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影视同名>> 鄭義 Zheng Y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7年)
  一
  
  一九六七年十月,地區的兩派鬥爭已達到白熱化狀態。代表們正在中央辦的學習班談判,討價還價。而在下面,雙方正緊張地調兵遣將,準備搶占在政治上、軍事上、經濟上有重大意義的戰略要地,造成既成事實,以取得談判桌上得不到的東西。不久,造總兵團這一派的外圍三縣先後失守,井岡山這一派則已集結八縣兵力,兵臨城下。在這嚴重的情勢下,北京的匯報會上,中央文革首長表示對我們兩派的情況十分關切,並分別嚮雙方旗幟鮮明地表了態:“造反有理!你們是左派,我們是支持你們的!”並重申了江青“九·五講話”文攻武衛的原則:“當階級敵人嚮我們進攻的時候,我手無寸鐵,怎麽行呢?”“誰要對我武鬥,我一定要自衛,我一定還擊。”根據北京來電,兩派都編印了江青自七月底以來幾次關於文攻武衛的講話摘錄,廣為散發,因為雙方都認為自己一方是左派,是革命造反派,是為維護毛主席革命路綫而戰鬥的。大傢决定,丟掉幻想,實行文攻武衛。
  我們造總兵團作戰部决定趁對方攻城部署尚未完成之機,立即拿下六中“文攻武衛”廣播站。因為它象楔子一樣,插進了由我們造總占領的城區。在戰鬥打響後,如果井岡山那一派往外一突,我們的防綫就會腹背受敵,形成兩面作戰的睏境。要是沒頂住,撕開了口子,我們衹有撤出整個中部平原,被人傢擠到邊遠的西北一隅,其後果是不堪設想的!任務交給了青年近衛師。
  師部開了半天會,吵得天翻地覆。最後師部李紅鋼來告訴我,說是决定叫我先去偵察一下。因為我這個美術教員從未參加過武鬥,每天背着畫夾到處畫水彩,人們都以為我是一個逍遙派畫傢,其實我已經執行過幾次偵察任務了。
  我繞到學校側面,小心地翻過圍墻。墻內,幾排高大的垂柳把柔軟的枝葉一直拖到地上,和茂密的蒿草交織在一起,簡直是人跡不到的原始森林了。我悄悄地摸過這密不透風的柳帳,一片奇異的景色突現眼前:
  大操場上長滿野草,縱橫着幾道交通溝、戰壕。幾個新構築的機槍火力點,互成犄角之勢。主樓上彈痕纍纍,一面破碎的戰旗在秋風中輕輕擺動,不時翻露出“文攻武衛”字樣。兩排紅色的楓樹球擁着主樓,在中午的秋陽下象火焰似地燁燁發光。而樹下,密佈着裝滿火藥的大鐵爐……
  ……鋼筆稿很快打完了,我打開調色盒趕緊着色。轉身就跑的念頭緊緊纏繞着我,使人顧不得用心調色,各種單色毫無變化地抹上去。先用草緑蓋上草地(我沒敢畫出戰壕和機槍火力點,衹是在草叢中做了記號,標出了位置),再用土黃把主樓平塗一遍,湖藍的天,大紅的旗,橄欖緑的柳樹;最後塗上桔黃,稍稍調了點紅,定了定心,細緻地點畫出那一樹樹火焰般的楓葉,我喜歡這火紅的楓,每個秋天都要畫的。而且,這樹叢中,我標出了那些具有極大威懾力的大火爐。這對於戰鬥是至關……
  “不許動!舉起手來!”背後一聲低沉的喝斥。
  壞了!——我的心一下停止了跳動。等我還未反應過,手中的畫夾已被奪走了。
  “往前走!”——我衹好撩開柳條,走出了茂密的柳帳。幾個端着半自動步槍的年輕人將我圍起來。
  “做甚來了?”一個男孩子揪住我的衣領。看樣子他最多是老初二的。要是過去,我聲音高點,說不定還能把他訓哭呢!他惡狠狠地駡道,“狗造總!我們還沒死絶哩!”然後把刺刀往我脖子底下一晃。
  “沒畫什麽……風景畫……是張鋼、鋼筆淡彩……”我緊張得答非所問地結巴起來。
  “還不吐實話?娘的!你想死想活?”駡着,他掉過槍來給了我一槍托子。
  “我沒說半句假話哇!”我忍住疼,急忙辯解。一看他又瞪起了眼,我忙不迭地叫道,“最高指示:‘要文鬥,不要武鬥’!”
