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阿加莎·克里斯蒂 Agatha Christie   英国 United Kingdom   温莎王朝   (1890年9月15日1976年1月12日)
諜海
  作者:阿加莎·剋裏斯蒂
  
  第01章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0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14章
  第15章
  第16章
第01章
  ---諜海
  諜海
  第一章
  一
  唐密·畢賜福在公寓過廳裏把外套脫下,相當小心的挂在衣架上。他的動作很慢,
  帽子也很小心的挂在旁邊的鈎子上。
  他的妻子正在起居間坐着,用土黃色的毛綫織一頂登山帽,他端端肩膀,換上一臉
  果敢的笑容,走了進去。
  畢賜福太太迅速的瞥他一眼,然後,又拼命的織起來。過了一兩分鐘,她說:
  “晚報上有什麽消息嗎?”
  唐密說:“閃電戰來了,萬歲!法國的情況不妙。”
  “目前的國際局勢非常沉悶。”秋蓬這樣說。
  一陣沉默,然後,唐密說:
  “你為什麽不問我呀?不必這麽圓滑嘛。”
  “我知道,”秋蓬說:“圓滑的態度要是讓人看得出,實是有些令人不快的。但是,
  我要是問你呢?你也會覺得不高興。反正不管怎麽樣,我不需要問,一切都擺在你的臉
  上了。”
  “我還沒覺得自己已經露出鬱鬱不樂的樣子了。”
  “親愛的,不是的。”秋蓬說:“你的臉上有一種倔強的笑容,望之令人心碎。這
  樣的笑容我還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呢。”
  唐密咧着嘴笑笑說:
  “哎呀,真的那樣糟嗎?”
  “還不止如此呢!那麽,還是說實話罷。事情不成功嗎?”
  “不成功。他們那一種職務都不需要我,告訴你罷,一個四十五歲的人,要是讓他
  感覺到自己已經像一個走都走不穩的老頭子,這可有點受不了。海、陸、空、外交部,
  都異口同聲的表示:我已經老了。以後,‘也許’會需要我。”
  秋蓬說:“那麽,我也是一樣。他們不需要像我這種年紀的人擔任護理工作。‘謝
  謝你,我們不需要。’像我這樣,自從一九一五年到一九一八年擔任過各種工作的人,
  反而無事可做。我在外科病房和外科手術教室當過護士,也當過貿易行的貨車司機,
  來還當過一位將軍的司機。這幾種工作,我可以確切的說:都是成績優異的。但是,他
  們寧願雇用一個從來沒見過傷口,也沒有消毒經驗的黃毛丫頭。現在,我是個又可憐又
  討厭的中年婦人。這種人照理該安安靜靜坐在傢織毛衣的,可是,我又不屑於這麽做。”
  唐密憂鬱的說:
  “這場戰爭實在要命。”
  “打仗已經夠慘了。”秋蓬說:“但是,連參與其中擔任點工作都不許可,簡直是
  最慘了。”
  唐密安慰她道:“啊,無論如何,德波拉已經有工作了。”
  德波拉的母親說:“啊,她還好,我想,她也能胜任愉快。但是,唐密,我比起她
  來毫不遜色。”
  唐密咧着嘴笑了笑。
  “她可不這麽想。”
  秋蓬說:“女兒有時候實在是令人難堪的,尤其她老是對你那麽孝順。”
  唐密低聲說:“小德立剋按月給我錢用,實在有些令人難堪。一看到他那‘可憐的
  老爸爸’的表情,就覺得很難過。”
  “其實,”他的太太說。“我們的孩子雖然都很好,也很能惹人生氣呢。”
  但是,一提到她那對雙生兒女:德立剋和德波拉,她的眼中就露出溫柔的光輝。
  “我想,”唐密若有所思的說。“我們自己很難發現自己已經到了中年,已經過了
  有作為的年齡了。”
  他的太太憤怒的哼一聲,擡起她那光亮的褐色的頭來,扯得膝上的毛綫團直打轉。
  “我們真的已經超過有作為的年齡了?或是大傢都在暗示我們,說我們不中用了?
  有時候,我覺得我們以前也沒有什麽作為。”
  唐密說:“恐怕是的。”
  “也許是的。但是無論如何,我們以前的確認為自己是了不起的。可是現在,我漸
  漸感覺到,仿佛過去的一切實際上並沒那回事。有嗎?唐密?你以前打破過腦袋,並且
  被德國間諜綁架過;我們追蹤過一個兇惡的囚犯,結果終於捉到他;我們救過一個女子,
  獲得了重要的秘密文件;後來同胞們都嚮我們致谢,致谢我們,我和你。這一切不都是
  真的嗎?可是現在,現在卻讓人看不起,誰也不需要我們。這就是畢賜福先生和畢賜福
  太太的下場。”
  “親愛的,好了,別說了。這是與事無補的。”
  “可是,”他的太太忍住眼淚說。“我仍然覺得對卡特先生非常失望。”
  “他給我們寫了一封很親切的信呢。”
  “他並沒有想法子——甚至於沒給我們一點兒希望。”
  “這個——他近來也不任公職了。像我們一樣,年紀也不小了。現在住在蘇格蘭釣
  魚。”
  秋蓬不滿意的說:
  “他們可以讓我們在情報部做點事呀。”
  “我們也許不能胜任,”唐密說。“也許,現在沒那種膽量。”
  “誰曉得,”秋蓬說,“我們的感覺還不是一樣。但是,就像你所說的,要是到了
  ——”
  她嘆口氣又說:
  “但願我們能找到一樣工作。一個人要是空閑時間太多,衹會瞎想,實在要不得。”
  她的視綫暫時投射在身着空軍製服的年輕人的照片上。
  像中人咧着嘴微笑的神氣,和唐密笑起來的樣子,一絲不差。
  唐密說:
  “一個男人遇到這種情形更糟。女人畢竟可以織毛活——幫忙包紮東西,或者在軍
  中福利社幫忙。”
  秋蓬說:“這種事情,我再過二十年再做也不遲。我還不算老,怎麽能安於這種工
  作。這算什麽事呢。”
  門鈴響了,秋蓬站起來,他們住的是一個廚房僕人都是公用的小公寓。
  她開開門,看見一個男子站在門前的鞋擦板上,此人寬肩膀,紅面孔,上唇上蓄着
  濃密的金黃色的鬍子。
  “畢賜福太太嗎?”
