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群星荟萃>> 山口百惠 Yamaguchi Momoe   日本 Japan   平成时代   (1959年1月17日)
山口百惠自传
  序章 横须贺
  出生
  生理
  审判
  结婚
  引退
  随笔部分
  歌星诞生
  自卑感
  数字
  少女
  歌
  送报
  预见
  化妆
  喝采
  梦
  颜色
  头发
  嫉妒
  死
  朋友
  金钱观念
  特殊
  妹妹
  海
  此刻,苍茫时分……
序章 横须贺
  横须贺——
  只要谁嘟嚷起这个地方,我就感到魂牵梦亲般的怀念。
  离开横须贺,八年了。
  我不是出生在那个城市。从我小学二年级末期到初中二年级结束,尽管我在那里仅仅度过了六年,然而我如此依依之感,究竟类似什么呢?
  与思念恋人的痴情不同。
  虽说如此,可是与人们思念故乡之情也不同。
  如今,我没有重返过那座从东京市中心出发,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到达的城市。我的心虽然离它远了,然而我并没有忘记了它,可是,不知为什么,它却渐渐地渐渐地离远了……
  横须贺;还记得我吗?
  薄暮时分,我从私塾的归途中,在回家去的陡坡道上,经常遇到肩挑豆腐担子的那小贩难耐辛劳的脸;
  上理科课时从老师那里分到了蚕,为这些蚕去采桑叶的夏日清晨;
  上学时走过的那条山路,路旁那露珠晶莹的草;
  欢乐的喧嚣和水花飞溅的气息洋溢的市营游泳池;
  还有,刚修建的市立运动场里,朋友被铁丝网刺伤了脚,我又跑回学校去通知伙伴们的放学之后;
  每个星期日都要去的市立图书馆;
  雨停之后,一边叠伞一边眺望的大海;
  我离开那座城市的前一天的中央公园;
  坚决不说“再见”的朋友们;
  说“要常回来啊”的朋友们。
  即使如此,它还是离我很远很远的城市了。
  我心中的横须贺,海并不是它的全部。
  四面环山的木造校舍;中学前面的新井食品店的炸肉肠;中央公园;猴岛。那就是我经常漫步倘徉的横须贺。
  这座城市待我是亲切的。
  落雨和海潮,阳光和绿荫,所有这一切都毫不吝啬地拥抱着我。
  我遇到过一个生在那个城市、三十多年来目睹它盛衰的男子。
  他说,他庆恶那城市。
  他说。从小时候起就很想从那城市逃出来。
  他嘟嚷着,他讨厌那城市里的女人。
  他说,卷着大发卷儿的头发上蒙着花哨的头巾,脸上擦着厚厚的脂粉,提着买东西的篮子,趿拉着凉鞋走在街上的女人,让人看着真遗憾。
  简直就是这个城市的象征一般的人们这种打扮和举止,花花绿绿的霓虹灯和路灯,给当时尚在少年时期这个人深深烙在心上。
  他说,至今他还是不喜欢横须贺,所以不想回去。
  一天,有人给我送来一本影集,还附着一封信。
  这个题为《绝唱,横须贺放事》的照片集,表现的全是我从未接触过的那种风貌的横须贺。
  在那个城市里,可曾是这样藏污纳垢,可曾这般令人哀伤忧愁?
