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决
鼕天是一個懷舊的季節。
這個詩意的感悟是她在那個早上生發出來的.
那天是星期日,她醒得很晚。朦朧中發現室內彌漫着一片神秘的清亮。所有的光仿佛是從天上直接照射下來的.昨夜下雪了——童年的經驗立刻告訴了她。衹有下雪的日子,室內纔會有這樣的光亮。
她想爬起來看看窗外的雪景,又眷戀衹有雪天才能感受到的這溫柔如夢的被窩。她便一邊想象着外面的雪景,一邊緊了緊被角,蜷縮起身子——這些小動作與其說是抵禦寒冷,倒不如說是下意識地重演過去的故事。好些年來,她已沒有感覺到真正的寒冷了。
寒冷成了一種遙遠又溫馨的回憶。成了閱讀中或屏幕上的一種意境。
她想起了外婆傢後院中被積雪壓彎的竹林;雪地上被興奮的小狗踏出的一片梅花腳印;那厚厚軟軟的童話般的房頂;一夜間變得單純又美麗的小街;小街上衹有大大小小的孩子鮮亮又活躍地在那潔白的背景中做着各種雪天的遊戲。還有姨媽傢的壁爐.那是一幢白俄留下的小樓,她長成少女後,常常靠在那壁爐旁讀俄羅斯作傢的小說。讀到那些有關壁爐的文字,便格外陶醉。衹是姨媽傢的壁爐很少有點燃的時候,一年中衹有那麽幾天,如聖誕節,元旦或下大雪的時候,姨媽纔將平日省下的一點木柴小心翼翼地架在壁爐中,省省地燒上那麽一會兒,如同孩子過年放煙花爆竹一般。那時木柴是要計劃的,按戶口本每人每月一斤或兩斤,小小一捆,如買一把小菜般轉回傢來。姨媽的戶口本上衹有她一個人,點煤爐都常常不夠用。但姨媽總能攢下一些來。碰上春季街道上園林工人剪枝,便是姨媽的節日了。一生高貴的姨媽,會立刻換上一身粗衣,和那些街道上的婆婆媽媽一樣,爭着,搶着,遠遠近近一抱又一抱地將那些落滿一鼕灰塵的枝枝椏椏弄回傢中,然後折成一尺來長,一束束捆好,碼在那張很大的床底下,等待寒冷的日子到來。她覺得,在姨媽的眼裏,壁爐是比鋼琴、地毯、意大利式沙發床更有貴族風韻的東西。那時候,她父親正指揮一個大水電站的建設,她母親帶着兩個年幼的弟妹也去了。她在省城讀書,便住進了一直寡居的姨媽傢。姨媽其實是一個革命者,解放前在大學裏就參加了地下黨。姨父是姨媽的上級,解放後派駐國外,後來很神秘地死在那兒了。姨媽傢沒有留下任何關於姨父的痕跡,連一張舊照片都沒有,如同這個人從來不曾存在過。姨媽也從未對她說起過她一生中唯的那個男人。
整個青春期中,她在姨媽傢的壁爐旁讀完了姨媽保存的全部世界名著。那主要是俄蘇作傢的作品。因此,在六六年那場大革命到來之前,她已完成了一個女革命者的理想與情操的教育。瓊瑪,薇拉·巴夫洛芙娜,卡捷琳娜,索菲婭,盧森堡……還有那些在鼕天的泥濘中,幸福又自豪地跟隨流放的丈夫運行西伯利亞的十二月黨人的妻子。當然,還有安娜、鼕妮婭、達吉雅娜這樣一些又高貴又浪漫又富裕又純潔的女性,她們都成為她的青春偶像。
六六年剛入夏,姨媽便在她的壁爐旁自殺了。壁爐裏是一堆日記、信件、照片的灰燼。壁爐邊是姨媽美麗的屍體。她從此離開了那幢白俄的小樓。那時,她剛剛開始她短暫的職業革命傢生涯。
這是東京都今年的第一場鼕雪,她在一片異光中,在輕柔舒適的被子裏,半夢半醒之中,回到那些早已遠去的歲月裏。
丈夫一早就走了。他的一個大學同學升遷,幾個朋友去新宿一傢酒店慶賀。這一頓酒,一定要從早上喝到深夜,不醉成一灘泥不回傢。日本男人平日大多兢兢業業、勤勤懇懇、規規矩矩的,但衹要一沾酒,就全然是另一個人了。她沒有成為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倒成了一個“東洋鬼子”的老婆,而且連姓名也改成了地地道道的東洋婆子的姓名,這一點是她做夢也未曾料想到的。丈夫姓小島,她姓林,便叫了小島林子,她從前的名字在這塊異國土地上如煙雲一般消失得無蹤無影。好在原來上大學時,一些朋友也曾叫過她林子,在校刊上,她還以“林子”這個名字發表過幾篇散文,這總算留下了她一點過去的痕跡——或許在更名時,她已有意要留下這最後一點紀念。婚後第三年,丈夫、公公、婆婆讓她加入日本國籍,態度很堅决。這可能與繼承小島傢的巨額遺産有關。那正是八十年代末,她萬念俱灰,痛哭了一場,變成了一個日本女人。雖然她知道,這是許多在日本的大陸人夢寐以求的事。
今年是抗戰勝利五十周年,大陸上從一開年便說着這個重要的話題。但在日本,卻很少見到這類字眼,衹有中國留學生編的《留學生新聞》、《半月文摘》等發行量很小的華文報紙有一些這類的報道和言論。絶大多數日本人全然沒這麽回事一樣。倒是對五十年前廣島長崎被扔了兩顆原子彈的事作了很多文章,舉行了很多盛大的活動。
她嫁給小島時已四十出頭,這是她的第三次婚姻。仿佛在那場革命之後,註定了她不再可能成為革命傢一樣,那場革命中的愛情也註定了她這一輩子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愛情。她現在來想前兩次婚姻已恍若隔世。有幾次甚至連兩個前夫的模樣都怎麽也回憶不起來了,衹留下一些符號性的印象。第一個是一九七六年初夏,在鄉下。那時,她對生活已完全絶望,嫁給他可以說是一種以自虐來尋求快感的行為。那是一個比她大八歲的老知青,大躍進時下鄉的,已做了公社副書記。喜歡穿一身軍衣,那是嚮鄉下當兵的農村青年要來的,那種軍衣緑暈暈的,髒了以後,很像村頭那一坑剛剛漚下的農傢肥。有一段時間,她也喜歡穿軍衣,那是她父親曾穿過的那種洗得泛白的黃軍衣,卡嘰布或斜紋布,高貴又大方,那種感覺很像許多年後的牛仔服,自從看到他穿軍衣之後,她從此不再穿軍衣了。此人貪吃,愛喝酒,喝了酒愛吹牛,不愛洗腳,性活動特別粗暴。為人很猥瑣,特別是見了縣裏的幹部。和他結婚不到一年就分手了。第二個是大學同學,一個看起來文質彬彬滿腦子學問,但極其索然無味又孤芳自賞的酸人,性能力低下,她稍有一點不馴,他便身心俱萎又火氣十足。他對她的二婚一直耿耿於懷,常常在兩個都十分有興致的時候冷不了提起這個話題。她和第一個丈夫沒有孩子。她很奇怪,那個如種畜一般日日亢奮的男人竟然沒讓她懷上孕。她更奇怪的是,第二任丈夫一年中衹有數得出來的三兩次成功,卻讓她生了一個男孩。連那第二任丈夫自己也常常暗自思忖這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這個問題糾纏了好幾年,最後導致分手。因為它折磨他幾年之後,有一次他竟要帶兒子去做親子鑒定。她便說了,不需要做,那孩子是別人的。他這纔如釋重負。
第三次結婚不久,她和丈夫一起去大阪看望公公婆婆。公公說他年輕時去過中國,甚至到過她生活的那座城市,還順口說出了幾條老街道的名稱。他說,那是支那戰爭結束的前一年,那時他正在一傢軍工廠做電氣技師,年紀已近三十,滿以為能熬過這場戰爭了,沒想都快結束了,還是把他給徵上了兵。公公一副很儒雅的樣子,鶴發童顔,慈眉善目,說話慢條斯理,沒想到竟是一個鬼子兵。她想,自己的父親怕還和這位皇軍打過仗吧。公公撩起和服寬大的衣抽,指着胳膊上一處稍稍凹陷的疤痕說,這是在那兒留下的。她想,也許在那紛飛的彈雨之中,那顆擊穿了公公胳膊的子彈,恰恰是從父親槍膛中射出的呢。半個世紀之後,這顆子彈冥冥中又將她引到那位中彈者身邊,並讓她成為了他的兒媳婦。這世界真是荒謬莫測又無可奈何。她再也不去接續這類話題。倒是那位老皇軍又說了,聽說你父親也曾是一個軍人,不知他當年在哪個戰場?老皇軍說這些,如同說在哪個學校讀書,在哪兒做生意一樣。她說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後來她瞭解到,在日本,如她公公這般年紀的男人,幾乎都有過當皇軍的經歷,如同大陸上像她這般年紀的人都有過插隊的經歷一樣。
父親和別的老軍人不一樣,他極少談戰爭經歷。記得一次母親開玩笑說,他一生殺的人,夠在陰間組成一個連的。父親竟對這話惱怒起來。從此母親不再說他殺人的事。不過,她怎麽也想象不出來父親會怎樣殺人。他在傢連雞都不殺。
一絲涼意從腳頭的被子縫隙中沁進來。這不是寒冷,衹是雪天抽出的一絲絲意韻來刺激一下她的懷舊情緒。像來日本後常喝的一種溫醇的米酒,衹讓你想象到一點後意,便在你嘴裏消失了。
她已經完全日本化了,連母語也說不利索了。唯有那張床,不是日式的。今天的日本人絶大多數還睡地上。剛來日本那陣子,她極拮据,租了一間小房,傢徒四壁,於是常去揀日本人扔的傢雜。冰箱、彩電、桌椅箱櫃都揀到過,就是沒揀到床,一問纔知道,日本人不怎麽睡床的。結婚時,她堅持嚮丈夫要一張床,並且是中式床。丈夫遷就了她。但另外又佈置了一間日式臥室,說是對付公公婆婆和一些愛挑剔的朋友。這樣,丈夫在醉酒或別的什麽情況下,便可盡情地睡他的榻榻米了。而這張中式床似乎成為她在異國他鄉中的一塊小小的祖國領土,維係着她那一片風情萬種又多災多難的大陸的最後一點聯繫,並讓她在夢鄉裏不時返回故土。
所有的鼕天,都變作濃濃的鄉愁彌漫在她的四周。來日本十年,從未像今天這樣牽腸挂肚地讓人想念起遠遠阻隔在大海那邊的一切。
