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传记>> 陶斯亮 Tao Silia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1年)
一封終於發出的信
  ——給我的爸爸陶鑄
  
   
  一
  
  爸,我在給您寫信。
  人們一定會奇怪:“你的爸爸不是早就離開人間了嗎?”是的,早在九年前,您就化成灰燼了,可是對我來說,您卻從來沒有死。我絶不相信像您這樣的人會死!您衹是軀體離開了我們,您的精神卻一直緊緊地結合在我的生命中。您過去常說我們是相依為命的父女,現在我們依然如此。爸爸呀!你我雖然隔着兩個世界,永無再見面的那一天,但我卻銘心刻骨,晝夜思念,與您從未有片刻分離……
  爸,九年前,您含冤死去;九年來,我飲恨活着。是萬惡的林彪、“四人幫”害得我們傢破人亡,妻離子散。我簡直無法想象您這麽一條硬錚錚的漢子,是如何咽下最後一口氣;同樣,您也想象不到在您印象中如此脆弱的女兒,又是怎樣度過了那些艱難的歲月……
  爸,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1967年1月4日,半夜裏有幾個同學猛然把我從睡夢中叫醒,遞給我一張《打倒陶鑄》的傳單,上面印着江青、陳伯達等人1月4日對一些群衆組織的講話,說您“背着中央文革小組獨斷專行”,是“中國最大的保皇派”,他們要“發動群衆”把您“揪出來”。記得1966年11月我離開北京回上海時,媽媽曾對我說:爸爸還是有一定的危險性,弄不好就會粉身碎骨,你要事事謹慎……當時,我以為媽媽衹是一般的叮嚀,沒有在意。可是,現在竟然真的大禍臨頭。同學們勸我趕快給傢裏打電話。電話是媽媽接的。她講:“情況就是這樣,可究竟是怎麽回事,你爸爸也不知道,他當時還在接見群衆組織的代表呢!”聽了媽媽的話,我驚奇極了,也傷心極了。您知道女兒是單純的,我不敢想,可無情的現實卻逼得我不能不想:為什麽江青、陳伯達他們要這樣從背後捅您一刀?這難道光明磊落嗎?可憐的爸爸,在您被拋出來的最後一瞬間還被蒙在鼓裏,成了一個可恥的政治騙局的無辜犧牲者。黨中央政治局的一個常委,政府的一個副總理,沒有經過黨的任何會議,黨也沒有做過任何决議,以後也沒有追發過任何補充文件,就這樣任憑幾個人的信口雌黃,莫名其妙地被趕出政治舞臺,橫遭囚禁迫害,我想不通,這究竟是為什麽?為什麽?
  許多朦朧的往事一下子涌到眼前。我想起:不久前,有些叔叔、阿姨悄悄告訴我:“亮亮,你知道你爸爸為什麽搬出釣魚臺嗎?那是因為你爸爸到中央工作後,江青他們想拉他在一次中央會議上帶頭嚮小平同志發難,被你爸爸拒絶了。”“亮亮,因為保一些幹部,你爸爸跟江青、陳伯達他們頂得很厲害,聽說江青對他發了好幾次脾氣,這樣下去可要吃虧的。”“亮亮,你該提醒爸爸,江青不好惹,能退讓就退讓點吧!”這些叔叔、阿姨的勸告當然都是一片好心,可我知道:違心的事爸爸是不會幹的。當時,我雖然摸不清政治鬥爭的深淺,可心裏一直為您不安,我萬萬沒有想到大難臨頭得如此迅速,如此猛烈。我被這突如其來的驚濤駭浪打得頭暈目眩……
