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烛泪诉人间情
这是一个催人泪下的真实故事,它就发生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发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和两个普普通通的男人身上。故事诉说的是别无选择的命运劫难,却充满意想不到的传奇色彩。在这坎坷曲折悲欢离合的人生旅途中。包涵着奇特的生命奇迹和美好的人间真情。
时间倒退26年,浙江余姚老方桥镇姚驾桥村的农民郑涨钱还只有22岁。这是一个充满人生希望和青春活力的年龄;这是一个常有好梦对未来满怀憧憬的年龄。但生活在那个年代的郑涨钱,虽然年轻,却没有也不可能有更多的奢望,只希望面对肥沃的黑土地,靠自己的诚实劳动,来组成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家,像生活在周围的所有人一样,结婚生孩子,过不愁温饱的太平日子。
在郑涨钱的印象里,1970年的春天还是来得很及时的。春节刚过,田野上已泛起一片迷人的绿意。姚驾桥下,一群鸭子已在“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像在告诉人们春江早已水暖。刚刚剃了头修了面的郑涨钱走在姚驾桥边,满面春风,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气。今天,是他一生中一个值得牢牢记住的日子,他要结婚了。
新娘子是老方桥镇人,叫刘桂英,今年刚20岁。他们是通过人介绍认识的。期间相亲订婚一类的仪式当然是必不可少,但最最关键的还是两颗年青的心一经碰撞,便闪出爱的火花。他爱她的美丽善良,她爱他的诚实勤劳。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感情迅速升温,条件日趋成熟,只待洞房花烛,共度人生了。
婚礼的鞭炮噼噼啪啪响起来,一对新人在众人的催促下,面对毛主席像深深地鞠了三躬。刘桂英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已成为一个姚驾桥人,成为郑涨钱的妻子。今后她将一直生活在这个山青水秀的小村庄了。
在人们眼中,郑涨钱和刘桂英确实是十分般配的一对,即使不是天作之合,也算得上是树上连理枝,地上并蒂花了。同人们预料的一样,郑涨钱和刘桂英婚后的生活十分美满,他们几乎没有红过一次脸,吵过一次架。这在农村的家庭中是少见的。两人生活在一起,虽然不是举案齐眉,却也相亲相爱,相敬如宾。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漂亮的女儿,取名叫平波。
平波三岁的时候,刘桂英又怀上了孩子。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1974年6月,骄阳似火。在田头劳动的郑涨钱突然感到头晕,摸摸额头好像有低热。而这些日子,他已发现自己脖子上有一硬块。虽不痛不痒,却在慢慢地增大。看到郑涨钱的脸色不好,大家劝他回去休息。郑涨钱嘴里说没事,但终于还是支撑不住,回家去了。
刘桂英挺着8个月的大肚子在家忙碌,3岁的女儿平波在一旁玩耍。看到郑涨钱背着锄头回来了,刘桂英觉得奇怪,问:“这么早收工了?”
郑涨钱摇摇头,把情况跟妻子说了。尽管郑涨钱再三说没事,休息几天就会好的。但刘桂英还是不放心,劝郑涨钱去医院看看。正好下午有船去周巷镇,本来不想去医院的郑涨钱就搭船去了周巷。
周巷医院的医生很仔细,摸了那硬块后,又详细地询问了症状,然后郑重地对郑涨钱说:“你的情况不怎么好,这硬块很可能是瘤,性质是良性还是恶性现在还不能确定。我们也没有这方面的设备。我建议你尽快去省城医院作切片化验。”
郑涨钱愣住了。他原以为来一趟医院,配一些药,最多打一枚针,回去休息几天病会好的,没想到这一来还来出大事情了。去省城杭州,既要乘船乘汽车,又要坐火车,路远迢迢的就为了去看一趟医生?在郑涨钱印象里,姚驾桥人不管看什么病,到余姚阳明医院就算到顶了。自己的病怎么一下子需要去杭州了?不就是脖子上多了一个疙瘩么?想到这里,他说:“那就过些日子再去。天那么热去杭州不方便。再说,夏收夏种就要开始了。”
医生的脸变得十分严肃了:“这病不能拖!我再说一遍,必须尽快去杭州!”
走出周巷医院的大门,郑涨钱还在犹豫。妻子怀孕8个月了,田里活又那么忙,这种时候自己走得开么?但医生再三关照,说这病不能拖。自己还只有26岁,难道真的得了什么连余姚阳明医院也没有办法治的大病?
郑涨钱回到姚驾桥已是傍晚了。刘桂英早已烧好了晚饭,女儿平波坐在桌边等父亲回来吃饭。见郑涨钱空手回来,在洗煎药砂锅的刘桂英问:“药呢?”
“这病没药。”郑涨钱说。
“怎么会没药?医生说是什么病?”刘桂英放下砂锅,忙挺着肚子走过来。
郑涨钱无力地坐下了:“医生说要去杭州作检查,才能知道是什么病。”
“去杭州?”刘桂英吃了一惊。
“我想,还是过一些日子再说,家里需要帮手,队里的活又那么忙。我想,也不是什么大病。”郑涨钱说。
“不行!医生说要去杭州总有他的道理,明天就去。”刘桂英显得十分坚决。
“家里怎么办?”郑涨钱问。
“家里没事。我做产(生孩子)还早哩。”刘桂英说。
晚上,刘桂英帮郑涨钱整理东西,又拿出家里仅有的100元钱交给郑涨钱说:“穷家不穷路。出门在外,该花的钱千万别省,身体要紧。”
第二天,郑涨钱由一个亲戚陪着要去杭州了。刘桂英带着女儿把郑涨钱送到船上。船走远了,刘桂英还站在河边,她在默默祈祷郑涨钱一路平安,从杭州带回没什么大病的消息。
然而,病魔并没有因为是好人就让你一生平安,它像躲在暗处的幽灵,在人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你致命的一击。经杭州肿瘤医院确诊,郑涨钱得的是“恶性淋巴瘤”,必须立即住院治疗。病房安排好了,但只剩下几十元钱的郑涨钱一听住院治疗费要一千多元,吓坏了。靠挣工分一家人全年的收入还不到300元,一下子怎么拿得出一千多元的住院治疗费,而且拿出了是不是能治好也难说。但医生明确地告诉他们,不尽快住院接受治疗,根据临床经验这病只能拖三个月到半年。
郑涨钱好久没说话,还是陪他来的亲戚替他说了:“不是不想住院治疗,是因为没带足钱。我们先回去,拿了钱就来住院。”
医生很同情这个不幸得了绝症的年青人,说:“病床挺紧张的,你们尽快来吧。”
回来的路上,郑涨钱一直沉默着。他在想,这一切怎么对拖着三岁女儿、肚子又怀着孩子的刘桂英说呢?
郑涨钱没有把医生说的话全部告诉刘桂英,只说是生了淋巴瘤。但刘桂英还是从郑涨钱灰黄的脸上看出了丈夫有什么瞒着她。经再三追问,郑涨钱才吞吞吐吐地说:“医生要我住院治疗。”
“那就赶快去住院啊。”刘桂英说。
“钱呢?住院治疗费要一千多元!”郑涨钱说。
“一千多元?”刘桂英也惊呆了。
也难怪,1974年一千多元钱,对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户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一个知青曾告诉过我这样一件事:那时他在农村插队,一次劳动休息时,社员们坐在田头说起现在谁家能拿出300元现金,想来想去竟想不出一户。由此可见,这一千多元的住院治疗费郑涨钱一家确实拿不出。
晚上,刘桂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推推身边的郑涨钱,说:“不管怎样,有病一定要去治。”
“钱怎么办?”郑涨钱也没睡着。
“卖东西!”刘桂英说。
“卖东西?一千多元就是把家里的东西全卖了也凑不齐。”郑涨钱提醒刘桂英。
“能卖多少是多少,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不够,再去借。”刘桂英的口气很坚决。
“说得轻巧,以后怎么办?借了的钱要还,把东西卖了日子怎么过?”刘涨钱显然不同意这么做。
“以后就以后再说。身体好了,借的钱不愁还不出,卖掉的东西也可以重新添置。”刘桂英安慰郑涨钱。
于是郑涨钱家开始卖东西,今天是橱,明天是箱子,后来是床!三岁的女儿平波怎么也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每当有人来抬东西,小平被总是拦在门口,哭喊着:“不要拿走!不要拿走!这是我们家的东西!”
来买的人心软了,看看伸着双手拦在门口的小平波,又看看郑涨钱和刘桂英,说:“那你们就别卖了。”
“孩子的话,别当真,你们走吧,抬走吧。”
刘桂英抱起平波,硬咽着说:“平波,你爸爸看病需要钱。我问你,你是要爸爸,还是要东西?”
“我要爸爸。”小平波说。
郑涨钱去杭州治病后,刘桂英在家里天天记挂着丈夫,有好几次,她在梦里见到丈夫回来了,而且恢复了健康。但一醒来,空荡荡的屋子哪有郑涨钱的影子,泪水忍不住涌出来,无声地打湿了枕头。
白天,女儿平波总是睁着忧郁的眼睛问:“妈妈,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这种时候,刘桂英只能这样安慰女儿:“你爸爸在治病,治好了病就回来。”
临产期一天天近了,刘桂英的行动越来越不方便。懂事的平波尽管还只有三岁,但也能迈着跌跌撞撞的步子帮母亲倒倒开水,拿拿东西。
那年的10月23日,刘桂英生了,同平波一样,也是一个女儿。尽管出生时父亲不在身边,家里又一贫如洗,但刘桂英还是很疼爱这个患难时诞生的孩子,刘桂英对来探望的人说:“女儿长得像她父亲,名字就等涨钱来取吧。”
坐月子期间,幸亏乡亲的帮助,刘桂英才度过了这结婚以来最艰难和伤心的日子。她祈盼着丈夫能早日病愈回家,一家人重新过上安定幸福的生活。每当知道有人去杭州探望郑涨钱回来,刘桂英总是不厌其烦地了解丈夫的病情和治疗情况。当听说病情有好转,刘桂英的脸上露出这些日子来难得露出的笑容。
还在月子里,刘桂英就撑着起来了。那天,她坐在窗前缝一件婴儿衣服,忽然听到窗外的邻居在小声地议论郑涨钱的病情。本来就很不放心的刘桂英马上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
邻居说,听去杭州探望回来的人说,涨钱得的是癌,而且是晚期,医生说估计只能活三个月到半年。
尽管邻居的话说得很轻,也根本没想到刘桂英此时正在窗前,但刘桂英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像是晴天霹雳,把一直以为已付了昂贵的医疗费能把病治好的刘桂英打懵了。是癌?晚期?只能活三个月到半年?天哪!还在月子里的刘桂英经受不住这沉重的打击,身子晃了晃,跌倒在地上昏了过去。小平波吓得大叫:“妈妈!妈妈!”
平波凄厉的叫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忙过来把刘桂英搀到床上,把昏过去的刘桂英弄醒。平波在一旁不住地摇着刘桂英喊着:“妈妈!妈妈!”