  “嗯,語錄背得好熟!放開他,小兔子。”一個姑娘從背後慢慢走到我面前,“你再背一條:語錄本第十一頁,快點!”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
  “怎哩不響氣了?不是什麽?快點!”
  “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綉花……”
  “好了!”她喝住我,從別人手中接過畫夾子,衝我揚了揚,說:“不是繪畫綉花,不能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懂嗎?”
  然後,她拿起畫來,幾個人圍過去。
  “看那楓樹,好看啊!”
  “哈,畫得挺美哩!還有咱們的戰旗,看那紅!”
  “連咱們樓上的標語都畫上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年輕人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連用刺刀對着我胸口的孩子也忍不住歪頭想看看。我心裏一陣輕鬆:幸好沒急着走——色彩果然打了掩護!
  那為首的姑娘擡眼審視着我,突然問:
  “畫寫生,為甚不如實畫?為甚不畫戰壕、炸雷?”
  我想盡量頂住她的突然襲擊,鎮靜地說:
  “破壞風景,不堪入畫。”
  她眼睛裏隱約閃過一絲溫和的笑意,扭頭對同學們說:
  “我押他上主樓去,你們還是去幹你們的事吧!”
  我一聽,愣了,苦苦哀求道:“小同志們,放我走吧!下次再不敢來了!這完全是誤會呀!”
  姑娘一拉槍栓,把子彈頂上膛:
  “誤會?誤會也得說清楚!少廢話,背上畫夾,頭裏走!……東張西望做甚?別打算跑啊——嫌疑犯嘛,我還不敢把你打死,可是一梭子打斷你一條腿總還是敢的哩!”
  完了!沒指望了!我心裏一涼:進了主樓,就不容易出來,即使盤問不出什麽,今晚仗一打開,那還不是陪進去了!跑吧?不行,看來她真敢開槍。我衹好戰戰兢兢地朝主樓走去。
  沿着荒草沒踝的林蔭道,拐了兩個彎,我們走到了樓前的楓林裏。突然,這姑娘兩步趕上來,把槍口一擡,輕聲叫道:
  “王老師,您不認得我啦?”
  ——我的學生?霎時,我又驚又喜,停住了腳步:
  “你是——”
  短發,男孩子似的短發,方臉盤,薄薄的嘴唇,神氣的翹鼻子,散亂的額發下,一雙稚氣未脫的大眼,在樹蔭下閃動着驕矜的光芒:
  “六二年,您畢業剛分到咱們學校教美術,頭一個班就是我們哩!”
  她見我仍然記不起來,就把頭髮嚮後抹了抹,說:
  “辮子剪了……盧丹楓。”
  丹楓!——想起來了:現在“文攻武衛”廣播站的播音員,原高三丙班團支書,初三時我教過她幾天。
  “您真的是一直在逍遙,不是來偵察的?……什麽地方不能畫畫兒,偏偏往這兒跑?這是什麽時候!”她憤憤地責怪道。
  我衹好滿臉堆笑,言不由衷地騙她:
  “快一年沒回學校了,挺想的……秋天色彩豐富,是畫風景的最好的季節:柳樹還緑呢,楊樹已經黃了。還有這楓樹,看霜一打,都紅透了……”
  “您不騙我?……那,我放您走吧!——您先順墻根往北跑,聽到我的槍聲後,往東一拐就是柳樹林……”
  看着她明亮真誠的大眼睛,我心裏真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今天晚上,就要玉石俱焚了!我想告訴她點什麽,但又說不出口——我們兩派之間那種你死我活的爭奪象泥封一樣鎖住了我的嘴。我衹好說:
  “丹楓,聽說人傢最近要來圍攻你們呢!”