  8月,我們想盡了辦法纔得到允許去北京看您,那時,您和病中的媽媽被軟禁在Ξ字廊的住所裏。一路上,我不停地設想即將相逢的情景,當我興衝衝而又心神不安地走進傢門時,一眼就看到出來接我的您,您像孩子一樣地高興,但我卻愣住了:一個聲音嘶啞、頭髮白、駝背的老人出現在我面前。這哪像我那生竜活虎的爸爸呀!爸,僅僅幾個月的工夫,您怎麽就被折磨成這個樣子了呢?我心酸地仔細看着您:深感負疚的痛苦,茫然不解的思索,強捺在心裏的憤怒,都匯集在您那皺起的眉峰和額頭上,但您的目光依然炯炯有神,就像兩團燃燒的火。看着您,我心酸,我心痛。我怕您看出我的悲痛,就假裝着去洗臉,可是任憑怎樣擦,也擦不盡刷刷下落的淚水;怎麽忍,也忍不住喉頭的哽噎。過了一會兒,媽媽進來找我,輕輕地對我說:“亮亮,你要堅強些,父親和我都不喜歡你這樣子。”爸爸,從那時起到現在十一年過去了,可當時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仿佛就發生在眼前……
  在Ξ字廊的一個月,是我與您相處的最後一段日子,如果當時能知道這點,我一定會千倍、萬倍地珍惜它。當時,您已完全喪失了自由,飲食起居都有人監視,您除了被帶去看大字報外,衹有晚飯過後的那段時間能到屋外的廊上放放風。您是個從不停息的人,可現在卻硬是被關在籠子裏,外面階級鬥爭的疾風暴雨正在衝擊着整個中國,您怎麽能不為黨和國傢的命運、前途擔憂呢?江青一夥雖然使您身陷囹圄,但他們何曾有一時能因禁住您那顆為國為民的心!您有在思索時踱步的習慣,我記得,那時您每天都用急促的步子在不大的房間裏走來走去,您經常是幾個小時、幾個小時這樣急促地走着,走着……雖然您從來沒嚮我流露過一句內心的憤懣和焦灼,可我從那急促沉重的腳步聲中卻聽到了您熱血的沸騰。您當時的情景真像是一隻被關在籠子裏的猛虎。爸爸,您可知道,從此我就不愛去動物園了,因為每當我看到孩子們興高采烈地逗弄鐵籠裏的老虎時,我立刻就想到您,一種觸動隱傷的痛苦常常催我淚下……
  我還記得,您多麽珍惜那短短的放風。您經常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四周池水裏的荷,對我說:“亮亮,你要好好記住它。你看它出污泥而不染,光明磊落,象徵了一種崇高的品德。”直到今日,我眼前還時時清晰地浮現您當日目視荷的那種專心緻志的樣子。爸爸,從此我也愛上了荷,因為我知道,您是在用荷來寄托自己的情操和志嚮啊!
  由於監管的人監視很嚴,我們不能談任何現實情況,您就給我講歷史上的直節忠臣的故事。您是那樣滿懷激情地給我講漢朝的範滂如何剛直不阿,挺身就險,跟擅權禍國的宦官閹黨作鬥爭;您又是那樣情真意切地給我講為官清正廉潔、關心人民疾苦的宋代賢臣范仲淹,如何不畏權貴,抨擊時弊,在被貶外逐時,還念念不忘“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有一次,您意味深長地給我講李賀的詩:“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少年心事當拏雲,誰念幽寒坐嗚呃。”您說:“亮亮,您領會到了嗎?李賀在這裏寄寓了自己在睏厄時的苦悶心情和他不甘在傷感中消沉的决心。”爸爸,您在這裏藉李賀的詩嚮女兒表達了自己的處境和心情,您是多麽渴望着雞鳴天亮啊!儘管在監禁中您也不悲戚傷感,仍然壯懷激烈地嚮往着“翠雲”的心事。我看着,聽着,我的整個身心都融匯在您的思想感情中。爸爸,您可知道,您的氣質使軟弱的女兒也因此堅強起來,而且隨着歲月的流逝,我對您當日的這些囚訓,也就領悟得越來越深,到後來簡直是刻骨銘心了。
  媽媽經常為您擔心。記得,有次她勸您:“人傢已經批判你搞封資修,現在,你何苦還說這些?!”您聽後,氣憤地說:“嘿,我就是因為不會給他們叩頭下跪纔落得今天這個下場!以後,我也還要憑着這點骨氣活下去。”十一年過去了,您的這段話一直在激勵着我,鼓舞着我,每當我在困苦挫折中稍存氣餒和懈怠時,我的耳邊就會立刻回響起您的這段話。我是陶鑄的女兒,我也要有爸爸的骨氣。
   