鄉下的鼕天蒼涼又憂鬱。一個男生在雪地裏空曠地唱那首俄羅斯民歌: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遙遠,有個馬車夫,將死在路邊……她便會感到溫暖又悲哀,感到心中淌下一片酸澀的淚。有一次她踩着吱吱作響的積雪到堰塘去挑水,她用扁擔去戳開冰層,然後人也和扁擔一起栽了進去,冰水順着她的領口灌進去,沿着她已發育得很好但從來沒有人撫愛過的乳房,流嚮腹部,流嚮大腿,小腿……如一盆滾燙的開水潑灑在身上,灼熱,疼痛,還有一種臨近死亡的恐怖與快感。昏暗中,耳鼓裏響着巨大又古怪的水花聲,讓人覺得正沉入極深極深的海底。她奇怪她竟然很平靜,似乎這是她期待已久的一個結局。她不記得她是如何爬上坡的,衹知道後來她穿着鎧甲一樣沉重的濕棉衣,挑了兩桶渾濁的冰水回去了。
知青組衹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那鼕天便孤獨又絶望。一燈如豆的夜裏,西北風虎狼一樣嘯叫。鵝毛大雪猖狂地從瓦縫中衝進屋來,飄飄灑灑落在屋子裏的一切地方,把黑黝黝的屋內裝飾得與野外一樣潔白。雪落在被子上,被子變成了白皚皚的山巒。她如一隻鼕眠的田鼠,緊緊蜷縮在這山巒下面。那是一種透徹肺腑透徹骨髓的寒冷。她覺得自己已經蜷縮成一粒透明又冰涼的玻璃彈珠甚至衹是一個透明又冰涼的靈魂。有一次她在這山巒下面躺了兩天兩夜,不吃不喝也不上厠所,猶如進入許多年後人們說的那種“氣功態”。就在那昏昏然飄飄然的兩天兩夜中,她一直糾纏在兩個男人之中,這是她一生中刻骨銘心的兩個男人,至此之後,她認為她再也沒有遇見過這樣的男人了。
今天——以為已將這一切淡忘得幹幹淨淨的二三十年後的今天,在遠離家乡,遠離那間鄉下小屋萬裏之外的東京都的一幢可以說得上是豪華的日式小樓裏,在這寒冷已變成懷舊詩意的雪天,她又記起了在那山巒下的兩天兩夜中她所思想的一切。
在她姨媽自殺前的一個多月,她已經成為一個職業革命傢了。這是她在姨媽傢的壁爐旁閱讀時冥冥期求了多年的夙願。所以,姨媽的死在當時幾乎未給她的心靈留下什麽衝擊。真正又回到姨媽死亡這件事上來,是幾年之後。那時她自己也經歷了死亡,並將死亡翩來覆去想過了好幾次。她認為那是她一生中最讓人侮痛的事情,無法補救甚至無法言說.她從來沒想到去讀一讀姨媽這本書。這一定是一本讓人迷戀又讓人震撼的書。這本書也和姨媽那些信件日記照片一起灰飛煙滅了,如一個永遠的神秘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那年夏天,她和班上兩位男生一起成立了全市最早的中學生紅衛兵戰鬥小組。當時世人幾乎都不知道這三個稚嫩新鮮的字眼,更沒有想象到這三個字在數月後竟如原子彈的蘑菇雲一般覆蓋了整個的中國大陸並飄散到法國、美國、日本、香港、非洲及東南亞幾乎所有對政治有興趣的國傢和地區,並在二十世紀的世界史上,甚至可以說是在幾十萬年的人類文明史上,刻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跡。六月初的一個夜裏,北京打來一個長途電話,是父親一個戰友的女兒.告訴她,她們成立了一個革命組織,以保衛偉大領袖毛主席、消滅一切反對毛主席的人為最高也是唯一宗旨。共産主義事業接班人接班的時候到來了,不再衹是唱唱歌。放下電話,她想也沒想什麽,便直奔學校,到男生宿舍叫出來兩個男生,一個是班長肖,一個是校足球隊前鋒鐘。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絲毫不加考慮地選擇了這兩個人作為自己開始職業革命生涯的戰友。他們三個人在學校後山上的樹林裏密謀到半夜。她能告訴鐘和肖的,其實衹有北京那個女孩子在電話中的十幾句話.但在那個時刻已不需要更多的話了。所有這一切,他們已等待了一生。所有這一切,在幾個月來的報紙上電臺上已講敘得足夠清晰。他們不是孩子,而是在一個濃烈的政治社會中成長起來的、對政治有天然的熱情與敏銳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同齡人.樹叢裏有蚊子,還彌漫着一片腥熱的暑氣,蛐蛐在令人緊張地叫着。他們莊重地分析着國內國外和校內校外的形勢。她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幼稚可。笑.她的革命史知識很清楚地告訴過她,許多傑出的革命傢,特別是女革命傢,都是在與她差不多大小的年紀就開始了革命生涯的。
第二天清晨,校園的墻報欄裏出現了一篇巨大的《戰鬥宣言》,覆滿了平日六個年級的一長溜版面。《戰鬥宣言》通篇文字激昂尖銳,從國內到國際,從黨內到黨外,從歷史到現實,從國際資産階級到蘇聯修正主義……落款是xx中學紅衛兵小組。在一些平日麻木不仁的人們看來,這篇宣言幾乎有點危言聳聽。在一些出身不好的老師同學看來,那簡直就是一篇殺氣騰騰的檄文。端了碗盆準備去食堂的同學和匆匆趕着上早自習的老師黑壓壓將墻報欄圍了個水泄不通。大傢都奇異地沉默着。她和肖、鐘就站在人群中。她有些失望。她覺得不應是這種局面。應該是電影中一張傳單貼上墻後,人們立刻炸了鍋似的沸騰。哪怕是有些反對的聲音也好,這樣她就可以上前爭論,大聲宣揚自己的觀點,爭取更多的人們走上革命道路,一起衝决資産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反革命局面。這句話是毛主席說的,當時許多人還不知道。她原先也不知道,是北京那個女孩子告訴她的。這就更讓她感到時局的危險,如同化了妝的法西斯分子已經潛入並占領了整個城市一般。她感到一種革命者纔有的孤獨、興奮與豪邁。
儘管這個“紅衛兵小組”是秘密的,但還是很快被查出來了。老師們認出了是誰的筆跡.這份十幾張紙的“革命宣言”,是他們三個人分頭抄的,連做一個誓死不招供,保衛其他革命戰友的機會都沒有。當時,學校的運動還在校黨支部的領導下進行——像此前的許多次運動一樣,按省市委文件精神,按部就班地進行。她和肖、鐘很快被定為“野心傢反黨小集團”。
後來的變化,凡是經歷過那場運動的人都會清楚,每個人都在不斷串演革命或反革命的角色,如一出長長的情節跌宕起伏撲朔迷離的電視連續劇。而對她和肖、鐘來說,直到那次“處决”行動,纔算告一段落。
但在當時的形勢下,憑人們對以往多次運動的經驗,三個風華正茂的學生無疑被判了“死刑”。奇怪的是,她卻一點也沒有絶望。鐘和肖也沒有絶望。他們堅决地認為,這衹是一個戲劇性的開頭。他們相信自己堅定的革命理想與大無畏的獻身精神。他們對共産主義運動充滿了毫無條件的信念。
在對這個“野心傢反黨小集團”進行全校批判、’各年級批判、高一年級各班批判的計劃進行到第七天時,他們三個人潛逃了。她和肖潛往北京反映情況,瞭解運動進程。鐘躲在這座城市中父親的一個戰友傢,打探學校情況並與他們熱綫聯繫。
那一段如夢如巨的往事,許多過程,許多細節都如煙雲般消出了,但她和肖潛往北京的經歷卻歷歷在目。躲過追捕(儘管這更多是想象中的),尋求真理,有生以來第一次與一個異性出門長途旅行,在緊張的革命中夾雜着純潔又曖昧的情感(儘管這更多也是想象中的),這是她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境界。那是個炎熱的初夏,他們沒有辦法像電影中那些地下工作者那樣化妝:戴上大口罩,竪起大衣領,或圍上一條過住半個臉的大圍巾。他們不能坐客車,便爬上了一列貨車。那幾節敞口車廂裝的是黃沙.肖事先打聽到它的發車時間,倆人在夜裏一點鐘爬了上去,兩點多鐘貨車出發了。她事先在街上買了幾斤饅頭,幾塊鹹菜,用父親的軍用水壺油了一滿壺開水,開始了她一生中最富於刺激性的冒險旅行。肖告訴她將沙挖一個坑,好讓人藏得更低一些。因為緊張和激動,很長時間,他們都說不出什麽話來。他們兩人的沙坑相距一米多。這樣,在喧囂的列車行進聲中更不便說話;她突然很渴望靠近肖。下半夜,往北的路上氣溫越來越低,迎面的風像江水的狗流一樣,又順着車廂裏嚮背風的他們吹來。她將饅頭和水遞給肖的時候,肖問她冷不冷,她說冷。肯說,你看我。黑暗中,她看見肖腰以下全埋在黃沙中。肖說,又舒服又曖和,像軟臥包廂。她在肖的身邊坐下,像內一樣也把自己埋起來。車廂晃動中,她的臂膀偶爾會貼上肖的臂膀。這是她長成少女之後,第一次與異性的肉體接觸。儘管這接觸是如此簡單,但她卻猛然感到了身子內部那奇特又劇烈的反應.那覆蓋着他們的黃沙,在地的感覺中變成了一床神秘又溫暖的棉被,這棉被可以讓一個未曾做過新娘的女性生出任何浪漫的想象來。整整一夜,他們倆都沒有再互相靠近。她等待每一個岔道口,每一次轉彎,期求上天讓她的臂膀觸碰一下他的臂膀。每一次這樣的接觸中,肖那堅韌又有彈性的臂膀便將一種難言的刺激傳遞給她全身心。她感到自己兩腿之間灼熱潮濕,小腹如來月經那樣隱隱疼痛,胸脯腫脹得發緊。風很尖利,但她依然能知道自己的臉頰是滾燙緋紅的。許多年後,她有了真正性的經歷,卻發現那些所謂的高潮、快感,遠遠沒有她在那節裝滿黃沙的車廂中所體驗的強烈。她甚至認為,一個女人的興奮與快樂,絶不在於肉體接觸的部位與程度,而在於你對那個肉體的想象與敏感。第一次婚姻的新婚階段,她常常想起列車上的那種感受,以致使她對已經到來的真正性活動非常失望.因為這神秘又暖昧的接觸,她願意在這列車廂上一輩子往前駛去。她既不感到餓,也不感到渴。幾十個小時中,她一點也沒動那些饅頭和水。結果肖幾乎將它們吃光喝光。快到北京的時候,已是第三天的下午。她在享受了一個女人人生中最長久最濃烈的高潮之後,有些疲倦了。她閉上了眼睛。沉浸在一種與革命毫不相幹的意境中。忽然,她感到自己的頭被一塊什麽布蒙住了,並立刻有一股濃重的汗味,直衝進她的鼻孔。她睜開眼,是肖的襯衣。透過襯衣纖維間的縫隙,她隱約看見肖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車廂那一端走去,他走到角落邊,又緊張地回頭望望,開始小便。她這纔想起來,上車之前,她和肖竟都忘記了這一件對他們來說是最為睏難的事情。在當時的中學生中,有異性同學在場時,連說說這一件事都是極忌諱的。女生間偶爾邀約一起去上厠所,便會悄悄舉起一根食指,邀約者和會意者便若無其事地一前一後地走開。現在,這個男生就在自己前方十幾米的地方,做着這樣一件會讓任何一個高一女生驚心動魄的事情。革命真是一種奇特的力量,它能讓平日許多不可能發生的事,平平常常地發生了。
