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的情感历程
经过有关文艺部门的竭力争取,经过出版社编辑邢良俊等人的努力疏通,贾平凹没有回到他的商洛山去。他留在了西安市,分配在陕西人民出版社文艺部工作。职务:助理编辑。时年23岁。
好了,总算毕业了,有工作了,每月有三十九块半的工资了!他高兴得忘乎所以。
他第一次要领工资了,写信给父亲,问这钱要作什么用场。父亲复信极快,告诉他,你爱买什么就买什么,家里不用你操心。买什么呢?先改变形象吧!于是买了一件涤确良衬衫,他穿到身上,十天没脱下来。他洗了澡,换了衣,拿那涤确良衫去洗,方知没有肥皂。于是,挤一蛋牙膏,用清水打湿,揉到领头,搓那袖口……
出版社里,老老少少的手腕子上都有块金属疙瘩,他羡慕得要死。一次,有人托他捎手表,他不知这表怎么上条,夜里表针不转了,他摸索着去拧,竟拧动了,他高兴地跳起来,比瓦特第一次驱动了蒸汽机还激动。
悠哉乐哉的日子没过多久,他便陷入了极端的愁苦之中。社会上的复复杂杂,单位上的是是非非,工作上的磕磕绊绊,爱情上的纠纠缠缠,他才知道了一个山里孩子的单纯,一个才走出校门的学生的幼稚。他一面读中外名著,一面读社会的大书。他开始否定自己那些声嘶力竭的诗作和故事,否定自己描摹生活的那套语言方式。他读高尔基,始知文学三要素的第一便是语言,以前教科书上也说文学艺术主要是语言艺术,当时怎么就没有读懂?现在,他恍然大悟,心慌得厉害,每写一篇作品,总想法探索新的语言形式……
好在一个新时代正出现在眼前,国家政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先的禁锢和教条被打碎了,文学上放开了许多新思想、新理论。全国文学刊物如雨后春笋,新老作家各呈其能!文学写人的命题重新有了定义,现实主义的概念也复归了本体。于是,忠于生活的问题提出来了,干预生活的问题提出来了,爱情的位置被腾出来了,伤痕文学也应运而生了……真是一个好时代,学习的时代,思考的时代,竞争的时代!贾平凹亢奋得彻夜不眠,他几乎遍读各地的文学刊物,看人家都在弄什么,自己怎样去追赶那些浪头……
稿子源源不断地寄向四面八方,四面八方又源源不断地退回来。他开始心灰意冷了,恨自己文命太薄,恨自己死板低能,也恨过编辑。他为自己的前途担心。这么源源不断写下去,空误了青春年华怎么得了?他常常夜里伴着孤灯呆坐,愁思锁心,心愈彷徨得厉害。熬到次日凌晨一时,无奈了,说睡,倒头便入了梦乡。有时候,他要检点意志,嘴里说再熬一会儿,果然就逛了眼,到天明没有嗑睡。眼睛虽然发涩,但神经兴奋得厉害,他把那一百二十七张退稿签全贴到墙上,抬头低眼看到自己的耻辱。这些退稿签,一半是铅印的条子,有的编辑太忙,退稿签上连他的名字也未填上。他苦闷极了,很想把心绪调整一下。适在这时,各单位都要出人去市上修人防工事,这样,他便自告奋勇地挖地道了。挖地道真好,先开一眼猫耳洞,再四向开扩,又纵深掘进……他忽然问自己:创作也是这样吗?我的猫耳洞在哪里?
在棣花!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家乡。那里有他至为熟悉的人和事,在那里开掘,可以闯出独为他有的一条道儿!啊,李闯王当年屯兵商洛山,蓄得锐气才攻下了北京,他贾平凹为什么就不能屯笔商州,由此而打出潼关去呢?
“打出潼关去!进军京津沪!”他一边这么念叨着,一边把出版社分的土豆给一位有病的老编辑送去。老编辑赏识他,过问他的创作。他的想法和目标,得到了这位老编辑的首肯和指点。
平凹顺便还说,社里准备叫他去礼泉县的烽火大队蹲点,搞社史,他真不想去,思想刚刚理出头绪,许多构思已经成熟,他现在急需的是赶紧写、赶紧写!他担心到了乡下不可能有条件写他的小说,而搞社史又是很乏人的,调查呀,座谈呀……
这老编辑沉思良久,猛地发了话:“去得呀,这是把鱼往大海里赶么!”
烽火大队,劳动模范王保京的大队。他培育出过高产玉米,受过周恩来总理的接见。在陕西,这个队一直被尊为先进的典型。贾平凹去了,是文艺部的负责人陈策贤领他去的。老陈和老作家李岩冰是这次编社史的总负责,他们对平凹挺赏识。同去的还有陕西师大中文系的白志刚和礼泉县文化馆的邹志安,还有一帮师大的实习学生,他们这个写作小组是要续写社史《烽火春秋》的。他们白天参加劳动,晚间开会调查搞材料。和他们厮混得最熟的是大队农科所的那帮年轻人。他们跟这些农村青年一起精屁股下河游泳,一起烧野火煨豆子吃,一起用青烟叶卷喇叭筒来吸……多年以后,他们几人都弄成了事业,白志刚当了一家文学刊物的主编,邹志安的短篇小说得了全国奖,而老陈则是桃李满天下了!他们偶尔聚首,回忆起这段生活,都觉得是他们一生中挺有意思的一折。
其时,师大学生写了那么多的稿子,新闻、特写、散文、诗歌、小说、报告文学等,他们都希望得到指点,这样便忙坏了老陈。平凹是参加执笔写社史的,同样忙得不可开交。老陈这边稿子看不过来,便叫平凹来帮手。这样,平凹又看稿子,又写社史,两头都完成得挺不错。多年以后,老陈忆及这段生活,说:“在烽火我看到了平凹身上的三个特点,一是他感受生活的能力强,二是他写东西构思比较巧妙,三是写社史显露了他的语言才能。”以后,平凹的实际情况证明了这位老文学工作者的观察是正确的。
最讨得平凹喜欢的是农科所那一对姊妹。她俩聪明灵俐、爱笑、爱卫生。她们对生活有诗一般的憧憬,对事业有执著的追求,对爱情也有朦朦胧胧的向往。平凹深深地喜爱上了她们,她们也乐于和他交朋友。她们给他讲农村的新老故事,帮他缝补绽开了的衣裤,她们还跟他打闹逗乐。他和她们相处,随便得多,自由得多,像在家乡时和童年的小伙伴相处,没有顾忌和猜疑,隔天不见就没精神。变脸事时常发生,但三分钟后又聚在一起耳鬓厮磨了……
此后,他依据这段生活,写了短篇小说《满月儿》,发表在《上海文学》上。小说里的两个主人公就是以农科所里那一对姊妹为模特儿塑造的。这是他攻进大上海的第一篇作品,而且深得时人好评。他作品进上海也不是一矢命的,退稿不少,且他还以安徽作了过渡。安徽的刊物当时在全国办出了名气,不少作者心向往之。平凹在这个省的刊物连发几篇小说,深得这里文师文友们的厚爱。《安徽文学》曾发表过他的一篇小说《泉》,人们说那是田园牧歌在中国文坛的复苏,说是一个青年作者在这里显露了才气。多少年以后,每忆及出潼关进华东,他总要将安徽念说一番。
根据在烽火大队体验到的生活,他还写了小说《岩花》、《果林里》等,这批小说意境清澈明亮,连作品的底蕴也水晶一般透彻。他是以纯真的眸子看世界呢!《果林里》还被改编成连环画,深得画界读者的喜爱,这在当时还是值得一谈的美事呢!
在烽火大队,平凹还惹过一次麻烦,是由算卦引起的,差点儿闹出人命。在《社史》写作的后期,邹志安、白志刚(即白描)、贾平凹三人移居县城一家招待所。写作之余,三人以算卦取乐,有人传给他们一种阿尔巴尼亚算命法,运算起来,很有数学的乐趣。一日,邹、白二人出外采访,平凹留下写作,晚饭时,胖炊事员提起锅铲直冲白志刚和邹志安叫嚣:“你们国家干部还搞迷信,我明日到省上告你们去!”二人忙问原因,才知是平凹独自给胖炊事员的婆娘算了一卦,卦相不好,那婆娘原本有精神病,听了卦回家就犯病,抓了十付中药喝了两次人还昏迷不醒。胖炊事员扬言:“若我老婆出事,我跟他姓贾的不得完!”
邹、白二人赶紧找平凹商量对策。平凹说:“这炊事员简直像个喂猪的,态度又坏,又不给我们做好饭,我早有气。下午他婆娘来算卦,我就用‘欧洲社会主义明灯’的卦术给算了,按卦相说她命苦,丈夫对她不爱,要防止丈夫有外心,谁知道就真的戳到她的心疼处。”晚上,三人寻思了一夜,决定第二天采取补救措施。先是邹志安在招待所内查外调,弄清这婆娘生平身世,又摸准他夫妻关系的真实情况。知道胖厨师对她不大体贴,生小孩时都没回去,男人是工人,她是农民,一直害怕他变心离她而去,加之本来就有精神病,所以这次犯病实际是犯了心病。心病还得心药医,信卦的人还得拿卦治。白志刚还得知一个细节:这婆娘腰上长了一个瘊子。
第二天,邹、白二人摆开卦摊,由服务员配合,引那婆娘人局。二人当着婆娘的面给服务员算,服务员说邹志安算的比神还灵,还说邹是有名的大仙,姓贾的只是他的学生。这婆娘当即就要邹志安给她算,白志刚说大仙不轻易开口,邹志安就摆大架子死活不接茬,然后就由服务员来替婆娘求情。邹志安才郑重交代:“算我的卦就信我的卦,不信就别算。”那婆娘连说:“我信我信。”邹志安递给她一副扑克牌,接手时从中掉下一张红桃6,邹志安即说:“你姊妹6人,你最聪明。”这婆娘大惊,忙呼:“你真正是大仙!”然后说她的家世,她的性格,特别点明她出生时土地爷给她身上溅上泥点子,所以她生性多疑,这泥点子就长在腰上,是个瘊子。这婆娘就服气得五体投地,说:“你咋像住在我家里一样!”邹又说她丈夫人好,爱老婆但嘴上不会说,还说你丈夫命属木,你命属水,水浇木才能过好日子,再起疑心就麻烦了……晚饭时,炊事员端来半盆炒鸡蛋,说了许多感谢话。事后,邹志安认真教导他的“学生”贾平凹:“佛宝万千,心宝第一!”又将《仙家大算》和《莲花现》二书教平凹精读,嘱他不可轻易设坛摆卦,说天机不可透,透了非天机。
贾平凹的许多作品在京津沪都顺利地发表了,可他人从未出过陕西省。他常常揣想,北京是个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全都地上铺着玻璃砖、房上苫着琉璃瓦?长城是不是城?金銮殿是不是用真金子搭成?皇帝那龙座上是不是也铺着老虎皮?毛主席那身子是怎么个保藏着?平凹不能对天津作直接的想象,但他总要想到孙犁,他想他该是个什么样儿的古怪老头儿呢?大上海却常常令他生畏,家乡有一句话,叫做“上海的鸭子呱呱叫”,是不是上海的鸭子叫声格外好听?抑或上海人特喜食鸭?那句家乡话的意思是“好”,可好为什么非得用“鸭子呱呱叫”来形容呢?他曾下过决心,有朝一日非得去那里看个究竟不可。可是,岁月年复一年流走,他在上海已经出版了几本书,可他还是没有到过上海。上海文学界几乎每年都邀他去,参观、访问、写作,任随他意,可他总是为这事那事所扰没有去成。有时候,他生气地说:“今辈子不去上海了,将那谜永远留着,将那鸭子的问题留给后代去解!”
就在这一年,老家那个送过他草帽的女朋友招工进了矿山。她当了工人,并未将他忘记,时常有信来。他和她的关系一会儿很热,一会儿却凉得冰手。他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总是若即若离的。也许,他没有全心去进攻;也许,她没有尽力来追求。常常,深更半夜了,写作煞住手,他便要到阳台上去,遥对夜空孤月叹息。他孤独得恐惧,自然属性就来折磨他。他觉得,事业、个人生活,都需要一个温柔贤淑的异性来掌握他前进的开关。
他决定要回去见见她了。时值秋末,棣花镇东面的平原已种上了小麦,牛头岭那边的坡地上已见了大麦和碗豆的嫩绿;勤劳的庄稼人怎么可以闲得住,夹柿子,旋柿饼,切红薯,卧酸菜;有人扛了扁担带上儿子去河沟割柴,有人蹶起屁股在西山塬上捞红薯……
丹江水悠悠东流,溅起的水花凉得彻心。他和她并排坐在河滩已经很久了,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她拣石子在手上玩,他拿脚在沙上踢出一个坑,又踢出一个坑。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子,当了工人仍有村姑的风韵。她将花格的衬衫领翻到蓝工装的外面,脚上那双丁字形皮鞋少说也得花去她半个月的工资。他和她干坐了两个钟头,说回,就各自往家走了去。
下午,老地方,他们又见面,是各自的老人催逼所致。他问她矿上的情况,她说半句留半句的;她也问他省城的工作,他也有一句没一句。本来,他想告诉她,他写的小说北京登了,上海登了,天津登了,许多地方都登了,可她总问他编辑算是几级工。几级工?那时没有搞职称套改,他也答不出。反正没有劳保费,也不发工作服和翻毛皮鞋。
他告诉她编辑工作是看稿子、写东西,她却问是广播稿还是墙报稿,是写对子还是刷标语。
他和她实在没有能说在一起的话题了。他便对她讲这棣花镇的变迁,讲这丹江河的改道,讲这河沙中的硅粒和石英……她只是低头不语,石子不玩了,却一个劲儿地用手指绞那略黄的发辫。她对他讲的那些没有兴趣。
他猛地站起来,大声说:“我要结婚了!”
她扬起头,平静地:“那我祝福你。”说着一低头,双手捂了泪凄凄的眼。
他们往回走了。天色昏暗下来,水从山边流过的那道白线变成一抹隐约的反光,唯有浪花以清泠泠的脚步叩问每一处或土或岩的堤岸。晚风从西山源刮下来,岸边的大片芦苇嗦啦啦伏下去,嗦啦啦拱起来,褐色的浪一直朝东涌去。他和她走在小径上。小径,二尺宽,两旁是枯萎的白茅和车前草;折坏的芦杆横下来如栏杆一般,低的跨过去,高的就得用手拨开。这小径他们自小走过无数遍了,要在这片苇园里很曲折地弯一阵子呢!
出于安全和礼貌,他让她走在前边;还是出于安全和礼貌,他又让她走在自己后边。秋风让世界变得枯黄,又从人的裤筒钻进去让人心冷。他和她在芦丛中走了好长时间,钻出来了,怎么还是河滩?
他们迷路了。芦苇地里的小路枝杈盘扭,尽管以前走过多少回,这一回是实实在在地绕了圈子。
他泄气了,说“走不出去了,我们背靠背过夜吧!”
她却勇敢起来,要自己在前边探路。他跟着她,不几步,她却说她害怕,心里直发紧。
他想起来了,这芦苇地里是有几座乱葬坟的,老年人常说这一带有“迷糊鬼”蒙人心窍,迷上了谁,谁便在这里脚不停步地转上一夜呢!不知怎么,他真的就觉得自己眼睛发木,连天上有没有星星都瞅不清了。
她只是喊害怕,继而抱怨不该到河边来。他知道这桩婚事算是糟透了,走熟路都发迷,还能伴侣终生吗?他拣一根芦杆,将一头递给她,叫她牵牢、站稳、闭上眼、想那jian下的莲花池。
突然,他高诵:“阿弥陀佛,我来了!”说着拖她大步走去。这时,他们听见,村子里有狗“汪汪”地叫了……
和这女矿工告吹之后,他又回到他六平方米的天地里。他一进入到创作的境界中,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唯觉心中的血在一条宽阔的河道里奔突。可是他一旦在稿纸上压上了那块青色的板板石,他便回到了人间,便有宠辱袭上心头。那时候他有个习惯,一苦闷便要两手插进头发,将手掌捂了额头,将视线在桌上作墨汁一般洇开去……
中国有个封建宗法制的金字塔式的观念结构。贾平凹自小受到家庭和社会的教育,这教育使他把自己牢牢地钉在了这座体系严密的金字塔结构里。要把贾平凹从那金字塔式的观念结构里剥离出来,比从他身上割肉更使他痛苦。但凡文学界开会聚首,他免不了要受到许多女崇拜者的包围。她们朝他拥挤,常常把热烘烘的胸偎着他的身,常常把湿漉漉的气吁在他的脸,她们要听他说一句最平常的话。可是往往在这时,他却紧张得缩作一团,鼻尖上止不住涔涔地冒出汗来。一次在南京,他偶然发现外省那位和他挺要好的文友,手挽当地一个漂亮的女崇拜者在某地游走,他立时便在心间产生了排斥;他对那文友的印象,无意间蒙上了一层斑驳的色光。多年以后忆及此事,他总觉得自己的心理结构未免过于老化,但要他相仿行之,却是比上天摘星星还要难……
他把它想象成一位长发公主。那青丝儿垂在背肩前胸,直化入那曳地长裙的百褶儿。微风咝溜溜过去,唯见长裙袅娜,却不见那软软的步子游前去。这是一株柳。植在陕西师大中国语言文学系大楼的左侧。师大的校园里,姿色绝佳的垂柳不少,可他偏偏就沉湎上了这株。白志刚没有找着,几多文学的议题在心里憋着。可他一看到这柳,便什么都忘了,有人宁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是宁愿在这柳下长眠了。不,他的长眠地在牛头岭,这不可更动。那就插一株这垂柳的枝儿到牛头岭吧,那祖坟世代叫古柏罩着,总是古枯苍黄的,这垂柳才携有灵气呢!但到伸手要折,却兀自软了手腕。它怎么可以折得?它其所以独抒性灵,不全赖于这绿色的“长发”吗?