  二
  
  為了把您搞臭,江青和陳伯達等人無中生有地在社會上散布您是叛徒,然後又偽造民意,加害於您。那時,我單純得像一泓清水,當我初次聽到您是“叛徒”的流言時,我的心僵硬了。半年多來,出自江青、陳伯達之口對您的所謂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種種誣陷,我都嗤之以鼻。我從小在您的教育下長大,您是怎樣一心一意為黨和人民拼命地工作,我十分清楚。他們誣陷您反毛主席,可我看到的卻是您每當談到毛主席時的那種肅然起敬的敬仰和深情。我從小就聽您的教誨,我身上所有的對黨和毛主席的感情,大都是從您那兒得來的,我怎麽能懷疑您?我又怎麽能懷疑自己?可說您是叛徒,我的心就亂了,雖然我腦海裏裝的都是過去那些叔叔、阿姨講給我聽的關於您在南京國民黨獄中英勇鬥爭的故事,可這終歸是聽說呀,難道連叛徒這樣重大的問題也能編造嗎?有一次,趁監管的人不註意,我心懷疑慮地質問您:“你出賣過同志嗎?”聽了我突如其來的質問,您一下子愣住了,十分惱火,憤怒地直視着我的眼睛,難過地說:“難道你也不相信爸爸?我是寧願自己的熱血灑在地上,也不會做對不起黨的事的!”這件事我記得太清楚了,您當時的表情,是衹有受了最大傷害和委屈的人才會有的。今天,寫到這裏,您寫的那首詩又字字真切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獄中
              1935年
  秋來風雨費吟哦,鐵屋如灰黑犬多。
  國未滅亡人半死,傢無消息夢常過。
  攘外空談稱絶學,殘民工計導先河。
  我欲問天何聵聵,漫憑熱淚哭施羅。
  
  您這首詩其實我很小就讀過,可那時不甚懂得它的價值,因此,日子一長也就慢慢忘記了。就在那次談話後不久,您再次把這首1935年在獄中寫的詠志詩抄錄給我。您當時的神態是那樣嚴肅,坦然,眉宇間的凜然正氣使我僅有的一絲疑問煙消雲散了,我為有您這樣一個經過鐵窗考驗的爸爸自豪。但同時,心裏又罩上了一層陰影,我奇怪為什麽在我們黨內會有這麽大的冤案?當時,您也和我一樣睏惑不解,我們多麽渴望有一天能解開這個謎!現在,謎底揭曉了,真正的叛徒、特務就是誣害您的江青、陳伯達之流,可是爸爸,您卻長眠地下,抱恨千古了……
  爸爸,您還記得江青他們策劃的那次批判會嗎?那是一個炎熱的8月天,突然有一群彪形大漢闖進來,說是要開批鬥會,二話沒講就把您押走了。媽媽正患病,可是這夥人仍然硬拖媽媽去陪鬥。你們走了,屋裏是死樣的沉寂,空蕩蕩的,衹有屋外看守的沉悶腳步聲陪着我在屋裏發愣。我實在放心不下;想去看您和媽媽,又怕惹出麻煩被趕出去。正當我躊躇不决時,有個看守偷偷地走進來同情地對我說:“你想去看就去看看吧,沒關係。”爸,至今我還常常以感激的心情想起這位同志,因為從他身上我看到了沉默的人民和民心。
  我站在圍鬥的人群後面,悲憤地看着。當時,他們故意製造一種氣氛,在那裏拍攝電影,準備在全國放映。您和媽媽站在臺前,那些人吼着,叫着,讓你們低頭認罪、背誦語錄,而你們是那樣不卑不亢,神態自若地對待不明真相的人的辱駡和圍攻……對於這種人格的侮辱和摧殘,我實在看不下去,不等結束就先回去了。我給您和媽媽準備熱水,等你們回來好燙燙站腫了的腳……
  批鬥會結束後,十幾個人押着您回來。您氣呼呼地坐在椅子上,我端着盆走過去,忽然看到您的額頭上有個大包,我撲上去想幫您揉揉,可您一把將我推開,憤怒地說:“別管它,讓它留着。要不是相信共産主義,相信黨和毛主席,老子今天就和他們拼了!”面對您的盛怒,那些人不知所措,而我也受到了極大的震動。寫到這裏,啊,爸爸!好像您又怒容滿面地站在我的眼前……