  阴暗到令人可怕的程度,就连我曾经认为是那座城市最光明的东西,也都完全颠倒过来了。
  坡道、草原、阴沟上盖营石板的小巷,由于美军的进驻都不得不改变了模样,那座城市的独特的气氛在那些照片上作为阴暗面呈现出来,给人以一种悲哀甚至恐怖的感觉。
  同是那座城市,只是因为观察者的意识不同居然如此相悖。我所知道的横须贺,并不是冷酷到如此地步的。
  今天,我面对这些令人作呕的照片,悄声自语:
  我是在不知道这座城市还有这般面目的情形中长大的,这倒使我稍稍放心了。
  我现在想回到那城市去。
  即便不是眼下就去,我也希望什么时候在那里生活。
  因为,在那里六年的生活是我最喜欢的。
  那是自由的生活。
  也是正直的生活。
  那时,我没有毫无道理地和别人一争长短,也没有被别人排挤掉,大概没这个必要吧。
  但是现在,我做什么事情都要争一争。如果去争,就比较容易地达到目的,所以今天我才能存在。
  我的意识中,觉得自己仍在那城市里;在那坡路上跑着,凝视着大海,走在那街头巷尾。
  我的起点是那城市——横须贺。
出生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何时、何地、怎样出生的。
  我没有象世间一般的母子那样,母亲对孩子说起“生你的时候呀……”这类话语的记忆,我也没有询问过那些事的记忆等等。
  我是在产院里出生的呢?还是在公寓里?是助产士接生的呢?还是医生?是难产呢?还是顺产?谁高兴我生下来的呢?还是把我当作累赘生下来的呢?更为重要的是,父亲和母亲是什么时候,以怎样的形式邂逅、恋爱、结合的呢?当生下我之后,他们是否因为没有正式结婚办理户籍而有过踌躇?周围的反应是怎样的呢?母亲相信了父亲什么话,在哪些地方相信于他?母亲爱过父亲吧?这些,我一无所知。我想理出个头绪。我想用自己的话来谈谈居于父位的那个人,以此来填补在母亲、我以及其他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上,自己心里存在的空白。
  我下定决心问问母亲。
  “我想写爸爸的事,可是……”
  “写爸爸的什么?”
  “从我的角度来说各种各样的……”
  “从你的角度来说和从妈妈的角度来说是不同的呀!”
  母亲一边用手指捏灭在无风的空间里飘着白烟的烟头,一边说道:
  “对你们说来,爸爸的印象不见得就那么坏吧?”
  母亲没有看我。
  摸不透这是肯定的意思,还是否定的意思,不过从母亲的侧影来看,她那眼睑低垂的脸上似乎还露着一点儿怯懦的情绪。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除了沉默没有别的办法。我觉得已经成为过去的父亲,一直是当作憎恶对象的父亲,现在依然活在母亲心里,他的形象多少还有一些光采。在女儿还不明渊缘的所在之处,母亲的精神世界里有一部分是妻子的存在。用憎恶呀后悔呀这样简单的言词概括不了母亲的历史,尽管多年的岁月过去了,但是母亲血管里作为一个妻子的历史还没有结束。面对这些,我动摇了。
  母亲对于父亲不是唯一的女人。不,正确地说,一刹那间也许是唯一的女人,但她未能取得堂堂正正称得起他的唯一女人的权利。
  父亲和母亲不是法律上所承认的夫妻关系。父亲已经有了妻子,也有了孩子。据说他开始爱上母亲时,曾对外祖父明确表示:“一定完全负责处理好。”可是,在户口簿上我们作女儿的名字上方,却注明“承认”两个字。“承认”两字的含义,母亲更不会特意告诉女儿们。
  我刚刚升入高中才知道这事。那时,我已经在演艺界工作。有一本周刊登出一篇题为《出生的秘密》的关于我的杂谈,并刊登了复制的我的户口簿。
  晓得了真相以后,我并没有惊愕。我也没因为这件事改变对母亲的感情和自己现在的生活道路。这主要是因为我有一个至今从来没有使女儿们感到自卑的坚强的存在——母亲。我读着这篇杂谈,更加感谢母亲。
  但是,这件事对于母亲来说,可以肯定,她一定有远远超出我的想像之上的痛苦经历。这件事挑明的时候,母亲除了关心我们两个女儿以外,还有一个使她暗加提防的人。