  “噯,早知道了!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怕死就不革命了!再說,我們已經把他們反包圍起來了,打起來,沒他們便宜占!”接着,她朝我揚揚手中的那張畫兒,又說,“王老師,這張畫您可不能帶走了。如果您還要,我替您保存吧!”最後,她微笑着,滿懷信心地說:
  “毛主席說:‘跨過戰爭的艱難路程之後,坦途就到來了。’——等我們紅色政權鞏固了,文化大革命最後勝利了,那陣啊,您想怎麽畫就怎麽畫吧!”
  我衹好默默地轉過身去,淚水都快冒出來了。
  “站住!……王老師,您認得李黔剛吧?——聽說他前些日子改名了:因為‘黔’字拆開是‘黑’‘今’,太反動,改成紅鋼了。——現在據說也算他們造總的一個頭頭。原來學生會的。”
  我點了點頭。
  而丹楓此刻卻陷入沉思之中。她的目光緩緩轉嚮頭頂的楓葉,良久不語。忽然,她輕盈地縱身一跳,從頭頂上摘下兩片紅透了的楓葉。她把楓葉舉到眼前細細端詳了一會兒,嘴角掠過一絲不易為人覺察的淡淡羞澀。
  “給我捎個信兒,好嗎?……”
  說着,她把槍往肩上一背,抓過我的畫夾,嘴裏抿着葉柄,在一張水彩紙上飛快地寫了幾行字。然後精巧地疊起,遞給我:
  “別叫別人看見,親手交給他……好嗎?”她把楓葉從嘴上拿下來,又說,“把這也給他吧。”接着爽朗而略帶羞澀地莞爾一笑。
  這是兩片火焰般的並蒂的楓葉。我接過來,和信一起放進我內衣口袋,我想起來了:先前李紅鋼申請加入青年近衛師那陣,就有人反對,說他和盧丹楓極好,而盧丹楓卻是井岡山那一派的骨幹。後來因他一直矢口否認,又加上作戰勇敢,纔正式讓他進了近衛師。現在看來,還真有其事了。可是,今天晚上……我同情而憂鬱地看着丹楓。
  丹楓把槍下肩,輕輕打開保險。她微笑着默默地看着我,好象是說,好了,走吧!
  我扭身便猛跑起來。
  “站住!站住!”丹楓大聲喊叫着。我跑得更快了。“噠噠噠……”槍聲響了,一串子彈從我頭頂飛過,打得楓葉亂飛。我記起丹楓告訴我的活,馬上往東一拐,幾步就竄進了柳林。濃密的柳條打着臉,討厭的蒿草纏着腿,我不顧一切地盡力快跑。……突然腳下一空,我一頭栽進了一個坑,幾乎摔得昏死過去。我試圖爬起來,腳卻不聽使喚了。背後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在這萬分危急之際,我發現:這竟是一個打開了蓋的暖氣溝!什麽也來不及考慮了,我一頭鑽進去。剛爬進去,外面已傳來人語:
  “是不是鑽溝了?沒見人翻墻呀!”
  “我們在這兒守着,你回去拿手電。”
  我忍着劇痛,拼死往裏爬去……
  我精疲力竭地從暖氣溝裏鑽出來,早已不是人樣了:衣服全被管道卡住扯成條條。全身劃滿了口子,還光着腳,鞋也沒了。誰要想畫“逃亡者”,我就是最好不過的模特兒了。更為不幸的是,我發現,這竟是主樓!——沒讓人傢抓回來,倒自己送上門來了!但我又不敢再鑽下去,如果有人正在順着爬過來找我呢?無奈,我衹好蓋上溝蓋,溜進一間教室躲起來。
  剛剛喘過氣來,就聽到幾聲低沉的爆炸聲和激烈的槍聲——他們等不上我,戰鬥開始了。我趕忙站起來,從窗戶嚮外望去:學校前面的墻已被炸塌了好長幾段。我們的人已經衝進來,但被大操場上那幾個掩體裏的機槍頂住了。人們被壓在地面上,頭都擡不起。掩護進攻的幾挺機槍颳風似地叫着,沒把人傢火力壓製住,衹是打落了厚厚一層樹葉。
  戰鬥越來越激烈。我頭頂上有挺機槍,因此我這一樓也沾了光:不用說玻璃一塊不剩,連窗戶扇也打碎了。我衹好爬到北面的教室裏。北面不會有戰鬥,這是我們給他們留下的一條退路。忽然,窗外有人說話:
  “丹楓,你們看,從北面出去,可能問題不大,翻過土墻就是居民區了。他們三面包圍,留下北面,看來是想拔釘子,把咱們打出城去。你們找到方面軍指揮部,問明白了:咱們這裏,還守呀不守?把咱們的意見說清楚:咱們是插在他們心口上的一把尖刀,堅决不能撤!”