贾平凹跨上一辆三路公共汽车,心里还在念说那株柳。时序正交八月,西安的气温也不比长江上的“三个火炉子”低,他的脚上,塑料凉鞋的每一根鞋袢儿都像热胶粘在脚上,化纤布的长裤变形后绷带一般拧在大腿和屁股上。车上人不多,却是一个扇子的展览。末一排坐位全空着,他占了小小的一角,而左近的女同胞却偏偏把半个身子遮在他的头上,且将手中那柄潮州纸扇痉挛般地颤,直把一股股浓重的狐臭硬扇给他。平凹心里好生不快,头几乎被熏晕了,却也不敢吱声,是山里人的耐性在他身上发挥着作用。尽管那柳的幽思被冲得没了踪影,可他还是装人装神地挺着脖子。他嘴里默念着:“你熏吧!你熏吧!看你能把我弄成熏肉?”心里却在深深地琢磨,南郊是大学城,三十万文人学士聚在这里,没有高烟筒,空气洁净,社会秩序好,公共汽车的司售人员都喜欢在这一线服务,可为什么偏偏生出了这么个制造熏肉的女人?
“啊哧!”公共汽车被熏得打了个喷嚏,车身斜了一下,停住了。这女人还知趣,忙忙地拨开枝枝杈杈的手臂,第一个下车跑了。平凹长吁一口气,将头从车窗探出去。他要记住这个站:草场坡。他目光落在奶油色站牌上,却倏地一个闪电在眼前裂开!没有上千串鞭炮的爆响,没有排山倒海的飓风,却委委实实是一个闪电。平凹将饱满的上眼皮揉了再揉,定眼望去,目光却皮筋儿一般被扯长了——
那是一个青年女性,她若无其事地在站牌下立着。玉色的双臂“v”型地交叉在小腹,手里长长地吊着个普通的黑色人造革手袋。她偏过头去,静静地瞅那些性急的乘客朝车门前挤。贾平凹的心蓦地一颤,又一颤;他常常自怨山地人的没出息,可像今天这样使他心底一动再动的,却是从来没有过。是她妖艳吗?是她多情吗?压根儿提不上。三百万人口的大城市,美女如云;常在钟楼附近,见到喧嚣的市井突然一个冷冻,那便是过去了一个倾城的绝色女子。平凹对此类人等,常常报以冷漠。可是今日,怎么就神魔附体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一双玉色的胳膊怎么就将他度量美的绝高旗帜吹落下来?
她竟然上车来了!最后一个。她没有去坐什么位子,只款款地倚在车门旁的那根立柱上。她买车票时,和售票员说了一句什么;声音不高,却现出了她的明目皓齿。平凹在揣摩自己,也在揣摩她。他似乎在哪儿见过她。面不熟,那神韵却挺熟。
在哪儿见过呢?她两根小辫儿,不长,斜斜地搭在肩上;流海帘子一般遮住宽宽平平的前额;腮庞不大,却将脸形撑成一枚匀匀的鹅卵;个头不高,不胖不瘦……这样的女子不是随处可见吗?大差市、长乐坊、韩森寨、未央路,及至郊县小城,集着农村姑娘的质朴和城市小姐的文雅于一身,那些进城工作的女工,那些郊县来的女大学生,那些刚刚从孩子群里出来的青年女教员,不都有这种风采吗?平凹将这些一桩一桩地掂过,于她却都不合适。她就是她。一无二致,是谓独特。独特在什么地方?是她那冉冉香莲般的脸盘儿?是她那亭亭玉树般的身段?是她那再普通不过的黑色手袋?是她手间那素绢的热帕?平凹终没弄明白。忽儿他又觉得,世上美人具备的美处她都有,那是一种复合魅力,能震撼心灵;又是一种内在的气质,给人以无可名状的静态威慑……
公共汽车拧扭了一下腰身,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下。她有目光转过来,似乎在他的脸上顿了一下。平凹忙偏了脸,黑眼仁儿却随她的举止游移。当她目光从他身上漫过去的时候,他觉得身上凉飕飕的;当她举手撩一下额前的发帘的时候,他心里热乎乎的;他总觉得她那动作他见过,见过不下百十次!
平凹牙一咬,咬定一个判断!
当一个老太太从她身旁过去,要去前边坐位子的时候,她扶了老太太一把,轻轻说声:“您老慢点。”这一句平常的话,平凹逮着了,他胸膛一抽:乡音!他几乎喊了出来。那老太太落了座,向她道谢,她又顺手撩了一下头发,说:“没啥。”啊,平凹记起来了,这不是初中同学韩俊贤的妹妹吗?
一时间,他心跳得厉害:坐不住了,身不由己地站起来。站起来,却偏偏被她从头到脚地看着。平凹汗流浃背了,作贼一般慌慌着,站起来要做什么呢?
适逢公共汽车靠站,南梢门。他说什么也呆不住了,被人家看着站起来,不下车又是什么意思呢?他贼一样窜一车。偎着了南梢门的站牌,心还在呼呼地跳。蓦然,眼中没了她,心里却空洞得厉害,仿佛失落了他写小说的那支笔……
“入了阴六月,三天一小雨,五天一大雨,那一沟的庄稼,长得山也挤,河也瘦了……”贾平凹在作一篇小说:《深深的秦岭里》。可他写到这里,说什么也写不下去了,思路乱成一窝麻丝儿,往昔那神笔的灵气化作了满腹的灰烬,连一星儿闪烁的炭头儿都找不着。肚子里的枯肠干碴碴地撑得难受。他不得不放下那支粗重的老式金星钢笔,将目光在稿纸的方格儿里钻进钻出。蓦然,一个倩影,粉色的,从稿纸上直朝他眼前推近;忽儿,那影像又洇化了,仿佛宣纸上的水墨,浓而淡,淡而远,最后化作了毛毛丝丝的灰绒儿,有水的纤维在那里柔柔地拂着……
那影像是她的。挥之即去,捉笔却来。一时间平凹心律的步子乱了方寸,他不得不将稿纸反扣到桌上,认认真真地同她对话。
“您是不是韩俊贤他妹子?”
“您哪一年到西安的?”
“上学!工作?跟人了?”
她无应。最痛苦者莫过于放空枪的猎人。
金星笔又在他指间捏转,稿纸再翻过来。“河也瘦了,河也瘦了……”平凹默念着那文思的断弦处,笔尖儿下意识地在那地方转圈儿。墨水泻了几丈长,落成的竟不是文字,而是一幅画。
她的。鼻子,眼,腮额,不像。再来,先那短辫儿,再是流海儿,再是睫毛儿,不对。第三幅,先眉,后眼,再鼻、鼻、鼻若截筒,她在家时他就注意了那鼻。那鼻,挺楞楞地沉下来,修然煞住;鼻尖浑圆而不塌,鼻翼饱满而不肿,鼻孔微隐而不藏不露。多少俏妙女子,美得绝顶却失之于鼻洞:有双月般勾向鼻翼的,有仰上而倾泄了底气的,有深凹而埋裹着狰狞的……可她不,她这鼻,圆中存方,方中存正,正中存庄,庄中见雅,雅中见秀!这是一尊东方女人的鼻子哟!
《深深的秦岭里》散乱地长满了五官,长得“山也挤了,河也瘦了”;贾平凹依旧画兴浩荡,他索性再翻过一页稿纸,再画那腰肢和玉臂……
这一夜,他没有睡着,魂儿在三路车的一线游荡。
他判断:她工作了,就在南郊。他匆匆去了食堂,逮住馒头先咬了一口。手在身上摸,竟没有带饭票;馍叼在嘴里,双手在上下口袋索遍,搜出的,却是一张十斤的全国通用粮票。炊事员吴师傅笑了:“小说把你给写迷了!”。他签名记账,急急奔走,脚踩了风火轮一般。他没有骑他那辆破车,他要去挤三路公共汽车。他跑到西华门,见三路车便上,没想把方向搞反了,他一口气儿下来,竟是西安火车站。他先自恼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壳,转而又乐了:起点站,上去占住有利位置,可眼观车子的前后上下,搜索的范围岂不更广?这样,他便一站一站地紧张了,民乐园,新城广场,西华门,钟楼,南门,南梢门……
草场坡!他不知怎么竟下了车,直望着那奶油色站牌愣神。太阳明晃晃地在东天煎着,灼热的气浪洪水一般淹得人窒息,可他极有耐性地等着。过来一位老者,背负了沉重的行李,他帮他卸下来歇脚;过来一位拐腿跛子,他为他驱赶了一群模仿他用腿划圈儿的孩子;过来一位行乞者,他极大方地给他掏了五角钱……一时间,他觉得他今日算活成人了,心气开阔得瀚海一般!
他想象中,她一会儿就要在这里出现的。
可是,三个钟头过去了,没有“兔子”撞在那站牌的竖杆上。相反,红太阳油盆一样在头顶燃着,他不由得心里发起慌来。有人在笑,扭头望去,是两个时髦而浅陋的女子。他怀疑人家在笑他,便气咻咻地偏了身子,匆匆地躲到梧桐树的阴影里。躲实在了,却将头从树后探出,见那两个女子依旧在笑,他重重地在地上踢了一脚,骂:“浮萍草!呸!”
“诚则灵。”他信奉佛的教训。他的心律款软下来,将目光扇形般铺开去,他寻他的她………
如是,守株待兔三次,无效果。他寻思,她是在西安上学吧?师大,外院,财院?于是,他将搜寻范围向南延伸,八里村,三爻……愈是不可得,愈是心切,一段时间,他蔫蔫地得了病,《深深的秦岭里》三易其稿,终未写成。他抱怨自己,怎么会在寻她的时候写《深深的秦岭里》?即便一座石峰,陷入了林海,望远镜也瞅不着的!
夜来了,平凹在他小屋外的阳台上瞧望。天上有姣好的月色,月边有疏散的淡星,星月在夜风中沐浴。一时间,他的心隙也洒满了月的光华,风的清凉。噢,荡人心神的夏夜,魁星楼上狼和鬼的故事又被逛山们论说了几回?
他想回到棣花去。上韩俊贤家走一回岂不一切了然?不,不能回去。《深深的秦岭里》不写完,终日不得安生。她总存在于这世上,可《深深的秦岭里》不写,这个月三篇小说的计划岂不落空?移到下一月?下一月有下一月的三篇。不唯创作才是生命,其它一切都在幻化中。
“啪啪啪!”有人拍他的门板,声音是命令式的。肯定是单位的同事,也好,跟他们戏乐一番,别让月色拂扫了心扉却又袭上愁云。
门开处,却是中学同学王家民。家民在艺术大学学美术。那时节,美术学院、音乐学院及戏曲学院合起来作了艺术大学。家民一直要平凹将他的国画习作拿给美术编辑室的王艺光指点,今儿算是把作品送来了。
其实,平凹哪有心思呢?聪明的家民见平凹心神不定的鬼样子,以为创作上又遇了苦恼,便有意同他胡吹乱pian,诱其忘却烦恼、松弛神经。平凹始则应付,继之参言发问,再便不时乐得开怀大笑了。这家民也是满肚子热闹,人间风流活,天上神鬼事,他无所不晓;讲到受活处,竟使平凹“格儿格儿”地直岔气。
闲话间,他提到韩俊贤的妹子在艺大戏剧系进修,人才出落得红桃一般,西安市上的洋魄头简直无可比。
平凹先是一愣,再是一声“啥?!”继之,他慌慌地站起来在狭小的屋地上踏步。
“你冷吗?”
“不,不不不不——”
“怎么打颤?”
平凹拿双手把脸盖了,又狠狠捋下来,摔活一下手腕儿,故作松弛地说:“许是有点感冒吧?”旋即,白眼窝仁儿一斜:“你带了阿斯匹灵吗?”
“见鬼!”家民把手重重地拍在《深深的秦岭里》那稿纸上,随即,又瞠目结舌了:“你你,这是画小说吗?”他指着那满纸的鼻子、眉毛、眼窝、嘴。
“哧——”平凹用鼻腔释出了胸中的积气,转而,诡秘地问:“麻衣相上五官主啥?”
家民信口吟道:“第三司空额角前,上卿少府更相连;交友道中交额好,重眉山林重圣贤。”
“屁话!”平凹骂一句。
“屁话不屁,真人不气。鼻眼耳朵口,你问那一着?”
“问鼻子!”
家民捞起床边的破扇,遮了胸,左手背后操了,在屋里将脚作外八字撇着走,一圈儿回来,神神道道地眯眼诵道:“鼻乃财星莹且隆,两边厨灶没教空;仰露家无财与粟,地阁相朝家柜丰。”
“嗯。”平凹将声从鼻子哼出。
“如何?”算卦先生俯身打问,颇有乃父遗风。
“尚可。”
“替谁预卜?”
“吾也——”平凹突然一个长声叫板,接着唱起了秦腔:“有为王打坐在长安地面,盼的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家民忙捂了耳,嘴里叫嚷:“硬看狗咬仗,不听平凹把戏唱!”
平凹却正经了:“其实,我这两下是跟田井制学的。”
“说疯话。”家民将指头直点到他鼻子上:“得空闲了,我领你找咱韩俊贤他妹子,人家那腔派儿才叫地道哩!”
“她会唱戏?中学时去韩俊贤家玩,那女子鼻涕常吊在下巴上。”
“别作贱人了,人家是丹凤县剧团的尖角儿。”
“她入了县剧团?”
“亏你还在一个村里。”
“那咱——”平凹显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什么时间?”
“明日后晌。”
“啥地方呀”?
“小寨。”
平凹“啪”地以掌击桌,他心里直怨恨自己,怎么就念歪了经,错在草场坡作功夫!
五双手绞在一起,攥紧,成一堆指头的疙瘩。笑,跳,用家乡土话一遍一遍地呼唤“乡党”,他们算是异乡遇知音了。城市人口成千累万,但每个人的心都是封闭得极严实的孤岛,何况他们这些“商山豹”,常常要遭城里人的白眼。
贾平凹和家民来到坐落在小寨的艺术大学,他们来看望家乡的“尖角儿”。丹凤县剧团来艺大戏剧系进修的有三个演员。家民将这手的疙瘩劈开,向平凹介绍:“这是俊芳,这是小凤,这是文jun。”他将大拇指向平凹一撇,向她们三个说:“这位就是我在电话里讲的——大编辑!”见她们把不胜惊异的目光斜过来,家民又补充:“还是业余作家哩!作家协会发了证儿的会员!”
带着孩子气的文jun首先发问:“你会写书?”平凹摆起大人的面孔,却憨憨地实情相告:“书还没有写出,文章是写了。”
小凤揪了一下文jun的衣襟,文jun便不作声。
平凹还没来得及和俊芳说话,家民便喊了:“找个地方聊吧,这么站着又说我们来的不诚心!”文jun提议上宿舍,家民说不行,在集体宿舍聊天会影响别人。
平凹的脖颈转了转,说:“到那株垂柳下去吧,那儿还有水泥板。”他真是人碎鬼大,偏不偏就又瞅着一株柳。他们五人,齐圈儿聚在柳下,座位是一些废弃的水磨石的建筑板。
家民开始讲城市人的笑话,惹得小凤和文jun格格发笑。俊芳文雅地坐着,该笑时她皓齿闪烁,该说时她朱唇轻启;没有高声,没有大幅度的动作,言谈举止款款然、坦荡荡、文雅雅、静淑淑。平凹将一枝草茎儿在指间捻转,不知是捻那“河也瘦了,山也挤了”,还是捻那“鼻乃财星莹且隆”,反正谁也看不见他那平静面皮下的林海松涛……
全凭家民作戏。他得着空儿便要作贱人:“嗨,当作家的唱‘有为王打坐在长安地面’狗哼哼似的,我说来听咱俊芳的,他说那女子,小时鼻涕常拖在下巴上——”三个女子笑作了一团,俊芳捂了脸,仿佛真的揭了她的短;文jun容不得别人作贱她的姐妹,忙捅着俊芳的腰肢,鼓动:“说他小着偷人家甜瓜那事,说说!”