  ——可怕的大娘。
  谁也没有教给我,可我就这样称呼那个女人。
  那时,我住在横滨一处叫作濑谷的地方。我们住在一幢能容纳四户人家木头建造的公寓的二层楼上。
  那时,妹妹还没出生,大概就是我五岁的时候吧,我和父亲出去散步。父亲在家的时候,总是喜欢牵着我的小手出去散步。坡路、岔道口、车站,大体上就是这么一条路线。
  有一天,散步回来的路上,过了树木繁茂的坡路,临近岔道口的时候,从左边的树林里突然出来了一个女人。
  ——她就是那可怕的大娘。
  那女人冲着父亲走过来。两人之间彼此说了些什么话,我听不清楚。纵然听清了,那时我也不会明白是什么意思吧。只是我这个小孩子头顶上他们彼此来往交错的尖锐的目光,现在还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这个只有在我和父亲散步时才碰上的“可怕的大娘”,对我连瞥都没瞥一下。
  濑谷的这座公寓里,有一个供住户轮流使用的公共浴池,孤零零地建在离公寓不远的地方。
  有一次,把浴室和脱衣间凑合着隔开的那扇不牢实的木门悄悄地被推开。那开法绝非寻常,象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把它推开的。我从母亲身后窥视着。原来是那个可怕的大娘,我没弄清楚她那身西装的颜色和式样,只有那对大耳环给我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她穿着鞋就要往里进。说时迟那时快,母亲抓起身旁的水桶,从澡塘里舀了桶水,朝站在门口的那女人身上一下子就泼过去。
  我害怕了,也不管事情会如何结局,只知道给母亲助威,两手掬起热水,冲着门口撩去。
  当时,母亲那怒不可遏的感情,并不单单是出于对那个女人的反抗,也是由于自己的肉体和内心被人窥探而产生的反感的爆发吧!
  跑到外面的那个女人的身影从窗前一掠而过,她临走时甩下的短短几句话,刺痛了母亲的心。那女人的脚步声消失在昏暗之中的时候,脸色憔悴的母亲从浴室的水蒸气中露出肩膀,她不想再洗下去了。
  我没有父亲。
  即便是他作为一个肉体在地球上存在着,我还是要否定他的存在。
  他不是每天一到夜晚就回来的人。与其说他“回来”,倒不如说他“来”更恰当。
  “哎,今天,爸爸来吗?”
  每次母亲被我这么一问的时候,她总是愣一下。
  他来的时候总是提着个大黑皮包。在我幼年记忆的长河里,浮现出他从皮包中取出绿色的画着“狄斯耐”图画的盘子,笑着递给我的情形。他夹着黑皮包,象例行公事似地洽谈生意的人到家里来,在家里逗留。
  尽管如此,他还是对我异常亲热,非常喜欢我。只要我说要什么就给我买什么的是他,我想去哪儿就带我去哪儿的也是他。我心里总盼望他来。他来了,我就高兴,那时,我的确是喜欢他的。
  但是不久,就在这无所起伏的日常生活里,我曾几度目睹母亲被那人所背叛。他对金钱比别人要多费一倍,然而那时维持我们生活的费用却是靠母亲做零活筹措出来的。
  即便如此,母亲仍然相信他。“过了这个关口,只要熬过这个关口”,母亲就是以这样认准一条道的心情,一直相信了他。这还是我最近才听她说的:我就要上高中的时候。母亲必须为我凑足一笔学费,她下决心同那个身为父亲的人商量拿钱的事。内心里也感到有点放心不下的母亲,自己预先已经预备好了钱,可还是希望他会在最后一刻把钱送来。因为母亲愿意相信当父亲的对女儿的爱情,也许就是想以此来证明他对自己的爱情。但是最后,他辜负了母亲的信任。象这样一个人,对于法律上承认的家庭,却是如期交付生活费的。他甚至还筹措了几十万元作为自己儿子的结婚费用。
  “我怎么都行,可是不许你对孩子不一视同仁。”
  母亲说,就在那时她第一次想到该和父亲分手了。她一方面将一个又一个悲哀的事实铭刻于心,另一方面又好象有点惋惜着什么,慢慢地、在我看来拖得令人不耐烦地同那人断绝了关系。
  我快要上中学的那年春天,很少这么早回到家来的他拦住我,对我说:
  “我以为你上了中学,就谈论男朋友呀什么的,只要和男的挎着胳膊在一起走一走,看我不揍扁了你!”