  “保證完成任務!走,小兔子!”
  我緊張地屏息傾聽,兩個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在北面,為了以防萬一,我們也埋伏了一挺機槍。但願他們能嚴守命令,不打突圍,衹打外援。漫長的幾分鐘過去了,沒有槍聲,我懸念着的心纔放下來。
  我躺在窗戶根下,一些有關丹楓的事總索繞在腦際……
  過去,丹楓是團幹部,又是全校學毛選積極分子。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林彪發表《再版前言》,丹楓不但把它背熟,還在一次全校學毛選經驗交流會上,從那個紅本子上,把一條條語錄背出來,講她怎樣“反復學習,反復運用”。為瞭解釋“急用先學,立竿見影”的原則,她蹬地站起來,走到講桌前,強烈的聚光燈,把她的影子投射在講臺上……臺下傳來會意的笑聲。丹楓看了看自己直挺挺地站在臺前,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可我並不是根竿子啊!”在滿堂大笑中,“立竿見影”的原則和丹楓那笑盈盈的形象一起生動地植入大傢的腦海。
  後來,在一次批判會上,同學們揭發批判校領導抵製學毛選的偉大群衆運動時,有人念了頁碼,叫他們背幾段語錄。可笑得很,書記、校長、教導主任,竟沒有一個象點樣,當場出醜。張校長還有點不服氣,嘟囔了一聲:要這麽個檢查法,誰也不行!丹楓從人群中站起來走到臺上,把語錄本往張校長手裏一塞,說:來吧,隨便哪一段!張校長愣住了。大傢你一條我一條地點了十來個頁碼,不管是常用的還是生僻的,丹楓一律背得滾瓜爛熟。這把大會主席也驚呆了,他翻了半天,點道:二百七十一頁二段。大傢刷刷地翻着,接着一片沉寂。丹楓想了想,答道:語錄本衹有二百七十頁,沒有二百七十一頁,更沒有等二段……暴風雨般的掌聲淹沒了她的話尾。那一排當權派們,個個都低下了頭……
  主樓南面的戰鬥似乎已遠去了,我無所事事地躺在水泥地上,莫名其妙地想起這些事。突然,北面傳來一個長長的機槍連射。我心裏一驚,猛地跳起來——我一耳朵就聽出來了,這是埋伏在廢水塔上的那挺機槍!
  ……一個背槍的年輕人,就是那個打了我一槍托的“小兔子”,抱着一箱子彈,從低矮的土墻上慢慢跌下來,一動不動了。墻上,剛剛出現了兩衹手,機槍又掃過去。那扒在墻上的兩衹手消失了,一切復歸於沉寂。丹楓!她,也這樣無聲無息地完了嗎?我頽然地躺倒了。
  樓上響起一陣緊張的腳步聲,人聲,砸窗戶聲。看來是把南面的一挺機槍搬過來了——顯然,有什麽新情況。我又站起來:對面土墻根兒上,出現了一個大洞,不知是用刺刀還是用槍托弄開的。丹楓伸出手,抓住“小兔子”一隻腳,把他拖進去。片刻,洞又擴大了。不一會,一團東西從洞裏爬出來。我定睛分辨着,原來,丹楓左手挾着“小兔子”的脖子,右手在地上爬,低姿匍匐前進。顯然,她是企圖以懷中的屍體為掩護,越過這片被嚴密封鎖的開闊地,傳達指揮部的重要命令。霎時,所有的人都明白了。水塔上的機槍潑水般地掃射起來,我頭頂上的機槍、步槍也都分不出點地打開了。他們想壓住對方的火力、掩護丹楓。但水塔上的人根本不予理睬,死盯住丹楓不放,打得她周圍一片煙塵。她,在艱難地爬行着,身後,兩副接起的綁腿漸漸從洞裏拖出兩箱子彈和兩支槍……
