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程小青 Cheng Xiaoqi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893年1976年)
海船客
  一、奇怪的報告
  
  那是一個深秋天氣的星期六下午。春江輪船已定在這晚上一點鐘駛往香港。
  到了黃昏十點鐘光景,船上熱鬧異常,男男女女的乘客fll都陸續地上船,艙面
  上擠滿了乘客,船員,送客的人,和許多搬運行李的腳夫。這些送客的人們即使
  不是新婚夫婦或是相知的密友,可是都照例地臨別依依,不到開船的時刻,誰也
  不肯早一刻分手。但是那無情的汽笛不時發出那籲籲刺耳又刺心的銳聲,一再地
  警告這些送客者們:“船將開了,快分手罷。”同時它又似乎殘酷地放意要擾亂
  這班送客者們喝喝的談話。下層的貨艙中和艙門口,腳夫們的聲音更是喧鬧。原
  來開船的時間將到,碼頭上還堆積着許多貨物,時間既是很短促了,腳夫們便不
  得不拚命地搬運。
  
  坐艙買辦吳子秀早已上了船,正在賬房中忙着查核帳目。吳子秀在春江船上
  已經做了七年買辦,手裏已着實有些積蓄。他的年紀雖還三十二歲,經驗倒很豐
  富,辦事也非常謹慎精細。他是一個身材矮小的人,五官不很勻整,面色略帶黝
  黑,看起來會超過他的年齡;這就是海上生活的特別標識。他有一個啥好,就是
  無論在辦公或休息的時間,嘴裏始終銜着一支雪茄,習慣久了,就是和人傢談話,
  他的那衹高價的蜜蠟鑲金的雪茄煙嘴,也絶不例外地要失在齒縫之中,不肯仍然
  放下。
  
  這時候他正和一個營貨艙的人前南地談着。艙門口忽有一個容立色花級夾飽
  和直貢呢馬褂的男人,站住了嚮裏面張望。這人戴着一副眼鏡,嘴唇上留着些短
  須,軀幹高大,年紀約在四十左右,手中還執着一項黑呢的銅盆帽子。那人嚮艙
  內接連望了幾裏,態度上顯然有些異樣。吳子若仍和那肯般的談着,還沒有註意,
  但船中另有一個專任伺候買辦的茶房鬍四,卻已一眼瞧見。他急忙走到艙門口來,
  嚮着這個穿黑衣的人仔細端相。
  
  那人倒先發問;“這裏可是賬房?”
  
  鬍四靠着買辦臂膀下的勢力,態度上素來是傲慢慣的。他就冷冷地答話。
  
  “你要找誰?”
  
  黑衣人道:“我要見見你們的買辦。”
  
  鬍四又挺着胸膛,反問道:“什麽事?”
  
  這黑衣人似乎受了鬍四的傳染,氣派倒也不弱。他也大聲回答。
  
  “我找他自然有事,用不到你管。你去請他出來就是!”
  
  都市社會裏的傭僕,都有一種精靈知趣的適應本領。鬍四當然也不會缺乏這
  種本領。他一見這來客的勢頭不大對路,早把自己的氣焰壓低了幾分;這對他眼
  見對方的喉嚨一響,他的挺硬的腰價也馬上會軟化下來。他正待回身通報,但來
  客的語聲早已驚動了艙裏面的吳子秀。
  
  日升便從艙中發問:“什麽事?”
  
  鬍四乘勢答道:“有一位先生要見你。
  
  那黑衣人已自動地跨進艙來,走到吳子秀的近前,微微點了一點頭,便摸出
  一張名片來。吳於秀接過一瞧,片上印着“恆裕莊經理唐寶楚”字樣。吳子秀分
  明不認識他,他擡起頭來嚮那來客上下打量了一會。
  
  “唐先生,有什麽見教?”
  
  他問這句話時,那支裝在蜜蠟煙嘴裏的雪茄仍照例銜着,神態上似乎隨意得
  很。但這個叫唐寶楚的來客卻容色嚴重,好像正要開什麽重要的談判的樣子。
  
  他答道:“我有一句話要和你密談。這裏可方便?”他的眼光嚮着旁邊的茶
  房和一個管艙的瞧了一瞧。這管艙的非常知趣,不待吳子秀的吩咐,便自己退了
  出去。衹有鬍四仍舊留着。
  
  吳子秀不禁改容說:“唐先生,你到底有什麽事?這是我心腹的僕人,你有
  話盡說不妨。
  
  唐寶楚雖還鎮靜,但臉上的肌肉也明明緊張。他點了點頭,便把右手伸到衣
  袋裏去。一會兒他的手伸出來了,那衹手忽已握着拳頭,拳頭中好像藏着什麽東
  西。
  
  吳子秀愕異地問道:“究竟是什麽事?”
  
