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纪实报告>> 劉志武 Liu Zhiwu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2007年四月19日)
非常男女與非常事件
  第一章 腰纏萬貫客大欺店
  
  夏深秋初,天空碧藍的日子。陳嫻妹駕駛着父親贈給她的生日禮物——一輛日産豐田佳美豪華轎車,從廣東省東莞市駛往深圳市“中國民俗文化村”。副駕駛座及後排,坐着陳嫻妹的三個女友。陳嫻妹,女,22歲。其父陳偉是廣東省東莞市某玩具廠廠長,私營企業傢,該廠主要産品出口國外。陳嫻妹是陳傢的獨生女,自幼嬌生慣養,她說要月亮,陳偉這個當父親的就很認真地琢磨着能否打通關節,與美國宇航局聯繫,讓宇航員在登月時順便捎塊月球上的石頭。反正有的是錢,有錢不花當個守財奴,死後也得背着駡名離開人間。按照陳偉的經濟實力和心氣兒,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在社會上謀個職業,在銀行立個戶,存入幾百萬人民幣,起碼夠她兩輩子吃喝的了。陳嫻妹不幹,她說:“我總不能無所事事的來一世吧?”陳偉想,此話有理,於是安排女兒當公司出納兼報關員。報關員是很輕鬆但技術性極強的一種工作,陳嫻妹生性愛玩好動,加之長得漂亮,便對父親說:“人配衣裳馬配鞍,我開着名牌汽車去報關,等於替你老人傢的公司做形象廣告,給我買輛汽車吧。”陳偉傢財數千萬元,買輛汽車何足挂齒?於是,人們經常看見一襲紅裝的陳嫻妹駕駛着一輛白色豪華小轎車,往返於廣深高速公路。
  這天,純粹是閑得難受,陳嫻妹邀請阿秀、阿桂、阿娟三位女友參觀深圳的“中國民俗文化村”。中午時分,該吃飯了,陳嫻妹說:“快餐沒勁,粵菜吃膩了,我提議,今天咱們吃川菜,換換口如何?”客隨主便,白吃的饅頭不能嫌面黑,三位女友拍手贊同,還連連說:“你就是大姐大,你說到我們心坎裏去了!”“大姐大”是香港娛樂界的專用名詞,像林青霞這類名角纔有權受用。小姐幾個一番吹捧,陳嫻妹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遂大搖大擺地走進某飯店,那架勢那陣勢,真像黑社會裏的“大哥大”帶着幾個貼身保鏢穿街走巷。穿着旗袍站在門口的迎賓小姐,熱情地打着招呼,將陳嫻妹等人導入大堂一臨窗處。陳嫻妹不悅,問道:“有沒有雅間?”迎賓小姐說:“有。另加15%的服務費。”一切緣於陰錯陽差。迎賓小姐以為四位女客沒有必要進雅間;陳嫻妹想的是,三位女友前呼後擁地陪着我,不進雅間成何體統?尤其是迎賓小姐關於“另加15%服務費”的解釋,大大傷害了陳嫻妹的自尊,遂脫口而出:“你這是當衆羞辱我?什麽服務費不服務費的,衹要姑奶奶高興,就將你這個飯店買下來。”
  善於察顔觀色的大堂經理一見事態不妙,屁顛顛地跑來,臉上堆着笑肉:“小姐,別跟她一般見識,她是剛剛招聘來的,不懂規矩。我馬上炒她的魷魚!”大堂經理將陳嫻妹等人引入“桃花源”雅間後,馬上訓斥迎賓小姐:“你眼神不行!這是款姐,財神爺呀!”迎賓小姐委屈得哭了:“我沒說錯話呀!”大堂經理說:“我承認,你的話沒說錯。可這兩句話不能一塊說,起碼得相隔十分鐘。你把旗袍脫了,去後院刷碗幹雜活吧。”目睹此狀,陳嫻妹一笑。人們不是老講“店大便欺客”嗎,其實“客大也欺店”,孫子腰纏萬貫,當爺爺的也得讓他三分———金錢的集中與權力的集中同樣可怕。
  魯、蘇、川、粵是中國四大菜係,其中,最講究營養的是粵菜,最講究刀工的是蘇州菜,最具平民意識的則是四川菜。大約十年前,粵菜開始“北伐”,連最愛粉條的哈爾濱人也以吃粵菜為時髦,可是今天,無論走到哪座城市,隨處可見“四川火鍋”的大招牌。川菜辣,川妹子更辣,不信?隨便走進哪傢正宗的川菜館,服務員報菜名時嗓音尖而不厲,如唱歌般還拖着一個長長的尾音,宛如川江號子繞梁三日餘音不絶。點菜時,陳嫻妹問服務員:“有什麽看傢菜?”服務員已經被大堂經理特意關照了一番,不敢怠慢,如數傢珍般報了一串菜名。別看年紀輕輕,陳嫻妹卻是口味很刁的美食傢,她不假思索地點了“東坡魚”、“麻婆豆腐”、“宮保雞丁”和“香糟脆皮鴨”。大堂經理一見陳嫻妹點了這四道菜,大為驚訝,心說:“壞了!善者不來,來者不善。這個款姐果然是個刁婆。”表面看來,哪傢川菜館都有這四道菜,其實衹有行傢心裏明白,這四道菜人人會做,做好談何容易?
  