  爸,我記得在這段時間裏,您也有過兩次極大的喜悅。一次是您被帶出去看大字報回來,高興地對媽媽和我說,剛纔見到了陳毅同志,儘管周圍監視的人很多,但陳伯伯還是意味深長地嚮您點頭致意,從陳伯伯的親切目光中,您看到了黨和同志的信任。在這個時候,還有什麽比得到同志的信任更使您感到幸福的?當時,有許多老同志都很同情您的遭遇,他們常常冒着被牽連的危險,通過各種途徑表示對您的關切。有一次,我碰到了康(剋清)媽媽,她悄悄地把我叫到身邊,詢問您和媽媽的情況,分手時再三叮嚀我,一定要勸爸爸、媽媽相信黨、相信群衆,要堅強地活下去。當我偷偷把這些話告訴您時,您微笑了。此後,每當我看到您在沉思時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我就知道,您又在重溫同志的信任和愛,用它給自己的信仰淬火加鋼……
  我知道,您一直到死,心裏都帶着同志們的信任,它給予您鬥爭的勇氣和力量。
   
  三
  
  爸,那是一段多麽痛苦、難堪的日子啊!但生活仍然沿着自己的軌道前進。我至今能告慰自己的就是,我也曾在苦難中給您帶來過一點歡欣。那是一個夏日的黃昏,我輕輕地走近您,告訴您我有男朋友了。您高興極了,激動地拉着我的手仔細地問:他是誰?是個什麽樣的人?當我把照片拿給您看時,您眯縫着眼認真地端詳了好久,然後滿意地說:“看樣子人很聰明,有頭腦,可你是否把咱傢的情況都告訴了他?千萬不要因為我連累了人傢。”我知道您當時憂喜交加的復雜心情,趕忙說:“他什麽都考慮過了,無論將來如何,都不後悔。”您含笑地點了點頭,我以為這下子已經解除了您的疑慮,哪知道,第二天您交給我一封給他的信,裏面詳細地談到了我的優點、缺點,您受審查的情況,勸他務必再做慎重考慮。爸,今天當我也有了子女時,我纔越來越懂得,為什麽當時您是那樣地痛苦和不安:您既怕說的分量不夠將來我受委屈,又怕自己受審查的嚴重情況嚇住了這位您還不瞭解的年青人。您長時間對自己的委屈從未呻吟過一聲,可是,那天,您卻怕因自己的處境而妨礙一對年青人的幸福,感到那樣憤怒和痛苦。信送走後,整天您焦躁不安,這天對您好像格外地長,直到我帶來了回信。信寫得很短,斬釘截鐵地表示他不改變主意,他要和我結婚。這一來您再也無法按捺自己的高興。您笑着在屋裏走來走去:“我的亮亮有愛人了!”“我的亮亮有愛人了!”突然您猛地拉住我的手興衝衝地對媽媽說:“咱們給亮亮的愛人送點禮物吧。”可已被抄了幾次的傢哪還有什麽東西?您翻了半天才找到了一架舊半導體收音機和一個亞非作傢會議發的手提包。你想了想,覺得太少,又從自己身上脫下了那件穿了多年的毛衣,對我說:“亮亮,再加上這件毛衣吧,雖說舊了些,但總是爸爸的心意。爸爸實在是再沒什麽可送你們了!”說着,您就哈哈大笑起來,您笑得那樣爽朗,那樣開心,沒有一點壓抑和陰暗。聽着您的笑聲,我的憂患和傷感也都消融了……
  可是,他們哪裏允許您有一絲一毫的歡樂呢!很快,他們就強迫我們分開,再不允許我和您在一起。
  那是1967年9月8日,我和媽媽在廣播裏聽到反動文痞姚文元的文章《評陶鑄的兩本書》,每一句都如鋼刀紮心。他們在搞文字獄!他們在用筆殺人!我憤怒,我神志恍惚,我悲惱欲絶!可媽媽仍是鎮靜地面對着這拔地而起的狂風,好像一切都已在她預料之中。我和媽媽相對無言,彼此心裏都明白,您這次是被徹底拋出來了……過了一會,您走過來,兩眼發直,悲憤地自言自語說:“姚文元這是置我於死地啊!”您一夜沒睡,在屋裏徘徊着,直到天亮。等我惴惴不安地再見您時,您已恢復了平靜,好像是一夜之間您已經為自己在政治上做了最後的選擇:鬥爭到底,絶不屈服!