俊芳笑红了脸,撩一下发帘儿,说“甜瓜我没见他偷过,我只见过他到我家去,老是裤带絮子吊在膝盖上。”
又是一阵哄笑,平凹看也不看一眼俊芳,只对着家民说:“她真会抓细节。”
家民炫耀地向三个女子解释:“他说的是写小说的专业语言。”
俊芳也对家民说:“我在公共汽车上见过他,我看他就像我哥的同学,我没敢认。”
平凹扭过脸来,严肃而正经地:“我一般不坐公共汽车,你许是看错了人。”
“那——,也许吧。”俊芳眨了眨眼,她不能肯定自已的判断。这个鬼平凹,装啥像啥。
文jun提问:“编辑工作可有意思吧?”
家民猛然想起新点子:“对对让平凹讲讲他们编辑部的故事,可逗人!”
平凹讲了。绘声绘色的,别人都笑了,他却不笑。他说,有个农民作者,被大队干部欺负得没了办法,他便宣称:我要把这些坏家伙的瞎事情写到书里,让全国人都来看!话一放出,干部们便吓慌了,说人家把咱写到书里可怎么办?于是赶紧给他很多好处。可他也书生气太足,硬是不受,坚持要写,并且真的写了,寄到了北京。稿子很快被退了,因为达不到出版水平。这样过了一年,队干部见他并没有弄成事情,更加迫害起他了。无奈,他背着书稿,跑到省上来,说是书不能出版,他便活不成人。又下跪,又哭泣,让人满伤心的。
当然,平凹最拿手的是讲社会笑话,可是时间不早了,天色暗了下来。为了使这难得的小聚再延续些时间,三个女子留他们住在了学校的招待所。
这样,平凹讲狼,家民讲鬼,他们直聊到深夜。夜深,平凹提议让家民给三个女子算卦,看她们的前程和福分。家民说那是死套子,没意思的,说他给熟人算卦心上不来灵气。
青年女子对自己的前程和命运比什么都关心,她们齐声叫着要家民算一手。家民也许真的没来灵气,逼得无法,他又推出平凹,说:“你不是看过《五官论》吗?”
平凹说《五官论》是看相不算命,那里边说得太粗,比方女子的爱情婚姻之类就没有。三个女子仍然要算,文jun拉住平凹胳膊直摇,平凹乐得衔了仙桃一般,说:“我才抄了一份日本手相学会的新算法,那里边事业、仕途、爱情,项目分得极细,有意思得很!”
文jun性急:“带来了没有?”
平凹沉稳地:“我找找看。”
他便真的,左边兜里掏一掏,掏出几张字纸。文jun抢先来看,说是小说《雪夜静悄悄》。平凹又在右边兜里翻一翻,翻出来几片烟盒纸,小凤争来一看,说是小说《竹子和含羞草》……
家民提醒女子们:“莫信平凹的鬼话,什么日本手相学会的新算法,说不定那正是他才编的小说稿,要在你们身上检验检验哩!”
文jun不乐了:“我们愿意叫他检验!”
小凤质问平凹:“你到底带来没有?”
平凹说:“你们先坐下,先平静下来,算卦跟量血压一样,激动了便不准的。”三个女子果真便稳稳实实地坐在他周围。他的手在衣襟下揣着揣着便摸出一张纸,众人聚首来看,正是日本手相学会的数学算命法。说是将要算的人的诞生年月日相加除以九,余数是几查第几大类……
平凹将三人的座次排好。俊芳是第一。她如实地报了生年、生月、生日。平凹一一作了笔录,然后开出数学式子,先乘除后加减,一番四则运算,结果得6。
众人一阵激动,聚首来瞅,一时头撞头,肩擦肩,胳膊乱动手乱翻。家民维持了秩序,说叫大家坐定,听平凹逐条宣读。
姑娘们最关心的莫过于婚姻爱情。念到这一条,平凹声气特大:“吉人作伴到终生!”
大家乐了,文jun说:“肯定是当领导的!”
小凤说:“吉人,就是鸡人,属鸡的。”
俊芳虽不好意思,却也激动,一时面如桃花,那摆放得恰到好处的五官俱生了光彩。平凹只是不敢看,心里翻江倒海一般卷起了波澜,他将那一张纸丢给小凤和文jun,任她们自己去寻找自个儿的命运……
家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完全是平凹的预谋。他以此顺利地了解到了她的年龄生辰,从而胜利地跨过了中国最为计较的男女匹配的年龄命相关。
她小他三岁,最佳配合。
一张别人废弃了的破藤椅被平凹搬上五楼,安置在他六平方米小屋的中央。
靠背上的藤条断了,破成一个碗大的洞。他把春节时出版社发的年画《猛虎图》从褥子下边翻出,涂了胶,粘在靠背上,补了那洞;坐下的藤条松散了,吊成一个包,他将自己的旧绒裤叠成方块,垫上去,上面覆了枕巾;左边扶手没了藤条的包裹,那竹的圆圈形骨骼黄亮亮地裸出,他左想右想没法儿补,蓦然却想到了茶杯,就找来玻璃茶杯往那圆圈儿里一放,不大不小正卡在杯子的中腰,平凹激动得抛冠而呼:“天造地设啊!”
他坐了上去,老员外一般眯了眼。空茶杯在手里拈转,未有丫鬟前来添茶。空茶杯依旧卡到那圆圈里去,他要吸烟了。火柴划着,烟气喷出,右手下意识地去旁边弹烟灰。不料,中指弹击过重,食指拇指失职,烟卷掉落了!
他起身去捡,硬是不见了那才吸了一口的烟棒儿。他怀疑屋里闹鬼,点了半张报纸原地燎了一阵,仍然未见烟的踪迹。他惊怪了,将藤椅移开原位,翻来转去,硬是不见。他坐在床沿,冷冷地观察这椅。椅是好椅,经他修补,盈盈地有了太师味,左扶手上卡着空茶杯,右扶手却是连那竹圈儿也没有了,只骨头楂一般戳出一条腿的延伸。这腿是一根大竹,手腕儿粗细,有松散的藤筋儿在上面绕着,索索罗罗的破裤腿一般。
猛然,平凹发现那竹腿顶端,原来衔接扶手的地方,有淡淡的烟气冒出,立即去瞅,却不由笑了。原来那烟棒儿,正巧掉在了竹管里。他乐了,再燃一支,坐了,就势儿将烟灰弹入那竹洞儿。这烟灰缸好深哟,一年的烟蒂烟灰未必盛得满。平凹吸着,弹着,忽然脑子生出联想:这不正好是一则哲学命题么?必然孕育偶然,偶然揭示必然,好一个破藤椅哟,平中见奇,奇中寓理……
平凹信手操起他的老式“金星”笔,在稿纸上记下八个字:“穷极物理,必有所得”。写罢,心间一片愉悦,他庆幸自己找到了“垃圾洞”,65号院没有垃圾池,各家各户的垃圾要自己送到青年路的垃圾站去。他又为自己找来了些许时间。
地是不能不打扫干净的。拖了,化一点香皂的水,星星点点地洒;洒着洒着,却兀自作了雕塑的凝固。他洒在地上的水迹,开出了五瓣的梅花,四瓣的喇叭,三瓣的兰花,两瓣的豆花,单瓣的马蹄莲;间有长藤细叶,竹苞松茂,他一时为自己无意的创作迷醉了,他曾戏称自己为“花奴”,可这花儿苞儿缠了他的脚,封了他的步,这又如何了得?
于美术绘画,他常常捉笔来弄几下,算作文学创作的一种补充和休息。那些画,随画随丢,无有保存的价值。可是今天,这些“画”却应该长久地保存!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了。他知道是她们来了。其所以要修补这椅子,收拾屋子,就是要准备迎接贵客的。
这是家民替他们约定的:“丹凤剧团那三个女子今天来此回访。”
“砰砰砰!”门板又被敲响。
“请吧!”平凹朗声高请,脚却胶粘了一般钉在原地。
门开处,露出三朵桃花。她们三个脑袋挤成一疙瘩,却谁也不抬脚进门。
“好香呀!”先是文jun发了声。
“是你们开放了的缘故呗!”平凹学了一句城里人的腔调。
三个女子乐了。文jun先跑进屋里,锐声叫着扶在门上的同伴:“进呀,攀着门框儿又不是牵牛花!”
三个女子笑漾漾地进来,正要对这“雅室”细作端详,不料平凹却一声断喝:“踩了花瓣儿,抬脚!”
三个女子低头看去,半天,才莫名其妙地把脚高高抬起,踏到平凹指点的地方。
俊芳看出了名堂:“哟,地上满画着花!”
如何把那花从枝蔓纠结中分离出来呢?
平凹想到家民那几张国画。这些画稿,美术编辑室的老师们看过了,提了许多意见,平凹认真地记在本子上。他原想写封信叫家民来谈谈,也曾想到亲自把画给他送去。家民就学的艺术大学美术系在长安县的少陵原畔,那地方曾是唐时的皇家林苑,平凹一直想去那里看看,寻一段思古幽情,作一篇记游的散文。可是,一段时间以来,他总为这事那事所扰,至今未能成行。
现在,他决计不去送画了。
他把画稿带到了小寨的艺术大学戏剧进修班,请传达室的老门卫找来了丹凤学员韩俊芳。
“这是家民的画稿,人家看过了,提了意见。”他看着俊芳不大理解的神情,继续说:“托你转给家民,你们一个单位,见面机会多。文jun和小凤就不打扰了,反正这么点小事,麻烦你一个人就行了。”
俊芳脸上朗朗然:“行。”
他又说:“找个地方,我把画面上的意见给你详细说说。”
正好是午休时间,天又热,俊芳穿了件紫花短袖衫,她伸过那两只臂,接了画,引平凹来到琴房。这里宽阔明亮,还有电扇。俊芳把画铺在钢琴的盖板上,平凹一一指点解说:“家民这几幅国画,能看出他师承明人董其昌,这说明他绘画基础还扎实。但是董其昌是松江派画家的领袖人物,他的画全以笔墨气势取胜,看家民这山水竹石,有时用没骨法,有时以浅绛兼青绿铺色,这些都有董其昌的技法特点。可是他这画稿,气蕴浅平,和弦庞杂而没了主旋律,失之于细微处太真太实,所以人说他这是绘画而非作品。”
俊芳目瞪口呆了,细察这位其貌不扬的小同乡,片刻,问:“你也懂?”
平凹被俊芳观察得局促起来,又被她问得无话答对。她那语言,银亮亮的,山泉般从高崖上垂下,完全是居高临下式的。平凹不明白,是她恶于他的卖弄而发出反诘?还是她诧异于他知识的广博而出自内心的惊叹?
平凹敛了一下神经,用意气收了五官,将四肢摆规矩了,真真诚诚地说:“被人洒了一点露水知识。”
“当编辑还真不容易哩!”是赞叹,却也是要求,她将两层意思裹在一句话里。那硕硕的大眼珠熠熠然放出光彩,为这话作了注释。
平凹呆了。他没细揣这话的内蕴,却低眉了眼,把视线的射角全收在她那两只胳膊上。
两只胳膊,玉玉地垂在胸前;手里没有了那只普通的黑色人造革手袋,也没了那块素绢的热帕,可他总想着,她手里是拿了东西的,哪怕一张纸,上面没写字也好。她会把那没写字的纸给他吗?
胡想。他摆头甩掉了心中的荒谬,目光却怎么也不应灵了,还是那两只胳膊。
胳膊,肌理匀匀地延伸下去,勾出两条柔曼的曲线;那细腻的肤色,切合了月下嫩藕的清白;那丰盈的皮脂,使肘和手背的关节显出肉肉的浅涡儿……
平凹没有想到自己会痴愣成这样。趁着俊芳卷那幅画,他哆嗦着嘴唇,含糊不清地说:“你到我那儿来。”话出了口,方知荒唐,忙要改口,却见俊芳“嘶嘶啦啦”地包那幅画,并无异样。他判定她没听见他说了什么,遂缓了心力,字斟句酌地重新组织那个意思。
俊芳把画拎在了手里,歉意地说:“宿舍里去不成,也没让你喝一口水。”
这就够了,他心里甜丝丝的。趁势儿,他将那组织好的言辞道出来:“你回丹凤时,来出版社,我给家里捎些东西。”
俊芳果然就来了,时间在晚饭后。
这是他和她第二次单独会面了。平凹心里痒得猫儿抓似的。这一次不比草场坡那次邂逅,他心慌得半路上就昏头胀脑地下了车;也不比同家民那次去,五个乡党小聚时的热烈和欢喜;还不比三个女子来访时,尽叙家乡的酸菜糊汤:更不比戏校琴房那次谈画。总得有“公事公办”的套路。这一次,是他第五次见到她。她应邀来他这六平方米的小屋“给他捎东西”……
远方的游子,航船一靠岸,脚跟一着土地,神经的弦松弛得弹不出一个音符;商山的脚夫,走了万县和陇东,下了南阳或襄樊,归来了,蒙头大睡三天,伸手要吃要喝,气强得如腰后有万贯的“靠山”……今日的平凹,懒慵慵地生出了这种感觉。上大学几年,毕业至今,他曾频频地在人群中寻找,可心上的她,流水般过去了,华贵的,清高的,文弱的,艳丽的,质朴的……形态,气质,举凡有特色的,都在他心间停留过,但终究还是被他的理智的强风拂了去。认识了俊芳,心间的骚动折磨得他食无味,困无眠,一篇小说写三遍不得脱稿。他曾严厉地谴责自己,可男女间这种说不清的无形脉冲,流水般不可斩断,浮云般不可梳理。
庄子说:“顺其自然。”平凹便顺了自然。他太疲累了,爱情的洪波冲着他,随水去漂流。终于,脚拢着了陆地;心虽疲倦,却被波浪滔得赤精精的坦诚。
他想,任何伪作和花招只能是笨拙。
他请她坐在贴了老虎画的“太师椅”上,将自己散瘫瘫的斜在床沿儿。
他说:“我要给你介绍个对象。在西安工作。”
她猛地张了嘴,无声;她头扭到一边去,低低的声音传过来:“这不行,我又不在西安工作。”
“那你要找什么人?”
“丹凤人。”
“那我就介绍我,你看我咋样?”
俊芳小嘴一颤,一个短促的“啊”吐出来。随即,面盘涨成红桃。桃子熟了,从青翠欲滴的枝头沉甸甸地垂下来。她愣愣地瞅着地板。
平凹:“这是戏剧中的静场。”他局外人一般发表述评。
俊芳:“我不管,这是大人的事。”她的嘴恼得花骨朵一般。
平凹问:“你就是大人了,你的思想呢?”
俊芳答:“我没思想。我姨说等我大了,她们管这事。”
这委实不是推脱。山里女子,比不得城市姑娘那么早熟和开化,她们见过什么呢?丹江一河两岸的姐妹门,千百年来,谁有过主动的选择?孩提时,鸟儿一般啁啾着去挑菜、去打草,归来了月下纺线线、织花布;织得自己脸盘大了,身子丰了,便依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去跟人家过活……俊芳虽说和这历史的姐妹不同,她在县剧团鸟儿一般活得快活,又到省上来认认真真地学戏,可她意识的深层里,自身的命运仍旧由着别人去做安排……
这次谈话的最后,俊芳表示:给姨说说看。
姨住西安东郊,姨夫是干部。俊芳恪守诺言,果然就给姨讲了。姨只答一句话:要见人。
如约,平凹惴惴不安地去了,又惴惴不安地归来。他走后,姨和姨夫议论:人一般。
俊芳没有把这意见告诉他。只告诉了她要回丹凤的车次。她给平凹家捎着东西。
平凹赶到解放门汽车站相送,又和姨相见了。她问他:“你来做啥?”他嗫嚅着:“送送俊芳。”姨的眼睛眨了一下。
不久,俊芳学习结束,回到了丹凤县剧团。
这时,维系他和她的唯一连接物便是信。他的信,意蕴里有迷人的旋律,感人、逗人、摄人心魂。俊芳始则警惕,继之品味,再后来将读信作为一种享受。他三天一短信,七天一长信;偶有事故,过了该收信的日脚还不见音儿,俊芳便慌得立坐不守,想象中他该不是薄情郎,心性作了落花流……这年月,她同所有同龄人一样,知识的欲火正旺,因为畸形年代的过错,她的文化基础实际上还滞留在初一。这样,他的每封信,正好滋润她干涸的心田。他不同她谈卿卿我我的缠绵事,他讲给她史地人文,讲给她文学艺术;她创造了一些舞台形象,他给他分析角色心理,分析剧本真髓……有意无意间,她认他作了老师,作了艺道人文的向导。潜移默化的力量无坚不摧,她的内心对他有了须臾不可离的依赖感。
适逢这时,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了贾平凹的第一本著作:《兵娃》。这是本少年儿童生活题材的短篇小说集,五万三千字,六篇作品,是从他发表在全国各地的四十多篇作品中精选出来的。样书一到,他径往邮局给她寄去一本。
五天之后,《兵娃》摊开在俊芳的枕头旁。她一夜未眠,将这些作品一篇一篇地细读。童心未泯的俊芳又回到了少年时代。那春光烂漫的丹江河边,洗衣的少女群里有她;清白的水里她们比脚,说谁的脚薄谁便嫁得远,谁的脚窄谁便随了读书郎。她记起了那只方底的竹篮儿,她拎它挑菜挖草一直到十二岁;后来不用了,娘将它挂在门后边盛着旧棉破絮,可是从西安学习回来,听说父亲将那破旧的方底篮扔掉了,她还伤心地落了泪……
这些,她都在《兵娃》这本书里看到了自己童年生活的影像,聆听到娘那小小拧车的吱吱声;她不明白他是怎么写这书的,为什么字里行间全有自己儿时的生活记忆。她真想写封信问问他呢?她想象,会写书的一定都会猜揣捏算;少年事、旧情物,那么多逝去的梦都在他的笔下活过来,多么奇怪啊!