到了北京,如同當年的革命青年到了延安.她和肖每日每夜都溶化在一片眼花繚亂與激動亢奮之中。他們四處奔走,像《共産黨宣言》中所說的那樣,憑着《國際歌》的歌聲,你可以在任何地方遇見自己的同志。在這裏,憑着“紅衛兵”三個神奇的字,你可以在任何地方遇見自己崇高又親密的革命戰友。他們去看各種批鬥會,辯論會,一連幾個小時、十幾個小時地抄錄那些浩如煙海的大字報。他們抄錄了許多毛澤東的講話,還有那後來非常著名的《給清華附中紅衛兵的一封信》。她一邊抖抖索索地抄着,一邊痛快地淌着眼淚。許多年後,當她在大陸、香港、美國或日本見到許多少女為那些歌星們嚎啕大哭時,她便會想起那個夏天中,自己許多類似的經歷。她曾這樣想過,與其說是哭,不如說是一種青春宣泄。如同半大小狗要撒撥打歡滿地滾一樣。在那早早就變成了身負重任的共産主義接班人的生活中:實在沒有大哭大笑大吵大鬧的機會。那場充滿戲劇性的革命;讓成千上萬的青春男女痛痛快快地扮演了一回痛痛快快的角色。那一次,她在東京一傢最大的迪斯科舞廳,黑壓壓一大片少男少女如同開了鍋一樣在那兒一秒鐘也不停地蹦着,跳着,擠着,撞着,使她一下子想起當年的天安門廣場。那是世界上最大的一次迪斯科舞會。
從北京回到學校時,他們已成為了英雄。她和肖、鐘成為學校紅衛兵司令部的當然領袖。不久又成為全市中學生紅衛兵司令部的負責人。那時都叫勤務員。省委在機關大院裏給他們撥了辦公室,配了十幾輛自行車,還有兩輛北京吉普。他們戴着半尺寬的鮮紅袖標,主持過數萬人的音師大會;指揮過全市最著名的租界區掃四舊行動;批鬥過本省的“三傢村”黑幫;還有那次規模巨大的“清剿省圖”行動:成千上萬册書被搬到圖書館前的廣場上,澆上汽油,一支火把扔進去,一股巨大的烈焰“轟”地一聲衝嚮天空。今年夏天,東京一傢中文電視臺為紀念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五十周年,播出過一部長記錄片。她看着半個多世紀前的納粹青年所做的事和三十年前她所做的事竟那麽的相似。他們也集會,也遊行,也高唱革命歌麯、高呼擁護領袖的口號。他們也打人,也將猶太人的住房、店鋪畫上侮辱性的符號。他們也燒書。甚至,他們的臂膀上也戴着紅袖標。他們的臉上充滿神聖與熱情的稚氣。他們健康、漂亮,絶不是今天街道上所見到的那些小地痞流氓……她想,一九六六年,怎麽沒有人想起來給他們看一看這部片子呢。
她記得,在那一大片火海裏翻捲的書籍中,她瞥見了幾本她很熟悉的書。一年前,它們還是她的革命導師,現在它們就在離她的腳不遠的地方默默掙紮、變黃、變焦,最後變成一隻衹大大小小的黑蝴蝶飛騰起來,那是一些她那麽傾心熱愛過的人物的槽靈.這一點使她在烈焰升騰的激奮中感到一絲恐慌和難受.但她很快就超越了自己。她已經是一代新人了.她是從它們的廢墟上站立起來的一代新人,如同羅普雷夫、卡捷琳娜、瓊瑪、拉赫美托夫、保爾是從他們那個廢墟上站立起來的新人一樣。
肖和鐘也是天才的領袖人物。從某種意義上講比自己更優秀。他們堅設、勇敢、一往無前,具有令人傾倒的犧牲精神和嚴密的組織能力。而且,能極有分寸地控製個人的情感。即便是在今天的日本和美國,也會成為優秀的政客。算一算,他們當時都衹有十七歲。今天十七歲的男孩,在大陸還要媽媽喊起床。在日本呢,正是迷戀名牌眼裝摩托車的年齡。可當時他們——當然還有她——已經和毛澤東主席一起登上了天安門城樓。那天,毛澤東主席戴着和他們一樣的紅抽標,嚮天安門廣場和東西長安街那一片沸騰的海洋揮手。她就站在離毛澤東主席不到十米遠的地方,她覺得自己是站在一個新世紀的峰巔之上,她的整個人溶化在一種光輝燦爛的崇高之中。再往後,當省市的要人也經常參加他們主持的大會,和他們一起坐在主席臺上,或派車來接他們去參加一些重要的會議,聽取他們的意見時,她已經覺得這是很普通的事了。
肖和他們的分歧在那一場猛烈的夏季革命中其實已經初露端倪,但那時她以為衹是在一些具體問題上的觀點之爭,沒想到後來發展成勢不兩立的生死决戰。最開始的分歧出現在那副著名的對聯上面。那副對聯對今天的少男少女來說是遙遠又可笑,但在當時是無人不知的。可以說,它是中國有對聯這一文字形式以來,最著名也抄貼最多的一副。上聯是:者子英雄兒好漢。下聯是:老子反動兒混蛋。橫批是:天生如此。她認為這是對他們三個“野心傢反黨小集團”的最好證明,是革命後代革命性的天然依據。可是肖卻反對將這副對聯抄貼出去。他說:如果按照這個邏輯,馬思列斯,毛澤東周恩來,還有魯迅,都天生的不是好漢,他們的老子都不是英雄。鐘說;他們都已經成為了無産階級的革命領袖革命導師,這副對聯與他們無關。肖說:我父親也不是英雄。她說:你父親不是工人嗎,工人階級怎麽不是英雄?肖說他父親衹是一個普通的工人,不是英雄。在給資本傢做工的時候也是本本分分的,從來沒有和他們作過鬥爭。要不是解放,他父親的願望也是當一個小資本傢,有一兩臺自己的床子,請上三五個工人。他說這是他父親親自對他講的。
肖也不贊成打人,不贊成給老師戴高帽子剪陰陽頭挂破鞋高跟鞋。鐘便用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作文章不是繪畫綉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的語錄來反駁肖。鐘說:你看看電影裏,土地革命時就給土豪劣紳戴高帽子了。肖說:毛主席就在作文章。他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就是那時寫的。毛主席後來不斷地寫文章,纔有今天的雄文四捲,纔有我們中國的馬列主義……革命中,這樣的爭辯幾乎天天都有。她有時同意肖,有時同意鐘,有時站在鐘一邊,有時站在內一邊。她喜歡這兩個男生,她不願意失去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而神和肖恰恰因為有她的存在,爭論得更認真更激烈,最後總是以她特有的調和而偃旗息鼓。
在鄉下,有一次她聽見一位從遠方來串門的女同學唱《山植樹》。那悵惘的甜蜜,那憂鬱的幸福,那在兩個男性中不可定奪的徘徊與選擇,讓她聽完以後哭了一場:“歌聲輕輕蕩漾在黃昏的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廠在遠處閃着光。列車飛快地奔馳,車窗裏燈火輝煌,兩個青年等我在山植樹旁……哦,那茂密的山植樹,白花開滿枝頭。哦,你可愛的山植樹,為何要發愁……”為此,她相信了一個女性是會同時愛上兩個男人的。
那時,她所愛的兩個人,一個正在大牢裏,被判了十八年徒刑。一個拖着一條殘腿,還在警備司令部辦着那遙遙無期的學習班。她自己則是在被關押審查一年多之後,送到這個全是有着各種各樣問題的知青小組來。縣裏和公社都有專人定期到這兒來收他們的思想匯報與思想檢查並進行一番盡情盡興的訓誡。像那些壞脾氣的鄉下人駡牲口一樣。
那次處决行動也是在鼕天發生的。
革命是一幕濃烈的戲劇,或者像毛澤東主席講的那樣,是一出威武雄壯的活劇。它將幾百年內也不一定出現的事濃縮在了短短的幾個月的時間中。正如這一年歲末她在日記中寫的那樣;“六個月來,好像一天那樣短暫,一轉眼便過去了。有時,又覺得這六個月像一個世紀那樣漫長。這期間發生了多少驚心動魄又不可思議的事……”
對於她這一派紅衛兵來說,一開場,便獨踞舞臺,排山倒海,叱咤風雲。但一瞬間就將所有的高潮戲演完了。就像季節的溫度。八九月份,進入白熱化階段,一人秋便蕭瑟下來,到了初鼕,竟很寥落了。那時,已出現了許許多多各種牌號的紅衛兵。連幾個月前那些戰戰兢兢的“狗崽子”們也扯起了各自的旗幟。這些五花八門的紅衛兵中,有一支的實力與影響已超過了她的這一派。這一支雅稱“造司”因反對省委,說省委第一書記某次重要講話好個屈而俗稱“屁司”。她這一派雅稱“革司”,因支持省委,說這個講話好得很而被稱為“好司”,對立派也稱其為“糠司”,由清末保皇黨康有為轉化而來。學生們放棄了那些反動學術權威的老頭老太太或叛徒內姦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成年人們,自己互相興致勃勃地幹起來。對於這些青春男女來說,以同齡的夥伴來作自己的對手,似乎更有情趣更有意味,更能激起爭鬥的熱情。