  那來客搖搖頭,答道;“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但我仔細一想,
  覺得不能不讓你知道。
  
  他把握着的拳頭張開,掌心中便顯出一個小小的紙團。吳子秀仿佛受了直覺
  的衝動,突然現出疑愕的態度。他忽縮住了手,不敢接受,他的身子也好像退後
  了些。
  
  唐寶楚揚一揚右手,又略略顫動地說:“我現在告訴你這紙團的來歷。它的
  內容如何,你不妨自己去瞧。約摸在一刻鐘前,我提了皮包上船,梯頭上上落的
  人非常擁擠。我忽覺有個人在我的右手的手掌中一塞,我自然而然地把手握攏了,
  就握着了這個紙團。我回頭瞧時,但見人頭濟濟.已辨不出是什麽人授給我的。
  
  唐寶楚略頓一頓,又嚮吳子秀瞧瞧。吳子秀臉上詫異的神氣的確又有了進步,
  他的一雙小眼擴張得幾乎要破裂了。
  
  唐寶楚繼續道:“這一着當然很使我詫異。我起初還以為有什麽熟識的人和
  我開玩笑,但到了艙裏,把這紙團展開來一瞧,纔覺這不是玩笑的事。我本來已
  經定了艙位,但為謹慎起見,已决定改乘下一班部動身。我的行李已叫跟來的人
  重新搬下船去,準備就往輪船公司裏去退票。不過這個紙團卻關係全船的安危,
  我覺得不應當默默地帶着回去。”他又把他的右手舉一舉。“現在我特地把這東
  西交給你,我的責任也可以算告卸了。這件事究竟如何處理,請你自己斟酌一下
  罷。
  
  他走前一步,就把掌中的那個紙團放在帳房艙中的小桌子上,乘勢點了點頭,
  回身退出艙去。
  
  這一篇演辭式的報告,竟使這位坐艙買辦聽得發呆。他的臉上的血色已完全
  消失,他的手依舊縮着,身子有些發抖,兩衹眼睛睜睜地瞧着帳桌上的紙團,仿
  佛這小小彈丸似的東西,竟像一個猛烈的炸彈,動一動就會有性命的危險。
  
  那茶房鬍四仍站在旁邊,好久要想賣力,卻找不到機會。這時他想要走近前
  去,像要自告奮勇地取視這個紙團。可是他一伸手,給子秀的眼角一瞥,又終於
  縮住了,似乎他也不敢魯莽。
  
  一會兒,吳子秀定了定神,便放大膽子,伸出一隻右手,迅疾地取起那個紙
  團,用足氣力地把它展開來。他的眼光瞧瞧紙上,又瞧瞧艙板,末後又瞧到紙上。
  忽而他的牙齒一鬆,那衹潤澤而黃熟的蜜蠟雪茄煙嘴,連着半支燒着的雪茄,突
  的落在船板上面。清脆地一聲,那煙嘴已碎做兩段!可是吳子秀似乎仍不覺得。
  他的呆木的眼光已.被那一張團給的神秘紙兒所吸住,再也不能夠移動。這種景
  狀嚇壞了旁邊的鬍四。他疑心他的主人已經發瘋哩!
  
   
  二 警耗
  
  這一件案子,我當時也曾親身經歷的,我為着略略變更我記敘的體裁起見,
  故而順序上稍有移動。
  
  這件事的發生在我結婚以後,所以我已經和霍桑分居。這天傍晚,我因閑着
  無事,特地到霍桑寓裏去找他閑談,不料他不在寓中。據他的舊僕施桂說,他是
  往警察總署汪銀林探長那邊去的。他臨行時曾關照過,如果有人找他,可以用電
  話通知,他馬上就能回來,我就打了一個電話給他,接着我點着了一支紙煙,坐
  在他的辦公室中等他。
  
  我的紙煙剛纔吸了兩口,電話忽又響動。我接了一聽,卻是太平輪船公司裏
  打來的,據說有一件萬分緊急的事,請霍桑立刻到黃浦碼頭春江輪船上去,和吳
  子秀買辦接洽。那打電話的人還再三叮囑,不可有一分鐘的耽擱,衹是不肯說明
  事情的內容。
  