  “是的。”
  “敝姓葛。我是易山頓爵士的朋友,他叫我來看望您和畢賜福先生。”
  “啊,好極了,請進。”
  她領他到起居間來。
  “這是外子,這是,哦,卡普吞——(Captain——)”
  “密斯特(Mr.)。”
  “密斯特葛。他是密斯特卡特——哦,易山頓爵士的朋友。”
  前任情報部長的化名“密斯特卡特生”因為叫慣了,所以脫口而出。這比他們老朋
  友的官稱更親切。
  他們三個人談了幾分鐘,狀極愉快。葛蘭特是個漂亮人物,態度平易近人。
  不久,秋蓬就走出去。幾分鐘以後,她拿了一瓶白葡萄酒和幾衹玻璃杯。
  過了幾分鐘以後,當談話暫時停頓的時候,葛蘭特先生對唐密說:
  “聽說你在找工作,是嗎?”
  唐密的眼睛裏閃着熱切的光芒。
  “是的。難道——”
  葛蘭特哈哈大笑,然後搖搖頭。
  “啊,不是那樣的事。那樣的工作恐怕要留給年輕活躍的人擔任,或者給那些有多
  年經驗的人擔任。我能建議的,不過是乏味的工作,坐辦公廳,文件處理,把文件用紅
  帶子紮起來,分門別類的歸檔,就是這一類的工作。”
  唐密的臉上露出失望的樣子。
  “哦,我明白。”
  葛蘭特鼓勵他道:
  “啊,這個——總比沒有強些。總之,你有空時來我的辦公廳談談。我在軍需部,
  第二十二室辦公。我們會為你安排一個工作,”
  電話鈴響,秋蓬拿起聽筒來。
  “哈羅——是的——什麽?”對方帶着激動的情緒嘰嘰的叫着,秋蓬的臉色變了。
  “什麽時候?啊!親愛的——當然——我馬上就來……”
  她把聽筒放下。
  她對唐密說:
  “是毛琳打來的。”
  “我想就是她——我可以聽出是她的聲音。”
  秋蓬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葛蘭特先生,真抱歉——我必須到這個朋友那裏去一趟。她跌了一跤,扭傷了足
  踝。傢裏除了小女孩以外沒有別的人,我得去替她料理一下,還要替她找一個人來照顧
  她。請原諒。”
  “沒關係,畢賜福太太,我很瞭解。”
  秋蓬對他笑笑,把沙發上的一件外衣拿起來順手穿上,便匆匆忙忙走了。然後,聽
  見前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唐密為他的客人斟上另一杯白葡萄酒。
  “謝謝你。”客人接過杯子,默默的啜了片刻。然後,他說:“你知道,尊夫人讓
  人傢電話叫走,倒是一種幸事。這樣就可以省不少時間。”
  唐密瞪着他,莫名其妙。
  “我不懂。”
  葛蘭特從容不迫的說:
  “你知道,假若你要是到我們部裏來見我,我就有權力嚮你建議一種工作。”
  唐密滿臉雀斑的臉上,又慢慢露出紅色來。
  他說:“你難道是——”
  葛蘭特點點頭:
  “易山頓建議你擔任,”他說,“他對我們說,你是這個任務的適當人選。”
  唐密深深的透了一口氣。
  他說:“告訴我罷。”
  “當然,這是絶對要守密的。”
  唐密點點頭。
  “即使是你的妻子,都不可以讓她知道。你明白嗎?”
  “好罷。你要是這麽說,我當然從命。但是,我們夫婦以前一同擔任過這種工作。”
  “我知道,但是,這一次的任務完全要你一人擔任。”
  “哦,好罷。”
  “表面上,你是接受政府的委派——像我方纔說的一樣——擔任坐辦公廳的工作—
  —在軍需部駐蘇格蘭的辦事處工作。你服務的地方是一個禁區,你的太太是不可以一塊
  兒去的。實際上,你要到一個迥然不同的地方工作。”
  唐密衹有等他說下去。
  葛蘭特說:
  “你在報上看到第五縱隊的消息罷?你可以知道這個名詞是什麽意思。無論如何,
  你總可以瞭解一些粗枝大葉的情形。”
  唐密低聲說:
  “就是內部的敵人。”
  “一點兒也不錯。畢賜福啊,這次大戰是在樂觀的氣氛中開始的。啊,我所指的,
  並不是那些真正知道敵人厲害的那些人。因為那些人深深的知道敵人的工作效率多高,
  空軍的實力多強,决心多大,作戰計劃多周密,各部門的配合多麽協調。其實,我們始
  終明了我們所遭遇的是什麽樣的敵人。我所指的是一般的人,也就是那種心腸好,可是
  頭腦糊塗的民主人士。他們都是一腦門子如意算盤。他們相信德國是會崩潰的,他們以
  為德國國內將起革命,他們以為德國的武器都是鉛製的,同時,他們的兵士都是營養不
  足,要是想進軍的話,一開拔就會跌倒。他們所相信的都是這一套。這就是所謂:如意
  算盤。
  “不過,這次大戰並不是那樣的。這次戰爭一開始就不樂觀,以後每況愈下。不過,
  弟兄們都是好的。無論是軍艦上、飛機上、或戰壕裏的弟兄們,都英勇非凡。但是,我
  們的管理不好,而且缺乏充足的準備——這也許是我們本性上的缺點。我們並不需要戰
  爭。我們並沒有認真的考慮到作戰問題,並且,我們並不善於準備戰爭。
  “最慘痛的經驗現在已經過去,我們已經改正我們的錯誤,我們已慢慢的將適當的
  人選佈置到適當的崗位。我們漸漸懂得如何作戰了。同時,我們是能打勝的,這一點,
  切不可認錯。不過,衹要我們不一開始就敗北纔行。打敗仗這種危險,並不是由外而來
  的——不是德國轟炸機的威力造成的,不是由於德國奪取中立國,因而占了進攻優勢的
  關係——而是我們內部的敵人所造成的。我們的危險,就是古代特洛伊城的危機——就
  是我們城墻以內的木馬。你要高興的話,可以稱他為第五縱隊。這個敵人就在這裏,就
  在我們中間。有男的,也有女的,有的居高位,有的是無名小卒。但是,他們都是真正
  相信納粹的教條,並且都希望以那種嚴厲的、有效率的教條,來替代我們民主政府的糊
  塗而又隨便的‘自由’”。
  葛蘭特嚮前欠欠身,仍然用同樣不動感情的聲調說:
  “但是,我們並不知道他們是誰……”
  唐密說:“但是,一定——”
  葛蘭特略帶不耐煩的神氣說:
  “啊,那些小鬼,我們是能夠捉得到的,而且是蠻容易的。但是,問題在其他的間
  諜。關於這些人我們知道一些。我們知道至少有兩個在海軍總部任高職,有一個是G將
  軍參謀本部的要員。在空軍方面,至少有兩三個;並且至少有兩個偽充我們情報部的人
  員。他們洞悉我們內閣的秘密。我們由最近發生的幾件事上,可以知道,一定是如此的。
  情報的泄露——是由高級官員方面出的毛病,由此,我們就可以明白了。”
  唐密那張和悅的面孔露出為難之色,他無可奈何的說:
  “可是,我對你們又有何幫助呢?我又不認識他們。”
  葛蘭特點點頭。
  “正是如此。你不認識他——而且他們也不認識你。”
  他停頓片刻,好使他的話深入對方的心裏,然後接着說:
  “他們這些高階層的人,對我們十之八九都很熟悉,所以情報絶不可能逃過他們的
  耳目。我已經黔驢技窮了。我去請教易山頓,他現在已經脫離情報部了,而且還在生病,
  但是,他的頭腦,我以為是得未曾有的。他便想到你。你已經有將近二十年沒有在情報
  部服務了,那麽,你的名字已經與情報部毫無關連。你的面孔,也是沒人認識的。你說
  怎麽樣?願意擔任嗎?”
