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短篇小说>> Zheng Dehong   China   现代中国   (1953 AD)
救命錢
  (一)
  
  鄧毅強的早餐終於是吃完了。他感到肚子有點飽了,然而,心裏卻覺得空落落的,嘴裏一片苦澀,消瘦的臉上茫茫然。因為,他並不是用嘴來吃飯,而是從肚子上的一個小管子註射進去的。
  鼕日的陽光照在窗臺上,讓人感到一點溫暖。鄧毅強默默地看着護士捧着裝器具的盤子走出病房,剛剛有點的暖意頓時又冷了下來。
  又活一天了!鄧毅強心裏默默地想着。那今天該怎樣過呢?
  一年前,鄧毅強感到喉嚨裏似乎有點什麽,常讓他覺得不舒服,也許,是最近較忙,火氣大些罷,也沒太在意。直到有一天,他感到吃東西時,喉嚨口像是被什麽堵着,吞咽有點睏難,纔到醫院去檢查。這一查,竟把他一下打入𠔌底,原來他患的是喉癌,並且已到晚期。醫生告訴他,衹有做切除手術,才能延續生命。
  眼看着生命即將終結,鄧毅強和傢人陷入了一片恐慌,到處求醫,病沒治好,錢卻光,還欠下近十萬元的債。而且,隨着時間的推移,他的病情越來越重,癌細胞不斷生長,堵住了食道,連飯也吃不下。為了能多活幾天,不得已在肚子上開了個口子,造了個瘻管,一日三餐,都衹能將攪成糊狀的食糜用註射器註到胃裏,吃藥喝水,也是從這個瘻管進入。他的喉部插着導氣管,這讓他說起話來很是艱難。
  鄧毅強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了,但人越是到這個時候,求生的欲望越強烈,越是夢想着有奇跡出現,能還自己一個好的身子。他想盡早做手術,把癌腫瘤切掉。儘管手術的預後並不是很理想,手術後將喪失說話功能,存活的時間也不是很長,但有做手術與沒做手術相比,畢竟是希望大一些。
  但是,做手術需要錢,而且是很多錢!查出癌癥後,56歲的鄧毅強不得已辦理了提前退休,每月衹有八百多元的退休金。已經是山窮水盡的他,實在是拿不出這筆巨額的醫藥費。況且,他就是因為沒錢,纔從費用較高的三級醫院轉到這二級醫院。但即使是到了這裏,他還是沒能湊夠住院的錢,3000元的住院押金,衹交了1000元。而就是這欠下的2000元,他也不知該到哪裏去找,更不要說做手術的費用了。
  鄧毅強看妻子陳巧蓮已經把裝食糜的保暖瓶洗好了,便說:“你先回去吧。”
  “等會兒。”陳巧蓮說着,在床邊的椅子坐了下來。儘管她此時一點事也沒有,但她卻一點也沒有離開的意思。畢竟,夫妻相伴三十多年了,這日子還有多久,她實在是不敢去想。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病房裏靜悄悄的,籠罩着一種令人沉悶的氣氛。
  “你還是回去吧。”鄧毅強看着妻子那憔悴的臉,心裏有說不出的痛苦與無奈。這一年來,妻子為他所做的一切,他的心裏更是充滿了感激。這個傢的裏裏外外,從吃的用的,到找人借錢,幾乎都是她在操持着的。自己本是一傢的頂梁柱,現在病成這個樣子,卻是什麽也幹不了,這讓他感到無比的失落。
  陳巧蓮慢慢站起來,把床頭櫃上的杯子及紙巾袋子稍稍挪了挪,這樣看上去似乎齊整了些。雖然這些事無關緊要,但她還是每次回去前,都要這麽地整理一下,似乎衹有這樣,她的心裏纔感到安穩些。
  “你還要不要去買報紙?要不我去買。”陳巧蓮知道丈夫每天都要去買份報紙,用以打發一天的時間。
  “不用了,待會我自己去買。”鄧毅強說,“傢裏還有很多事,你早點回去。”
  “嗯,那我走了。你自己要小心點,走慢點。”陳巧蓮拿起保暖瓶,又看了一下丈夫,確信不會出什麽事了,纔慢慢走出去。
  鄧毅強目送妻子出門,便從枕頭下拿出一張昨天的報紙,又看了起來。雖然這張報紙昨天都已經看過了,但裏面報道的關於南方暴雪的消息,讓他心裏很是關心。眼看春節就要到了,這京廣綫的火車一停,那幾百萬的人怎麽回傢呢?回不了傢,那傢裏的親人會是怎樣的盼望呢?那些奮戰在抗擊冰雪災害第一綫的人,那些顧不上傢裏的親人生病卻堅守在崗位上日夜工作的人,深深地打動了他的心。遺憾的是自己現在病成這樣,什麽也幹不了。
  想當年,自己是何等的一條漢子,下鄉當過知青當過兵,回城當過工人開過車,下崗後開起出租車,雖說沒有幹出什麽大事,但也做過不少好事,坦坦蕩蕩,問心無愧。衹怨命運是如此的無情,居然讓自己得了這麽的一個絶癥,以前設想要做的許多事,看來是做不瞭瞭。而那些在他睏難的時候幫他的人,那些關心着他的人,他實在是不知該怎樣來報答。他已做了一個打算,萬一真的沒治了,就把遺體捐出去,用自己最後的一點有用的東西,來回報人們對他的關愛。
  
   (二)
  
   劉玉華走出醫院大門,見13路公交車正停在站臺邊,便急忙趕了過去。上車後,找了個座位,坐了下來。
  回想剛纔的一幕,劉玉華心裏還是有點緊。都說牙痛不是病,但痛了不要命,醫生手中的那把器具,磨得她心驚肉跳。好不容易填好了牙齒,她纔鬆了一口氣,但頭腦裏仍是昏沉沉的。此時雖是坐在車裏,卻還是心有餘悸。
  公交車開開停停,終於到了終點站。劉玉華下了車,穿過馬路,來到裕豐小區,走到她兒子住的3號樓樓梯前,從褲袋裏掏出鎖匙,準備上樓。就在掏出鑰匙的那一瞬間,她的心突然一緊,放在口袋裏的那包錢,怎麽沒有了!
  劉玉華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剛纔昏昏的頭腦一下就清醒了。這可是救命的錢呀,怎麽能沒有了呢?她把手重新伸進口袋,沒有!另一個口袋,也沒有!上衣的口袋也沒有!她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有找遍了,根本就沒有那包錢。她記得,自己是在出門前,把錢用紅紙包好,準備拿來給兒子的。因為她前夫的弟弟也就是小叔子,前幾天突然腦溢血,雖然搶救過來,但接下來的治療,需要一大筆錢。她把自己幾年來的積蓄加上女兒剛給的500元,一共5000元,要讓兒子給送去。
  此時,錢突然丟了,這讓劉玉華的心像被火燒了似的,痛苦萬分不知所措,站在那裏哭了起來。
  錢會不會是掉在公交車上呢?這個念頭一閃,劉玉華立刻停住了哭泣,轉身就嚮來時的方向衝去。衹有趕在她剛下車的那一輛沒開出之前,纔有可能找到錢。儘管平時多跑幾步都會感到氣喘,但此時的劉玉華完全像是另外一個人,發瘋似地跑着,跑出小區大門,又跑到終點站前的馬路,也不顧車來車往,徑直地就跑了過去。
  遠遠地,一輛公交車從車場緩緩開出來,劉玉華一邊揮着手一邊跑,示意司機停車。司機見有人攔車,不知是什麽事,急忙剎車,公交車在出口處停了下來。
  劉玉華跑到車門前,雙手拍打着車門,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開門,快開門。”
  售票員從車窗探出頭來,看着劉玉華,問:“什麽事?”
  “開門,開門,我的錢丟在車上。”劉玉華氣喘籲籲,“我剛纔坐車,錢丟在車上。”
  值勤的保安見有人攔車,馬上走過來,問:“你剛纔是坐這輛車?”
  “我就是坐這輛車,我的錢丟在車上。快開門。”劉玉華說着,又用力地拍打車門,急不可待。
  見劉玉華急成這個樣子,售票員打開車門。劉玉華一腳踏上車踏板,幾步來到剛纔坐過的座位,低頭找起來。可是,地板上已掃得幹幹淨淨,哪有一點錢的影子?
  劉玉華完全絶望了,看來,這錢是找不回來了。想到那錢是用來救命的,現在錢沒有了,那該怎麽辦呢?她的精神一下就崩潰了,身子一軟,癱坐在車上,放聲大哭起來。
  售票員走過來,扶起劉玉華,問:“大媽,你那錢是怎麽丟的?”
  “我就是坐在這裏,我去醫院,我就坐這,我的錢就是坐在這裏。”劉玉華語無倫次地說,“一個紅包,紅紙包的,5000元。”
  “沒有啊,剛纔我掃地時,沒有看到紅包。”售票員說,“會不會是你在其它地方丟失呢?或者是你剛纔坐的不是這輛,我好像沒有見過你。”
  一個也跟着上車幫找錢的車站站務員說:“你仔細想一下,是不是這輛?這車都一模一樣的,會不會是其它輛?”
  被她倆這一提醒,劉玉華想起來了,剛纔的確不是乘坐這一輛車,剛纔那售票員是留長發的,而眼前這售票員卻是一頭短發,自己真是心太急,沒看清就跑上來了。
  “不是,不是這輛。”劉玉華說着,便急忙往車門走,站務員也急忙上前攙扶着,一同下了車。
  車場裏,還停着幾輛車,劉玉華也不知到底剛纔乘坐的是哪一輛,衹得與站務員一輛一輛地找。車場裏的車都找遍了,錢卻還是沒找到,如此看來,那錢可能是被其它人撿去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劉玉華這時真是徹底地絶望了,不由嚎啕大哭起來,一旁的工作人員把她架到邊上的椅子上坐下,又嚮警方報了案。很快,警車開來了。警察詢問了情況後,除了安慰也沒辦法,衹得先把她送到派出所裏,做進一步的調查。
  警車開走了。
  坐在警車裏的劉玉華,想着那些錢,想着小叔子的病,眼淚頓時又流了下來。
  
