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推理侦探>> 程小青 Cheng Xiaoqi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893年1976年)
血匕首
  一、萍水相逢
  
  这是我的老友霍桑在早年时代,初试侦探学术时的纪录之一。
  
  他这一次的尝试,虽也遭遇了不少曲折困惑,结果却到底是成功的;而且成
  绩的优异,不但使他在侦探界上奠定了不拔的基础,又引起了他服务人群的兴趣,
  使他获得了发挥他的聆音察理,窥幽抉微的天才的机会,终于在社会间建立了不
  朽的光荣。因为自从我将霍桑从事侦探的经验公开发表以后,在我国传统上不容
  讳言的司法界的黑暗面,多少给予一些刺激而逐渐地革新。例如审案注重证据而
  摒弃酷刑;检验也已采用法医,而那些不学无术的讲作便逐渐归于落伍而淘汰。
  总而言之,吾国司法界的一般状况,已渐渐儿从迷信腐化和草菅人命的恶魔掌握
  中解放出来,而趋向于“凭借理智”“利用科学”和“扶植人权”“推行法治”
  的光明途径。这固然是我的老友所企求盼望的,但距离他的始愿还不知相隔几千
  里!原来所谓“革新”,只限于几处通都大邑,而且还是表面而不彻底的,其他
  的一般情形,距离霍桑所企求的标的真还差得远呢。
  
  霍桑自从破获了“江南燕”案以后,又结交了一个朋友,就是苏州警署中的
  侦探钟德——也就是“江南燕”案法律上的负责侦查人。钟德这个人虽没有特殊
  的聪慧,但他的克己奉公地勤于职司,也当得起勤慎二字的考语。他因为获得了
  我朋友的助力,居然把孙家的那件失珠案原贼破获,因此受到了上官们的信任和
  奖赏。钟德倒也有东方人谦让的美德,并不食德忘报,自居其功。他每次遇到同
  事们,总要称佩霍桑的智能怎样敏捷,怎样神奇,有时也许还加上些超自然的渲
  染。
  
  他常说:“孙姓的盗案简直是霍桑一个人的功劳,我不过坐享其禄罢了。”
  
  因着钟德这般张扬,霍桑便得到了东方福尔摩斯的头衔,他的名誉果然震动
  一时。可是钟德有了这样推功不居的美德,同事们也个个敬重他,他的声名也同
  样地一天增高一天。这真合得上古语所说:“唯不争名,名乃归之”。不过像钟
  德这样懂得这句古语的人,在现时代的社会间确是很少的了。
  
  不到两月,他署中有一位姓钱的科员调升到北平去办事,就把钟德连带地举
  荐到北平警察厅里去。
  
  这年夏天,我们还住在苏州。钟德从北平写了一封挂号信来,请我们两个人
  趁着暑假的余暇,往北平去游玩一遭;他还附了两张船票来,意思很是恳切,似
  乎有我们非去不可的样子。霍桑得了这封信,非常欢喜,因为他久有游历故都的
  愿望,此番有这机会,真是投其所好。我也很有游兴,因此也从旁赞助。我曾说
  道:“钟德的盛情难却,固然非去不可,况且今岁学潮汹涌,也发源于北平,我
  们到了那里,还可以实地考察一下。”不料这考察的愿望没有实现,却意外地遭
  遇了一件离奇的血案,使霍桑确定了他的毕生工作,又加深了我对于记述案情的
  兴味。
  
  霍桑就发了一个回电给钟德,告诉他我们启行的日期。我们立即着手料理行
  装,接着就到上海来候船——那时霍桑和我都住在苏城。等到轮船到埠,我们两
  人一肩行李,就上了轮船。钟德所赠的船票是头等舱位,起坐很觉舒服,加了气
  候晴温,风平浪稳,我们也没有患晕船的病。
  
  在船上三日,我们结识了两个同船的朋友。一位是徐品英女士,天津人,是
  个有健美体格的北方典型女性。伊在上海女校里读书,因暑假回里。一位叫林叔
  权,是个身材高颀面目清秀的大学毕业生。他往北平去,也是为了游历,和我们
  的宗旨相同。这两人的年纪都在二十以外,才具也都不凡。
  
  我们萍水相逢地得到了这两位新交,每晚上凭着船栏,享受着飒飒的海风,
  谈谈说说,很不寂寞。所谈的问题,如文学哩,美术理,宗教哩,社会问题哩,
  婚姻问题哩,可说海阔天空,无话不谈。这二人之中,论起学问来,固然是姓林
  的高些,但是他不喜多谈,有时三言两语,谈言微中,有时竟默默缄口,仿佛别
  有什么隐秘的怀抱似的。那女友却很有辩才,谈论的时候,滔滔不绝,简直是一
  位饱受时代教育的女学士。
  
  轮船到了天津,大家各自整装上岸。那徐品英女士就在这里和我们分别。但
  林叔权仍是同行,一同趁火车进京。从天津到北平,火车很快,不过两三小时。
  可是在这两三小时之间,我们反觉无聊起来。那就因为叔权本来是个静穆寡言的
  人,比较品英女士,正是大相径庭。他起初还跟着我们谈谈,后来距离目的地越
  短,他的言语也比例地越少。自从登了火车,他只是果坐着,好像入定的老僧。
  我猜想他好似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事,但也不便过问,只得彼此默然枯坐罢了。
  
  火车到了平站,钟德已在站上守候,旧侣相见,当然分外亲热。我们才知道
  他自从升迁来平,派在总警厅中当一个一等侦探,位高俸厚,他自然很觉得意了。
  
  他引领我们到一个万福旅馆,地点在正阳门外打磨厂,恰当繁盛的所在。那
  林叔权因和我们有同行的交谊,并且意气没契,就也同寓在万福旅馆。他的房间,
  恰和我们的相隔不远。我心中很欢喜,因为他虽然缄默而近于诡秘,但旅行时多
  一个相识的人,总觉比没有好些。
  
  我们到北平的下一天,是国历八月三日,星期一日,气候在华氏九十度以下,
  阳光也并不太强。我们便和钟德一同出去游览。去的时候,我们也曾邀叔权同行,
  但他说因着舟车劳顿,身子不适,推谢不去。我们虽觉得他的推辞好像不大真实,
  但也不便勉强,只得听他。如此一连游了三天,凡故都中的公园,热闹的街市,
  和餐馆剧院等,都已约略尝试。我们又订定日期,预备畅游名胜古迹。星期四是
  钟德值差的日子,不能外出。我们一连游玩了三天,蒸发了好几身汗,也应该休
  息一下,便约定星期五再一同到陶然亭去。
  
  八月五日,星期三晚饭毕后,我和霍桑在我们那间布置简洁而灯光幽淡的卧
  室中闲谈,忽又想起林叔权来。因为我们出游的时候,他总是托故推辞,不能不
  有些怀疑。
  
  霍桑曾对我道:“这个人很神秘,好像怀着某种心事。你别向他多啰嗦。他
  既不肯把他胸底里的隐事告诉我们,我们自然也不能相强。
  
  我乘机问道:“你看他蕴藏着什么性质的心事?
  
  霍桑摇摇头,答道:“谁知道呢?”他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补充一句。“看
  起来性质似乎很严重。”
  
  “我们能不能向他问个明白?”
  
  “如果有机会,我们或者可以明白,也未可知。”
  
  霍桑这句判断,我也认为很近情。论林叔权的举止果然有些可疑。他虽不和
  我们同行,却总是一个人独出,每天归寓,总要迟到黄昏时候。据他说,他在北
  平并没有亲戚。那末他天天往什么地方去的呢?
  
  我们因着约定了星期五游名胜的计划,想给他一个信息。因为我们前三日游
  的,都是热闹所在,或者和他的旨趣不同,现在我们既然改变了游览的对象,自
  然不得不再邀他一次。
  
  我计念定了,就拖了霍桑一同到叔权的房间里去。我们走到他的房门口,看
  见房门关着;我用手一推,却是锁得牢牢的。但那门隙之间,却有一缕灯光透出,
  不知道内中有人没人。那时我忽有一种奇异的直觉,好像在无形之中,这室中在
  酝酿出一种诡秘的空气!
  
   
  二、凶案
  
  霍桑谨慎地举起手指,在房门上弹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他向我说:“这里面似乎没有人。他还没有回来!”
  
  我点了点头,举起手表一看,已是九点五十五分。因为我们晚餐罢后,又纵
  谈了半晌,所以时光已是不早。
  
  我回答道:“他此刻还不回来,你想他一个人往哪里去的?”
  
  这时甫道中恰巧有一侍者慢慢地走过来。
  
  霍桑忙招招手,问道:“你知道林先生往哪里去的?他要什么时候回来?”
  
  那侍者答道:“林先生用过晚饭才出去。他每次出外,总不告诉我们。他回
  来的时候也是说不定的。”侍者说完了,便又慢吞吞地走开了。
  
  我们也打算回房去。不料刚要回步,我猛见有一个人急匆匆地走来。那人戴
  着一项阔边的帽子,身体很高。我定睛一看,正是林叔权。他的面色发赤,颧骨
  和鼻尖上满缀着汗珠,目光灼灼,气息也然啡不定,似乎很乏力,又似乎正在发
  怒的样子。
  
  他一见我们,呆了一呆,接着忙招呼说:“两位先生,要找我吗?好,好,
  请到房里去坐一下。”
  
  霍桑含着笑容,回道:“正是呢,你此刻回来,可算巧极。已经十点钟哩。
  我们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回来,正要想回房去了。”
  
  叔权开了房门,我们就挨次而进。坐定以后,霍桑先向叔权端相了一会,也
  不问他。我就把我们约游的来意告诉他。那少年低垂了头,默默地不答,不住地
  用白巾抹他脸上和颈项间的汗。气候果然是夏令,但他似乎比较敏感,因为霍桑
  和我都没有感觉得这样热。接着,叔权忽而叹一口气。
  
  他说:“二位的盛意很可感,我屡屡推却。自觉不情已极。现在我告诉二位,
  我为了一桩心事,身心都被它束缚着,丝毫没有游兴。这是我不得已的苦衷,并
  非不领盛情。还望你们见谅才是。”
  
  唔,他果真是有心事的,前此我们所料想的,竟不期而中了!但他的心事究
  竟是为的什么?霍桑所料想的性质严重,严重到什么程度?他可能坦白地告诉我
  们?
  
  霍桑答道:“林兄既有心事,我们自不便勉强。但是探胜揽奇的时候,少一
  位合意朋友谈谈,未免减少些兴致。”他领了一顿,接着又道:“我不知道林尼
  所说的心事,可能见示一H?我们虽属浅交,但若有什么可以尽力的地方,我们
  也很愿意勉效一分绵薄。”
  
  我也附和道:“我们同是作客,声气融洽,原不必分什么彼此。”
  
  林叔权向我们俩瞧了一下,忽把视线垂下了,却不答话。
  
  霍桑又说。“这几天我见林兄的心神不宁,本来想动问,今晚上实在很冒昧,
  请你宽恕。”
  
  霍桑将两目注射在林叔权的面上,叔权也抑起头来,二人的视线不期地相接。
  叔权又立即低下了目光,脸色益发通红。
  
  他呆了半晌,方才低声答道:“霍先生,包先生,你们肯仗义相助,真是感
  激不尽。我到这里来,的确有所图谋,不过因着种种关系,不能不管守秘密。请
  二位原谅。”
  
  我不禁大失所望,因此不由不疑惑起来。难道他会有什么不轨的举动?
  
  霍桑立起身来,答道。“林兄既须秘密,我们当然也爱莫能助。但我有一句
  忠告,作事宜处处谨慎,万万不可使气躁进。此后你若使需用我们,但一招唤,
  我们都愿意效力。”
  
  那少年略略抬起头来。眼眶一红,几乎要流出泪来。
  
  他额声答道:“霍先生的忠言良箴,真正难得。兄弟的事,不得动力,恐怕
  终难成就,早晚也许就要求教。不过我的事情虽秘密,却并没有一些儿暧昧不正
  当的意味。请两位不要误会。”
  
  霍桑忆道:“林兄,你别说这话,我们都明白的。再会罢。”
  
  我们回到了自己的室中,我的手表上已指十点三十分钟、我觉得叔权的话有
  些儿藏头露尾,很是难忍。
  
  我向霍桑问道:“你听叔权的口气,可能测知他所谋的事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正当不正当?犯法不犯法?
  
  霍桑忽嗤然地笑道:“你问得很奇怪,有些儿不合理。
  
  “何以见得?
  
  “要知道正当的事,也有犯法的;不犯法的事,也有不正当的。这两句话怎
  么可以并为一谈?”
  
  “那末你先说他的事正当不正当。
  
  “这很难说。我观察他的情形,有两种可能的假定:第一,他的秘密仿佛关
  涉国事,因为他的辞色之中,往往流露一种理直气壮激昂慷慨的态度。可是今晚
  上他的神态忽又改变了。因此,我又有第二种假定。他的脸上满蕴着怒气,又似
  乎现出羞赧的样子,有什么话不便启齿,很像是一个情场中受挫的败卒,失败了
  也说不出口。这又似乎他所谋干的,不外恋爱问题。总而言之,二者之中,必居
  其一,正当不正当,还是你自己去估量罢。
  
  我说:“那末犯法不犯法,你也须下个见解。须知这城中军警森严,上官们
  轨法。固然不打紧,倘使我们小百姓偶然有什么失错,准教你立刻会讨苦吃。我
  们远道作客,也应当注意这一层。
  
  霍桑道:“这话不错,但是我也不能断定。你要知道凡是秘密的事,即使未
  必尽干法纪,但是去犯法的界线一定也不甚远。叔权所图谋的事,他既然说还没
  有成就,这犯法不犯法的断语,就也不能预下。
  
  我觉得这话全是空洞的理论,仍旧摸不着头绪。我正想再问,忽见霍桑摇一
  摇手。
  
  他说:“包朗,你别为着旁人的事喀苏不清罢。我们连日奔波,也不免疲倦,
  今晚且早些地安眠,明天休息一天,准备后天游陶然亭;此外还有故宫西苑西山
  等名胜,也须去玩玩,那才不辜负这一遭。
  
  他说完了就解衣登榻,使我没法再问。我也把叔权的事丢了,不使它留在脑
  中扰乱我的神思。果然神思一宁,我着枕便睡,直到次朝醒觉,钟上已指七下。
  
  我起身盥洗时,见霍桑已先起来,正伏在洞开窗口的桌子上披览故京的全图。
  
  我问道:“霍桑,你早饭吃过没有?一清早起来干什么事?
  
  霍桑道:“我在这里打算明天的游程。你已梳洗好了吗?我们可一同吃炸酱
  面。”他就顺手把电铃掣了一下,吩咐侍者送面进来。一会,有一个管电话的小
  厮也踉跄地进来。
  
  他高声唤道:“三十六号霍先生,警厅中有电话来,等先生回话。
  
  霍桑就立起身来,随着那小厮出去。不一会,霍桑回进来时,脸上忽现出一
  种急速的神气。
  
  他不待我问,先开口呼道:“包朗,电话是钟德打来的。他说今天早晨发生
  了一件非常奇特的凶案。他马上要去勘验,招我们同去。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暗想我们才到此地,就会有什么凶案。并且这案发现的日子,又恰当钟德
  的值期。我们的游期不是要被连累了吗?这正是太凑巧了。
  
  我答道:“我没有成见,去不去随便。但你的意思可是要去帮助他吗?
  