  事情真是太湊巧,我這一次造訪,恰巧又遭遇這一個尷尬的難題。因為那邊
  的事情顯然是非常緊急的,霍桑卻一時又不能回來,真有些左右兩難。施桂從旁
  建議,不如我先替他去接洽一下,等他一回來後再趕去。我想了一想,接受了施
  桂的主意,便急急出門,趕嚮黃浦碼頭去。
  
  我走上春江輪船的時候,已近十一點鐘,船上正十二分喧鬧。但這樣的喧鬧
  原是輪船將開時應有的景況,並不見有什麽特殊的現象。我找到了買辦的艙中,
  看見吳子秀已急得不成樣子,他的眼球的神經仿佛已失了活動的可能,瞧人時呆
  瞪瞪地非常可怕。當我踏進去時,他正在艙中亂走,兩衹手忽而在背後反握,忽
  而搔頭摸耳,驟然間看見了他,也許要把他當做一個瘋人。
  
  這時艙中另有一個紫色方臉的年老人,正襟危坐地等候着,神氣上還比較鎮
  靜些。他見我走了進去,忙立起身來招呼。
  
  “唉,你就是霍桑先生?”他隨手小心地關上了艙門。
  
  我一壁取出自己的名片,一壁答道:“鄙人是包朗,是霍桑先生的同伴。霍
  先生不在傢,我特地來代表他的。我已經吩咐他的僕人,等地一回寓,立刻就趕
  來。……訪問有什麽見教?
  
  那年老的也給我一張名片,喚做戈明壽,是太平輪船公司的副經理。
  
  戈明壽轉身嚮吳子秀招招手,說道:“子秀兄,我們坐下來談。這位包朗先
  生是和霍桑先生齊名的一個大偵探。他一定也能夠給我們解决這個難題。
  
  我自忖我何曾是偵探?加上了那“大”字的形容,更是太滑稽,使我有些兒
  汗毛凜凜。但在這緊急的關頭,我當然不便分辯或是說什麽謙遜的廢話,衹餘默
  認了。我們既已坐定,吳子秀便把先前得到那一個紙團的情形說給我聽,那就是
  我在上一節所紀的事實。接着他很鄭重地開了一張小帳桌的抽屜,將那張紙遞給
  我瞧。紙上的字是用鉛筆寫的,字跡很小。我把紙地湊在電燈光中細瞧。
  
  紙上寫着道:
  
  “準在大錢口發動,兩槍為號,到中艙面集合。”
  
  紙本並不具名,紙的左下角上衹有兩個交叉的乘法符號。我仔細瞧了一遍,
  擡起頭來瞧那吳子秀和戈明壽。他們都一眼不霎地註視着我發怔,尤其是吳子秀
  驚惶得嘴唇都變了青黑。我把紙小心地放在小帳桌上。那成了兩段的蜜蠟雪茄煙
  嘴,還躺在桌子上面,在電燈光下霎眼。
  
  我緩緩地說道;“這一張紙果真很奇怪。猜測它的語氣,好像是什麽海盜的
  秘密通信。他們的目的像是要設計劫船。你們的見解可也相同?
  
  吳子秀顫慄地應道:“正是,正是——一這樣明白的口氣,除了這個秘謀以
  外,還有什麽?
  
  戈明壽也接口說:“包先生,你總也知道。近來這班海盜非常猖獗,劫船案
  層出不窮。上星期五,廣新船方纔脫險回來,損失竟在一百萬以上。你想可怕不
  可怕?
  
  我點點頭。這確是事實。那時候劫船的案子果真連二接三地不時發生,並且
  一經發作,不但損失可驚,有時船客們還有被架或性命的危險。莫怪這兩個負責
  人急得喪了魂魄一般。
  
  我又說:“這件事假使實在,的確非常嚴重。但我們第一步必須查明這秘密
  的紙團怎麽會落到那個唐寶楚的手中去。這唐寶楚的來歷,也得先查一個明白纔
  是。
  
  吳子秀應道:“這一着我倒推想得出。我看這一定是出於投信人的錯誤。這
  紙團所以誤落在唐寶楚手裏,定是那個通消息的黨徒一時慌張,在人群中偶然誤
  認;或是唐寶楚的衣服和他們的同黨相像,或是那真的同黨恰在唐寶楚的身旁,
  那通消息的黨徒匆匆忙忙,就塞錯了一隻手。
  
  我道:“這設想確有可能。但唐寶楚是什麽樣人,你們也已查明白嗎?
  
  吳子秀道:“我們剛纔已經打過電話到恆裕莊去,他確是這錢莊的經理。
  夥友們說,他當真定意今夜趁我們的船往香港去,所以這個人的來歷已不用懷疑。
  
  “那末現在最急切的,就是怎樣設法破獲這一班黨匪。是不是?”
  