  第二章 癡情女郎偶遇白馬王子
  
  粵菜能夠北上,魯菜為什麽不能南下?在北方人看來,民以食為天,食以米面為主,菜是下飯用的,所以魯菜講究色、香、味,口重一點沒關係,最好一塊肉能讓兩碗米飯落肚。南北飲食文化的差異,歸根結底,是經濟發展的差異。陳嫻妹點了四道菜,令大堂經理驚訝,原因很簡單,這四道極為普通的川菜是地地道道的“看傢菜”呀!“東坡魚”相傳是北宋時期蘇東坡親自下廚用以待客的,其烹飪方法講究“慢着火,少着火,火候足時自美”;“麻婆豆腐”要求既酥又嫩,這個度很難把握;“宮保雞丁”關鍵在於爆炒,太嫩或過老的青椒都不能下鍋;“香糟脆皮鴨”則要求脆而不膩,味道醇濃……菜餚的質量既有量化標準又以感覺為主,因人而異,若想達到食客的滿意,有時比登天還難。大堂經理沒有含糊,將主廚宮玉林召來,如此如此地交代一番。主廚宮玉林25歲,幹與不幹地操刀10年,說:“經理您放心,我拼出老命,也得讓這位刁婆見識見識什麽叫正宗川菜。”果然,半點鐘後,四道美味佳餚一一上齊。“觀千劍後而知器”,陳嫻妹操起筷子用口一嘗,大為驚訝,今天的川菜果然與衆不同,清鮮醇濃,一菜一格,變化多端。於是,陳嫻妹無意識地說了一句話:“好廚!這師傅肯定出師有名。”
  “謝謝您的誇奬!”這個時候,大堂經理帶着廚師宮玉林前來謝客。宮玉林年方25歲,濃眉大眼,儘管穿着不太合身的工作服,看得出是個英俊小生。陳嫻妹與宮玉林一照面,一時不知說什麽為好。有句成語曰“一見鐘情”,也可能這句話的真正含義是男女之間,確確實實有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陳嫻妹遊遍了祖國的名川大山,說句老實話,還從來沒有遇到令她怦然心動的一名男子。就在這一瞬間,像一股電流擊遍全身,她産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宮玉林就是自己心中的白馬王子。男人和女人的事,是再過一萬年也說不清的,正因為說不清,文學家纔在那兒喋喋不休地演講“愛情是文學的永恆主題”。男人愛女人是用嘴,女人愛男人是用心,而且是用一顆火熱的心。男人講了一通“我愛你”,然後呼呼地蒙頭大睡,甚至夢遊巫山;女人一言不發,也許駡一句“我恨你”,接下來是細心照料男人,包括男人的皮鞋擦沒擦、口袋還剩多少錢……男人看女人是先看頭,看她長得漂亮不漂亮;女人看男人是先看腳,看他辦事利索不利索,儘管這種主張被某些人指責為唯心,但社會學者依然相信這是兩性社會學中不變的命理法則。
  從飯店出來駕車返回東莞的路上,陳嫻妹異常的興奮。阿秀、阿桂、阿娟三位女友註意到了她情緒上的變化,開始和她開玩笑。“儀表堂堂的宮玉林卻當了廚師,老天瞎了眼,這是物不盡其用,人不盡其纔……”“阿嫻(她們稱陳嫻妹為阿嫻),說實話,你是不是看上了宮玉林?”陳嫻妹嘴一撇:“去去去!別爛舌頭。”阿娟說:“誰爛舌頭?說瞎話的人才爛舌頭呢!”阿秀說:“哪天我去找宮玉林,就說陳嫻妹愛上了你……”事情往往就是這樣,明明心裏喜歡,嘴上卻守口如瓶;嘴上守口如瓶,心裏卻盼着衆人就這個話題無休止地說下去……這就是“欲擒故縱”戰術在愛情遊戲中的體現。
  兩天後,陳嫻妹給宮玉林打了個電話,說:“今天我去深圳報關行,我想見你一面,討教個問題,你有沒有時間?”宮玉林在電話裏說:“我今天休息。”陳嫻妹說:“那好呀,今晚6時,我們準時在春風路羅湖中學門口見面,不見不散。”宮玉林放下了電話。有錢的人傢遇上紅白喜事,經常會請技藝精湛的廚師上門主廚理竈,對於廚師來說,這是一筆不小的外快。宮玉林經歷了不少這類事,所以沒拿陳嫻妹的電話當回事。當然,出於禮貌,他還是去美發廳理了發,特意挑選了一條很時髦的寬式領帶,然後西裝革履的與陳嫻妹見面。
  “三都一光”,是深圳市品位最高,裝修最豪華的社交場所。三都指的是“新都”、“晶都”和“麗都”三傢酒店,“一光”指的是位於迎賓路的陽光酒店。宮玉林與陳嫻妹見面後,陳嫻妹一臉的媚笑,說:“今晚,我請你吃飯,談一件事,然後嘛……”說着,陳嫻妹將車子開到了陽光酒店。宮玉林大為驚訝,口袋裏沒揣着一萬兩萬的,誰敢走進這傢酒店?
  