“妈妈?你是我女儿?”刘桂英不认识自己的女儿了。
刘桂英疯了。
郑涨钱在杭州医院里真是度日如年。三个月了,各种化学药物并没有遏制住癌细胞的发展,医生也有点泄气了。而一千多元的住院治疗费已用得所剩无几,郑涨钱知道再住下去已无法支付这昂贵的医疗费用。在这种情况下,郑涨钱要求出院,医生无可奈何地答应了,说:“化疗效果不理想,你回去以后找一些民间老中医看看,中草药或许会有些作用。”
走出医院的郑涨钱归心如箭,但他还是记住了这个日子:1974年12月4日。他用剩下的钱在杭州车站旁边的商店给女儿买了一些糕点,乘当天的夜班车赶回余姚。到姚驾桥村时,已是第二天早上了。带着重病又一夜没睡的郑涨钱,到家里已跌跌撞撞连步子都迈不稳了。当他推开家门一看,惊呆了。妻子刘桂英披头散发,赤着一只脚,嘴里喃喃自语。见郑涨钱进来,她抬起头,呆呆看看他,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寒冬腊月,才出生两个月的女儿躺在没有被褥的棕绷上乱蹬乱叫,毛糙的棕绳把她嫩白的脚丫割出道道血痕。只有平波哭着跑过来,抱住郑涨钱的腿,说:“爸爸,你回来了!”
当郑涨钱知道刘桂英是怎么病的,他双手抱着头伤心地痛哭起来:“怪我,都怪我。桂英,是我这该死的病把你害的。”郑涨钱给刘桂英洗了脸,梳了头,又把带回来的糕点用开水冲成糊,抱着出生两个月的女儿,一口一口喂起来。早已饿坏了的二女儿贪婪地吃着,站在一旁的平波看了,把手中的糕点递给郑涨钱,说:“爸爸,也给妹妹吃吧。”
郑涨钱没接,哽咽着说:“爸爸没能给你带好吃的回来,这儿块糕你吃了吧。”
郑涨钱知道,他拖着朝不保夕的身子已无法照顾这个家了。于是托人去方桥镇找刘桂英的父亲。刘桂英的父亲来了,一进屋也愣住了:“我只听说你病了,怎么一下子病成了这个样子?桂英她怎么了?”
郑涨钱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只是一个劲地敲自己的头,说:“怪我,都怪我。”刘桂英的父亲拉住郑涨钱的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涨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冷静下来的郑涨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刘桂英的父亲,最后他说:“爹,桂英是在坐月子里神经受刺激做病的,以后好好调养调养,或许会好的。我的病大概是治不好了。”
“涨钱,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还年轻,怎么就治不好了?一个人活在世上,总会有病病痛痛。”刘桂英的父亲说。
郑涨钱摇摇头:“我的病不一样,是绝症。这样下去,我不但照顾不了桂英,还会拖累她的。所以我想求你把桂英带回去,可能的话带她去看看医生。”
刘桂英的父亲想了想说:
“我把桂英带回去了,你和孩子怎么办?这小的还要吃奶。要不,我把两个孩子也带上,你好安心养病。”
“孩子我会想办法的。爹,您年纪大了,桂英的母亲躺在床上也需要您照顾,桂英这一去够你操心的了,再带两个孩子怎么吃得消。放心吧,爹,我会把孩子安顿好的。”
刘桂英的父亲拗不过郑涨钱,只好把两个外孙女留在姚驾桥,带着女儿桂英走了。
郑涨钱抱一个领一个,送桂英父女到姚驾桥边。桂英的父亲雇了一条船,把痴痴呆呆的女儿扶进船舱。船慢慢走了。
郑涨钱慢慢举起手。轻轻地对刘桂英挥着。他知道,桂英这一走也许是再也见不到她了。当初,她也是坐船来的,来的时候是一个活泼的充满青春朝气的姑娘。这些年,经过两人的辛勤操劳,一个幸福的家撑起来了。谁知老天不长眼,一场恶病把一个好端端的家彻底毁了,而且,把桂英也毁了。桂英的父亲虽然没有一句怨他的话,但送来时是一个好好的女儿,领回去时变成了一个不认识父亲的疯子,那心里的滋味该有多难受啊!郑涨钱真想对刘桂英的父亲说一声对不起,对已疯了的妻子说一声对不起,但话到嘴边终于没有说出口。
船走远了,郑涨钱好久还呆呆地站在河边。
回到空荡荡的家,郑涨钱环视四壁,悲哀地叹了一口气。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那称回来的口粮在刘桂英疯了的时候弄丢了,自己和平波倒还可以用番薯等粗粮糊口,但小女儿怎么办,她毕竟还只是一个需要吃奶的才出生两个多月的婴儿。郑涨钱抱着张着嘴不住往他怀里拱的小女儿,在心里说,苦命的女儿啊,我该怎么办?
晚上,郑涨钱躺在床上,医生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他想,我难道真的不久就要离开人世了?他两眼看着窗外,对着漆黑的夜空默默地祈祷。老天啊,这个没有母亲的家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这个有着两个幼小孩子的家。我实在不想死,再让我活十年,把两个孩子拉扯大,那我死也瞑目了。
夜,静悄悄地,郑涨钱知道老天听不到他的声音。
第二天,郑涨钱拖着重病的身子,走东家串西家,借来一些米,炒熟了轧成粉,用米粉冲糊喂嗷嗷待哺的小女儿。他和平波就吃一些番薯南瓜等粗粮。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两个孩子瘦了不少,尤其是小女儿,本来白白胖胖的小脸变成了又黄又建的尖下巴。郑涨钱眼中无泪,破碎的心却在流血。他知道,这样拖下去不是一个办法,营养不良的女儿会得病夭折的。
过年了,家家户户都沉浸在团圆的喜庆中,做年糕,杀猪,穿新衣,放鞭炮。但郑涨钱却面对冰冷的灶台,欲哭无泪,欲说无话。左邻右舍给他们送来了一些吃的东西。孩子有了吃的就高兴起来,但郑涨钱还是愁容满面。一个家终究不能靠人家施舍过日子,假如自己真的一病不起,谁来抚养她们?与其自己死后让她们听天由命,还不如趁现在自己还有一口气安排好她们。而眼下最让郑涨钱担心和无能为力的是才两个月的小女儿,必须给她找一条活路,用郑涨钱的话说是只好把女儿“放生”。
但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要下“放生”决心,那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如果说让岳父领走痴痴呆呆的刘桂英对郑涨钱来说意味着生离死别,那么把女儿送人又将是一次生离死别。然而,事到如今,郑涨钱除了把这个还没有取名的小女儿送人之外,已别无选择。此时此刻,他唯一担心和犹豫的是,如果刘桂英病好了,知道他把女儿送了人,能原谅他吗?
两个女儿都睡了,郑涨钱却毫无睡意。明天,是大年初一,你们都要大一岁了,但明年,我还能同你们在一起么?即使我不在了,你们也将一年一年地长大,你们还有长长的未来,还会有自己的生活和家,即使我不在了,我在地下也会祝福你们,祝你们年年平安,岁岁平安,过上好日子。我也会祝福刘桂英,祝你下半辈子健康幸福。
郑涨钱拿着灯,细细地照着小女儿的面容,像要把她的样子深深地铭刻在记忆中。他在心里说,桂英啊,但愿你以后能原谅我。
打定主意的郑涨钱接下来要考虑的是把女儿送往哪里,送给谁。想来想去,郑涨钱最后决定把女儿送往城里。孩子出生无法选择,来这个破碎的家投胎,刚刚出生就尝到了父病母疯忍饥挨饿的痛苦滋味,但“放生”的新家是可以选择的。但愿女儿以后能去一个好家,做一个城里人。
正月初三早上,郑涨钱把平波托人照看一下,然后抱起这个还没有名字的女儿,出门去了。女儿还在甜甜的睡梦中,此时此刻,她梦见了什么?此时此刻,她知道自己将去何方么?此时此刻,她知道自己将同亲生父母将同这个充满苦难的家永永远远地分离了么?要是知道,她一定会大哭大叫。但她没哭,只是甜甜地睡着。这甜甜的一觉将把她送往另一条人生道路。
从姚驾桥到余姚城里,有三四十里路,有班船。也怪,那天的班船迟迟不来,灰蒙蒙的天空却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郑涨钱紧紧抱着女儿,没带伞的他用身体遮挡着这带着寒意的令人心碎的雪花,希望用自己仅有的体温给女儿最后一点亲人的温暖。以后天各一方,郑涨钱是再也顾不到女儿了。
船还没来,郑涨钱在等待中又一次犹豫了。他问自己,是老天在留人?还是自己本来就不应该把女儿“放生”?正在这时,突突突的马达声响起,船来了。
正月里,班船上的乘客大多是走亲访友的,大家嗑着瓜子,一路上说说笑笑好开心。只有郑涨钱抱着女儿默默地坐在船舱的角落里。
旁边的人看他默默无语心神不定的样子,关切地问:“是不是孩子病了,去看医生?”
郑涨钱摇摇头。
那人看了看郑涨钱怀中的孩子,说:
“孩子长得挺招人喜欢的,去余姚走亲戚?”
郑涨钱木然地点点头说:“这孩子有人要吗?”
那人以为郑涨钱开玩笑,也开玩笑说:“要,当然有人要,给我就要。”
另一个乘客说:“你想得倒美,正月里坐船想白得一个孩子?付一万元钱,给你!”
郑涨钱的脸涨红了:“我不卖孩子。”
大家笑起来,说,没人说你卖孩子,开玩笑哩。
船到了余姚城里老江桥边的码头,乘客纷纷下船去了,郑涨钱抱着女儿不知该去哪里。直到船上的售票员问他是不是丢了东西,他才如梦初醒,问清下午回去的船是三点开,匆匆走了。
雪停了,寒冷的北风仍呼呼地刮着。太阳从云层中露了一个苍白的脸,又急忙躲到云层后面去了。地上积着薄薄的雪,路很滑,郑涨钱抱着女儿小心翼翼地在街上走着。下雪天,街上的行人不多。下午一点刚过,店铺都纷纷打烊了。郑涨钱抱着女儿在余姚街里来回走了两趟,还是决定不了该把女儿往哪里送。放在店门口,路人能看到,但如果一时没人抱走怎么办?露天里,风又那么大,女儿会冻坏的。
长长的街走完了,郑涨钱只好再一次往回走。在十字路口,郑涨钱看到桐江桥饭店的门开着。正月里,饭店里没什么顾客,几个女服务员在打扫卫生,看样子也准备关门。郑涨钱清楚自己不能再犹豫了,女人心肠软,或许会收留孩子。想到这里,他把一张写着“1974年10月23日生”的字条塞进那个装了几件婴儿衣服的小包裹里,匆匆走进饭店,趁服务员不注意,把女儿和包裹一放,逃也似地走了。
郑涨钱一路小跑,来到老江桥边,看看那班船还在,知道时间还不到三点。两手空落落的他这才意识到女儿被他“放生”了。他在桥边站了一会,怎么也放心不下女儿,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已被人抱走了,于是又跑回去。这次郑涨钱不敢进饭店,怕被人认出来,怕被人大喝一声:你怎么把孩子放在这里!其实当时并没有人看到他放女儿。但心虚的郑涨钱还是站得远远的,装成是一个过路人偷偷地往里瞧,他看见女儿和那个小包裹还在!