  霍桑说:“不是,我们不过跟着去参观一下,广广见闻。他这时在厅中等我,
  一定十分焦急。我们不可延滞,立刻走罢。他忙戴了帽子,并将应用的物件塞在
  袋中,不由我分说,拉着我就走。我没法拒绝,只得忍着饥,跟随他往警厅里去。
  
   
  三、一只金表
  
  我们的车子到达警厅时,钟德已迎了出来。
  
  他忙上前招呼道:“你们来了!我已等候好久哩。我们不能再耽搁了。”他
  把手一挥,就有一辆马车疾驶过来。我们见他急不可耐的模样,也没回答,就依
  次上车。
  
  钟德在开车以后,又气吁吁地说;“这件案子发生在化石桥,属于第二分区
  的辖境。今天早晨六点钟时,区中得到了凶案的信息,立即前往检验。据说这是
  件谋杀案,情节奇怪得很,因此立刻报告到总厅里来。今天是我的值期,我一得
  这信息,特地请二位一块儿去。因为据我测度,这案子既然说得上奇怪,少不得
  又要烦劳霍夫生相助了。
  
  霍桑低垂了头,默默不答。
  
  一会儿车子已到化石桥西。我们下了车,有一个攀上奔过来,向钟德行了一
  个举手礼,使返身引导,走入一条僻巷。巷内有一圈短皤,另有一个警士守在门
  前,仿佛是人家的后园。
  
  我们进了国门,就见一个穿警长制服的警官,上前和钟德招呼。
  
  他说道。“医官才到,正要等先生来一同检验。”
  
  钟德点点头,穿过一方圆圆,就随着那警官进入一所平屋。我们也跟着过去。
  
  这屋子就是发现凶案的所在。我们一进了门,便觉阴惨惨地有一种凄黯冷寂
  的景象。屋中的窗都是半掩着,有一个穿西服的中年男子坐着,就是医官。高医
  官的座位不远,有一个直但侵的尸体躺在地上。
  
  死者也穿着白色法兰绒的西服,左襟上血清殷红,瞧了很是可惧。这时我对
  于尸体的经验还不多.不觉打了一个寒颤,连忙把视线移向别处去,不敢注定在
  死人的身上。
  
  那蜃子是分隔的,不很宽广,一壁摆设了一张凉床。靠窗有一张书桌。书桌
  的旁边,本有一张茶几和两把椅子,此刻一把已翻倒在地,茶几上的一个彩色花
  瓶也倒在桌子脚旁,打成粉碎。此外除了一只旅行皮筐和一张洗面桌子以外,更
  别无长物。但那桌子的抽屉和皮筐的夹层,一件件都打开着,分明有人搜寻过什
  么似的。照情形看来,这屋中显见有人剧烈地打过架。
  
  霍桑和钟德二人并肩站立在尸旁,口讲指画地似在商量什么。接着钟德卷起
  了衣袖,屈了一足增下来。他先把尸体的头面侧一个向,我便瞧见死者的面貌。
  
  他的年纪约摸二十七八岁,皮肤细白,五官很清秀端正,生前显然是一个美
  少年。但这时候他的两眼豁张,没光的双瞳之中,似乎现出一种怨恨刻毒的神情,
  煞是怕人。那死灰色的嘴唇也开而未阅,露出一副雪白的牙齿,却又紧紧地咬拢
  着;仿佛他临死时曾遭受十分痛楚,所以留下了这一副皱眉咬牙的狰狞状态。
  
  那医官也已踢了下来,伸手解开死者的衣服,查验伤处。死者的衣服虽是完
  整,但他的硬领和领巾都已松解。那领巾本是鱼白色的,但这时领巾的一角已染
  了血液,变成了深紫,和他的纺绸衬衫粘住在一起。那医生既已解开了衣钮,那
  致命的伤痕立即显现出来。那伤口在胸膛的左分,血清模糊。一时也辨不清楚。
  医生先用了放大镜在伤处照察了一会;又用一支小尺量了一量;又用手抚摸他的
  心窝;本后又就他的四肢审视一遍,似乎没有发见别的伤痕。医生站了起来,向
  钟德点点头。
  
  那医官低声说:“致命伤只有这一处,但不见凶器。我来说明那伤痕,你记
  着罢。……伤在左胸第二肋骨之下,距离心脏约一寸四分。伤口长一寸二分;阔
  度,左面约三分半,右面近心窝处约一分半;深度,约有二寸。致伤的凶器似乎
  是一种单锋的匕首,锋利而背厚,故而刺人的时候,刀尖已伤着心球,因而丧命。
  但刀锋虽是犀利,却已有些生锈。好似经久不曾用过。你瞧这伤口上面,还留着
  些锈痕。这便是伤象的实情,你都记明了吗?”
  
  医官说时,钟德握了铅笔、在一本小册上不住地乱画,等到医生说完,钟德
  也已停笔。
  
  钟德点点头,答道:“都已记清楚了。但还有一层,死者在什么时候被害,
  你能不能计出?”
  
  医官又把死者的手肢牵动了一下,摸着自己的下额,答道:“约模有十个小
  时了罢。此刻已过八点钟,就时间上计算,大约在昨晚十点左右死的。
  
  钟德又记下了,问道:“这个时候可算得确定吗?”
  
  医官道:“我敢说不会有多大的错误。
  
  钟德答应了,又向穿制服的警长招招手,说道:“胡区长,请你把这凶案发
  见的经过说一遍。”
  
  那区长便道:“今晨六点钟时,敝区第二十九号岗位的警上,来区报告,说
  化石桥西面小巷中出了一件谋杀案。我一听得这个报告,立刻赶来。我到了此屋,
  所见的情形,和现在没有两样。当下我就问那音立和屋中的一个仆人。因为警士
  在站岗的时候,听了那仆人的报告,才得知凶耗的。
  
  “据仆人说。死的人叫陆子华,是他小主人许守明的朋友。死者寄寓在此间,
  已经有三个星期,只有他一个人伺候。昨天晚间,死者用过了晚饭,接客谈话,
  原是好端端的。不知怎么,今天清早起来,忽已被人杀死。至于他被什么人所杀,
  又为了什么缘故,我也曾问他,他说毫不知情。刚才我已打发这个仆人往内宅去
  请他的主母,以便让你先生来问话。停一会,你可以细细地问伊。
  
  钟德且听且执笔记在册上。他停了笔,看看时计。
  
  他皱眉说道:“怎么这样慢吞吞的?他们主仆还不出来?”他又回头向医官
  道:“洪医官,你的公务很忙,尽可以先话便。倘有什么疑难之处,我再来请教。
  
  医官点点头,提起了皮包,举步要走。霍桑忽闪身过来,向医官打了一个招
  呼,似乎要止住他援行的模样。我们自从进了尸屋,霍桑便静悄悄地站在旁边,
  努力运用他的敏锐的观察,除了在视察伤口时,低低地发一声“奇怪”的惊呼外,
  没有发表过一句话。此刻地忽阻住了医官,分明要发表意见哩。
  
  霍桑已走近医官,开口问道:“先生的诊断很确切,我很佩服。不过有一节
  还有些疑惑:当死者被害的时候,从被刺到气绝,这中间约有多少时候?”
  
  医官向霍桑瞅了一眼,呐呐然答道:“这个问题一时很难下断语。若从伤势
  上观测,刀入以后,必经过一番的挣扎转侧,然后毙命。这挣扎转侧的时间,我
  现在虽还不能证明。但最少总有两三分钟。”
  
  霍桑忙应道:“先生的见解很合鄙意,谢谢。”他鞠了一个躬,很谦恭地送
  医官出去。
  
  在霍桑和医官交谈的时候,钟德似乎等得不耐烦,重新又蹲在尸旁,搜检死
  人的衣袋。不一会,他已摸出了许多东西,如手巾,墨水笔,银钞纸币等等。末
  后,他又掏出一只金表,那是在死者裤子的前袋里的。
  
  钟德一见了表。然而高声喊道:“霍先生,我已导得了一个证据!你过来瞧
  瞧!
  
   
  四、谁是凶手?
  
  当钟德高呼的时候,那声浪中也含着得意的成分,似乎已得到了破案的迹兆。
  霍桑正送了医官进来。钟德便笑嘻嘻地把在尸在中摸得的一只金表,双手捧给霍
  桑。霍桑接了表一看,也眉耸目张地现出很惊奇的状态。
  
  他说:“这表已经击坏,盖面的玻璃碎了,旋破条的机钮也松动脱落,两枚
  时针也受损不动,果然很有研究的价值。但是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它可以做被害
  时刻的证据?”
  
  钟德答道:“是啊。你瞧,表上的时针恰正停在十点,合着洪医生的说话,
  岂不是两相符合了吗?”
  
  霍桑点点头。“对,对。包朗,你也来瞧瞧。这表确有关系,你得留意着。”
  
  我连忙接过了表。那是一只四号的时式金明表,机钮已松动了,玻璃也碎完,
  已没有半块存在,但见有细细的碎屑嵌在周围,显见击坏的时候用力很猛,故而
  玻璃已碎成荫粉。表面上的两支针也已微微曲报,长的指在十二点略差一些,短
  的指在十点。这显然就是什么时候用武碎表的显明证据。
  
  我仍将表还给霍桑。霍桑又在表上端相了一会,默默地思索。
  
  他说道:“钟兄,这表的玻璃碎了。你再摸摸他的表袋,里面有没有碎片留
  存。”
  
  钟德摸袋的结果,果然得到了几片碎玻璃。霍桑取过玻璃.在表面上拼凑了
  一会;接着,他忽把目光四射,仿佛要寻觅什么;霎时间他用手向书桌底下指了
  一指。
  
  他说:“桌子下面亮晶晶的是什么东西?不是一粒螺甸或子吗?”他说着立
  即饰着身子把那东西拾起来,果然是一粒扁圆的螺甸钮子。
  
  钟德忙走近去验视,说道:“这钮子像是装在西服的袖口上的。你看怎么
  样?”
  
  霍桑道:“很对,我也这样想。我们看看死者的衣袖,这东西是不是他身上
  的。
  
  钟德果然把死人的手抬了起来,验看那袖口。两袖上各装一钮,都完好无缺。
  
  钟德便道:“不是他的。那大约是凶手的了。”
  
  石桑忽喊道:“唉,这里还有一块碎玻璃片!”他就在尸体左边的地上拾起
  那片玻璃,又在表面上合了一合;接着他便一起交还给钟德。“这表和这钮子,
  你且收藏着,将来或须用它做个证据。”
  
  钟德接过了塞在袋中,也把他的电炬似的目光向四下乱瞧。他陡伪奔到屋的
  一隅去,偻下身子.好似又瞧见了什么。我随着他瞧去,果见墙壁下面有一小堆
  黑灰。
  
  霍桑问道:“这是什么灰?”
  
  钟德道:“仿佛是纸灰。”
  
  霍桑道。“那末,你也得留意着,这次或者也有关系。
  
  这时那二区的胡区长走进来,拉拉钟德的条角。
  
  他低声说:“‘许姓的主仆出来了。
  
  钟德点点头。就走了出去。我和霍桑也跟着走到外室。
  
  原来这一所平屋本不算小,只因分隔了内外二室,就觉不甚宽畅。这时外室
  中坐着一位中年妇人,年纪约有四十多岁,衣服朴素,容态很庄重。旁边站一个
  二十多岁的男仆,灰白的脸上带着惊惶之色,低着头不动。那妇人看见钟德走近
  去,便离座起立。钟德也上前弯了弯腰。
  
  他柔声问道:“夫人可是姓许?是这里的主人吗?
  
  那妇人道:“正是,自从先夫逝世以后,我主管着家务,向来都是很安宁的。
  不料今天出了这一件怕人的凶案,真是意外的不幸!”伊的谈吐透示出伊分明也
  有相当的教育。
  
  钟德说:“我知道死的叫陆子华,但不知跟夫人什么称呼。”
  
  妇人道:“他是小儿守明的朋友,从前他们俩在上海同过学的。一个月前,
  小儿往上海去游玩,跟他会面,随后他就带着小儿的手书到这儿来寄寓。我因情
  不可却,只得允许他暂住。但因家里没有壮丁,小女也年纪大了,未便同居在前
  面正屋中,所以把这园屋让给他,叫他从园门进出,以免嫌疑。他住在这儿已经
  三个星期,我派福兴在这里陪他。每日三餐,也是从内宅中送来的。这三个星期
  中,彼此倒也相安无事。不料今天有这非常之祸,我实在是梦想不到的。
  
  钟德又问道:“这陆子华交往的朋友是哪几个?他到北平来,究竟干什么勾
  当?夫人谅来都知道的罢?
  
  妇人皱着眉峰,答道:“他来的时候,自己说是游玩,但他交往的朋友究竟
  有几个,我并不知道。因为除了他偶然到正屋里去和我闲谈片刻以外,我也不常
  见他的面。先生还是问问福兴,也许可以有些端倪。
  
  钟德道:“那末,他在北平有没有什么仇人,夫人也不知道吗?
  
  妇人道:“不错,我和他起先本来没有见过面,所以他所往还的是哪些人,
  都不认识。他有没有仇人,我自然更不知道了。
  
  钟德沉吟了半晌,才道:“令郎现在哪里?”
  
  妇人道:“小儿还在上海,住在振华旅社七号。”
  
  钟德向霍桑瞅了一瞅,霍桑使一个眼色,似乎叫他不必多说的样子。钟德会
  意了,就向妇人道一声歉,送伊重回内宅去。
  
  钟德向那少年仆人打量了一会,就向他问道。“你就是何俊陆子华的揭兴
  吗?”
  
  仆人战战兢兢地答道:“先生,是的。”
  
  钟德道:“你既然是伺候他的,他为了什么事被害,那个凶手是谁,你总应
  该有些知觉啊。
  
  福兴一听,面色越发灰白,颜声答道:“先生,凶手是谁,我——我实在不
  知道。我不能乱说。
  
  霍桑接口说:“那末,你就将你所知道的说出来。”
  
  福兴点点头,说道:“昨晚晚饭过后,有一个客人来着陆先生。他们谈了好
  久,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忽地争吵起来——”
  
  钟德突然插言道:“嘱!争吵起来?这个客人是谁?”
  
  “他的姓名我不知道,但我已见过他两三次。他来的时候,总是在傍晚或晚
  上。”
  
  “他的形状怎么样?大约什么年纪?”
  
  “他身穿白色西装,身体很高,上嘴唇上有些黑须,好似燕子尾巴。约摸有
  三十多岁。他还戴一副黑眼镜,看上去很有些成势。”
  
  钟德一句句记下了,又道:“好。以后怎么样?”
  
  福兴道:“当下我在房中听得了,就走进这属子来,瞧瞧他们为着什么争吵。
  陆先生一看见我,立刻叫我退出去,并叫我先睡,不必再伺候。我自然只能依他
  就回到房里去,一会儿便睡着了。以后的事,我都不明白。直到今天早晨——”
  
  霍桑忽挥手止住他道:“什么?客人还没有去,你倒先自安延?”
  