  唐密大喜,笑得嘴都合不攏來,因此,他的臉幾乎裂成兩半了。
  “願意擔任嗎?當然願意。不過,我實在不明白我可以幫什麽忙。我衹是個票友身
  份的情報員而已。”
  “畢賜福啊,我們所需要的,正是票友身份的情報員。在這方面,我們職業情報員
  已經遭遇到障礙。我們要請你代替我們最好的一個同事的職務,他是我們過去最優秀的
  情報員,恐怕像他那樣的人,以後再也沒有了。”
  唐密以疑問的眼光望着他。葛蘭特點了點頭。
  “是的。他上星期二在聖布利吉特醫院去世,是一輛貨車軋死的。擡到醫院以後,
  衹活了幾小時。表面上是意外死亡,但是,事實不是如此。”
  唐密慢慢的說:“哦。”
  葛蘭特鎮靜地說:“所以我們以為法庫華一定是在執行任務,他一定是發現了敵人
  的秘密。他並不是死於車禍。根據這一點,我可以斷定。”
  唐密的神情表示一種疑問。
  葛蘭特接着說:
  “很不幸,我們對於他究竟發現了些什麽,幾乎毫無所知。他一直都在很有條理的,
  按照一個綫索又一個綫索從事調查。可是,都沒有結果。”
  葛蘭特停頓片刻,再接着說:
  “法庫華一直昏迷不醒,到臨死以前的幾分鐘,他纔清醒一些,想說話,但是說不
  清。他衹說這麽幾個字:‘NorM SongSusie(N或M,歌,蘇茜)’
  唐密說:“這似乎不大明白。”
  葛蘭特笑笑。
  “比你所想的還好些。你知道嗎,‘N或M’這個名詞,我們以前也聽說過,所指的
  是兩個重要的,極受德國政府信任的德國間諜。我們在別的國傢和他們遭遇過,關於他
  們的詳情知道一些。他們的任務是負責在外國組織第五縱隊,並擔任該國與德國之間的
  情報聯絡。我們知道N是男的,M是女的。關於這兩個人,我們所知道的衹是:他們是希
  特勒最信任的情報人員。我們在一封密碼信上翻出一些資料。在大戰剛開始的時候,有
  過這樣的話:‘建議N或M負責英國方面。全權——’”
  “哦。那麽,法庫華——”
  “據我所知,他必定是在追蹤其中之一。不幸得很,我們不知道究竟是那一個。”
  ‘歌,蘇茜’聽起來好像很神秘。不過法庫華的法語發音不高明,我們在他的衣袋裏找
  到一張到利漢頓的來回票,頗能提供一些綫索。利漢頓是在南海岸的一個地方——是一
  個新興的,像波茅斯或托基一樣的都市,那裏有很多旅館和賓館,其中的一個叫Sans
  Souci(就是‘逍遙’的意思——譯者註)——”
  唐密說:“Song Susie——Sans Souci,我明白了。”
  葛蘭特說:“真的?”
  “你的意思是——”唐密說。“要我到那裏——嗯——到處探訪一下。”
  “就是這個意思。”
  唐密又笑容滿面了。
  “這件事有點兒空洞,是不是?”他問。“甚至於找誰,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能告訴你,我也不知道。全看你的啦。”
  唐密嘆了一口氣,聳聳肩膀。
  “我可以試試看,但是我可不是頭腦很好的人呀。”
  “你從前幹得不錯,我聽他們說過。”
  唐密連忙說:“啊,那純粹是運氣。”
  “唔,我們所需要的,可以說就是運氣。”
  唐密考慮一兩分鐘,然後說:
  “關於那個地方,逍遙賓館——”
  葛蘭特聳聳肩膀。
  “這一切也許看起來很重要,實在是毫無意義的。我也不敢肯定。法庫華也許以為
  是‘蘇茜修女為軍人縫衣服。’這都是猜想而已。”
  “還有,利漢頓這地方呢?”
  “和別的這類地方沒有兩樣,多得很。那兒有老太婆、老上校、品行方面無可指摘
  的老處女、可疑的人物、來歷不明人物,間或有一兩個外國人。事實上是一個各色人等、
  無所不有的雜地方。”
  唐密一肚子狐疑地問:
  “N或M就混在這些人中間嗎?”
  “也不一定。也許是與N或M有聯繫的人在那裏。但是,也很可能是N或M本人。這是
  一個不甚起眼的地方,是海濱勝地的一個寄宿舍。”
  “你不曉得我必須找的是男或是女嗎?”
  葛蘭特搖搖頭。
  唐密說:“那麽,我衹有試試了。”
  “祝你好運,畢賜福。現在——談談細節罷——”
  二
  半小時以後,秋蓬闖了進來,她上氣不接下氣的,並且一臉好奇的表情。這時候,
  唐密正獨坐在安樂椅上吹口哨,面帶猶豫的神氣。
  “怎麽樣?”在這短短的三個字裏,她放進了無限的深情。
  “找到——一種工作。”
  “什麽樣的工作?”