后来有人来了,郑涨钱赶紧走开。到了码头,郑涨钱上了船,找了一个位子坐下。不一会,他又站起来下了船。事后,他对人说,当时他实在坐不住。他要再去看看,如果女儿还在的话,他决定还是把女儿抱回来算了。
到了桐江桥饭店门口,他看到那张桌上空了,女儿和那个小包裹不见了。
虽然,郑涨钱是打定主意来余姚把女儿“放生”的,但真的被人抱走了,郑涨钱难过得像被人掏空了五脏六腑。没了?活灵活现又一路乖乖甜睡的女儿就这样一下子没了?是谁抱走的?是饭店的女服务员,还是来饭店吃饭的客人?
郑涨钱踉踉跄跄地朝前走了几步,感到天旋地转,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倒在一家店门口。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过路人问郑涨钱是不是病了。郑涨钱摇摇头,慢慢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朝码头走去。
但下午三点的班船已经开走了。
雪又开始下了。北风夹着雪花,把天地搅得朦胧昏暗。那时还没有直通方桥镇的汽车,更不要说是去姚驾桥的了。没了班船,那三四十里路就得走回去。郑涨钱看着缓缓流淌的姚江,真想一头扎进去,一了百了,来个彻底解脱。但三岁的平波还在家里等他,他必须赶回去。三四十里路,或许还不到三四十里,郑涨钱却走了整整10个小时。迎着漫天的飞雪,带着骨肉分离的痛苦,郑涨钱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但他对自己说,就是爬也要爬回去。
姚驾桥终于到了。浑身湿透的郑涨钱进了家门,才知道已是下半夜了。
第二天,邻居把平波送来了。郑涨钱一把抱住女儿,眼中含着泪说:“爸爸再也不让你走了。”
莫名其妙的小平波左右前后瞧瞧,问:“妹妹呢?”面对幼小天真的女儿平波,郑涨钱不知道该怎样告诉她这个难以启齿的事情。但平波还是一个劲地问,“爸爸,妹妹呢?”
“放生了。”郑涨钱吃力地说出这三个字。“放生?什么放生?”平波歪着头不解地问。
“我把你妹妹送人了。”
“你骗人,你骗人!我要妹妹!我要妹妹!爸爸,你为什么要把妹妹送人!她挺乖的,晚上也不吵的,我要妹妹。”平波哭了。
“平波,你别哭了。爸爸生了恶病,你妈妈脑子又糊涂了,我们养不活你妹妹,只有送人你妹妹才有活路。平波,爸爸留在世上的日子也不长了,以后你长大了,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妹妹!”父女俩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抱头痛哭。
正月一过,郑涨钱托村里人在姚驾桥村后的小山上做了一座坟。他知道,到了这一步,后事自己也应该考虑了。坟地是郑涨钱自己挑的,村里人劝他,这块地不好,坟上过穿山风。但郑涨钱坚持要把坟做在这里,他说,上山下山容易些,可省些劳力,以后抬棺上来也方便。大家拗不过他,就在众人以为不宜做坟的地方给郑涨钱做了一座坟。墓碑也刻好了,“郑涨钱之墓”,只是没上漆。郑涨钱对人说,以后我死了,替我把字涂涂黑。大家知道郑涨钱家里的情况,只是象征性地收了一些石料钱。
办好了这些,郑涨钱想的是趁自己还活着该为妻子刘桂英做些什么了。
再说刘桂英,回娘家后仍是疯疯癫癫的,偶尔清醒一下,她便会想到丈夫和女儿,哭着要去找他们。但更多的时候是处在迷迷糊糊中,嘴里喃喃自语:涨钱死了,涨钱死了,涨钱在杭州死了。
老两口心疼地看着生活不能自理的女儿,只有暗自伤心落泪。同时,也记挂着郑涨钱和两个外孙女。
那天,郑涨钱忽然来了,刘桂英的父亲吃惊地看着郑涨钱说:“涨钱,你病好了?”
郑涨钱摇摇头,说:“爹、娘身体好么?桂英呢?”
老丈人把郑涨钱领进房里,刘桂英木然地坐在那里。老丈人说:“桂英,你看谁来了?”
刘桂英看看郑涨钱,脸上毫无反应。郑涨钱知道她没认出他来。
“爹,给桂英去医院看过么?”郑涨钱回到外间说。
“去方桥卫生院看过,药也吃过,就是不见好。两个孩子呢?”刘桂英的父亲问。
“我托人照看着。”郑涨钱没说把小女儿“放生”一事,“爹,我今天来是想跟您商量一件事。”
刘桂英的父亲看着郑涨钱灰黄的脸,不知他要说什么。但从郑涨钱郑重认真的口气里觉察到要商量的可能不是一件小事。他给郑涨钱倒了一杯水,说:“涨钱,有什么事你说吧。”
“爹,我的病情您也知道,医生也说我只能拖半年。我现在是过一天算一天,有今天没有明天的人。我想趁我现在还活着,为桂英做一件事。”
“什么事?桂英,我们会替你照顾的,你放心养病好了。”刘桂英的父亲安慰郑涨钱说。
“我想让桂英跟我离婚。”郑涨钱说。
刘桂英的父亲一愣,差一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说:“离婚?你病成这样,桂英怎么能跟你离婚?生病又不是你的过错,离什么婚?”
“正因为我病成这样了,所以才让桂英跟我离婚。爹,您不是不知道这里的风俗,死了男人的女人要被人家说成‘克夫星’的,而且桂英还要为我守寡,背克夫寡妇的黑锅。因此我想趁我还活着,办好离婚手续,这样桂英也好再嫁人。”
“不行,这种事不能做。丈夫病重,妻子跟他离婚,说出去会让人指着背脊骂缺德的。涨钱,你的好意我做丈人的心领了,但这事我不同意,桂英知道了也不会同意的。”刘桂英的父亲一口拒绝郑涨钱提出的离婚。
郑涨钱喝了一口水,耐着性子说:“爹,我坟也做好了,跟桂英分手是迟早的事情。现在,我们应该替桂英想想,她还年轻,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可以再嫁人。我已害得她这样了,再让她背寡妇的名声,我在地下也不会安稳的,爹,您就替桂英作个主,把离婚手续办了吧,这样我就是去了也安心了。您就权当没我这个薄命的女婿吧。”
刘桂英的父亲被郑涨钱的真诚感动了。他叹了一口气说:“那两个孩子怎么办?”
“孩子我会安顿好的。我想过了,还是让桂英无牵无挂地改嫁,拖着孩子,嫁人困难。”
刘桂英的父亲默默地坐了一会,站起来说:“这事不知桂英同意不同意。”
两人再一次来到里屋,桂英仍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父亲对女儿说:“桂英,涨钱说他要在去前同你办离婚,让你好无牵无挂地嫁人,你说呢?”
刘桂英木然地看看父亲,又看看郑涨钱,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刘桂英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疯了的她也确实无法回答。郑涨钱说:“爹,桂英病了,这事就您替她作个主吧,我们这就去公社,把手续办了。”
“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
临出门时,郑涨钱最后看了一眼刘桂英,在心里默默地说,再见了,桂英,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再娶你为妻。
郑涨钱和刘桂英的父亲来到公社,办事员说:“既然是双方自愿,女方怎么不来?”
“她脑子有了毛病。”刘桂英的父亲回答。
“患病期间一般是不办离婚手续的。”办事员说。
郑涨钱把自己的情况说了,最后说:“我不想让她做寡妇,所以想趁我还活着把手续办了。”
办事员想了想说:“你们真是一对苦命的夫妻。家庭的财产你们打算怎么分?”“还有什么财产啊,只有两间破屋。”郑涨钱说。
“我们什么都不要,你写明好了,所有东西归涨钱。”刘桂英父亲说。
“孩子谁抚养?”办事员说。
“我会安顿好的。”
“还是我们来养吧。”桂英的父亲说,
“爹,别争了,不是已经说好了的吗?”郑涨钱说。
办事员叹了一口气说:“我办了多年的结婚离婚手续,你们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碰到,不争不吵,相互谦让,为对方着想办离婚。好吧,我破一例,在女方不在场的情况下把手续办了,你做父亲的替女儿盖个章或签个字吧。”
刘桂英的父亲迟疑了一下,在离婚书上按了一个手印。
郑涨钱和刘桂英做了六年夫妻,终于在还深深地爱着对方的情况下离婚了。像结婚那天郑涨钱不会忘记一样,离婚的日子郑涨钱也牢牢记住了,是1975年3月5日。
两人走出公社,一路无语。郑涨钱知道,从今往后,刘桂英再也不是他法律承认的妻子,走在身边的老人也不再是他的岳父。但只要自己一天不死,刘家的人就是他会常常记挂的亲戚。
婚离了,坟做了,一个女儿也送掉了,郑涨钱把要办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办妥了。现在这空荡荡的屋里只留下一个平波。但送小女儿留下的心灵创伤,使郑涨钱再也下不了把平波送人的决心了。每当看到聪明懂事的平波,郑涨钱就在心里祈祷,让我再活些日子,把平波拉扯得大一点。于是他想到了刘桂英父亲的话,去看看中医,或许会有有效的偏方。
带着这个信念,郑涨钱看了不少民间郎中,各种草药都吃过,一次他看郎中回家,路上渴了,向一个煮熟大菱的摊主要水喝。那人说没有开水,只有煮过大菱的汤。郑涨钱也顾不得大菱汤又苦又涩,端起来就喝了。
过了一些日子郑涨钱去看郎中,郎中先生给郑涨钱搭了脉,又摸了摸脖子上的淋巴,惊奇地说:“你吃过什么药?瘤好像小了。”郑涨钱想不出自己吃过什么特效药,细细回忆,想到了那天喝的大菱汤。郎中先生一拍大腿说:“就是它了,我有一偏方,就是水红菱和棕榈树芯煎汤喝。因为不知道是否有用,所以不敢乱开这个偏方。现在看来可以试试,水红菱清凉,棕榈树芯解毒。这两样东西也不难办,你不妨吃一段日子。”
当然,每个郎中有每个郎中的说法,因此开出来的方子也各不相同。求生心切的郑涨钱吃过的偏方土方不计其数。除了水红菱和棕榈树芯煎汤,他还吃过癞蛤蟆和蛤蟆子。癞蛤蟆是整只放在锅里煮,喝汤。而蛤蟆子是生吃,在沟渠里看到还没有变成蝌蚪状的一团蛤蟆子,郑涨钱捧起来就倒进喉咙,那腻滑腥臊的味道,真让人恶心。
就这样,郑涨钱抱着顽强的求生信念,尝遍了民间的苦药怪药险药,用他的话说是死马当活马医,竟在死亡的边缘磕磕碰碰地走出一条坎坷曲折的生命之路。医生预言的危险期早已过去。姚驾桥山上的坟地也已长满高高的野草,平波身上的衣服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小变短了。而郑涨钱还顽强地挺立着虚弱的身子生活在人间。
干农活郑涨钱仍吃不消,为了他和女儿的生活,为了继续访医求药,为了能打听到小女儿的下落,他挑起了货郎担。担上一头是平波,一头是货物,郑涨钱摇摇晃晃地踏上了走街穿巷的艰难旅程。