  福兴说:“这是陆先生吩咐的。他每逢晚上有客,总教我先睡。送客关门,
  都是他自己出去。先生,这不是我偷懒。”
  
  霍桑诧异道:“奇怪!……但你说他们争吵的时候,你曾进去瞧过。那时候
  他们俩有没有动手?”
  
  福兴道。“没有,不过因为他们谈话的声音越谈越高,我才走进来。要是他
  们动了手,我自然也不敢就回房题哩。——
  
  钟德接着问道:“那末,他们谈的什么?你总应该听得一些。
  
  福兴想了一想,才道:“起先我仅听得高声谈话,听不出什么,直到我走近
  到这里,才略略听得几句。那客人道:‘我有凭据的!……准教你没处立
  足!’……我又听得陆先生厉声喝道:‘你敢吗?……你敢吗?’……他们说到
  这里,我已踱了进来。他们马上停止,别的话我都没有听见。”
  
  钟德道:“照你说,你一进来,他们的争吵就也停止。是吗?
  
  福兴道:“正是,当下我听了陆先生的吩咐,就回房里去睡。我睡的时候,
  还听得他们重新谈话,但已不像先前那么喉咙响。所以我也渐渐地睡着了。”
  
  “你睡了以后,就不听得再有吵闹的声音吗?
  
  “我——我没有听见,就是那客人什么时候去的,我也不知道。
  
  霍桑忽又问道:“你的卧室不是就在那园中的小屋子里吗?假使这里有些声
  响,你一定是听得出的。是吗?
  
  福兴期期地答道:“先生,你话不错,不过我若是睡着了,那又说不定一定
  听得。
  
  霍桑又瞧着他问道:“当你昨夜里进来的时候,可记得几点钟了?
  
  福兴道:“我记不清楚……大约在九点钟的光景。”
  
  钟德一听这话,忽拍着手掌,说道:“是了,据我想来,那个客人一定是杀
  人的凶手!
  
  霍桑忽回过头来,冷冷地说:“何以见得?”
  
  钟德道:“莫说别的,单论时间问题,岂不是已两相符合?
  
  霍桑道:“唔?符合?据你的见解,死者是十点钟被害的,那客人在九点钟
  还留在屋中,你就疑心他行凶吗?但你须知九点到十点,相隔一个钟头。一个钟
  头时间不能算短,尽可以干出不少事情。你怎知道这一点钟中间,那客人不离别
  而去,而另有一个人入属行刺?
  
  钟德受了这一次驳法,略有些扫兴的颜色,怏怏地说。“这样说,不但那客
  人可疑,或者还有别的凶手。但这凶手又是谁呢?”
  
   
  五、推究案情
  
  钟德的神情似乎很抱惭不安,停了一会,他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睛,向霍桑凝
  注着。
  
  他婉声问道:“霍先生,你所说的固然是很合情理的,但你对于这来客的见
  解究竟怎么样?”
  
  霍桑沉吟地说。“这是很容易明白的。据福兴说,昨晚九点钟时,主客们已
  有争吵的情形;既然如此,他们俩的感情当然已经破裂;那本那客人若要行凶,
  势必就在这个当儿。你说对不对?”
  
  钟德道:“但是如果大家再僵持一个钟点,等到十点钟然后下手,似乎也可
  能。”
  
  “不,当那客人开始争吵的时候,福兴曾闯进来过。他既知道仆人就在近边,
  也应有些顾忌。所以我测度情势,料想那客人必不久便会;这个人既去以后,或
  者停了一刻儿再来,或者另外有他人入屋。这问题既还没有实际的证据,我此刻
  也不能说定。”
  
  钟德默想了一下,连连点头,似乎很折服我朋友的议论。原来钟德有一种脾
  气,起初受了驳洁,自然未免悻悻不乐;但一经霍桑剂解明白,他也就能幡然眼
  膺。这“服善从长”四个字,在以前他已表现过,也便是钟德的长处。
  
  霍桑又回头问福兴。“你说你从回房以后,就渐渐睡着,直到天明没有听得
  一些儿声响。这话果当真吗?”
  
  福兴把两眼望着砖地,答道:“真的,只因我很贪睡,一经入梦,便不易醒
  觉。我实在不敢撒谎。”’
  
  “那来,你把发见尸体的情形,再照实说一说。”
  
  “今天早晨六点钟的以前,我看见这里的园门一半开着,心中很宽奇怪为什
  么陆先生起得这样早。我便悄悄地踱了进来,到得此地——”
  
  霍桑突的止住他道:“你就践进了国门吗?”
  
  福兴咬着嘴唇,战栗着答道:“不是,不是,我说我走进这屋子,因为我起
  身的时候,先向园门一望,见门半开着,便立刻走进这屋子里来。
  
  霍桑把一手抚摸着下顿,又向钟德瞧了一瞧。
  
  他继续问道:“你说下去。以后怎么样?”
  
  福兴道:“我一进屋子,瞧见了这可怕的形状,吓得掉了魂。我一时没法,
  忙奔出去报告警士。不一会,就有一个警士到这儿来查验防守。我也伺候着没有
  离开,直到胡区长第二次来,吩咐我去请生母,我才回到内厅去。
  
  霍桑背负着手,沉吟了一会。“从这屋子通内宅的门径,平日是否关断,或
  者随时可以相通的?”
  
  福兴答道:“这门并不关断,但陆先生除了偶然进内宅去闲谈以外,所有朋
  友们往来和他自己出进,都是走园门的,从没有假道内宅。
  
  “他到内宅里去闲谈有过几次?”
  
  “不多,大约间日一次。
  
  “他专跟你主母一个人谈话吗?”
  
  “有时候他也跟小姐交谈。
  
  钟德一听这话,精神陡的一振,便插嘴道:“他也和你家小姐交谈吗?谈些
  什么?你可知道?
  
  福兴道:“他们总谈些学校里的事情。因为我们小姐今年十九岁,也是在一
  个中学校里读书的。
  
  钟德道:“你家小姐;除了这陆子华以外,有没有别的男朋友来往?
  
  福兴瞪目道:“这事我不知道。但夫人家教很严,男朋友上门是不常见的。
  
  “那末这陆子华的朋友是些什么样人?”
  
  “有几个年纪大的,像是些做官的老爷们,也有些像学生。不过每逢陆先生
  有朋友来,他总不许我等在旁边,所以他们谈些什么,我都不知道。
  
  钟德继续道:“此外你还有什么话可以告诉我们?
  
  福兴搔搔头皮思忖了一下,才道:“还有——还有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有没
  有关系。
  
  “你不要管有关无关,姑且说出来。
  
  “昨天傍晚,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闯进园门里来,但那个人立即就退出去
  的。
  
  “你认识他吗?
  
  “不,我没有见过他。
  
  “怎样打扮?
  
  “穿一件蓝色团花纱的长衫,有些儿胡子,像——也像是个官老爷。
  
  “他来做什么?
  
  “他说他要找人。
  
  “可是找陆子华?
  
  “不,他说他要找一个姓黄的人。我回答没有,他就退出去。不过临走时他
  还向这屋子里看了一看。”
  
  这时霍桑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他摸出表来一看,便道:“唉!已经九点半钟
  了,我们还没有进早餐。钟兄,我们少陪了。停一会我们在寓中恭候,再见罢。”
  他向我招一招手,不等钟德的答话,望外就走。
  
  我也跟着出屋,刚走到一所小屋子前,霍桑忽又停了步。
  
  他指着小屋说:“这便是福兴的卧室了。”
  
  这小屋是附着平庸造的,过了此尽,就是园门。我正在观察,忽见钟德从平
  屋里泪了出来,走到霍桑面前,停足听他的吩咐,好像他是受了霍桑暗示的招呼,
  才溜出来的。霍桑一见他走近,果然凑着他的耳朵说了一会,才分别出园。
  
  我们到得街上,唤了两部黄包车,一直归寓。在车行的时候,我心中很觉得
  纳闷。我们清早起来,饿着肚子来瞧这桩的案,却毫无结果。因为案情是非常迷
  离的,凶手为谁,原因为何,一时都摸不着头绪。霍桑也许多少有些见解,可惜
  他守了主客的分际,不肯多发议论。我虽怀疑,也不便问他,只能到了旅馆再打
  破这个疑团。车行很快,但因我心中着急的缘故,还觉得十分迟慢,直到钟鸣十
  下、我们才到旅馆。
  
  我们一进房间,霍桑忙唤侍役送炸酱面进来。这时霍桑似乎饿极,一口气吃
  完了,方始放下碗筷。食罢,大家吸烟无语,我再耐不住,一时却又不知从哪里
  说起。
  
  我想了一想,便开口问道:“霍桑,你临走的时候,和钟德咬着耳朵说些什
  么?
  
  霍桑吐了一口烟,答道:“我向他嘱咐三件事。
  
  “哪三件事?
  
  “第一,要想个法子招寻一个证人,证明陆子华确在什么时候死的。第二,
  须得再搜寻死者所有的东西,或者更可以得到些证据。第三,我叫钟德把那仆人
  福兴拘留着,以备细细地研究。
  
  “拘留福兴?难道福兴是凶手?
  
  霍桑略停一停,又皱着眉头道:“我何曾说他是凶手;不过这仆人很有些可
  疑。……至于有没有凶手,我此刻也不能断定。
  
  我吃了一惊,诧异道:“这是什么话?没有凶手?
  
  霍桑吐着烟,低倒了头不答,他的耳朵似故意偏向着房门。
  
  我又问:“你说陆子华是自杀的吗?如果是自杀,凶器到哪里去了?况且他
  屋中的情形,也都能符合自杀的理解吗?
  
  霍桑受了我一番驳洁,才抬起头来,含笑答道:“老友,你别信口诬人。福
  兴是不是凶手,和陆子华究竟是自杀或被杀,我并没有下一句断语啊。你如今一
  个人自说自驳,又何苦呢?
  
  我想了一想,果然自己有些心急,并不是他的意见。
  
  我也笑道:“是的,我委实太冒失。但你对于这案子究竟有怎样的见解,也
  请你明白些说说。
  
  霍桑点点头,答道:“见解固然是有的,但你的问题太泛,不知说哪一节好。
  
  “你看这案子的动机是什么?
  
  “唔,很难说。”
  
  “会不会是恋爱纠纷?譬如那许家的女儿——”
  
  霍桑忽摇头阻止我。“包朗,别太性急。动机问题,此刻还不能凭空推论。
  他和许姓女子有过交往,可是他还有官僚模样的朋友。内幕的情形太复杂,我还
  没有把握。
  
  我停了一停,又说:“那末你姑且把发案的情形测度一番。好不好?
  
  霍桑应道:“‘好。案发的时间,据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是在昨夜十点钟。
  我虽还有一些儿疑惑,不敢确定,不过相差一定也不很远。
  
  “在案发一点或半点钟以前,一定有一个人到他的屋子里去。这人的来意,
  似乎在要求什么东西。陆子华不肯,那人就用武力威吓。但就他接客的时间,他
  吩咐福兴的说话,和福兴所听得的口气等种种情势上测度,似乎陆子华这个人,
  行为本来不很正当,并且他本来有什么隐秘的事被那人把持着。
  
  “当他们威胁口角之时,恰被福兴瞧见。据我推度,福兴一退,他们仍必继
  续口角;口角不决,因而动手用武,也是势所必然之事。室中揭瓶的倾翻,和纽
  落表碎等种种情形,就是他们打架的成绩。打架的结果,是否一死一逃,或者另
  有别情,我还不能说定。但无论如何,福兴总有些知觉。据他说他退出之后,他
  们重新缓和地谈论,他没有听得什么声响。这真是一派鬼话。我所以疑心他,就
  为着这一层。
  
  我道:“那末可是福兴有通同的嫌疑?
  
  霍桑不即回答。他把目光向房门那面一瞥,闪动了一下。接着他才压低了声
  音回答;“这也难说,所以我叫钟探员要细细地研究。
  
  “还有那个找错人家的人——就是穿蓝纱长衫有胡子的旧官僚神气的中年男
  子,你想有没有关系?”
  
  “找错人家,原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那也许没有关系。不过在没有得到
  其他佐证以前,眼前也不能轻下断语。
  
  “此外你有没有其他见解?
  
  “我对于凶器和墙壁下的纸灰,也有一个意见。似乎那人见陆子华死了,怕
  人侦查踪迹,所以在各处搜检一遍,将凡与他有关系的文件信札一起烧了,目的
  自然是要灭迹。等到他事毕离屋,那凶器也就被他带出去了。”
  
  我寻思了一下,答道:“你猜度的很近情理。但你现在所说的这个人,可说
  是福兴所瞧见的有燕尾须西装的人?”
  
  霍桑摇头道。“我对于这一层真和你一祥同在闷葫芦中。一个人或者两个人,
  必须有了佐证,才能够说。至于那个有燕尾须穿西装的人,固然也是案中的要角,
  我们的朋友钟德一定也会注意到的。”
  
  我沉吟了一会,又问:“你说的大概情形,我很赞同。但你刚才说陆子华死
  的时间,你还不敢深信,特地叫钟德寻觅证人。这是什么缘故?难道你忘了死者
  碎表上的时刻恰正停在十点钟吗?”
  
  霍桑恒点了点头,并不回答。他突然表现一种出我意外的举动。他从椅子上
  跳起来,直窜到房门口去。我猛听得砰然一声,房门开了,门外面站着一个穿西
  装的少年。
  
   
  六、我已发现了一个凶手
  
  那直僵僵站在房门外的一个人,就是我们同船的林叔权。叔权定了定神,便
  低了头走进房来,又悄悄地反手把门关了,露出一种诡秘和谨慎的神气。他的两
  眼睁睁地向霍桑注视着,兀自不做声。这不免使我有些惊异。我从灯光中瞧见他
  的面色灰白中带责,额角上缀着汗珠,两只眼睛也空洞洞地含着什么优戚怨恨似
  的。
  
  霍桑招呼道:“林兄,可是有什么见教?请坐下来讲。”他自己先坐了下来。
  
  叔权不自在地坐了下来,才慢吞吞地回道:“正是,昨晚承先生指示,还允
  许帮助我,所以今天特地来求教。——但——但是——对不起,方才我听得二位
  所谈的凶案,那死的人可就是住在化石桥西巷许宅里面的陆子华?”
  
  霍桑陡的跳起身来。“林兄,你也认识他吗?”
  
  叔权点点头道:“不但认识,并且和我很有关系,此刻我来求教的就为了
  他!”
  
  我本来也已坐下,听到这里,也惊诧得站了起来。我们对于这件案子,正苦
  暗中摸索,没有头绪,不意这位林叔权是和死者熟识的,那真是梦想不到。他还
  说他和死者很有关系。这关系是什么性质呀?
  
  我不禁插口问道:“林兄,你也知道陆子华已被人刺死了吗?”
  
  叔权点点头。“知道的。方才我听你们的谈论,已经完全明白。我本来是来
  请教的,因着听得了凶手的字样,就忘了顾忌站住了。我很觉抱歉。”他说时弯
  了弯腰。
  
  霍桑斜乜着他,说道:“林兄,我想你在房门外已经站了好一会了罢?”
  