  第三章 阿嫻自喻新新人類
  
  陳嫻妹果然是個款姐。陳嫻妹請宮玉林吃了一頓“很簡單”的便餐,結賬六百多元,然後驅車絶塵而去。深圳的酒店多如牛毛,陳嫻妹帶着宮玉林來到一間知名度很高的酒店,開了一間套房。然後對宮玉林說:“今晚我住在這裏。現在我們找一傢夜總會,坐下來好好聊一聊。”吃飯、聽歌、跳舞、聊天……三四個小時的時間,陳嫻妹對宮玉林的情況基本瞭解了:宮玉林,男,25歲,身高1.79米,湖南人,來深圳打工已經有5個年頭了。宮玉林的傢裏除了父母,還有一個在學的妹妹。因出身貧寒,人微言輕,再之社交能力差,從來沒有過戀愛的念頭。宮玉林的想法很簡單,在傢是長子,已經長大成人,有擔負家庭生活的義務。他想掙一筆錢,先將家乡的茅草房推倒,然後蓋一間用磚壘起來的房子。
  陳嫻妹含而不露地傾聽宮玉林的談話,這令宮玉林好生奇怪:“她怎麽不提今天約會的目的呢?”“春風一面曉妝成,偷折花枝傍水行。卻被內監遙覷見,故將紅豆打黃鶯。”這是四川籍女詞人花蕊寫的一首名詩,非常準確地描述了四川人心細的特點。瞧,花蕊夫人連梳妝打扮的工夫都不忘註意觀察他人的動嚮。時間已晚,宮玉林開門見山,問道:“陳小姐,今天真是不好意思啦!請問,您約我來,是不是貴府最近有什麽喜事?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願意登門獻藝。”陳嫻妹又是淡淡一笑:“你將來獻藝的機會多着哩!告訴你吧,我今天約你出來,什麽原因也沒有,就是……想見你一面。”歌舞廳的光綫很暗,茶几上放着一盞類似鬼火的紅燭,火苗一閃一閃,蠻有情調,衹是鄰座不時傳來一陣陣浪笑聲,令人作嘔。陳嫻妹見宮玉林不太適應這種環境,心中暗笑,一把拉起宮玉林,說:“走吧,回酒店接着聊。”宮玉林很緊張,嘴角嚅動了半天,纔說出一句較為完整的話:“不合適,不合適。深更半夜的,我走進你的房間,很麻煩的。”陳嫻妹掏出酒店客房的電子卡鑰匙,說:“少見多怪!麻煩什麽?想找我們麻煩的人,纔有可能遇到真正的麻煩。”說罷,陳嫻妹駕着車,一路高歌《東方之珠》,駛進某酒店停車場。當她領着宮玉林穿過大堂,走進電梯,來到521房間。521房間是套房,外間是客廳,屋子中央放着一圈沙發,內間是臥室,有一張挺寬挺大的雙人床。“陳小姐,這房間一晚得多少錢?”宮玉林問。陳嫻妹輕描淡寫地回答:“不貴吧,房價是800多元,現在打七折,也就500多。”宮玉林暗暗吃驚:“在這兒住兩天,我一個月的工資就泡湯了!”陳嫻妹說:“這個房間是我特意挑的。宮玉林,你明白嗎?”宮玉林說:“我不明白。”陳嫻妹說:“你真笨!你真蠢!你真是個木頭!實話對你說,我是新新人類!”宮玉林還是沒反應過來:“什麽叫新新人類?你越說我越糊塗。陳小姐,你放我走吧!我心裏老是緊張,要是警察掃黃,咱們呆在一起,說不清楚呀!”陳嫻妹一笑:“警察掃黃與咱們有什麽關係?這是星級賓館,樓層連服務員也沒有。”說着,陳嫻妹麻利地脫去了外衣,告訴宮玉林:“你先在客廳喝茶,我去衝個涼。”陳嫻妹走進了衛生間,奇怪的是並沒有將衛生間的門反鎖。
  宮玉林是第一次走進星級賓館的客房。門上裝有防盜裝置,即使服務員手持鑰匙,從外面也打不開門;冰櫃裏堆滿了各式飲料,價錢比市面貴出一倍;床頭位置放着寫有“祝您晚安”字樣的提示牌,這塊提示牌的後面有一張紙條,上面寫着:“風起花落知多少,一夜春夢了無痕。酒店設有指壓按摩中心,晝夜服務,98元一粒鐘”……宮玉林局促不安地在客廳與臥室間踱着方步,蓮篷頭噴出的水聲“嘩嘩”地,更令他的靈魂感覺驚惶。應該說,陳嫻妹是個無可挑剔的南國美女,身材適中,皮膚白嫩,該凸現的地方極其自然地凸現,宮玉林擔心的是:“她是不是一個誘惑我的魔鬼?”現實生活中,利用女色詐騙錢財的案例太多了,就在你鑽進情網時,三五個自稱“老公”、“表哥”的壯漢自天而降,揮舞着閃亮的匕首,上演一出“仙人跳”。
  
  第四章 太白西沉以身相許
  
  宮玉林的憂慮是有道理的。“拆白黨”、“放白鴿”、“仙人跳”……這些本應列入“拍案驚奇”的醜聞,如今隔三差五地就在廣東地區輪番上演,幾乎成了常演常新,常演不衰的保留節目。不過,宮玉林也很坦然,自己身無分文,光腳還怕穿鞋的?再說,野的怕惡的,惡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在深圳這塊地方,關鍵時刻講一口湖南麻陽土語,甭管黑道還是白道,保管他渾身先哆嗦。東北人人高馬大,虎背熊腰,麻陽人短小精悍工於心計,自從深圳出了幾宗東北人和麻陽人搞的命案,在深圳人眼裏,“東北虎”、“麻陽幫”竟然成了黑道人物的代名詞。陳嫻妹衝過涼,穿着白色的睡衣站在窗前,一頭秀發宛若瀑布,從腦後一直垂到腰間。許是精神煥發的緣故,她的面色紅潤,是那種閃着光澤的紅潤,而雙臂卻如凝脂,展示了女性的溫柔與細膩。陳嫻妹坐在沙發上,操起了電話,宮玉林一把手按住她:“你……你……你要幹什麽?”陳嫻妹又是一笑:“瞧你嚇的!喂?餐飲部嗎?我是521房間,請送兩杯咖啡,兩杯‘夜來歡’。對,別搞錯。簽單結賬。ok!”大約十分鐘,“叮咚”一聲,門鈴響了。穿着猩紅色製服的侍應生端着托盤,將陳嫻妹點的飲料送至客房。陳嫻妹點的飲料“夜來歡”,其實就是添了蘇打水的威士忌。陳嫻妹品了一口,對宮玉林說:“喝呀!”宮玉林說:“陳小姐,到現在我也不清楚你叫我來幹什麽?”陳嫻妹說:“喝酒、聊天,不幹什麽呀!”宮玉林說:“可我心裏很緊張。”陳嫻妹說:“你緊張什麽?我喜歡你,我覺得和你坐在一起,和你共處一室,好好高興。”宮玉林說:“不!我是打工仔,我是鄉下人,而你,是一個款姐,是一個富翁,我們之間沒有共同語言。”陳嫻妹說:“愛,連國界都沒有,你談什麽鄉下人城裏人。實話對你說,我喜歡你,明天我就可以帶着你去見我的父母,然後,你再帶着我去湖南,探望你的父母。”宮玉林覺得不可思議,陳嫻妹的想法太奇特了,她的安排幾近荒唐,在雙方互不瞭解的情況下,就有了實質性的接觸,是不是天方夜譚?
  宮玉林的拘謹、緊張、驚惶,正是陳嫻妹所希望見到的。她覺得,從晚上吃飯到現在,宮玉林的表現足以證明了他是一個涉世不深的童男,別看他的實足年齡已經25歲了。持傳統觀念的人,可能會覺得陳嫻妹是我們這個世界中的一個異類人物,不僅她的價值觀與我們傳統的價值觀相左,甚至其生活方式也與傳統生活方式有着迥然不同的差異。陳嫻妹的父親,經商二十餘年,傢財不計其數,是新一代富翁,我們可以用傳統的眼光稱陳嫻妹是“新八旗子弟”,而陳嫻妹與她的女友們,卻自喻“新新人類”。陳嫻妹選擇男友的條件相當苛刻,又相當簡單:身材魁梧,容貌英俊,傢境貧寒者優先。陳嫻妹示意宮玉林喝點咖啡,極其鄭重地說:“我喜歡你,而且是不附帶任何條件的。假如你答應我,明天你就辭去工作,然後天天陪着我。”宮玉林說:“那可不行,我把工作辭了,你叫我睡街頭呀!當廚師是憑本事吃飯,薪水雖然不是太多,老闆包吃包住,我已經很心滿意足了。”陳嫻妹又是一笑:“你的要求很低嘛!包吃包住,再發個千元工資就很滿足了。這樣吧,明天我給你二十萬元,你在深圳八卦嶺買幢房子,我當你的老闆。”陳嫻妹很輕鬆地說着。陳嫻妹沒有說瞎話,也不是自吹自擂,她在銀行私人存款的賬戶上已經有了近七十萬元的積蓄,她的父母根本不知道。宮玉林大吃一驚:“你是不是喝了酒,亂說話?”陳嫻妹說:“酒後纔吐真言哩!你也不想一想,吃了一頓飯,我們見了面,然後就是我約你出來,再然後就是我當着你面沐浴更衣,如果我真的不愛你,世間有哪個女子會賣得這麽賤?”宮玉林的眼睛突然濕潤了,這句話是從陳嫻妹的肺腑裏噴發出來的,具有無比強烈的震撼力。宮玉林這時發現,幽暗的燈光下,她的嘴唇比含露初綻的玫瑰花還溫軟還富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窗外,太白金星正在西沉,人類的生物鐘剛剛擰緊了發條……
  