  一兩天後,有人找我談話,讓我立即離開北京去東北白城子。當時我正發高燒,媽媽也患重病,體重衹剩六十來斤。我要求暫緩幾天再走,被拒絶了。為了不使您再傷心,媽媽和我沒有把趕我走的事告訴您。我要走了。走前的那天晚上,我一直找各種藉口呆在您的屋裏,我想哭,又怕您發覺,衹好強忍着。您看出我有些反常,以為是我身體不舒服,再三催我早睡,我衹好走了,走了……這一夜,我輾轉反側,怎麽也不能入睡,而您則通宵在看列寧的《國傢與革命》。我幾次披上衣服要過去,都被媽媽攔住了。我躺在床上悲憤地想:我們究竟犯了什麽罪?第二天破曉,我就起來了,見您的屋裏還亮着燈,我知道您沒睡,我在您的房前轉了很久、很久,不能决定是否該進去同您告別。那時,我對這場鬥爭的殘酷性怎麽能估計得充分,幻想遲早總有一天還會見到您,眼下您正處在極度的痛苦中,我怎麽能再讓您傷心?再說我也想避開使人心碎的送別場面,咬着牙沒和您告別就走了。我在青海、甘肅一呆就是五年,我萬萬沒想到從此一別,就再也沒能見到您——我最親愛的父親,甚至連一封信他們也不允許我給您寫啊!爸,我的好爸爸,您可知道,這不告而別的憾事整整折磨我十一年,十一年啊!
  十一年來,我日日追悔莫及,每當想起這件事,就心如刀絞,淚不能忍……爸爸,在您最睏難的時候,我被迫離開了您,我內心負疚,我抱憾終生……從此,您不但在政治上被迫害蒙冤,在生活上又妻病女離了,在這幾重痛苦的折磨下,媽媽後來告訴我,您一直保持着樂觀,不嚮權勢折腰,幾次申請要去農村落戶。您認認真真地對媽媽說:“我們老兩口好好勞動,衹要每月有三十元錢,就能過得很好了。”您在一首詩中寫道:“我欲卜宅灕湘,貧雇永結鄰芳。沐浴東風浩蕩,勞動學習昂揚。”以後,在整理您的遺物時,我們從散佚的文稿中發現了您在1967年10月1日,也就是在姚文元的文章發表22天後,您在紙上寫的自勉:
  “自殺,就是有見不得人的事,不想把自己的問題弄清楚。當然也有這樣的可能,就是你去見了馬剋思,問題還是弄不清楚。那也不要緊,事實終歸是事實,最後還是可以弄清楚的,我相信我自己的四句話:‘性質’縱已定,還將心肝掏。萇弘血化碧,哀痛總能消。”
  這是血和淚的控訴,這是火和鋼的自白。這裏面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深思熟慮的産物,都是不屈不撓的結晶。我想,任何一個有革命正義感的人,看到它,都會情緒激昂,熱血沸騰。他們會看到在自己面前矗立的是一個真正共産黨員的形象:他既熱情而又堅定,既有生的願望而又不懼犧牲;他是一個有血肉身軀的平凡的人,他有着一般人的喜怒哀樂,也有着自己的缺點錯誤,但他更有一個堅定的共産主義信念和一顆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心。
  爸爸,您的女兒說得對麽?
   
  四
  
  在大西北高原,我有了兒子,您知道後可高興了。爸爸,見到小亮的人都驚嘆地說,簡直太像外公了。聽到這話,我是多麽高興啊!人們常說,當胎兒的心髒在母親的身體裏和着母親的心髒一起跳動的時候,母親熱愛和思念着誰,孩子長得就會像誰。爸,小亮是帶着我對您多麽深沉的眷戀之情成長、出生的啊,在他身上融進了我對您的全部的熱愛和思念,他怎麽能不像您呢?