  林叔权羞愧似地低着头。“唔,我真该死!不过这件事跟我有关系,我委实
  按捺不住。请先生们原谅。”
  
  霍桑道:“那末你听了我们的谈论,’方始明白,起先还没有知道陆子华的
  死吗?”
  
  叔权道:“没有.但他既然死了,我和他的交涉势必愈觉棘手,不得不请求
  先生们的臂助。
  
  霍桑慢慢地应道:“那末你和他有什么样的关系?你要和他交涉的又是什
  么?”
  
  叔权抹抹额上的汗液,整理思绪地沉吟了一下,开始说:“我和他本来是同
  学。我此番到北平来,就因受了一个人的嘱托,向他讨取某种物件。不料我和他
  接谈了几次,他总是推三阻四地搪塞着,没有结果。现在他忽然死了,我所受的
  委托不是更难成功了吗?”
  
  霍桑道:“你的意思,可是因为他已经死了,不能讨回你所要求的东西,因
  此要我们相助?”
  
  “对,正是如此。”
  
  “那末你所受的委托是什么性质?所谓某种物件究竟是什么?请坐下来先说
  说明白。
  
  大家坐定以后,叔权叹一口气,说:“论理,我受人家的嘱咐,这事是应当
  守秘密的。可是此刻情势如此,不得不权宜行事,我只能据实说出来。我是受了
  一个女子的委托,所要求的东西是一张女子的照片和三封情书。书中的署名是
  ‘佩玉’二字。这两件东西本来是一个女子的,误落在陆子华手里,所以要向他
  讨回。我和那个女子也是朋友,因同情于伊的处境,才远道而来。不料我见了子
  华,他不肯将书件交出,又不直言拒绝,只是一味地敷衍推倭。今天他突然被人
  刺死,我当然更没有办法。我想起二位曾允许我相助,况且现在贵友正担任侦查
  这件案子,倘然肯惠助一臂,我真是感激不尽。
  
  霍桑摸出纸烟来吸着,低头想了一想,才答道:“死者的遗物,我已经叮嘱
  敝友钟探员仔细检寻,少停就有信息。但我观察情形,似乎案发以后,已经有什
  么人在室中搜查过;并且屋角里还有一堆纸灰,紧要的东西,大概已经没有取得
  的希望。我只怕爱莫能助,有负林兄的嘱托。
  
  叔权忙道:“霍先生,倘使你们肯替我尽力,总可以设法。那信件和照片本
  不一定在死者的遗物里面,最好另外想个法子——”
  
  霍桑接口道:“什么?你知道那信件不在遗物里面吗?
  
  叔权吞吐道:“不——这是我的推想。你想他既然不肯把那书信和照片交还
  我,又怎么肯随便放在室中?因为他那里我已经去过三四次了。
  
  “你昨天也去过的吗?
  
  “是的,在午饭过后。
  
  “昨天只去过一次吗?
  
  叔权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垂下了,又开始抹汗,好像不很自然。
  
  霍桑道:“你往日去见他,大概在什么时候?见了面,谈的又是什么?
  
  叔权道:“‘我去时总在日间,见面之后,我除了向他讨还书件以外,不谈
  别的。但他总是一味游移。昨天他又约我今天一定交还,不料他忽而被人谋死。
  这个人太狡猾了,这可算得是应得的后果!但我的任务却因此失败了。我又怎能
  回去复命?
  
  霍桑冷冷地说道:“我听你的语气,似乎说死者生前,行为不端,因而被人
  谋毙。是吗?
  
  叔权又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先生请原谅,我现在不愿再提他的往事。
  
  霍桑吐了一口烟,答道:“我问这一层,就为了你要寻求的信件。因为要寻
  求书件,既不能在遗物里面去寻觅,就不得不先谋破案。现在案情迷离,不可究
  活,那末你要寻求信件,又从哪裹着手?”
  
  叔权疑迟着道:“那末先生的意见,可是说破获的案和那寻求信件,这中间
  有相互的关系鸣?
  
  霍桑斜跟着他,沉着应道:“是啊,而且关系很密切。换一句说,要得到信
  件,非先破案不可。
  
  叔权紧闭了嘴,果视了半晌,分明在考虑怎样作答。
  
  一会,他方始说:“如此,我可以略举一二。他以前的性情本是很和婉的,
  近来忽大改常度,一意孤行,往往和伺学们争执反对。因此之故,或者有人和他
  结怨,也说不定。但结怨的是谁,我委实丝毫不知。
  
  “你可知道他到北平来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
  
  “席了你以外,有谁常到他的寓里去?”
  
  “我不知道。请霍先生原谅。
  
  霍桑皱着眉峰,把烟灰弹击了些,静默地吸烟,室中忽而沉寂起来。
  
  一会,林叔权又说:“霍先生,你对于这凶案的侦查究竟有没有把握?
  
  霍桑淡淡地答道:“还难说,但我已假定丁这案子的关键;关键一得,就不
  难破获其相。那时你所要寻求的东西。或者也就可以一起解决。
  
  叔权忆道:“果真?但你所说的关键是什么?”
  
  霍桑高声道:“那关键就是犯案的凶器。”
  
  叔权忽然离座起立,骇异道:“凶器?凶器使是关键吗?”
  
  霍桑点点头。“正是,我一得到凶器,对于全案便有成竹!”
  
  叔权走到法渠面前,伸出一只手来,和霍桑紧握了一下。
  
  他用一种极恳切的声音,说道:“那末我希望你早得凶器,能够彻究这件疑
  案,同时为我解除困难。少停贵友的信息来时,遗物里面有没有我那信件,希望
  你告诉我一声。”他鞠了一躬,就匆匆地辞别出去。
  
  我产生了满腹的疑团。这林叔权和陆子华究竟有什么关系?他的话是否完全
  可靠?除了他自述以外,还有没有别种隐情?我默想了好一会,又有一个人闯进
  我们的房间里来。我的疑问就不便就提出来。
  
  那来人便是钟德。他的一只脚才跨进房门,就高声喊道:“霍先生,这案子
  已经有把握了!我已发见了一个嫌疑凶手!
  
  霍桑惊怪道:“果真吗?那人是谁?
  
  钟德振着喉咙说;“那人叫做林叔权!
  
   
  七、袖口钮子
  
  这话一进我的耳朵,仿佛有一股电力直刺我的神经中枢,我的全身不由不跳
  了一跳。我回头瞧瞧霍桑,似乎也很惊异,但不久便即镇静如常,并不像我那么
  震动。
  
  他柔声问道:“林叔权?你怎么知道的?
  
  钟德忙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纸来。我们接过来一看,是一张渗墨纸。纸的一面
  完全净白,另一面却有几个墨水笔印的潦草不整的反体字,但尽可辨认得出。第
  一行有四个字:“叔权可杀。”第二行有“林林”两个字,下面又有六个字:
  “林贼——可杀,可杀。”除此以外,更有许多墨印,但都纵横复沓,不可辨别。
  
  钟德笑道:“霍先生,你看怎么样?
  
  霍桑疑滞地答道:“你可是认为这纸上的字就是死者的手笔?
  
  “是啊。他写的时候,胸中必定充满了怨气,所以不期然而然地把那结怨人
  的姓名写了出来。”
  
  “这渗墨纸你是在他的书桌上找到的?
  
  “正是,在他写字台的抽屉里。不过我们先前勘验的时候,这纸有字的一面,
  向下覆着,所以我仓卒间不曾瞧见。现在我们既已得了这个凭据,岂不能算他是
  一个嫌疑凶手?
  
  霍桑摇摇手道:“钟兄,你且别急急下这断语。方才找叮嘱你所办的事,你
  都已办妥了没有?”
  
  钟德一团高兴,却得不到霍桑的奖誉,好像一盆炭火骤然间遭受冷水的浇淋,
  未免显现出不愉快的神气。
  
  他缓缓说道:“电报已经拍出了,尸身已经由许家的女人在格殓,屋子也有
  人看守着。我已经将福兴拘禁了,但还没有细问。至于招寻证人一事,我已印了
  几千份白话的贫杨传单,派探伙们四处去张贴探访,或者有些效验,也说不定。”
  
  霍桑点头道:“这法子也好。关于死者的遗物,你总已仔细搜查过了罢?但
  除了这一张渗墨纸,可还有别的东西?”
  
  钟德摇头道:“没有,我想这一张纸。也尽可以做破案的线索了。”
  
  霍桑低头沉思了一会,才道:“那末你可知道这林叔权是什么样人?”
  
  钟德很有把握似地答道:“据我测度,或者就是那个有燕尾须的家伙——不
  过这株叔权三字,似乎很熟,可惜我一时竟想不起来。”
  
  我的心头突突乱跳,暗想钟德和林叔权虽没有见过面,但他曾听得我们说起
  过,此刻他竟已忘掉了。叔权的嫌疑罪名,似乎尚可延滞一时,但我不知道路桑
  能不能为他掩满到底。叔权的命运只能等霍桑来决定了。
  
  我正在反复凝想,心中很代叔权担忧。不料我仍一抬头,忽见眼前一亮,那
  个穿白帆布西装的林叔权已悄悄地踱了进来!
  
  叔权先向霍桑问道:“我听得侍者说,贵房里有害,该必是贵友来报信了。
  这一位可就是钟德先生吗?”
  
  霍桑还没有回答,钟德便站起来答应。
  
  “兄弟便是。访问贵姓?”
  
  叔权不假思索,直截答道:“鄙姓林,草字叔权……”
  
  钟德呆了一呆,大惊道:“嗜,你就是林叔权?——就是——唉,林先生,
  你不是和陆子华有交谊的吗?”
  
  叔权点点头,向钟德泉瞧着,好像还不明白对方所以惊诧的理由。
  
  钟德立到沉下脸来,瞧着我们俩说道:“对了1现在我已记得林叔权这姓名,
  以前曾经所得二位提起过好几次。他是你们的朋友!霍先生,你为什么不早些告
  诉我?……我要对不起了。”他说罢,从袋中取出一张公文,注视着叔权。“林
  先生,现在请你同我到去厅里去走一遭。这一张就是掏票!
  
  叔权的面色顿时像死灰一般,退后一步,惊骇地问道。“这是什么话?你要
  拘捕我吗?我犯了什么罪?
  
  钟德道:“你有罪没罪,此刻还不能证实。但这拘票上的理由,就是‘嫌疑
  凶手’四个字。”
  
  叔机急得浑身不住地发抖。他靠住了板壁,已无可再退,冷汗从面颊上流下,
  眼睛的四圈也顿时红起来。
  
  他呜咽着说:“我有凶手的嫌疑吗?这真是太荒谬了!霍夫生,你难道不能
  替我做一个见证?
  
  这时我耳朵中听了他的声音,眼睛里见了他的形状,不由不引起同情,希望
  霍桑能够说一句公道话,替他洗刷洗刷。三个人的眼光都集中在理桑身上,专等
  他发言解决。霍桑却抚摸着他的下颌,神态闲暇,显着该不打紧的样子。室中完
  全静寂。
  
  一会,他才抬头向林叔权道:“林兄,敝友一定是窄了长官的命令来的,我
  也没法挽回。但你如果当真无罪,我一定搜集了证据,替你辩白。便在你且委屈
  忍耐一下里。
  
  叔权额声道:“霍先生,你若肯相助,眼前就有确据,何必搜集?刚才我听
  你们说,昨晚案发的时候是十点钟。那时候我不是和你们两位在敞房中谈话吗?
  此地距出事的所在很远,最少需二三十分钟的路程。我没有分身之术,又怎能有
  凶手的嫌疑?就是这一点,你们岂不能替我证明?
  
  叔权这几句话原是事实,我当然也愿意给他作证的。若使霍桑能承认一下,
  那绚票也不难据情销度。不料霍桑的意思却和我相反。
  
  他仍冷冷地答道:“林兄,请你原谅。此刻拘票既出,无论怎样,你不得不
  往警厅去走一下了。辩白的事,如果可能,我一定尽力,请你放心——”
  
  钟德忽发出一阵冷笑,说:“够了,够了。不用辩哩。林先生,访问你祖口
  上的钮子到哪里去了?”
  
  叔权又像霹雳当头似地震了一震。他不知不觉地举起白帆布的衣袖一看,果
  然只剩右手袖口上的一枚,左袖上的一粒螺甸钮子却已失去。这时他仿佛失了知
  觉,倚着板壁,两眼呆呆地注视在地上,呼不做声。钟德又从衣袋中掏出一粒螺
  甸钮来,送到叔权右袖口上去比了一比。
  
  他便说:“林先生,你自己也瞧见了罢?这两粒袖钮,两两比较,竟丝毫无
  异。我们别说废话,赶快走罢。”
  
  钟德上前拉住了叔权的手,开始出房。叔权似乎出了神,身体的行动已经失
  却自主。他并不抗拒,不发一言,跟着就走。但我看见他的面上带着纸灰的颜色,
  益发凄楚可怜。我见了很是心酸,但可惜没有解救的能力。那有能力的霍桑,却
  又偏偏现着冷静的态度,分明在袖手旁观。我眼睁睁瞧那英爽磊落的少年被牵进
  黑暗的监牢里去,我的情感上引起了异样的反应。一种抱不平的观念,不觉本能
  地从我的心坎中透发出来。
  
   
  八、血刀
  
  钟德把林叔权捕去以后,室中形成完全的静寂。凉风习习地从窗口溜进来,
  我还觉热灼得像发烧。我满腔里充塞了义愤,觉得霍桑未免太不重友情。这个少
  年虽是初交,但他的言行都很纯正。他到底为什么不肯说一句公道话?我们默坐
  了一会,已是午膳时候。等到午饭过后,大家吸了一支烟,我不能再耐下去。
  
  我说:“霍桑,我刚才看见叔权被捕的情形,很是可怜,你为什么默默地旁
  观,不替他辩护一句?”
  
  霍桑微笑着应道:“这是他自作自受,我怎么能给他辩护?”
  
  “自作自受?这话有什么意思?莫非他果真是凶手?”
  
  “我不是说这层。但他既然要我们相助,却又满口说谎,我又怎能助他?这
  不是他自作自受吗?
  
  “他说的都是谎话吗?
  
  “大半都不可靠。
  
  “你从哪方面知道的?
  
  “他的第一句答话已经不实在。
  
  “唔?”
  
  “你问他陆子华刺死的事是否知道,他说在门外听了我们的谈论,方才知道。
  后来他又说,他仅在田间到陆子华那里去过。这都是假的。其实他到我们房门外
  偷听的时候,我们已经谈了一半。他说案情都已明白。我就知道是他早就明白的,
  并不是偷听了我们的谈话才明白的。
  
  “你怎样知道他没有完全听得我们的谈论?
  
  “他来的时候,你正在问福兴有没有通同的一句。那时我忽觉有足声停住在
  门外,接着门钮又微微一动,似乎有人要进来的样子,忽而又停止了。我知道有
  人在偷听,但也并不在意,略顿一顿,便继续说话。后来我突然开门,才发觉偷
  听的是他。
  
  我回想了一下,点点头。我又问道:“即此一层,你就断定他是预先明白案
  情的吗?
  