  “是啊。此刻已是十一點過了,再隔兩個鐘頭就要開船。船期是不能延誤的,
  所以這件事必須在開船以前解决妥當…。包先生,總要請你想一個法子纔好。”
  
  我尋思了一下,反問道:“你們為什麽不報告警署,立刻派人上船來搜一
  搜?”
  
  吳子秀連連搖着頭。“不行,不行,這法子我們也早想到,但有許多問題。
  
  “什麽問題?”
  
  “第一,請了警探們上船搜查,未免大動幹戈。這消息傳了出去,對於本船
  的營業和信用都有關係。第二,老實說,我們也怕結怨仇。所以最好想一個打草
  驚蛇的方法,以便兩不損害。
  
  那老頭兒戈明壽也接嘴說:“還有一層,這件事究竟還不能說定是實在的。
  萬一並無其事,或是出於誤會,我們卻這樣子鄭重其事,也會鬧笑話。
  
  吳子秀又接着說:“對,對,這還會影響我的位子。包先生,你要明白,我
  因着這種種緣故,衹和戈先生一個人談起,還不敢貿貿然把這消息報告船主們。
  
  這幾層理由果然都是很充分的,但對於我卻是一個十足的難題。我在一時之
  間,實在也想不出任何兩全的方法。我竟被他們難住了!
  
  略停一停,我纔說:“既然如此,有一條路還可以走得。”
  
  鼻子秀忙着問道:“晤,什麽路?”
  
  我說:“那送信的同黨既然因着唐寶楚的裝束而誤認,那末我們但須揀那些
  穿黑袍褂的人查究一下,也許就可以破獲這班黨徒。”
  
  年老的戈明壽忽在旁邊點頭,似很贊成我的計劃。可是吳子秀卻仍搖頭皺眉
  地表示不贊成。
  
  “不,這方法不妥。今夜天氣熱,艙裏面熱得更厲害,乘客們上船以後,大
  半都是卸去了外衣的。這樣,我們又怎麽能憑着農飾去找尋?”
  
  我經他一辯,覺得確有理由,一時黨再沒有話說。我在窘迫之餘想起了霍桑。
  我本來是暫時代表霍桑的,這事盡可讓他來解决,我何必虛費腦力?
  
  我道;“這問題既然如此睏難,不如等霍先生來了再說。現在我下船去打一
  個電話,問問他曾否回寓。我料想在半點鐘內,他一到這裏,這件事總有辦法。”
  
  那兩個買辦在無可奈何中,衹有接受我的建議。我就上岸會初”電話、我嘴
  裏雖嚮他們倆說了這幾句寬心的話,心中實在也沒有什麽把握,因為他們所說的
  兩全方法確實很難。霍桑雖是智力過人,這件事是否能在一兩個鐘點內解决妥當,
  我也不能給他保證。我接過了電話以後,霍桑恰巧剛纔回寓。他先問我有什麽事
  情,我就把鼻子秀的談話嚮他說了一遍。他頓了一頓,也認為局勢十分嚴重。他
  便從電話中指示我一種方法,叫我立即進行,以免坐失時機。他自己先要去探探
  那個唐寶楚,一查明白立刻就來。
  
   
  三 海盜是我
  
  十分鐘後我又回到船上,那戈吳二人在關好艙門以後,都搶着發問。
  
  “怎麽樣?霍先生已經回離了沒有?”
  
  “回離了。我已經把這件事和地說明白、他答應立刻就來。他還告訴我一種
  計劃,最好立即就進行。”
  
  吳子秀道:“晤?什麽計劃?”
  
  我低聲道;“他說這件事是否實在,還沒有確證,故而也和你抱着同樣的見
  解,不宜先行張皇。現在時可既追,開船又不能耽誤,即使真要搜查,事實上也
  辦不到。因此,他有一個虛張聲勢的方法。”
  
  “虛張聲勢?”吳子秀的語調有些疑訝。
  
  我點頭道:“你可以召集水手跟茶房們,衹說今夜有一種特別緣故,要提早
  開船,故而叫那些送客們趕緊下船。一方面派人往各艙中去驗票,按着每一個乘
  客,叫他們自已說明有幾件行李,隨在行李主編號,粘貼標簽,同時錄在簿子上.
  裝做一種準備要逐件仔細搜查的暗示。
  
  吳子秀遲疑道;“這有什麽用意?”
  