并不知道已与郑涨钱离了婚的刘桂英还是处在神志恍惚中。这期间,刘桂英的父亲也托人打听郑涨钱的消息,回来的人告诉刘桂英的父亲,姚驾桥人已好久没有看到郑涨钱了。据说女儿也已送了人。刘桂英的父亲叹息了一会,估计郑涨钱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刘桂英的父亲担心自己同老伴过世后,疯疯癞癞的女儿会没人照顾,于是开始留心给女儿找一户适当的人家,让桂英以后也有个依靠。
后来经人介绍,来说亲的是余姚泗门陶家堡村的吴松桥。吴松桥上过初中,有一定的文化,当时在泗门棉厂做临时会计。吴松桥原来是绍兴人,后来迁移到泗门陶家堡的。大半辈子的颠沛流离和生活中的种种曲折,40多岁了还是独自一人。尽管他比刘桂英大了整整18岁,但刘桂英的父母看他老实善良,待人诚恳,就答应把女儿嫁给他。
相亲时,刘桂英的父亲告诉吴松桥:“桂英结过婚,夫妻俩感情很好,后来她男人生了癌,坐月子时桂英听说丈夫活不长了,心一急,就犯了疯病。她男人为了不拖累她,跟桂英离了婚。后来她男人一直没有消息,估计是死了。我们没有别的要求,也不要一分彩礼,只希望嫁过去后能待她好。医生说过,好好调养,以后这病会好的。”
吴松桥听了很感动,也知道刘桂英是一个重感情的女人,否则就不会因此犯病了。于是当即表示:“桂英去了陶家堡后,我会好好待她的。都是苦命人,就相依为命吧,我会给她去治疗的。桂英的病能好最好,不能好我也会养她一辈子,你们放心吧。”
就这样,刘桂英迷迷糊糊地成了泗门陶家堡吴松桥的妻子。
四十多岁的吴松桥娶个二十多岁、模样端正的妻子,消息在陶家堡很快传开了,大家都很为吴松桥高兴。但不久,人们就知道新娘子有缺陷,用他们的话说是“脑子有毛病”,于是又觉得吴松桥“不划算”。
然而吴松桥不这样看。刘桂英年纪轻轻的死了丈夫,命也够苦了,她需要的是同情和帮助。再说,要不是她得了病,像她这样的年龄和模样,也不可能成为四十多岁的自己的妻子。因此,吴松桥很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姻缘。尽管现在刘桂英不会下地干活净工分,生活上也不会自理,需要照顾,但吴松桥相信只要真心待她,体贴她,关心她,一时受了刺激的刘桂英会好起来的,会成为一个他盼望中的贤妻良母。
最初的生活是苦涩的。痴痴呆呆的刘桂英不会做饭,不会洗衣,头发也一天到晚披散着,一切都需要吴松桥料理。然而吴松桥毫无怨言,每天从棉厂下班,匆匆赶回家里做饭。饭后又背着锄头去自留地里干活,直到月上东山才回家,安排刘桂英洗脸洗脚睡下。清晨,吴松桥又忙着起床,利用上班前的时间挑一些青菜萝卜或自家养的鸡去泗门街上卖。娶了刘桂英后,家里的开销比原来大了不少。
有时,刘桂英不愿吃饭,吴松桥就耐着性子,“哄”她,直到她吃完了,他才端起饭碗就着早已冷了的菜匆匆把饭送进肚子。
在人们眼里,吴松桥活得很苦很累。但对刘桂英充满爱意的吴松桥觉得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自从把刘桂英接到陶家堡,好好坏坏都是他吴松桥的人了。在吴松桥的精心照料下,刘桂英白了胖了,脸色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为了尽早治好刘桂英的病,吴松桥不止一次地陪着她去看医生。那次,刘桂英吃了配来的药,老是要睡。一天早上,连续迷迷糊糊地睡了好几天的刘桂英突然神志清醒了,她那双又变得明亮有精神的眼睛奇怪地看着这陌生的房子,她问自己,这是谁的家?我怎么在这里?
卖鸡回来的吴松桥看到刘桂英已在床上撑起了身子,把衣服递给她说:“你睡了好几天,今天天气好,去门口晒晒太阳吧。”
不料,刘桂英把吴松桥的手推开了:“你是谁?怎么跑到人家的房里来了?”
“我是你丈夫,”吴松桥说。
“我丈夫?你别乱说,我丈夫是郑涨钱!”尽管发过病有些事情她回忆不起来了,丈夫是郑涨钱她却记得清清楚楚。
听刘桂英这样一说,吴松桥是又惊喜又难过。惊喜的是自己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刘桂英的病好了。难过的是她清醒后并不认识几乎已同她生活了一年的自己,她只知道她的丈夫是郑涨钱。
“这是泗门陶家堡,这是我的家,现在也是你的家。”吴松桥慢慢地说。
“我是方桥人,到泗门来干什么?涨钱呢?”像刚刚从天外归来,刘桂英的脑子里有太多需要弄清的问题。
“你原来的丈夫郑涨钱已经死了。”吴松桥实在不忍心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刚刚病好的刘桂英,但不把这个告诉她,接下来的许多事情就没法说,她会弄不明白有丈夫的她怎么又嫁到陶家堡来了。
“死了?你说郑涨钱死了?”刘桂英的脸一下变得十分苍白。
“听你爹说,他是生‘淋巴瘤’死的。”吴松桥说。
“淋巴瘤?”刘桂英记起来了,郑涨钱得病后的事情她都记起来了。泪水从她的眼中流出来,她说:“涨钱死了,那我的两个女儿呢?”
“郑涨钱死前已把她们送人了。”
吴松桥的话没说完,再也克制不住的刘桂英“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吴松桥知道一定会有这样一个过程,但看到刘桂英越哭越伤心,也有点不知所措了。他绞来一条毛巾,递给刘桂英,说:“别难过了,你的病刚好,当心伤了身体,郑涨钱死前同你办好了离婚手续,我们结婚也快一年了,你现在是陶家堡人,我吴松桥是现在的丈夫。”
刘桂英抬起头,泪流满面地说:“我要回一趟娘家。”
“那好,我下午就送你去。”吴松桥马上答应了。
从娘家回来,刘桂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她开始勤快地洗衣、做饭、料理家务,承担一个妻子的义务。这期间,邻居也告诉她在病中吴松桥精心照顾她的情况,使她深受感动。吴松桥虽然比她大许多,却是一个真心待她的好人。于是她安下心准备与吴松桥一道重新撑起一个幸福的家庭。
一旦知道自己支撑着还能在这个世上活下去,郑涨钱就迫不及待地想找回“放生”的女儿。他好几次去余姚桐江桥饭店了解,又多方托人打听,但都没有女儿的消息。他心里宽慰自己:也许人家确实不知道;也许有人领养了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不想说出来。因此,无法找回女儿的郑涨钱只有祈盼女儿遇上的是一户心地善良的好人家。
挑货郎担挣不了几个钱,于是还欠着队里许多债的郑涨钱开始寻找另外的求生门路。他听说贩香烟赚钱,就准备尝试一下。虽然他知道贩香烟是当时政策不允许的,但他已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在亲戚处借了一百元钱,去上海买飞马牌香烟,然后回来卖掉。贩香烟能挣钱,但很辛苦。
郑涨钱贩香烟的次数多了,就引起有关部门的注意。一次郑涨钱在卖香烟,当场被马渚工商所的人抓住了。
到了马渚工商所,所长了解情况后对郑涨钱说,这次就不罚了,香烟照市价收购,以后别做这种生意了。你有困难,我会给你们队里打招呼的,找一个轻便一点的活干干。
所长是热心人,说到做到,给姚驾桥村打了招呼,于是队里就给郑涨钱安排了一些轻便活。先是看牛,因工分低,后改派郑涨钱去管山林。就这样,郑涨桥带着平波在山上的小木屋里住了下来。
1976年夏季,郑涨桥偶然听说老方桥镇刘桂英的母亲去世了。虽然他已与刘桂英离婚了,刘桂英的母亲已不再是他郑涨桥的岳母。但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去帮忙料理后事,顺便也去了解一下刘桂英的情况。一年多了,不知桂英现在怎么样了。
主意一定,郑涨钱托人照看一下山林,带着五岁的平波去老方桥刘桂英家。
刘桂英的父亲一见到郑涨钱,大吃一惊,好久才喃喃地说:“你是涨钱?你还……”
郑涨钱刚想说我还活着,与从里屋出来的刘桂英和吴松桥不期而遇了。刘桂英和吴松桥也是赶来奔丧的。但刘桂英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会在这种时候碰上曾无数次出现在梦中早以为是死了的前夫郑涨钱!
“你,你真的是涨钱?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刘桂英真想扑上去抱住郑涨钱大哭一场,此时此刻她有多少话要说,但一下不知该从何说起,她跌坐在椅子上了。
郑涨钱也激动万分,他想说,桂英,你病好了?这些日子我是多么想念你啊!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因为他看到了刘桂英已挺起的大肚子。郑涨钱一切都明白了。这似乎是意料中的事情,也是他曾经盼望过的结果。但自己没死,还好好地活着。然而,事情到了这一步,郑涨钱明白一切都已不可挽回,难以接受也只能接受现实的郑涨钱于是勉强地挤出一丝笑,说:“听说平波的外婆去世了,我来看看,看看是不是要帮忙。”
一说到平波,刘桂英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来张开双臂,要去抱平波,嘴里叫着:“平波,平波,我的乖女儿,妈天天想你和你的妹妹。”
尽管只有一年多时间,但一直跟着父亲相依为命的平波已对母亲刘桂英陌生了,她没有迎着刘桂英张开的双臂跑过去,反而腼腆地躲到父亲的背后去。
郑涨钱对女儿说:“平波,叫啊,这是你妈妈,叫妈妈。”
平波从父亲身后探出脑袋,怯怯地叫了一声:“妈。”
女儿平波对自己变得如此陌生,深深地刺痛了刘桂英的心,她难过地摇摇头,伤心地痛哭起来。
刘桂英的父亲给郑涨钱和吴松桥作了介绍。郑涨钱和吴松桥相互点点头。
办丧事是忙碌的。期间,一有机会,刘桂英就问郑涨钱:“你的病好了?怎么治好的?”“也不能说完全好了。各种药都吃过,没死就算是有效了。现在还在吃中药。”郑涨钱也很想问问分别后刘桂英的情况,尤其是到泗门陶家堡后的情况。但吴松桥在,觉得不便问。看看刘桂英的大肚子,知道他们即将诞生一个象征爱情结晶的小生命了。
平波已慢慢同母亲混熟了,开始亲热地依偎在刘桂英的身边。
“平波的妹妹呢?”刘桂英梳理着平波的头发,问郑涨钱。
郑涨钱知道刘桂英会问他们的小女儿。这是一个令人心碎的话题,他在寻找适当的词。
但女儿平波不懂这些,她告诉刘桂英:“妈,爸爸把妹妹送人了。”
不出所料,刚刚擦干眼泪的刘桂英泪水又止不住流了下来。
“送人?送给谁了?”刘桂英急急地问。
郑涨钱摇摇头说:“我把她放在余姚桐江桥饭店里,谁抱去的就不知道了。”“怎么不去找?”