她很想探寻他的神秘。她对他有了向往感。
偏不偏他就回到丹凤来了,还带来了他大学的同学和谷。和谷那时在一家青年杂志社当记者。他给她说他们要去酒厂采写一篇报告文学。
什么报告文学呢!其实是请了和谷来帮他对她进行“审定”。经过几天接触,和谷要回西安了,附在平凹鬃边耳语:“尚可”。
送走了和谷,平凹很高兴,他的选择得到了朋友的承认,他以为是很荣耀的事情。他一高兴起来,便要蹦屁玲叮。所谓蹦屁玲叮,首先是蹦,其次的动作是兼合着手舞足蹈和摇头摆尾,且有音响的效果相配。这是孩子得了奶奶的糖果之后的快活相。这快活相,在平凹的身上一直延续到他三十多岁的时候。
他和她的终身事,被俊芳无言的羞红脸色认可了。他连连问她:“你再不说话,就是同意了?”“你再不作声,就是我的妻子了?”
俊芳只是不出声。怎么能出声呢?他把前提限死了,打了喷嚏或是一声咳嗽便是否认,这可怎么得了?晚间,她还要出台。这一阵,文艺界的春天刚刚复苏,古装戏的上演正在酝酿,一些曾被打下去的优秀的剧目率先在舞台上复活。丹凤县剧团第一个排练的是《洪湖赤卫队》,为了适应当地观众,他们把歌剧改成秦腔,俊芳在里边饰演秋菊一角。
她在台上演,他在台下看。她一腔一板功夫到家,他将她的一招一式都作了笔记。俊芳的唱腔是很叫座的,特别那每句戏文的起音,扁担那样重重地一闪,愈显了大西北的旷远辽阔,给人以地理人文的积淀感。他要陪着她,卸了妆,伴她回到剧团大院去,夜夜不免。
一晚,戏毕人散,是一个美丽的夜。她要他伴她到郊外走走。他的心间正被文思咬得痛苦,难得这子夜的宁静和恬淡,便愉快地随了她,到城北的田间小径上漫步。时近中秋,天上,玉兔皎皎在凤冠山的侧峰,那chan岩林木皆有了水银样晶白的轮廓;凤冠山下,长坪公路的两侧,玉米的顶花小伞一般舒散开,棒子的红缨缨绒绒地吐出,散发着雌性特有的清香和柔情……
他和她缓缓地走在田埂上,谁也不说话。他唯怕破坏了这夜色的谐合,她唯怕破坏了这谐合的心境。然而,又不得不说话。
她问:“城南那一溜白雾里有什么声音在响?”
他答:“是丹江在反刍。”
她实问,他虚答。她不满意了,重重地白他一眼。
“回吧?”
“回。”
这小径转着转着便到了剧团的大门前。大门前是一片玉米地。他不走了,离大门尚有百步。她歪过头来:“嗯?”
他“叭”地一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她猝不及防,慌然将手掩了脸,定眼看时,他却贼娃一般跑掉了。她呆在这里,幽幽地想到了西安市上的流氓……
蓦然,传来“吱呀”一声,看时,是门房的老人在关门。她慌慌地喊一声:“大伯——”奔过去,进了门,眼眶里盈满了委屈的泪水。这一夜,她没有睡着,思前想后,觉得是因为她欠着他什么,才使他贼一般来偷……
正当他们难分难舍的时候,家里传来消息:平凹的父亲不同意这门亲事。
原因是明白的。俊芳家里成份高,是富农。富农说明着什么?在那年头人们都怕跟这字沾边。而平凹父亲正是被整怕了的。他是因为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被压得穷困潦倒多少年。如今,“历史反革命”和富农结合,社会要再来个运动,那不是罪上加罪吗?贾彦春反对的态度非常坚决。
出于慎重的考虑,俊芳的父母希望女儿认真考虑自己的婚事,韩老先生主持家政常常很民主。
平凹是淌着眼泪离开丹凤县的。
他一走,俊芳心乱如麻,适逢剧团人员下乡配合“政治中心”,她便要求到最为偏远的竹林关区去。她想让山野的风吹散心中的沉郁,想用繁重的劳动遮掩胸间的烦忧……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一天,她正在土门公社听人传达文件,公社书记告诉她:“县上来电话,说叫你明天到区上接班车,你家里要来人。”
当天晚上,俊芳一夜没有合眼。她想,是父亲赶来了?是家里老人生病?她捉摸不透,一夜焦急,一夜心慌。不知有什么厄运会降在她的头上。次日一早,她便往区上赶。土门公社到竹林关镇,羊肠般的几十里山路。那麻丝儿小路,一会儿在深涧扭绕,一会儿又在山梁上盘旋;她一个姑娘家,穿红挂绿地那样显眼,心里实在害怕。到了区上,碰见棣花一个在这儿工作的乡党。他叫她在屋里休息,不要着急。说这里离城一百多里,每星期只来两回班车,装货拉人全在一辆卡车上。车来了,像演戏一样停在大场里,镇上的婆娘娃娃都赶来观看,挺热闹的日子,不会让来的客人冷落的。正说着话儿,果然就听见了汽车马达的哼哼声,他们出去一看,果真是一辆卡车从山背后爬上来,稀稀落落十来个乘客栽树一样顺车厢一圈儿站着。
车停住了,俊芳却气得要哭。来人竟是他!
平凹戴个灰不塌塌的帽子,身上落了一层黄灰,蔫liu liu地在车后边的角角站着。别人忙着朝下跳,他却瞅着俊芳木鸡一般呆呆地僵着。
俊芳生了大气:“你原就坐车回去!没看这是啥地方,你来能做啥?”
她把一腔的怨气全撒在平凹身上。好在有乡党劝慰,他把平凹扶下来,批评了几句俊芳。三人默默地到区上去。
区委书记给土门公社写了个条子,说是剧团又下来一个干部,请他们多照应。这样,平凹便来到土门,受到了县上干部的待遇。吃派饭,他和俊芳一起;睡觉,他被安排在粮站;白天他们一起下地干活,晚间便要在一起说说悄悄话。
俊芳的房东是位年过七旬的老太太,她的儿子才结婚,媳妇到儿子的工作单位去了,新房闲着。这样,他和她在这里还比较自由,即使两人红了脸,高了声,也未有人知晓。
每天清晨,俊芳要到河沟里吊嗓子,平凹便坐在阳坡上晒暖暖。他身上装着小本儿,不时记下一些零碎的思想和感觉。一提起笔进入了创作,他就什么痛苦都会忘得精光。
这段相处,他和她都坚定了一个信念:好到底,不分离。
平凹走了以后,俊芳的心情日渐见好。一日,她和小霞同去沟底割豆,休息时,她主动问小霞:“你跟人了吗?”
小霞挺爽快:“别人介绍了地区文化局的小何,一见面,嘿,什么小何呀,块头大得吓人!”
俊芳“噗哧”一声笑了。小霞反问:“你呢?”俊芳不语。其实,她和平凹的频繁交往,小霞早料到八成;后来家里生出曲折,小霞便无法判断后果。
俊芳默了头,只是拿镰刀在岩石上“突突”地凿。镰刀尖儿,钢錾一般,叼一下,石头上现出一个白点,叼两下,岩石上现出两个白点。小霞在这“突突”的连续声中想心事。蓦然,声音停,她凑去一看,呀,俊芳在这岩石上凿出一个大大的“贾”字!
小霞惊呼:“你把人家刻在了山上!”
俊芳把嘴唇一咬:“海枯石烂,就是这场事啦!”
说罢,自觉失态,忙将脸藏到小霞的身后去。小霞不依,定要羞她的脸蛋儿。两个女子抱作一团,在山沟沟里尽情地乐。朗朗的笑声遮住了山泉那万世不绝的鸣响。
贾彦春的态度非常强硬。这位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的老夫子,一场“文化大革命”给他原本懦化的思想意识里,又注进了毛主席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他要虔诚地坚守贫下中农的阶级阵线,决不允许地富反坏右腐蚀红五类的后代。这是他思想的第一个层次,尽管时代已经到了1977年。他思想的第二个层次,儿子是属于他的,他要儿子怎么,儿子就应当怎么。君臣父子,纲目不可混淆。违抗父亲便是不孝,不孝便是逆子。在丹江河岸的棣花镇上,谁作了逆子,便要遭受满族满镇人的唾弃。中华民族古老文化的浆液在这里浓得化不开。这一切,山脉一般聚拢成高峰,横锁在平凹和俊芳之间。形势严峻得令人心怯。
俊芳家里那样的高成份家庭,按说不可能在人面前昂首扬声的。可她的父母偏偏还有一点小名气,因为他们不同于一般乡绅富户。他们是开明的,对革命作过有益的事。红二十五军路过商洛时,他们帮过忙;国民党共产党在这里拉锯时,他们暗中给游击队行过方便。所以解放后历次运动,俊芳家未受太大的冲击;多年以后,政治清明了,俊芳父亲还被请进县政协当了委员。这一切,韩家当然心中有数。他们是不受人家的冷眼的,而且女儿又不是拿不出堂的人,他们完全有权作出对等反应……平凹和俊芳之间的山峰,两段皆峭陡。
平凹在棣花镇作的突围,终以失败告终。他曾试图说服本家叔伯兄长,也曾动员棣花的知识界,特别是父亲的老同事来劝说,但是,父亲非但不为所动,而且——
他长途奔袭,追到西安……
平凹回到出版社,遭了雷击霜杀一般,脸上没有了血色,五官失了人形。这一切,没有逃过文艺部同仁的眼睛。平凹实话相告了,同志们众口一词:“支持婚姻自主!”
况且,国家的积弊正在扫除,政治思想上的极端开始拨正,“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块巨碑正重新竖起。这个时候,贾老师追击儿子到了出版社。他来得真不是时候!
同志们建议平凹和父亲好好谈一谈。
大家成全了这桩婚事。他们以各种形式同平凹父亲接触,将国家的政治、经济、思想、文化各方面的意识新风吹给他。文艺部几位年长的领导分别去会见这位老知识分子,他们各自用自己的经验来劝说他,影响他;终于,在强大的新文化攻势面前,“四书五经”现出了局限性。贾彦春先生不得不表示:娃的事由他自己去作主。
长途奔袭,反被招安,平凹的婚事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折。
同事们松了一口气,平凹又是蹦屁玲叮了。他连夜修书,将这一喜讯报告给韩俊芳。
一星期之后不见信来。他又连续写了两封信,仍然是石沉大海。
他火烧屁股了,搭便车赶到龙驹寨。俊芳面若冰霜,三砖头敲不出半点火星。小霞告诉他,有消息传说俊芳父亲对女儿的婚事另有考虑。
见义勇为的人总是有。一位老师赶到俊芳家去,向她父亲韩述绩老先生说明,贾彦春老师已经同意俩娃的事情了,希望他也表示支持;这样作梗,其实是折磨自己的孩子!前政协委员笑了,胡子一翘说:“同意了也没见给我一句话嘛!”
韩述绩是有身份的人。贾彦春当然不会拎上四色礼去说回头话。
在这新的障碍面前,俊芳冷了心、凉了意,中国女子无法操纵自己命运的历史遗风,在龙驹寨这水旱码头仍有飞沙走石的威力。
贾平凹陷入了新的苦恼,他要独当三面!他竭尽了全力。他疲乏透了,心里的炽火仅剩下一丝温热的灰烬……
然而在这时,一个人撑着火把来了,熊熊地耀眼!她一下子扑到他的生活和意识里。
她是市艺术研究室的小波。小波圆脸,肉墩墩的身坯儿;牙齿整齐而银亮,爱笑,操一口北京腔。
小波是平凹最忠实的崇拜者。她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平凹婚事的挫折,便大胆而热烈地闯了进来。
难得有人来驱散他的忧愁。
当她在他对面坐定并环顾一周这寒伧的六平方之后,第一句话便是:“怎么样?搬到我家去吧?”
平凹幽幽地笑了,未置可否。他知道她家条件优越,住房宽阔,且有不少藏书。
她用灼热的目光烤他:“我们在一起吧?永远!绝对有利于您的创作。”小波的口气果决、强硬,有一股劫持郎哥儿的架势。
平凹的眼睛眯了眯。他觉得这很滑稽,他和她结合,将来生活一定不错,这肯定是实情;她看上自己什么呢?她看上自己小有文名。如果自己不能写文章呢?搞创作他很自信,但他又不得不退几步思想。悠悠地,他又想到豆腐乳、酸牛奶、苦啤酒,这些东西上流人餐餐不可无,然而老百姓、农民,一万个不理解!干嘛要把豆腐放坏、牛奶放酸、酒做得发苦才去吃喝呢?吃东西总得吃点儿好味道呀!
新鲜的野菜、玉米糁儿、麦仁儿、锅盔,清雅爽口,这个苦难的民族,穷困的华夏子孙,不正是靠这些繁衍下来的吗?他们老死不得高血压,不得冠状动脉硬化,不得肥胖症,不得糖尿病和脑溢血,不需要补充鱼肝油和维c;他们四十是小小伙儿,五十是老小伙儿,六十才正活人哩!到棣花街上看看,到商洛镇和龙驹寨看看,挑担推车,吆牛耕地,七老八老的不照样健步如飞?许是童颜鹤发的商山四皓为这里留下了习俗吧!蕨菜商芝老鸹蒜他们顿顿不可无。
平凹找到了他和小波的隔阂所在,他自己给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小波的模样很甜,神气儿也挺逗人;她也是大学文科毕业,专攻古代艺术,与人合作发表过研究戏曲的文章。与这样的人结合,事业上一定得益不少,但是——
小波热热烈烈地朝他走来了,她个儿矮,把脸斜着扭上来,以当家人的口气说:“你给我来个电话,我来车接你。把你人拉走,连这些书。别的,铺盖什么闲杂什物,丢掉好了!”
平凹心里想哭,嘴里却喃喃着:“对,对对。”他顽强地肯定着自己刚才的思想,惟恐松了心劲被钓住。可是,小波分明听出了他是在回答她:“对,对对。”
她激动了,两臂鹰翅儿一般展开,火辣辣地盯着他,问:“志同道合如李清照赵明诚那样好吗?”
“哎呀—”平凹惊叫一声,紧紧地缩了膀子;几乎同时,他快速地重复着一句话:“你先回你先回你先回!”
她一个巴掌扇过来,到他眼前,却是一个指头戳在额头;她气悠悠地点一下他:“农民!”
平凹笑了。刚才紧张的防卫化作了一股春风在心间轻拂。“农民!”他终于没有被认为不是农民,终于没有被同化或异化为别的什么;他还是农民的后代,是这个生命群落的忠实守门人,如果他被当作了市民或者商贾劳工,那叛徒的耻辱感将逼得他跳楼自杀的。
这个被农民的骨血浸透了的贾平凹啊!他这年轻的古老心态,究竟是历史遗落在商州的珍珠,还是世道长河抛在丹江畔的瓦砾,轻视者和重视者都主张走着瞧……
小波要走了,留下一句话:“明日给你讲《兰陵王入阵曲》,这要带上图片和资料的。”
这是平凹求之若渴的。他求教过她,请她讲解中国南北朝的戏曲乐舞,她“谦虚”过不止一次,今儿总算明明白白地答应了下来。一段时间以来,平凹一直在学习和研究中国戏曲的发展历程。
她践约而至。他正等着她呢!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他翻过了;文学、经济、宗教、科技等门类都一以贯之通下来,唯戏曲这条线不通。他急得抓耳挠腮,思量着她如果不来,就得到陕西省剧目工作室去求拜专家……
她到门口不敲门板,只直呼:“平凹,开门!”
拜老师平凹自然恭谦。他笑吟吟地开门迎请,她却也真地端了大架势,腋下那几册砖头厚的精装书沉沉地坠着胳膊。她心高气盛地命令道:“接住!”平凹遵命,她气喘吁吁地说:“上你这楼比登大雁塔还累!”
平凹把那张“虎皮牌”的太师椅替她安置停当,热茶摆在左手,右手象征性地放了香烟和火柴。
这一切她不屑一顾,只神秘莫测地告诉他:“一会儿来车接啊,到我家去!”
“啥?!”平凹大惊。
“甭怕!当心尿到裤裆丢人。”她一边翻弄着面前的大书,一边斜着白眼仁说:“试试你商州人的胆量,果然老鼠一般你不会有大出息的。”说着又将指头点到他的太阳穴上。
平凹唯唯诺诺:“是的是的。”说着便朝跟前蹭,他急于想知道那书的内容。
“远点!”她拨开他,指床:“坐那儿,一公尺距离,师道尊严!”