  我答道:“‘這就是俗語說的‘打草驚蛇’。假使當真有圖劫的匪徒混跡在
  船上,他們的行李中勢必藏有火器。他們一覺得將要有搜查的舉動,不免要恐慌
  逃走。這時你可以暗暗地派人在輪船的各處出口上守伺。如果有人重新帶了行李
  下船,不妨就攔住了搜檢一下。倘使這消息宣佈以後,行李的檢點並無可異,便
  可見這劫船的事一定是出於誤會。你們兩位可贊成這個方法?”
  
  年老的戈明壽摸摸他的禿頂,拍掌贊成道;“好啊!這個方法再妥善沒有,
  恰合我的意思。
  
  吳子秀仍躊躇地說:“也好———一但我的意思還要變通一些。
  
  “怎樣變通?”
  
  “我以為這班匪徒們為避免人傢懷疑起見,往往都溫在上層的頭等艙裏。我
  們不如先從頭等艙着手,凡上落和出口的所在,都派人暗暗地把守。等到第一層
  查問完畢,再查下層艙不遲。好在這種手續不比搜查的麻煩,大概一會兒就可以
  有分曉。
  
  這變通的辦法很有理由,我自然立刻贊同。吳子秀候奔出艙會發令指揮,我
  仍留在艙中。那到買辦也陪我坐着。我因乘門問起吳子秀平日的行為怎樣,是否
  有人和他過不去。
  
  戈用壽說;“他辦事很謹慎用到,從來不得罪人。據我想,不致於有人故意
  害他,更不會有人和地開這樣的玩笑。
  
  我尋思過:“這如果是玩笑的舉動,那真是太惡作劇了。不過這秘密信的來
  由,實在大覺離奇、你想這東西如果是盜黨的重要口號,論情,那傳信的人勢必
  要鄭重其事,怎麽竟會得弄錯?”
  
  戈用壽道:“話雖不錯,但天下的事往往有生於意外的。或者果美那人一時
  粗心,弄出這個岔子,也未可知。
  
  我對於這個見解總有些不以為然,覺得那個報告的唐寶楚不無可疑。霍桑所
  以先要調查這個人,可見他也註重在這一點上。
  
  約摸過了一刻多鐘,吳子秀已匆匆回進艙來。我看見他的神情很慌張,坐立
  不定。他分明因着不知前途的是吉是兇,心中正像輜轉般地起落不停。
  
  他惶惶然問我說:“霍先生還沒有來?
  
  我答道:“他說他先要去調查那個唐寶楚。他此刻還不來,也許那邊已發現
  了什麽綫索。但你的計劃實行了沒有?
  
  吳子秀點點頭。“他們已在那裏着手了。如果頭等艙中果有匪類,不久總可
  以明白。”他搖搔頭皮。“哎喲!真急死人!最好立刻就有分曉。這樣的驚恐,
  我實在受不住哩!
  
  我找不到安慰的話說,大傢便暫時靜默。自然這靜默是十分難堪的。不料不
  多一會,艙門開了,我忽見一個船役領着一個西裝少年走進來。吳子秀一見,怒
  目瞧着來客,默默地嚮他打量,現出一種又驚異又疑訝的狀態。
  
  那船役先開口說:“這位先生獨坐在大餐室裏,沒有船票,又不肯照補。他
  說他跟吳買辦認識的。
  
  吳子秀仍盯住着來客,忽連連搖着頭。
  
  “我不認識啊,我不認識啊。”他說時,更露出一種驚駭的樣子,又把身子
  靠住了帳桌,似乎他的兩條腿又在那裏發抖,沒有支撐已站立不住。
  
  我瞧那少年穿一身筆挺的淺咖啡色花呢的西裝,淡藍緞子的領帶上綴着一枚
  鑽石扣針,頭上戴一頂灰色呢帽,服裝確很漂亮。他的面貌很美秀,但神色上有
  些驚慌,並且有一種欲言不吐的樣子。幸虧他的兩衹手完全空着,我纔不防他有
  什麽意外的舉動。
  
  他期期然答道:“吳先生,我本來認識你的。你怎麽忘掉了?
  
  吳子秀忙道:“就算你認識我,怎麽乘船不買票子?你到底有什麽目的?
  