“去找过,都说不知道。”泪水在郑涨钱的眼里打转,他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刘桂英不再问了,她紧紧地抱着平波,像怕被人把这一个女儿也抱走。
办完丧事,郑涨钱准备告辞了,他对平波说:“跟你妈妈说再见。”
平波弄不明白,既然找到了妈妈,怎么又要说再见?她拉着刘桂英的手说:“妈妈,我们一起回家。我们在山上有一间小木屋。妈妈,走吧,我们回家。”
刘桂英摇摇头,她想说,女儿,妈妈已有另一个家了,妈妈不能再和你一起回去了。女儿,你长大了会明白这一切的,原谅妈妈吧,一个家已经拆散了,妈妈不能再拆散一个家。但这些当着郑涨钱和吴松桥的面不好说,因此刘桂英说出口的只是:“平波,乖,妈会想着你的。”
郑涨钱怕女儿再说出什么让大家尴尬的话,赶紧抱起女儿,对刘桂英和吴松桥点点头,走了。平波在郑涨钱的怀里挣扎着,哭喊着:“妈妈,我要妈妈!妈妈,我们回家。妈妈,你不要我了?”
那一声声伤心的叫喊,像一把把锋利的铁爪,无情地撕裂着刘桂英的心。悲痛欲绝的刘桂英几乎要再一次发疯了。
这一切吴松桥都看在眼里。这是一个看了听了让人无不为之动容的凄惨场面,很少流泪的吴松桥在这一刻也流下了辛酸的眼泪。
郑涨钱带着平波走了,刘桂英和吴松桥也回泗门陶家堡去了。
晚上,吴松桥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刘桂英和郑涨钱意外重逢的情景又一幕幕出现在他的眼前。当初,朝不保夕的郑涨钱提出离婚,全是为了刘桂英。现在,既然他还活得好好的,那就应该让他们这对有情有义的原配夫妻重新结合。虽然自己老之将至,娶一个妻子不容易,婚后为了照顾刘桂英也付出了无数心血,并一次次带她去看医生,终于让她恢复成为一个有清醒意识的健康人。这一年多来的朝夕相处,无论从生活上还是感情上,吴松桥都不希望刘桂英离去。何况刘桂英肚子里已有了再过几个月就要出生的孩子。如果说伤心的小平波确实需要妈妈,那么,即将出生的孩子同样不能没有妈妈啊!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吴松桥这一生尽管经历坎坷,但如此进退两难折磨情感的事情他还是第一次碰到,事关两个家庭的命运和幸福,他实在无法作出痛苦的抉择。
睡在吴松桥身边的刘桂英也没睡着,郑涨钱没死,他还带着女儿好好地活着,一切真像一场梦。女儿平波的哭喊声仍在她耳边回响,当时,她真想同女儿一道回姚驾桥去,把全部的母爱倾注在唯一留下的女儿身上。但她知道她不能这么做,她毕竟已同郑涨钱离婚了,并与吴松桥结了婚。而且多亏吴松桥的精心照料和真诚关怀,她才有今天,她才成为一个健康人。现在,肚子里又有了吴松桥的孩子,她怎么能再去姚驾桥呢。当初嫁到姚驾桥时,她以为自己将一辈子生活在那里了。现在,她坚信自己将一辈子生活在陶家堡了。吴松桥推推刘桂英,说:“桂英,没睡着吧,我有话对你说。”
这天晚上,姚驾桥的郑涨钱也睡不着。哭了一天的女儿睡了,郑涨钱坐在小木屋的门口,捧着脑袋想心事。
山上静悄悄的,银色的月光温柔地洒在郑涨钱的身上,像要给大难不死的他以无声的安慰。郑涨钱对自己说,用不着怨天尤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只要刘桂英能幸福,我就别无他求了。亲生的女儿,我会拉扯大的;深深的情感,那就让它默默地埋进心底。为了桂英现在的婚姻生活,为了桂英能平静地过上和睦美满的日子,也为了避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我今生再也不会来见你了,我再也不去泗门了。想你了,我就托月光给你带去问候和祝福。
吴松桥撑起身子,对刘桂英说出了一番经过再三考虑的话:“桂英,既然郑涨钱活得好好的,你病也好了,小平波也在盼着你回去,那,我们离婚吧。”
“离婚?你说我们离婚?”刘桂英吃了一惊,也撑起身子,用手摸了摸吴松桥的额头。
“我没有发烧,不是在说胡话。郑涨钱需要你,小平波也需要你。我们把婚离了,你回姚驾桥去吧。”
“不,我不回去,也不离婚。我是人,不是东西,怎么能随随便便地拎来拎去,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婚姻是大事,能走到一起是缘分,一个人怎么能结了离,离了结,结后又离,离后再结呢?我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吗?”刘桂英说。
“这不是折腾。不管是年龄还是别的,你和郑涨钱都是很般配的一对,我想成全你们。当初郑涨钱同你离婚,不也是为了成全你?现在,我想应该是我成全你们的时候了。桂英,不是我不想留你,说实话你这样的妻子我吴松桥打着灯笼也难找。但我不能为了自己,让你们一家骨肉分离啊。”
不能说刘桂英没有犹豫,吴松桥的话多少也让她动过心。但理智和情感都告诉她,她不能再拆散一个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家,她不能抛弃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收留并帮助过她的人。郑涨钱还年轻,同自己离婚后也许还会找到意中人,重新建立一个家。而吴松桥年近半百,一生坎坷,自己一走,也许就要独自走完这越来越需要照顾的后半生了。不行,不管吴松桥怎么说,这离婚的事万万不能答应。
如果说与郑涨钱离婚,刘桂英是处在迷迷糊糊之中,那么,现在异常清醒的刘桂英决不想凭一时的感情冲动,再一次离婚了。她对吴松桥说:“阿桥哥,你的心意我知道,你为涨钱和平波考虑,我替他们谢谢你。但我不能再离婚,你想过没有,我的肚子里已怀上了你的孩子。”
吴松桥不吱声了。说实话,他确实很想要一个孩子,尤其是上了年纪,就更想要孩子。他想了想说:“那,你把孩子生下来后再走。有了孩子,也算我们没有白白过了这一年。以后我也有个伴了,老了也有人照顾了。”
刘桂英摇摇头,坚决地说:“不,涨钱已送掉了一个女儿,我不能再丢掉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了。阿桥哥,你不用再说了,我不会走的,你也安下心来别再想这件事了。”
吴松桥没能说服刘桂英,反被刘桂英说服了。他激动地拉着刘桂英的手,说:“我听你的,我们好好过日子。这辈子我能找到一个你这样的妻子,算我有福气。”
远处传来公鸡的叫声,天亮了。
几个月后,刘桂英生了,生了一个女儿。吴松桥乐呵呵地抱着孩子,给这个看,给那个看。他给女儿取名丽萍。两年以后,他们又有了一个女儿,取名叫丽君。当然这是后话。
再说郑涨钱,想透了以后也同女儿一道过着清苦而宁静的日子。
那天,郑涨钱在林子里捉了一只好看的小鸟,巡山时怕独自在家的平波寂寞,郑涨钱把鸟带了回来,小平波很高兴。郑涨钱动手做了一只漂亮的鸟笼子,把鸟笼挂在小木屋的门口,小鸟唧唧叫着,给安静的小木屋增添了许多情趣。郑涨钱又巡山去了。小平波双手托腮,坐在门口看小鸟在笼子里跳跃。过了一会,她拿着番薯片,但小鸟不肯吃;她又拿来花生米,小鸟还是不肯吃。小平波奇怪了,它为什么不吃呢?太阳快下山了,笼中的小鸟叫得更急,闹得更凶了。小平波知道了,它想回家呀。
郑涨钱回来了,脸上挂着泪珠的女儿对他说:“爸爸,鸟妈妈一定在等它了。”
郑涨钱明白女儿想到了什么,他说:“那我们把它放回去吧。”
笼子打开了,归心似箭的小鸟呼的一声飞走了。小平波挂着泪珠笑了:“爸爸,小鸟回家去了。”
改革的春风吹遍了祖国大地。姚驾桥村人也因地制宜纷纷搞起了副业。住在小木屋里的郑涨钱也动心了,准备好好干一番,来脱贫致富。经过一些日子的酝酿盘算,郑涨钱打算养鸭。他贷了一些款,在河边建了一个鸭舍。一群小鸭买来了,毛茸茸的煞是可爱,这可乐坏了小平波。但养鸭是很辛苦的活。白天要去河里放鸭,晚上还要睡在鸭舍里守着,怕蛇老鼠什么的偷吃小鸭。睡在鸭舍里,别的不说,光是那股难闻的气味就够你受的。
小鸭一天天长大了,郑涨钱的心也一天天变得充实。过了这个夏天,鸭子可以产蛋了。郑涨钱对女儿说,等鸭生了蛋,换了钱,爸给你做新衣服买好吃的,说得小平波不时去鸭屁股下看看是不是有蛋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那年夏天,一场突然而至的台风,把郑涨钱心中的希望刮得一干二净。鸭舍倒塌了,鸭子压死了大半,剩下的也让猛涨上来的河水冲走了。郑涨钱父女站在倒塌的鸭舍旁,眼泪汪汪,一筹莫展。怎么办?鸭还养不养?郑涨钱拾起横七竖八的毛竹椽子,对自己说,养,再养!不养连贷款也还不出。
于是他又去借了一些钱,重新搭起鸭舍,重新买来鸭子。经过几个月的辛苦,没有辜负郑涨钱父女的鸭子终于产蛋了。但临近过年,不知从什么地方感染了鸭瘟,一个晚上鸭就死了十几只。这样下去,鸭会全死光的。没办法,郑涨钱只好心疼地把还没有感染的鸭子当肉鸭去市场卖了。
那是大年三十,去卖鸭子的郑涨钱还没有回来。小平波等在家门口,看着面前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望眼欲穿地等着父亲归来。冬日的太阳早早下山了,天渐渐暗了,人家的孩子,这时早已高高兴兴地在吃年夜饭了,但又饥又冷的平波还迎着寒风倚在门口,她在盼着父亲卖了鸭后给带来过年的礼物。她在心里喊着:“爸爸,你怎么还不回来?”