  好!啊——終於爬到機槍打不到的死角了!等候在那兒的人們一擁而上,把她從地上扶起來。但她卻跪倒在“小兔子”的屍體前,仔細地翻看着,猛然撲倒在屍體上放聲大哭起來。
  一股異樣的感情猛烈地襲上心頭,我看不下去,扭過頭來……
  南面,戰鬥在反復地頑強爭奪中艱難進展。“文攻武衛”放棄了大操場上的前沿陣地,又把兩座配樓上的人都撤回了主樓。他們縮短戰綫,集中兵力,但並不突圍。——看樣子,丹楓冒着槍林彈雨帶回來的是堅守待援的命令。
  既然放開一面他們不走,於是衹好不客氣,團團圍定,攻擊更加猛烈了。在幾次小股輪番佯攻中,殺傷力極大的“炸雷”——大鐵爐子被消耗掉了。近衛師的戰友們浴血奮戰,終於衝進了主樓。激烈的爭奪戰在樓裏展開了。
  ……一樓的槍聲,手榴彈爆炸聲已經停息,戰鬥嚮二樓發展。我聽着樓道裏雜亂的腳步聲,不敢貿然開門出去,怕一開門就挨一梭子。這時,我聽見了李紅鋼低沉的嗓音,於是放開喉嚨狂喊了一聲:“李紅鋼!”腳步停下了。我打開門,一下衝出去。
  李紅鋼一愣,撲上來使勁摟住我。大夥兒呼啦圍上來:“哈哈,中午聽見那陣槍聲,還當你早就報銷了呢,真是命大哩!”戰場相見,生死重逢,這暖人心肺的戰友之情使我熱淚盈眶了。我還沒來得及說句什麽,不知哪兒打來兩槍,一個同志倒下了,人們嘩地散開。我揀起槍,和同志們一起嚮樓上衝
  “井岡山”為了節約彈藥,把早已準備好的水泥板,拆下來的暖氣包和桌椅儀器,不分點地往下砸,問或還夾雜着手榴彈。我們的傷亡不小。復仇的願望把每一個人的感情都激發得在燃燒!在爆炸!我們捨生忘死地衝擊着,一層一層地衝上去。
  五樓終於被占領了。還存下的井岡山那一派的人逃上了樓頂,連幾個傷員都沒來得及拖上去。從五樓通往樓頂的小天窗被他們拼死封鎖着。手榴彈扔不上去,槍不頂用,我們又有了新的傷亡。
  李紅鋼想了想,叫人找來個小炸藥包,桌子疊桌子地把炸藥包頂到樓板下,然後命令小天窗那兒的人繼續猛攻,炸藥包一下就掀開了兩塊樓板,露出個半間房的大洞。硝煙未落,李紅鋼身先士卒,大喊一聲,一個翻身就躍上了樓頂。他一面猛烈地掃射着,一面高呼着:
  “近衛師的戰友們,為了勝利,衝啊!”
  人們踏着爛桌子堆衝上樓頂。不到一分鐘,戰鬥結束了,槍聲已經停息。樓頂上井岡山那一派人有不少傷亡。他們再也不會從刺叭裏用語錄同我們唱對臺戲;他們再也不會爬起來用機槍和手榴彈屠殺我們造總戰士了。
  不知覺間,竟已是黃昏了。每個人全身骨頭都象散了架一樣。大傢都坐下來想喘口氣。李紅鋼摸了摸我的槍管,咧開幹裂的嘴唇笑道:
  “有點熱乎了啊?咋說,王老師——開頭不習慣吧?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
  我含混地點了點頭,睏惑地想到:有誰知道我開第一槍時那新奇而又害怕的心情呢?我這握慣畫筆的手,居然端起了槍,殺人!鬥爭就是在這樣改變着人?
  忽然,從樓角裏慢悠悠地站起一個人,右手高舉着兩顆手榴彈,東搖西晃地嚮我們走來。——啊,拼命的來了!這個意外的情況把人嚇慌了,大傢不約而同,刷地臥倒一片。李紅鋼最先清醒過來,他跳起來把槍一舉,厲聲叫道:
  “放下武器!快——我開槍了!”