  那口气严厉极了。
  那时,他的目光不是父亲看女儿的目光,不是把女儿当作女儿,而是象看自己占有的女人那种动物的目光。对亲生女儿的那种猥亵的目光,把我和这个父亲隔绝了。
  我想,我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讨厌他的吧。如果以假定、结论、证明的论说方法来说,也许那时就已经对父亲作出了结论,现在只是证明了过去对他的厌恶而已。
  我不爱他,也不希求这种爱情。别人或许会说我这个作女儿的太冷漠吧。事实上,真有几个人面对面地这么对我说过。
  开始工作后的一年之间,我过着租房单住的生活。到了上高中的时候,母亲她们也从横须贺搬到东京。我们在目黑区的某公寓里租了一套房。等到家里的事和学校的事终于都安顿下来的时候,已是入夏以前不久了。一天半夜,我被隔壁房里响起的电话铃吵醒了。我竖起耳朵听着。可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昏暗的房间里的槁扇被拉开了,我看到邻室的荧光灯放着异常的亮光。
  ——父亲病危。
  这突然的消息使我困惑无措,母亲转过身,背朝着我麻俐地穿戴好。
  “穿好制服,在家等着!”
  她留下这句话就出去了。
  母亲走后,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来电话叫我和妹妹,我们照她吩咐穿着制服,揉着惺松的睡眼,赶到足利的医院。
  病房气氛是紧张的。
  他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发出既不象鼾声又不象呻吟声的异样的声音,患脑溢血的人大都是如此病状。护士不断地进进出出,医生坐在他的左侧,而母亲担心地注视着病人,脸色苍白。听着他那象从地底下发出来的呼吸声,我有一种直觉:“啊,这人死不了!”
  来这里的路上我曾想:要是看见即将死亡的那个人,自己一定会惊慌失措,女儿如果被置身于一定要为父亲送终的位置上,恐怕会又哭又喊,哀告他可不要死去的吧!
  但是,我一步迈进病房以后,脸上连一滴眼泪也没流过,甚至忘记了盼望他别死。我只想,不愿意让站在我身后的妹妹看见他那难看的样子。
  看到我始终站着不动,并且也没有跑近前去,同来的一个公司的人说:
  “你可真无情呵!”
  说这话的也是作父亲的人,他是两个儿子的父亲,所一以很自然地就把自己同病床上那人等同起来了吧。然而,我却被“无情”这句当然并非过分的话刺伤了。以后一段时间里,一分析起自己的“无情”,我就感到苦恼。
  他不亲切,不坚强,不纯洁,也不勇敢。当然,我不知道他和母亲的来往以及他们之间存在的男女间的纠葛;我也不清楚母亲为了什么爱上了他,直到与各种各样的困难作斗争,生下他的孩子来。但是就我来说,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对他不抱什么希望了。
  我刚一进入演艺界,他的态度就突然一变。也许,过错不在他一个人身上,他周围的人就不是好东西,也许是贫困把他变成这样。但是,就凭因为我而引起的一次又一次的金钱纠纷,我就不能原谅他。
  他利用我在工作上的所属关系,向我所在的单位提出借钱。具体的钱数我不清楚,似乎并不止一次。他从我所在的单位为自己所在的足利娱乐中心拉演员,连该交的钱也不交。他利用父亲的地位,也不经我同意就商议让我转移到另一演出单位的问题,把转移费也私吞了。这一切他都是打着‘山口百惠的父亲”这块招牌干的,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得到的头衔。这期间,他大概也察觉到我们想疏远他吧,便把新闻界人士叫到他住院的病房里来,自己任意举行什么记者招待会。在会上,他对迄今为止自己所作所为不但毫无反省,却说什么我所在的单位虐待了他的女儿啦,母亲不让女儿见他啦,等等,都是为了炫耀他这个父亲的存在。简直就象把我当作商品一样——我又想起了从他的目光中嗅到兽性味道的那一夭,那是他在我心里投下的一个阴影,与现在投下的又一个阴影重叠在一起,成了我心灵上永远都抹不掉的污痕。也就在那一刹那间,我觉得他和我再也不是什么一般的父女关系了。
  同一个时候,他对母亲提出“把百惠的亲权交出来”的法律要求。过去他勉勉强强才对女儿应承了“承认”关系,如今根本没有资格要什么“亲权”!他就这样不考虑我的意志,挑起了父母之间争夺“亲权”的斗争。母亲不分昼夜地为此奔波,她又不能把这个问题托别人解决。我多次听到她疲惫不堪的叹息声。
  就在这个时期的某一天,母亲悄悄地走进我的房间,她说,父亲提出几百万元的要求。虽然如此,可她不忍心拿我挣来的钱去了结父母之间的事情。我没等她说完,便急不可待地断然说:
  “要是用钱能解决的话,几百万、几千万,就是到哪儿借钱,付给他好了!反正,他要的就是钱!”