  霍桑抹一抹嘴唇,答道:“不,还有一层,你也该觉察。他说他来见我,特
  为着要求我们的帮助,可见他必已预知陆子华死了,没法取回书件,才到我们的
  房中来商量的。后来他却说他本来没有知道,到房门外才听得的。但你总知道听
  得是偶然的,求助是特意的。他的话岂不是两相矛盾?
  
  我不觉连连点着头。“那末他所以隐秘不说,可是他自己真有凶手的嫌疑?”
  
  霍桑皱眉说:“这一层就是我现在要设法解决的。不过在没有得到确切的证
  据以前,还不能说定。
  
  “据我想来,他的嫌疑固然不能免,但说他就是凶手,我敢说决非事实。
  
  “你有什么见解?
  
  “他不像是个杀人行凶的恶汉。
  
  “‘人不可貌相’。你这话太空泛。”
  
  “我也有证据。”
  
  “唔?什么?”
  
  “因为叔权说的不错,昨晚案发的时候,他的确正在这旅馆中和我们谈论。
  这就是确切的证据。”
  
  霍桑向我瞧着,反问道:“你说的发案的时候,莫非就把碎表的时刻作标准
  吗?”
  
  “是啊。你难道不赞成?”
  
  “唔,你太粗心了!”
  
  我不禁怀着疑团,瞠目问道:“为什么?”
  
  霍桑道:“你可记得我们验表的时候,我曾把表给你瞧过,叫你留意一些?
  我不知道你究竟留意过没有。”
  
  我呆想了半晌,没有话答。室中又静寂了好久。
  
  霍桑又接言道:“我告诉你里。那碎表上应该注意的地方,便在两枚长短针
  上。你总也看见那两针的尖头,都有些弯曲的样子罢?这是什么意思?那显然是
  表停了以后,被人将两针向前略略移动过。因为表机既坏,针轴也自然不能活动,
  那两针便受迫弯曲。因此,我知道表碎的时候,大概在十点钟以前,九点钟以后,
  并不是恰正十点。”
  
  我暗思针尖弯曲的缘因,起初我当真没有留意,霍桑既然注意到,所说的果
  然很合情理。
  
  霍桑又遭:“还有一点,可以做表针转动过的凭证。表那被击碎时必定藏在
  袋里,那是很明白的。论理,表面上已碎的玻璃,一定都在袋中。但当我检验的
  时候,把碎玻璃拼合了好久,总觉不完全,后来在地上又抬起一块,才算大体合
  拢了。从这一点上,可知那表被击碎以后,又曾从袋中取出来过的。为什么呢?
  那当然是为了要移动表外的缘故。那不是很显明的吗?”
  
  我应道:“对了,对了。但据你的意见,碎表和移针的人,一个还是两个?”
  
  “当然一个。”
  
  “倘是一个,是不是就是叔权?”
  
  “那自然也不消多说。”
  
  “也有证据吗?
  
  “你要什么样的证据?你不见他的袖口钮子也落在尸室中吗?这证据你可满
  意吗?从这一着上,可以推知他和死者必曾有过打架的情形。现在由打架联想到
  碎表,总也不能算得突兀了果?
  
  我目注视着霍桑的脸,打算观察他的神色。他的面容沉着,显得他所说的确
  有把握。
  
  我又说:“那末你更由碎表移针,联想到行凶杀人。是吗?
  
  霍桑仍毫无表示地缓缓答道:“包朗,你的揣度人家内心的能力,真觉得可
  惊!你怎么知道我心中有这样的联想?我已经说过,在得到实际的证物以前,凶
  手是谁,我实不愿下什么断语。
  
  “你所说的实际证物,究竟是指什么?可有一个轮廓?
  
  “有两点:第一,凶器未得,尚待搜查;第二,陆子华确在什么时候致命,
  还有碎表和移针是否同时,都须确切地证明。
  
  “还有别的吗?
  
  “还有那个有须的人到底是谁?并且那仆人福兴和这件凶案究竟有什么隐情?
  这些都须先侦查明白,才可下最后的断语。你得知道,一句话关系人家的生死,
  怎么可以轻易乱说呀?
  
  我顿了一顿,又问道:“福兴这人,就你的眼光观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霍桑皱眉道:“这个人很不可靠。我瞧他慌张的模样,好像怀着什么鬼服似
  的。我的疑点,就在洪医生的一句话。他说察死者的伤势,自受力到气绝而死,
  至少须历两三分钟。试想这两三分钟的中间,死者受伤既深,一定十二分痛楚,
  怎会没有呼号的声音?并且当二人殴打之际,也决不会寂然无声。这些声音福兴
  自然是应该听得的。他却满着不说,使深案的火隔着一层障膜。这是最可恨的!
  
  霍桑立起身来,走近窗口,深深地吸呼了一会,然后取出一支纸烟,引火吸
  着。他低垂了头,在室中踱来踱去。仿佛在思索什么。我没有说话再问,也摸出
  了一支白金龙纸烟,静悄悄地吸着,心中忧虑着叔权的命运。停了会,霍桑忽止
  步归座。我瞧他的面包,似乎已想着了些头绪。
  
  我问道:一霍桑,你想些什么?”
  
  霍桑吐了一口烟,答道:“我打算进行的方法。”
  
  “你将从哪方面进行?”
  
  “第一步,我们应找寻凶器。
  
  “那自然是很要紧的。但你往哪里去寻?”
  
  霍桑忽又走神不语,低倒了头,倾耳而听。我也觉得室门上有弹指的声响,
  就答应了一声。
  
  一个侍者开门进来,手中提着一个小包,双手交与霍桑。
  
  他说道:“先生,这是即刻从邮局中寄来的。”
  
  霍桑受了包,那侍者便退出去。我走近去一看,是一个硬纸的纸包,长约六
  七寸,阔二三寸,包面写交“本城万福旅馆三十六号霍桑先生收。”下面寄件人
  的署名,却是空泛的驼市街王寄,但左角上另有“样子”二字。
  
  霍桑很是诧异,细细地视察了一下,便小心将纸包剖开。硬纸里面,还里了
  许多厚纸,一连四五层,才发见包内的东西。我和霍桑都不觉大吃一惊。
  
  纸包中是一把犀角柄的宽锋的匕首,刀锋已有些儿锈,并且隐隐带着血痕!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九、电话
  
  我我呆视了一会,霍桑先恢复镇定。他重新搜寻那包裹的纸,但一张张揭开
  以后,连纸角都没有一片。霍桑又把刀细验了一下,放在桌上,又取过包面的硬
  纸,审察上面的字迹。
  
  他忽然摇摇头,骇异道:“奇了,奇了!这凶器是谁寄给我的?我真梦想不
  到。
  
  我忙道:“你认为这刀是一种凶器?”
  
  霍桑点点头道:“正是,就是刺杀陆子华的凶器。
  
  “当真?”
  
  “自然。你可记得子华的伤势是一寸二分长,二分半阔?这刀的中部有一寸
  三四分,但近尖处略略狭些,合了一寸二分,恰得其当。并且刀背的阔度,也是
  三分半;刀尖上的血痕,颜色很新鲜,况且又满着锈痕,合了我们所拟想的凶刀,
  没有丝毫两样。你还不相信吗?”
  
  “你说得这样有凭有据,我怎么能不信?你起先正要想法寻这凶器,现在这
  刀忽然生了脚似地送上门来。我想你一定很欢喜罢7”
  
  霍桑却并无欢喜的征象,但沉着脸儿答道:“凶刀固是我所急要求得的,但
  如此得法,却出我的预料,又不免使我惊奇。……包朗,你试想一想,这刀究竟
  是谁寄给我的?”
  
  我摇头答道:“霍桑,你这个难题,我要缴白卷了。”
  
  “你难道一些意见也没有?”
  
  “据你起先的推测,似乎这凶刀是被凶手带去的。那末除了凶手本人,别的
  人是不能有的。可是凶手犯案以后,所以要把凶刀藏去,目的不过要使侦探的没
  有证据,无从着手,因而逃免他或伊的杀人的罪责。既然如此,此刻那凶手为什
  么忽又自己把凶器显露出来?推论情势,真可说是太自相矛盾了!
  
  “对啊!这真是不可思议!那人把凶刀寄给我,必也知道我是钟德的朋友,
  现在正助他侦探。那寄刀人的意思,明明要破露这疑案的真相,比较我先前所拟
  度的畏罪藏匿的推想,便觉南辕北辙了!
  
  我一转念间,忽而生出一种理解:那犯案的凶手,或者有两个人本是互相串
  谋的,一个人行凶,另一个人当然知情。现在这二人中忽然生了怨隙,一人意图
  报复,就把凶刀盗出,要使案情破露,送另一个人到法网里去。因此我们才有这
  意外的发现。
  
  霍桑忽含笑说道:“包朗,你在想什么?不是想这案件中有两个人牵涉吗?”
  
  “是啊。你既然猜中了我胸意思,可也赞成吗?
  
  “不,我毫无成见。因为我们若就这一方面着想,就有种种复杂的问题:譬
  如这两个人是谁?林叔权?福兴?有燕尾须西装的人?那穿蓝纱长衫有胡子的人?
  还是另外有个不曾被发见的人?这都不容易解决。
  
  “那末,你有什么见解?”
  
  “没有什么。因为一切太空洞了,不值得虎资脑力。目前我们不妨讨论些比
  较实际的问题。”
  
  “在你的意中,什么才是比较实际的?”
  
  “我们姑且就这刀上研究研究,或者可以得些迹象。
  
  “你方才已经把封面验过,可有什么端倪?
  
  霍桑指着那色皮纸,说:“我看见邮票上的邮印是第十三支局,并且就在本
  日上午寄出,寄时当作样子,并不曾挂号,故而邮局中并不重视,不疑是刀。但
  是漫不检察,那办事人也未免疏忽。那‘骡市街工’字样明明是假托的,不值得
  细究,但我知道那人所居,必定在近边,故而投寄时就在附近的十三支局中。我
  还知道那人很精细,熟悉邮务规章,又是个知识分子。你但看封面上标了‘样子’
  二字,欺股高员,并且他所用的是铅笔,所写的字迹也怪怒非常,便可概见其余
  了。
  
  我接过纸封一看,上面的字迹果然很浅淡模糊。
  
  我问道:“你可认识这个字迹?
  
  霍桑摇头道:“不知道。这字很古怪,一定是那人故施狡猾,用以避人家的
  侦察。
  
  “那人一方面要使案情显露,另一方面又不愿人知道他是谁,大约是恐怕连
  累的缘故。是吗?
  
  “正是。
  
  “那末这刀的本身可也有些迹兆?
  
  霍桑重新拿了桌子上的刀,忽提起精神似地应道。“有的。这刀很精致,是
  一种古董。但看它的犀角柄上,银着‘梅仍世珍’四个精楷,娟秀可爱,可见它
  的最初的主人,必定非常珍重,因而希望子孙们世世宝守。但欧阳子说得好,
  ‘物聚久而无不散’,这也是一定不易之理。“世珍’二字,不过当时人聊以自
  慰。若论实际,自古至今,汤盘周鼎,有几个人能够水宝无替呢?”
  
  我道。“据你的见解,可是说这古刀已经换了主人?”
  
  霍桑皱眉道:“这也难说,我不过臆度膨度罢了。若使不是,那末柄上的四
  个字,就很有研究的价值。”他用手搔援头皮,又抚摸他的下顿。
  
  我正要再问。忽而房门上又有剥啄之声,接着走进一个管电话的小憧来。“
  
  “霍先生,警厅里钟先生有电话。
  
  霍桑沈吟了一下,忽向我道:“包朗,你去替我听一听,大约他又发现了什
  么。我此刻方打算一个计划,很不愿因此中断。你快去罢。”
  
  我急急走到电话房中,握筒一听,果真是钟德。我先对他说明我替霍桑回话
  的缘故。
  
  他说:“我方才得到一个车夫的报告,昨晚八点钟时,有一个穿白色西装的
  人,在正阳门前坐他的胶皮车,直到化石桥西面的巷口。那人下了车,直入巷中,
  状态好像很匆忙。这人是有短须的,戴着墨晶眼镜,和福兴所见那个和陆子华争
  论的人恰巧相同。这人在晚上还戴着墨晶眼镜,显见有什么不法举动,故意掩避,
  防被人家瞧见。这个人必和这凶案有关,因此我已叮嘱各区警上,严密侦缉,早
  晚或许就能得手。”
  
  我答道:“这是你的新法广告的效果,可喜之至。此外可还有什么发现?”
  
  钟德道:“上海的电报也已接得回复。许守明已离去振华旅社,不知去向,
  质证的一层,恐不允又多周折。但霍先生有没有发现什么?”
  
  我也把我们二人所猜度的种种情势和接得凶刀的事,约略告诉了他。他很是
  惊奇,就约我们人同到警厅中去面谈,并且要借重霍桑的力,向叔权和福兴二人,
  细细地研问一番。因为这两个人都是咬紧牙关,百问不得一答,他真苦役法对付。
  我答应了他的约,就把电话挂断。
  
  回到房中,我正要将钟德报告的话告诉霍桑,忽见他正一个人在室中踱来踱
  去,踱时点头摩掌,好似很得意的模样。
  
  他一见我,光高声问道:“钟德说些什么?可是叔权已有了口供?”
  
  我答道:“不是。他非但没有口供,兀自闭着嘴,连一句话都不说。钟德正
  等你去替他究问。”
  
  我又将钟德所得到的车夫的报告,和上海回电的事申说了一遍。
  
  霍桑笑道:“如此,他对于那有须西装的男子,也已得了些线索。是吗?……
  不过我对于那人却已能够指实是谁。我不是比他更进一步了吗?
  
   
  十、证人
  
  我听了霍桑最后一句的话,未免有些儿怀疑。因为霍桑从未离寓,怎知道那
  有须的人是谁?莫非他故作戏言,姑以自快?
  
  我答道:“你说你比钟德更有进步,是真的吗?还是和我开玩笑?
  
  霍桑立刻敛了笑容,答道:“难和你玩笑?老实说罢,我对于这件凶案,不
  但比钟德有进步,简直已得到了全案的纲领。你听了不是要更加诧异吗?
  
  我果然十分惊怪。因思当钟德的电话来到以前,他还是在搔头摸耳的状态中,
  显见尚摸不着头绪。怎么片刻之间,他竟能得到全案的纲领?
  
  霍桑忽又道:“包朗,我们为了这件凶案,已足足忙了一天。天这样热,脑
  力既已惫乏,体力也有些疲劳了。我们的确应该休息休息。我想晚饭过后,同你
  到天乐园去看一出《南北和》。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越发奇怪起来。凶案还没有结束,他竟自安闲起来!
  
  我道:“你要去看戏?那末怎样答复钟德?”
  