  可是,這個與您酷似、您最疼愛的外孫卻從來沒讓您見過。愛人來信講:“我們多次請求把孩子抱進去讓他外公看上一眼,都被拒絶了,我衹有抱着不滿周歲的小亮,伫立在蕭瑟的秋風中,默默地等待在外公住處的門口,盼着外婆出來,看一眼小亮,然後回去把他呀呀學語的可愛乖相講給外公聽,引外公高興……”每當接到這樣的傢信,我真恨不得插上雙翅飛回北京。我想您,想得心都要碎了。我曾多次申請回傢探親,都被粗暴拒絶。突然,1969年10月下旬的一天,單位領導同志通知我馬上回北京。這種意外的“開恩”,使我不知是喜是悲。在這之前,我,這個“叛徒”、“中國最大保皇派”的女兒是嚴禁離開西北的,可這次究竟是為什麽呢?爸,在傢時您常叫我傻亮亮,可是苦難使人變得頭腦復雜起來,我覺得這件事來得蹊蹺。提心吊膽到北京,愛人來車站接我。他臉色陰沉憂鬱,強做笑臉對我說:“亮亮,你衹能見到媽媽了……”聽到這話,我就像遭到雷擊,趕忙問他:“爸爸呢?”他避開我的眼睛,低聲告訴我,根據林彪一號通令,爸被疏散去外地了。接着他說:“亮亮,別慌,聽說安排得還好……”我知道他這是在安慰我,各種可怕的念頭在腦際縈回,可我多願他的話是真的啊……
  媽媽在一個臨時住的招待所裏等我們。她愈發瘦得可憐了,可是,媽媽的自持使我心靜下來。爸,您可知道,您不在,媽媽就成了我惟一的精神支柱了。媽媽讓我單獨跟她呆一會。當屋裏衹剩我倆的時候,媽的臉變得煞白,劈頭就說:“亮亮,你爸爸活不長了,他得了癌癥……”她抽泣,再也說不下去。爸,我長那麽大,從沒見媽掉過淚,可現在,媽卻淚飛如雨。那時,衹有那時,我纔真正懂得了什麽叫心如刀絞,我多想抱住她說:“媽媽,您就痛痛快快地哭吧,您就把胸中積鬱已久的憤怒和悲痛全都哭出來吧……現在衹有女兒一個人,您哭吧……媽媽,我的堅強的好媽媽……”可是,媽媽很快就控製住自己,給我講起您的病和不久前被迫生離死別的情景。
  爸爸,原來您在1968年10月就感到身體不適了,由於被監禁,就醫有種種限製,一直拖到第二年4月膽囊受壓,全身變黃,病顯危態後,纔被允許去醫院治療。媽媽告訴我,是敬愛的周總理親自批示給您做剖腹探查,指名讓全國最好的腫瘤和外科專傢共同負責您的手術,並且讓通知傢屬徵求意見。當媽媽把總理的批示內容告訴您時,對總理的感激之情,使您這個鐵骨錚錚的硬漢子竟熱淚滿眶,您欣然同意開刀。聽到這裏,我哭了。爸爸,總理想救您,可是晚了,就醫太晚了啊!探查結果證明您得的是胰腺癌,雖然做了根治手術,可是到9月,病情再度惡化,此後您就再沒有出過門。
  爸,女兒是醫生,我知道胰髒靠近腹腔的一個大神經節,癌塊侵犯神經會引起極大的疼痛。媽媽在您的病情記錄中寫道:“經常痛得在床上東倒西歪,前趴後仰,每次痛過後都是一身大汗,要用幾條毛巾才能擦幹,像這樣,一天要發作三四次……虛弱得連大便的氣力都沒有,每隔幾天,就得用手給他摳大便……昏昏迷迷地睡着就講譫語,有時聽到在叫亮亮。”可媽媽卻從沒聽過您哼一聲。有時她看您太痛苦了,就勸您:“實在忍不住就哼幾聲吧,哼幾聲吧!”您說:“哼有什麽用,你已經夠苦了,聽到我哼,會更難受的,為什麽還要給你增加痛苦?我咬咬牙就過去了。”有一次,您夜裏痛得實在熬不住了,就請求身邊的監管人員給您幾片止痛片,遭到的竟是厲聲呵斥。極度衰竭的您,衹好從床上掙紮着起來,踉踉蹌蹌,一跌一撞地去取藥……即使到了這樣的地步,您明知已患了不治之癥,仍然倔強地對媽媽說:“我不能死,特別是這個時候,不應該死!”爸爸,可以說,一直到心髒的最後一跳,您都還抱着強烈的生的願望。您死的時候纔61歲……61歲!……
  10月中旬,您差不多已是瀕於死亡的人了,可就在這時,上面卻來了命令,讓您到外地去。專案人員對媽媽說:“根據一號通令的精神,陶鑄要馬上離開北京去安徽合肥。我們給你考慮過了,最好去廣東插隊。如果你要同陶鑄一起去,到合肥後要斷絶和女兒的一切來往,因為陶鑄的住處不能讓人知道;如果你不去合肥,那麽就要和陶鑄斷絶聯繫。”直截了當他說,他們就是讓媽媽在您和我之間作一個選擇,媽媽同您商量,您經過反復考慮後對媽媽說:“我活不久了,你跟我去也幫不上忙,何苦再犧牲你?還是爭取和亮亮在一起吧,現在不行,將來總還可能。有你和亮亮在一起,我也放心了,我們衹有她這一個女兒……”媽媽還能說什麽呢?爸,我的爸啊!