自從那一次與肖扒貨車進京之後,她又多次去北京。有時和肖一起,有時和鐘一起,有時三人同行。他們再也沒有扒過貨車了。每次都有聯絡員給他們安排得井井有條。有一次與省委的幾位領導一起,還坐上了軟臥。她很快就習慣了這一切。這便是革命的就力,就像那部講十月革命的蘇聯電影,工人和水兵大大咧咧地踏進華麗的鼕宮,痛快地挑逗那些平日為貴族們享用的裸體雕塑一樣。但北京一次比一次地疏遠了她。到了深秋,北京那最早的一支紅衛兵已開始潰散。原先那個給她打電話的女孩已躲回鄉下老傢去了。她的父親在深秋的寒風中站在某部的“點鬼臺”上,你幾個月前的資本傢一樣挂着黑牌戴着高帽。等她回到自己的城市的時候,發現父母弟妹也從那座大水庫上回來了.父親還是挂着黑牌戴着高帽回來的。那黑牌和高帽就在一進門的走廊上放着,隨時出門隨時帶上。黑牌上赫然寫着七個大字:三反分子林xx。那林xx是倒着寫的,用紅筆打着叉叉。這是幾個月前,她和她的戰友們給學校那些資産階級知識分子們用的。這一切,她在北京時已預料到了。她又痛苦,又恐慌,革命不僅僅是浪漫,革命還是殘酷。她一次又一次地強迫自己理解這一切。她想起許多年前母親嚮她講起父親的一件往事:那年,鄉下鬧革命了,成立了農會,還有農會的武裝赤衛隊。父親見那些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小夥子舞刀弄棒,臂上紮一條紅布帶,就嚮那個當赤衛隊長的遠房哥哥說,他要參加。赤衛隊長對他說,你的伯伯是大地主,你去把他的頭提來,我讓你參加。當夜,父親提來了他伯父的頭,參加了赤衛隊。那年他十六歲,差不多正是她現在的年紀。
那一年的鼕天來得特別早,十二月初便下了第一場雪。白雪的背景下,整個城市變成一片豔麗的革命海洋。工人起來了,店員起來了,機關幹部城市居民都起來了。遊行的隊伍舉着各種字號的旗幟、橫幅、領袖像,在一條又一條大街上,呼喊着各自的口號。林林總總的革命組織從臨街的窗口伸出自己的旗幟,挂出表達自己觀點的條幅,嚮樓下遊行的隊伍鼓掌或叫駡。高層建築上有人往下撒着花花緑緑的傳單。所有顯眼一點的墻壁都穿上了一層又一層大字報的衣裳。沒有一面商店的玻璃櫥窗還能看得見裏面的商品。傳統的鑼鼓鞭炮和現代的口號以及放着語錄歌的高音喇叭在一條又一條街道上此起彼伏。一堆又一堆的人們在寒風中站在街邊甚至馬路中間激昂地爭辯着一些最具體或最抽象的問題。偶爾開過的幾輛大卡車,押解着各自的批鬥對象匆匆趕往某個大會場……
在這樣的城市中,她和她的戰友們已不能像夏天那樣,戴着他們的袖標,威嚴而又神聖地走上街頭。他們已成為為數越來越多的群衆組織的攻擊對象。短短幾個月,他們便失去往日人們對他們的那種尊從與敬畏。運動的矛頭已經戲劇性地指嚮了他們,特別是他們的父輩。這是幾個月前,在批鬥黑幫反動學術權威地富反壞右的激情中,在大掃四舊的狂飆中從未想象到的一個轉折。
一天夜裏,她記得也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夜裏,司令部來人接她去開一個重要會議。她坐的那輛吉普車走了很長的路,最後鑽進一片樹林。有人將她領進樹林深處的一座大院。那是一座外面看來很普通,但裏面卻非常輝煌的大院。在一間不大的會議廳中,她見到了鐘和肖,以及革司司令部的重要成員.一位沒有被介紹身份的首長模樣的人開始講話。他很威嚴,首先命令大傢不能做記錄,一切衹能銘記心中。不許嚮任何人透露這樣一次會議及會議內容。然後他開始講形勢。美帝、蘇修、蔣匪特務,正在準備趁中國文化大革命之機嚮我們進攻。一小撮社會上的階級敵人也勾結黨內的野心傢打着紅旗區紅旗,準備篡黨奪權改變我們國傢的顔色。我們一大批黨的好幹部已列在他們的暗殺黑名單上面。有些已經被謀害或失蹤。為此,我們將實施一個絶密計劃,保護一批我們的革命幹部……接着,他宣讀了一份名單,總共二十多人。這其中大多數人,是大傢都很熟悉的省市領導幹部,他們幾乎已經全部被打倒了。然後,他又再念了一遍,讓大傢一個一個地背下來,經過驗證之後,他掏出火柴。將那份名單燒掉。最後,他嚮大傢講了如何實施這個絶密計劃。他要求他們不惜一切代價,以揪鬥的名義,將這些人弄到手。搶也好,騙也好,綁架也好,總之不要嚮他們講實情。然後,將他們秘密地送往幾個地點。以後的事,就與他們無關了。不論事前事後,都不能泄露任何秘密。違反者,將受到最嚴厲的懲處。
大傢很激動,因為名單上的好些人,就是他們的父輩。
突然,肖問了一聲:“毛主席知不知道這件事?”
首長模樣的人說:“是毛澤東思想指導我們做這件事。”
肖又固執地問了一聲:“我是問毛主席知不知道這件事?”
首長模樣的人有點憤怒了,他硬硬地說:“這是我們和偉大領袖毛主席之間的事,你不需要知道。”
她看見肖的臉一下漲紅了。她知道,那是肖在憤怒或激動時的反應,絶不是恐慌或難為情。
但肖終於沒再說什麽。
這次行動定在四天以後,也就是毛主席生日這天凌晨一時執行。名曰:“12.26行動”。
會議結束前,首長模樣的人帶領與會者在毛主席像前宣了誓。
肖在會議上提出那個問題之後,她突然緊張起來。她不知道這是一次光榮的使命呢,還是一次可怕的陰謀。幾個月來,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喪失了判斷力,常常處於疲憊與虛無之中。半年前的勇氣與豪情已被瞬息萬變朝秦暮楚的政治動蕩摧毀了。
從那個神秘的樹林中出來,革司與會的全體成員乘坐一輛民用救護車返回。臨近城郊時,一號勤務員讓司機將車停在一座樹林裏。全體人員下來,到林中部署具體行動方案。一號勤務員是另一所中學的高三學生,據說他父親就是軍隊的一名高級幹部。這是一個極有魄力又極有主見的青年,外表看起來又斯斯文文的,戴一副眼鏡,瘦瘦的臉上從來沒有什麽表增。他講了他的想法:二十四個人,分佈在這個城市的各處,有的人已經在對立派組織的關押與監視之中。其餘的人,也應盡快查明他們的住處及活動規律。然後需要二十四個戰鬥小組分頭同時行動。戰鬥小組和司令部不能直接聯繫,也不能暴露自己的組織身份。司令部通過下屬兵團的核心分子來指揮這二十四個戰鬥小組。現在在場一共七個人,每人負責三到四個戰鬥小組。
就在一號勤務員準備分配“劫持”名單時,肖突然說:我退出這次行動。
她記得很清楚,肖說出這句話後,樹林裏一下子靜得可怕。每個人都能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如定時炸彈的秒針上一樣“咚咚咚咚”作響。
過了一會兒,一號冷靜地說:不能退出。
肖說:革命要靠自覺,不靠強迫。
一號說:你宣了誓的。
肖說:我沒有舉手,也沒有宣讀誓詞。
肖沒有宣誓她是看見了的.當時,她和內在會議室外側,當大傢轉身嚮內側場上的毛主席像宣誓的時候,她和肖就站在了最後。當時她衹是認為肖還在生那個首長的氣。
一號說:你撒謊。我們每個人都剛剛宣過誓。
肖說:我從不撒謊,我最痛恨撒謊。這是我父母從小對我的教育。
一號剎時定住了。黑暗中,他微微轉動了一下眼光,想尋求其他人中對肖是否宜了誓的說法.
她想了想說:他沒有宣誓,我在他身後。
一號終於暴怒了,她從未見過一號這樣。一號吼着:那你為什麽要來參加這次會議?是來刺探情報嗎?
肖說;我是被接來的。來之前我並不知道是一個什麽會議。而且,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這是一個什麽會議。
一號說:你沒長耳朵嗎?你沒聽見這是一次偉大的行動嗎?是我們的軍隊在革命進入無政府狀態時,為輓救保護我們黨一批重要幹部的偉大行動。你不是從頭到尾都在聽嗎!
肖說:我是從頭到尾在聽,但我沒有聽明白。既然是一次革命行動,為什麽要偷偷摸摸?為什麽不嚮毛主席匯報?連這次行動是哪個部門什麽人組織的都不敢說——況且,這批名單中,究竟誰是革命幹部,誰是其他什麽人,我也不清楚……
一號怒吼了一聲:你混蛋——你憑什麽這麽仇視我們?
肖說:污衊謾駡不是戰鬥。革命也不是你們幾個少數人的特權。
其他的人終於紛紛開口了。有的激烈,有的溫和,有人甚至解下了武裝帶,要揍肖了。
肖站起來,稍稍退後幾步,但依然很沉靜。肖說,不要來這一套,我早就看不慣這一套了。我們的組織到今天這一步,就壞在這一套上.
一號說:你給我滾!你這個小人得志不知天高地江的東西!你這個好了瘡疤忘了痛的東西!沒有這些革命前輩流血犧牲打天下你和你爹還在給資本傢做牛做馬倒尿壺……
肖說:人民,衹有人民,纔是創造歷史的真正動力。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一號打斷肖,咬牙切齒地說:多麽熟悉的腔調,完全是一派局司的口氣——你是一個內姦!
肖也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你纔是內姦,是工總,是機會主義分子。我們革司就斷送在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無法無天的人手上!
她一直緊張地哆嗦着。從道理上,她似乎傾嚮肖;從情感上,她又傾嚮一號。以前那種單純,那種正直,那種熱情,在近幾個月的政治動蕩中已攪成了一鍋粥。為共産主義事業而奮鬥,為解放全人類而獻身的崇高精神與保衛親人的安全,保護自己最切身的利益也攪成了一鍋粥。她沒想到,革命竟是這樣睏難的。這時,她又聽到一號在說:你沒有好下場的。你這個膽小鬼!你這個見風使舵的叛徒!我們現在馬上討論將你永遠開除出革司的問題!