  我虽然也感到,一个十七岁的姑娘这样说话不免太粗鲁了,但我实在按捺不住这无处发泄的愤怒。
  结果是用金钱切断了血缘关系。
  他的存在不是自然消失的,而是我用自己的手切断了同他的关系。对此,我没有丝毫的后悔。
  二十岁那年秋天,在大阪的舞台上,我宣布了我所爱的人的名字。于是他的存在再一次由宣传机构大事张扬。他巧妙地利用日本人同情弱者的心理,以争取社会的同情,这种手段是我不能容忍的。各家杂志异口同声地诉说他的惨境,使人们感到其中心思想就在于攻击已成名的冷酷的女儿。我坚决不让母亲看刊载那些报道的杂志。但是,母亲还是背着女儿读了。我责怪她,她就象有点对不住似地只说一句“可是……”
  登出来的那个人的照片模样很惨,坐在车椅上,由于患病,脸形都改变了。在他全部单色照片后面,故意衬上我的彩色画像,上面还用我的签名作点缀。然而,我看了以后却没有任何感伤。事情还不止于此,他居然还摆出父亲的架子,他说:“那孩子和三浦友和君不会结婚吧,她是知道自己所处的地位的。”这些话使我怒火中烧。他说我知道自己的地位,又是指什么呢?我想起那天他说的“要是和男的挎着胳膊在一起走,看我不揍扁了你”的吼叫,他那双浑浊的兽性的眼睛,我简直想说:“不许你谈论我所爱的人!”我对于大喊大叫地说自己是病人、穷人、无依无靠、倒霉的原因何在的这个人,我只能感到,他作我的父亲之前就已经是个卑鄙无耻的人。他还居然淌着泪说什么“我希望哪怕收一下我的骨头……”。我恨他。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我把关于生父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那么,如果从最坏处说,你父亲去世了……”
  我只是稍许支吾了一下,接着便毫不踌躇地说:
  “在他活着的时候,绝不想再见到他。恐怕连他的葬礼也不参加。过些年,当我作了母亲,心情平静下来以后,也许去给他扫扫墓,不过这会儿……”
  这种心情没有变化。
  现在,实在是不想见他。
  不久前,我在咖啡馆里即将离席而去的一刹那间,看见桌子上的茶杯,顿觉愕然。只见茶杯底上剩了一小口红茶,这是他的习惯。
  “爸爸总是剩下一口,都喝了多好……”
  我仿佛又听到母亲嗔怪他的声音。回想起来,我在这家咖啡馆已经接连好几次在茶杯底剩下一口茶,每次我都想起他这种习惯。也许这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但是,在那一瞬间,我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他的女儿。我觉得杯底残留下来的那一滴液体,就象是他和我之间相通的血缘关系中稀薄的血液似的,我慌忙转移开视线,麻俐地站了起来。
  我忽然想到——