   (三)
  
  鄧毅強走出病房,乘電梯來到樓下。他走到醫院門口,來到報攤旁,買了一份《江南早報》。他一邊看着報紙,一邊往回走,慢慢走嚮電梯。
  南方的冰雪依然沒有停下,無數的人正繼續與災害抗爭着,那些感動人的報道,讓鄧毅強感慨不已,他的心似乎也飛到了那冰天雪地中。
  鄧毅強慢慢地走着,突然,感到腳尖似乎踢到了什麽,低頭一看,是一個紅色的紙包。
  這也許是別人丟棄的,沒有什麽。鄧毅強擡腳就走,想走進電梯,早點回病房,但直覺告訴他,這個紙袋好像不是個空紙袋,而是有點份量。並且,潛意識裏有個聲音告訴他,該看看這是什麽東西。
  鄧毅強慢慢彎下腰,畢竟,肚子上的瘻管讓他有點不舒服。他拾起紅紙包,突然感到,這裏面裝的也許是錢。他的心裏一陣狂喜,心跳不由加速。他把紅紙包放進上衣的內袋,回頭看了一下,過道裏衹有他一個人。
  鄧毅強走到電梯前,按了一下按鈕,門開了。他走進電梯,按下7樓的按鈕,又按下關門按鈕。電梯緩緩上升,他隔着衣服捏了下紙包,感覺到裏面裝着的,確確是錢無疑。
  電梯在2樓停了,進來了幾個人。鄧毅強往邊上讓了讓,似乎懷裏揣着包炸藥,衹要被別人一碰就會爆炸。心裏雖是不安,但臉上卻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
  電梯在7樓停下了,鄧毅強走出電梯,看了看周圍,想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來看看剛撿到的紅紙包裏究竟是什麽。他走到過道的盡頭,這裏有一處拐角,連着平臺,從這裏可以看到外面的風景,平時他也常來這裏。
  鄧毅強又回頭看了看,沒有人跟着,更沒有人知道他在這裏做什麽。他從口袋裏掏出紅紙包,打開一看,頓時驚呆了。果然真的是錢,一大摞的錢!這可真是上天賜給自己的禮物,是在最需要錢的時候送來的救命錢。
  鄧毅強看着手中的錢,心裏不由盤算起來。這錢看起來有五六千元,有了這些錢,欠醫院的2000元押金可以交上了,剩下的也夠自己這一年半載的費用了,他從這摞錢看到了希望。
  鄧毅強一張一張地數起錢來,一共是50張,是5000元,其中有幾張是嶄新的,連一點皺折也沒有。數完錢,心裏不由有點疑惑,這錢是不是真的呢,要是假錢,那豈不是白歡喜一場。他把那幾張新幣拿在眼前,對着天空查看,裏面的水印和金屬綫清晰可見;又用拇指反復揉着上面的盲文,一個個凸起的小圓點真真實實;那些稍舊點的,也看不出有什麽可疑之處,看來,這可都是真幣,一點不假。
  鄧毅強這時可真是心怒放,幾天來籠罩在心頭上的陰霾在這一刻雲開霧散,自己得救了!高興了一陣,他不由又有點擔心,剛纔撿到錢的時候,不知有沒有被別人看見,如果被別人看見,失主找來,那就衹是一場空歡喜。
  鄧毅強把錢重新包好,放進口袋裏,頭腦裏不停地回想剛纔撿錢的那一瞬間,仔細回憶每一個細節。終於,他把整個過程都過濾了一遍,他確信,他撿錢的事沒有被別人看到,沒有人知道他有撿到錢。他不由心生感嘆,天無絶人之路,讓他撿到這麽多的錢,讓他的生命得以延續。
  鄧毅強回到病房,想把錢藏起來,可一看,沒有什麽可以讓他放心的地方好藏,還不如放在身上保險。等中午妻子來時,再讓她帶走,這樣就神不知鬼不覺了。可轉念一想,不行,這事要是讓她知道了,以她的秉性,這錢非得還失主不行,到頭來還是一場空。要先瞞住她,等過一段時間,再慢慢告訴她,到時,這事也就生米煮成熟飯了。
  主意一打定,鄧毅強的心頓時寬了許多,坐上床,靠着被子,看起報紙來。
  報紙上的各種新聞、生活常識、樓價車市、影視娛樂,一篇接一篇,要是在以前,這些報道,不管鄧毅強喜歡不喜歡,感不感興趣,都要全部看個遍,甚至連那些廣告,他都不放過。畢竟,這一天的時間,如果沒有這些報紙來打發,實在不知怎麽捱。
  鄧毅強把報紙翻開,想先找些自己感興趣的文章,這是他的習慣,就好比是吃魚,先吃肉,再吃配料,最後纔把那些骨頭縫裏的肉挑出來。然而,把整份報紙從頭翻到尾,竟然沒找出一篇能讓他心動的文章,勉強看了幾篇,卻一點的印象也沒留下。他感到自己的頭腦裏似乎被什麽占據了,再也塞不下任何的東西。
  今天是怎麽了,怎麽就這樣的一點精神也集中不起來?鄧毅強放下報紙,揉了揉眼眶。噢,是那5000元錢,是那撿來的5000元錢讓他心神不寧。那錢是誰丟的呢?怎麽就那麽巧的被自己撿到呢?那丟錢的人現在不知急成怎樣呢?那錢是做什麽用的呢?太多太多的疑問,太多太多的為什麽,在他的心裏翻騰着,讓他無法靜下心來。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了,鄧毅強知道妻子很快就要來了,但他卻還沒有想出一個能解開這些迷團的答案來,也不知道待會妻子來時,要怎樣去把這錢的事做一個妥當的處理。此時,他的頭腦裏仿佛被塞進了一團亂麻,怎麽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四)
  