肖說:不用開除。我現在就退出革司。
肖說完,摘下袖標,從衣袋裏掏出紅衛兵證,放在她手中。然後朝樹林子外面走去。
一號愣了一下,猛然喊道:回來——你不能走!可肖頭也不回地走了。消失在濃重的夜色裏。
剛纔大夥還凍得縮成一團,現在一個個內衣都汗濕了。大傢沉默着。又沮喪,又憤怒,又恐慌。
一號突然低聲說了一句:不能讓那個狗崽子走!他會暴露我們的行動計劃的。
於是有幾個人追出去。伸手不見五指的郊區公路上,什麽也看不到了。
她說:我去找他。我跟他好好談談。
一號想了想說:這樣,我們馬上回到剛纔開會的地方,匯報這裏發生的情況。你立刻去找肖。一定要把他找到。你知道他的傢嗎?她說知道。
一號說:一定要把他穩住。實在不行,把他關押起來,到行動結束以後再說。
一號讓鐘與她一起去找肖,其餘的人上救護車,返回那個神秘的院子。她說她一個人去,這樣不至於驚擾肖。一號想了想答應了。然後說;你應該知道你這次任務的重要性,這不僅僅涉及到名單上的那些人,還涉及到更多的人,包括軍隊的同志。你要不惜一切代價,想盡一切辦法……包括用你們女生的辦法。
已是凌晨四時多了。一號說:你明天中午十二點以前到鐘的傢裏,我們在那兒碰頭。
雪中,她深一腳淺一腳嚮城裏走去。
肖住在老城區的一條老巷中。那次潛逃北京,她到肖傢碰頭。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生活的這座城市還有這樣古老又破敗的街巷,還有這樣古老又破敗的宅院。肖告訴她這宅院是清朝一個????官的傢,三進,兩層。就是進大門後,有三個聯通的天井小院。就像三個連通的“回”字。每一個天井都不大,衹有教室的一半,四周都是兩層樓的木壁瓦房。當初衹住這????官一傢,可以想見還是很奢華的。”一百多年以後的今天已前前後後上上下下擠了二十多戶人傢。所有的通道都排列着密密匝匝大大小小的煤爐,所有的空間都挂着花花緑緑長長短短的衣褲。肖傢在第三進的二樓。那樓梯一年四季都是黑的,踩上去鬆鬆軟軟吱吱嘎嘎作響,像隨時會掉進什麽地方去似的。肖傢衹有一間房,那間房是他父母住的,兼作客廳、餐廳、洗漱室。肖和他那個讀初中的弟弟則住在暗樓上。這房是斜頂的,所以肖的暗樓便是一個坡形。最低矮的一角就地鋪上被子褥子,最高的一面墻上橫挂着許多木板,成為懸挂式書架。下面有兩張桌子,一張是用包裝木箱搭的,一張是用木板搭的。這使她在電影中看見的工人階級幸福生活的印象受到很大的破壞。
走進那條迷宮一樣的巷子,天已微亮,灰灰地襯出參參差差的屋頂與山墻的剪彩。什麽地方偶爾傳來吱啞開門的聲音或零星的帶着回響的腳步聲。
她在黑暗中磕磕碰碰走到第三進那個天井。擡頭一看,肖傢的燈亮着,便摸着了樓梯的扶手上去了。肖的媽媽開了門。看來她也回來不久。肖的父親披衣斜倚在床上抽煙。肖已聽見了她的聲音,從暗樓上探出頭,把她叫了上去。
暗樓上衹有肖一個人。那張木箱搭的書桌上亮着燈。燈下攤着一本油印册子,一疊稿紙,還有半碗正在冒着熱氣的麵條。她問肖的弟弟呢。肖說又出去串聯去了,幾個月來沒在傢呆幾天,已經跑了大半個中國。
她坐在書桌邊的凳子上。她看見那疊稿紙上已寫了半頁字,標題是《重讀“五·一六”通知》,副題是“給革司司令部的一封公開信”.
肖是革司的思想傢,理論傢,筆桿子。革司成立以來,一直擔任宣傳部部長(鐘是作戰保衛部部長,她先是三號勤務員,負責組織發展,父親被撤出來以後,改任特派聯絡員)。肖和她都愛讀書,但肖幾乎不讀什麽小說,而是讀各種能弄到的馬恩列斯毛的原著,和各種政治,哲學,歷史,人物傳記之類的書。她極佩眼他的毅力,那麽艱深抽象的文字,他能狠下心強迫自己一頁一頁硬着頭皮讀下去,還不停地做筆記。
坐下來了,她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對肖說些什麽話。想了想纔說:你們能不能更冷靜地交換意見呢?現在形勢對我們不利。
肖說:衹能說對革司不利.從我個人的感情來說,我也不願意這樣。我的戰鬥生活一開始就是和革司連在一起的,我們都為它付出過代價。但現在我以為,目前的形勢對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是有利的。人民終於聽見了毛主席的聲音。多年來人民並沒有聽見毛主席真正的聲音,一些赫魯曉夫式的人物打着紅旗反紅旗,私下執行着他們那一條修正主義的路綫。我們今天的敵人,已主要不是那些被打倒的地主資本傢,而是他們在黨內的代表人物。可能也包括你的父親,可能也包括x x x、 x x x(肖說了幾個省市領導的名字)。這可能很嚴酷,但我們不能不面對現實。要不然,毛主席發動這樣一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幹什麽?
她無法抗拒肖的那種咄咄逼人,那種奇特的魅力。包括肖這個破破爛爛的環境,都讓她激動不已,她每次走進這大院,走進這些社會最底層的又貧睏、又沒有文化的人們中間,便會聯想起十九世紀俄羅斯那些走嚮平民的貴族青年,那些卡捷琳娜那些拉赫美托夫們。這使她幾次生出堅决與父親决裂的念頭。但一看到父親那突然蒼老的面容,那氣憤又委屈的目光,那極力想贏得子女們的理解與親近的神色,一個女兒便戰勝了一個女革命傢。
他們說話時,肖的母親站在暗樓的小木梯上喊肖。肖探下身子,接過一碗熱氣騰騰的面,遞給她。她的眼鏡被面的霧氣蒙住了,她便讓憋了很久的眼淚涌出眼眶。
她很奇怪,肖從頭到尾沒有去說服她該怎麽怎麽樣,似乎認為她是天然應該參與這次行動的。
吃完後,她擦了擦一直是迷霧朦朧的眼鏡。她問肖:你要公開這次行動嗎?或者你會嚮某個部門匯報這次行動嗎?
肖說:不知道。我正在考慮這個問題、我希望毛主席知道這一件事,希望這件事是毛主席戰略部署的一部分。
她問:那你這封公開信呢?
肖說:公開信不談這次行動。衹是發表我對革司及當前革命形勢的一些看法。我一直沒有機會把它表達出來。今天衹是一個導火索,和這次行動沒有直接關係。
她問:對這件事你能永遠保守秘密嗎?
肖說:不知道。我想衹有一個辦法——直接嚮毛主席匯報這件事。如果是我錯了,我甘願受任何懲罰。
她問:你怎麽嚮毛主席匯報呢?你能直接將材料遞到毛主席手上嗎?如果不能,又可能會泄露秘密……
肖說:我要去北京。我要趕在這次行動之前去北京。
她不能對肖再說什麽了。正如她也不能對自己再說什麽了一樣。她最後說:你還可以和他們再談一次。
肖說:他們誰也不可能再對我解釋什麽了。
後來她想過,如果當時肖對她說,和我一起去北京吧,她會答應的。但肖一直沒有要她站在他一邊的表示。或許肖已預感到這件事的嚴重性。
中午以前,她疲憊不見地趕到鐘傢。鐘傢在軍區大院內,革司落入低潮後,司令部的一些重要碰頭會常在這裏舉行。她進去時,昨夜所有的人已候在那裏。她簡要地說了去肖那兒的情況,最後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肖要進京的想法說了。在她看來,這應該是一種正常的行為。不是叛賣,不是投機,也不是陰謀詭計。一號聽她說完了,冷冷地說:他要怎麽樣,現在已經不重要了。為了輓救革命,輓救黨的一批寶貴財富,也為保護我們的軍隊,保證“12.26行動”順利進行,我們决定立即處决肖!
聽了一號最後這句話,她如同五雷轟頂。她問一號:你說處决……是什麽意思?
一號說;處决就是處决。沒有什麽別的意思。
她再看看其他幾個人,都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看來在她到來之前,他們已知道了這個决定。她仿佛自己將被處决一樣恐懼起來。她努力平靜地問:這是誰的决定?
一號說:這是革命事業的决定。
她說:不能再有別的方法嗎?你昨天晚上不是說,可以把他關押起來,等行動完成以後再說。
一號說:這是最新的也是最後的决定。這個决定已不可能改變了。希望你不要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我再聲明一下,我們在座的每一個人,必須無條件地服從“12.26行動”的一切决定。我們都沒有別的選擇。我不希望再有第二個人被處决。
她一直在顫慄着,整個人恍恍惚惚,仿佛在一場可怕的夢中。
商議之後,决定處决行動在當天夜裏執行。為了防止內進京,讓她立刻返回肖傢,表示願意與肖一同進京,然後找理由拖延一天的時間。執行者由鐘擔任。一來他熟悉肖傢的環境,又不會引起內的懷疑。二來他是作戰保衛部部長。因為肖傢那個大院人多眼雜,空間又狹窄,執行的人不宜多。處决的工具用手槍。一號從他的軍用挂包裏掏出一隻布包。他打開布包,裏面是一支鋥亮的手槍。他退出彈區,給鐘看了看,裏面有六粒金燦燦的子彈。一號說:這是一支蘇製六九式手槍,性能很好。散會以後,有一輛車來接你去一個地方試槍。一號說着,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小盒子彈說:這是給你試槍用的。近距離射擊,準頭是次要的,主要是習慣摳扳機。任務完成以後到指定地點乘車返回,立即將槍交給我。最後,這件事我們每個人至死都不能說出去。如果發生意外,被人抓住——一號望着鐘,很少有地帶了一些情感地說——你衹能說是你自己的决定。以後的事會有人幫助你的。你如果說了別的什麽,結果反而對你不利。也對大傢不利。一號將彈區推進槍柄,用包布擦了擦槍,抹掉自己的手跡後遞給鐘。
鐘一直什麽也沒說,他接過那支嶄新的蘇製六九式手槍,又拿過那一小盒子彈,看了看,蓋上盒蓋,然後,將這兩樣東西塞進自己軍用大衣的口袋。她看見鐘的臉上突然有一種蒼老了的神情.在此之前,鐘也組織領導過幾次大的對抗性行動。搶xxx大樓廣播站,衝擊某次批鬥大會,夜襲某大學並綁架了那三個著名的“小三傢村”成員.那時,他總很輕鬆,臉上洋溢着英雄光彩,還常愛在行動之前喝一點啤酒。那時,中學生還很少喝啤酒的。