  第五章 女唱男隨風景如畫
  
  上午九點鐘,陳嫻妹醒來了,見宮玉林呆呆地坐着,她問:“你一夜沒睡?睏不?”宮玉林搖搖頭:“我太興奮了,也太緊張。像我們這些打工仔,坐在長途汽車裏幾天幾夜沒有覺可睡,是常有的事。”洗漱完畢,陳嫻妹幾乎用命令的口吻說:“退掉房間,你跟着我去東莞,爭取一周內解决房子問題。”宮玉林說:“不行!我應該回飯店一趟,無故曠工者,老闆要開除的。”陳嫻妹說:“有那麽麻煩?打個電話不就得了,再說那點工資有什麽值得稀罕?”
  退掉了房間,陳嫻妹領着宮玉林到二樓雅苑喝早茶。上電梯的時候,宮玉林用手做了個“請”的動作。陳嫻妹嗔怪地說:“你不應該這樣!”宮玉林說:“我沒錯呀?女士優先,這是國際慣例。”陳嫻妹說:“假如電梯有毛病,如門開了,電梯並沒來,女士一腳踏空跌下去,你是不是涉嫌犯罪?記住,‘女士優先’並不包括上電梯!”薄皮鮮蝦餃、透明馬蹄糕、冰花薩其馬、玉液叉燒包,外加一壺烏竜茶,“一盅兩件”上齊,宮玉林三下五除二吃個肚飽腸肥。離開深圳,大約一個小時,陳嫻妹開車來到了東莞市。東莞市雖然很小,卻很繁華,無論市容市貌還是路上行人的神色,都透露着一種富有。宮玉林一直坐在副駕駛座上,看着陳嫻妹走進她父親的公司,又看着她走進銀行,幾進幾出,已是中午了。汽車駛過東江大橋時,陳嫻妹說:“有的人在廣州、深圳、珠海呆了幾天,回去就大吹大擂粵菜如何如何,其實他們是老土,是進了廟門沒燒香的過客,純粹是看熱鬧的。‘東江粵菜’是粵菜的正宗。來,今天我請你嘗嘗我們家乡的本幫菜。”說罷,陳嫻妹領着宮玉林進了東江酒樓。粵菜與川菜確實存在着風格與情調上的差異。川菜吃的是風味,粵菜吃的是原汁,陳嫻妹以“清蒸鱖魚”為主菜,又特意點了“潮洲扒大翅”、“護國素菜湯”,她的目的是讓宮玉林開開眼界。宮玉林對陳嫻妹仍然存有戒心。擁有豪華私車,裏外名牌時裝,消費一擲千金……陳嫻妹到底是什麽人?席間,宮玉林直奔主題,很坦率地對陳嫻妹說:“跟着你,我很害怕。像你這種花錢法,有座金山也會吃空的。”陳嫻妹說:“那怕什麽?我跟你說過,我是新新人類。”宮玉林無法理解陳嫻妹說的“新新人類”是什麽意思,衹好學外國人,聳聳肩,一臉的睏惑。陳嫻妹說:“我們生活一段時間,你就會理解的。”
  如果用通俗的語言來解釋,“新新人類”的這一概念相當於“八旗子弟”。但是,新新人類在靈魂深處卻不擁有“八旗子弟”的政治優越感,換句話說,“八旗子弟”的父輩經過多年浴血奮戰,纔擁有了地位與財富,而新新人類的父輩是早上醒來纔知道自己成為富翁的。改革開放初期,廣東一些地區的政府部門大量徵用土地,一些祖祖輩輩靠天吃飯的農民,洗腳上田,瞬間變成了“城鎮居民”。徵用土地,要付“土地徵用費”。有一個地方,政府製訂了“按人頭,算時間”的“土政策”,人人有份,個個領錢。“土政策”規定:結婚後嫁給外鄉人,一直住在婆婆傢的,從出生日到結婚日,按天算錢;外鄉人嫁到本地的,從結婚日至今,按天算錢;外鄉人嫁到本地,後又離婚的,自結婚日至離婚日(以法律判决文書為準),按天算錢……八十年代初期,“土政策”製造了一批“土富翁”。存在决定意識,“土富翁”有了原始資本,分化為兩大派:有心計的人,用這筆“原始積纍”開工廠辦實業,讓財富在流動中升值;沒有心計的人,則用這筆錢去吃去喝去嫖去賭去抽“四號”,他們成了寄生於社會的“吃息一族”。
  吃罷飯,陳嫻妹將宮玉林安排入住某賓館。陳嫻妹說:“今天的時間太緊了,晚上我過來陪你,明天我們回深圳看房子。”辦理入住手續時,突然傳來一個女人尖利的喊聲。這個女人,四十上下,肥肥胖胖的,渾身披金挂銀,走在街上甚是搶眼。她邊追着一個身材魁梧的英俊後生,邊用標準的潮汕話喊着“鴨仔、鴨仔”。宮玉林心中暗驚,那個被追的年輕小夥,正是自己的同鄉,因聽不懂潮汕話,宮玉林以為這是受害人正在追蹤一個涉案搶劫的嫌疑犯。宮玉林講義氣,就在他準備拔刀相助時,陳嫻妹厲聲斥道:“沒你事!他是鴨哥。”
  