  生離死別的三天,您和媽媽是在怎樣一種難熬的悲哀依戀中度過的,我無法想象,可聽媽媽講,你們彼此誰也沒有說過一次傷心的話。媽媽強捺着悲痛,為您準備了該帶的東西,什麽都為您想到了,什麽都為您拼命做到了。您能給媽媽的僅是一首詩:
  贈曾志:
  
  重上戰場我亦難,感君情厚逼雲端。
  無情白發催寒暑,蒙垢餘生抑苦酸。
  病馬也知嘶櫪晚,枯葵更覺怯霜殘。
  如煙往事俱忘卻,心底無私天地寬。
  
  今天,我讀着它,依然像九年來每次讀到它一樣感到震動。爸,這哪是一首詩,這是一個痛苦而堅強的心靈的跳動。它熔鑄了您做為一個革命同志加丈夫的全部情感和信念啊!
  分別的日子終於到了,再有一個多小時您就要被押送合肥。您知道此去離泉臺衹有一步,您再也見不到媽媽和我,媽媽也知道這是你們的訣別,可你們這對為共産主義共同戰鬥了四十多年,同度憂患,感情篤深的老夫妻竟然沒有掉一滴淚。您由於不完全性腸梗阻已經幾天沒吃東西了,媽媽強顔歡笑地為您切了一片薄薄的面包。為了安慰她,您忍着巨痛一口口把面包強咽下去。每咽一口,您都要流一頭汗啊……
  專案人員問您還有什麽話要講,您沉思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說:“我已經是油盡燈殘的人,他們盡可隨意給我做結論。但我是一個共産黨員,我有權利保留自己的意見。我相信歷史會對一切做出說明。”爸爸,您就是這樣威武不屈,一直到死,也沒嚮江青和陳伯達他們低頭。就要分手了,您無限深情地對媽媽說:“我怕是難見到亮亮了,等你看到她,要告訴她,爸爸對不起她,讓她跟我受委屈了。但爸爸在政治歷史上是清白的,是對得起她的。希望她無論在什麽情況下都要跟着黨,跟着毛主席幹革命。我相信亮亮也會這樣做的。”說完,您和媽媽握了握手,媽媽要送您也不讓,就這樣由人架着上路了。您和媽媽分別得那樣從容,那樣鎮定,你們把個人的生死置之度外,想到的仍然是革命,是對黨的忠誠,是共産黨員的氣節和對下一代的教育。爸,你們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了人民,而惟一屬於你們的女兒,卻在臨死前都沒能見她一面,您死能瞑目嗎?