  唐密做了個鬼臉。
  “在蘇格蘭荒野地帶坐辦公廳,機密的公事,看情形不太帶勁兒。”
  “我們兩人去呢?或是衹你一人去?”
  “恐怕衹有我一人去。”
  “該死!老卡特為什麽這樣卑鄙?”
  “我想,這一類工作,他們是要把男女隔開的。否則,太分心了。”
  “是拍密電呢?或是譯密電?是像德波拉擔任的一樣工作嗎?唐密啊,一定要小心。
  擔任這類工作的人,常常會變得很古怪,夜裏都睡不着覺,整夜走來走去,不斷的哼哼,
  不斷的念九七八三四五二八六一類的數字。到末了,都是神經崩潰,送進療養院。”
  “我可不會這樣。”
  秋蓬憂鬱的說:
  “你遲早也會這樣。我可不可以一同去?不是去工作,而是以妻子的身份同行。也
  好有人將拖鞋替你放在爐子前面,也可以讓你在一日辛勞之後,回傢享受一頓熱騰騰的
  晚餐。”
  唐密露出不安的樣子。
  “老伴兒,抱歉,抱歉!我實在不想離開你——”
  “但是,你覺得應該去。”秋蓬回想到以往,不勝感慨。
  “總之,”唐密有氣無力地說。“你知道,你還可以織毛綫呀。”
  “織毛綫?”秋蓬說。“織毛綫?”
  她抓起她那頂毛綫織的登山帽,扔到地上。
  “我討厭淺緑色的毛綫,也討厭深藍色的毛綫和淺藍色的。我想織個magenta色(紫
  紅色——譯者註)的東西。”
  “這個字聽起來倒有一種軍隊味。幾乎令人想起閃電戰了。”
  他確實感到很不高興。但是,秋蓬是一個很剛強的女人,她表現得很勇敢,她說她
  並不在乎。她又附帶着說,她聽說救護站方面需要一個負責打掃的女人,她也許能胜任。
  三天以後,唐密動身到亞伯丁去了。秋蓬到車站去送行,她的兩眼亮亮的,衹眨了
  一兩下眼,但是始終保持堅决而愉快的樣子。
  當車子駛出站去,唐密眼望着她那孤單單的樣子,默默走下月臺。衹有在這一剎那,
  他纔感到喉嚨裏像是有塊東西。管他戰爭不戰爭。他覺得他現在是把秋蓬遺棄了……
  他竭力的振作了起來。啊!命令總是命令!
  準時到達蘇格蘭以後的第二天,他就搭火車到曼徹斯特。第三天,有一輛火車把他
  送到利漢頓。他先到當地主要的大旅館去看看。翌日,他又到一傢一傢的旅社和招待所
  去巡禮一番,一方面看看房子,一方面打聽打聽長住的條件。
  逍遙賓館是一個深紅色,維多利亞式的別墅。這所別墅建立在一個小山邊,由樓上
  的窗口俯瞰,海上的景色盡收眼底。一進到過廳裏,就聞到一股輕微的塵土和燒菜的油
  煙味。同時,地毯也已破舊不堪了,但是,同他剛看到的其他地方一比,還算比較好的。
  他在女房東普林納太太的公事房談談。那是一間不整潔的小房間,裏面放着一張大的辦
  公桌,桌上滿是零亂的文件。
  普林納太太是一個中年婦人,她本人就有點兒不整潔的樣子,一頭濃密的、難看的
  黑捲發,臉上有一點模模糊糊的化妝,臉上挂着一副堅定的笑臉,笑起來露出一嘴很白
  的牙齒。
  唐密低聲嚮她提到自己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堂姊,麥多斯小姐,兩年以前,在逍遙賓
  館住過。普林納太太記得很清楚有這麽一個人,她說那位老太太真好,非常活躍,而且
  富有幽默感——也許,她實在並不老。
  唐密說話很謹慎,他說是的,他知道:麥多斯小姐是實有其人的,情報部對於這種
  細節很認真的調查過。
  普林納太太問她:麥多斯小姐現在可好?
  唐密很傷心的說:麥多斯小姐已經去世了。普林納太太很表同情,將牙齒碰得‘得
  得’響,並且發出感嘆的聲音,臉上也露出該表現的愁容。
  不久,她又口若懸河的談起來。她說她那裏有一間一定會讓麥多斯先生合意的房間。
  從那間房間可以俯瞰美麗的海景。她以為麥多斯先生要離開倫敦,實在是對的。她曉得
  近來城裏的生活很沉悶。當然,經過一陣流行性感冒以後——
  普林納太太帶着他上樓去看房間,一邊仍在滔滔不絶的講。她提到周租的數目。唐
  密假裝很失望的樣子。普林納太太說近來物價漲得實在嚇人。唐密說:真是不幸,一來
  他的收入近來減少了,二來,稅捐又那麽重——
  普林納太太哼了聲道:
  “這可怕的戰爭——”
  唐密也說:他以為,那個叫希特勒的傢夥真該絞死。瘋子!這個人實在是個瘋子!
  普林納太太也說是的。她又說,一半因為糧食配給太少,一半因為肉商很難供應他
  們的需要——有時候簡直睏難極了——同時甜面包和肝可以說根本見不到。因此,當傢
  實在是件苦事。不過,麥多斯先生既然是麥多斯小姐的本傢,房租可以再減半個吉尼。
  唐密連忙鳴鼓收兵,他答應回去考慮一下再决定。普林納太太一直跟他到大門口,
  仍然口若懸河的談着。同時,她還顯得非常狡滑的樣子,使唐密大吃一驚。他承認,在
  某一方面說,她很漂亮。不過,這個女人究竟是那一國人呢?一定不是英國人罷?她的
  姓是西班牙姓或葡萄牙姓?不過,那是她丈夫的姓,不是她的。他以為,她雖然沒有愛
  爾蘭土腔,可是一定是愛爾蘭人,這也許是因為她這人精力充沛的關係。
  終於談妥了;麥多斯先生明天决定搬過來。
  翌日,唐密算好時間,準六點鐘搬了來。普林納太太出來到過廳裏來迎接他。她對
  一個樣子像白癡的女僕吩咐了一大套話,叫她如何安置行李。那女僕張着嘴,瞪着眼,
  望着他。於是,普林納太太便把他讓到她叫做休息室的一個房間。
  “我總是要介紹房客們認識認識的。”休息室裏有五人,一個個投過懷疑的眼光。
  普林納太太毅然的笑笑,這樣說:“這是我們新來的房客,麥多斯先生——這位是歐羅
  剋太太”那是個像座山似的女人,眼睛小而亮,嘴上還長着鬍子。她對他滿面堆下笑容。
  “這位是布列其雷少校。”少校以一種打量的眼光瞟他一眼,然後呆板的嚮他點點
  頭。
  “德尼摩先生。”這是個年輕人,金黃色的頭髮,藍眼睛,態度非常呆板。他站起
  來,對他一鞠躬。
  “這是閔頓小姐。”閔頓小姐是一個上點年紀的女人,身上挂了許多珠子。她正在
  用淺緑色的毛綫織東西,並且不住吃吃的笑。
  “還有布侖肯太太。”又是一個織毛綫的人——一頭褐色亂發的女人。她正在低頭
  織一頂毛綫登山帽,現在擡起頭來。
  唐密突然屏息;他覺得房屋直打轉。
  布侖肯太太!原來是秋蓬!真是不可想像——秋蓬居然坐在逍遙賓館的休息室,
  且在鎮靜的大織毛綫。
  她的眼光和他相遇——那是客氣的,毫無關係的,陌生者的眼光。
  他不禁暗暗佩服!