平凹诚惶诚恐:“是的是的。”
“西晋末年,中原土族逃奔江南,建立南朝。这里自然条件优越,经济短时间得到发展。这样,在长江流域这块比较安定的政治环境里,从黄河流域移植过来的汉文化空前发展起来。中国古文化极盛于汉唐,而南朝却是继汉开唐的转化时期……”
几句提纲挈领式的开场白,立即将平凹震住了。他如痴如呆地僵在那里,耳朵里响着她思辩雄健的滔滔语言,心里却琢磨开另外的问题……
如果,和这样的人结为夫妻,岂不是志同道合?她可以当他的活字典,做他的知识库,这于自己的创作,岂非增加一足?想到此,他立时振奋起来!眼睛里,她不那么础咄逼人了;慢慢细察,她竟如绵绵的音符在他心弦上跳跃。
他闻见了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味儿……
“北朝一则背负着异族的愚蛮,二则诸种宗教的畸型发展吸吮了传统文化的精髓,文学艺术无可挽回地衰落下去。但是,到了公元五世纪,南朝文化又回灌北方,这样便产生了《木兰诗》及《水经注》、《齐民要术》之类;这和南朝的文学大潮如《文心雕龙》、《世说新语》、《诗品》、《文选》等,—起构成了自战国以来中华民族最辉煌的文化时期……”
贾平凹醉熏熏的。似乎眼都红了,他神志处于混沌状态。朦胧中,她就是他的老婆了,她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仗仰她家庭的优裕和她自己的才学,他和她组织起家庭,这对他创作岂不是虎添双翼、火中泼油?
贾平凹的屁股动摇了,情不自禁地朝她的坐椅挪动……
“在这样的背景下,无论宫廷或民间,百戏繁荣,推陈出新,佳作传世不绝。尽管南北朝的三百六十年中,战乱和分裂大伤了汉以来的文化元气;但在民间——这一切文学艺术的大林莽里,歌舞、乐曲、傀儡戏形成了繁盛的自然群落。歌舞《老胡文秉》、乐舞《大面》、《踏谣娘》……
贾平凹的思想完全抛了锚。他刚才那奔泻而下的思想碰到了一座钢铁的巨壁,于是,他的思潮不得不作了蓦然地回拐。这座反射他思想的钢铁巨壁,便是他心性中最具稳定的气质之一:自信和刚愎。他靠这上西安串连,靠这进河沟割柴,靠这上水库进大学发表文章……可是如今,竟要投靠小波门下,女婿不像女婿,仆从不像仆从,把自己文学事业的命运拴在她的优裕和才学上,那我贾平凹的才智和魄力呢?你的经济和才学如果是大树,而我爹妈给的脑袋和骨气却是青山!
混蛋!他朝自已的太阳穴上捣了一拳。
她依然滔滔不绝:“北齐兰陵王高长恭貌美自以为不能威慑敌军,常戴凶恶面具出战,齐人便作乐舞《兰陵王入阵曲》,拟其出阵,击刺;传至唐代,音乐和表演都较南北朝时更为成熟,《乐府杂录》明载表演者要‘衣紫、腰金、执鞭也’……”
一条逻辑的推理在贾平凹的心间继续衍进。他想,生活不能完全用理性来解释,男女情爱也一样。我们民族,如果大家都尧舜一般入了极境,那这个民族早就灭绝了,水至清则无鱼。哲人们和哲人们生活在一起便是一个愚人群。落差才能发电。五行克而相生,方有万物。男女事业上的相互倾慕,可以导致情爱,但不是必然导致情爱。两者不等质,更不等量,导致理想情爱的因素要宽泛得多。政治、地域、文化、人种、理想、情操、性格、爱好、气质、容貌,等等,这一切综合因素的相吻,才是情爱双方的最佳配偶,尽管现实生活中,任何一对爱人都不可能诸种因素占全,但比较而言,毕竟占有因素越多越好……
悠悠地,平凹又自谴自责起来。人家远道登门,专来传授知识,可自己呢?琢磨什么呀?这怎么对得住人?丹江两岸,人们盖房做满月红白喜事,乡邻乡亲来帮忙,一天到了,工酬不取分文,只一顿便饭就圆满了彼此的情义,可是今天,小波——
平凹双手捧过水杯:“您喝。”
又从桌斗里翻来一颗果糖:“您甜甜嘴。”
她的话不时被打断,她看着他哆嗦的双手,问:“你这是怎么了?”
他垂了头,老诚地答:“我对不起您。”
“这是哪儿的话。”
“我刚才一高兴,在心里对你不尊重,灵醒过来了,冷静一想,”平凹怯怯地翻她一眼,吞吞吐吐地说“咱俩,不能做终生伴侣的。”
“这呀?哈!”她大趔趔地笑了:“这事怎么可以勉强?看你把我想成了什么人?”声音里分明带着悲凉。
平凹心间翻起大潮。潮水溅到眼角,是一滴晶莹的泪。
小波被感染了,移身过来,把那些书一本一本摞起又摊开,对那载有《兰陵王入阵曲》的精装书说:“作不成夫妻,作终生朋友,好么?”声音低得发颤,平凹的感觉,这多像娘月下纺线时的鸣溅声……
猛地,小波掰过他的肩膀,嘴唇哆嗦着问:“我大你二十八天,你叫我什么?”
平凹把目光收拢来,卷紧,拉眼皮下来作了似是而非的遮掩;蓦然,他嘴唇闪了一下,低低地叫一声:“姐”。
俊芳又回到他心里位置上。两个人的事没有落到实处,他总觉得心里虚慌。他决定:请她来一趟。
她急匆匆赶来了,见他没疼没病,心里才松下来。他开门见山地说;“咱俩的事,就这样决定了吧?三十年前,国家就规定了婚姻自主,可是到现在,父母还要包办代替,我们也太不算人了!”
俊芳抿着嘴,眼波平静,表情肃穆;她身子一动不动,只不过偶尔伸手撩一下额前的发帘儿。
平凹追问:“你说是吧?”
她不置可否。她的心里,几个层次已一清二楚:平凹父亲点了头,而自己父亲也是为了女儿考虑,而其他无论什么人她韩俊芳根本瞧不上眼……
平凹揣透了她的心。他直着嗓子说:“我们自己给自己订婚吧!”
沉默。
俊芳没事儿人一般坐着,平凹“哗啦”一声翻开稿纸。他开始抄他的小说,他总有那么多小说抄不完。他曾说,写稿子苦心志,抄稿子劳筋骨。有人问他活在世上最怕作什么活儿,他答:最怕抄稿子。似乎,去甘河沟打柴,去水库工地撬石头,都比抄稿子的活儿轻松。可是,他稿子誉抄从未请人代劳过。抄写的过程也是他进一步推敲修改的过程。常常,另一部小说的腹稿,在誊抄这部稿子的过程中便孕育成熟了。
六平方米的小屋里,唯有两种声音在响,一个是俊芳均匀的呼吸声,一个是平凹“沙沙”的走笔声。
若稿子无大改,平凹一个小时至少抄两千字,两千字一脱手,他常常要点一支烟叼上。
烟,找烟的时候,他才发现:她睡着了。她斜倚着被垛,紧凑凑地收着身子,五官坦荡荡地停在银盘大脸上,形态神圣得观音菩萨一般。平凹蓦然一阵心疼:她累了。
平凹欲伸手动她却又不敢,自己把自己的双手藏到身后,腰却不由躬了下来:他头低下来,和她脸对了脸;他悄悄地用她的五官来丈量自己的五官,眼对眼、鼻对鼻、口对口……不由得,他长长地伸出了舌头。
可是,该他舔的地方尚没有瞄准,她从梦呓中苏醒了,第一句话是:“闻你那气,快去漱口!”
遵命。他高兴地蹦跳着去了。
归来,她却告诉他:“明日咱俩去看我姨,把你那件中山装穿上,拿上四色礼。”
一听看姨,平凹的心“镗”地一跳,再听拿上四色礼,却高兴得又要蹦了。她要带上他去走亲戚了!
可是,他们去商店买礼品的时候,却让小偷钻了他和她的兴奋中麻痹的空子。当时,他俩比赛仁义,她说她掏钱,他说他钱已拿出来了;结果是售货员收了她的钱。他们拿着四色礼出商店大门的时候,平凹才想到那十块钱还放在柜台上,赶过去寻,果真就不见了。售货员说,刚才眼见着一个男人跟着你俩,还以为是你们一块儿的呢!
平凹很伤心,每月的工资才三十九元五角呀:可是,他仍然表现得很高兴,不管怎么说,是喜事中的小忧;没有他爱情的成功,能有这丢钱的事出现吗?财去人自安,财去人自安,今日这钱丢得值!他和她的事必然大吉!
果真,姨就极丰盛地招待了他们。姨夫满口夸俊芳好眼力,和平凹对酒时连说:“贾相公能喝能划,文才酒才双全!”
俊芳照例留宿姨家。
平凹归来,想起他俩第一次以未婚夫妻的身份走在大街上的情景,见了熟人的情景,吃饭、作客时的情景,他特意绕原道走了一圈了。见了卖四色礼给他们的售货员,无端地冲人家笑,人家却怀疑他动机不良,声东击西地高声告诫顾客:“同志们提高警惕,当心小偷流氓捣乱,上午一对小俩口买礼品就被人绺去十块!”
他觉得心被锥子扎着了,却挺舒服,还特意多瞧了那售货员两眼。
民生百货大楼,中国的十大商场之一。平凹在这里感到了心灵的空落。那五光十色的商品,琳琅满目的衣饰,他和她订婚了,可他没有给她定情物呀!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物件,一盒香脂或者一块小手绢……他没有钱,贫困仍缠着他;本来底子就簿,家里又有填不满的穷坑。
人家拿钱兜风的,什么订婚戒指、什么24k的金项链……他愧疚地想:要做真正的男人了,这男人作得好不硬气!好汉不可一日无权,丈夫不可一日无钱,自己这样枉活人世,不如上树去吊死!
他一口气奔到钟表柜台前,他要给她买一块表。一问,他眼仁儿见白不见黑,一百二十块!
他在街头踯躅到天黑,拖着沉重的步子回65号院,上五楼,迎头碰见了出版社的电工,他劈头问他:“有只旧表要卖,你帮我找个买主行吗?”
平凹的心颤了一下,索过东西观看。电工解释:东西是好东西,上海牌的,用了才两年,算便宜些三十块钱。
平凹说:“我戴一晚上听听。”
“戴两晚上都行。”
这一夜,这块表伴他度过了一个甜甜的夜。第二天一早,他高高兴兴地把三十块钱给人家送去。
俊芳来了,他高兴地告诉她:“我给你买了一件礼物。”俊芳问是啥,他说还不到告诉的时候。
他和她去散步,城河沿儿的景色真好。仲秋的清风把长空洗蓝,白云卧羊一般伫留在古城墙的垛口;五指枫用金色的小掌向恋人们招手,脱尽叶子的垂柳现出油亮亮的纤纤枝条……平凹让俊芳偎在自己身边,轻声地说:“你就像那株垂柳——”
俊芳却现出了惊怪:“我怎么就是柳,你真不会比喻。”她怎么知道,他说的是戏校大院那株柳呢!而她最初留给他的愉悦,不正是由那垂柳而生发开来的吗?
“不说了,话太长。”平凹过来捉了她的手。她手撑摊开,他将一个纸包放在手心。
“啥?”
“表。让时间督察我们。”
他们坐在城河沿儿的石板上,相互偎依着。她把玩着那只表,轻声抱怨他:“花这钱干啥嘛!上百快的,能买成担包谷。”
多么家常呀,平凹感动得嗓子发紧,他坚信了自己的选择。要是小波,见这国产的手表来作定情物,岂不嗤之以鼻吗?想到这儿,他忍不住要将心底的苦衷和盘托出:“这是一只旧表,三十块钱买来,待我将来,你先——”
猛一下,俊芳挺直了身子!姑娘崇高的自尊心受到了小尺小寸的丈量。
“戴不起手表我就不戴!”她硬硬地丢下一句话,走了。
平凹像刘备,动辄想哭。能有被情人的不理解更伤心的吗?
蓦然,他也来了气,喊:“表在石板上,我走了!”
他走了,却斜眼偷瞧:见她真的不回头,气昂昂地径自去了;他脚一绊,差点儿跌倒。姑娘的心里,金子般的情意可以奉送,但决不交换!她把那情意带走了,留给平凹一个森然的寂寞。平凹转回身,见那可怜的表在石板上一白一白地闪,他仿佛听见了,那秒针也冷得:“嗦嗦”地抖……
他把这可怜的表捡起来,合掌捂在手心……
贾平凹事业上的蓬勃展开和爱情上的狂热追求几乎同步进行,作为事业的反馈,他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家庭。
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觉得生命能焕发出空前巨大的活力。这活力是火,驱动了他心底大马力的蒸汽机,一架隆隆作响的写作机器便发动起来了!这活力是光,把纯朴混沌的她照射得酒醉花开一般,她觉得唯有他才能给她幸福。
火的热力和光的辉耀,消融了多少“旧手表”那样的误会和间隙。他的爱是永恒的,她的爱也是永恒的。他俩对生活中所有快乐、悲伤和其它感受都有一种下意识地共鸣。两个心海,精神理解的喜悦喷溅出美丽的浪花,任何一颗孤独的心都无法在古井一样的小空间里升华出虹的壮丽和潮的伟力……作为一个自然人的贾平凹,他和千千万万的同龄青年一样,在生命光华喷射的岁月,雀儿一般筑巢,忠实地表现出人类祖先传下来的原始本能。这实在是社会人的贾平凹的最本色的注释,那种把一些显赫的社会人宣传为自小便是理智的灯塔,又实在是当今高层文化社会的悲哀。
无论男性或女性的独体,都不能独享人的全部生命活动的幸福。无论男性或女性的独体也都不能创造另一个综合双方全部智慧的生命个体。贾平凹到了这种不游过这海便要淹死的地步了……
他决定结婚!
说走就走,他连夜找到西华门附近的商洛地区驻西安办事处,那里有去丹凤县的顺路车。当他敲响俊芳的房门的时候,已是子夜十二点了。当俊芳惊怪他何以夜半归来时,他劈头就是一句:“我要结婚了!”
俊芳愣了。在父亲对这门婚事尚不明白肯定的时候,他提出这样的问题,实在让人作难。
她给他冲茶、掸灰;她替他倒热水,帮他洗脸洗脚;他吃她临时凑合来的食品…一切必要的和不必要的事情,消耗着今夜这漫长的时光。她很得体地沉默着。
他一路上暴躁的心性在她轻声慢语地问候和沉稳端庄的动作中瓦解了。他沉静下来。觉着立逼人家表态其实无异于抢劫。于是,他稳稳地坐到那小圆桌旁去抄稿子……
她始终陪着他,明目星光一样亮在他的身后。他身后,一支卫生香无声地燃起,袅袅的香气很能提神。
卫生香接连燃尽了三炷,黎明了。他说:“你睡,我出去。”
她未动,明目软软地烁着。
他问:“你在想结婚的事吗?”
她款款地说:“我想了,随你吧。”
第二天,他和她回到棣花,各自将“结婚”的大事告知父母,并分别说清楚:按新式的。这里面包括了,不坐轿子,不摆宴,不闹房等等民间那一系列复杂而严格的程式:看日子呀,送路呀,回门呀……
1979年1月1日,在丹凤县城,贾凹和韩俊芳同去人民政府领了结婚证书。至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宪法承认了贾平凹和韩俊芳是一对合法夫妻,并同时对他们的小家庭实施保护。
蜜月将在西安度过。
临走,娘拉住平凹的手,千叮咛、万叮咛:“平儿,说是按新式的,可过场还是省不得的。到了省里,头一黑儿,要铺新单、盖新被、点长明灯;记着不要把媳妇的裤子盖到上身……”说完,把80块钱塞到儿子手里。儿子哽咽了,把钱又放到娘的手里。娘怎么能让儿空着手去结婚呢?她把那钱实实在在装到儿子上衣里子的斜袋里,又找来针线细细地缝,还把一根草棍让儿子衔在嘴里,说是在身上做针线,叼上草棍,能避祛诬陷……
古历腊月二十四,平凹和俊芳从丹凤来到西安。他们按娘说的,用那80元钱买了必要的衣物和床上用品。另外,还买了二斤水果糖和两包大前门香烟,这是为前来祝贺的同事们预备的。
晚上八点,他们开始给自己走“过场”。两颗炽热的心,将六平米的小屋烘得暖洋洋的。屋子作了最彻底的打扫,特别是地板。他的书、稿纸、破椅、纸箱,全按她的意愿作了调整。小煤油炉擦得亮光,几件简单的灶具放得纹丝不乱,他们要开始新生活了。
满屋子没一张画,生白。唯正东的墙上钉了一张洁白的稿纸,十六开的,15×20,三百个汉字的;这稿纸天和地的空间极开阔,中心是那一排排粉红色的方格,——他们的图腾。说是一对顽童的游戏也罢,说是一个文章崇拜者的痴迷也罢,说是两者兼而有之也罢;反正,当西华门传来电报大楼上二十点的报时钟声的时候,这一对新婚夫妇虔诚地朝那“方格儿”跪了下去!