一號安排完處决的事情後又說:這次“12.26行動”的名單增加了一些,本來準備分兩批進行。現在,怕夜長夢多,將兩批合在了一起。這給我們的工作增加了睏難。但我相信我們能剋眼一切睏難,堅决完成任務,哪怕獻出我們的生命。
她聽見第二批名單中有自己的父親,還有幾個她熟悉的人。
一號說:這些人經過有關方面的審查,歷史上沒有任何問題,解放後也沒有重大錯誤。他們當中有的人也許是你們的親人,也許是你們父輩的戰友、領導或部下,但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都是我們黨的財寶,是革命的財富。過去,他們是打江山的功臣,今天,他們是輓救我們偉大事業的中堅力量。
她來日本前夕,正是父親第一次患腦血栓。那時,她一切手續都辦好了,機票也訂好了。她到日本是極偶然的,就像一個盲流隨意扒上一列火車。那時她剛剛離了第二次婚。第二任丈夫和她在一個單位,離婚前巳將她生了一個不是他的孩子的事嚷得出天下都知道了。這話是從她自己嘴裏說出來的,她已無意辯解,也無法辯解。因為他還弄到了一份他不能生育的證明。唯一能為自己洗刷的方法就是如他所說的——去作親子鑒定,她也無意為之。一次,在大街上偶爾遇見當年知青組的一個叫莫老爺的男生.當時,因為家庭的歷史問題和自己的現行間題,也被磨掉了幾層皮,二十剛出頭,就像一個小老頭一樣了。一年四季戴一頂破草帽,腰間紮一根草繩。這次見了差點認不出來,頭臉油光水滑,一身挺直面服,連眼光也變得熱情又單純。他說他很忙,但一定要請她吃一餐飯,說着就拉她徑直走嚮最近的一傢大酒店。落座後極內行地點了幾個她聽也沒聽過的萊。他說他現在在日本。他沒有趕上恢復高考後的最後一班車,沮喪之中投奔了日本的一個親戚,現在已加入日本籍,在一傢什麽株式會社做對華貿易。已有了自己的房子小汽車,娶了一個日本籍的華裔姑娘,據說是屬於清皇室葉赫那拉氏傢族的。這次回來,是想定購一批竹木方便筷,順便瞭解一下有什麽合適的投資項目。他又像自得又像自嘲地說,做一個外國人真好,那些原來衹把鼻孔對着你的人,現在像狗一樣用着你轉。聽她說了她的經歷之後,他說,你如果想去日本,我可以幫忙。
事情就這麽開始了。那幾年去日本很容易。他回日本後給她寄來一份沒有什麽實際意義的經濟保證書,一份東京都某日語學校的表格。幾番信函往來,然後辦護照,辦簽證,將僅剩的一點傢當賣了幾千元人民幣,然後再換成日元.當時,這筆在大陸上夠用兩年的款子,變成一個巨大的日元數目之後,衹夠在日本一個月的吃住。當她惶惶然落在東京羽田機場時,覺得自己像一個將一生都輸得幹幹淨淨的賜徒,走上一條茫然虛空的不歸路。行前,她回傢嚮父母道別,那時父親的病月已得到控製,醫生說,調理得好,會很快恢復的。但她知道,父親永遠不會恢復的。那個馳騁疆場槍林彈雨的父親不會再有了,那意氣風發投身社會主義建設的父親也不會再有了,衹有一個坐在藤椅上發呆,每天衹有吃藥這一件唯一可做之事的父親了。1976年那次重大的政治變動之後,年近花甲的父親曾雄心勃發——用現今大陸上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詞來說,就是想再創一次輝煌。他又千起水利建設的老本行,作為全省負責水利建設的最高官員,他依然像當年打仗一樣,收拾了一點行裝,奔赴一個更大的水利工地。沒想到疙疙瘩瘩麯麯拐拐地幹了沒兩年,來了一個文件,讓他休息了。他一生除了工作不會幹別的。不會養花,不會面面寫字,不會聊天,不會打太極拳,不會下棋,也不會寫革命回憶錄.沒有什麽朋友,所以也不會串門。父親的腦血栓是坐在傢裏憋出來的。那天,她和父母都找不到什麽話說。二十年來她已讓父母操夠了心。吃飯的時候,父親突然獨自咕咕噥噥地說,這一輩子打了很多仗,殺了很多人,後來想一想,衹有跟日本人幹仗這檔子事還值得提一提。往後,這事也不提了……她本想說,日本人民還是好的,日本有許多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今天的日本和從前的日本已經很不一樣了……又發現這些話一點意思也沒有,便埋頭吃飯。母親淚汪汪的,一邊給她夾菜,一邊說一些要好生照顧自己,不行就馬上回來,跟日本人打交道要千萬小心,日本人比美國人還壞的話。母親傢裏好幾個人都死在日軍侵華戰爭中,一幢祖上傳下來的房子也被日本人燒掉了。後來弟弟、妹妹、弟媳、妹夫回來了,纔驅除了這凄凄切切窩窩囊囊的氣氛。幾個人爭先恐後地嚮她預定着各種日本電器,幫她算着每次回來可以帶幾大件幾小件。
她到肖傢的時候已是下午三點多鐘了。一段時間來市內交通基本癱瘓,滿街跑的都是各單位自己揚着各種旗幟、貼着各種標語的卡車。卡車上擠滿情緒激昂或神色莊嚴的人。許多人就站在駕駛室兩邊路板上,像蘇聯電影《列寧在十月》中攻打鼕宮的布爾什維剋一樣。
肖的母親說肖剛剛睡下,問她有什麽急事沒有。她說肖要去北京,不知道今天走不走。肖的母親說,沒聽內說起去北京的事。正在這時,她聽見肖在暗樓上喊她。肖讓她等一下,他穿好衣服她就上去。肖的母親看了暗樓上一眼,轉身出去了。從肖的母親那憐愛又無奈的眼光中,她似乎看見了對她打擾了兒子睡眠的不悅。她一下恐懼起來,幾個小時以後,這個溫和慈愛的母親就要失去自己的兒子了,而暗樓上的那一個對此一無所知、對她也毫無戒備的小夥子——一個半年來和她日日夜夜戰鬥在一起的戰友,就要在幾聲槍響之後倒在血泊中。她一下黨得自己卑劣又陰險,像電影中誘捕地下工作者的特務,而且是那種叫人惡心的女特務。恐懼”和自責之中,她幾乎要轉身進去。這時,肖已穿好衣服從暗樓上探出身來讓她上去。
肖問她有什麽事。
她說;你能不能和我們一起參加這次行動?
肖說:我昨天晚上已經表明了我的觀點,我不會收回我的觀點,除非你們能用事實說眼我。
她說;如果我求你呢?
肖有點奇怪地看着她說:你為什麽要求我?.
她說:我父親也在這次行動的名單中。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直接地說了。
肖說:昨天宣佈的名單中,好像沒有你父親。
她說:今天又增加了一批。
肖想了一會兒說:如果你相信你父親是革命的,那麽就應該讓他接受革命的檢驗,在群衆運動的大風大浪中經受洗禮。你要相信,毛主席黨中央革命群衆不會冤枉一個好幹部。如果你父親確實已走嚮了人民的對立面……你應該和他劃清界綫,在革命的大是大非面前站穩立場。,不能因為私人感情做出對革命不利的事。這是一次嚴峻的考驗。
她說:如果這是一次符合毛主席革命路綫的行動呢?
他說:我感覺不是。毛主席要每一個領導幹部都到群衆運動的大風大浪中去,是接受考驗,不是逃避,更不是用這種不光明正大的方式去逃避。你如果認為你是正確的,不帶個人私心的,你可以去。我不會去,我的决心已定。
她絶望了。她明白自己不能說服肖,再這樣論爭下去,自己還會被肖說眼的。她想起一號的話,“不希望有第二個人被處决”。也想起了父親,她實在不忍心看他每天被別人像豬狗一樣拖來拖去,在黑壓壓的批鬥會上,被人駡,被人踹,一整天一整天低頭彎腰地站着。這時,她突然強烈地希望這一場革命,這一場被自己矇矇矓矓中渴望了多年的革命,像一場戲一樣落下幕來。觀衆散去,重新又是從前平靜的一切。她努力想從自己從前的閱讀中找出與自己眼下的處境相同的故事來,讓自己有個學習的榜樣。竟然找不到。唯一有一點相似的,是亞瑟在革命與父親——主教蒙泰裏尼之間的選擇,他最終選擇了革命。但畢竟蒙泰裏尼是個壞人,是個殘忍又虛偽的傢夥,儘管他對亞瑟也有很真實的父愛,但他最後殺害了亞瑟。父親絶不會殺害自己,哪怕她與他作鬥爭,他也不會殺害自己。自己的父親不是壞人,他出生入死打過江山。
她問:你一定要去北京嗎?
肖說:要去。
她問:什麽時候去?
肖說:晚上。晚上八點鐘有一趟火車。
她說:我想和你一起去。
肖有些奇怪,問:為什麽?
她說:我也想瞭解一下,毛主席黨中央是不是知道這一次行動,同不同意這一次行動。
肖想了一下說:你最好不去。
她問:為什麽?
肖說:如果這次行動是正確的,我會馬上通知你。我從北京給你打長途電話,或拍一個電報,那麽你留在這裏可以起很大的作用。你對名單上的人要熟悉一些。
她說:我一定要去呢?
肖猶豫了一下說:那就去吧。
她從肖的眼睛裏看出一絲溫和與喜悅。
她說:我還得回傢一下,我們能不能明天一早出發?
肖說:來不及了。我們得越快越好。我們吃一。點東西,馬上出發。沒有車,我們要走到火車站去。
她說:不吃飯了,我馬上回去拿點錢,拿幾件換洗衣服。
肖說:我等你到六點半鐘,你要沒來我就走了。你可以直接去火車站,我在右邊那塊大語錄牌下等你。
她莫名地興奮起來。她想,肖的提前赴京,會使他躲過這一次處决,她自己也無須承擔什麽責任。如果尚進京後,得知毛主席黨中央是知道並同意這次行動的,他是會認錯的。肖是一個說話算數的人。那樣,他還會回到戰友們身邊。一切的不愉快將過去,這次恐怖的處决也會過去。
離開肖傢時,她對肖說,她直接去火車站與他會合。如果到時沒見到她,他就先走。
鼕天天黑得早,五點多鐘,已經一片昏暗了。
她剛剛走出肖傢那座大院;斜對面公厠裏出來一個人,穿着一件藍色短棉猴,竪起衣領,戴着口罩,走到她跟前悄悄叫了她一聲。她一者是鐘,幾乎要癱軟了。鐘把她帶到公厠旁的一條小巷。鐘間她情況怎麽樣。她囁嚅說,肖今天晚上去北京,沒有辦法留住他。鐘說,好,你可以回去了。
她站着沒動。
鐘說:一號想到了這些,讓我提前來了。你可以回去了,這裏再沒有你什麽事了。
她依然沒動。她終於說了:能不能不這樣做?我覺得,肖的動機是好的。她急急地將剛纔肖對她說的那些說給了鐘聽。
鐘說:來不及了。這件事不是我們幾個人之間的事,也不是我們司令部內部的事。我原來也沒想到會這樣嚴重。來不及了。你趕快走開,以後的事與你無關了。這樣也好,你可以不在現場。
寒鼕中,她的牙齒打得“磕磕”直響,渾身像篩糠一樣抖嗦。她說:我們三個人都去北京。我們一起嚮毛主席黨中央匯報這件事。
鐘說:你怎麽還這樣幼稚、你以為這件事能對北京說麽?如果能說的活,怎麽會弄到非殺人不可的地步?
她抖嗦得更厲害,半天才問道:你是說,這件事是瞞着……做的?