  “我的錢就是這樣在車上丟的,我該怎麽辦呀。”劉玉華述說完丟錢的事,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大媽,你別哭了。先喝點水,再慢慢想。”王警官做完記錄,見剛纔給劉玉華的那杯水,劉玉華沒有喝,就把杯子端起來,遞給劉玉華。
  “謝謝!謝謝!”劉玉華接過杯子,稍稍喝了一口,“這是給我小叔的救命錢,他人現在躺在醫院,正等錢用。我是想叫我兒子拿去給他。現在錢沒有了,我要怎麽辦,我要怎麽辦呀。”說着說着,不由又放聲大哭。
  原來,劉玉華的前夫十幾年前得了癌癥,不治身亡,小叔子一傢給予她許多的資助,幫她把兩個兒女拉扯大,這讓她從心裏非常感激。這次小叔子突然腦溢血,她想自己也應該報答一下,但因小叔子傢在外地,路途較遠,自己行動不便,便準備讓兒子把錢給送去。現在錢丟了,讓她感到對不起小叔子。
  “大媽,你冷靜點,不要再哭了。”王警官說,“你再想想,會不會是放在傢裏,沒有帶出來。”
  “我是帶出來的,我就是要拿去給我兒子的,我用紅紙包的,放在這邊的褲袋裏的。”劉玉華哭着說着,又把褲袋翻出來。
  見劉玉華的情緒那麽激動,王警官看了下詢問記錄,便拿起電話,接通後,對着電話說:“你是林麗英嗎?我是東城派出所的。你母親劉玉華現在在這裏,你趕快來一下。她錢丟了,你來把她接回傢。”
  王警官放下電話,對劉玉華說:“我叫你女兒來,陪你回去。你別着急,急也不能就把錢變回來。說不定這錢被誰撿去又送回來,也有可能的。”
  “現在撿到錢,還有誰會還的?現在的人都早就沒有雷鋒的了。”劉玉華抹了下眼淚。
  “也不能說得那麽絶對。”王警官說,“雖然現在的人,雷鋒精神是少了點,但也不是就沒有了,拾金不昧的人還是有的。經常有人把撿到的東西送來這裏,最後還給失主。”
  “那是他們運氣好,能找回來。我哪有那運氣,誰會把到手的錢還我呢?”劉玉華依然是情緒激動,一點也沒有緩過來。
  劉玉華說的也是,這錢能不能找回來,誰能說得準呢。王警官的話,也就衹是一種安慰罷了。
  林麗英急匆匆地來到派出所,見母親正坐在那裏抹眼淚,便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母親跟前,問:“媽,你怎麽了?”
  被女兒這一問,劉玉華剛被抑製住的情感頓時像山洪暴發般地傾泄下來,放聲大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林麗英在母親身邊坐下,拉着母親的手,說:“媽,你不要哭,有什麽事,慢慢說。”
  劉玉華一下趴在女兒的腿上,身子在不停地顫抖,好一陣子,纔停止哭泣,說:“我對不起你叔叔,我把錢丟了。你叔叔對你那麽好。你說,我要怎麽辦呀,我要怎麽辦呀。5000元呀,是5000元。我要怎麽辦呀。”說着說着,又哭了起來。
  “錢丟了也就丟了,哭也哭不回來。”林麗英從挎包裏拿出紙巾,擦了擦母親的臉,“先回去,再想辦法。你哭也解决不了問題。起來吧,我們先回去。”
  王警官也走到劉玉華跟前,又一次把杯子遞給劉玉華,說:“大媽,你再喝點。冷靜些,不要哭壞身子。”
  劉玉華接過杯子,慢慢地把水喝了下去,心裏也漸漸地平靜下來,身子也不再顫抖了。她把空了的杯子放在椅子上,在林麗英的攙扶下,慢慢地站了起來。她知道這錢在派出所裏是肯定找不回來了,但她心裏卻存着另一個幻想,會不會是這錢還在傢裏,她根本就沒帶出來。雖然這種可能是微乎其微,幾乎是沒有一點可能,但衹要是有那麽的一點希望,她也不會放過。
  劉玉華掙脫女兒的手,邁開腿就往外走。此時,她的心裏已經顧不上什麽了,衹想着怎樣才能找到錢。她要趕快回到傢裏,她要去找那些錢。
  林麗英急忙趕上,攙扶着母親,回頭對王警官說:“我們先回去了。謝謝你!謝謝你!”
  王警官也跟着,一起走出派出所。正好一輛出租車正在馳來,林麗英一招手,出租車停了下來。林麗英打開後車門,讓母親先上車,然後拉着王警官的手,說:“謝謝你!真太感謝你了。”
  王警官看了看車裏的劉玉華,對林麗英說:“回去要安慰安慰她,不要再說會刺激的話,暫時不要再說錢的事,讓她先安靜下來。”
  “好的好的,那我們走了。謝謝你!”林麗英說完,也進了出租車。
  出租車緩緩地開了。
  
   (五)
  
  鄧毅強背靠着床頭的棉被,這以往讓他感到較為舒服的姿勢,今天卻不知怎的,老是覺得有點彆扭。他一會往這邊挪一下,一會往那邊靠一點,但不管怎樣改變,卻總是沒有了那種放鬆的感覺。看來,這棉被是沒有什麽變化,變化的是自己的心情,是那放在胸前口袋裏的錢在作怪。
  這錢是誰的呢,會不會也是哪個病人的傢屬拿來給病人治病用的呢?如果沒有這些錢,那病人會怎樣呢?一想到這些,鄧毅強的心裏不由地一陣翻滾。治病要用錢,沒錢治不了病,飽受沒錢痛苦的他,對這是深有體會的。自己就是因為沒錢,纔沒辦法做手術,纔會從三級醫院轉到這二級醫院,纔會在這裏苦苦地捱着。要是那丟錢的人也是等着這些錢治病,要是那人也是像他這樣的已經是山窮水盡,要是那人也是想方設法纔藉來的這些錢,那這些錢對那病人來說,是救命錢。沒有了這些錢,那病人將得不到及時的治療,也許會因此而失去生命。
  一想到這些,鄧毅強不由感到渾身發熱,仿佛看到一個生命的終結,而這個殺手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他感到懷裏的錢已經不是錢了,而是一塊滾燙的鐵塊,正在灼灼地烤熨着他的心靈。要找到失主,把錢還給失主。雖然錢對他來說也是那麽重要,但他不能昧着良心把錢留下,不能用別人的生命來換取自己多活幾天。
  鄧毅強再也坐不住了,急忙從床鋪下來,穿上鞋子,走到電梯前,按下了下樓的按鍵。電梯門開了,他走了進去。他很清楚,他這一腳進去,已經沒有回頭路了,懷裏的錢也將不再屬於他了。
  電梯緩緩地下降,到了1樓,門開了,鄧毅強走了出來。他開始用搜索的目光看每一個人,他想從那些人的臉上找出失主,他相信丟錢的人的臉上一定就寫着焦急。他從過道的這一頭走到另一頭,又走到大廳,雖然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但卻看不出有誰在找錢。他又走到醫院大門口,還是沒有發現有丟錢狀態的人。他再次回到大廳,又從邊門走到院子裏,幾乎把整個醫院都找了個遍,還是一無所獲。
  鄧毅強感到有點纍了,便在壇邊上坐了下來。自從住進這傢醫院,他還從來沒有像這次一樣走了這麽多的路,這樣的心急火燎。
  會不會是丟錢的人現在回去了呢?找不到錢,失主不大可能會一直在這裏了。但丟了錢,失主也許會在這裏嚮別人說的,也許會有人知道剛纔丟錢的事,這麽一件大事,說不定剛纔是沸沸揚揚,盡人皆知的。自己一個人在這裏瞎找,怎麽不會想到要問一下別人呢?鄧毅強為自己的疏忽而自責。他再也坐不下去了,站起來,徑直嚮停車場走去。
  鄧毅強走到車輛保管員前,問:“你在這裏,剛纔有沒有看到誰丟了東西?”
  “丟東西?”保管員一臉的迷惘,“沒有呀,沒有誰丟了什麽。”
  “那有沒有人在這裏找?”鄧毅強又問。
  “也沒有。”保管員說。他見前邊有人正在停車,便丟下鄧毅強,自顧走了去。
  看來,這失主沒來停車場,得到大廳那裏去問一下。鄧毅強想了想,來到大廳裏。
  大廳裏,前來看病的人絡繹不絶,一個個行色匆匆。鄧毅強等了一會,便來到挂號處,隔着窗口問:“請問一下,剛纔有沒有人在這裏丟了東西?”
  “丟什麽?你……”挂號員看着鄧毅強,一時回不過神來,以為是鄧毅強丟了東西了。
  “不是我丟的,是別人。”鄧毅強解釋說,“你有沒有看到剛纔有人找?”
  “沒有。”挂號員回答說。
  鄧毅強轉過身,慢慢走出大廳,來到院子裏。
  時近中午,陽光照在身上,讓人感到暖洋洋的。但鄧毅強的心裏,卻是一點也沒有感覺了。保管員和挂號員的話,讓他感到,這錢不是來這裏看病的人丟的。他也聽說過,有的官員住一次院,收到的錢足夠一些普通人傢生活好幾年。這錢如果是什麽人要送給在這裏住院的官員,本來就有那麽點曖昧,就是丟了也不一定會聲張。畢竟,這種事是不能大呼小叫的,錢丟了能不能找回來是一回事,要是弄得人人皆知,無異於拍馬屁拍到馬腿上,官員臉色一定好看不了,到時倒踢一腳,那可真是叫賠了夫人又折兵。如此說來,那這錢對他來說,可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明不白的錢,他得了也就心安理得了。
  既然是來路不明的錢,也就沒有必要非得還給失主了。鄧毅強不由對這麽的一個想法而感到高興,並對這個想法加以強化。他不由再次回顧撿錢和找失主的過程,他最終確定,沒人知道他撿到錢,沒人會對一個在醫院裏走來走去的人加以註意,雖然有問了保管員和挂號員幾句,但並沒有暴露出自己撿到錢的跡象。一切的一切,都在暗示他,這錢是可以留下來的,這是上天對他的眷顧,他心裏的天平在一點一點地傾斜。
  鄧毅強的心終於安了下來,不再猶豫了,他要回病房,慢慢享受這撿到錢的喜悅。他移動着雙腳,再一次走進電梯。
  