新郎喊:“一磕头!二磕头!三磕头!”随声,两人一丝不苟地作了动作。
新郎又喊:“起身,面南,一拜天地!”夫妻同时鞠躬。
新郎再喊:“二拜列宗。”鞠躬。
新郎继续喊:“三,夫妻对拜!”
平凹自己喊着,恭敬地朝妻子弯下腰去:“噗哧儿”一声,俊芳发了笑;平凹举手望去,但见俊芳扭身,以手掩面,笑得肩膀耸动着,抽声岔气一般。平凹自己认真地鞠完躬,站直身,很严肃地抿一下嘴,猛地高声叫道:“庆祝晚会,现在开始!咚咚咚咚——哐!”他用嘴放了一挂鞭炮。
他跨前一步,右手作导引状,宣布:“第一个节目,女声独笑,表演者——”
俊芳越发忍不住了,“咯咯”地笑个不止。
平凹认真地鼓掌,俊芳笑得不能站立,趔趄过去,俯在床上,把头埋在被垛上。平凹抓挠着手,蹑手蹑脚地过去,猛地在俊芳的胳肢窝一捅!
俊芳笑得死去活来,在床上滚着蛋子……
这就是贾平凹的婚礼。时年他26岁。23岁上认识她,三年的风霜雨雪,他们的“长明灯”终于点着了,之后的人生长路上,他就是凭着这盏灯,踉跄着朝前奔去;跌倒了,四顾茫茫,外界森煞,却心底亮堂,老主意四维八柱般地把心脏紧系在胸膛里,任恶浪邪风压顶而来,他依仗自己内因的机智和灵性,游击般地出奇制胜。
正当世界变得五颜六色的时候,这个主义呀,那个思想呀;这个“论”呀,那个“流”呀;汹汹涌涌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横流的时候,我们的平凹,却将稳稳的身子扎在中华民族文化的岩基上,动也不动,收天地四方精气,聚五脏六腑元气,于丹田结聚处衍就克钢化玉的太极柔力;他坐观大江东去,鱼跃龙腾;俯察云横苍海;幻化春月秋风;他纵身一跳,文坛便荡荡地有了晃动……
可是现在,他需要休息了。他来到这人生长途的第一驿站,说什么也得好好地歇息几天。作为自然人的贾平凹,他幼年时也拉稀尿床,成年时也和你我他一样会感冒发烧、会咳嗽打喷嚏;那么同理可证,他也具备健康男子的向往和期冀。
三天来,他卧床不起,除却吃喝便是睡觉,身体从里到外乏透了,去甘河沟打柴也没这乏得彻骨。人体的机能反馈加速度一般将他送上宇外空间,那里唯有他和她。他什么都忘了,宠辱皆忘,人际关系上的是非和编辑工作中的磕绊,连同新拟的小说题目都一齐忘了,忘了个一干二净!‘
一星期的婚假实在是太短了……
一声春雷将贾平凹从新婚的沉梦中震醒——他的小说《满月儿》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1979年早春的一个夜晚,中央电视台播放了全国短篇小说发奖大会的实况。老作家李季挨个儿把得奖作者介绍给大家。当他介绍到《满月儿》的作者贾平凹时,电视观众看到,一个矮矮瘦瘦的青年人站了起来。他戴着帽子,帽檐低低地遮着眉眼,他很拘谨,甚至有点慌张。他是这届得奖作者中最年轻的三位作者之一,时年二十六岁。
北京,伟大祖国的首都。儿时,曾引起他多少美丽的向往。来时,他曾在心里说,要去好好看看北京,看看天安门和中南海,美美地逛它几天,算是对几年辛苦劳作的犒赏吧!好吃的都要尝一尝,能逛的都要逛一逛。什么北海、景山、颐和园;什么长城、天坛、十三陵……可是,当他在会上见到王蒙、邓友梅、刘绍棠等人的时候,那些“轻狂”的欲望顿时烟消云散了!比起人家,单那曲折的经历便让人望而生畏;更何况,他们思想的睿智,艺术的老道更是自己望尘莫及的!他们是高山上的大树,自己是山洞里的小草;他们是燃烧在中天的红日,自己是伏在天边的寒星……这悬殊的落差,在平凹心里激起了巨大的“势能”,一种追赶和比赛的竞技心理促使他把自己置身在冷静的天平上!他无心去热闹场合露面,获奖者的洋洋自得在他心里一扫而空;他没有去作报告,去吹嘘自己成功的秘诀;他没有去王府井,甚至没有去天安门留个影……他躲在宾馆里,谎称肚子不适。当作家们都去参加各类活动的时候,他却伏笔大写特写!十篇小说的构思及落笔纲要详尽地写了出来……晚间,组稿的编辑来了,他左兜里掏一篇给《人民文学》,右兜里掏一篇给《鸭绿江》,一些获奖作者看得眼睛发呆,他们弄不明白这个陕南山沟沟的庄稼娃在变什么魔术……
事后,回忆起这段创作经历,他这样写道:“创作是没有格式的,但有其艺术的规则,总算摸出点门道了。原来,创作之大门,未走进去的时候,门厚如城墙,一旦走进去,却簿如一张竹纸。稿子的采用率逐渐在提高。我着了魔似地写,先安徽,后上海,再北京,再广州,有些大地面我至今还未去过,大地面的刊物却被我的稿件几进几出。
“《满月儿》在京获奖,赴京的路上我激动得睡不着,吃不下。临走时我一连写就了七八封信给亲朋众友,全带着,准备领奖的那天从北京发出。但一到北京,座谈会上坐满了老作家,坐满了新作家,谈他们的作品,看看他们的尊容,我的嚣张之气顿然消失,唉,我有什么可自傲的呢?不到西安,不知道山外的世界大小,不到北京,不知道中国的文坛高低,七八封告捷的信我一把火烧了。
“颁奖活动的七天里,我一语不发。我没什么可讲的,夜里一个人在长安街头上走,冷风吹着,我只是走。自言自语我说了许多话,这话我是说给我听的,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所以,直到现在,请原谅我还是不能披露出来。
“回到家,我把获奖证书扔给了妻子,告诉她:请把它压在箱子底,永远不要让人看见!”
贾平凹究竟给自己说了什么,谁也无法知道。可是,行动是思想最直接的剖白。他后来的创作实践告诉人们:在文学创作上,他分明是立下了什么誓愿的。
《满月儿》得奖,平凹当然不能忘记这篇作品的责任编辑唐铁海。老唐从四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先后在《萌芽》、《收获》、《上海文学》工作,足足当了四十年编辑,许多日后成了文坛栋梁的作家早先都经他手发表作品,如刘绍棠、浩然、从维熙、陆文夫,及至王愿坚、丁仁堂等。贾平凹的小说《第一堂课》、《满月儿》就是老唐从成堆的自然来稿中发现并在《上海文学》刊出的。1978年秋老唐和谷苇代表《上海文学》和《收获》到西安组稿,见到平凹,那时候,“他有满肚子话要同我们谈,却一张嘴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辞不达意,像头一回出嫁的大姑娘。”1978年冬,在北京召开全国文代会,老唐在上海见到陕西代表的名单中有贾平凹的名字,就忙请他的老朋友上海音乐家协会秘书长夏白带一个布娃娃到北京后给平凹。这是他从张敏的信中得到的消息:平凹将要当爸爸了。后来,为平凹妻子韩俊芳进城的问题,老唐还写信给当时的作协领导胡采。对于这样一位前辈,平凹怎么能忘怀呢?他在一篇文章中尽述友谊的始末,文中流露着浓浓的感激之情:
“1977年冬天,我正在农村驻队,发疯地练习写作,但总是稿件源源不断地投出去,又源源不断地寄回来。不免对报刊编辑有了埋怨。一天,突然收到厚厚一封信,竟是《上海文学》来的,署名是唐铁海,他热情地肯定了我寄去的《第一堂课》、《满月儿》,字书写得极好。这是我在那数年里收到的最长的最认真的编辑来信,至今还保存着。
“自那以后,我们的信件往来十分频繁,我的短篇也写得更多,每写一篇就先寄给他看,声明并不是投稿,而是求正。1978年,我到北京开全,我的女儿快要出世了。唐铁海偶尔听人说后,竟买了一个很大的布娃娃托人从上海带到北京送我。几天后,我就带着布娃娃赶了几千里路回到老家。第二天,女儿也真的降生了。这布娃娃给了我许多诗的感受,就在我爱人坐月子期间,我还是爬在床头写成了三篇小说和一个散文。
“我那时挺可怜的,爱人迟迟调不进城,他连连给陕西省有关领导写信,希望给以解决。虽然那信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但我们夫妻感动得直流泪。
“他现在虽然已不从事编辑工作了,但我会永远记着他的。他在我未出名的时候真诚指导,鼎力相助,我没有什么可报答的,至今也没有去上海看过他,我只有好好创作,用不断的新作来妥安他那一颗善良的心。”
贾平凹从北京领奖归来,第一个迎接他的便是《姊妹本纪》。这是安徽出版社给他出版的中篇单行本,是他用烽火大队的生活素材写成的。这是他的第二本书。
样书接到,首先想到的便是妻子俊芳。这次,他要亲自将这本书送到丹凤去。
西安到丹凤,需要行车五个多小时。平凹一下车便直奔丹凤县剧团的大院。
他不仅给她带来自己的著作,还给她带来新买的裤子。那时候,城市里的年轻女性都时兴花格裤,他也兴冲冲地给自己的小爱人买了一条。他想着,她一定喜欢,一定会在他的脸上连咂三个响嘴,一定……
她见他回来了,自是高兴。他一样一样向她展示他的礼物,她一闪一闪眨着眉眼在笑。笑毕了,竟没有“热情地”接待他,甚至没有将那些礼物认真地翻一翻,比试比试,就在锅案上忙去了。他声明他现在主要不是肚子饿,而她竟不明白,还要端来坨坨馍,端来老酸菜,甚至问他是否需要红薯糊汤……
他热腾腾的心被淋得水星星的,没好气地告诉她:“黑龙口的热豆腐吃了两块,白杨店的冷凉粉喝了三盘,我又不是牛,只管问嘴里吃喝!”
偏不巧,这时候哨子响了。是剧团全体人员集全。那时候,剧团无论作什么,第一件事就是吹哨子集合。集合的房子就在隔壁,听得见男女演员们开心的笑闹声。
俊芳匆匆地告诉他:“那你休息,我要去排戏了。”说着便身影儿一闪,从他贾平凹的眼睛里消失了。
平凹如坐针毡,却又呆若木鸡。他听见那边女演员们的咯咯笑声,也听见俊芳抗拒她们搔逗的快乐声。他听见她们说他的名字,他听见她给她们说:“他买了一条裤子,花格的,西安正时兴,可我觉得太艳,穿不出来……”
听到此,平凹几乎恨得咬牙切齿了,他一把抓过那铁饼一样的坨坨馍,大牙一咬,便啃下一口。馍在口里干涩涩地嚼,筷子却在手里打颤了。
他正在愤怒而痛苦地撑着,门“哗”一声被掀开,一群女子洪水一般涌了进来,她们可不管你这啃干馍的人脸上是“平”还是“凹”,齐茬茬挤到床前去,将那花格裤争着在自己身上比试。不知俊芳说了句什么,这些人便“让给我”、“让给我”地齐一叫嚷起来。又不知俊芳说了句什么,她们都风一样旋了出去。
平凹斜了一眼,他的花格裤已不见了,唯俊芳冲她傻笑,很得意的样子。
一瞬间,聪明的俊芳便明白自己惹了什么祸。她歉笑着过来,快速地倒一杯开水,放了两匙白砂糖,双手捧着,还要给他作什么解释——
“砰”一声,愤怒的平凹挥胳膊朝俊芳一拨拉,俊芳仰面倒在床上,一杯糖水浇了自己一身。
俊芳一翻身,将头埋到裤垛里,她身子抽搐着,被子里发出很沉重的哭声……平凹身子一颤,咽下一口气。蓦地,隔壁没了声息,他知道演员们已经出发到排练场去了。这时,他胸中那口气又翻上来,变作洪涛巨浪,排山一般朝那埋头呜咽的妻子压了下去:“卖!卖!什么都卖,你咋不连这立柜也卖了?”
俊芳是不能再忍受了,“霍”地坐直身,“唰”地抹了泪,头一甩便冲出门去!
空屋。硬馍。凉菜。
几年来文章满天飞的青年作家,一时陷入了极度的悲伤和迷惘之中。他仰躺在她刚才仰倒过的床上。湿漉漉,粘糊糊,是冰凉的水,又饱和着糖分;他翻身看那坨坨馍,冷硬,却又有她手迹的温馨;那酸菜,酸得涩牙,却分明漾着葱末和麻油的幽香……
贾平凹老老实实地吃起坨坨馍就酸菜。他嚼得挺细。他觉得这商州人的家常便饭其实是很香的。他又捡起那只塑料杯,倒了水,虔诚地放糖,认真地喝下去。
他默默地痛悔起来,寂寥的剧团大院里,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却找着了那架平素不大启用的老式电话。
“喂!”他摇了把柄,把听筒贴近耳朵:“请挂剧团排练场。”
电话总机那个讲普通话的姑娘态度挺好,她不厌其烦地帮他在排练场找人。人不在。他又叫着小凤。小凤在电话里大声嘲笑他,说怎么几分钟不见就想,说她大概要让他“饿一饿”。贾平凹寻找的结果:俊芳压根儿就没去排练场。
贾平凹像丢了魂儿,无头鬼一般在丹凤的街头游荡。他看人家卖茄子苗,看人家绽粽子,看人家炒hele……转罢大街又拐进小巷,国营百货店逛了又钻私人小铺。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丹凤县的红皮蒜苗在全商州最有名气,一街两行都笼罩着热辣辣的大蒜气。他从路边捡起一根被遗弃的断头蒜,很伤心地攥在手里,咬在嘴里。他的眼泪长长地挂在腮边,他感受到了那辛辣……
蓦然,人头攒动,是一群围观者。他踮起脚尖望。原来是县政府大门口,一个告状的人正跪在地上哭天喊地诉说什么冤枉。贾平凹不是青天大老爷,他无法为那可怜人分解悲痛。他想,让那哭声去撞击县府的大门吧。
平凹刚要抬腿离开,忽见花衫儿一闪,人缝里有个熟悉的身影。他挤过去,果然是她!他的俊芳,他的妻,他的受了委屈的妻!
她也扭过头来,看见了他。她嘴一张,无声,却露了明眸皓齿。
他赶紧冲她笑,歉意地、诚恳地,可她,静静地平了脸,身腰儿一摆,冷冰冰地带着风走了……
他没有去追她,那样必然自讨无趣。他转到城南去,想到丹江边看沙、看水、看柳树,想让江的流动和开阔清爽他抑郁的心胸。可是,路过一片蒜苗地,竟意外地和守菜园的老汉搭上了腔。他吸老汉的水烟,老汉抽他的纸烟;他和老汉脚对脚地坐在庵子的被窝里,听老汉讲龙驹寨(丹凤县城所在地)的人文地理。老汉大约是“秀才”一类的人物,肚里有文墨,谈吐妙语连珠……
平凹窃喜。他觉得和俊芳这一仗是干对了,要不怎么会跑到这蒜苗地里来“探宝”……他想起他向老汉借火的情形。当时路过这庵子,欲吸烟而无火,却瞅见老汉的水烟袋。老汉正蹲在地上低头绩麻,他将烟盒递过去,是请老汉吸烟,也是借火的礼节:“借问老者,可有火:?”
“江上有渔火,店家有灯火,山野有篝火,骊山有烽火,官人欲何火?”老汉手不停、头不抬。
平凹的心弦悠儿地弹了一下,想,今日碰一了好玩的对手。他要好好地逗一逗老秀才,让他好好地“酸一酸”。于是,他略一思忖,便字正腔圆地答道:“渔火无烟,灯火少烟,篝火浓烟,烽火狼烟,敬复尊者,借火欲烟!”