鐘說:事到如今,我們都不需要刨根問底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鐘的聲調蒼涼又絶望。他又說了一句;北京那個人已經糊塗了,你還沒有看出來?他把我們都逼到了死路上……
鐘說完狠狠推了她一把,讓她趕快離去。她急匆匆地如病魔一般跑了起來。她聽見自己嗓子眼裏發出一陣陣奇怪的嗚咽般的聲音。
處决的詳細經過,是在以後長達一年多的訊問、審查、揭發、批判中纔全面瞭解到的。其實極簡單。
她離開之後,鐘决定就在肖傢外面執行處决任務。一是大雜院人多,不易下手,二是怕被人認出。大約六點半鐘(這個時間是她告訴鐘的),肖背了那衹軍用挂包從大院裏走出來。沒想到有一個老頭也跟着出來了.肖站在門口,和那個老頭說了幾句話後,便分別朝巷子的兩端走去。肖走得很快,前面不遠是一傢亮着燈光的小雜貨店,再走出去就是一條熱鬧一點的小街了.鐘已來不及追上去貼近肖,便隔了十多米朝肖開了一槍。肖被擊倒在地。鼕夜裏,槍聲在小巷裏極響。馬上有人從門裏探頭出來看。鐘急忙跑到肖的跟前,對着在地上掙紮的肖的心口又開了一槍。此時,又有好幾傢的人跑出房外來。鐘便在一片驚呼聲中趁亂跑掉了。
肖被槍擊的第二天一早,全城便刷滿了大標語:“嚴懲殺害我革司勤務員肖xx的兇手”、“為我革司戰友肖xx報仇”、“堅决反擊屁司一小撮階級敵人的反攻倒算”、“血伍要用血來還”、“革司戰士願以鮮血和生命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綫”……許多標語上,還用鮮紅的顔色塗上斑斑血跡的形狀。而造司及其他組織則紛紛刷出《嚴正聲明》、《堅决闢謠》,“警惕糠司一小撮發出的武鬥信號”之類的標語大字報。那天果然發生了一些武鬥,特別是她那所中學,被壓抑已久的肖那一派的同學,將本校造司所有的組織砸了個稀爛,兩邊都傷了一些人。
經過一個漫長的惡夢之夜,第二天早上,在昏昏噩噩中,她聽見大街上廣播車在呼喊為肖報仇的口號,便在被子裏如嘔吐一般地痛哭起來。
肖沒有死。鐘的第一槍打在他的大腿上,另一槍擊穿了左肺葉,離心髒三四公分。一倒在地,他立刻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那時他還清醒着。街坊鄰居聞聲出來,見是肖,趕忙叫來了他的父母。他對父母說,不要離開他,有人要殺他。他沒有說是誰要殺他。以後便昏迷了過去。一直昏迷了一個多星期。他的父母將他送進醫院,醫生立刻為他動了手術。肖的父親從工廠裏叫了幾十名同事,日夜守護者肖的病房,不讓任何人接近肖。
一號和革司司令部當天夜裏就知道了肖沒有死。一號派人到醫院探聽了消息,得知肖正在搶救之中,人還昏迷着。他一方面將已經準備好的標語口號刷出去,一方面嚮有關方面請示,提前執行“12.26行動”,同時嚴密監視醫院,伺機執行第二次處决。無奈那一幫工人們看守太嚴,沒有機會下手。
她是第三天才知道肖沒有死的。那天從早上起,她就一直高燒、痙攣、說鬍話,也送進了醫院。鐘來看她時,告訴了她肖沒死。她本木地盯着鐘,覺得自己還是在高燒的夢幻中。鐘以為她沒有聽見,又說了一次肖沒有死。她一下覺得自己清醒多了。同時,她也看見了鐘很古怪很怕人的笑容。鐘後來說行動提前了,就在今天夜裏。因為她病了,就不要她參加了,他們會照顧好她父親的。她和鐘握手道別。她久久地望着鐘,似乎覺得鐘也要離開她了。她和鐘握着的手在’互相告訴,他們都為肖的沒死感到釋然。她嗚嗚地哭了起來。鐘在她哭的時候離開了病房。
“12.26行動”經過緊張調整,提前了兩天執行。一切順利。名單上總共四十三人,除兩人病重住院,兩人未被搶出,其餘全部“押”往一個秘密地點,但是,他們很快就看見了這次行動——這次付出了那麽大代價的行動——幾乎是毫無意義的。他們太低估了這次運動的時間與規模,以為躲上三五個月一切便會過去,以為偌大個中國總還有幾處刀槍不人的世外桃源。他們也太低估了這場運動對人的震他與威懾。到了那個秘密保護地後不久,一些被保護者自己提出來要回到群衆運動中去,接受群衆的批判,觸及靈魂,檢查錯誤,改造思想,重新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綫上來。有些甚至指責那些保護者實際上是將他們進一步推嚮人民的反面,與毛主席黨中央對抗。不久,中央來了文件,要求部隊支持地方左派,參加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緊接着,那些原本以為身在世外桃源中,能如水滸中柴進那般收容各路落難好漢的俠義之士,自己也被打倒或撤換了。
肖在醫院裏躺了二十多天,終於活了過來。但那條腿痛了。他的腿骨被打碎了一截,從此變短了,也變硬了。沒等完全康復,他便躲得不知去嚮。很久以後纔知道,他去了西南一個很偏僻的林場,直到調查這個案子,纔被有關機構多方查找捕了回來。令人不解的是,肖自從被槍擊後,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12.26行動”及自己被害的實情。直到後來在學習班裏自來覆去地誘導威逼纔徹底交待清楚。有一段時間,他成了英雄,有一段時間,他又成了狗屎。後來成了既不是英雄又不是狗屎的受害者,也就是後來人們常說的“犧牲品”。
鐘是在那一位部隊領導人被撤出來後被捕的。鐘自始至終衹說這次處决是他獨自一人的事,甚至還編出了他和肖是情敵這樣的故事。當時,一號也已被捕,也供出了自己的决策者,但因鐘的堅持,加上一號傢裏上上下下活動,他衹關了一年多便放了,沒有給他什麽政治的或刑事的處理决定。鐘是在市裏成立革命委員會的那一年正式被判刑的。先判了死刑,後來改判十八年。
她則在對這個案子長達一年多的調查審理中,前前後後進入過許多地方——看守所,監獄,各種隔離式學習班……然後,身心憔悴地到了鄉下。由兩個專案組的人把她押下去的。
從此,她和肖、鐘——這革命又浪漫的三套馬車再沒有見過面。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她常常在夢中見到他們,惡夢或者美夢。後來便漸漸淡忘了。沒想到,近三十年後這個雪天的早上,她又將這一切清清楚楚地記了起來,比昨天、前天剛經歷的事還記得清楚。她想,這些往事,怕是已刻在骨子裏了,年歲愈大,那刻痕愈清晰。
她如醉酒一般,被一種濃濃的鄉愁浸潤着。她决定回國一趟。來日本後,從第四年起,她每一兩年也回去一趟。那主要是看看父母弟妹,給父親帶一些日本的藥,給弟妹們帶一些他們期盼的各種物件。當然,還帶一些錢,補貼休息後生活日益窘迫的父母。父母則把這些錢分一些給弟妹們。有一次;她在日本讀到大陸上一些鄉下女孩到特區賣淫,將所賺的錢寄回傢中補貼傢用,她覺得自己也挺像她們的。
她回去後總是待在傢裏,哪兒也不去,也不見什麽老友熟人,像一個見不得人的潛逃者。
八十年代末,她嫁給了小島。小島人不錯,起碼比她那兩個前夫強。也比她在大陸上見到的許多男人強。這世界的事顛顛倒倒的,當她和許多女孩在大陸上頭戴軍帽腰紮武裝帶揮拳頓足叱咤風雲的歲月,日本女性正是最溫馴可人的時候,就像在電影中看到的那樣,低眉順眼跪在門口迎候丈夫,然後輕柔說一句:“您回來了。”當她和她這一代鐵姑娘們被折騰得灰頭灰腦心力交瘁,一個個都忙着尋一個安全的小窩躲起來的時候,日本女性又史無前例地瘋張起來。所以小島對她說,中國女人溫柔、專一。小島的前妻因為有多次婚外戀情,終於與小島分手。
就在這個雪天的早上,在那很溫馨的中式床上,她决定了春節回去。日本有許多節日,卻唯獨沒有春節。因此,來日本的十年中,她很少能在春節的時候回傢。給別人打工的時候,沒有假。自己有了公司後,又沒有了空。她不明白,這個和中國同文同種的民族,為什麽沒有把中國最美妙的這個節日學了去.
一個多月以後,她回到了家乡。
小島說想和她一起回來,她拒絶了。她倒是想帶兒子回來,兒子又不願意。他說寒假期間已和同學約好去北海道滑雪。和小島結婚的第二年,她將兒子接來日本。在日本的幾年,最折磨人的是思子之苦,為了他,她不知偷偷哭過多少回。富裕與文明對孩子有一種天然的誘惑力。幾年間,兒子已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日本男孩,對大海彼岸的事情已全然沒有興趣,甚至連中國話也不願講了。這常常刺痛她的心。有一次他的同學來聚會,她對他說個什麽事,他壓低嗓子說,媽媽你不是會說日語嗎?兒子和小島說話的時候比和她說話的時候多。小島沒有孩子,所以很喜歡他,把他當自己的兒子一樣。近兩年來,兒子已不太會說漢語了。那次她正在看一部中國控訴日本侵華罪行的紀錄片,一個衣衫破舊的老農民撩起衣眼,讓記者看他背上一塊深赭色的傷疤。兒子從旁邊過的時候用日語嘀咕了一聲。她聽見了,兒子在說“真是惡心人”.她的臉一下子紅了.她很想駡他幾句什麽,氣都衝到嗓子跟了,纔發現不知該駡他什麽好。
父親已是第三次腦血栓了,一邊身子已完全不聽使喚,臉口也有些歪斜,說話嘟嘟噥噥,吃飯滴滴嗒嗒,大使小便都管不住。每次回來她都會傷感地想,這怕是和父親最後一次相聚了。她一直沒有對父親說她加入日本簿的事。
父親一再生氣地追問她為什麽不帶兒子回來。她搪塞說兒子學校有事。她許諾暑假一定帶兒子回來看他.她想,還是讓父親保留一個記憶中依偎在他膝間,聽他縱橫捭闔的外孫吧。
幾天後,她和弟弟妹妹一起去看了她們傢原來的住所,三十年前的那一幢蘇式宿舍樓已很破舊了。原來她們一傢住的那一層樓,已住了三兩傢,每一個角落裏都塞滿了雜物,走廊裏放着掃帚和簸箕的地方,她記起來,是父親當年放黑牌高帽的。那時走出沒別的東西,這兩個物件便特別觸目.他們沒有再進到裏屋去,已經有一個婦人用警惕的眼光盯他們了。她和弟妹們出來,在門日照了一張像.
她又去了一次母校.那所中學已經全變了樣。幾幢兩層的教室變成了一幢很氣派的五層教學樓,衹有操場後面的山坡上的一排平房教師宿舍還是當年的。再往上又新建了幾棟那種方盒式的宿舍樓。食堂是原來的,當年還兼作禮堂用,曾有許多次批鬥會在那兒召開.先是她和她的戰友們鬥別人,後來是別人鬥他們。操場上空空蕩蕩,積滿了被踩得很出的殘雪。她曾在那兒跑過,以過,做廣播體操.那時她紮着兩束豐滿的短辮。操場旁邊的那一洞磚砌的墻報欄還在,貼着一些被雨雪浸濕的慶祝元旦的地報稿。三十年前的那個初夏,她和肖、鐘經過一個激越的不眠之夜寫出的那篇戰鬥宣言,就是貼在這個地方.