   (六)
  
  劉玉華一腳跨出車門,剛一着地,急急忙忙就往前走,恨不得一步就能到傢裏。
  林麗英付完車費,急跑着追上母親,擔心母親摔倒,便一把攙住母親的胳膊:“慢點走,別走那麽快。”
  “你別攙,我自己走。”劉玉華掙脫林麗英,腳步不但沒慢下來,反而更快了。
  林麗英見劉玉華這樣,也就不再堅持了,由着劉玉華走在前面,自己跟在後面護着。很快,兩人來到緑園小區三號樓,又一口氣走上五樓,來到劉玉華傢門口。
  劉玉華已經是氣喘籲籲,顧不上歇一下,掏出鑰匙打開門,看也沒看老伴呂炳貴一眼,幾步走進房間,拉開抽屜就翻了起來。見裏面沒有那包錢,又拉開另一個抽屜,找了起來。
  “你找什麽?”呂炳貴見劉玉華那焦急的樣子,就走近前問。
  “我找我的東西。”劉玉華頭沒擡,兩手依然在翻找着。
  “什麽東西,我幫你找。”呂炳貴湊了過來。
  “我找我的東西,不用你找。”劉玉華說着,又拉開一個抽屜。
  很快,劉玉華幾個抽屜都找遍了,一點錢的影子也沒有。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哆嗦着扶着床沿,一頭倒了下去。
  呂炳貴被劉玉華的樣子嚇了一跳,急忙拿來風油精,抹在劉玉華的身上臉上,林麗英也幫着又推又揉,一陣忙亂。好一會,劉玉華纔緩過神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你究竟怎麽了,你……”呂炳貴見劉玉華臉色好點了,想問個為什麽,可一看她又閉上眼睛,說了一半的話衹好咽了進去。
   也難怪呂炳貴對劉玉華說話那麽小心,畢竟,他們雖說是老夫老妻,其實結婚纔兩年,有些事情是不好直來直去的。劉玉華守了十幾年的寡,幾年前兒女成傢都搬出去了,留下她一個人孤獨生活。呂炳貴五年前死了妻子,也是一個人守着空房。三年前,兩人在一次社區組織的老年文藝活動中相識,彼此有意,並且雙方的子女也都認可他們的交往。一年後,兩人重新組建新傢。
  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但他們畢竟是黃昏戀,雙方都有自己的子女,難免會有一些不方便的事,因此約定,生活上互相照顧,經濟上各自獨立。所以,結婚以後,雖沒有那種激情如火,倒也相安無事。也因此,呂炳貴此時雖很想知道劉玉華出了什麽事,也就衹好忍着,待她好點後再問也不遲。
  “你中午想吃點什麽?飯菜我都煮好了,要不要再煮個蛋湯?”呂炳貴問。
  “不要了,我現在吃不下。”劉玉華說着,挪了挪身子。
  呂炳貴把被子給劉玉華蓋好,看看沒什麽事了,就默默走出去。
  劉玉華見林麗英一直在床邊站着,便擺了擺手,說:“你也回去吧,我沒事的。”
  “媽,錢丟了就丟了,你也不要再想了。”林麗英看着母親,顯得很是不放心,“給叔叔的錢,我和哥哥再想辦法湊湊,這事你就不用再操心,我會做的。”
  “我也知道丟了就丟了,衹是……”劉玉華說着,淚水不由又盈滿眼眶。
  “你不要再哭了,哭也解决不了。”林麗英感到鼻子裏酸酸的,“你再這樣,叫我怎麽辦?錢歸錢說,身體歸身體,要是再弄出什麽,還不是更糟。”
  “好,好,我不哭了。”劉玉華止住淚,又嚮林麗英擺擺手,“你回去吧。”
  “那我先回去了。”林麗英說完,走了出去。
  “你要回去了?”一直在客廳裏悶坐的呂炳貴,見林麗英出來,趕忙站起來,跟着走到門外,壓低聲音問,“她怎麽了,丟了什麽?”
  “她把錢丟了。”林麗英回答說。
  “丟多少?”呂炳貴又問。
  “5000元。”林麗英說。
  “啊,5000元!”呂炳貴驚訝地張大嘴,“在哪裏丟的?”
  “她說是在公交車上丟的。”
  “她帶那麽多錢幹什麽?”
  “我叔叔前幾天突然腦溢血,還在醫院,這錢是她要叫我哥哥拿去給我叔叔治病用的。”
  “噢——”
  “我先回去了。我媽你就看着點,別讓她太激動,她心髒本來就不好,不要太刺激她。”
  “我知道,你放心吧。”
  呂炳貴目送林麗英走下樓梯,返身關上門,走進房間,來到床邊,見劉玉華還在流淚,便安慰着說:“事情想開點,錢是死的,人是活的。麗英給我說了,錢的事,大傢再想辦法。”
  “5000元,你叫我再到哪裏拿這5000元?”劉玉華傷心地說。
  “這樣,這錢就當是大傢丟的。我這裏還有1000元,等會我就去領,這1000元你拿去給你小叔。”呂炳貴說完,從抽屜裏拿出一本銀行存折,翻開看了一下,放進衣服的口袋裏。
  “你也沒多少錢,你……”劉玉華看着呂炳貴,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雖說他們平時各管各的錢,衹是因為這錢是要給前夫的弟弟,所以她還是瞞着呂炳貴,不想讓他知道。此時呂炳貴知道了真相,非但沒有責怪她,反而要拿出1000元來,這讓她心裏很是感激。
  “要很多我是沒有,但這1000元我還是有,反正平時我也不用什麽。” 呂炳貴說,“你要不要吃飯?不然先喝點白糖水,我這給你倒去。”說着,走了出去。
  
   (七)
  