天完全黑了,郑涨钱回来了,但两手空空,什么东西也没带回来。没死的鸭子虽然卖了,可郑涨钱把卖鸭的钱还债了。这里的风俗,欠债不拖过年。郑涨钱对大失所望的女儿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平波,新衣裳就明年再做吧。”
那年大年夜,父女俩吃的是番薯汤。
有线广播在唱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刚刚八岁的平波看着满面愁容的父亲,懂事地说:“爸,你别难过,我不要新衣服了。爸,广播里的戏我也会唱,我唱给你听。”
女儿是想让父亲高兴,但那清脆的童音却唱出了父亲的眼泪。郑涨钱把女儿搂在怀里,哽咽着说:“平波,你唱得真好,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我跟广播里学的。”
郑涨钱想了想说:“过年了,家里没有什么吃的。平波,我们去‘唱年糕’吧。”
“唱年糕”是浙东一带的风俗,逢年过节,挨家挨户去唱一段戏曲,说一些吉祥祝福的话,人家送一些年糕表示酬谢,俗称“唱年糕”。
大年初一,郑涨钱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把旧胡琴,带着女儿去邻村唱年糕了。聪明伶俐的平波长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挺惹人喜爱的。再加上她清脆的童音和活泼的表演,所到之处,回回不曾落空,有人甚至开玩笑说:“这孩子,以后去唱戏一定能唱红。”
郑涨钱收起胡琴,摇摇头说:“我不想让她去学唱戏,我要让她读书。”
年糕已有一大袋了,郑涨钱说:“平波,我们回去吧。”
喉咙已有点嘶哑的平波说:“爸,我们再去唱几家吧。”
郑涨钱含着泪摸摸女儿的头说:“好吧,再去唱几家。”
听起来总有点凄凉味道的胡琴声又响起了,小平波的嗓子越来越嘶哑。但人们却捧出了更多的年糕,他们对平波说:“孩子,别唱了别唱了,唱得人心里酸酸的。要年糕,再拿些去吧。”
“谢谢大妈,谢谢大伯,谢谢叔叔,谢谢阿姨。”小平波低着头说。
回到家里,村里人告诉郑涨钱,刘桂英托人带来一个包裹。郑涨钱打开包裹一看,是一大一小两双鞋子,一件平波的花布衣服,一些糕点。
平波问:“是妈妈送来的?”
郑涨钱点点头:“你妈妈惦记着你。”
“我们唱来了这么多年糕,也给妈妈送些去?”平波说。
郑涨钱摇摇头:“你妈要是知道我们在唱年糕,会伤心的。”
穿上新鞋子新衣服的平波很高兴,郑涨钱听到她在对村里的小伙伴说:“这是我妈妈给我做的。”
春天来了,郑涨钱的心里又萌发出新的希望。鸭子是不能再养了。养过鸭的人都知道,鸭瘟过后,好几年这一带都带着菌,再养又要死的。
承包农田,郑涨钱身体吃不消。考虑再三,郑涨钱准备养长毛兔,听说兔毛很值钱。兔笼子做起来了,兔也买来了。平波每天帮父亲割草,喂兔。兔长得很快,毛也剪了一次又一次。但拿到收购站一问,兔毛跌价了,一斤才卖12元钱。 郑涨钱回到家里一算,连成本都赚不回来。一气之下,郑涨钱把兔卖的卖,送的送,拆了笼子不养兔子。谁知第二年兔毛又涨到80元一斤了。郑涨钱苦笑着说:“心想赚钱,运道不来。次次都落空。”
郑涨钱不但没死,还活得好好的,村里人也觉得奇怪,认为这是一个奇迹。有人说,是郑涨钱的那座坟做的地方特别的缘故。那是一块宝地,风水好着呢!于是有人找到郑涨钱,说准备出高价买那块坟地。郑涨钱笑着摇摇头说:“当时急了,胡乱挑的一块地方,说是宝地,那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凑巧了。钱不是不想要,但坟不卖。我还想留着它时时提醒自己是怎么从鬼门关里闯过来的。而且将来总有一天要用的,如果真是风水不错的宝地,我也想让后代发一发呢。”
这期间,也有人给郑涨钱介绍对象,但郑涨钱想了想还是谢绝了:“一来我总是生过大病的人,现在这病是否断了根也难说,成了家没准又要拖累人家。二来我答应过桂英,一定要把平波拉扯大。”
后半句话郑涨钱没说,他担心娶个后妈,弄不好女儿会吃苦的。
平波到了上学的年龄了,郑涨钱给女儿缝了一只书包,对女儿说:“平波,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有文化的人。”
从小吃尽苦头的平波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
每天早晨,看到平波背起书包,大黄狗就抢先出门了。一路上,大黄狗跑前跑后,一直把平波送到学校。放学了,大黄狗又早早地等在那里,陪平波回家。
多年以后,做了母亲有了儿子的平波回忆起那时的情景,还清楚地记得这个童年的伙伴。
磕磕碰碰的日子就这样过来了。郑涨钱没有忘记自己曾经向刘桂英许下的诺言,把女儿拉扯大了,还培养她上到了高中。对一般人来说,这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对生过大病、连谋生都很艰难的农民郑涨钱来说,这十几年来支撑一个家并供女儿上学,需要付出多少代价啊!
这些年来,郑涨钱东奔西忙,日夜操劳,四十刚出头,已有几缕白发光顾并生根了。那次,他去宁波配货,看到望湖桥小商品市场里有塑料脸盆,价格也便宜,于是买了一些回来。他在余姚阳明医院门口摆摊,医院里的住院病人很需要这种经济实用的脸盆,因此生意很好,没几天就卖完了。发现这生意好做,郑涨钱又去宁波进货,几趟下来,净赚了三五百元。他考虑到每天从姚驾桥去余姚不方便,就在余姚武胜门路租了一间房子,生意也做得大了,其他的日用塑料制品也卖。正当他信心百倍的时候,又碰到一次意外的打击。
那天,他带着千把元钱去配货。不料,在车上钱被小偷摸走了。这可是他做生意的全部本钱,其中有一些还是借来的!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郑涨钱垂头丧气心灰意冷地回到了姚驾桥。
当时,高中毕业的平波正在学校复习,迎接高考。郑涨钱托人把她叫了回来。郑涨钱没把失窃的事告诉她,只说:“平波,考大学有把握吗?”
“这很难说。可能考不上,但我想去试一试。老师说,今年考不上,读一年复习班,还可以再考一次。”平波回答。当时,她在班上的成绩列在10名左右,因此对是否能考上大学把握不大。
郑涨钱想了想说:“平波,那你就别去考了。”
“为什么?”平波不认识父亲似地睁大了眼睛。这些年来,父亲很支持她学习,为了她能安安心心地学习,取得好成绩,许多家务事他都抢着干了。现在,却要她别去考了,这是为什么?平波实在弄不明白。
“既然把握不大,那还去考什么?读复习班也是白花钱。你看看,在我们村里,有几个孩子上到高中?你高中毕业,已经很不错了,还是早一点找一份活干吧。”郑涨钱说。
“不,我要去考!我想去考!”平波大声说。
这对相依为命的父女,还是第一次发生这么大的冲突。
事后郑涨钱也有些后悔,那年平波班里考上大学的有十几个同学,如果平波也去考了,也很有可能考上。但当时,郑涨钱却说什么也不同意女儿去考大学,一来刚刚被偷去了所有的钱,心情不好。二来女儿即使考上了,也还需要许多开支,又要去借钱,做生意的郑涨钱感到实在无法供养女儿读书了,而且上了大学女儿是不是还会回余姚也难说,可他能依靠的却只有这样一个女儿,送掉的女儿这么多年了没音讯,估计是再也找不到了。何况对平波来说,是不是能考上也是一个问号。然而,最最关键的是郑涨钱认为一个女孩子读到高中毕业已经很不错了。现在只要找一份工作,积攒一些嫁妆钿,以后嫁一个好丈夫。一个女孩子,除了这些还能要求什么呢?
但平波不这样想,这些年来用功苦读,不就为了这紧张而诱人的一搏?就要进行最后的冲刺了,却突然退出,这算什么?她含着热泪说:“爸,你也该为我的前途想想。”
“前途?什么前途?考上了就一定有前途?没钱,什么途也走不通。你不用再说了,也不要再去复习了。”郑涨钱的口气十分坚决。
平波知道再说也没用,一气之下,她跑了。她在河边站了好久,后来她承认她当时想到过死。她在同学家里住了几天,希望父亲能因为她出走而回心转意。谁知,一场突如其来的病使她的大学梦彻底幻灭。她得了急性盲肠炎。同学和老师把她送进了医院。医药费也是大家凑的。郑涨钱起先以为女儿使使性子,过后就会回来的。但一连几天没回家,他也急了,忙去寻找,这才知道女儿已经住院了。他匆匆赶到医院,已动过手术的平波还在生他的气,转过头去不理她。郑涨钱很难过,坐在病床边默默地陪着女儿。他对女儿说:“平波,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可我也有我的难处。你如果实在想去考,那就去考吧。”
平波摇摇头说:“爸,我还能考吗?等我病好,高考早结束了。算了,就是还来得及,也不去考了。”
多年以来,平波在谈起这件事时说:“过后想想,父亲不想让我考大学也有他的苦衷。钱被偷了,担心今后生活的父亲是想让我早一点参加工作。这些年,他供养我上到了高中,也确实不容易。高中毕业了我也确实应该帮他分担一些家庭负;担了。只是没能去试一试,总是一个遗憾。”
钱被偷了,但日子还得过下去。郑涨钱想方设法借来一些钱,继续做塑料制品生意。一年以后,借来的钱还清了,手头也有了一些积蓄。正当郑涨钱觉得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它再一次改变了郑涨钱的人生命运。
那是1988年的一个天高云淡的秋日。郑涨钱照例在余姚阳明医院门口摆地摊,一位从医院出来的老人来到他面前。郑涨钱以为是来买东西的,忙着向他推荐塑料制品,问他是不是要脸盆,他摇摇头;又问他是不是要饭盒,他又摇摇头,郑涨钱把摊上所有的东西都说了一遍,他还是摇摇头。郑涨钱奇怪了,既然什么都不要,那来摊前站着干什么?郑涨钱说:“你要什么呢?”
“我不要什么,我是来找人的。”那人说。
“找人,找谁?”郑涨钱更感到奇怪了。
“你是郑涨钱吗?”那人说。“是的,我是郑涨钱,你是……”郑涨钱也发现这人有些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
“我是泗门陶家堡的吴松桥。”那人说。
“啊!你,你是阿桥哥?”郑涨钱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站在面前的这位眼袋松弛、双颊浮肿、老态龙钟的人竟会是吴松桥。与那次在刘桂英娘家碰到他才十几年时间,岁月竟成倍地在他身上留下如此憔悴的痕迹,要不是他自报家门,郑涨钱绝对不会想到他就是刘桂英现在的丈夫吴松桥。
两个先后娶了同一个女人的男人在这种场合碰面,尴尬和不自然是难免的,时隔多年,吴松桥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来找郑涨钱,确实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是瞒着刘桂英来找郑涨钱的,他知道事到如今需要他鼓起勇气来完成他应该完成的使命了。
“这么多年没通音讯,桂英和孩子都好吧?”郑涨钱说。
“还好。两个女儿在上学。平波怎么样了?桂英时常惦记着她。”吴松桥说。
“平波高中毕业了,现在在马渚中学做打字员。哎,刚才看到你从医院出来,谁病了?”郑涨钱忽然问。
“是我。肝不好,好几年了。”吴松桥叹了一口气说。
郑涨钱看看吴松桥蜡黄的脸,关切地说:“肝里的病,要多休息,注意营养。”
“涨钱,我这次来,是想同你商量一件事。”吴松桥说。
郑涨钱不知道吴松桥要同他商量什么事,但看到他如此郑重的神色,又是特地来找他的,估计不会是小事。郑涨钱说:“阿桥哥,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好了,只要我郑涨钱能帮忙一定帮忙。从泗门来,还没有吃中饭吧?我们这就去吃饭,你有事边吃边说好了。”
郑涨钱收起摊子,找了一家清静的小饭店,点了几个菜,问吴松桥:“喝点酒?”