  秋蓬!
  
  出品:阿加莎.剋裏斯蒂小說專區(http://christie.soim.com)
第02章
  ---諜海
  諜海
  第二章
  那個晚上,唐密究竟怎樣熬過的,他自己也不十分明了。他對布侖肯太太,看也不
  敢多看幾眼。晚餐的時候,又有三個房客出現。其中有一對中年夫婦——凱雷夫婦——
  還有一位年輕的母親斯普若太太,這位小婦人因為時局關係,帶着她的嬰兒由倫敦到這
  兒來,不得不在利漢頓住一段時間,現在她顯然已經感到住厭了。她的座位,安排在唐
  密的旁邊。她那暗灰色的眼睛,偶爾盯住唐密,同時用一種微弱的聲音問他:“你以為
  現在已經很安全了嗎?大傢都要回傢了,是不是?”
  對於這種毫無技巧的問話,唐密尚未來得及回答,那位挂滿珠子的太太便插嘴了:
  “我以為,我們帶孩子的千萬不可冒險。你那可愛的小白蒂,要是有三長兩短,你後悔
  都來不及的。你知道,希特勒已經說過,德國對英國的閃擊戰就要開始,我想,大概是
  一種新瓦斯罷。”
  布列其雷少校突然插嘴道:
  “許多關於瓦斯的話,都是極為無聊的。他們纔不會浪費時間呢,那裏有功夫搞什
  麽瓦斯,他們現在是用有高度爆炸性的炸彈和燒夷彈。在西班牙就是如此。”
  在座的人,都津津有味的談到這個問題。秋蓬的聲音,又高又尖,並且略帶傻傻的,
  自得的調子:“我的兒子道格拉斯說——”
  “道格拉斯,”唐密想。“為什麽叫道格拉斯呢?我倒要知道知道。”
  他們的晚餐像煞有介事的,有好幾道養份不足的菜,都是一樣的味同嚼蠟。飯後,
  大傢都到休息室去。織毛活的太太們又恢復她們的工作。少校大講他在西北戰綫上的經
  驗,他的話又長又無聊,唐密卻不得不洗耳恭聽。
  那個眼睛明亮,一頭金發的年輕人走出去了,他到門口時,嚮大傢微微一鞠躬。
  少校突然停止話碴兒,用手戳戳唐密的肋部說:
  “那個剛剛出去的傢夥是個難民,他是在大戰前大約一個月光景,由德國逃出來
  的。”
  “他是德國人嗎?”
  “是的,但不是猶太人。他的父親因為批評納粹政府而遭殃,他的弟兄有兩個人現
  在集中營裏,這傢夥及時逃了出來。”
  這時候,唐密又讓凱雷太太拉着大講她的健康情形。她的話一開頭便沒有終止,
  且聚精會神的,講得起勁兒,一直說到就寢時分,害得他連逃避都來不及。
  第二天早上,唐密起身很早,便到前面去走走。他迅速走到碼頭,然後沿着海濱遊
  憩場回來。這時候,他忽然看見有一個人由對面走過來,唐密舉起帽子道:
  “早安,唔——布侖肯太太,是不是?”
  這時四下無人。秋蓬道:
  “你要叫我利文斯頓醫師。”
  “你究竟是怎麽會到這兒來的,秋蓬?”唐密低聲說。“這真是奇跡——絶對是奇
  跡。”
  “這根本不是奇跡——不過是略動腦筋而已。”
  “那麽,我想,是你的腦筋靈活了?”
  “你猜得對,你同那個自以為了不起的葛蘭特先生,希望這是給他一次教訓。”
  “可不是嗎,”唐密說。“秋蓬,說罷。告訴我,你怎麽能設法到此地來的,我簡
  直好奇得要死了。”
  “這很簡單。葛蘭特一談到卡特先生,我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我想,恐怕不會是
  叫你擔任什麽坐辦公廳的工作。但是他這麽說,我就明白了,大概是不需要我參加。因
  此,我决定和你們鬥鬥智。我出去取白葡萄酒,卻半路上溜到布朗公寓去和毛琳打電話。
  我叫她給我打電話,並且囑咐她說些什麽,她很忠心,一一依計而行。在電話筒裏,她
  那高高的聲音,全屋子都可以聽到。於是,我也表演我的拿手好戲。我裝作很難過,
  且不得不馬上出去的樣子。我假裝一個友人跌傷了,匆匆的跑出去,露出很着急的樣子。
  我故意把大門‘砰’的一聲關上,其實人還是在裏面,我溜回臥房,把那個高腳櫥後面
  通起居間的門輕輕拉開。”
  “那麽,你都聽見了?”
  “都聽見了。”秋蓬非常得意。
  唐密怪她道:
  “可是你卻始終沒有泄露。”
  “當然不啦。我想給你們一個教訓,讓你和你的葛蘭特先生以後小心點兒。”
  “嚴格的說起來,他也並不是我一個人的葛蘭特。不過,你倒是真給他一個教訓
  了。”
  “要是卡特先生,就不會對我這麽卑鄙了。”秋蓬說。“我以為現在的情報部已經
  不像當年那樣了。”
  唐密嚴肅的說:
  “我們又回到這崗位以後,情報部又可以恢復以前的榮譽了。你為什麽要叫布侖肯
  呢?”