  “你今天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陳巧蓮等護士出去後,有點不放心地問。
  “沒有,沒有哪裏不舒服的,跟以前一樣呀。”鄧毅強故作輕鬆地回答說。
  “早上有大便嗎?”
  “有。”
  “幹的還是稀的?”
  “不幹也不稀。”
  聽鄧毅強的這麽一說,陳巧蓮稍稍安下心來,看來,丈夫沒什麽事的。衹是,她心裏還是有點納悶,以往她一來,他的話老是說個沒完沒了的,不是問這就是問那,好像要把傢裏的事都弄個清楚似的。但今天卻一反常態,如果她不問,他就不說,即使她問了,他也衹是簡單回答一下。剛纔護士來註射午飯時,她問了一下,知道他的體溫、血壓都是正常,沒有什麽變化。莫非他有什麽心事?
  陳巧蓮正想着,擡頭看見社區居委會的張主任和小李走進來,趕忙站起來,迎了過去:“張主任,小李,你們來了。”
  張主任微笑着點點頭,走到病床前,看着鄧毅強,問:“最近怎麽樣,還好嗎?”
  “好,好,一樣的。”鄧毅強回答說。
  “你的事情,大傢都很關心,辦事處領導也很關心。春節快到了,為了讓有睏難的家庭能過好春節,上面撥了一筆款,用來補助有睏難的家庭。我今天來,就是給你送這400元補助款的。”張主任說完,從挎包裏拿出一個紅包,遞給鄧毅強。
  “謝謝!謝謝!太感謝你們了。”鄧毅強雙手接過紅包,感激地說。
  “不用謝,我們做得還很不夠。”張主任說,“錢雖不多,但體現的是黨和政府的關懷,沒有忘記你們這些有睏難的人。你們的睏難,就是大傢的睏難,有難同幫,我們會盡力幫助你們的。”
  “真太感謝你了,你對我們太關心了。上次送來捐款,這次又送來補助款,真不知要怎樣感謝。”陳巧蓮緊緊握着張主任的手,眼眶裏噙滿了淚水。
  “那是我們應該做的。”張主任說。
  “盡顧說,都忘了請你坐,讓你一直站。”陳巧蓮說着,把床鋪邊的椅子挪了挪。
  “不用坐了,我還要到樓下去看望另一個人,他也是我們社區的,他的家庭也是很睏難。他兒子還在上大學,他病了很久了,卻一直拖着,這次實在病重了,纔肯住院。”張主任說着,又握了下鄧毅強的手,“你要安心養病。有什麽睏難,我們會盡量幫助你。”
  “那真是太麻煩你了。你這樣關心,我都不知道怎樣感謝你。”鄧毅強感到心裏還有許多話要說,卻不知說什麽好。
  “那我們先走了。”張主任說完,與小李一起走了出去。
  鄧毅強把紅包拿起來,心裏久久不能平靜。自從他查出癌癥後,社區居委會、市福利彩票中心及民政局,先後給他送來了捐款和補助款,親戚朋友也盡力幫助,使他得以一次又一次地度過難關。這些,讓他幾次陷入絶望的心重新燃起希望,讓他感到社會的溫暖,也增強了與病魔搏鬥的信心。
  鄧毅強打開紅色,抽出四張嶄新的100元人民幣。他突然感到,手中的這四張新幣與懷中那摞錢裏的五張新幣,有着完全不同的性質。手中的新幣是如此的溫暖,那是愛的火焰;懷中的新幣卻是那麽的冰冷,那是欲的冰霜。當自己在接受着無私的關愛時,卻也在吞噬自私的貪欲。他感到心裏冰火交織,剛剛沸騰又瞬間凍結,波濤洶涌烈焰焚身。他在心裏告訴自己,必須盡快做出决斷。
  站在一旁的陳巧蓮見丈夫拿着錢久久沒有說話,便說:“這400元,剛好可以交住院費。剛纔王醫生告訴我,卡裏的錢快沒有了。”
  “那你這就去交吧。”鄧毅強把錢遞給妻子,面無表情地說。
  陳巧蓮接過錢,心裏很是納悶,丈夫今天究竟怎麽了?有這400元錢,應該高興纔對,怎麽就一點精神也沒有?她感到有點不對勁,便問:“你今天怎麽了,是不是想錢的事?我不是給你說了,我弟弟答應再幫我去藉點。現在又有這400元,過幾天工資發下來,也就夠這一陣用的,你還想什麽?”
  “我不是想錢的事,我是……”鄧毅強頓了一下,有點煩躁地說,“你先去把錢交了,保暖瓶也拿去,交完錢就不用再上來了。”
  陳巧蓮看丈夫的樣子,也不想再與他多辯,衹是默默收拾着。畢竟,人到這種地步,情緒上的變化無常是可以理解的。她看沒有什麽要再做的了,便提起保暖瓶,走了出去。
  妻子走了,病房裏安靜下來了,鄧毅強心裏突然感到一陣空虛,後悔剛纔無緣無故地對妻子說話的態度。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今天的事,一次又一次地回味張主任的話,突然,他拍了一下腦門:我怎麽沒想到呢,我怎麽沒想到這二級醫院裏,根本不會有那些官員會在這裏住院,也就不存在什麽送禮丟錢的事。自己衹往怎樣才能心安理得地留下這錢,怎麽就不想想,那丟錢的人如果與自己一樣,此時會是怎樣?可要是把這5000元錢還給失主,自己又要到哪裏找錢呢?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看着陽光慢慢地爬上墻,鄧毅強再也躺不住了,起身下床,來到陽臺,希望能一眼就看到樓下的人中有誰還在找錢,能在最短的時間裏把錢還給失主。但他很快就失望了,樓下的人廖廖無幾,衹有幾個看起來像是病號的人在散步,偶爾有人走過,也是行色匆匆,一點也沒有失主的跡象。
  鄧毅強回到房裏,一時不知怎麽纔好。突然,他看到了床上的報紙,急忙拿起來,認真地搜尋。很快,他看到了報紙上的熱綫電話號碼,便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機,把號碼一個一個地按了下去。
  
   (八)
  
  桌上的電話鈴聲響了,方志成拿起話筒:“喂,你好!這裏是《江南早報》熱綫。”
  “我撿到錢了,撿到5000元錢。請你們幫忙找一下失主。”電話的那一頭,鄧毅強急促地說。
  “撿到錢?5000元?”方志成心裏不由有些疑惑,撿到錢的人會主動找失主?而且是5000元!
  “是的是的,5000元。”
  “是你撿的?”
  “當然是我撿的,所以纔來找你們。”
  方志成心裏有點犯咕嚕,因為熱綫經常會接到一些騷擾的電話,有時說是在哪裏撿到一個東西,有時說是哪裏發生了事故,或者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卻故意誇大。等記者匆匆趕到所謂的出事地點,卻是子虛烏有,白跑一趟。所以,對一些顯然有詐的電話,他們是心裏提防着,以免當冤大頭。
  “你說你撿到5000元,是在哪裏撿的?”方志成有點漫不經心地問。
  “在醫院裏撿的。”鄧毅強說。
  “哪個醫院?”
  “區人民醫院。你能不能快點來?我在醫院裏等你。”
  方志成感到,這打電話的人也許又是一個無聊人,因為區人民醫院與報社僅隔着條街道,走過來用不了五分鐘的時間。如果這事情是真實的,那他完全可以直接來報社,犯不着打電話,更用不着叫記者親自去。
  “我現在工作正忙,走不開。”方志成敷衍着,準備把電話挂了。確實,他也正在趕時間,截稿時間是晚上七點,現在已是下午四點多了,這兩個多鐘頭裏,還有許多事要辦。如果不是非常要緊的事,他是不會離開辦公室的。
  “那你能不能叫別人來?”鄧毅強隱隱感覺到對方不相信他撿到錢的事,窩着一肚子火。
  “這時大傢都在忙,實在走不開。你自己來報社,走過來就是。”方志成有點不耐煩了。
  “我要是能走,還用得着叫你來?”鄧毅強大聲地說,語氣裏透出委屈與不滿。
  “你不能走?”方志成感到有點不對勁,也許,那人說的是真的。
  “我是病人,癌癥晚期。我住在7樓12床。”鄧毅強激動地說,並且用力地喘了幾口氣。
  聽到話筒裏的喘息聲,以及對方那沙啞的說話聲,方志成猛然感到,是自己誤解了對方。同時,他也被對方的行為深深地震撼了,一個癌癥晚期的病人,撿到這麽大的一筆錢,沒有自己留下,卻急着找失主,那是何等的高尚。而且,從職業的角度,他敏銳地感到,這是一個可以引起讀者關註的新聞,將會在社會上産生極大的反響。
  “你是在住院部7樓12床?你叫什麽?”方志成急切地問。
  “是的。我叫鄧毅強。”鄧毅強說。
  “好,我馬上去你那裏,你等着。”方志成挂上電話,急忙打開櫃門,拿出工作包。他要在截稿前把這件事的來竜去脈搞清楚,要爭取明天見報,讓市民知道。
  坐在方志成對面的同事見方志成急匆匆的樣子,問:“什麽事?這麽急?”
  “有人撿到5000元錢,是個癌癥晚期病人。我要趕快去。有事你給我打電話。”方志成邊說邊把工作包挎上,急急地走出去。
  方志成一路小跑着,很快來到區人民醫院,走到住院部的電梯前,按下了7樓的按鈕。電梯門開了,他走進去。電梯緩緩地上升,他的心裏卻感到,這電梯怎麽這麽慢呢。
  電梯終於到了7樓,門開了,方志成一腳跨出,見一個護士正等在門口,便問:“12床在哪裏?”
  護士指了指過道的方向,說:“在那頭。”
  “謝謝!”方志成點了下頭,快步嚮過道走去。他搜尋着病房門上的號碼,很快就找到了寫着12號碼的房間,走了進去。
  病房裏,鄧毅強正斜躺着,焦急地等着記者的到來,一見有人進來,而且形色匆匆,一下就猜到這人就是記者,馬上坐直身子,問:“你就是報社的記者?”
  “我是《江南早報》的記者,我叫方志成。”方志成說着,從上衣口袋裏掏出記者證,遞到鄧毅強跟前。
  鄧毅強接過記者證,看了一下,確定對方是記者無疑,便說:“我今天早上在樓下電梯旁撿到5000元。我找不到失主,所以請你們來,幫助找一下。”
  “你是幾點撿到的”方志成問。
  “大約九點的時候。”鄧毅強說着,從上衣的內袋掏出那紅包,“你看,都在這,一共5000元。”
  方志成看着那些錢,又問:“那你有沒有找過失主?”
  “有啊,找過了,但找不到。”鄧毅強瞪大雙眼,“我到門診那裏問,也到停車場問了,都沒找到。”
  “你早上就撿到了,那你……”方志成看着鄧毅強,心裏有點疑惑,“怎麽現在又想要還給失主?”
  被方志成這麽一問,鄧毅強頓時有點不自在,想了想,說:“早上我就要還給失主了,但卻找不到。後來我又想把錢留下,我正缺錢,醫院的押金還欠着,要做手術的錢還沒有……而且我已經藉了很多,現在想要再藉,都很難了。”說着說着,他的神情漸漸地黯淡了。
  方志成不由被鄧毅強感染了,也為自己的唐突自責。一個欠了那麽多債的病人,要把錢還給失主,不管他之前是如何想,但最終是以行動嚮世人表明,他的行為是應該被人敬重的。
  “你藉了多少錢?”方志成看着鄧毅強,關切地問。
  “差不多快10萬了。”鄧毅強顯得很是無奈,聲音明顯地低了下來。
  “哦。”方志成倒吸了一口氣,“那你以後怎麽……”
  “還能怎麽呢?實在不行,我打算把房子賣了,把欠債還上。”鄧毅強咬了咬牙,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聽着鄧毅強那沙啞的聲音,方志成心裏隱隱地作痛。他要趕快把這事寫出來,讓人們看到,這是一個多麽令人感慨的故事。
  “這錢,你先留着。”方志成說,“等找到失主,再還給他。”
  “好吧。”鄧毅強稍稍點了下頭。
  “你這樣做,實在是太難能可貴的。這種精神,也是值得學習的。”方志成說。
  “我想,做人要做個清清白白,要幹淨。”鄧毅強的眼裏明亮起來,“以前我也不是沒撿到錢,我開出租車,撿到好幾次,都是還給失主的。雖然我是一個癌病晚期的人了,有了這筆錢就可以延續我的生命,但我不能因為現在病了欠錢,就昧了良心。所以,這錢我是一定要還的。”
  方志成被深深地感動了,一個已經快走到生命盡頭的人,想到的竟是別人。而且是如此的真實,沒有豪言壯語,有的衹是一顆樸素的心。
  “我給你拍張像吧,你把錢拿着。”方志成說着,從工作包裏拿出照相機。
  鄧毅強把錢拿在手上,像扇子那樣地張開,臉上帶着微笑。
  方志成把照相機對準焦距,按下快門,亮光一閃,這瞬間已成永恆。
  