  那少年忽漲紅了臉,張口結舌地說:“我——我——”
  
  我看見了他這種狀態,更引起疑心。我正待插口嚮他問話,忽見又有一個人
  提着一隻皮包,急匆匆奔進艙來。那是一個船上的職員,一進艙後,把皮包放下
  了,就嚮吳子秀報告。
  
  “我在樓梯口發現這皮包,不知道是什麽人放在那裏的,問了一會,也沒有
  人認領。故而我把它拿來,請你發落。”
  
  吳子秀起先本全神貫註地瞧在少年的身上,一見了這衹皮包,他的註意力移
  轉了。他先嚮戈明壽瞧瞧,又回頭來瞧我。我要想表示意見,可是已來不及。
  
  吳子秀忽然歡呼道:“唉,我們的計劃大概已成功了!這皮包裏面一定就是
  黨徒們所丟棄的證物。”他瞧着那個‘領少年進來的船役。“桂榮,你去叫一個
  機匠來,快把這皮包打開!”
  
  我走近一步,接着身子在皮包的機鈕上用手按了一按,那皮包已應手而開。
  
  吳子秀又大喜道:“唉,桂榮,慢!你不必叫機匠了…,包先生,你瞧瞧,
  這裏面有多少軍器。”
  
  他說時他的身子忽而退後些,好像怕這皮包會突然爆發。戈老頭兒也明哲保
  身地采取同樣行動。我卻並沒有這不必要的戒備,彎着腰把皮包開了。順手將包
  中的東西一件一件取出來。但皮包中除了幾件尋常的衣服以外,衹有一隻雞心形
  的紫統匣子,卻絶不見有什麽手槍或別的兇器,炸彈更是神經過敏。
  
  可是在這個當兒,有一種奇怪的情景發生了。那吳子秀戈明壽二人看見皮包
  中並無異物,正在湊近來失聲驚訝。不料那個暫時被丟棄在一旁的西裝少年,忽
  而從吳子旁的背後直衝過來。他漲紅了臉,張大了兩眼,瘋狂似地猛力伸出手來。
  他一手把那衹絨匣子搶起來,嘴裏連聲呼喊。
  
  “唉!對!對!這真是我的東西?——一這真是我的東西!
  
  莫名其妙?是的,這確是我當時的感覺。我正自驚訝着,忽見這少年且說且
  把那衹絨匣急急地塞在自己的袋裏,仿佛防人傢奪去的樣子。其實這是過慮的,
  這時候大傢都呆住了,絶沒有人和他爭奪。他這種出人意外的舉動,委實帶幾分
  瘋氣。
  
  我先開口道:“這東西是你的嗎?”
  
  少年衹顧點着頭,卻不答話。
  
  我又說:“那你應得說明這回事的原因啊。”
  
  少年抹了抹他頭上的額汗,又連連點頭道:“當然,當然。不過第一着,你
  們先聽我一句話。”他的聲浪提高了,神氣似也比先前鎮靜了些。
  
  我道:“你有什麽話說?”
  
  “你們不是要搜查海盜嗎?”
  
  “晤——是的。”
  
  “那末——你們——你們應把這搜查的舉動立刻停止。”
  
  “為什麽?”
  
  “因為——因為——這——件事完全是沒有的。”他的呼吸還是瑞得厲害。
  “唉,對不起,抱歉得很!海盜—一海盜就是我——可是——一可是我實在不是
  海盜!
  
  他不會是個瘋子?我這感覺並不是孤獨的,因為那戈老頭兒又在撫摸他的禿
  頂,吳買辦也張開了小眼嚮我發愣。我們都不接口,仍讓這少年說下去。
  
  “我———我衹因為失掉了這個東西,纔利用這條計策。哎喲,真正對不起!
  這一着要請你們千萬原諒!”他穿着西方服裝,竟行起東方的禮節來——一他不
  住地拱手作揖。
  
   
  四 巧計
  
  那少年的解釋委實都出我們意料之外。原來我們無意中都做了他的傀儡,成
  全了他的某種目的!
  
  他的解釋卻很有趣。他姓金,名叫詠秋,是華新銀行裏的一個出納主任。他
  新近為着訂婚,特地購了一朵珠花。不料在三天前,珠花忽而失竊。後來他查明
  那珠花是被他傢裏的一個叫朱翠妹的女僕和一個aq阿福的車夫通同了偷出去的.
  他本已報了警局,但四處探訪,總找不到這一男一女的蹤跡。直到這天的晚膳以
  後,那車夫阿福忽而自己回去見金詠秋,聲言他受了那軍妹的迷惑,幫助伊竊取
  了那朵珠花,一同藏匿在一爿小旅館裏。翠妹說伊有方法銷贓,故而把珠花藏在
  伊的身上。誰知一連兩天,毫無出賣的消息。阿福纔知上了軍妹的當,因而他懊
  悔起來,特地嚮主人自首告發。
  