  第六章 男歡女愛相敬如賓
  
  入住賓館後,宮玉林直愣神。陳嫻妹問:“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要不要看醫生?”宮玉林的眼睛濕潤了,他吞吞吐吐地說道:“剛纔那個小夥子,是我的同鄉。他叫劉玉剛,比我小兩歲。每次從家乡出來,都是他帶隊引路搶購車票什麽的,有一次,乘坐長途汽車,半路被‘爛仔’打劫了,要不是他,我們早沒命了。”陳嫻妹說:“我明白了!我錯怪你了,不過,我希望你從今以後,再也不要與他來往。”宮玉林問:“為什麽?”陳嫻妹說:“他是鴨哥。”宮玉林問:“什麽是鴨哥?”陳嫻妹說:“你不懂,也就不要再問了。鴨哥是世界上最壞的男人,是最沒骨氣的男人。”
  在以後大約一周的時間裏,每天早上,陳嫻妹開車過來帶着宮玉林去深圳看房,晚上回到賓館休息。因深圳的房價太高,最後二人商議决定在深圳巴登村暫租兩室一廳一套單元房,月租金是3000元。深圳的巴登村,是個很怪的地方。旅遊和一般公務出差的人,絶不會涉足這片土地;定居深圳的外鄉人,一般也不會涉足這塊巴掌般大的地方。倒是社會學家,或是揣着“解剖麻雀”的目的進行社會調研的新聞記者,纔有可能潛入這塊土地,管窺變化多端的大千世界。陳嫻妹與宮玉林是秋天相識的,一晃三個月過去,陳嫻妹帶着宮玉林到東莞見了自己的父母,後來是陳嫻妹跟着宮玉林回了一趟湖南,見到了宮玉林的雙親。雙方父母對兒女婚事均持無所謂的態度,就是說,除了一見鐘情這一特定因素外,陳宮的秦晉之好,與正常人無異。
  鼕去春來,轉眼間到了春光明媚的四月。陳嫻妹與宮玉林的生活已經變得非常有規律了。他們還沒有結婚,但已經是事實上的夫妻關係。除每周有一兩個晚上陳嫻妹要回東莞陪伴父母外,她基本住在深圳巴登村,與宮玉林談天說地。陳嫻妹的好友阿秀、阿桂、阿娟,也常來巴登村,有時玩到很晚,這三個女子幹脆就不走了,反正是兩室一廳,各有獨立的生活空間,還是很方便的。阿秀、阿桂、阿娟的傢境,與陳嫻妹的傢境差不多。她們都很富有,但是她們還是很羨慕陳嫻妹,因為她們未能在茫茫人海中,“撈”到一個像宮玉林這樣品貌俱佳的男子。宮玉林有時很着急,覺得像自己這樣一個人高馬大的男子,成天無所事事,靠陳嫻妹的“賞錢”(他認為陳嫻妹給自己的1000元零用錢,帶有恩賜的意思)過活,實在是沒有意思,便幾次要求陳嫻妹高擡貴手“放一馬”。陳嫻妹卻說:“1000元嫌少,毛毛雨了,給你2000元,行嗎?”宮玉林說:“不是一千兩千的問題,我不能這樣活着!一個男人被女人養着,像什麽活?”陳嫻妹淡淡一笑:“鄉下佬,我說你是根木頭吧,沒錯!”
  宮玉林無可奈何地承認了這個現實。宮玉林的心理是很矛盾的,在他看來,陳嫻妹是個無可挑剔的女人,漂亮、溫柔,又很有錢,她不需要男人外出打工支撐一個傢,她衹需要男人在她渴望愛情的時候,給她心理和生理上的刺激。作為一個男人,這無疑是前世積德的結果,然而,宮玉林不相信宿命論,他覺得這種衣食無憂的生活,是一種惡兆,不知哪一天,飛來橫禍會降臨自己身上。晚上,陳嫻妹如果不來巴登村,她會打來電話的。宮玉林如果接不到電話,會很難受,他會覺得這一夜的時光是那麽漫長,以至長到度秒如年。深圳畢竟是深圳,深圳不是北京不是天津也不是上海,她是光怪陸離的,繁華似錦與血雨腥風交織在一起,那麽和諧地成為一幅“清明上河圖”。有時等到子夜,陳嫻妹的電話還不打來,宮玉林就知道“今天沒戲了”。為了消磨時間,宮玉林有時就夜逛深圳。沒有一座城市能夠與深圳的夜生活等媲美,深圳的夜生活開場時間最早,散場時間最晚,凌晨兩三點鐘與晚間八九點鐘,其繁華程度幾乎無異。宮玉林决心在陳嫻妹不在身邊的時候,尋找他的同鄉劉玉剛,即那個被陳嫻妹稱為是“世界上最壞的男人”。他不清楚,在女人眼中什麽男人最壞最沒骨氣,他更不明白在陳嫻妹眼裏,劉玉剛為什麽如此“討嫌”。於是,為了尋找劉玉剛,宮玉林走進了一傢又一傢夜總會。
  