                 (九)
  
  夕陽西斜,天空漸漸地暗了下來,室內也就顯得不那麽的亮了。呂炳貴打開電燈,看着一屋子的零亂,顯得有些束手無策。
  桌子上的東西基本上都被挪了個位,抽屜是有的合上有的拉出一半來,衣櫃的門有關有開,裏面所有的東西已被搞亂了,一些較厚的衣服被拿出來,堆在床上。一個下午,他和老伴把這小小的屋子幾乎是翻了個遍,床底下沙發邊,甚至連廚房衛生間都沒放過,希望能找到那失去的錢,希望早上老伴出門時根本就沒把錢帶出去,而是藏在哪個不容易被發現的角落裏。雖然他對能否找到錢並不抱有太大希望,但看老伴那執著的勁頭,也就順從她了,幫着一起找。
  看着一臉沮喪的老伴,呂炳貴不知該怎樣來安慰她,看看時間也不早了,該煮飯了,便說:“你想吃什麽?要不要煮個粉絲,清淡一點?”
  “我吃不下。”劉玉華懶懶地說,顯得有氣無力。
  “那怎麽行,你中午沒吃,晚上多少要吃一點。”
  “我真的吃不下,你煮你的吧。”
  “吃不下也得吃,不吃怎麽行。我去煮。”呂炳貴說完,就到廚房裏忙去了。
  劉玉華看着已經空空的衣櫃,終於完全絶望了。她再也控製不住心裏的失落,眼淚不由又流了出來。
  放在桌子上的手機鈴聲響起來,劉玉華拿起手機,一看是兒子來的,就按下按鈕:“喂。”
  “媽,我等一會要送一批貨,今晚不回來。”林培新在電話裏說。
  劉玉華的兒子林培新在一傢貿易公司當業務員,經常要送貨到各個縣城裏的,距離都不遠,一般都是當天就能回來,但有時也在那裏住上一晚。因為是常有的事,一般出門是不會給母親打電話告知的。因為林麗英告訴他丟錢的事,中午時他就已經來過電話,但顯然是不放心,纔再打電話來。
  “噢。”劉玉華輕輕地抽了下鼻子。
  聽到母親的抽泣,林培新安慰着說:“媽,你不要太傷心。我和麗英會把錢給叔叔送去的。我明天回來就送去。”
  “好,好吧。”
  “那我就要走了,明天再說吧。我挂了。”
  手機裏沒有了兒子的聲音,劉玉華還怔怔的把手機貼在耳邊。雖然兒子與女兒是會想辦法把錢給送去,但她也知道,他們倆也是不容易的。兒子的工資也就一個月一千多點,兒媳在一傢超市當售貨員,衹掙幾百元,一傢三口,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女兒結婚後有了孩子,那銷就更大了,單單一個月的奶粉錢就要好幾百元,根本就沒有閑錢。所以,他們倆說要給送錢去,讓她的心裏很是過意不去,覺得自己因為一個疏忽,卻把他們拖纍了。但事已如此,她也沒有其它辦法了。
  劉玉華慢慢地把手機放回桌子上,默默地站了一會,感到身子發軟,就緩緩走到床前,躺了下去。
  呂炳貴做好晚飯,走進房間,見老伴兩眼直睜睜地看着天板,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他走到床邊,輕輕地嘆了口氣,問:“剛纔誰來的電話?”
  “是培新的。”劉玉華回答說。
  “他說什麽?”
  “沒說什麽。他要去送貨,明天回來。”
  “噢。”呂炳貴看着老伴,“起來吧,飯煮好了。”
  劉玉華依然躺着,一動不動,看丈夫那手足無措的樣子,不由心裏有點過意不去。從她回到傢後,他就一直跟着忙前忙後,還把1000元錢從銀行取回來,為的是能讓她心裏的痛苦減輕些。並且,他的女兒也打來電話,要幫她把錢補足送去。但是,即使是這樣,那5000元的丟失,還是讓她沉浸在無邊的痛苦中,又仿佛落入一個無底的漩渦裏,暈頭轉嚮無法逃脫。
  “你先去吃吧,我等會兒再吃。”劉玉華說。
  “不然……我端來給你?”呂炳貴說。
  劉玉華擺了擺手:“不用了。我再躺一會,你先去吃吧。”
  “那……”呂炳貴知道,此時老伴是沒胃口了,再怎麽說也沒用,衹得由她。也許,慢慢就會好了,那就等她吧。他不再說了,走了出去。
  看着丈夫出去了,劉玉華感到頭腦裏空蕩蕩的,什麽也想不出來了,一片空白。又仿佛有一塊大石頭壓在胸口,令她喘不過氣來。她的心在𠔌底峰尖上下翻滾,不由自主,根本就沒有辦法停下來。錢,5000元!5000元,錢!5000這個數字,成了她心中最大的痛,揮之不去,無始無終。
  “唉——”一聲嘆息,劉玉華的眼裏,又一次盈滿了淚水。
  
   (十)  
  