  霍桑道。“他要我去究问叔权和福兴二人吗?这是他的本分,他自己应该细
  问,我不能越俎代包。况且证据还没有完备,我即使去了,也不中用。你可以打
  一个电话回复他,说明我的意思。——但有一件事,你代我嘱咐他:就是那悬赏
  的传单,还须多发几张,若使能在这一层上注意,再招得一二个证人,那才有效
  用。不然,我也是无能为力的。”
  
  他说完了,从桌子上取起了那张故京全图,重新翻阅。我见他如此,知道我
  如果再问,结果一定是自讨没趣。我不得已,怀着疑团走到电话间去,依言把话
  转告了钟德。
  
  这晚上我被霍桑坚邀,只得随着他同去看戏。次日霍桑一早起来,忽又邀我
  出游。
  
  我又抗议道:“疑案不曾了结,你哪里来的这种游兴?
  
  霍桑道:“今天是星期五,本是我frJ预定游陶然亭的日子。钟德虽因凶案
  的里碍,不能如约,我们没有拘束,总可以去的。
  
  “那末那件凶案的事呢?”
  
  “那自有钟德负责,我们原不过从旁协助。你何必这样认真?
  
  “但你既然帮助朋友,也应当有始有终,怎么事还没成功,你却中途放手?
  
  霍桑反问道:“谁对你说中途放手?我不是已告诉过你吗?证据没有完备,
  我也无能为力。无能为而强为,必致劳而无功。你怎么还没明白?”接着他又含
  笑说道:“包朗,我想你的性情真有些奇怪。当案子初发生时,你往往抱着省事
  主义,惟恐我牵入案中,生出是非。此刻你又急不可耐,恨不得立时抉破案中的
  底蕴。你须知时机成熟,疑团自然会破,白白地躁急也没有用。你暂且忍耐些罢。
  
  我听他这番谈话,觉得我的心急好奇,的确被他一言道破,就也不敢多说,
  只得跟着他去游玩。那一天我们清早离寓,直到上灯时才回。游的时候,天气虽
  比上一天热些,但霍桑的兴致很高,似乎已把那凶案完全抛在九霄云外。我却总
  觉得种种疑团,真像骨鲢在喉,不上不落。
  
  这案子究竟如何?案中凶手是否就是林叔权?假使不是他,又是哪一个?叔
  权所受托的信件是否别有隐情?霍桑在这方面有无端倪?他能否使物归原主?此
  外如凶刀的来历怎样?有须的西装男子是谁?那穿蓝长衫的旧官僚到底有没有关
  系?还有福兴是不是通同?种种疑点,横塞在我的胸中,仿佛把我装在闷葫芦里,
  十二分难堪。因此,我的游兴自然不得不大打折扣。
  
  我们归寓的时候,我已遍体汗淋,十二分疲乏,忽见有一封信留在寓中。霍
  桑拆开一看,那信是钟德送来的。
  
  他向我点头说道:“包朗,据钟德说,他已得到了福兴的实供。那末去结案
  的时期大概可以更近一步了。我想这消息你总是欢喜听的。
  
  我的疲乏的精神果然因此一振。我们洗澡完毕以后,我忙问他这案子究竟什
  么时候可得解决。霍桑回说明天,并嘱我就电话中约定钟德,以备明晨会唔。我
  当然是欣然承诺的。
  
  下一天八月八日,星期六,天气照样晴朗。我破晓起来,完毕了梳洗早餐的
  例行事务,立即拖了霍桑同往警厅里去。我因着急于要瞧瞧这凶案的解决,真所
  谓心急如火。车子到了警厅门前,恰见钟德也正从外面回厅。
  
  他一见我们,便招呼道:“霍先生,一日没见,使我望穿了眼哩!”他随即
  引我们进入厅中。
  
  霍桑坐定以后,方始答道:“你昨晚写信给我,不是说福兴已经供实了吗?
  
  钟德道:“正是,今天我一早出去,就为了要证实他的说话是不是实事。
  
  “结果怎么样?
  
  “果真是实事。我都已证明了。
  
  “他供些什么?他有没有与闻凶案?
  
  “没有。他说当案发的那一晚,他实在是偷宿在外面,没有住在园子里的小
  屋中。所以屋中出事的情形究竟怎样,他都不闻不知。
  
  霍桑点头道:“唔,他在初供的时候,就露出这一层破绽。那末他先前所说
  在九点钟时看见陆子华和一个西装来客争论的事,也是伪造的吗?
  
  钟德道:“据他说这倒完全是事实。还有傍晚时有一个穿蓝纱长衫的人找错
  屋子的事,也不是虚构。——不过我觉得这个穿蓝长衫的家伙,也许并无关系。
  自从九点钟时,他受了子华的吩咐,才悄悄地溜出,往他的情妇家里去。到了下
  一天早晨回宅,他忽见子华已经被人刺死。他当然很惊恐,又不敢把外宿的事直
  说出来,因此严守着秘密。直到我把凶手的罪名用来恐吓他,他才不得不吐露真
  情。
  
  “我又问他的情妇的所在,据说距离许宅不远,在巷东八十一号,是一个媳
  妇。今天我特地去查问了一回,那晚上他在九点过后到伊的家里,偷宿的事果然
  不是虚造。霍先生,你若要亲自问问他,我可以把他唤来。
  
  霍桑似乎很失望,摇头道:“他既已吐实,何必再问?可惜这一番事实,对
  于这案子的解决,仍旧没有什么益处。……你可曾细问过林叔权?”
  
  钟德道:“说起叔权,真是可恨!我已问过他好几次了,他总是闭口无言。
  前晚上包先生告诉我移动表针的见解,我觉得他更是可疑。但他既不肯说,我因
  为他是二位的相识,又不便怎样难为他。我真是没法可施。现在只有仗霍先生的
  大力,设法叫他实说,这案子才有解决的希望。
  
  霍桑皱着眉头答道:“实说不难,但没有证据,虽是实事,说出来恐也不能
  使人相信。
  
  钟德道:“把证人的事,昨天我又加派了人四出通告,如果有人能报告关于
  那晚上凶案的事,赏两百元,无奈直到如今,除了那个车夫之外,没有第二人来
  ——霍先生,恕我冒昧,你究竟怀着什么见解,一定要得到证人?”
  
  霍桑忽直截答道:“你要知我的见解吗?我认为林叔权是没有关系的,在法
  直立刻把他释放。你也能听我吗?”
  
  钟德果然呆住了说不出话来。我不禁暗暗替那少年欢喜。
  
  少停,钟德才说道:“右使霍先生能有充分的理由和证据,我自然唯命是从。
  
  霍桑微笑道:“来了,来了。钟兄,你不是要充分的证据了吗?这个我早已
  说明,现在还不能办到。
  
  “那末你姑且随便说说。行吗?”
  
  “好,据我个人的理想——”
  
  这时忽有一个位差的匆匆地走进会客室来。
  
  他向钟德道:“钟先生,外面有一个人求见,据称是为了报告领赏来的。
  
  霍桑忽惊喜地立起身来,说沈“好了!这来的人或许就是我意中要找寻的证
  人。快叫他进来。
  
  那值差的应声而去。于是室中的三个人都屏息静气地等那报告人的消息。
  
   
  十一、霍桑的见解
  
  那报告人穿一件黑粗布的短农,糙米色土布的裤子,身材比较矮小,形状像
  是工人。他进得客室,住了脚步,用手抹着汗,向室中人乱瞧,有些局促赛怕的
  样子。
  
  钟德立刻们道:“你来报告消息吗?”
  
  那人点点头,仍开不出口。
  
  钟德道:“那末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生意?所见证的又是什么?一件件据
  实说出来,不得说说。”
  
  那人又用手背在嘴上抹了一抹,才战战兢兢地说;“我叫王谨言,做木匠的,
  住在化石桥东西金狮巷内。大前天五号晚上,我在我的朋友案三家里喝酒。我吃
  罢了晚饭回家,从化石桥经过。我走到桥西小巷口,猛听得有呼喊的声音——
  “哎哟!哎哟卜地喊了几声,忽而又停止了。我有些汗毛凛凛,忙住了脚步,定
  了神细细辨认。那声音似乎从巷中透出来的。但是我回头一瞧,巷中黑漆漆的煞
  是可怕,我又不敢进去。因此我自譬自解,以为这或者是病人喊痛的声音,没有
  什么希罕,便过巷回家。
  
  “到了前天傍晚,我在茶馆里喝茶,听说化石桥的西巷中出了一件命案。我
  才想起前晚所听得的声音,谅来和凶案总有关系。但我守着多吃饭少管事的主见,
  仍把那回事藏在肚里,不敢告诉别的人。
  
  “昨天歇工回家的时候,我忽听得人家谈着警察局中悬赏的布告。我想这回
  事既有关系,报告了官,或者有些用处,我也可以得到——得到两百元的赏钱—
  —”
  
  钟德沉着脸瞧着那木匠道:“你的话都实在吗?
  
  王谨言道:“句句实在。先生,你尽可以去查问。”
  
  霍桑搀言道:“你听见声音在什么时候?这是我们所必须知道的。你要领赏,
  必须确实证明这点才是。”
  
  王谨言道:“这个自然。我记得那时候是十点钟。”
  
  霍桑轩眉道:“十点钟?你果真记忆清楚吗?”
  
  那木匠很坚决地答道:“清楚的。因为我从秦三家里出来的时候,他家的小
  钟上,十点还少五分,秦三家在那小巷的西面八十八号,相去不远,最多五分钟
  工夫就可以到的。因此我确实知道那时候准是十点。
  
  霍桑道。“秦三家里钟走得准不准?当你告别的时候,秦三可也曾瞧过钟上
  的时刻?”
  
  王谨言道:“他家的钟很准。他是在布厂里做工的,他每天到厂上工,都照
  着这钟动身。我走的时候,不但秦三瞧过时刻,还有那跟我们一同喝酒的李麻子
  也一同起身。秦三挽留我们,曾指着钟告诉我们时候还早。我们不肯留,就辞了
  出来。因此,我才记清楚那时候还没有到十点。
  
  钟德抬身,像要插嘴请问,霍桑忽挥挥手阻止他。
  
  他向钟德道:“行了,行了,此刻不必多说。你把王谨言和他的两个朋友的
  姓名住址记下了,等证明白了给货。”他回头来向王木匠道:“后天开庭的时候,
  你仍须到庭作证,别的就没有你的事了。
  
  钟德似乎还有些半信半疑,却又不得不依。他就领了王谨言到外面去照例登
  记。一会儿他又回到客室中来。
  
  他问霍渠道:“你看他所说的可能当得凭证?
  
  霍桑点头应道:“这就是我所要得的确据。
  
  钟德道:“确实的凭据吗?
  
  “是的。
  
  “那我有些不明白了。”
  
  “不明白什么?
  
  “据洪医生所假定的,和表上所指的时刻,加上王谨言的报告,固然是符合
  的。不过你前天又假定表面的针是经人移动过的,碎表的时刻并不是恰在十点。
  这中间究竟怎么样,我委实有些模糊。
  
  霍桑道:“这也不能怪你。我告诉你。碎表是一个时间,陆子华气绝呼喊,
  又是一个时间,你把这两件事分别清楚了,疑团自然明白。”
  
  钟德呆瞧着霍桑,诧异道:“霍先生,你的意思究竟怎么样?我真是在闷葫
  芦中,请你老人家从速说明了罢。”
  
  霍桑微笑着答道:“可以,可以。据我的推测,那晚上叔权往子华寓所,是
  在八点钟以后。他既到那里,和子华谈了半晌,就争论起来;争论不已,途不免
  彼此动手。直到表既碎了,钮子也落了,这武剧才告结束。随后叔权也就离属回
  寓。当他离去时,大约在九点半钟左右,陆子华还是安然无恙。后来林叔权第二
  次再到防寓去,那时子华却已中刀死了。所以我先前说叔权无罪,根据就在这
  层。”
  
  钟德仍瞠目答道:“你确知子华的死,在叔权争斗离屋之后,和他全没关系
  吗?
  
  霍桑点头道:“是,果真没有关系。”
  
  钟德寻思了一下,又缓缓说:“叔权既不是凶手,那末凶手大概是那个有须
  的人了。”接着他忽又想起了什么,惊呼道:“着了,我起初为了这个人,已赛
  传各区巡警,准备把他缉访到案。但霍先生不是说叔权往陆寓去的时候,在八点
  以后吗?据前天那个车夫的报告,他送一个穿西装的人往化石桥西巷中去时,也
  在八点钟以后。如此,叔权和那西装有须的凶手,一定曾在于华的屋中会面过的。
  现在我们但向叔权细细研问,就可以知那西装有须人的踪迹。对不对?
  
  霍桑带着微笑,应道:“不对,不对,而且也不必。我早已明白,那个穿白
  西装戴黑眼镜有须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林叔权的化身!
  
  我又不觉大为惊怪。霍桑说得好像凿凿可证,似乎他曾亲身目击的模样。有
  须的人真是林叔权吗?他到底有什么根据?这真是立之又玄!
  
  钟德也惊怪地问道:“那人就是叔权化装的吗?这真是太奇怪了!那末你既
  说叔权不是凶手,凶手又是谁呢?我看你所得到的凶器,来由如此诡秘,其中必
  有一个凶手可知。但若合了你的见解,这凶手又明明落空!我到底向哪里去找寻
  呢?”
  
  霍桑忽而立起身来,把一手在钟德的肩上拍了一下,说道:“钟兄,你所说
  的种种疑点,我若使一条一条解释起来,不免要费时费话。现在我们不如同去瞧
  瞧叔权,让他自己说明,岂不更直截了当?请你就引导罢,不必耽搁了。
  
  钟德的神气上满怀着疑团,和我恰有同病。他勉强引路,低着头不做一声。
  我跟在后面,心中也很不自在。一则怀疑,一则又替霍桑担忧,深恐叔权也许不
  肯实说,或者说了出来,却和霍桑所测度的不同,那岂不要被钟德昭笑?
  
  我们到了待质所门前,那看守的受了钟德的命令,便把叔权领到所外。我们
  一见了面,未免彼此黯然,大家相觑无言。我见叔权虽还没有审实下监,但那待
  质所的风味,和他心中优惧的意念,已把他的英俊的气概完全改变了。
  
  钟德把我们引进了一所小屋子,关了门,大家坐下来。钟德正要申说来意,
  林叔权忽先自发言。
  
  他道:“霍先生,包先生,兄弟是个说慌的囚犯,实在没有颜面和二位相见。
  
  我不禁接嘴说:“林兄,你不要说这话,我们也能谅解你的处境。
  
  叔权叹了一口气,说道:“兄弟已受审多次,始终抱定不理会的宗旨。实在
  因为事势如此,说也无益,倒不是缄口为妙。请二位原谅。
  
  霍桑向他瞧了一瞧,柔声答道:“林兄,你误会了。我们今天的来愈,原在
  使你脱罪。你若不肯实说,岂不自讨苦吃?”
  
  林叔权但摇了摇头,闭口不答。
  
  我又婉劝说:“林兄,你就把那晚上出事的始末从实说出来里。我们必尽力
  援助。你何必坚持自误?”
  