  爸爸,媽媽把您的遺言告訴了我,從那時起已經過去九年了,我一時一刻也沒有忘記您的話。“四人幫”被粉碎前,一個“黑幫”的女兒,生活的道路是多麽艱難,她要不斷地受到各種歧視和冷遇。有時,在受到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擊後,我真想破罐破摔,自暴自棄,可是一想到您,我就又覺得不應該那樣做。我隨時想到我不單純是一個陶斯亮,我是陶鑄的女兒,有些人認為這是一個恥辱的稱號,那是因為江青他們在您的名字上潑撒了污垢,可我則知道陶鑄是一個堅強的老共産黨員。我不能讓自己的言行玷污了您的名字,給那些人留下攻擊您的口實和笑柄。
   
  五
  
  您走後,媽媽很快就被強迫去廣東了。爸爸,廣東是您和媽媽戰鬥了多年的地方,你們在這塊土地上流血流汗。您知道嗎,至今廣東人民沒有忘記您。這種人民的懷念對一個共産黨員來說是最可珍貴的,女兒把這點告訴您,您在九泉下也會感到欣慰的。
  我們去廣東農村幫媽媽安排了新傢。那是一間破舊的小屋,陰暗潮濕,四面漏風,有很多蟲子。這間房深深地銘刻在我的記憶中,這不僅僅是因為體弱多病的媽媽在這間房子裏孤苦伶仃地生活了三年,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和媽媽在這間小屋子裏度過了您逝世後最初的一段時日……
  1969年12月的一天,被林彪一夥控製的廣州軍區突然有人來找媽媽,通知我們:您到合肥後43天就死去了,時間是11月30日24時15分。聞訊後,媽媽雖然臉色鐵青,但在來人面前仍然是那樣沉穩持重,一直到人走纔簌然淚下……我們堅决要求去合肥料理您的後事,但是遭到了拒絶,一直到今天,我們都不知道您的遺骨淪落在何處……
  一個為黨、為人民的革命事業戰鬥了四十多年的老共産黨員,就這樣被林彪、“四人幫”殘酷迫害,奪去了生命。那時,像您這樣的老革命,被他們害得傢破人亡的不知有多少啊!這些用血和淚寫成的事實,就是林彪、“四人幫”所謂的“對資産階級全面專政”的政治內容。爸,今天可以告慰您的是:這些淋漓的鮮血已經提醒人們,永遠記住這些奇恥大恨,認真總結歷史的經驗教訓了。
  爸爸,您的女兒是個醫生,曾給許多病人看過病,曾在許多病人彌留之際進行搶救,也曾守護過許多病人與生命告別。可是,在您病中,我卻沒能給您喂過一次藥,打過一次針,甚至在您臨終之際,我都不能讓您看上一眼……爸爸,女兒對不起您……女兒實在對不起您……我知道,您一定會原諒女兒的,可是,我又怎麽能寬恕自己呢?怎麽能不含着刻骨的仇恨詛咒萬惡的林彪和“四人幫”呢?
  爸,聽人說,在夜深人靜時,九泉之下的人會聽到親人的絮語和思念,這時,他們就會化作夢來與傢人相會。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我卻常常希望它是真的,那樣,我就可以和您在夢中見面了。爸爸,您現在在哪兒?您可曾聽到女兒的呼喚?您是否知道女兒在您逝世一周年的時候,一個人在大西北的高原的月夜給您荒祭的事呢?
  1970年11月28日,離您去世一周年還差兩天。當時,我仍身不由己,來自四面八方的監視使我不能對您的死表示任何哀悼。於是,我衹好提前兩天避開那些人的註意來暗中悼念您。那天晚上,我找了個藉口,一個人先回了宿舍,偷偷地在罩衣裏面戴上早就準備好的黑紗。我來到單位外的一個事先選好的荒僻場地,對着您逝世的東南方向恭敬地默哀了三分鐘,然後藉着月光念了寫給您的悼詞。我對着蒼天大地發誓:等到紅旗蓋上您的身體那一天,我一定要書寄黃泉告訴爸爸:林、陳、江之流垮臺了,人民又得到解放了!好讓您展開緊鎖的眉頭,再聽您開懷的大笑……
  鼕去春來,第一年過去了,埋在我心底的願望的種子沒能衝破冰封的土層……
  第二年又過去了,催蘇喚生的春天還遲遲沒有到來……
  等啊,等啊,我們一直等了七年,纔盼來了真正的春天:黨中央揪出了禍國殃民的“四人幫”……現在,黨中央終於為您平反昭雪了。爸爸,我真恨不得砸開死亡的鐵門,找遍整個九泉,將這個好消息告訴您,您聽到了一定會高興得拉着我的手重返人間。
  親愛的爸爸,十一年了,我不知在默默中給您寫了多少封信,我既不能讓人知道,又沒有可投之處,可我卻不停地寫,不停地寫……寫在紙上的我不得不一封封毀掉,可寫在心上的卻銘刻得越來越深。現在,我終於給您發出了十一年來在紙上和心上反反復復寫的這封信。它僅僅是我作為一個女兒在短短的時間裏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它怎麽能裝得下我積鬱多年的感情,又怎麽能表現您四十多年來的戰鬥生涯呢?它僅僅是一朵小小的白,是女兒嚮您志哀和報春的一朵小小的白。關於您一生的功過,黨、人民和與您共同戰鬥過的同志是會給予正確評價的。
  您雖然去世了,但您作為一個真正共産黨員的革命形象,卻永遠不會在人民的心上泯滅……
  安息吧,爸爸!
                     1978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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