操場旁邊的兩道上,偶爾走過一兩個教師模樣的人,都已不認識了。
那天下午,她决定到肖傢去.那天是正月初一,她特意選定這個對中國人來說是最隆重的日子去肖傢.她知道,這是她這次回來的最重要的原因,也是冥冥之中糾纏了她許多年的一筆孽債。她尋了許久,尋到了肖傢的那條小巷.那條小巷已被拆掉了大半截,拆掉的地方正在蓋一片樓房,四處都是斷壁殘垣泥水磚石。肖傢那所大院居然還在,居然還是三十年前的那個模樣。她匆匆從門口走過去,遠遠地站着,百感交集。她不知道肖是不是每天還從這個黑乎乎的院門裏進出,肖的父母不知還在不在,如果還在,也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了。印象中,他們那時都已很老相了。站了許久,她終於鼓起勇氣朝那個門走去。從那個黃昏之後,她再沒有來過這裏,也沒再見過肖。她不清楚肖對這件事究竟知道多少,對她在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究竟知道多少。當年,她幾次想去找肖,對肖陳述一切,但一直沒有機會,也沒有勇氣。
她走進那座大院。一切都還是當年的樣子,衹是更暗了一些,更勝了一些。走道上,有些煤爐換成了液化氣爐。她問一個在房門口擇萊的老太太肖傢還在不在這裏住。老太太說消已經不住這裏了,現在是肖的弟弟住這兒,一早他們兩口子帶着孩子走親戚去了。肖現在在一所小學,當了副校長了,去年剛分的房,把他母親也接了去。肖的父親已去世多年。她問是哪個小學,老太太叫來屋裏一個中年女人,那中年女人告訴說是哪個小學。問完後她還是走到第三進天井肖傢的樓下。她擡頭望了望,覺得最後一次爬上肖傢好像就是昨天的事。
第二天,她找到了肖的那所小學,又在小學附近的一條小巷找到了肖的新居。
肖來開的門。他幾乎是一個老人了,頭髮花白了,幹瘦,在傢裏還穿着一件厚厚的棉襖。他沒認出她。她說了她是誰。肖想了一想,纔猛然記起似的,慌亂地讓她進屋。就在走嚮小客廳的那對沙發的幾步路中,她看見肖的腿瘸得很厲害。這時她纔真切地聽見了三十年前的那兩聲槍響。
肖待她坐下,又慌亂地去沏茶。肖問她是怎麽尋到這兒來的。她說她去了肖原來那個大院。肖說,那個院子馬上也要拆了。她問肖的母親,肖說母親在屋裏睡着。天冷,母親身體不好,沒有起床。她又問肖的妻子和孩子。肖說他妻子上班去了,妻子在一傢商場做營業員,今天是中班,到夜裏八九點鐘才能回來。有一個孩子,是男孩,十九歲,在讀技校,平日住在學校裏,星期天才回傢。今天是跟幾個同學看一部什麽剛上演的美國片子去了。
大年初二,肖的傢裏沒有一點年節氣氛。客廳中間有一隻煤爐。但屋裏依然很冷。她說很多年沒有在國內過春節了,覺得不像從前那麽熱鬧。肖說不讓放鞭炮了,又沒興致弄什麽吃的,各傢各戶的人也少了起來,所以比原來冷清多了。
肖很拘謹地問起她的情況,她簡略說了一下。聽說她在日本有一傢公司,肖一下興奮起來,忙問她的公司做些什麽,然後說自己的學校辦了兩個校辦工廠,他就是負責校辦工廠的副校長。這幾年校辦工廠很不好辦了,沒有好項目,沒有資金,老師們的奬金、福利、住房又都指望着校辦工廠。他很認真地說,她要有條件,有機會,一定關照一下他們。
她很想和肖談往事。談談那次扒貨車,談談那全市第一張紅衛兵宣言,談談被打成野心傢反黨小集團。甚至談談那次“處决”,和“處决”之後各自的遭遇。但尚卻-直在談他的校辦工廠,談它們幾年前的興旺,談它們這兩年的艱難,然後又詢問起她的公司在中國有沒有投資意嚮。他說他們教委還有一個大公司,如有大的投資項目也可以和教委那個大公司合作。
後來,她問起了鐘。削很吃驚,說,你沒有跟鐘聯繫過?她說沒有,她跟誰都沒有聯繫過。肖說,聽說鐘現在在南方,生意也做得很大了。八十年代初鐘來找過他一次,那時鐘已出獄一年多,他坐了十二年牢,提前出來了。她問鐘對他說了些什麽。肖說,說來說去,也就是那些事,那些事在當年審查時已翻來覆去折騰了多少遍了,我現在想都不願意再想它,大傢都是受害者,不存在誰對誰錯誰嚮誰道歉的問題。肖說鐘當時還沒有正式工作,準備和離休的父母一道回陝西老傢去。幾年以後,好像是八四年或八五年,在街上碰見過鐘一次,鐘說他已在一傢部隊背景的公司裏面做,父母親也沒有回老傢。肖說最後一次見鐘是前年,在中央電視臺辦的一個體育晚會上,鐘以一個什麽公司董事長的身份嚮某足球隊捐款,很大一筆錢,幾十萬還是幾百萬。鐘還講了話,說自己少年時就做足球夢,中學還當過足球隊長,是一個很棒的前鋒,然後足球隊送了鐘一隻全體隊員簽名的足球。
可以看得出來,肖的生活依然不富裕,傢裏的民設,在她出國前,大陸一般人傢就有了。她突然想給他一點錢,又覺得這樣做有點欺侮人,似乎想輕易地將三十年前的那一筆孽債洗刷掉,但她實在想不出別的什麽辦法來表達自己的心境。她惶惶然像做壞事似的幾次將手伸進口袋也沒敢拍出來。後來談起了肖的母親。肖說母親一生為他吃了很多苦,特別是那次事情以後,多少年沒過安神日子。現在剛剛好一點,又落了一身的病,母親沒有正式工作,看病吃藥都得自己掏錢。母親一生儉省要強,大病小病都不願看。入鼕以來一直不好,怕打不過今年的。她到肖傢來之前,最害怕的是見到肖的母親,進門後聽肖說他母親睡着,纔寬鬆一些:現在聽肖這麽一說,便想進屋去看望一下。但肖極力阻攔,說母親眼睛已看不大清楚人了,屋子裏空氣也不好。這時她便將口袋裏的十萬日元拿了出來,說給伯母找個好醫院看看。這筆錢她原本想留給弟妹,在父親有什麽不測時用。肖一看這麽大的數字,一下都驚呆了,連忙推還過去。她說日元面值大,這其實沒多少。肖說不管多少我也不能要你的錢。她說這是我對伯母的一點心意……她說着,眼淚都快出來了,她差一點就要像日本人那樣跪下去說一聲實在對不起。正在他們推推扯扯的時候,有人敲門,肖去開了門,門口站了兩個中年男人,忙匆匆地要肖到樓上哪個老師傢去打麻將。肖說傢裏來了客。那兩個人便說我們在樓上等你,快點來。在肖和那兩個人說話的時候,她把那十萬日元壓在茶杯下面,走到門口嚮肖告辭。肖輓留不住,便鎖上門去送她。
肖一瘸一瘸地下樓,一瘸一瘸跟着她。兩個人都不知說什麽話好。她知道,身邊這個頭髮花白滿臉滄桑的瘸腿男人,是三十年前那個睿智沉着正直厚道的風華少年演變而來的,但他已經不是那個肖了。不是那個在裝滿黃沙的貨車車廂裏,讓她品嚐到第一次少女春情的肖了,也不是那個讓她肝腸寸斷執意要進京嚮毛主席匯報情況的肖了.她明白了,當年那兩聲槍響,是怎樣地轟毀了一個十七歲少年全部的信念與勇氣,那種戲劇化的革命激情,是如何在那一瞬間化作了久遠的恐懼與絶望。
她感到一陣蒼涼,我們都太早地消耗掉了自己的熱情與夢幻,因此失去了未來。我們又太快地忘記了過去,因此又失去了歷史。我們孤零零地活在現在,活在眼前。我為我的公司,為我兒子的學業。他為他的校辦工廠,為他老病纏身的母親。
肖一直把她送到大街上有公共汽車站牌的地方。她不好意思說自己本想生出租汽車的,便上了一輛很擁擠的汽車。上車前,肖又對她提起他的校辦工廠,讓她盡可能地關照一下。
她在第二站便下了車,也沒要出租汽車,朝了一個方向信步走着。
這個城市也不再是她當年的那個城市了。大街被那些庸俗又時髦的裝飾材料包裹着,像日本電視劇裏六七十年代的那些街景。她很想尋見一兩塊那種厚重古樸、用很漂亮的中國書法刻寫的店鋪匾額,但沒尋到.那一年夏天,她和她的戰友們曾滿懷豪情又滿懷義憤地將它們一塊一塊摘下來,扔到馬路中央的熊熊大火中。許多年,當她在日本,在泰國,在舊金山,菲律賓,甚至在南太平洋一個聞所未聞的小島國上看見這種匾額的時候,纔痛楚地感覺到那一把火燒掉了什麽。而在大陸上,沒等人再去刻寫它們,那些花裏鬍哨的塑料與金屬便鋪天蓋地而來。一切都被很快地遮蓋,一切都被很快地替代,一切都被很快地遺忘。
突然間,她覺得眼下比在日本更加空落。那時還有許多回憶,許多思緒,許多的悵然與不寧……這些用神的材料在這次回國中一下都被消費完了,像姨媽傢那座壁爐,幾束小小的木柴轟然燒盡之後,衹剩下空洞冰涼的爐膛。從此,那些多年來糾纏自己讓自己酸甜苦辣半夜夢醒轉側難眠的往事,如過年的煙花,放出一陣短暫的光彩之後,剩下一個微溫的殼。再沒有往事了,也沒有了對往事的牽挂。因為往事也被這麽輕易地消費掉了。因一次探訪,因一疊日元,因一次沒有回應的對話。沒有了往事的人才是真正漂零的人。她發現自己也不再是三十年前那個永遠在追尋着什麽,等待着什麽,對從前和未來都充滿激情與愛的自己了。她衹是一個叫小島林子的日本女人,走在東京都的大街上,她和其他的日本女人沒有什麽兩樣。她會在那個島國上漸漸老去,並最後死在那裏,那時也不再有人會真正記挂她.原來,她還曾有失去祖國失去歷史的空虛,惆悵與痛苦,現在連這些也失去了。大傢都在活着,在一個物種繁衍的鏈條上如一個孤零零的鏈環那樣活着。過去的一年,人們都在指責着日本忘記了歷史,她想,我們就記住了歷史了麽?不論是光彩的,恥辱的,卑下的或輝煌的,我們還記得一點麽?歷史如果不在心裏,不在情緒中,不在血肉深處的精髓之中,而僅僅是圖片,是物件,是一段文字或故事,那它是和我們無關的。
一個叫小島林子的日本女人在這種漫無邊際的玄想中嚮前走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從她身邊流過。他們一點也不知道她在想一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