  “為什麽不可以呢?”
  “選這樣一個名字,似乎很奇怪。”
  “這是我第一個想到的名字,同時,配合我的內衣褲,也很方便。”
  “秋蓬,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這個傻瓜。布侖肯是B字開頭,畢賜福也是B字開頭。我的連短褲的襯衣上都綉
  着B.B.兩個字母,代表我的全名普魯登·畢賜福。那麽,我的化名叫普垂霞·布侖肯,
  不是剛好配合嗎?那麽,你為什麽要叫麥多斯呢?這名字很笨。”
  “首先,”唐密說。“我的褲子沒綉着大大的B字。情報部要叫我化名為麥多斯。
  麥多斯先生有輝煌的歷史,關於他已往的情形,我背都可以背誦出來了。”
  “那很好,”秋蓬說。“你是已婚呢?或是獨身?”
  “我是個鰥夫。”唐密神氣十足的說。“內人於十年前在香港去世。”
  “為什麽在香港?”
  “人總要死在一個地方呀。香港有什麽不好呢?”
  “啊,沒有什麽,也許那是個極適當的喪身之所。我是個寡婦。”
  “你的丈夫死在什麽地方?”
  “死的地方有什麽關係嗎?也許是死在一個療養院罷。我想他大概是患肝硬化致死
  的。”
  “哦,聽了真令人難過。那麽,令郎道格拉斯呢?”
  “道格拉斯現在海軍服役。”
  “這個我昨晚上聽到了。”
  “我另外還有兩個兒子,雷蒙現在空軍,小兒子西瑞爾現在國防義勇軍。”
  “那麽,要是有人不怕麻煩去調查,這些想像中的布氏弟兄呢?”
  “他們並不姓布侖肯。布侖肯是我第二個丈夫的姓。我的第一個丈夫姓席爾,在電
  話簿姓席爾的有三大頁的篇幅。你就去查,也查不清。”
  唐密嘆了一口氣。
  “秋蓬,你的老毛病又來了。你總喜歡過份,兩個丈夫,三個兒子,太多了。人傢
  問起詳情來,你的話會前後矛盾的。”
  “不,不會的。我倒以為,這些兒子的名字也許有用呢。你要記住,我並未奉任何
  人的命令。我是個自由的情報員。我從事這種調查,純粹是好玩。我準備痛快的玩玩。”
  “大概是罷。”唐密說。不久,他又悶悶不樂的說:“這完全是一出鬧劇。”
  “你為什麽這麽說?”
  “這個——你在‘逍遙’住的時候比我長。昨晚上在那裏的人中間,那一個是敵方
  的間諜,你能老實的告訴我嗎?”
  秋蓬若有所思的說:
  “這兒的情形似乎有點兒奇怪。當然,那個年輕人很可疑。”
  “你是說卡爾·德尼摩嗎?警察會調查難民的來歷,你說是不是?”
  “大概是的罷。可是,他仍然可以設法活動。他是一個很漂亮的小夥子,你知道。”
  “你是說,女孩子會把消息告訴他嗎?但是,什麽女孩子呢?並沒有將門小姐流浪
  到這兒。他也許會和英國陸軍婦女輔助隊的連長談戀愛罷。”
  “唐密,不要亂講了,我們要認真些。”
  “我是認真的呀。不過,我衹是覺得這種追逐,不過是徒勞無益罷了。”
  秋蓬嚴肅的說:
  “現在這麽說,為時尚早。這件事到底還沒有什麽明顯的跡象。你覺得普林納太太
  怎麽樣?”
  “不錯。”唐密若有所思的說。“我承認,還有普林納太太,這個人的來歷得弄明
  白。”
  “我們兩人又怎麽辦呢?我是說,我們究竟應該如何合作呢?”
  唐密思索着說:
  “我們不可讓人看到常常在一起。”
  “是的。要是有什麽表現,讓人發現我們其實是很熟悉的,就遭了。我們所要决定
  的,是態度問題。我以為,最好讓人以為我們之間有一方追求另一方。”
  “追求?”
  “一點兒也不錯,假裝我在追求你。你要盡量設法逃避,但是,衹裝做一個騎士風
  度的男人並不總是成功的。我已經有過兩個丈夫了,現在正在尋找另一個。你要扮那個
  被追逐的鰥夫,我常常會把你纏在某一個地方,譬如說,把你關在咖啡館裏,或者在海
  邊拉到你。那麽,每個人見了都會竊笑,都會以為很滑稽。”
  “這倒似乎是很可以做到的。”
  秋蓬說:“男人讓寡婦追得走頭無路那種窘態,多少年來一直都傳為笑柄。這種心
  理對我們很有用處。假若大傢看見我們倆在一起,他們衹有暗笑,並且說:‘瞧那個可
  憐的麥多斯。’”
  唐密突然抓住她的胳膊。
  “留心,”他說,“留心你前面。”
  在一個防空洞的一角,有一個年輕人正在和一個女孩子談話,他們談得很認真,
  沒有註意四周的一切。
  秋蓬輕輕的說:
  “那是卡爾·德尼摩,不知道那女的是誰?”
  “不管她是誰,這女孩子非常漂亮。”
  秋蓬點點頭,一面目不轉睛的,細心打量那女孩子。那女孩子的面孔是褐色的,充
  滿了熱情,穿一件緊身的套頭絨綫衣,麯綫畢露。她正在認真的談話,並不時的加強語
  調。
  德尼摩正在靜靜的聽。
  秋蓬低聲說:
  “我想,我們可以就此分手了。”
  “對了。”唐密表示同意。
  他轉身,嚮相反的方向踱去。
  在路的盡頭,他遇見那位少校,少校不放心的望望他,然後以低沉的喉音說:
  “早!”
  “早!”
  “你像我一樣,喜歡早起。”布列其雷說。
  唐密說:
  “這種習慣當然是在東方養成的。那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不過我現在還是很早就
  醒了。”
  “也很對,”布列其雷少校很贊成說。“主啊!如今這些年輕人,我真看了就討厭!
  他們洗過熱水澡,等到十點鐘,或者更晚的時候纔下樓來。難怪德國人要打敗我們了。
  我們的年輕人都沒有精力,都是些軟弱的小畜牲!總之,現在的軍隊可不像以往那樣好
  了,他們對部下是溺愛,夜晚要為他們蓋好被子,還要給他們熱水袋。啐!惡心死了!”