  假如我没有选择歌手这种职业,假如我以极其普通的成绩从学校毕业,是个普通地就业了的女儿……母亲或者他的人生,恐伯还会象过去那样一成不变的吧。尽管母亲不被社会承认是他的妻子,恐怕依然会相信他、在病床前伺候他。撒开各种各样的情况不说,大概总可以保持一个和睦的四人家庭吧。
  连结着母亲和他的红线,半道上经我一纺,立刻就纠结在一起,断开了。如果我不选择这个职业,不当歌手呢……我觉得,我的职业至少对于母亲和妹妹是欠了债的。
  ——楼下回荡着母亲的笑声。
  我的舞台演出班子喜欢和母亲一起喝酒,每月来家里聚会一次。大概母亲也很高兴和这些心无芥蒂的组员们在一起喝酒,以致忘记夜已深了而仍然谈笑风生。
  母亲从前就常喝一点酒。此时,那么愉快地边笑边喝,在母亲的历史中,一定有我所无法知道的无数种酒味。现在,我想知道,在母亲经历的人生当中,谁都不了解的一点一点变化过来的酒味。
  从旅途中给母亲的信
  妈妈:
  外面驰过的车辆声使人感到钝重。
  今天,米兰好象又回到了冬天,格外寒冷。据说,五月的米兰已经相当热了,所以我带来的替换衣服都是夏装。能御寒的上衣,一件也没有带来,只好在寒风中拍片了。初次来这个城市,只见街上排列着的建筑物全是灰色的,象今天这样的恶劣天气,就更使人感到街市的阴暗。但是,我好象没有在东京的街上感受到的那种冷冰冰的情绪。那些矗立在过于现代化的都市中的雪白色的大厦里,简直难以置信人是以呼吸生存着。然而,我却觉得从这座城市那些古老的建筑中,人们的呼吸正穿过厚厚的墙壁,使整个街道感受到他们的生息。
  今天下午,因为有一点时间,我上街去转一转。路上,无意之中、又象是被什么吸引似的走进了一家极为漂亮的咖啡馆。陈列橱里陈列的东西大概是那个店拿手货,可爱的小蛋糕和巧克力摆得满满的。爱吃甜食的我,可不会放过这些。便朝座位走去,打算把空闲的时间都消磨在这里……多么漂亮啊!这是一家很老的店铺,天花板高高的,显得很开阔,桌子摆得很好看,上面铺着淡粉红色的台布,每张桌子上还摆着花,不知是偶然的感觉还是意识上本来如此,觉得这是带着一抹淡淡哀愁的粉红色。一对老夫妇正相约在这里度过午后。那位夫人穿的也是浅粉红色的西装,和店铺里的色调十分协调。她喝着咖啡,心情愉悦,怡然自得。我离开东京才不过五天,不知怎的,却觉得象很久很久没有见到您了。
  记得十四岁那年的冬天,我第一次去海外旅行,也是到了欧洲。那时候,对啦,是到法兰克福和巴黎绕了一趟,大约转了一个星期。那时,当想到动身去一个陌生国家时,与其说心里充满了希望和梦想,倒不如说担心和恐惧都快把我压垮了,生怕发生什么意外再也回不了家啦。况且,当时同行的人们都是大人,年龄上能和我说得来的一个人也没有。果如所料,我在巴黎患了思乡病。晚上,大家都上街去了,每个房间里都没有人,想打电话而语言又不通。再加上我的手表上依然是日本时间,所以就更加想念东京的妈妈,此刻您……我总是在想这些事情。这样的心境,当然不可能喜欢这块土地。说真的,仅仅在不久以前,我还非常讨厌这个地方呢。在这里不单单寂寞,光是那些阴暗和寒冷的街道,给我留下的印象就够强烈啦!