“肝病不能喝酒,我已好几年没喝酒了。我同你难得坐在一起,今天,我破个例,喝一些。”吴松桥说。
酒菜端上来了,吴松桥看看手中的酒杯,又看看郑涨钱,不知想说的事该怎么开口。
细细回想与刘桂英这十几年的生活,他感到自己还是幸运的。他多么希望这幸运的日子能这样一直过下去,但命运总是在你不设防的时候出现意料不到的转折,他得了肝病,活是没法干了,没有了收入,生活状况开始急转直下,再加上看病要花钱,一家人只能咬紧牙关,苦苦度日了。
前些日子,医生告诉吴松桥,肚子里出现了腹水,吴松桥明白,等到出现了肝腹水,活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他为自己难过,但更为刘桂英和两个女儿难过。照例说,六十多岁的人可以抱孙子了,可他吴松桥,女儿还只有十岁十二岁,根本无法帮助母亲撑起一个家庭。他一旦去了,还年轻的刘桂英和两个幼小的女儿怎么办?生活无情,当年郑涨钱考虑的事情现在轮到他吴松桥考虑了。
他对刘桂英说:“桂英,我的日子不会长了,听说郑涨钱还是一个人,没结婚,我们离婚吧。”
“不,我不离婚,我已离过一次婚。不管怎样,今生今世我再也不离婚了。”刘桂英哭起来。
吴松桥还想说什么,但看到这种情况只好不说了。他清楚,重感情的刘桂英不会同意跟他离婚的,就像当年,要不是她病得迷迷糊糊的,也不会同郑涨钱离婚一样。
这以后,刘桂英更加体贴吴松桥,但越是这样,吴松桥越是觉得应该让还年轻的她下半辈子有一个安定的归宿,她前半生的命真是太苦太苦了,一个女人能经受得住这么多的感情磨难真是太不容易了。现在吴松桥能想到并托付的也只有同刘桂英阴差阳错离了婚的郑涨钱!
吴松桥把满满一杯酒一干而尽,郑涨钱担心他的肝受不了,劝他慢点喝慢点喝,吴松桥借着黄酒鼓起的勇气,说:“涨钱,我的肝病已有了腹水,我知道我活不长了。”
“阿桥哥,别这样说。当年医生也说我活不长了,我不是现在还好好地活着。你的病也能治好的。”郑涨钱安慰他说。
“这不一样,你年轻,生命力旺盛。我老了,体质又弱,有了肝腹水就等于判了死刑。我今天来,是想来问问你,假如我同桂英离婚,你还能同她复婚吗?”
“这,阿桥哥,这话从何说起。桂英不是在陶家堡同你生活得好好的,怎么想到要离婚?”郑涨钱万万没有想到吴松桥要来同他商量的竟是这样一件事,他还以为看病要开销的吴松桥是来向他借钱的。他说:“阿桥哥,你别想到别处去,好好治病,这病能治好。如果钱不够,我能凑一些。”
吴松桥又把一杯酒喝了,这次,郑涨钱没有再给他斟。吴松桥说:“这病到了这一步,不用治了,治也没用,但桂英还只有四十多岁,还有长长的日子要过,拖着两个还在上学的女儿,靠她一个怎么生活?这些年来,桂英为我付出了许多。每每想到这些我的内心就感到不安。我知道你们感情很好,你们的离婚也是迫不得已,也是为了她才下决心同她离婚的。现在,你也该体谅我的苦衷,同桂英复婚吧,你我都知道她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我的两个女儿,你能照顾就帮我照顾照顾。我知道你的日子也过得不容易,如果无力照顾,两个女儿我会安排好的,我有个姐姐在上海。说了这许多,我想知道的其实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你能同桂英复婚吗?”
“不,我不能。阿桥哥,你不能再犯我当年同样的错误。我尝过的苦果,不该再轮到你来尝了。不错,桂英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如果还有来生的话,我一定再讨桂英当老婆。但现在她是你的妻子,我不会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看着你们离婚并答应同她复婚的。阿桥哥,为桂英想想吧,她还能经得起这样的打击吗?阿桥哥,安下心治病,桂英需要你,孩子们也需要你。我能力有限,帮不上什么忙,这是500元钱,你拿去,去上海杭州看看吧,钱不够,我们再想办法。”
吴松桥苦笑了一下,把钱推了回去,他说:“我不是来借钱的。我刚才说的完全是心里话,希望你能同桂英复婚。”
两个男人,在一家小小的饭店里面对面地坐着,他们共同关心的是一个爱着他们也被他们所爱的女人的命运。
把想说的话都说了的吴松桥没拿这500元钱,却带着一丝遗憾回泗门去了,郑涨钱把他送到车站,再三关照,一定要去看医生。
送走吴松桥,郑涨钱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了。一直以为刘桂英苦尽甘来已在泗门过上了平静幸福的生活,没想到十几年了还没走出苦难的边缘。吴松桥如果真的治不好了,无助的她又将经受苦日子的煎熬,郑涨钱把这一切告诉了女儿平波。平波一听就泪如雨下,她说:“爸,我们应该去一趟泗门,看能不能帮帮他们。妈的命真是太苦了。”
尽管郑涨钱对自己起过誓,今生不再去泗门了。但是吴松桥为了刘桂英能来找他,他觉得自己应该为前妻刘桂英一家出一点力。就像当初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刘桂英为他父女做鞋送东西一样,现在该是他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的时候了。
郑涨钱和平波去泗门陶家堡的那天正好是中秋节。郑涨钱买了两盒月饼,并带上1500元钱,这是郑涨钱做生意赚来的所有积蓄。
走进吴松桥的家,郑涨钱呆住了。就像那年自己生病的时候一样,吴松桥的家已经不像一个家了,只剩下几件旧家具和几张床。刘桂英看到郑涨钱,先是一愣,接着眼圈红了,她说:“谢谢你来看我们。”
平波早已克制不住,叫了声妈,扑了过去。母女俩抱头痛哭。中秋节是团圆的节日,两个奇异的家庭也意外地“团圆”了,但气氛却是凄凉悲伤的。
吴松桥的两个女儿一个10岁,一个12岁,都很懂事,见了平波忙叫姐姐,说妈妈常说起你,那次听说你生病住院了,妈难过得哭了好几次。三姐妹亲热地聚在一起,她们之间确实有许多话要说。吴松桥看着他们,心想,能让她们生活在一起,那该多好。
十几年了,第一次来陶家堡的郑涨钱面对刘桂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与十几年前分手时相比,刘桂英是老了不少,额上已有了细细的皱纹。但与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的自己相比,与大她近二十岁现在又身患重病的吴松桥相比,她还显得很年轻。岁月的风霜虽然无情,可毕竟没有完全夺去一个四十刚出头的女人的风韵。
临走时,郑涨钱拿出那1500元钱,说:“你们不用推辞,我知道现在是你们最困难的时候。以后有什么需要我郑涨钱帮忙的地方,只管说。”
自从那次泗门之行之后,两家人开始经常走动。已长成大姑娘的平波更是一有空就去泗门陶家堡,帮母亲干家务,帮妹妹温习功课。
不再感到自己是孤立无援的吴松桥也去医院看了好几次,郑涨钱也托人给吴松桥带去过几张药方,希望借当年治好自己毛病的中草药的神奇功效,帮吴松桥度过难关。但吴松桥毕竟年老体弱,拖了几年,肝腹水越来越多,起先抽掉一次还能维持一段日子,后来连一星期也维持不了了。终于,吴松桥知道那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这时已奄奄一息的吴松桥惦记的还是刘桂英,他对刘桂英说:“把涨钱叫来吧,我有话要对他说。”
那天,郑涨钱刚刚从义乌小商品市场配货回来,刚下火车就看到女儿平波在等他。平波告诉他,吴伯伯快不行了,妈叫你去一趟。
郑涨钱把货物寄存在火车站里,来不及回家就同平波一起连夜赶到泗门陶家堡。
吴松桥一家人正在等他。刘桂英见郑涨钱,眼泪又下来了。
郑涨钱急急地问:“阿桥哥怎么样了?”
“恐怕是要走了。他这一走,家里连办后事的能力都没有。”刘桂英强忍着才没有哭出声来。
“后事总好办的。棺材做了吗?”郑涨钱问。
刘桂英摇摇头。
郑涨钱叹了一口气,说:“棺材临时做来得及,就是坟难办。”
正说着,吴松桥在里间说:“涨钱来了没有?”