  权权冷笑了一声,答道:“我还希望脱罪吗?嘿嘿嘿……好,霍先生,包先
  生,你们既然要我实说,我就实说了里。那晚上陆子华被制,行利的就是我的刀
  也是我家的珍物。刀柄上有字,眼先生你总已验过。事实如此,我的罪名想必尽
  可以成立,旁的事情不必再深究罢。
  
   
  十二、实供
  
  我们一听此话,不禁相顾变色,大家都沉默了。霍桑虽还勉强镇定,但是一
  缕灰白的颜色已笼罩了他的脸部,竟也没法掩盖。
  
  他向那少年注视了一会,才慢慢地说:“林兄,你这话一定是违心之论。大
  概你为了某种隐情,并且还怀疑我们,所以忍心诬服,不前实说。但你还得三思。
  你纵然不惜一身,也须为蔡佩玉想想。你不曾托我把伊的照片和信件——”
  
  叔权忽抬起头来,大声道:“照片和信件怎么样?霍先生,你已经寻得了没
  有?”
  
  霍桑瞅了他一眼,故意缓声答道:“你若要知道信件的消息,请你先把实在
  的情形说一遍。这就是我的交换条件。不然,莫说你白白死了,人家还要怨你失
  信负心呢?”
  
  这几句话很有力量,比钢刀还锋利,竟能直刺叔权的心坎。他呆立了一会,
  眼眶一级,禁不住流出泪来,接着他又低垂了头默想。霍桑也不催促。我们都静
  默地等着。
  
  一会,林叔权才哽咽着说:“好罢。霍先生,你既逼着我说,我也再不能隐
  瞒了。我先说我和子华的秘史:我和他本来是同学,先时彼此很投契。因为子华
  为人圆滑非常,交际手段,谁也不能及他。那时我先交识一位女友,就是蔡佩玉,
  ——”他抬头瞧着霍桑。“级先生,我记得那天我只告诉你佩玉二字,现在你连
  伊的姓都已知道。想必你对于那信件已有了端倪。是吗?
  
  霍桑点点头,却不答话。
  
  叔权又说:“子华因着我的介绍,就也与佩玉认识。起初他们也不过是论文
  辩理,笔墨上的交谊;后来他愈接愈近,百计献媚,竟然喧宾夺主起来。佩玉和
  他的感情一天天深密,自然和我一天天冷淡。那时我心中的苦痛,真是不可言喻。
  
  “霍先生,你总不会嘲笑我果?实在因为佩玉丰姿绰约,伊的学间既出众,
  秉性又温婉,绝不是一般寻常女子可比。这样的一个心上人,一旦被陆子华夺了
  去,真好像剜去了我的一颗心!”
  
  霍桑点头应遵:“我瞧那女子的面貌,媚而不挑,庄而不冷,果然是一个好
  女子,无怪你要失意伤感了。”
  
  叔权忽挺直了身子,张大了眼睛,精神陡然振作起来。
  
  他高声道:“霍先生,你能下这样的评语,莫非你已见过伊的照片?
  
  霍桑直截答道:“是的。但你且先把原委说明,照片的事往后再说。
  
  我很觉诧异。霍桑从哪里寻得伊的照片?我怎么毫无所知?或者他所说的出
  于虚造,不过借此慰慰叔权的心,以便他肯尽情吐露?但评语虽能虚造,那女子
  姓蔡,他又用什么法子知道的呀?
  
  叔权接续说:“那时佩玉和我疏冷的缘故,渐渐地被我探问明白。原因是子
  华凭着他的利嘴,花言巧语,一面把我毁坏,一面又竭力地献媚奉承。并且他的
  面庞又好,仗着金钱的魔力,加意装饰,果然连佩玉的慧眼一时也给迷增过去。
  
  “不过世间的事,若单靠着作伪,断不能持久,所以在清场上角逐,制胜的
  工具,也逃不出一个‘诚’字。子华虽侥幸一时,赢得了美人的青睐,但为时不
  久,他的神密暴露了,立刻成了一个万众共弃的奸贼。原来五四运动以后,各地
  的青年都从时代的巨浪中觉醒过来,民气勃发,正似太平洋中的怒涛,一起千丈。
  但是一般昧良的官僚军阀,看见了这种情形,未免有些头痛,因此想出了一个贿
  买的法子,派人带了金钱,到上海去买通学界。因为他们知道上海是民潮发动最
  剧册的中心,学生又是中坚分子,他们的眼光所以就专注于此。
  
  “那时陆子华信马赋闲没事,便与北方派来的一个人互相接洽。他就想运动
  学生界中的败类,打消他们革命的壮志。
  
  “那派去的人就是许宁明,从前也和陆子华同过学。那时予华虽已离了学界,
  但学界里面和他有交谊的人却还不少。他又自仗了交际的干材,便担任此事,预
  备发财做官。不料他事机不密,不久已被人觉察。于是消息传到了我的耳中。我
  听了这信息,又惊又喜——惊的是不料子华丧心病狂,竟会干这样的勾当;喜的
  是预料佩玉芳知道他如此,一定要南残他的人格而和他绝交。那我也可以伸伸宿
  怨了。”
  
  他吐了一口气,股上也透出了一丝红色。顿了一顿,他继续解释。
  
  “我因着公谊私情的责备,便尽力探取于华的隐秘。不到一个星期,我已经
  觅得他的秘密信一封。那信中的意思,要策动同学们,打消他们的爱国运动。我
  一得到那信,就当作铁证,立刻把原委告诉了佩玉。佩玉果然异常气愤,立誓与
  他断绝,并向我道歉,声明前此的流冷,实因误信了子华的谗言。
  
  “那时我心中畅快极了。佩玉随即写了一封信,向子华讨回照片,和从前伊
  寄给他的信函。子华却置之不复。隔了几天,钱忽闻他已经港来北平,目的就为
  了运动的事有所接洽,多分是他亲自来领赏听命的。自从子华来平以后,佩玉终
  目忧闷,自悔自怨,深思照片落在贼手,一旦他的隐秘宣露,伊的纯洁的芳名也
  不免同被玷污。因此,我不忍伊郁郁抱恨,便自传奋勇地冒险来平。我决意要把
  伊的照片等取回,交还我的爱人,才完成我这一桩心愿。
  
  “不料事与愿违,我到了此地,忽然遭此变端。我自身遭了无妄之灾,还是
  小事,但使我的爱人望穿秋水,难求珠还,我真是死不瞑目!霍先生,你若使果
  真能寻回原物,送交佩玉,我真是万分感恩!霍先生,你能够允许我吗?”
  
  这故事使我们三个人都很动容,但大家都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一会,霍桑温和地答道:“林兄,请放心,我决不辜负你的嘱托。但子华到
  底是怎么样死的?”
  
  叔权又叹了一口气,才道:“霍先生,你要我实说,我本也愿意,但从情迹
  上说,我委实已有口难辩。现在你一再迫我,我已不能不说,能不能见信,任凭
  尊裁罢。
  
  我到这里的第二日,便往许宅去见于华,因为我动身时,已预知他寄寓在许
  家。第一次见面,他知道我为了信件照片而来,似乎很惊讶。他当下就拒绝不肯,
  我一时着急,就用言语恐吓他。他若不把信件交出,我立刻要揭露他的阴谋。他
  听了果然有些惧怕,就允许下一天交还。等到第二次会面,他又说信件不在手边。
  我怕他脱逃,便假说此次来平,有不少同伴,他若故意规避,或企图潜逃,一定
  没有好结果。后来我和他虽又见面多次,但他终是游移推倭,没有结果。
  
  “直到星期三晚上,我等得不耐烦,吃了晚饭再去见他。因着彼此的言语冲
  突,决裂了好几次——有一次竟被他的仆人瞧见。最后我和他就打起架来。他先
  预备动手用武。我一立起身,他就把手伸入他的裤袋,似乎摸索什么。我防他有
  枪,立即发出一拳,打中了他的腹部。他也回拳打我,大家就互相挣扎。一会,
  他自知力不能敌,便放了手重新和我婉商,约我下一天清晨,一准交还,说得很
  确定。那时候我也没有别法,只得再允许他一次,随后我离了许星回寓,就和你
  们两位相见。
  
  “那时候你们似乎很注意我的行径,但我因着佩玉的关系,事情既没有完全
  决裂,还不敢宣布秘密,这实在是情势所迫,并非故意欺瞒。这要请你们原谅
  的。”
  
  霍桑点点头道:“那时我已窥得一二,也曾用微词相劝。可惜你不觉得,以
  致遭受这一次飞灾。后来我曾问过旅馆的侍者,据说那晚上自从我们回房以后,
  你一个人又悄悄地出去,直到深夜才回。你不是第二次又到子华那边去的吗?”
  
  叔权应道:“正是,我为了那信件和照片的事,心如箭穿,反来覆去,再也
  不能睡。我私忖我和他既已决裂过一次,何不趁此机会,索性在他室中搜索一回?
  因为他约我下一天早晨交出,说不定为了脱身之计,仍是谎说。我听信了他,岂
  不又落他的圈套?因此我决意乘着夜间再往化石桥去。无论如何,我得向他取回
  信件和照片,免得他私自进了,或者别生他计,更多周折。
  
  “我再到那里时,已过十一点钟,但园门仍虚掩着没有下锁。我一进内室,
  灯光虽有,却很黯淡,又不见子华。我喊了一声,也没有人答应。我更前进一步,
  低头一看,子华已直但仅躺在地上!他的白衣上都是鲜红的血渍,煞是可怖!
  
  “我定了定神,伸手一摸,他的额角已经冷得像冰。他已经被人刺死了!”
  
  钟德处于旁听的地位,始终没有开口。这时他见叔权略略停顿,就用带着怀
  疑的口气问话。
  
  钟德说:“照你说,子华的死,似乎是另有一个人行刺,与你无干。那末,
  刺他的又是谁?”
  
  敌机还没答话,霍桑忽摇摇手插口。
  
  他道:“钟兄,你别打断他的话。那行刺的是谁,我早已知道了。”
  
   
  十三、没法投递的信
  
  霍桑的话是含有强烈的刺激性的,不但我和钟德诧异,连叔权也似乎出他的
  意料之外。
  
  他惊怪地问道:“霍先生,你果真知道吗?那末我还有一线生机哩!
  
  霍桑点点头。“你尽管放心,不必忧虑到这一层。你再说下去。那时你发现
  了子华的尸体,怎样处置的呢?”
  
  叔权继续道:“我看见子华既死,屋中又不见一人,料他必已被人谋害。至
  于谋害他的人,我猜想或者就是他的仆人,或是别有一客。因为子华和我境商的
  时候,曾告诉我那晚上还有他客要来,叫我快去;并且当决裂之前、他的仆人也
  曾一度进来。这时我叫唤不应,连那仆人也不见,我因而怀疑这两个人。但这是
  我在事后谁想的结论。
  
  “当时我心中很慌,又怕遭嫌疑,急于想逃回。同时我又想到佩玉的信件,
  何不趁势捏一搜?我因放大了胆,四处搜检,不料劳而无功,不但没有寻得信件,
  连和他有关系的一切函和,也不留一张。我没法可想,正要退出,忽见子华的胸
  口露出一把犀角的刀柄。我仔细一看,又不觉吃了一惊。
  
  钟德乘林叔权略略停顿的机缘,问道:“为什么吃惊?行刺当然是有刀的啊!
  
  霍桑接嘴道:“这刀是林兄的东西,差不多留着姓名,怎禁他不吃惊呢?”
  
  叔权连连点头道:“是啊。这是一把古匕首,是我家世传之物。当初我和他
  同学的时候,他偶然见了此刀,十分喜欢。他曾向我道:‘他日疆场有事,我若
  能身怀此刀,为国宣力,倒也是男儿快意的事!’我听了他的豪语,很钦佩他,
  就把这把刀赠送了他。不意未上疆场,他自己倒死在刀下。
  
  “那时我一见之后,就想这刀起先必在子华的身上,后来或被囚人夺去,他
  便反遭其害。我因想我出入此屋,虽很神秘,但难保无一二人知道我的踪迹。现
  在他忽然被刺,我已难免连累;若使侦探们把此刀为证,柄上有我家‘梅鹤堂’
  的堂名,蛛丝马迹,岂不要加重我的嫌疑?我就决意把刀藏过,免得后来牵涉。
  
  霍桑瞧着他道:“你藏刀以后,不是还有过其他的举动吗?”
  
  叔权点头道:“是的,我把刀拔了出来,里藏好了,又从他身上摸索一遍,
  瞧瞧有没有关系我的东西。我忽又在他的裤袋中摸出一只碎表。
  
  “这表停在九点三十二分,那是当我和他挣扎之时被我打碎的。我想论起时
  刻来,这表和我又很有关系,不如索性将针移到十点。因为在那时候,我记得正
  和先生们在寓室中谈话,万一我不幸被疑,也可请二位管我做个见证。
  
  钟德冷冷地说:“你这样子设计周到,足见你真是聪敏!
  
  林叔权受了这句讽刺,但向那侦探瞅了一眼,仍自顾自说:“当下我自以为
  设防甚周,没有破绽,便悄悄地回到寓中。不料当我和子华争扭的时候,我的衣
  袖上的扭子被他拽落,我自己却并没觉察,后来就被这位钟先生当做凭证。那是
  我想不到的。
  
  霍桑微笑着道:“‘这就是所谓‘由赛一疏’。凡作伪的事,无论如何,总
  不能免意外的疏忽。你当时来往陆寓,形踪既秘,并且用假须和黑眼镜乔装着,
  可算得周密极了,但到底难逃人家的觉察。
  
  叔权张目道:“我乔扮有须人,你也已知道了吗?
  
  霍桑道:“不但这一点,就是你和我谈话时,你虽竭力掩饰,不肯吐露真情,
  其实你的神色语气,却早已把你的秘密告诉我了。”
  
  叔权的脸上一阵通红,很抱羞似地说道:“正人面前说谎,惭愧!惭愧!不
  过这也是出于不得已。霍先生,请你原谅我的苦衷。但眼前我所说的话,我敢把
  良心作证,没有半句虚伪。
  
  钟德也不觉现出悟解的样子,点头道:“你这一席话,若和霍先生的理解印
  证起来,果然符合。但那把刀既已回到你的手中,为什么又送给霍先生?这东西
  不是你寄给他的吗?”
  
  叔权遭:“是的,是我寄的。因为案发以后,我因关怀着信件,愈觉得没法
  可施,特地求霍无生相助。据霍先生说,要得信件,必须先查明案中的真相;而
  案中的关键,又在那把凶刀上面。我一时急昏了没了主意,利害如何,不暇考虑,
  等到谈罢回房,我就把刀拿出来里好,交给侍役,教他送到邮局里去。我希望霍
  先生得了刀,立刻能把真凶查明,那时我的信件和照片也可以物归原主。其实这
  举动和我先前的把刀收回,分明是两相矛盾的,可是我当时因着急待破案,竟顾
  不到。但即此一层,也可见我的心迹,子华的死实在不予我事;不然,我自己既
  已行凶,又岂肯把凶器给人,自露我的罪迹?
  
  钟德沉吟了一会,才答道:“论你的供词,果然已合了关节,但真的既不是
  你,势必另有一个,须待霍先生指明白后,这案子才可结束,你的罪嫌也才可解
  除。
  
  霍桑缓缓答道:“要指明也并不困难。
  
  钟德道:“不但要指明,还得把他缉获到案,方称圆满。因为现在案情的一
  部分既已显明,我们知道那有须的人就是林君。林君既非真凶,福兴又没有关系,
  那本行凶的人究竟是谁,我们反没有把握。霍先生,我怕你虽能够指明,而逮捕
  的一着,或者还要费些手续,对吗?”
  