  第七章 步入歡場邂逅鴨哥
  
  深圳巴登村是窺視大千世界的窗口。這裏,有售價最高的商品房,也有條件最差的出租屋;有開出天價的名牌産品,也有價格低到讓人發愣的冒牌劣貨;有萬元一席食客吃罷肚子還覺得餓的“帝王宴”,也有十元一份“吃不了還得兜着走”的快餐店……大街上,百萬富翁叼着牙簽打着飽嗝一步三晃地遛彎消食,野雞暗娼喬裝發廊小姐擠眉弄眼地挑逗嫖客,有錢的要休閑,沒轍的要搞錢,手裏沒錢窮得沒法休閑的,便替人代賣“畢業文憑”,代辦“邊防通行證”……外地人從這裏路過,冷不丁地會被人截住,這個人十年前會問你:“彩電要哦?”;五年前會問你:“黃帶要哦?”;今天他會問你:“假幣要哦?”生旦淨末醜,人生大舞臺,人人都有愛說的話,傢傢都有難念的經,在巴登村住兩個月,可以搜集寫十部長篇小說的素材。
  宮玉林住進巴登村後,思想觀念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以前也是走南闖北,但畢竟成天與竈臺為伍,腦子裏除了“清燉”就是“紅燒”,他並沒有接觸一個真實的光怪陸離的社會。陳嫻妹說劉玉剛是“世界上最壞的男人”,宮玉林覺得“既然他是壞人,他必然要天天出入夜總會”,於是,宮玉林沒事的時候,就到深圳的歡場尋找劉玉剛。深圳的歡場是高消費場所,這天,宮玉林帶着幾千元走進了一傢夜總會。這傢夜總會內有兩個門,當宮玉林氣宇軒昂地準備走進左側這道門時,意外地被侍應生攔住了:“先生,留步。”“為什麽?”“不為什麽!”宮玉林以為自己出身貧寒,或濃厚的鄉土氣息仍被他人恥笑,便據理力爭。這個時候,又是一個意外,劉玉剛突然出現了。於是,在街邊,他們二人有了如下的對話。“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廚師幹得好好的,跑這裏來幹啥?”“找你呀!為了找你,你不知我花了多少錢?跑了多少傢夜總會?”宮玉林與劉玉剛談了大約兩個小時,纔搞清目前對方的真實情況。劉玉剛說:“你傍上了一個女大款!”宮玉林說:“真沒想到世界上還有這種職業?”
  劉玉剛的名片上印的是化名“程強”,身份是“某某酒店拓展部經理。”這是當代社會最骯髒的一個社交場合,不敘述這個至關重要的場合,那麽“非常男女與非常事件”這一命題便無法成立,而詳細敘述,則有污讀者的眼睛,這就是邏輯學裏的“兩刀論法”或曰二難推理。劉玉剛是一個色情陪侍,是一個為港澳闊太,深圳二奶“服務”的男妓,就是人們俗稱的“鴨哥”或“牛郎”。宮玉林聽罷劉玉剛的介紹,大為驚訝,他不相信社會上還有這種職業,他想參股入夥,便說:“我當你的副經理吧!”劉玉剛說:“我們這兒沒有副職,你願意來的話,可以印個名片,印上‘拓展一部經理’,或者‘拓展二部經理’,你想印上‘業務部經理’、‘公關部經理’也行,不過,‘業務部經理’的商業味太濃,‘公關部經理’又鋒芒畢露,叫人難以接受。我看你最好印上‘聯誼部部長’,這詞挺文氣,然後弄個假身份證,再配個bp機,就可以接客了。”
  從此以後,宮玉林算是上了賊船。陳嫻妹是第一個發現宮玉林上賊船的人,那是兩個月後,一個周五的晚上,陳嫻妹事先未通知,便興致勃勃地從東莞市駕車而來,準備與宮玉林吃夜宵,如果時間富裕的話,再邀阿桂、阿秀、阿娟過來“打打麻將”。陳嫻妹打開巴登村的傢門,發現宮玉林沒在傢,於是便打宮玉林的呼機。宮玉林回了電話,說他正往回趕,請陳嫻妹“稍安勿躁”。陳嫻妹與宮玉林親熱了一番,她提出“宵夜”,宮玉林說“太纍了,不想去”。當宮玉林走進衛生間衝涼時,疑竇叢生的陳嫻妹查閱了宮玉林bp機上的全部中文信息。除了“陳太要求回電”就是“馬小姐已到深圳”,陳嫻妹一看,立刻蒙了。以下是陳嫻妹與宮玉林的對話:“你說,這些浪女人是誰?”“我正在做生意。我一個男人,總不能讓你養一輩子!”“不對!做生意?你騙人,我問你,有哪個正經的女人在晚上八九點鐘呼你談生意?”宮玉林被問得張口結舌,氣得他大駡發明bp機的人:“你發明留言功能就可以了,何必畫蛇添足,連來電時間都顯示出來!”氣急敗壞的陳嫻妹,說了聲“你等着,我今天一定要給你個顔色看看”,摔門而去。陳嫻妹找她的姐們去了,她要用世間最毒辣的手段整治報復與自己同床異夢的人。
  