  據阿福說,這翠妹另外有一個姘頭的男子。上夜裏他聽得翠妹起來開後門。
  阿福也悄悄地起來。聽見伊和一個男人在門外談話。他仿佛聽說這東西在本地不
  妥,又聽得“香港”和“春江”輪船的活兒。他當時還不大明白。等到早晨起來,
  翠妹叫他陪着伊一同往浦東鄉間伊的親戚傢裏去。陪到了那裏,又問起那朵珠花。
  伊仍一味遊移推倭.他纔醒悟過來,他知道中了這女僕的角謀,做了伊的工具。
  他就獨自趕回上海,到主人傢裏來認罪合發。
  
  金詠秋解釋到這裏,又繼續說道;“我得到了這個消息,當然喜出望外,料
  想那朵珠花因着不能在上海銷售,故而翠妹叫另一個人悄悄運往香港去出賣。我
  查得春江輪船果真在今夜裏開往香港,但那翠妹既已安心往鄉間去,可見並不同
  往,阿福又不曾和鄧軍妹的另一個相好會徽過,故而那運殊花的人雖在船上,我
  也沒法指認出來。
  
  “這時時候既晚,我已來不及把那翠妹報來指引。就算報告了警署,一時也
  必沒法可施。但這珠花不但價值在二萬元以上,而且我費了不少心思四處揀選,
  纔購得一百二十二顆粒粒精圓的珍珠。我委實告不得失掉。我也知道如果要在輪
  船上搜查,一定最辦不到的。於最情急智生,我纔想出這——這一個空城計來。
  唉,先生們,抱歉得很,我要使你們代我搜查一下,等到搜查以後,我打算再設
  法查明有沒有發現這朵珠花。如果有的,當然就不能破獲。
  
  “因此之故,我模仿着黨徒通信的口氣,利用着一個上流乘客給我做一個報
  信的人。我老實說,這樣的紙團,我本已預備了兩三個,以防有什麽粗心的人,
  或不肯多管閑事,隨手把它丟了,這計劃也許不靈、不料我把第一個紙團塞進了
  那個高個子的黑衣人的手中,事情便成功。那人一走進艙中,將紙團展開來瞧了
  一瞧,就給我實行這小小的計劃。我那時本暗暗地監視他的舉動,後來我見他親
  自到這裏來見你;纔知我的計劃已一部分成功。”
  
  這一個問葫蘆總算打破了!那個報告的唐寶楚顯然也被動地做了他的傀儡。
  但霍桑此刻還沒有來,不是也走進了歧路,還在那裏調查這個唐寶楚嗎?這玩意
  兒竟教人傢如此勞師動衆,未免有些可惡。
  
  吳子秀很恨地作抱怨聲道;“你的計劃固然很巧,卻纍人嚇碎了膽!
  
  金詠秋又連連作揖,重新伸手入袋,把那紫色絨匣子取出來。
  
  “是的,吳先生,對不起。不過我這舉動委實也是萬不得已。我真是一百個
  對不起你們。現在這東西既已追回,你們要我怎樣報酬,我都聽命。不過那個偷
  運珠花的同黨,諒必已僥幸地逃走了。”他隨手把那絨區上的一個金屬小或用指
  爪抵了一抵,絨匣的蓋立即開了,匣中果真是一朵白光耀眼的珍珠菊花。他又歡
  喜聲道:“你們瞧,這珠子的光彩多麽好,並且——”他說時已把那珠花取在手
  中,忽而眼睛一定,頓時住口。他作驚訝聲道:“怪了,怎麽竟變得這樣輕?—
  —哎喲!不好!這珠子已經變成假的了!
  
  這又是一個意外的警報!我們三個人又都為着他暗暗吃驚。這一出滑稽性的
  把戲將要閉幕,卻不料還有這一個變端。誰又想得到?
  
  金詠秋又失望聲道:“唉,這惡漢委實厲害!他已把真的取去,卻留下這條
  假的做脫身工具!哎喲!不得了!現在還有什麽方法追回來呢?”他最後的一句
  聲音,哽咽而阻塞,幾乎要哭出來了。
  
  “還好,你總算還有運氣。別哭!你的真珠花已有了着落哩。”
  
  奇怪!這時候竟另有一個人從艙窗外面接他的口。我回頭一瞧,纔知說這話
  的人就是我的老友霍桑。他顯然已在艙門口聽了好一會,我們卻聽得出神,沒有
  註意,直等這緊要的關頭,他接了一句口,纔推開了艙門笑眯眯地踱進艙來。金
  泳秋張大了眼睛,忍住了呼吸,嚮宮桑瞧着,都開不出口。
  
  我高聲介紹道:“這就是霍桑先生。
  
  艙中兩個所謂買辦的眼光都不約而同地集註在霍桑的身上。霍桑仍帶着笑容
  點點頭,隨即嚮金詠秋說話。
  
  “你的故事怪有趣。不過你是受過教育的,怎麽這樣子自私?你這種舉動,
  分明是衹顧自己,不顧別人,豈不是太冒失?太無理性?你今晚雖沒有耽誤這輪
  船的開行時刻,但叫這船上的一班職員們吃了這一番虛驚,你又打算怎樣報償?”
  