  唐密憂愁的搖搖頭。少校看他表示同意,便接着說,分外的起勁。
  “紀律,我們需要的就是紀律!要是沒有紀律,怎麽能打勝仗?先生,你知道嗎?
  有的在閱兵的時候還穿運動褲。這是我聽人說的。這樣總不能希望打勝罷!哼!運動褲!
  主啊!”
  麥多斯先生感慨的說,如今一切都和往年不同了。
  “都是民主制度害的!”布列其雷少校憂鬱的說。“一件事往往會做得過火。我以
  為,這種民主的辦法,他們也做得過火了。他們把官長和士兵混在一塊兒,讓他們在飯
  館裏一同進餐——哼!——麥多斯呀,弟兄們是不喜歡這樣的。弟兄們知道。他們總是
  知道的。”
  “當然。”麥多斯先生說。“我本人對於軍隊的情形,實在不大明白。——”
  少校打斷了他的話,迅速的嚮一旁看看,說:
  “參加過上次世界大戰罷?”
  “啊,是的。”
  “我想也是的。看得出你是受過訓練的,由肩上可以看得出,在那一聯隊?”
  “在第五聯隊。”
  “啊,是的,在薩羅尼加港!”
  “是的。”
  “我是在美索不達米亞。”
  少校馬上就談起往事來了。唐密有禮貌的洗耳恭聽,最後,少校憤憤的說:
  “你知道他們現在會用我嗎?不會的!他們不會用我。太老了。什麽太老?放他媽
  的屁!這般小畜牲,我倒可以教他們一兩樣作戰的方法。”
  “即使是教他們不要做什麽,也比他們的官長高明,是嗎?”唐密笑着說。
  “啊,你說什麽?”
  很明顯的,幽默感並不是布列其雷少校的王牌,他不大明白的望着唐密,唐密連忙
  改變話題。
  “布侖肯太太——我想她是姓布侖肯罷?關於她的情形你曉得罷?”
  “對了,她姓布侖肯。這女人樣子不難看——牙齒有點長,話講得太多。人很好,
  就是有點傻氣。不,我不認識她。她在這兒衹有幾天,你為什麽要問這個?”
  唐密對他解釋:
  “剛纔偶然碰見她。不知道她是不是總像今天這樣早?”
  “不知道。女人通常不會有在早餐前散步的習慣。——感謝主!”他補充了一句。
  “阿門!”唐密說。然後,他又接着說:“我不善於在早餐前客客氣氣的同人談話。
  希望我對她不會太無禮,但是,我是想運動運動的。”
  少校立刻表示同情。
  “我支持你,麥多斯,我支持你。女人散步是沒關係的,但是不要在早餐以前。”
  他咯咯地略微笑了笑。“老朋友,頂好當心些。你知道嗎?她是個寡婦。”
  “是嗎?”
  少校狠狠的嚮他肋間戳了一把。
  “我們總該明白寡婦是什麽樣子的。她已經埋葬了兩個丈夫了,現在正在物色第三
  號的。麥多斯,對她要特別特別當心!特別當心!這是我的忠告。”
  到了遊行的終點,布列其雷少校興高采烈的,一個大轉身,改用一種活潑的步伐,
  回旅館去吃早餐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秋蓬沿着海濱遊憩場慢慢的繼續散步。她經過防空洞前面的時候,
  離那一對年輕人很近。當她走過的時候,聽到了幾句話,那是那個女子說的!
  “卡爾,你可要小心點兒。就是有一絲可疑之處——”
  到這裏,秋蓬聽不見了。這幾句話有什麽意思嗎?有的,但是,也可能作幾種毫無
  作用的解釋。於是,她用一種盡量不侵犯人傢的態度,小心翼翼的,再轉過身來,又走
  過去。她的耳畔又傳過來:
  “自尊自大,又極可厭的英——”
  布侖肯太太的眉毛略微竪了起來。
  她想:這種話恐怕不太聰明罷。德尼摩是逃避納粹迫害的難民,英國給他政治庇護,
  並且給他安身處所,他居然十分贊同的聽女友講這種話,真是不聰明也不知恩。
  秋蓬又轉過身來。但是,這一次,她還沒走到防空洞,那一對年輕人突然分手了。
  那女孩子越過馬路,離開海濱了,德尼摩卻朝秋蓬這個方向來。
  要不是她停下腳步,猶豫一下,他也許還認不出她來。於是,他迅速的並起腳跟,
  嚮她深深一鞠躬。
  秋蓬低聲對他說:
  “早!德尼摩先生,我這樣稱呼,對不對?早上天氣真好!”
  “啊!是的。天氣很好。”
  秋蓬接着說下去:
  “這種天氣給我相當的誘惑。在早餐以前,我本來不常出來的,但是,今天早晨天
  氣太好了,一半也是因為昨天晚上睡得不大好。一個人到一個生地方,往往睡不着,要
  過一兩天才會習慣。”
  “啊,是的。這是毫無疑問的,情形的確如此。”
  “這樣散散步,實在可以使我的胃口好一些,早餐可以吃得香一些。”
  “你現在回到‘逍遙’去嗎?你要允許的話,我想和你一同回去。”他很嚴肅的同
  她並排而行。
  秋蓬說:“你也是出來走走,希望胃口好些嗎?”
  他嚴肅的搖搖頭。
  “啊,不是的。我早餐已經吃過了,我是準備去工作的。”
  “工作?”
  “我是個化學研究生。”
  秋蓬想:你原來是這麽一個人物呀!一面,她又偷偷的瞥他一眼。
  卡爾·德尼摩繼續說下去,他的聲調硬硬的。
  “我到這裏來是逃避納粹迫害的。我的錢很不寬裕,也沒有朋友。現在我盡量找些
  有用的工作做。”
  他的兩眼一直望着前方,秋蓬意識到有一種強烈情緒的潛流,有力的推動着他。
  她含糊的,低聲說:
  “啊,是的,我知道,我知道。這是很值得稱贊的。”
  德尼摩說:
  “我的兩個哥哥在集中營裏。我的父親就死在集中營裏,我的母親因為憂愁與恐怖
  而死。”
  秋蓬想:
  “聽他說話的口氣,仿佛是背臺詞似的。”
  她又偷看他一眼。他的兩眼仍在望着前方,他的臉上毫無表情。
  他們默默的走了一會兒。身旁有兩個男的走過,其中之一迅速的瞥了卡爾一眼。她
  聽見那個人對他的同伴說:
  “我敢打賭,那傢夥一定是德國人。”
  秋蓬註意到卡爾·德尼摩的臉上起了一陣紅潮。
  突然之間,他再也不能控製自己的感情了,他內心潛伏的感情一時都表面化了,他
  結結巴巴地說:
  “你聽見了罷?……你聽見了罷?……他們說……我……”
  “小夥子,”秋蓬突然態度改變,還我本來面目了。她的聲音爽朗而且有些咄咄逼
  人。“不要傻罷,魚與熊掌,不可得兼啊。”
  他轉過臉來,凝視着她。
  “這是什麽意思?”