  第八章 水火不容結怨成仇
  
  陳嫻妹本來是個相當溫柔的女孩子,她的父親還未成為百萬富翁時,她在學校挨欺負,回傢也是不敢說,常常躲到屋角抹眼淚。隨着家庭財富以幾何倍速劇增,陳嫻妹發現,在這個世界上,錢不僅能通神,它還是魔鬼,可以左右一切可以製造一切可以實現自己的一切目的。陳嫻妹的理論是有無數事實為佐證的。辦某件事,如果公事公辦的話,有可能要花一萬元,如果公事私辦,給辦事員遞上一個內裝千元的“紅包”,馬上“搞掂”,節約了百分之九十的“辦公經費”。
  陳嫻妹離開巴登村,用手機招呼阿桂、阿娟、阿秀三人,“快快到春風路”。陳嫻妹是“大姐大”,誰敢不聽她的話,於是,四姐妹在春風路某酒店找了個雅間吃夜宵,密謀如何整治報復宮玉林。阿秀說:“跟他斷了吧!男人沒有好東西,吃你喝你花你的錢,他還到處惹花拈草。”阿桂說:“斷了,美了他!讓他把錢吐出來!”阿娟說:“要想出一個辦法,讓他一輩子花不了心!”陳嫻妹一言不發靜靜地聽着,酒喝幹了,菜吃完了,該買單了,陳嫻妹咬牙切齒地說:“我要給他破相!”破相,是指用刀片在臉上劃出特殊的印記,如井字如口字,或左右傷口位置對稱,反正在日後若幹年在不明真相的人看來,宮玉林臉上的“符號”肯定埋藏了一段離奇的故事。
  陳嫻妹初中畢業後,咬着牙上了兩年高中,再也不去學校了。有兩件事,對她印象最深,一是父親創業初期,辦執照搞批文什麽的,常常要請客送禮,或一些關鍵人物傢有紅白喜事,必須帶着紅包賀禮前去“站腳助威”。每逢此時,陳嫻妹便要跟着一同前往。陳嫻妹的父親不帶她去,說:“這是應酬,你不能去!”陳嫻妹問:“什麽是應酬?”“應酬就是一個人去辦一件從心眼裏不想幹,又不得不辦的事!”陳嫻妹說:“明白了。”轉天陳嫻妹就輟學了,她對父親說:“上學就是應酬,我不上了!”二是關於畢業文憑,陳嫻妹的父親要求她起碼取得高中畢業證書。陳嫻妹二話未說,背起書包上學去了。晚上,父親很晚纔到傢,陳嫻妹又跟父親撒嬌了,她坐在父親的腿上,雙手抱着父親的頭,說:“爸爸,我畢業了。”說完,將買來的假文憑給父親看。陳的父親哭笑不得,女兒竟然從深圳買回來一本國內某名牌大學的“大本證書”。這就是陳嫻妹,一個生活中真實的女性,她沒有讀過霍桑的《紅字》,也沒有讀過《水滸傳》,但她立刻想到了要給宮玉林“破相”,而且要使用史籍上被稱為“墨刑”或“黥面”的酷刑,給宮玉林一個顔色看看!
  阿秀、阿桂、阿娟一聽,連連稱贊:“高!高!這主意實在是高!”陳嫻妹不動聲色地問:“請誰來破相?”阿秀說:“這事還難辦?有錢能使鬼推磨,先開價。”花錢買兇,是書面語言,黑道人物對此一般愛稱“佣金”或“勞務費”。“佣金”的多少,是很有說法的。“要一條命”,是指將人弄死;“要半條命”,是指將人傷至重殘。阿秀跟社會上一些“爛仔”的關係很好,她說:“這事交我吧,我先去找人談價,然後咱們再訂時間。”陳嫻妹說:“最好是咱們四個人一塊兒去巴登村,你們假裝‘說和’,然後備酒備菜,將他灌醉,接着下手。不過,事不宜遲,要快,現在宮玉林的把柄還在我的手裏。”阿秀說:“那現在就動手!你們三個人先去巴登村,我去找人。今天夜裏就把這事辦了。”陳嫻妹說:“一言為定。不過……”陳嫻妹似乎猶豫,話說了一半,欲說還休。阿秀將了她一軍:“那算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捨不得呀捨不得,小白臉真好看。”這招果然奏效,陳嫻妹說:“幹!一定要幹!不幹,我出不了這口惡氣!不過,相別破的太狠了,也別叫人看出故意的痕跡,最好是像他與人打過架,或者是出了車禍……”阿秀說:“明白!就是日後法醫鑒定時,也不能下‘造作傷’的結論。”陳嫻妹很吃驚地說:“你還蠻懂法醫學?”阿秀說:“久病成醫。姑奶奶年紀不大,摻乎不少命案哩!”陳嫻妹說:“那你應該帶點錢呀!”阿秀說:“不成。幹這活沒有先交錢的,倒是先給點定金。我這兒有錢,事成了咱們再結賬。”姐四個哈哈大笑一番,各奔東西了。
  
  第九章 冤傢路窄相逢狹道
  
  深圳畢竟是深圳,來自互聯網的最新消息稱,在全球消費水平最高的城市中,中國的深圳和廣州榜上有名。周五周六入住賓館,在西安可以享受八折優惠;在深圳不但不打折,還有可能上調百分之二十。這個現象充分說明,深圳客房的服務對象已經不是一般意義的公幹人員,深圳的夜生活已經相當豐富甚至到了畸形狀態。劉玉剛見宮玉林匆匆離去又久久不歸,便拼命地打他的呼機。宮玉林以為陳嫻妹已經回東莞了,將心一橫,又找劉玉剛“掙錢”去了。陳嫻妹駕車帶着阿桂、阿娟來到巴登村時,發現人去樓空,頓時火冒三丈。她咬牙切齒地說:“掘地三尺,今天我也要把他揪出來!”阿桂、阿娟在旁打氣:“不會費那麽大的勁,不就是那麽幾傢夜總會嗎,走,咱也來回蹲堵!”這時,阿秀帶着兩名打手也趕來了。這兩個打手是東北人,人高馬大,虎背熊腰,開口就問:“該做的傢夥(黑話:意指對象)在哪疙瘩啦?”阿秀說:“別急,先聽主傢的意見。”陳嫻妹說:“他剛走,今晚保證能找到。”打手問:“小姐,怎麽個做法(黑話:將人弄死謂‘包做人’;將人弄成重殘謂‘包做命’;‘做法’意即要達到什麽目的)?”陳嫻妹說:“我還沒想好。”陳嫻妹將自己與宮玉林認識的經過,及宮玉林目前所做所為簡單說了一遍,兩個打手心領神會:“明白啦!您是要‘蝴蝶’?還是要‘肉包’?要不來個‘落風蓬’”陳嫻妹直眨眼,實在聽不懂這些黑話。打手解釋說:“‘蝴蝶’就是臉上落疤,‘肉包’就是撕裂嘴唇;削掉了耳朵叫‘落風蓬’。”陳嫻妹思前量後,决定給宮玉林做“蝴蝶”。
  陳嫻妹帶着阿桂、阿娟,阿秀帶着兩名打手,駕駛兩輛汽車,開始尋找宮玉林。深圳的夜總會多如牛毛,但是容留劉玉剛、宮玉林“掙錢”的場所並不多。汽車駛進一條短街,陳嫻妹驚呼一聲“來了”,慌忙將車剎住。五十米外,宮玉林和劉玉剛分別摟着年紀已在四十開外的女人,正有說有笑地走來。陳嫻妹用尾燈嚮阿秀發了個信號,阿秀對打手說:“快!動手!”打手問:“哪一個?”阿秀說:“裏邊,靠墻那個男的。”兩個打手下了車,並沒有朝宮玉林走去,而是裝做買煙走到了街對面。兩個打手在煙店門前轉過身,悄悄溜到了宮玉林和劉玉剛的身後。這時,他們之間的距離大約是二十米。
  突然,兩個打手一個猛跑一個猛追,不明其裏的人以為兩個人是在追殺毆鬥。在深圳街面,這是經常上演的一幕。一般情況下,沒有人勸架,也沒有人圍觀,更不會有人站出來為一方助威,你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劉玉剛和宮玉林見狀,慌忙退至墻角,那兩個女人以為遇到了劫匪,嚇得倒在地上,有一個還尿了褲。這種情況很自然,這兩對男女是金錢關係,不存在着感情問題,他(她)沒有必要挺身而出保衛自己的夥伴。那個嚇得尿褲的女人,蠻可憐的,她身上的黃金飾品全斂到一塊,一百多剋,這還不算手袋裏的萬元港幣。就在兩個打手佯裝鬥毆時,突然其中一個衝嚮了劉玉剛,未等劉玉剛反應過來,“四環鑽戒”就劃破了劉玉剛的臉。“四環鑽戒”是特製的一種兇器,一塊長條鐵板鑽四個孔,四個手指伸進後,手背處有四個半釐米左右的“倒刺”。持這種兇器鬥毆,飛身一拳,對方臉上就會留下四個血洞。劉玉剛還沒納過悶來,就覺得左腮一熱,用手一摸,全都是血,疼得嗷嗷叫。當兩個打手跑到阿秀身邊時,陳嫻妹氣壞了:“怎麽搞的?錯了!不是他!”兩個打手一聽錯了,二話未說,又急奔至宮玉林身邊……這個事件的整個過程,大約用了兩分鐘,就是說還沒等宮玉林、劉玉剛反應過來,兇手已經“完成任務”。宮玉林與劉玉剛二人事後也互相埋怨過,劉說:“他們破我的相,你為什麽不幫我打他們?”宮:“開始我以為他們是打架,後來朝你下手,我以為你跟他們有過往來。我什麽都不知道,他們跑了,又回來,我以為還是找你算賬,結果朝我下手了。”兩個打手跳上車,汽車絶塵而去。這是一個天空布滿濃雲的黑夜,汽車駛離現場約十公裏處,兩個打手要求支付“佣金”。陳嫻妹有點不悅:“我要破一個人的相,你們卻破了兩個人的相,這不是給我添亂嗎?”
  