  那人站住了,高擎着手榴彈的右手也慢慢垂下來。她把頭上的鋼盔摘下來,隨手一扔。——啊,那齊耳根的短發,那男孩子般的短發在晚風中微微拂動……
  “丹楓!……”李紅鋼耳語般地驚呼一聲,木雕泥塑似地呆住了。
  丹楓沒有回答,她把彈環從小指上褪下來,手一鬆,手榴彈掉在腳邊。她緩緩走到李紅鋼面前,恨恨地責問道:
  “你為什麽要來?為什麽要來?為什麽?……雙手沾滿井岡山人的鮮血——劊子手!劊子手!劊——子——手!……”
  她猛然雙手抱頭,踉蹌着嚮後倒去。李紅鋼一步搶上前,攔腰抱住了她。
  “丹楓!丹楓!你醒醒,你醒醒!”李紅鋼在她耳邊焦急地呼喊着。
  “黔剛,你還記得我?”丹楓漸漸蘇醒過來,她疲倦地攏了攏凌亂的散發,微微苦笑道:“咱們這麽見最後一面,也是當初所想不到的吧!”
  淚水浮上了她的眸子:“要是我能親眼看到文化大革命的最後勝利,那該多好啊!”她一把揪住李紅鋼的胸襟,熱切地說:“黔剛,你快清醒吧,快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綫上來吧!你快點調轉槍口吧,黔剛!”
  李紅鋼忍住淚水,背過了臉:
  “不!……你,你……投降吧!”
  丹楓憤然一掙,一把推開李紅鋼。她後退了幾步,整了整血跡斑斑的褪了色的舊軍衣,輕衊地冷笑道:
  “至死不做叛徒!——膽小鬼,開槍吧!”
  李紅鋼——我們青年近衛師前衛團長,這個在槍林彈雨中腰都不貓的人,此時竟全身哆嗦開了。
  “沒有一滴熱血!”丹楓感嘆一聲,扭身嚮樓邊走去……
  “丹楓!丹楓!!丹楓!!!”李紅鋼短促而驚恐地高叫着,手裏的槍在劇烈地抖動。然而丹楓沒有聽見,李紅鋼的呼喚淹沒了她那廣播員的高昂的口號聲中:“井岡山人是殺不絶的!共産主義是不可抗禦的!誓死保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綫!誓死保衛毛主席,誓死保衛林……”
  在這最後的高呼中,丹楓躍出了最後的一步……
  一片死寂。樓下傳來一聲沉悶的聲響,象是一麻袋糧食摔到地上。
  “啊——”李紅鋼歇斯底裏的嚎叫着,把整整一梭子子彈射入晚霞絢麗的暮空。
  大傢一起撲上去,七手八腳下了他的槍,把他按倒在地……
  ……不知是哪個好心的人已經把她的身體順直了,衣襟也拉好了。她躺着,靜靜地躺在一層戰火摧落的楓葉上。晚風徐來,颳落幾片如丹秋楓,飄灑在她青春飽滿的胸上,飄灑在她沒有血色的臉旁。我這時纔記起她托我捎給李紅鋼的信和楓葉,連忙從懷裏掏出來。信還基本完整,楓葉卻早已揉得不成形了。我擡起頭,想摘兩片代替,但摘下許多,竟都不是並蒂的。我驚異了,仔細看了好久,纔發現衹有每根枝梢上的兩片楓葉纔是並蒂的。
  我不知該用什麽話來安慰李紅鋼。和他一起伫立許久,我纔把信及並蒂楓葉遞給他,說:
  “她叫我給你的……”
  “什麽時候?”
  “剛纔,中午。她放我走時。”
  李紅鋼小心翼翼地把信展開。昏暗中,我掏出火柴,劃着……衹見字跡朦朧:
  
  黔剛:一切都好嗎?想念你,又恨你!還記得咱們的最後一次見面嗎?我知道你的心。我衹是熱切地盼望着勝利的那一天,在歡慶勝利之際,一切都會如願以償的!