  那少年氣息淋淋地答道:“我——我知道的。霍先生,我實在該死!我已經
  說過,衹要我的珠花追得回來,無論怎樣罰辦,我都聽命。——但是——霍先生
  ——你——一你不是說我的珠花已經有着落嗎?”
  
  霍桑微微點了點頭。“這樣,很好。此刻難童教養院正在募集基金,你應用
  這吳子秀先生的名義,捐助一萬元。明天你可憑着捐款的收據,到警察總署裏去
  換你的那朵珠花。
  
  金詠秋大聲道;“霍先生,當真嗎?如果真的,我一定道命。
  
  霍桑道;“誰和你開玩笑?你為着失掉珠花的事,不是已和偵探長江銀林接
  治過一次嗎?他和幾個弟兄今夜裏也曾為了你忙過一回,明天你不妨就嚮他去交
  換。你也應當謝謝他們呢。
  
   
  五 偶然的機緣
  
  這幕小小的喜劇———一幕不平凡的喜劇,現在已到了閉幕時間了。但霍桑
  怎樣揭幕,怎樣破獲那朵珠花,當然也需要有一番解釋的。他當初接了我的電話,
  立即通知江銀林,約幾個探夥一同到船上來探查。接着他另外打一個電話到恆裕
  莊去探問,那經理唐寶楚果真有上船後重新返回的事實、他覺得這人既有着落,
  還沒有急切偵查的必要,就會同了汪銀林等趕到輪船上來。他們到了碼頭,霍桑
  便留心觀察,料想搜查的計劃實施以後,如果真有什麽海盜黨徒,勢必要避免逃
  下。
  
  那時霍桑果然看見有一個服裝華貴的男人急匆匆地下船,神情上非常慌張,
  霍桑覺得他形跡可疑,忙指給汪銀林瞧。汪銀林恰巧認識他的,這個人是一個拆
  白騙子,名叫馬金生——綽號叫小馬———一從前已犯過案子,受過警察局的拘
  禁。
  
  霍桑便上前將他攔住。那人越發驚恐,奪身要逃,就給旁邊的探夥捕住。接
  着他就從那騙子身上搜出了那朵珠花。不過當時他還不曾想到這珠花案和劫船的
  疑案有關。他就叫汪銀林將珠花藏好,又派一個探夥把那馬金生先帶回答局裏去。
  他讓銀林等在碼頭上守伺,自己上輪船來瞧,方纔明白了這案子的真相。
  
  霍桑在事後笑着說:“這案子雖說是我破獲的,但實際上完全是出於偶然的
  僥幸。
  
  第二天馬金生在法庭上吐供,承認他本和金詠秋的女僕翠妹姘頭。他聽得伊
  的主人新購一朵重價的珠花,就主使那女僕行竊。到手以後,他覺一時沒法銷售,
  便定意帶往香港去脫貨。但他為謹慎起見,恐防路上有什麽阻礙,或是漏了風聲,
  被人留難,或者另外有同道們嫉妒劫奪,因此他又特地備了一朵假的珠花藏在皮
  包中J那朵真的卻藏在身上,以備在危險時藉此脫身。
  
  那晚上他要避人註目,乘的是頭等艙。他躺在艙裏,忽聽說要把行李編號。
  他覺得不妙,因此就提了皮包下船。不料他正要下梯,看見樓梯口有人監守,局
  勢的確尷尬。他尋思真的珠花既然在他自己身上,為避免不必要的嫌疑計,便丟
  了皮包下船,但想不到他下船時仍被霍桑攔住,到底逃不出法網。
  
  這案子結束以後,難童教養院果真收到一註吳子秀名義的一萬元捐款。馬金
  生和翠妹都判了監禁的罪,阿福卻從寬免究,但丟了飯碗。汪銀林因着這個騙子
  的被捕,珠花案又破,上海社會上少了一個害物,當然又很感激霍桑的幫助和指
  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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