  “你是一個難民,你必須逆來順受,你現在還活着,這是最重要的,而且過着自由
  的生活。至於另外一方面,你要認清,這是不可避免的,我們英國正在作戰,你是德國
  人。”
  她忽然笑了笑。“你不能希望一個街上的路人能夠辨別好的德國人和壞的德國人。
  我說話也許太粗些。”
  他仍然在凝視着她。他的眼非常藍,非常銳利,看得出,一定是強自壓抑着內心的
  情緒。然後,他突然也笑了笑,說:
  “他們談到印第安人,曾經有這種說法,是不是?——死的印第安人,纔是好的印
  第安人。對嗎?”他哈哈大笑。“要當一個好的德國人,我就必須準時去工作了,再
  見。”
  又是板板的一鞠躬。秋蓬望着他那行漸消逝的背影,想道:
  “布侖肯太太呀,你方纔有漏洞了,將來要嚴格執行任務,現在回逍遙賓館吃早餐
  去。”
  逍遙賓館過廳的門是開着的。普林納太太正在裏面很起勁的對一個人講話:
  “你要告訴他我說上次那批人造奶油怎麽樣。到奎列商店去買熟的腌肉。上次他那
  裏的腌肉便宜兩辨士,並且買包心菜的時候要小心挑選——”
  當秋蓬進去的時候,她的話突然停止了。
  “啊,早,布侖肯太太。你起得真早。你還沒有吃早餐,已經準備好了,在餐廳
  裏。”說到這裏,她指指同她談話的那個女孩子就說。“這是小女雪拉,你還沒見過她,
  她一直在外面,昨晚上纔回來。”
  秋蓬很感興趣的望望那活潑而漂亮的面孔。方纔看到的那股悲勁兒,現在已經看不
  見了。如今變得有些厭煩和怨恨的樣子。“這是小女,雪拉。雪拉·普林納。”
  秋蓬低聲的寒暄幾句,然後走進餐廳。這時候,裏面有三個人在吃早餐——斯普若
  太太和她的小女孩,還有那位“偉大”的歐羅剋太太。
  秋蓬說:“早!”
  歐羅剋太太爽朗的說:“您早!”
  斯普若太太也嚮秋蓬打招呼。但是她的聲音像貧血癥患者的聲音,完全讓歐羅剋太
  太的聲音壓倒了。
  那位老太太興致勃勃,和秋蓬聊了起來。
  “早餐以前出去走走,是很有益的。”她說。“這樣胃口會好些。”
  斯普若太太對她的孩子說:
  “寶貝,面包,牛奶,好吃!”她竭力哄她的女兒,想趁其不備,將調羹暗暗送進
  她的嘴裏。
  可是,那孩子更勝一籌。她突然將頭一轉,巧妙的避開她媽媽拿調羹的手。一雙大
  大的眼睛,不住地望着秋蓬。
  她伸出沾滿牛奶的手指頭,指着這位新來的客人,並且露出滿面笑容,一面咯咯作
  響的說:“格——格——包其。”
  “她喜歡你,”斯普若太太叫道。她堆下一臉笑容,望着秋蓬,好像是對一個一見
  就起好感的人一樣。“她對生人,有時候很害羞呢。”
  “她說的是什麽意思呀?”歐羅剋太太很感興趣地問。
  “她還說不清楚呢。”斯普若太太說。“你知道,她纔兩歲多。恐怕她說的話十之
  八九都是鬍說。不過她會叫媽媽,是不是,寶貝?”
  白蒂若有所思的望着她的母親,然後,露出最後决定的神氣說:
  “格格,比剋——”
  “這是小天使們自己的語言。”歐羅剋太太用低沉的聲音說。“白蒂寶貝,現在叫
  ‘媽媽’!”
  白蒂拼命的望着歐羅剋太太,皺皺眉頭,然後很強調的說:“納色——”
  “乖,真是難為她了,多可愛的小孩子!”
  歐羅剋太太站了起來,對白蒂拼命的笑了笑,便拖着沉重的身軀走出餐室。
  “格,格、格!”白蒂很滿意的叫了起來,一面用湯匙敲着桌子。
  秋蓬的眼閃動一下,說:
  “‘納色’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斯普若太太的臉色忽然紅了。她說:“你知道嗎?對於某人某物,白蒂要是表示不
  喜歡,大概就會這麽說。”
  “我也這麽想。”秋蓬說。
  兩人都哈哈大笑。
  “寶貝,”斯普若太太說。“歐羅剋太太對人是善意的,不過她這個人是有點嚇人
  ——那麽粗的嗓子,而且有鬍子。”
  白蒂歪着頭,對秋蓬發出一種唧唧咕咕的聲音。
  “她很喜歡你呢。”斯普若太太說。
  秋蓬以為她的聲調中含有嫉妒的意味,便馬上想法子補救。
  “孩子們都喜歡新面孔,你說是不是?”她從容地說。
  這時候,門打開了,進來的是布列其雷少校和唐密。秋蓬的態度立刻變得圓滑了。
  “啊,麥多斯先生,”她叫道。“我可賽過你了,我最先到。可是,還給你留下一
  點早餐。”
  她微微用手指指身旁的座位。
  唐密含糊的低聲說:“啊,謝謝!”便連忙坐在餐桌的另一端。
  白蒂說:“普其!”牛奶同時飛濺到少校身上。少校馬上假裝難為情,卻又很高興
  的樣子。
  他裝成傻傻的,自得的樣子問:“啊‘躲躲貓’小姐,你好嗎?”然後,他用報紙
  遮着臉,一隱一現的,裝給她看。
  白蒂高興得歡呼起來。
  秋蓬生出一肚子的狐疑,她想:
  “想必是弄錯了,這兒不可能有什麽間諜活動,根本不可能。”
  她以為,要是覺得逍遙賓館是一種第五縱隊的大本營,恐怕衹有阿麗斯漫遊奇境記
  裏的白女皇纔有這樣的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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