郑涨钱和刘桂英忙进去了,郑涨钱拉住吴松桥的手说:“阿桥哥,我来了。”
“涨钱,那次我对你说的事,你就答应了吧。我把桂英和两个女儿托付给你了……”吴松桥断断续续地说。
郑涨钱的眼睛也湿润了:“阿桥哥,你放心巴,桂英和丽萍、丽君我会照顾的。”
“这就好,这就好,有你这句话我也放心了。”
“阿桥哥,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做坟来不及了,我在姚驾桥有一座现成的坟,不知你是否愿意?”郑涨钱凑近吴松桥说。
“那是你的寿坟,我怎么好占?我随便找一个地方好了。”吴松桥说。
“阿桥哥,你如果把我当兄弟看,就别说什么你的我的了,你要愿意,就点个头。”郑涨钱态度十分坚决。
这座坟在郑涨钱心中的地位只有女儿平波知道。曾经有不少人出高价准备买这座据说是风水很好能消灾避难的坟,但父亲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答应。他曾对平波说过,以后他死了就葬在这早已刻了他名字的坟里,风水好的坟能保佑后代兴旺发达。他这辈子过得如此艰难坎坷。希望下一代能过上平安幸福的好日子。上过高中的平波当然不相信什么风水不风水,但她知道这是父亲的一片心愿、作为女儿应该尊重。现在,把吴松桥当成自己哥哥的郑涨钱准备把这坟献出来了。
吴松桥用迟钝的目光看着郑涨钱,当着大家的面点了点头,他说:“去姚驾桥,别用拖拉机,用船吧。”
郑涨钱点了点头,他知道细心的吴松桥担心拖拉机会震散骨头。
吴松桥终于交待完他所要交待的事情,放心地闭上眼睛去了。
郑涨钱对除了哭已不知该怎么办的刘桂英说:“阿桥哥也算寿终正寝,丧事不能马虎,钱不够,我来。”
吴松桥的丧事办得还算隆重,用当地人的话说,礼数都到了。当时是正月里,人们都还沉浸在节日的热闹欢乐气氛中,借船雇人很困难。吴松桥的两个女儿还小,帮不上什么忙。然而为了尊重吴松桥的遗愿,郑涨钱和平波就到处奔波,说了许多好话,才借到了船雇到了人。涨钱又托人推倒了自己坟上的墓碑,换上了“吴松桥之墓”的新碑。
事后有人说郑涨钱“傻”,这么好的坟哪里去找,以后郑涨钱一定会后悔的。但郑涨钱知道,自己不会后悔的。吴松桥是在刘桂英疯了的时候收留她的,这样的好心人死后应该有一座好坟,这样的好心人来世应该有好报,如果有来世的话。
那天船去姚驾桥,天上飘起了雪花。已多年没回姚驾桥的刘桂英坐在船上,心情相当复杂。她渴望见到曾经朝夕相处的姚驾桥,又害怕见到会对她今后的生活作种种猜测和设想的他们。她看看郑涨钱,不知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
吴松桥入土为安了。但没了丈夫和父亲的刘桂英一家以后怎么办?从上海赶来参加弟弟葬礼的吴松桥的姐姐,在了解了情况后,对刘桂英和郑涨钱诚恳地说:“为了孩子,你们两家合为一家吧。”
刘桂英摇摇头:“丧事刚完怎么能谈婚事,这事以后再说吧。”
婚事可以以后再说,但应付眼前的生活却是刻不容缓的事情。吴松桥生病期间欠下的债要还,两个女儿上学需要钱,一家人的生活需要开支。郑涨钱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了吴松桥留下的沉重担子。不是丈夫,不是父亲,却履行着丈夫的职责,承担着父亲的义务。这一切都是因为刘桂英曾经是他的妻子,是他现在还深深爱着的人;这一切更是因为他曾经对死去的吴松桥保证过,他会照顾她们的。
他知道与刘桂英分手几十年了,爱的基础还在,但感情却需要慢慢培养。尽管希望他们重新结合是吴松桥的遗愿,但吴松桥毕竟同刘桂英生活了十几年,重感情的刘桂英不会很快忘了这十几年的夫妻情。吴松桥的影子还将长久地留在她的生活中,留在她的记忆里。
这一切女儿平波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吃了那么多人生之苦的父亲和母亲的年龄都不小了,这一场历尽磨难的感情什么时候才有个幸福的结果,什么时候才能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啊!她对父亲说:“爸,把妈和两个妹妹接过来吧,一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生活多好。”
“平波,不是我不想把她们接来,我也这样打算过。但这是双方的事情,这事还得尊重你妈的意愿。”
平波又去对母亲说:“妈,你一个人带着丽萍、丽君,生活那么艰难。来吧,我和爸都盼着你回来。我想我在家生活的日子不会长了,你也让我这个从小没同你生活在一起的女儿,过一过在母亲身边的日子吧。”那时,郑平波已有了男朋友。
刘桂英看看女儿,说:“平波,我也很想同你生活在一起。但我不想回姚驾桥了。别问我为什么,我只是不想再回去了。”
这事就这样拖下来了。吴松桥的大女儿吴丽萍读书成绩不错,初中毕业后考上了宁波卫校余姚分校。但一了解,该卫校一年需要好几千元开支。女儿同母亲一说,刘桂英感到很为难。一家人靠郑涨钱资助生活,他东奔西忙辛辛苦苦做生意,赚几个钱也不容易,怎么能好意思再向他开口。但事关女儿的前程,做母亲的能看着不管吗?靠田里的一些收入怎么支付得起这笔费用,没办法,刘桂英对郑涨钱说:“我也跟你去做生意吧。”
郑涨钱感到很奇怪,刘桂英怎么会想到要去做生意?
郑涨钱问刘桂英:“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刘桂英不想说女儿读卫校的事情,怕增加郑涨钱的负担。
“你别去做什么生意了,还是在家照顾孩子们吧。”郑涨钱说。
晚上,刘桂英跟女儿丽萍商量:“你爸去了,欠的债还没有完全还清,家里实在无力支付读卫校的费用。丽萍,还是放弃算了,泗门的一些镇办厂在招初中毕业生,有个地方工作也是一样的。”
“可卫校是中专,户口也可以迁上去的。”女儿丽萍实在不愿放弃这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卫校。
刘桂英没有再说什么,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何尝不想让女儿去读中专,争个出息。但她实在无能为力了。
郑平波知道了这件事,她把丽萍要上卫校却担心费用无法着落的情况跟父亲郑涨钱说了,郑涨钱也有点犹豫,这一年好几千的开支对做小生意的他来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何况他正在筹钱去老方桥镇买房子。平波告诉过他,母亲不想再回姚驾桥了。
平波见父亲没吭声,说:“爸,丽萍上卫校你一定要支持她。我已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不能让丽萍妹妹再失去机会,留下终生遗憾。”
郑涨钱点点头:“你吴伯伯临终时也托付过我,照顾好他的女儿是我的责任。”
但刘桂英不同意,她说:“涨钱,我不能再增加你的负担了。”
郑涨钱说:“丽萍考上了中专不去多可惜,阿桥哥在地下知道了也会难过的。钱的事我会想办法的,你不用担心。丽萍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我早已把她当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了。桂英,你就让她去读吧。”
内向的吴丽萍当时没有表示什么,但心里充满了对这个不是父亲的父亲的感激之情,她对自己说,一定要好好学习,来告慰去世的父亲,来报答眼前的父亲。
郑平波就要结婚了,男方叫周久根,是浙师大的毕业生,现在马渚中学教书。在就要离开娘家的日子里,郑平波再次充当生身父亲和生身母亲的“红娘”,在她的努力下,本来就是一对恩爱夫妻的郑涨钱和刘桂英在历尽人间苦恼后准备破镜重圆了。
1992年2月18日,郑涨钱和刘桂英在女儿们的陪同下,走进了泗门镇人民政府,去办复婚手续。镇政府里的工作人员也很为这对经历了人生悲欢离合的中年人再一次走到一起而高兴。当地广播站的通讯员还把他们的事情写成通讯广播了,于是许多人都知道这件催人泪下的人间奇事,一时在当地成为众口传诵的美谈。
郑涨钱和刘桂英的婚事是同女儿郑平波的婚事同一天办的。为了节省开支?还是为了喜上加喜?母女同一天结婚也实在算得上是件稀罕事,而这稀罕事的背后,却包涵着多少坎坷曲折和悲伤痛苦啊!
女儿郑平波的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结婚是人生的一大喜事,她为自己高兴,更为父母终于破镜重圆高兴。多少次,她在梦里见到这盼望已久的一家人重新团圆;多少次,她在静悄悄的夜晚面对夜空和明月,祈盼着母亲能回到自己的身边,让她像沐浴阳光一样感受宝贵的母爱。在她高兴的时候,有母亲同她一起分享;任她忧伤的时候,有母亲同她一起分担。然而从懂事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母亲再不会回来了,母亲已经有了另一个完整的家。离开妈妈的小鸟可以打开笼子把它放回去,离开母亲的自己却再也不能回到她的身边了。深深爱着母亲的平波只能祝愿远在他乡的母亲平安幸福了。郑平波即使再聪明,也无法预料到17年以后的事情,无法预料17年后母亲会带着心灵的创伤再一次归来。一切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过去了,她少了一个妹妹却多了两个妹妹。像注定没有同母亲生活在一起的福分,一家人团圆了,她却要出嫁了。想到这里,她的心有点酸酸的,泪水也忍不住涌了上来。
新郎周久根看到平波的眼睛红红的,忙问:“你怎么啦?”
“我没有什么呀!”平波仰起脸来说。
“我以为你哭了。”新郎如实相告。
平波笑了,说:“今天是高兴的日子,我怎么会哭,是有灰尘掉进眼睛里去了。”
丽萍和丽君的脸上也挂着微笑。女儿参加母亲的婚礼心情总是复杂的,但她们理解母亲,也希望早已把她们当自己女儿看待的郑涨钱能同母亲结婚。能让母亲幸福地度过下半生,是她们做女儿的最大心愿。
婚礼开始了,一家人包括来贺喜的客人都高兴地举起了酒杯,为这双重的喜事,为这两代人新的生活而深深地祝福。
晚上,客人都尽兴而归了,平波也回自己的新家了。郑涨钱和刘桂英在房间里面对面地坐着,好久默默无语。
当年,他们也这样深情地凝视过。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生活正扇动着五彩的翅膀向他们飞来,他们相信今后的日子里会充满幸福。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眼泪和悲伤。切就像发生在昨天,历历在目,记忆犹新。等到再一次面对面地相互凝视,22年过去了。
“涨钱,你的头上有白发了。”刘桂英拔去郑涨钱头上的一根白发,凑近嘴边轻轻吹,像要吹去这22年来所有痛苦的记忆。
“头发总是要白的。但我想我的心还年轻,我们在一起还有长长的日子要过。”郑涨钱想了想说。
刘桂英拿出一个布包,慢慢打开来,郑涨钱看到是两支红红的花烛。
“这是丽萍她爸留下的,他说我们复婚的那一天一定要点上,他说他真想亲手为我们点燃,如果没有这个机会,那就我们自己点,他在地下也会为我们祝福的。”泪水无声地从刘桂英脸上流下来,滴到花烛上,亮晶晶的像透明发光的心。
郑涨钱颤抖着把花烛点上,火苗闪动着,给屋里平添了几分吉祥的气氛。郑涨钱和刘桂英呆呆地看着这花烛,这一刻他们似乎都感受到了来自遥远地方的一颗善良灵魂的真诚祝福。
刘桂英对郑涨钱说:“一切真像是一场梦。要是能找到送掉的女儿那该多好。”
婚后,他们卖掉了陶家堡的老屋,搬到老方桥镇去了。那是三间旧平屋,但对经历过艰难岁月的他们来说,已足够重新安排两家合为一家的生活了。
郑涨钱患淋巴瘤治愈的消息传开后,有一段日子每天都能收到好多来求偏方的信,他们总是有信必答,并附上偏方。书写来不及,郑涨钱就让做打字员的平波打印了许多份,分寄给来信者。家里收入有限,邮票钱也成了负担。但郑涨钱说,寄去的药方是不是有效很难说,可将心比心,人家生病也一定痛苦,能帮总要帮一把。
在笔者采访过程中,郑涨钱和刘桂英多次提到那个送走的女儿。他们说,这么多年了,不知女儿怎么样了。养母比生母的道理他们懂,人家养了这些年,也花了不少心血,即使找到了,他们也不想把女儿领走,只是想给女儿做几件衣服,尽一份生身父母的心意。
写到这里,但愿郑涨钱和刘桂英的二女儿能看到这篇东西。我想告诉你,你的父母和姐妹们在祈盼着你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