  一早醒來,鄧毅強衹覺得心清氣爽。自從查出癌癥以後,他從來沒有像這一次一樣,能睡一個如此安穩的覺了。昨天記者走後,他的心就感到無比的充實,也無比的輕鬆。他相信,衹要記者把他尋找失主的事登上報紙,那些錢就一定會回到失主手裏。 
  鄧毅強起床穿上衣服,到小陽臺洗涮完了,看時間還早,妻子還要待會纔來,就乘電梯來到樓下,慢慢走到住院部樓前的圃前。
  雖然已是嚴鼕,但圃裏那些耐寒的和草,依然長得很茂盛,有的正開着鮮豔的,與那些落葉樹比起來,顯得是如此的頑強,充滿活力。
  鄧毅強看着那些草,沿着圃邊的小道緩緩地走着。雖然他現在不能做激烈的活動,但他一直堅持着做一些較輕柔的動作,舉舉手,伸伸腿,走走路,衹要不是感覺纍就行了。他相信生命在於運動,而且運動能增強戰勝疾病的信心。他覺得,那些一得知自己得了癌癥的人,為什麽很快就死去,不是僅僅因為病,而是被病嚇倒的。
  鄧毅強繞着圃走了幾圈,感到有點纍了,便在壇邊坐下來。歇了一會,他又走了幾圈,再次在壇邊坐下。
  陳巧蓮提着保暖瓶來到醫院,遠遠就看見丈夫坐在壇邊上,急忙走到他跟前,責怪地說:“天這麽冷,你怎麽坐在這?要是感冒了,那就麻煩了。”
  “不會的,我心裏有數的。”鄧毅強笑着說,“我還沒差到那種程度,這冷板凳我還是要坐的。”
  “起來吧,上樓去。”陳巧蓮見丈夫的精神還好,也就放心了,“快走吧,不然這冷了可不行。”說着,把手裏的保暖瓶提了提。
  鄧毅強慢慢站起來,與妻子一同走到住院部的電梯前,乘上電梯來到7樓。剛走過醫生值班室,猛然聽到背後有人叫他,便停下來,回頭一看,是小護士。
  小護士幾步走到鄧毅強前,問:“你到哪裏了?剛纔有人來找你。”
  “找我?”鄧毅強有點納悶,這麽早,是誰來找?
  “你上報紙了!”小護士臉上露出欽佩的神色。
  儘管鄧毅強昨天就相信自己尋找失主的事是一定會登上報紙,真的登上了,還是感到很是意外,又問:“上報紙?”
  “是,上報紙了,還有你的照片呢。”小護士眼裏露出羨慕的眼光。
  “那報紙呢?在哪?”鄧毅強太想看到那張報紙了,急切地問。
  “報紙他們拿走了。”小護說,“我告訴他們,你可能在樓下散步,他們就下去找你了。”
  “那我也去買份報紙。”鄧毅強說着,就要回頭走。
  “你先到床上歇歇,我去買。”陳巧蓮一把拉住丈夫,“是不是《江南早報》?”
  “是。”鄧毅強說,“昨天我不是跟你說了,是《江南早報》的記者來的。”
  “嗯。走吧。”陳巧連說着,就往病房走去。
  鄧毅強跟着妻子走進病房,坐到床上,又把被子挪了挪,身子嚮後斜靠着。見妻子還站着,不由催促說:“你快去呀,還站着幹嘛。”
  “你急什麽,等護士來把這些給你註好,再去買也不遲。”陳巧連說。
  “那又用不着你幫忙,護士就會來註進去的。”鄧毅強朝妻子擺了擺手,“快去吧,快去。”
  夫妻倆正說着,小護士端着裝器具的盤子走進來,把盤子放在床頭櫃上,陳巧蓮也把保暖瓶蓋子打開,準備給鄧毅強註入食糜。小護士把食糜抽進註射器,再註入鄧毅強肚子上的瘻管,不一會,鄧毅強的早餐就算是又“吃”完了。
  “真看不出來,你自己都這樣了,還把錢還給人傢。”小護士一邊收拾着器具一邊說,“剛纔那兩個人,對你這種拾金不昧的精神非常感動,說一定要見見你。”
  “那是我應該做的。”鄧毅強笑了笑,“其實,這也不是什麽,換上別人也會這樣做的。”
  “是有人會這樣做,但也不是每個人都會的。”小護士說,“剛纔我們都在講,像你這樣的人,能主動把錢還人傢,而自己卻還正缺錢,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人傢這錢也是不容易的。”陳巧蓮說,“雖然我們是缺錢,卻不能缺良心。要是也像我們一樣,也是治病救人的錢,耽誤了,那就糟了。”
  “是不能耽誤的,所以,我纔叫記者來,早點還給人傢。”鄧毅強認真地說。
  “確實也是,現在治病,沒錢可是不行的,也是耽誤不得的。”小護士感慨地說,“你放心,報紙一登,丟錢的人很快就會找上來的。”說完,端着盤子走了出去。
  “你也快去吧,快去買份報紙。”鄧毅強對妻子說。
  “好。”陳巧蓮說完,也走出病房,到醫院外邊的報攤去買報紙。
  見妻子出去了,鄧毅強閉上眼睛,打算養養神。畢竟,他的身體實在是太虛弱了,剛纔又是過於激動,確是該休息一下的。然而,登報的事卻讓他靜不下心來,腦子裏不斷地猜想着報紙上究竟是登了些什麽,失主會不會看到報紙,會不會馬上找來。要是失主沒看到報紙,那他這錢又要怎麽才能交給失主呢?
  鄧毅強正想着,聽到門口有腳步聲,睜開眼睛一看,是兩個陌生人正嚮他走來。
  “你就是鄧毅強!”走在前邊的中年人一看到鄧毅強,就快步走近床前,顯得很激動地說。
  “你……?”鄧毅強看着陌生人,一臉的迷茫。
  
   (十一)
  
  一夜未眠的劉玉華,看着桌上擺着的牛奶饅頭,卻一點食欲也沒有。雖然她也知道,傷心是不能解决任何問題的,錢丟了,就是哭個天昏地暗,餓得皮包骨頭,也是要不回來了。她強迫自己把東西吃進去,哪怕是衹吃一點點,哪怕是嚼在嘴裏是一點味道也感覺不到,也是要吃的。畢竟,她已經整整一天沒有吃飯了。
  饅頭被一點一點地啃掉,牛奶也漸漸地少了,劉玉華的的心裏也漸漸平靜下來了。正吃着,手機鈴聲響了,她拿起手機:“喂。”
  “媽,你的錢找到了。”電話裏,林培新興奮地說。
  “找到了?”劉玉華心跳突然快起來,“哪裏找到的?”
  “剛纔我的一個同事打電話給我,說是《江南早報》今天登了個尋失主啓事,有人在區人民醫院裏撿到5000元。”林培新說,“你昨天有沒有去醫院?會不會就是你丟的那5000元?”
  區人民醫院?劉玉華一下想起來了,昨天確是有去那裏治牙齒,那錢肯定是在那裏丟了的。衹是昨天昏頭昏腦的,竟然沒有想到會在那裏丟錢,衹是在公交車上找。
  “有有有。”劉玉華激動起來,“我昨天到那裏看牙齒,一定就是在那裏丟了的。”
  “那你趕快去買份《江南早報》,看看就知道了。”林培新說,“我也去買來看看。”
  “好,好,我這就去買。”劉玉華顧不得再說了,按下手機,穿上鞋子,急忙打開門,走了出去。
  見妻子這麽激動,呂炳貴問:“什麽事?”
  “錢找到了,登在《江南早報》上。我這去買報紙。”劉玉華邊下樓梯邊說。
  呂炳貴看着妻子走下樓梯,大聲地叮囑說:“慢點,別那麽急。”
  劉玉華匆匆下樓,來到緑園小區外的一個報亭,一眼就看到擺着的《江南早報》,手一指,說:“來張《江南早報》。”邊說邊把錢掏出遞過去。
  賣報的收下錢,把一份《江南早報》遞給劉玉華。劉玉華一看,頭版上登着一幅照片,一個人雙手拿着一大把錢,旁邊的標題是:《癌癥晚期患者負債10萬 撿到5000元急尋失主》。
  “早報訊:在區人民醫院電梯口撿到5000元後,患上喉癌晚期的鄧毅強在病房裏整整‘矛盾’7個小時:醫院已經多次催繳住院費了,有了這5000元,就意味着可以繼續治療;可如果丟錢的也是名重病患者,沒了這些錢,人傢該怎麽辦?昨日下午4時,傢住城門南路的鄧毅強終於撥通早報熱綫8080800,希望記者幫忙尋找失主。
  “‘有了這筆錢,我可以延續治療,暫且保住我的命。’鄧毅強攥着這筆錢時又轉念一想:如果失主也是一名重病患者,這筆錢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麽?如果我昧着良心用了這筆錢,也許會害了一條命。
  “……如果你昨天曾在區人民醫院丟過錢,請撥打早報熱綫8080800與我們聯繫。”
  劉玉華看着報紙,心裏不由地高興起來。這錢真的找到了,並且是人傢主動登報要還的。她抑製不住內心的喜悅,擡腳就朝區人民醫院走去。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了下來,這報紙上是登了區人民醫院,可那撿到錢的人在哪個病房呢?她把報紙上那段報道重新看了一遍,並沒有找到那撿錢的人是在哪個病房裏,這可叫她哪裏去找呢?她看着報紙發楞,好一會,纔從報道的下面看到了“請撥打早報熱綫8080800與我們聯繫”。
  劉玉華立即掏出手機,按上面的號碼打了過去,電話一接通,就問:“你是《江南早報》嗎?”
  “這裏是《江南早報》熱綫。”電話的那頭,方志成回答說,“請問你有什麽事?”
  “我就是昨天丟錢的人,我叫劉玉華,我剛看了你們的報紙。”劉玉華激動得聲音有點顫,“那錢是我丟的,我昨天早上去了人民醫院,丟了5000元。”
  “你那錢是用什麽東西裝的?”
  “是用紅紙包的。”
  “那你現在在哪裏?”
  “我在緑園小區。我想問那個撿到錢的鄧毅強住在哪個病房。”
  “那你趕快到區人民醫院,住院部7樓12床,電視臺正在那裏采訪。我打電話叫他們等你去,我也馬上到那裏等你。”
  “好,好,我這就去。”
  劉玉華趕到公交站臺,正好一輛往區人民醫院的公交車靠站,便急忙上車。公交車走走停停,終於來到區人民醫院。劉玉華下了車,看到醫院邊上有傢超市,猛然想起應該給撿到錢的人送點東西,表表心意,便進去買了幾包奶粉麥片,提着走進醫院。這時,手機鈴聲又響了,一看,又是兒子打來的。
  “媽,那報紙你看了嗎?”林培新在電話裏說。
  “看了。我剛纔問了《江南早報》的記者。我現在已經到醫院了。”劉玉華邊走邊說。
  “你是要去把錢拿回來嗎?”林培新說,“媽,我給你說,這錢你就不要去拿了。”
  自己的錢怎麽就不要了?劉玉華一時想不通兒子是怎麽想的,便問:“怎麽不去拿?”
  “你再詳細看看報紙。”林培新說,“撿到錢的鄧毅強是個晚期癌癥的人,他自己已經是欠了10萬了,正急需用錢,正等着錢做手術,但他沒把錢留下,卻要還給丟錢的人。這種人是非常難得的好人,也是應該得到幫助的。所以,我想那錢就留下,不要拿了,給他做手術用。叔叔那邊,明天我就把錢送去。雖然我現在手頭上緊點,但還是剋服得了的。”
  聽兒子這麽一說,劉玉華心裏恍然大悟。兒子是個熱心腸的人,最看不得別人受苦,總是能幫就幫,從不計較。此時他要把錢留給鄧毅強治病,除了憐憫,更多的是感動。
  劉玉華不由對自己産生了自責,剛纔自己沉浸在找到錢的喜悅中,竟忽略了撿到錢的鄧毅強在處境如此艱難的情況下,想到的是別人,而不是他自己。她又看了下報紙,照片上的鄧毅強正嚮她微笑,似乎在嚮她說,這些錢是你的,你快拿回去吧。但她又仿佛看到,在鄧毅強胸前展開的那些錢的後面,是一顆滾燙的心。
  “好,我這就去看望他,把錢留給他。”劉玉華說完,就嚮住院部走去。
  