  但是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已经喜欢上这些街道了。最使人感到难受的寒冷和昏暗,现在仿佛也成了我心绪得以平静下来的一个重要因素。那种过于强烈的阳光和干冽冽的风,对我是不适宜的。我喜爱的是永远珍惜遥远古代的这个城市,不是力求骤改旧日风貌而是保存相沿已久的传统的此地那种湿润的风。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由于什么缘故而喜欢它了。只是这么一想,便感到时间这家伙板起对任何事物都无所萦怀的面孔,一点一点地改变着世上的一切哪,所以我再次感到了时间的重量。
  这次旅行从您的怀抱出发,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孤身一人的旅行了。离开了处处是漩涡的东京,离开了自己所处的环境,来到了谁都不认识我的这个地方,说实在的,我觉得非常高兴。因为,我在这里能够心情平静地重新想一想我自己和您的事情。过去,我总感到自己以很多面貌生活着,搞不清哪一个才是自己的真实面貌。在这次十天的旅行当中,我想,即使微乎其微也好,如果能够恢复二十一年生活过来的我自己本来的面貌,那也心满意足了。
  迄今为止的这二十一年时间,我觉得是非常短暂的,但是对您来说,我相信这二十一年时间决不是很短的时间。发生过多少各种各样的事情啊!
  记得那是我三岁左右的时候吧,我和别的孩子一起在门口玩过家家的游戏,在争抢当成菜刀用的剃刀时,猛地将我的眼睛外眼角划伤了。那是一眨眼工夫出的事。您背着大声哭喊的我向医院跑。现在我脑子里又浮现出当时的您,还有那家设备陈旧的医院里的大夫的声音,以及不知什么缘故好象被双氧水纱布的那种黄颜色染了色的那间诊疗室的窗户。当时的伤痛今天已经全不记得了,但您担心地注视着我时那心痛的神态,现在仍然记忆犹新。
  请您多保重身体啊。去年夏季,有一天您说身体情况不佳,夜里您睡着后,我真担心您会不会睡着睡着就再不会醒来,还悄悄地去听过您的呼吸声。因为,即使您身体没有毛病,您为了我和妹妹拼命地工作,也一定很累了。
  在我的记忆中、您总是背对着我们的。起早贪黑,总是一动不动在那里干活儿。您那脊背象是被什么力量支撑着,总是那么直挺挺的,那是虽然纤弱却又显得结实和温暖的脊背呀。“哎,今天在学校里呀……”我就是跟您搭话,您还是背对着我回答,那时我的心境是凄凉的。
  我总是受到您的叱责,现在想来,全是为了我好,可那时每次挨训,我就厌烦您。当时,也许是出于反抗精神,我有话没有说,今天,我索性下个决心全部都说出来。
  请您原谅。
  请允许我对您说一句狂妄的活。我认为您过去经历的人生,不是一条容易的道路。认识您的人大概都会有这种感觉吧。您开创出来的河流,在您后面静静地自自然然地流着,这是美好的。不管是风暴还是烈日,这条河长流不息。今天。您露着笑容,我觉得这是最美好的。愿您长寿。希望您永远永远地带着笑容。
  今后,我也要作为一个女人出嫁,作妻子,早晚也要作母亲,要靠自己的力量来驾驶生活之舟了。长期地在您的怀抱中幸福地成长起来的我,究竟能走多远呢?我心里也是有点不安的,但是,请您放心。因为我是您的女儿嘛,我……因为,作为一个女人,我一直是走在您身边,看着您的样子生活过来的。
  我将以作为您的女儿为自豪生活下去。我有思想准备;人生,既有高山也有深谷。我感谢您给我开创出使我能够很自然地思考这一切的今天,更感谢您给了我生命。
  前些日子,我去参观了阿姆斯特丹美术馆。在各种各样的美术家们的作品中,我的目光停留在画家伦勃朗的一幅题为《伦勃朗的母亲》的画上。那是画家母亲的画像,画的是一位老妇人独自读书的情形。画上正在读书的老妇人为自己托书的右手上的皱纹而惊异。这些出自于伦勃朗手笔一条一条细细勾画出来的皱纹,象是在讲述着这个女人的一生。我觉得这双手同您的一双手是一样的。我懂得您的那双手,也就是您一生的说明。我愿成为具有这样一双手的象您这样的人。
  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但是这次旅行可能是自始至终想念您的一次旅行。我想恢复到作为您的女儿的百惠,并且作为一个出嫁前的女人,对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动脑筋想一想。
  七天以后我就回国了。祝愿您身体健康,我也会健康地归来。从遥远的天际祝您快乐。
  百惠
  昭和五十五年五月十五日
  于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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