老汉先是停了手的动作,接着扬头,起身、眯缝着红红的眼睛,笑而引手:“请,草庐小憩,纸火毛烟——”
他就是这样和他谈起来的。老汉滔滔不绝地讲,平凹听得亢奋起来,问天、问地、问人,他想把龙驹寨人文地理的一切历史和现状都搞明白……
不知不觉间,天近了黄昏。
老汉点燃了如豆的青灯。平凹请求留宿,老汉应允。老汉家人送来饭食,平凹在老汉的推让中喝了一碗洋芋糊汤。老汉习惯早睡早起,将一卷火纸和水烟袋递给他,自己老牛一般卧了下去。
平凹吸了一袋水烟,心绪儿很是不安。他探头庵窗外,春夜多美好。他想着俊芳肯定还在生他的气。生气要耗掉时间的,他这半天就是在生气中浪费掉了的。这样想来,心里有了失落感,手便在口袋里摸笔。
老式金星笔摸出来了,几张火纸铺在膝盖上。他弓腰蹲着,被子水浪一样拥着他。
写什么呢?要紧的是把老秀才讲的这些记下来。这是小说的素材,也是纪实的散文。
记罢龙驹寨的山川地形人物,县城街市的民俗风情又在他心里活活地显了生机,他不及呵气,不及调整一下蹲乏了的腿脚,只顾一气写下去。老秀才均匀地吐纳着菜园的清凉空气,丹江河清粼粼地吟唱着商山夜曲,贾平凹的笔墨如夏洪秋雨般地奔泻下来,一发而不可收。他几乎写了个通夜。
第二天一大早,平凹兴冲冲地去敲俊芳的门,想着经过一夜的沉淀,再浑的女人也会清亮起来。可是,门开了,她仍然冷若冰霜。
他很尴尬地在她身边混了几天,她始终怏怏不乐,提不起一点精神。她对他的存在不置可否。
一直到平凹离开龙驹寨回西安的时候,她都没有很像样地理他。
六平方米的小屋。
一位心理学家来访,提出要为平凹作性格分析。平凹觉得新鲜,愉快地答应了。这心理学家属于非学院派的人物,在野的。他列出的表格有许多很荒谬的题目,平凹看得直想发笑。可这心理学家说他是研究了《周易》及《道藏》之后归纳出来的,是属于“全方位观照”。对《周易》平凹略知一二,原版的石书就在西安碑林竖着;可《道藏》他就不懂了,只读过楼观本的《道德经》,那是很深的一种哲学呀!
平凹很快填好了那表格,却不交给心理学家,只一再地问:“是否要拿出去公开发表?”
心理学家一眨眼就估透了他的心思,立即说:“真人不露身,露身非真人。你不求世人闻达,我亦以哗众为耻。”。
平凹无声地笑了,遂将那性格心理调查表交与心理学家。
心理学家看那表格,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不曾估计到这瘦瘦的商州后生会有如此的心性:
你最爱的女人:电影演员×××
你最爱的男人:我自己。
你最爱的作家:苏东坡。
你最爱的地方:河源。
你惯用的报复方式:以自己的成功让对手惭愧!
这一切指导着他的行动,多少年来一直是这样。不管生活、事业、爱情受了多大的挫折,他从不懊丧、从不恼怒。相反,所有的挫折在他身上只能产生强大的反冲力。像超音速飞机那样,看上去似乎屁股里走泄了底气,其实泄掉的只是抵消推进力的那部分。当然,先决条件是机制本身必备高强、高压、高温的内力。
贾平凹正是这样,一旦外在行为受阻,内在的热核必会激烈地反应起来。龙驹寨的尴尬之行正是产生了这样的效果。他一口气写出了五篇小说,誊清了,齐刷刷地摆在面前,算一算时间,总共才用了二十一天。
贾平凹的稿子往哪里投,这两年完全是即兴式的。约稿信雪片般飞来,但他看重朋友交情,却恶那“用着了抱在怀,不用了推下崖”的市侩哲学。他能让绝大多数的约稿者都得到满意,个别太刻薄的他也不会给人家冷酷喝。北京的编辑解婷总结得好,说平凹是你给他板凳他就坐,你撤了板凳他也站得。不像一些青年作家,一旦成名,便山神似的,只能受到尊敬和恭维,受不得半点冷落和粗疏,哪个刊物一旦退了他的大作,便扬言终生不与打交道。平凹的稿,你退了,他不在乎,再要还再给。你上门致歉,他反倒难为得手脚都没处放了。
稿子发放出去了,平凹心里稍觉轻松。轻松了的心里,便一漾一漾地浮出了他的俊芳。
他应当去看她。可一连三封信不见回音。托人打听,方知出县演出去了。到底是出了商州,还是在奔往山阳洛南,他一时搞不清楚。这使他心里发毛,刺扎扎地坐卧不安。
还是那个家民耳朵长,他告诉平凹:丹凤县剧团正在洛南县城演出,秦腔《洪湖赤卫队》,可叫座呢!
正当贾平凹激情难捺的时候,有人从洛南县捎来俊芳一信,他打开一看,又高兴得蹦起来!在小屋子蹦了一圈后,却兀自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在床上。
俊芳在信中告诉他,她怀孕了,反应挺强烈,苦不堪言,日月难熬,问是否可以终止妊娠?
孽种!上次尴尬的丹凤之行结下的苦果。仅仅那么一次,那是多么不适意的一次啊!
他心疼他的俊芳,却对那小生命的信息充满欢欣。他怎么也呆不下去了,连夜托熟人走后门,去解放门汽车站买了票,第二天一早便搭了去洛南的长途公共车。
可是天公不作美。一过灞桥就是大雨。一路上,车子大雨停、小雨行;碰上两次塌方挡路,撞着一次车祸截车,一路上的磕磕绊绊,停车、等路、搬石头,大小二十八次!三百里路程竟行了十个小时,到洛南县时天已经黑得张嘴看不见牙了。
当县剧院里第一声锣鼓刚刚响起,大幕即将开启的时候,有人到后台朗声传话:“韩俊芳请到门口去!”正好,今晚没有她的角色。她疾步赶到剧院大门口,却一时惊得呆了。门口竟站着她的平凹!他浑身淋了精湿,冻得缩头缩脑、脸色乌青,时不时地打着喷嚏。
“走走走,到后台去烤火!”她禁不住心疼起来,伸长胳膊来扶他。
“我替你们安排好了,俊芳离得开就——”冷不丁有人插进话来,俊芳定眼看时,方见黑影地里站着宏运。宏运在县文化馆工作,是平凹大学的同学。俊芳责骂宏运:“你个鬼,光知道站黑影儿地里看热闹!把我的人冻成这样,也不说给换件干净衣裳!”
宏运的嘴也来得:“那样显不出平凹的真切,也显不出你俊芳的贤良。你们快去亲热吧,我当游狗去了,房子的钥匙平凹拿着。”
他们来到宏运宿舍。平凹从宏运的破棕箱里翻出衣裳换上。俊芳收拾平凹带来的东西,却不由得连声抱怨:“谁叫你拿这?谁叫你拿这?”多维麦乳精散了包,雨一淋,成了浆糊;桔子汁、果子露倾斜颠倒,黄色的绿色的汁液浸出来污了别的衣物……
只有一条隐格的针织涤纶西裤,女式的,包在塑料袋子里,平平整整的原装原样。俊芳问:“这裤子多少钱?”
“二十六元,别人从上海捎的。”平凹如实回答。
“你……唉!”俊芳用一声叹息收住了心间的无限怨气。这裤子比上次那条还贵。俊芳生性不爱穿华贵衣服,这条裤子也一样,她虽不穿,却没敢再让给别人。
这一夜,俊芳只字不提“终止妊娠”的事。平凹问及反应情况,她只有淡淡的一句:“那是必然的。”俊芳还出人意料地问到平凹的创作情况,并极有兴致地要他讲那些小说中的故事。这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认真地长时间地谈论他创作的文学作品……
1979年11月,女儿在丹凤县顺利降生,取名贾浅浅。贾浅浅者,假浅浅也。虽然平凹多次向人们解释:女儿嘛,应该浅显明白,不要那么老谋深算的。但是,朋友们仍然相信,他希冀于女儿的,是深沉、端庄、稳重,像他的韩俊芳一样。也有朋友相信贾浅浅是真浅浅,平凹的小说里写了那么多姣好的女子,一个个不都明朗纯真得月儿一般吗?
她那么肉嘟嘟的一点儿,嫩脸似苹果,胳膊如藕节,指头像豆芽,这简直是他亲手烹调的一个佳肴了!贾平凹心儿醉了,他将女儿捧在掌上,左看右看,心里有了蜜甜,有了麻姑搔背的酥痒……怎么不是呢?这里有她聪慧明敏的遗传,也有他沉静执著的因子!这里有你、有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作成一个小小的她——他的杰作!像当年那《一双袜子》和《深深的脚印》,那也是他的女儿,精神的女儿!可现在,他捧在手心里的,是精神的,也是物质的,是他和她共同完成的作品。
这作品“发表”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来,平凹数次回来探看,小两口视这小生命若掌上明珠,顶在头上怕摔了,衔在口里怕咬了。为了抚养他们的小宝贝,俊芳从心爱的舞台上退了下来,干起剧团繁琐的财务工作。
1980年的春节他们是在丹凤县渡过的。没有回棣花,是因为春节剧团正忙,再是怕浅浅回去受了风寒。于是,家里父母送来烹好的肉、豆腐和菜蔬,平凹买了蜂窝煤,又给煤油炉添足燃料,还把木炭火搭得旺旺的。八平方米的小屋,一张母子床,一个大立柜,一张单桌,一个筛箩大两扎高的圆形小餐桌,余下的空间就极其有限了。地方小,并未囿住平凹的心性。初为人父的自豪感给他带来新的动力。一个晚间的时间,在这简陋的小餐桌上,他连写带抄就完成了《山镇夜店》。
平凹在总结1979年自己的创作时说:“这一年,文坛上新人辈出,佳作不断涌现,惊叹别人,对照自己,我又否定起我前一段的作品,那是太浅薄的玩意儿了。我大量地读书,尽一切机会到大自然中去,培养着作为一个作家的修养,训练着适应于我思想表达的艺术形式。我不停地试探角度,不断地变换方式,我出版了几本书,却不愿意对人提起这些书名,不愿意出门见人,不愿意让外人知道我是谁。从夏天起,病就常常上身,感冒几乎从没有间断过。我警告自己:笔不能停下来。当痔疮发炎的时候,我跪在椅子上写,趴在床上写;当妻子坐月子的时候,我坐在烘尿布的炉子边写。每写出一篇,我就大声朗读,狂妄地觉得这是天下第一的好文章,但过不了三天,便叹气了,视稿子如粪土一般塞在抽屉里……”
贾平凹就是这样,他像春天的母鸡,终日里忙忙碌碌的,要觅食,要生蛋,要罩窝,还要养育自己的孩子。他的创作,从一开始就表现得极不安分。作品前边发表,后边就自我否定;书一本本地出,花招一次次地变。流水那样清新鲜活,春风一般温馨甘醇,其决窍全在于一个“变”字,他身上燃烧不竭的能源之一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华。这一年,他较多地读了中国古典文学,其学习虽在浅层的艺术形式上,但作用于自己的创作,效果却极明显。如他的炼字炼句、描写的招式、抓取有意味的细节、以空灵的文笔造成幽雅的诗境等等,在同龄的作家中,他明显地高出一着,在古典文学的大海里,他主要学习诗词、山水游记、《聊斋志异》、《红楼梦》等,及至1980年,他的读书便越来越杂,除古典名著外,百家杂书以至麻衣相法、佛学大纲他都读。这些书帮助他开扩了知识视野,又帮助他去理解社会人生。
1980年1月,他的第三本书出版。那是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山地笔记》。
1980年2月,他的第四本书出版。那是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早晨的歌》。
笔的确是灵巧,他任意驱使,随心所欲,留在纸上的是笔的足迹,篇篇都是精美文字,他为这良好的自我感觉感到高兴。然而,“浅浅”却不尽遂人意。常常,在他即将笔下生花的时候,她尿了,她拉了,她要吃奶了……这样,他便起身去伺弄她,抓屎抓尿的,一腔儿豪兴变作了烦躁和叹息。
孩子已经三个晚上没有睡觉了。只是哭,只要抱,只要看灯。去医院检查,医生也惊怪:“美美儿的呀?!”量体温、听心脏、看舌苔、察指相;不是感冒,不是积食,不是口疮,不是百日咳……医生说:“是睡觉颠倒了,回去慢慢儿矫正吧!”
于是,小两口儿什么也不做了,挺端端守着矫正她。她哭起来,蝉鸣一般没完没了。忍不住“恨”她一声,她便气蛤蟆一般“格儿格儿”地直抽气。俊芳抱着她坐在被窝里摇,“噢,噢——”地哼遍了她所能哼的全部儿歌。她哼得枯了,要平凹作新词儿,平凹便趴到那两扎高的小圆桌上一阵忙碌。接着,俊芳便照着稿子低哼:“噢——噢,牛娃儿不吃草、草,狗娃娃儿也不叫、叫,浅浅儿睡着了、了——”
不及吟完,浅浅又蝎蜇一般弹跳着大哭起来,蹬脚甩胳膊。俊芳生了气,将这团团包裹着的肉卷卷“咚”地丢到被子上,拖着哭腔说不管了。平凹赶紧捡起来,左晃右摇,扭秧歌一般在地上蹦。许是她感觉到了运动的舒适,哭声不那么尖炸了,只发出沉沉的刮风一般的呜呜声。平凹也随着这哭声呜呜着,一时间,箱也振动了,柜也振动了,俊芳也不由得破涕为笑了:“开飞机呀?”
其实这比飞机还难开,有限的面积,兜二尺半径的圈子;有限的空间,站着、蹲着、坐着,都不遂身,姿势的变换引来音调的变换,运动的快慢招致哭腔的强弱……小两口实实是没有办法了!
俊芳说:“你也写一张黄表纸,贴到长坪公路的柳树上去!”
平凹答:“我不去,天皇皇、地皇皇,到明死得硬梆梆,丢人现眼!”
听到这倔倔的诅咒,俊芳也哭了。她双手捂着脸,哭声如出地下,悲凉而哀伤。平凹将“呜呜”着的孩子塞给她,连说:“我写我写。”他极快地写了,但不是那“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他在黄表纸上画着图案,那是两把板斧!
俊芳揉着泪眼,叫平凹把这贴到门扇上,一边一个,说是神是鬼都怕斩,不信这毛鬼神附在我娃身上就砍不下来!双斧把了门,浅浅的哭声变了腔。她吹泡泡儿一样,咕嘟嘟进去,咕嘟嘟出来;虽说闭了眼,嘴却张着,喉咙里的声音疙瘩绳一般扯不尽。
俊芳说:“你睡,我抱着。”
平凹说:“你睡,我抱着。”
俊芳训他说:“崖娃娃呀?我说一句你学一句的?”
平凹不语,转身去桌斗里翻。那里放着他的笔,他的小说。
俊芳恶他:“写!娃这病还不怪你整天写!笔头子尽惹是非,得罪了神神怪怪,这会儿都从稿纸的格子眼里钻出来害我娃!”
平凹没敢动那格子纸,没敢拿那金星笔。他xi xi su su,翻出一张报纸,是1980年1月26日的《人民日报》。他装模作样地看起来,那上面登着他羞于示人的一篇小说《罪证》。他恨自己手气太晦,里边有一叠载有他作品的报刊,为什么偏偏就摸出了这个!当初《人民日报》的人来约稿的时候,三篇现成稿子,人家偏就瞅上了这个,他说这是个毛坯子,可人家说“毛坯子正好”,于是拿去就发表了。朋友们高兴他上了中央党报,他却越看这个作品越不像样,心想有机会了一定要重写一篇。
床上坐不住了,孩子的哭声拉锯一般扯得俊芳心慌。时间到了凌晨三点,大地上的一切活物都睡到了至酣;而这两口儿,却也苦到了极点。俊芳下了床,抱孩子在地上抖,肩膀一耸一耸的,鼻腔出气一喷一喷的:她困了,她累了……
平凹忽然心生奇计,说:“你原地站着不动,看我燎它驴日的!”说着,“嚓”一声划着火柴,点燃那张报纸,急速地绕着俊芳母子兜圈子,俊芳随了他,傻呆呆地任其“降妖驱怪”。
暗红的火焰在平凹手里捉着,他呼呼地跑,将那红火在俊芳身前身后燎……他不知跑了多少圈,报纸是被撕成长条儿烧尽的。
俊芳站得累了,歪歪地斜到床上;她怀里的婴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无声无息地睡着了……
贾平凹很得意,右手“叭儿”地摔了个响指,左手就摸摸索索地去捏那老式的金星笔……
娃娃的颠倒觉是矫正过来了,可俊芳累得大病一场。眼见着,她的明眸暗了,樱唇紫了,青丝枯了,手背上的肉窝儿也化作了筋筋巴巴的干皱……平凹心疼得刀绞一般。过了春节,只说走呀走呀,走了三次,汽车票退了三次,他舍不得他的俊芳独自受苦,也离不开他初绽笑靥的小浅浅。怎么办?