   (尾聲)
  
  “太感謝你了,謝謝!謝謝!”鄧毅強握着市福利彩票中心周主任的的手,激動地說。
  “不,要感謝的是你。你的這種拾金不昧的精神,是大傢學習的榜樣。”周主任說,“你的這種行為,讓我們看到中華民族誠信的美德。你要好好休息,養好身體,爭取早日康復。”
  周主任走了,鄧毅強攥着市福利彩票中心捐助的紅包,心裏久久不能平靜。
  自從鄧毅強散步回來到這時,前來探望他的人絡繹不絶,有醫生,有護士,有病友,更多的是看到報紙報道後拿着報紙找上來的人,他們都被鄧毅強的精神所感動,並且捐出錢讓鄧毅強治病,希望他能早日做手術,祈盼他的病能治好。
  面對這些熱心的市民,鄧毅強心裏感到無比的溫暖。自己衹不過是做了一件應該做的事,但卻得到了更多的關愛。而那一幕幕讓人感動的畫面,讓一直在旁拍攝的電視臺記者手中的攝像機一直沒有停過。
  方志成走了進來,來到鄧毅強床前,興奮地對鄧毅強說:“丟錢的人找到了,她馬上就要來了。”
  “那可太好了。”鄧毅強眼裏閃動着欣喜的光芒,“怎麽找到的,是不是也是在這裏的病人?”
  “我還沒來得及問。”方志成說,“她剛給我打電話,我告訴她到這裏來,來了就知道。”
  “這可真是太好了。多虧你昨天來,及時登報。不然,還不知道要到哪裏找,這邊急,那頭更急。”鄧毅強感慨地說。
  這麽快就找到失主,大傢不由地都感到欣慰,雖是預料之中,卻也是一個驚喜。正說着,劉玉華走了進來。
  “你就是鄧毅強?”劉玉華站在床前,緊緊握住鄧毅強的手,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呀,我就是。”鄧毅強看着劉玉華,“你是丟錢了?”
  “是,是我丟的,5000元。”劉玉華說着,把手裏提着的袋子放在床邊上,“我也不知道你現在能吃什麽,一點心意。”
  “你別這樣。”鄧毅強說,“來了就好,不用再破費這些。你是在哪裏丟的?”
  劉玉華深深地吸了口氣,讓自己的情緒稍稍緩下來,說:“昨天我來這裏看牙齒。因為要把那些錢叫我兒子送給我的小叔,他腦溢血,也在住院,在老傢,就帶出來。我放在這褲袋裏,沒想到會丟的。”
  “你那些錢是什麽樣的?”鄧毅強問。
  “是用紅紙包的,50張100元的。上面5張是全新的,是我女兒剛給我的。”劉玉華說,“還有一張舊的,邊上撕開的,我用紙粘上,用的是白紙。”
  聽劉玉華這麽一說,鄧毅強已經確信這錢是她丟的了,因為那裏面的錢,他昨天是一張一張地看過的,與她所說的一樣,便從衣服內袋裏掏出那包錢,說:“你看是不是這包?”
  一看到那紅色的紙包,劉玉華頓時激動起來,淚水涌出眼眶,好一陣,纔說:“是,就是這包。”
  鄧毅強把紙包打開,一疊100元的人民幣呈現在大傢的眼前,那最上面嶄新的紙幣鮮豔耀眼。他把那些錢遞給劉玉華,平靜地說:“你數數看。”
  劉玉華看着那些錢,百感交集。如果她昨天沒把這些錢丟了,那麽,這些錢今晚就會送到小叔的手裏;如果撿到這些錢的人不是鄧毅強,那這些錢也許再也見不着了。雖然她也實在是太需要這些錢,但她更是明白,鄧毅強此時更是需要錢來救命。給小叔的錢,老伴、兒子和女兒可以頂上,可鄧毅強已經欠下10萬元了,又要從哪裏找呢?
  劉玉華又深深地吸了口氣,忍住淚水,說:“不用數了,這些錢你留下,留下治病。”
  “那怎麽行?”鄧毅強把錢伸嚮劉玉華,“這錢是你的,我不能收。”
  “錢確是我丟的。”劉玉華說,“但我來這裏,不是為了把錢拿回去,衹是想知道這些錢的下落。你現在急需用錢……”
  “那不行。”鄧毅強打斷劉玉華的話,又把錢往前伸,“我需要錢我會自己想辦法,但這是你的錢,你也是要用來給你小叔治病的。”
  “我還有錢,我怎麽說也比你寬裕,這錢你就留下。”劉玉華後退了一步。
  “那不行那不行,這錢我說什麽也不收。”鄧毅強急了,一下從床上起來,走到劉玉華前,硬是把錢往劉玉華手裏塞。
  兩人正推讓着,劉玉華的手機鈴聲響了。
  劉玉華按下手機上的鍵:“喂。”
  “媽,你現在在哪裏?”林培新在電話的那一頭說。
  “在醫院。”
  “媽,你那錢千萬別拿回來,一定要留給他。”
  “好,我知道。”劉玉華按下手機鍵,轉身對着鄧毅強,“我兒子給我的電話,叫我一定把錢留給你治病。”
  “不行不行,絶對不行。”鄧毅強再次把錢塞到劉玉華手裏。
  “我說……這錢你就留下。”劉玉華把錢推了回去。
  “我說不行就不行。”鄧毅強用力把錢往劉玉華手裏塞,氣喘籲籲,忍不住咳嗽起來。畢竟,他的體力是無法與劉玉華抗衡的,幾個來回,已經快吃不消了。
  劉玉華的手機鈴聲又響了,一看,又是兒子打來的。
  “媽,錢給他了嗎?”林培新問。
  “他不收。”劉玉華說着,喘了口氣。
  “那不然你留一半給他,留3000給他。回頭再買些東西給他。”林培新說。
  “好。”劉玉華收起手機,面對着鄧毅強,“我兒子說,留3000給你,我拿2000回去。”
  “那也不行。”鄧毅強堅决地說,胸前依然不停地起伏着。
  “可是……可是……”劉玉華淚流滿面,說不出話來,也讓在旁的人都流下眼淚。
  手機鈴聲又響了,劉玉華按下鍵,沒等兒子說話,就哽咽着說:“他不收,說什麽也不收。”
  “那你就更要把錢留下。”林培新說。
  “可他怎麽也不肯收。”
  “那這樣吧,你先把錢拿回來。等我回來,我們再給他重新送去。”
  “好,好。”劉玉華擦了下眼淚,雙手接過錢,她感到那些還帶着鄧毅強體溫的錢,溫暖着她的手,更溫暖了她的心。
  “謝謝你!我們全家都謝謝你。好人一定會長命百歲的,我代表全家嚮你表示感謝。”劉玉華說完,深深地嚮鄧毅強鞠了三次躬。
  鄧毅強笑了,笑得是那麽的燦爛,那麽的開心。而在場的所有的人,面對如此動人的情景,卻又流下了眼淚。
  照相機閃光不斷,攝像機拍個不停,記錄着這珍貴的瞬間。
  窗外,陽光燦爛,已經聽得見春天的腳步聲;窗裏,情意正濃,人間的溫暖蕩漾在每一個人的心裏,輕輕地流趟着,流趟着……
  
  
  
  2008年5月21日於漳州
首頁>> 文學>> 短篇小说>> Zheng Dehong   China   现代中国   (1953 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