  第十章 頓起殺心魂斷巴登
  
  陳嫻妹等人駕車而去,宮玉林和劉玉剛這纔意識到,兩個打手在街上鬥毆,其實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宮玉林明白,自己遭了陳嫻妹的暗算,劉玉剛陪葬弄了個“花臉”。他們二人不敢去警方報案,衹好“打的”前往一傢私人診所就醫。這是一傢“老軍醫”開的“包治百病”的私人診所,據說,除了死人不能救活外,其醫術有如“華佗再世,扁鵲重生”。“老軍醫”很認真地驗了宮、劉二人的傷口,宮玉林的左臉衹有四個血洞,創傷面不大,劉玉剛則是左右各有四個血洞,而且兇手在“拳擊”時又轉動了一下手腕,致使傷口撕裂。“老軍醫”對劉玉剛說:“你的傷口很麻煩,要清創,要打破傷風針,還要縫幾十針。”折騰了多半夜,劉玉剛臉上裹着厚厚的紗布,由宮玉林扶着“打的”回到巴登村。經過一個月的治療,紗布去掉了,果然符合陳嫻妹的“要求”,宮玉林已經“破相”了,當然,令陳嫻妹始料不及的是,劉玉剛也被“破相”了,且比宮玉林還慘。劉、宮二人住在出租屋,雇了個小保姆負責洗衣買菜做飯。宮玉林明白,劉玉剛是冤枉的,至少他是一個替身。算是懺悔吧,宮玉林支付了劉玉剛的藥費,還提出要補償劉玉剛的經濟損失。劉玉剛不同意,他說:“你一定要告訴我,這個女大款傢住哪裏?”宮玉林沒敢告訴他,衹是詭稱“她從來不說”。當初為了在深圳買房子,陳嫻妹曾給宮玉林二十萬元,今天走到這步,宮玉林把心一橫,說:“我這兒還有點她的錢,我看咱們二人分了它,算了!”劉玉剛還是不同意:“他破了我的相,等於砸了我的飯碗,她有多少錢能夠彌補我的損失?”
  這天,陳嫻妹獨自一人,駕駛着小汽車前來巴登村,準備與宮玉林最後“攤牌”。陳嫻妹敢於獨身前來,因為她事先曾經派人觀察過宮玉林,知道他的傷勢並不重。但她並不清楚,劉玉剛也和宮玉林住在一起。推開門,宮玉林先是一愣,他萬萬沒有想到陳嫻妹會再次走進這間出租屋。陳嫻妹的第一句話是:“把我的錢退回來!”宮玉林說:“花了,看病用了。”“不可能,花多少錢,我可以給你報銷,但那二十萬元,你一定要退給我……”二人正吵着,一直呆在裏間的劉玉剛突然破門而出,一拳將陳嫻妹擊倒在地,然後騎在她的身上,死死地掐着她的頸部……陳嫻妹連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說,就死了。宮玉林嚇壞了,問:“怎麽辦?”劉玉剛說:“你趕緊去買尼竜袋,晚上開車將她扔了。”當晚,宮玉林駕駛着陳嫻妹開來的小轎車,劉玉剛坐在副駕駛座上,陳嫻妹的屍體被塞進後車廂,沿廣深高速公路西行。宮玉林問:“越遠越好,找個偏僻的地方,先將她扔了。”突然,前面出現一塊“減速”的警示牌,廣東省公安廳設在公路的檢查站和往日一樣執行公務。宮玉林問:“怎麽辦?”劉玉剛說:“先減速,他們放鬆了警惕,再加油猛衝過去。”果然,正當檢查人員準備查驗證件時,宮玉林一踩油門,汽車“騰”地如脫弦之箭……面對突如其來的變化,警方立即啓動三菱吉普,於是,公路上展開了一場警匪間的生死時速。三十分鐘後,犯罪嫌疑人劉玉剛、宮玉林被緝拿歸案,陳嫻妹失蹤之謎得以解讀。
  
                (全文完)
  
  作者附記:記者最初接觸本案材料時,以為不過就是一宗極普通的謀殺案。經仔細研究後,覺得事件並非如此簡單,陳嫻妹死了,劉玉剛、宮玉林將受到法律的製裁,但阿桂、阿娟、阿秀們呢?人與人之間有仇有恨有矛盾,這很自然也還正常,為什麽一出事,連女孩子也會想到“花錢買兇”?這是記者百惑不解的。其實令人百惑不解的絶不僅僅是這些。一個記者,或者說一個作傢,衹有現實生活為他提供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素材,他纔有可能像毛澤東所預言的從“自由王國”的領域進入“必然王國”的精神狀態,這是一個“數”,一個無法變更的“數”;這是一個“宏”,一個病毒無法侵入的“宏”。愛情這一主題,千百年來傾倒了多少藝術傢?但是今天,一個“錢”字又毀了多少人美麗、美妙的人生?孤燈獨坐,身單影隨,大概有的人會捫心自問:“錢呀錢,你算什麽東西?”
首頁>> 文學>> 纪实报告>> 劉志武 Liu Zhiwu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2007年四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