  
  火柴燃盡了。李紅鋼顫抖地把楓葉拿到眼前,呆呆地凝視着。見他看得那麽專心,費勁,我又劃着了一根火柴:這楓葉柄嚮上,顔色退暈地由橙變紅,到了五個俊秀的葉尖,已紅得象紅瑪瑙似的單純、明朗、熱烈。楓的細細的葉脈,在橙色的葉片上伸展着,宛若鮮紅的血管。那般紅豔,簡直裏面還奔流着生命的血液。啊,這經霜的紅葉,竟如此動人,如此美!
  李紅鋼掏出語錄本,打開,拿出兩片楓葉,也是並蒂的,衹是早已幹枯,色彩也暗淡了,失去了柔嫩的活力。
  “一年多了,去年十月,運動開始不久,那陣造總和井岡山還沒分成兩派呢……”李紅鋼嘴唇嚅動着,自言自語地回憶道,“那天晚上,成了我們的最後一次談心……後來,她摘了兩片楓葉,遞給我說:‘喂,給你’……分手時,她說:‘讓咱們勇敢地投身到這場偉大的革命鬥爭中去吧,一起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一起為共産主義偉大真理而奮鬥!’……連手兒都沒拉過,我們在一起總是談生活,理想,鬥爭……”
  秋風習習,楓葉瑟瑟。仿佛是聽見了他倆在校園裏的陣陣絮語,我也沉入那痛苦迷離的圖畫之中。
  “喂……火,”李紅鋼又低聲嘟嚕了一句。我又劃着了一根火柴,水彩紙上又顯露出丹楓那娟秀的筆跡:
  
  但是在你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綫上來之前,我們是沒有任何個人幸福可言的!你應當反戈一擊,盡快覺悟。否則,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綉花,你會在戰場上死在我的槍口下!
                   丹楓
  
  李紅綱撒開手,信和楓葉打看旋轉落在地上。他猛然半跪在丹楓身畔,淚水大顆大顆地跌在地上。我一下劃着了幾根火柴,在這明亮的一瞬,她依然如我中午所見那樣英氣勃勃。男孩子似的短發,方臉盤,薄薄的嘴唇,神氣的翹鼻子,衹是那一雙稚氣未脫的大眼已永遠失去了驕矜的光芒。
  李紅鋼輕輕地理着她額上的亂發,口中喃喃說道:
  “我沒死在你的槍口下,你,你……你卻死在……啊!”
  實在抑製不住了!他失聲痛哭起來:
  “丹楓……丹楓……丹楓啊,啊!……”
  一片楓葉飄落在丹楓唇邊,好象這是她在最後一次留戀地親吻着晚風、愛情,親吻着青春、生活,親吻着她那永別了的一切!
  一切都模糊了!一切!淚水充盈着我的眼眶。火柴燃盡,一切又都溶進了迷茫的夜色……
  遠處,傳來隆隆炮聲,“井岡山”開始攻城了。校園裏響起集合的哨音。剛剛易手的廣播站播送着鼓舞人心的語錄歌:“發揚勇敢戰鬥、不怕犧牲、不怕疲勞和連續作戰的作風。”極為嚴酷的保衛戰開始了。
  李紅鋼勉強站起來,用衣袖揩了一揩臉上的淚水。最後回望了丹楓一眼,踉蹌地嚮集合的大火堆走去。
   
  四
  
  兩年過去,經過幾度反復拉鋸,對立派終於掌權了。為了鞏固奪得的政權,判處了一批“武鬥元兇”。其中有兩人是以把盧丹楓“扔下五樓摔死”的罪名判决一死一緩。又過了一些日子,學習班裏揭發出李紅鋼,說丹楓是他用槍逼得跳樓的。這不屬於戰場上的人命,因為丹楓當時已經放下武器了。這樣,人們就花了幾個日夜的時間,終於把李紅鋼從外邊找來,加以拘捕。原來當時他早已脫離造反組織了,在外邊“逍遙”了很長一個時期,但是仍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那天,刑車從人群中駛過。我沒有去看,我衹是在一條靜僻的路上漫步沉思。路的兩邊,楓樹又紅了,象一叢叢燒得旺旺的火。那火紅的樹冠,紅得簡直象剛剛從傷口噴射出來的血,濃豔欲滴……
          (原載《文匯報》1979年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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