  霍桑微微笑了一笑,答道:“钟德兄,请你不必担忧。那行凶的人委实已不
  劳你逮捕,他早已伏了法哩!
  
  钟德忽变色诧异道:“嘱?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又闹玩笑?”
  
  霍桑道:“这事关系人命,谁敢闹顽笑?难道你至今还没有领悟我的意思?”
  
  钟德又急又惭,两只手在身旁东摸西捏,脸上的颜色也变得忽红忽白。
  
  他搭讪地说道:“你不是说行刺的就是那穿蓝纱——”
  
  霍桑忙接着说道:“不是!行刺的就是陆子华。
  
  “什么?”
  
  “换一句说,陆子华的死是陆子华自己下手的!
  
  这话一出,我们都惊奇出神,大家想不到他会有这一句断语。彼此的眼睛里
  仿佛在交换着一句疑问:“陆子华竟是自杀的吗”?钟德更是诧异。他的双目瞪
  住了,汗在面颊上流,口也张开了,呆呆地向霍桑瞧着,连一句话都没有。
  
  霍桑又接续说:“你们不是有些奇怪吗?其实论情究势,原是很显明的。子
  华既已为叔权搞发了秘密,他的前途也就完了,而他所爱的女子又被叔权夺了去。
  他在羞惧交并的心理状态下,不得已而出于自杀,也是情理中可能的事。试瞧他
  把古刀藏在身上,初意也许本想用来刺杀叔权的。后来他因力不能敌,没法对付
  叔权,等叔权去后,才愤而自杀。但当他自杀之时,还故意留叔权的姓名在澎墨
  纸的后面,并且就利用叔权给他的刀,那可见他虽自杀,却不是没有嫁祸子叔权
  的用意。他分明有‘吃砒霜药猛虎’的意思,用心也相当险恶。你们若把这种种
  疑点细想一番,就也不致把‘自杀’两字当做稀奇的名词了。
  
  我这时惊喜交集,心中的感想纷乱已极。因为叔权的疑障既经剖白,杀人的
  罪名当然可以洗刷,这原是我所最盼望的。但据霍桑的理解,陆子华竟属自杀,
  这又不是我的意料所及。他的理论上的理由虽很充足,但没有实际的证据,非但
  在法律上不能定城,即钟德也未必就能信服。
  
  钟德果开口问道:“霍先生,你的论断真是出我意外。我想你总有物质的凭
  据可以证明的罢?”
  
  全桑点了点头,应道:“正是,我若没有确切的证据,也断不敢贸贸然发表
  这种看似骇人的议论。钟兄,子华自杀的证据,就是他的伤痕。当时你虽也验过,
  但因为不见的刀,使你立刻抱定了一个被杀的见解,对于那致命的伤痕,便不会
  仔细研究。我常说当侦探的人,耳目要灵,心思要细,而购中却万不可预在成见!
  你在这案子上就不免犯了成见的病。”
  
  钟德的领骨上有些红斑,眼睛里也漏出怒光,但不答话。我和叔权也忍制了
  呼吸静听。
  
  霍桑继续道:“现在先说说那伤痕。它在他左胸的第二肋下,自上下斜,长
  一寸二分;那是凶刀的阔度。左端阔的三分半,右端阔约一分半,又明明是刀背
  刀锋的分别。从这伤势观察,可见他执刀自杀之时,必定用的右手;刀锋向着掌
  心,和寻常人执刀的姿势没有差别。因为我们的左右两手,就生理上讲,本来没
  有强弱之分,但大多数人,多习用右手,故一切举动,都是右手居先;执刀时更
  不必说。并且我们执刀时,刀锋必多向外,那自然就对掌心,这也是一定不移的。
  因此可知凡人右手执刀而自杀,那伤处必居于左,而锋日又必向右。这是可以试
  演而明的。钟兄,你试把子华的伤痕,印合我的理论,不是恰正相符吗?”
  
  室中没有人答话。钟德更开不出口。
  
  霍桑价了一停,又遭:“若说他人夺刀行凶,情节上便有冲突。因为若像这
  样的伤痕,必是那人左手执刀;行刺之时,子华又须在睡梦中,那的手才得从容
  反刺。可是就情势洲应,事实上听不会有些事实。
  
  “更进一层,于半死时,身穿白法兰线西装,但他的。硬领和领巾,却已松
  解着;似乎他自杀时,先把领由解开,以便下刀。若是被杀,那行凶的人,又哪
  里能够这样子自由自在?这也是一个显明的证据。总而言之,子华的死是出于自
  杀,此刻已可以说没有疑义了。
  
  “现在我对于信件一事,尚须请林兄原谅,因为此物已无法寻觅。据我测度,
  当子华未死以前,必已把那照片等烧了。但瞧屋角的纸灰,可为佐证。林兄虽不
  得原件,但他回国上海财,说明了缘由,谅来也可以圆满复命了。”
  
  林叔权忽瞠目道:“霍先生,你不曾寻得照片和信件吗?那末你又怎么能知
  道佩玉的姓氏和面貌?”
  
  霍桑正要回答,忽有一个穿制服的警士,气喘险地闯进门来。他一见钟德,
  立正了把手举了一举。
  
  钟德立即问道:“黄升,你今天不是在尸屋里面看守的吗?可是有什么消
  息?”
  
  “正是。我得到了一封信。”
  
  “一封信?寄给陆子华的吗?”
  
  那苦上随手摸出一封又厚又大的信来,答道:“不是,这信是陆子华寄给一
  个在上海的许宁明的,但那人改了地址,所以退了回来。”
  
  霍桑突的挑起身来,将黄升手中的信夺过,急忙着了一看。他大声叫道:
  “好了,好了!这案子可算得完全解决了!”
  
   
  十四、结案
  
  我们又是相项诧异了一阵,不知道深信中藏着什么玄妙。我走近者时,信面
  上写明“上海振华旅社七号许守明收”;下面写了北平正阳门内化石桥许宅陆子
  华寄”字样。左边一角,又标了“快邮”二字,后面粘了二角二分邮票,并且印
  了许多印章。
  
  这时霍桑已擅将那信拆开,忽又高声呼道:“唉,原来他还有这种妊计、真
  是谁也想不到的!诸位,请读了这封信,就可以明白他用心的险恶,和自杀的情
  由了。”他就将信交给钟德。
  
  我一眼瞧去,忽然看见一张女子的照片。那女子的年纪,约摸十七八岁,圆
  脸润姿,盈盈含媚,身上装饰朴素,越见得妩媚天然。照片的右角上,写了一行
  蝇头小楷;“蔡佩五小影”五个字。照片之外,还有佩玉具名的情书三封;书中
  的语意,无非是些卿卿我我相慕相悦的情话。这玩意儿青年们有过经验的很多,
  想必自能体会,不必我把它背出来了。我一见这照片和信,便知这就是叔权所要
  寻求的东西。但方才据霍桑的料想,此物已经被子华烧毁,现在怎么又在信中?
  
  钟德高声说道:“唉!这一张信纸是子华寄给许守明的,让我来读一遍,解
  解大家的疑团。”
  
  他放声念道:
  
  “守明同学兄鉴:我到得这里,已是三星期了,虽曾晋谒过他们几次,却终
  是因循敷衍,没有一个着落。他们言外之旨,似乎要先见功效,然后取酬。但你
  想空口白话,怎能成事?我远道冒险而来,舍了声誉,背了良心,非但一文不得,
  反要自掏私囊。这真是大使人难受!此刻我后悔已晚,不但声名扫地,没有颜面
  再见旧日的同伴,即我的。心坎中人,也已被那
  
  可杀的叔权夺去。
  
  “叔权是我的情敌,现在他忽已来平,向我索回佩玉的书信和照片,其势汹
  汹。据说他已挟得我的秘证,倘不还他,他将宣布我运动学生界的阴谋;加我以
  大逆不道的罪名。我受了他一番奚落,又羞又惧,实觉难堪。我问心内疚,觉得
  这世界中再没有我的立足地了!
  
  “但我若白白而死,使极权志送意满,赢得娇妻,奏凯而归,我虽死也不瞑
  目。因此我已想得一个报复之计,特把那女子的照片和信寄给你,请你代我印成
  铜版,分发给佩玉的亲戚朋友。如此,佩玉的名誉扫地,伊的未来命运也可想而
  知,而我的被弃的私怨,也可发泄一二。
  
  “至于叔权方面,我自有相当的方法处置他,决不使他逍造自在。惟此奉委
  之事,你必须为我尽力。须知我今日有此结局,虽由我自己食利忘义,然若非你
  做引线,我或不致出此。我并非怨你,但希望你依言而行,成全我报复的计划,
  那就感激不尽了!后会无期,前途珍重!八月三日陆子华白。”
  
  我等钟德读完,不禁咋舌骇异,暗想这贼设心狠毒,竟要破坏蔡佩玉的终身。
  幸而此信退回,伊的令誉可全,否则伊一生荣辱,后果正不忍设想。我因想到当
  这教育尚未普及新道德尚未建立的时代,青年女子,智力既未健全,交际之间,
  真是不可不慎之又慎。
  
  霍桑整了整衣襟,伸手向钟德道:“钟兄,恭喜你。此案的记障既揭,证据
  也已齐备,后天开审,若能据情而断,当然可以了结。那时林兄的嫌疑,也可以
  昭雪,我们应当迎接欢贺哩。”他说完了,热烈地和钟德握一握手,便辞别了敌
  机,拉着我离开普厅。
  
  我们回到离中,我已急不可耐,立刻要求霍桑详细地解释一切。他怎么能够
  预知案情,竟如此洞若观火。霍桑被我再三请问,才烧了一支纸烟,把案中的蕴
  微一件一件替我创解。
  
  他说道:“当我验尸的时候,一看见那特殊的伤痕,就已疑为自杀。但那时
  候不见凶器,室中又有争斗的情形。有此疑问,我便不敢立时指他自杀,免得人
  诧为奇谈。
  
  “我当下审情度势,知道子华既属自杀,无论争斗和致命,不会是同时,即
  碎表和移针,也必在两个时间。
  
  “后来叔权忽来陈,我一听他的话,便知他说谎。其实他上晚和我们相见时
  的神情慌张,显见有过斗争之事。那时他一定方从陆子华处回来,他却谎说只在
  田间去过。这真所谓掩耳盗铃。后来他忽为钟德所捕,这倒出我意外。但当时我
  知道他确与凶案有关,爱莫能助,自然不得不袖手旁观。
  
  “我又向旅馆中的侍者查问,才知星期三晚上,叔权送我们回房以后,自己
  又悄然独出。我更觉得所料的不错。叔权和子华必先有争斗;争罢以后,叔权回
  寓,就和我们相见。后来他又出去,似乎已在子华自杀以后,故而他能自由移动
  表针。但子华的死究在何时,凶刀又在何处,都没有确证,一时还不能索解。所
  以我仍不能即时宣布。
  
  后来我很想得到福兴的实在供语,并请钟德注意悬赏的事,求一个见证。因
  为子华死时,必有呼号的情形,我前已说过。福兴虽不可靠,或者有行路之人闻
  声报告,也可破其疑团。因为那巷中虽没有邻居,但幸而不深,如果有声响,必
  能送到行路人的耳中。后来果然如我所料,这疑点才得到了解释。”
  
  我会意地说:“你既已早知陆子华出于自杀,种种疑点自然都能迎刃而解,
  故而对于那有须的人和那穿蓝纱长衫的人,和陆子华的朋友们,无怪你都不大注
  意。但那有燕尾项的人就是叔权所乔装,你又怎样知道的?”
  
  霍桑吐了一口烟,笑道:“这很容易,说破了不值一钱。我起初就疑心那个
  人或就是叔权改扮的。等到我接待四刀以后。从各方面推索,觉得那寄刀的人除
  了叔权再没有别人。因为包面上写‘样子’二字,可见那人是受过教育和有邮政
  常识的人;并且字迹掩避,分明那人是和我们相识的;还有刀柄上‘梅鹤’二字,
  显见是梅妻鹤子林处主的出典,和姓林的显有关系。当下我乘你去接钟德电话的
  时候,忙向侍者说明了原因,就到他的房中去搜索了一回。”
  
  我诧异道:“你曾到叔权房中去搜过的?当时你为什么秘而不宜?”
  
  霍桑弹去了些烟灰,答道:“你没有可我,我何必多说?并且事实上我也没
  有马上说明的必要啊。”
  
  “那末搜索的结果怎样?”
  
  “我在他的箱中寻得一片菱角式的假须,一副黑眼镜和一方染血的手巾。那
  手巾是襄刀所用的。因此刀的来由更可不言而喻。除此以外,我还发见一张女子
  的照片。”
  
  “佩玉的照片吗?”
  
  “自然是蔡佩玉的。照片上面还标着姓名,不过那是蔡佩玉赠给林叔权的,
  不是赠给陆子华的。
  
  我又问道:“那末,那陆子华所有的佩玉的照片,你也没有见过?永华把信
  件照片寄给许守明,你当时也不曾料想到冯?”
  
  霍桑皱紧了双眉,微叹道:“正是,惭愧得很!这是出我意想外的。起初我
  以为子华在自杀之前,必已把照片信函等烧毁,墙壁下的纸灰,可算凭迹。其实
  我并没有把灰验过,贸贸然指说,真是未免荒唐。我只想到子华既死,照片的存
  在与否,似乎已没有多大关民。不料他死不改悔,竟有这种责谋。他真可算得穷
  凶极恶,幸亏守明迁了住址,才把这险恶的局势挽回过来。不过我自己的鲁莽疏
  忽的过失,也是不能宽恕的。
  
  我又问道:“还有一件事。许守明为什么改迁寓所?并且迁往哪里?为什么
  不留示地址,才致那情退还?这几点你有什么见解?”
  
  霍桑答道:“这也不难推想而知。许守明往上海去,本也是受了官僚们的贿
  赂,企图秘密地打消学生运动,他的行综自然是鬼鬼祟祟的。他所以朝迁暮改,
  也是情理中应有之事。据我脏度,或者他也受了人家的攻击,不能安居,此刻已
  离了上海,或是更有意外之事,也未可知。这个人我们回上海以后,总也可以查
  明白的。”
  
  八月二十九日法庭开审的那一天,我和霍桑都到庭质证。因者证据完备,案
  情不辩而明。林叔权果然以无罪并释,那信件和照片等也都归结了他。林权权脱
  了罪嫌,感念霍桑的好意,真是不能用言语形容。
  
  这案子发表以后,平津二处的报纸,虽因着牵涉政界的内幕,不敢把案情尽
  量宣四,但那一级明白详情的人都交口地称赞程桑。不但如此,钟德的身价也因
  此增高了几倍。后来我们补足了故宫西山诸名胜的潜移,同船回到上海。林叔权
  和他的意中人蔡佩玉相见,自然有一番悲喜交集的情况,我这里也不必多费笔墨
  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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