适此,西安市文联刚刚撑起架子,并且创办了文学月刊《长安》。一帮离开文坛二十多年的老文化人归来了,他们满腔热情,怎奈“不知有汉,何论魏晋”,面对纷乱的文坛,一时竟眼花缭乱了!好在,他们都爱才如命,特别对青年作家,他们作了“网罗”的战略部署。办刊物要有人,要有青年人,要有能写的青年人……于是,贾平凹的名字上了他们的“黑名单”。
当平凹带着满腹的忧虑和愁思回到他的六平方小屋的时候,《长安》编辑部负责人白浪派来的外交家也赶到了。
谈判很快进入实质。平凹坦率地说:“去,可以。但有条件:解决爱人小孩的进城问题。”来人爽快地答应了。这样,《长安》和平凹兵分两路,分进合击,力争仲夏会师。《长安》编辑部那边,动用了几乎所有成员的一切关系,单那审批俊芳母子进城的报告上,大红印章就按了十多个!平凹这边,连夜找出版社领导,申述自己的具体困难并且递交了请调报告。
当时的出版社领导基本上还是通情达理的。他们极客观地研究了平凹的具体情况。出版社是个老大单位,几十年沉淀下来的问题堆积成山。住房问题,子女就业问题,调老婆的问题,按年龄、工龄的次序排下来,要解决到他贾平凹,最快也在二十年之后,当然,从工作出发,平凹在出版社干了五年,已经独挡一面;并且平凹当时文名正盛,好歹也是出版社一面旗帜,从这几个方面考虑,这样的青年编辑实在是不该放走的。
可是,大家设身处地一想,平凹的困难给谁都一样,终于,出版社放行了,他们圆满了平凹的家庭,成全了平凹的事业。
那边答应:对于平凹的创作,将提供较多的自由。
灞河岸边的第一垄旱植玉米刚刚拱出地面的时候,韩俊芳母女成了西安市的永久居民,虽然古都仲夏夜的月亮远非凤冠山的清亮、皎洁。韩俊芳将在西安市文联服务部工作。
市文联是个穷单位,编辑部的办公室也是租人家警备区招待所的,没有房给贾平凹这个小家居住,编辑部的同志们个个凄惶。好在平凹心性恬淡,俊芳也脾气豁达,他们不愿让领导和同志们为难。小夫妻悄悄商量着土办法……
“城里没有房,咱们住到乡下去,啊?”平凹认真地给他的小浅浅说。
小浅浅笑了,俊芳也笑了……
在文友张敏的帮助下,小两口在西安北郊的方新村租了两间土屋,外间做饭、里间住人,第一夜,贾平凹怎么也睡不着,耳朵里总是空空的少了什么流动。子夜,安顿了女儿,抚慰了妻,他一个人披衣出去。
院子不大的,一株老槐树,安闲地呼吸着,把花絮的白色香味幽下来;两只碌碡,一蹲一站,呆呆地候着久违的农事;月光白花花地濡染着墙头的小草,夜风时有时无地滑过来,偶尔一声寂寥空远的狗叫
贾平凹听见了,是一种来自地壳深处的隆隆滚动的声响,是一种发自九天云端的苍茫而悠远的声音。
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
荀子曰:“心何以知,曰虚一而静。”
贾平凹轻轻回屋,悠悠磨了墨,慢慢润了笔。四尺雪花白的生宣缓缓铺开,他款款地悬肘运腕,三个厚重安稳的大字写成了。贾平凹幽声念道:“静虚村——”
总算有了家。爱情上的曲曲折折,生活上的颠沛动荡,他的小船终于在三阳开泰的港湾停泊了。
“总算有了家。”贾平凹站在“嗦嗦”落土的屋子中央,一边这么“咕哝”着,一边环顾他的“港湾”。大衣柜,商州本地土洋结合的样式,漆成土色,是结婚那年俊芳的“陪房”;一米高的竹书架,是不久前在竹笆市花五元钱买的,书架上置书,也放杯盘碗碟;属他独用而不时遭受俊芳“侵略”的,是南山墙根那张三斗桌。本来,他放他的文房四宝,藏他的手稿、笔记,觉得挺惬意的,可俊芳非要腾一个“斗儿”给她,放孩子的药瓶奶瓶,放她的镜子梳子,平凹“收复”过一次,可她的理由比他还多。
他终于明白了,电视台给他拍电视录像的摄影师,为什么非得把采访现场安排在院里,屋里太寒酸了啊!当然,电视台的同志也有巧妙的构思,说是在院里置上农家的土桌小凳,叫上几个村民给他陪衬,不是益显出了平凹离不开农民的作家本色吗?
电视拍完了,机器运走了,围观的村民散尽了,平凹在他的“家”里走进走出,他仿佛在审视什么,又仿佛在权衡什么。终于,他脚在当地一跺,恶恶地说:“买电视机!”
在方新村,电视几乎每个农家都有。这个带有顽固农民意识的贾平凹,他买电视机的最初动因仍然是欲求平等的农民心态。似乎家里有了电视机,便脱离了贫困和落后,便和这村里的农人们一般榜样了。当然,俊芳也不止一次地“嘟囔”过,说常年看不上报纸,买一架电视跟订了报一样。她其实是朝平凹的疼处戳呢!平凹最留心国内外新闻,他常常要到村小学的老师那儿讨报纸夹读,也常在邻家电视的新闻节目前长久流连……
悬念一旦落到实处,他的心又归复到永恒的平稳。这平稳,形似安闲,形似超脱,其实却是激荡中的舒坦,动态中的平衡。他款款地燃上一支丙级的大雁塔”烟,于咬云嚼雾中观赏他书桌上方的一幅画。画是水墨的,一位精于文道的业余画家的作品。电面上是黄河壶口,黄水急流飞射,扑面而来。那珠玉飞溅之势,如排枪喷火,海澜冲撞!每于创作之初,贾平凹总要仰观此画,凝神注目,纳静调息。这是一种自我激励,一种心力的聚焦,他于贯通之处,腹中丹田,总觉有酥痒麻胀之气沿胸中线直冲百会!
情绪正旺。《二月杏》的写作己近尾声,他欲将满腔的爱和恨喷到纸上,欲将全部的哀与怨寄与那位粉面桃花的商州女子!
可是,“嗦罗”一声响,一股檐土落在稿纸上,那声音喑哑修长,漏沙一般。平凹不禁瞅到那屋顶,他看到几个瞳孔一样的亮点,作七星勺一般排列。他不由得暗暗叫苦:“天爷的眼,夜夜瞅着,怎敢将良心倒悬着往文章里填呢!”他的文章情真,因为他实在是用过于纯真的眸子看世界呢!
房子是实在太简陋了。晚上睡觉,愣不妨一张口,便恰有房上落到嘴里;无奈,小两口冬夏都撑着蚊帐,蚊帐顶上平铺了报纸,过几天,将一层沙土抖落,用窗台的小花盆盛着,俊芳说盛满了好栽花呢!
最讨厌的是那腻虫。屋后有一槐树枝叶稀疏,却生得极繁盛的腻虫:这小虫子结成蛋子,从树上落到瓦缝,从瓦缝掉到屋里,扫不掉,抖不落,一粘一片黑腻,比锅底的油墨子还难清洗。腻虫有季节性,蚂蚁、湿湿虫却常年为害。碗柜里,一只蚂蚁进去了,一群蚂蚁也进去了,管你油条排骨,它的家室儿女总要先尝为快。湿湿虫也是惹不得的动物,屋角、案下,扫出去几只,转眼又来一片,满地游走。
城乡区别的明显特点莫过于用水。城里有自来水,龙头一拧,清水长流不绝;乡村却是几户几十户依一泉、共一井。方新村靠着城市,但毕竟是乡村,村人吃水需要肩挑手提。
村中有一眼井,那是平凹最喜留连的地方。这井台是一个社会的浓缩,全村人的精气神全化在这井水里了。他写那井水,说:“水是甜的,生喝比熟喝味长。水抽上来,聚成一个池,一抖一抖地,随巷流向村外,凉气就沁了全村。村人最爱干净,见天天有人洗衣。巷道的上空,即茅屋顶与顶间,拉起一道一道铁丝,挂满了花衣彩布。最艳的,最小的,要数我家;艳者是妻子衣,小者是女儿裙。吃水也是在那井里的,须天天去担。但宁可天天担这水,也不愿去拧那自来水。吃了半年,妻子小女头发愈是发黑,肤色愈是白晰,我也自觉心脾清爽,看书作文有了精神、灵性了”其实,平凹是掩饰了自己呢!平凹四体不勤,俊芳文弱力怯,用水只有二人去抬。抬水在他们其实是很愉快的。常常,俊芳哼着小曲在前,平凹点着碎步殿后,进门栏了,平凹心不在焉,被绊了趔趄,俊芳扭头训斥,平凹却指那一路水迹说是她遗在地上的音符,弄得俊芳气也不成,乐也不得,常常责他:“做事不经心,跟娃一个样儿。”
晴天里,这样的小旋律反增加了家庭情趣,要在雨天,因水而浇在这个小家庭的,却实在是一瓢苦水了。院里是泥,一步粘起两鞋泥巴,脚镣般沉重,甩一下,竟连胶靴也抛出去老远。巷子里,稀泥沼泽一般,踩下去,“扑通”一声,泥浆没了脚踝。逢着车辙蹄印,一脚下去便没了深浅。这天气里去抬水,回到家里也只一桶底了,如果不跌了跟头,崴了骨拐算是幸运呢!最发愁的是上下班时进村出村,人只好被自行车骑了。
一段时间,俊芳夜夜要去西郊土门俱乐部学习财会,十点一过,估摸该回来了,平凹便去村口接她。她不出现,他的心便一直悬着,有时候便不由自主地朝城里走。走着,思想却常常跑神,偶见红衫绿裙的,便兴冲冲迎上去,几次被理解为坏人,险遭了派出所人员的光顾。
见小夫妻生计维艰,房东老党帮他们买了一口大缸,隔几天替他们把缸水挑满。遇到雨天,俊芳也学村人,把脸盆水桶全放在檐下,收集上苍赐予的天水。买煤也是一大愁,煤场离村子挺远,“哐啷啷”拉个架子车去了,排半天队买到一车“嫩煤”,回到家全成了一包“渣”,蜂窝煤又还原成“原煤”。买粮更见平凹的狼狈,他骑车到十九粮店去,很顺利地买了一袋面,很顺利地把搭配的粗粮兑换成红豆,怀着极良好的自我感觉骑车上路。谁知,不到北门,他便招了满城人的白眼。回头望,但见车后驰下两道白线,球场画线一般均匀,他慌慌然停车,但见面口袋早被烂车子的后架挂破,白面瀑布一般流淌,急得他又是用帽子,又是用手帕包;额头的汗也出现了,手背一抹满脸花白。保持这段路面清洁的清洁工赶来了,责怪他破坏了市容整洁,维持这里交通的警察赶来了,训诉他阻碍了道路上的车流……
平凹一气之下,孩童脾气又犯,发誓再也不去买粮了,说是把人就丢尽了。实在得感谢他的好房东,常常在小夫妻犯愁为难时,帮他们米面油盐,替他们生火煮饭。小浅浅一岁,身体好时在村人掌上旋转,害病时又苦了房东邻里。不是说贾平凹的生活能力有多差,他实在就没有把心操在那个份上。一段时间,小日子实在难过,老家便来了父母岳丈,来了大姑小姨。他们一来,人手多了,家务捋得顺当,可住宿成了问题。小姨在当屋支个折叠床尚可凑合,可老者上人便难安排。这样,房东家的关中大炕就成了平凹家的专用客房了。
家人好商量,最赖的却是一帮文友。他们来了,要吃要喝还要和他对棋。平凹棋道颇臭,赢人全在一个“偷”字。眼不见,摸车带着推卒,特别是战到深夜,他连吃带拐,七蒙八骗,如入无人之境,他嘴里彻夜不停地念着“摸子动子、落子无悔”,其买他悔棋跟吃浆水面一样家常。
张敏的家就在村子东头,每逢周末,平凹和一帮文友就聚在张敏家研讨各自的新作,张敏的媳妇很贤惠,总要做了好饭菜招待大家。平凹的创作在这帮文友的激励下向前发展。
1980年的夏天,在平凹的创作生涯中,这是个难以忘怀的季节。他的中篇小说是从这里起步的。
郊外是要凉爽一些,但他写作的“小气候”却是极热极热。为了爱妻和小女,他把电视机搬到院里,小浅浅在凉席上翻爬,俊芳看那荧屏上的节目。她是演员出身,平凹极尊重她对戏剧的感情,每逢播出舞台剧目,他困死饿死也不打搅她。是夜,播出秦腔剧《火焰驹》,他老早就报告了消息,老早替她搬了椅凳。俊芳当然明白他此番殷勤的动机。他的《二月杏》正写到要害处,他希望封闭自身。谁知,《火焰驹》开演不久,东南沿海一家大刊物的编辑摸上门来了。那是位女编辑,三十来岁,举止文雅,服饰时髦。她一推开平凹的门,立时惊得呆了。她面前呈现的,根本不是想象中高挑白脸的青年作家的形象。
她的面前,是一架黑红色的裸体。光溜溜的膀子,赤条条的脊梁;通身上下,仅腰间松垮垮系一条大裆的白布裤头;光脚丫子鸡爪般扣着泥上的地面,很用力的样子;他左手颤抖般地摇着蒲扇,有手在纸上疾书,嘴里歪叼一支烟……
满屋里烟雾缭绕,满屋里湿蒸闷热;窗子紧关,本来还闭着……
女编辑先是一惊,再是眉头一皱,轻悠悠地退了出去。她替他掩好门,鼻子忍不住酸了一下。
俊芳问她:“睡了?”
女编辑坐到凉席上,很内疚地说:“他正在工作。”
“啥工作,他成天那样!”俊芳说着忿忿地过去,“哗”一下推开门,却不由惊叫:“我的天爷!”她挤身进去,背手掩了门。
片刻,平凹衣冠楚楚地出来,女编辑迎上去握住他的手。平凹说:“你们主编的信我收到了。”女编辑泪凄凄地说:“我不是来催稿的。”说着,将脸沉下去——”
地上,平凹依日赤足:紧抓地面的,依日是那双鸡爪般的脚趾……
俊芳收了电视机,置小桌矮凳于当院;又沏了清茶、递了纸扇供他们纳凉谈话。忙活中,俊芳歪了平凹一眼,暗中将自己的拖鞋踢与了他。
可是,女编辑执意不受这些客套,非要坐到平凹的屋子中去,说要“感受感受”。主随客便,俊芳便将屋子略事收拾,她开窗换气,地上淋了井水,又燃一支卫生香在墙角,才引导客人入室。
他们在屋内坐定,女编辑只是不说话,眼睛东轮西瞅的。平凹亦哑然,默默呆着。以往来了编辑或远方的文友,总是滔滔地提不尽的问题要平凹作答;也有索要照片、几页手稿或是一支铅笔、几根火柴的;还有要他当场手书一幅字或者打开录音机要保存他一席谈话的……可是,这女编辑声明不是催稿,又不提什么问题,这使贾平凹一时迷惑不解。他怕冷场,只好频频请茶。
女编辑终于站了起来,在屋里走动,心里毛毛的样子。她在当堂那幅“静虚村”的大字下仰、俯察、寻寻觅觅、手脚阵摸索……
俊芳问她:“你吃过饭了么?”
她点头。
再问:“你有住处吗?”
她依旧点头。
俊芳又说:“关中水土硬,外地人初来有时就不服。”
女编辑笑了一下。接着,她便说她要走了,说着就硬硬地跨过了门槛。
院里,俊芳又留她“再凉一会儿”。平凹也说:“有什么事儿你直说,来一趟也不容易。”
一句话,女编辑便开了口。她说她这次组稿任务是在郑州,西安是她自费过来的。自费过来,目的就是见一面平凹。她很满意,见到了一个真实的贾平凹,不是世所讹传的羽扇纶巾、风流才子的贾平凹;也不是她想象的锦屋纨绔的样子。末了,她说他这现状使她有点接受不了,他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创作,谁见都会伤感。她说她回去一定要写一篇文章,把她见到的真实情景和感受告诉读者。
贾平凹1980年7月搬来方新村居住,一年半之后,于1982年2月搬到西安南院门附近的大车家巷横巷的市委家属楼三单元二楼东屋,这房子是经当时市委领导亲自过问之后得到的。那些年,房子成了人人谈论的事情,国家刚刚恢复建设,而十年浩劫带给人民生活的困难已经累积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他们单位分过一次房子,但他在单位里工龄、年龄均算小字辈,参与分房是无望的,虽然单位领导和同志们替他作了很大的努力。住在方新村,吃住行均不方便,这是人人知道的。好在当时的市领导还莫不错,及时地多次地指示房管部门解决他的问题。
房子是春节前搬的。搬来之初,他们小夫妻还真激动了许多天呢!虽然房子只有三十六平方米,但毕竟有了自己的厨房,毕竟有了自己的厕所,毕竟有自来水通到家里,而且有了可以晒太阳的属于自个儿独用的一片小阳台……
贾平凹夫妻为布置这房子还费了很大神思呢!他们去人家屋子参观,他们又在纸上勾画草图,甚至为一个柜子的摆法两口儿还争论不休。但这些竟是大喜中的小忧,犯不着抬横杠,实用美学上,俊芳水平比他高,争论到最后,然是平凹认输。
这房子,进门六平方过厅,过厅后六平方是厨房,中间隔以玻璃窗墙这片面积的两边是个十二平方米的大屋,屋后是阳台,在厨房和过厅的东边,是个约九平方米的小屋,小屋顶头是三平方米的厕所。
西大屋是他们的寝室:双人沙发床,大沙发,大小立柜,黑白电视机等。这间房子的门玻璃上贴着平凹的一片手书:“人道文道,微妙精深”;东小屋,是平凹的写作间,门玻璃上写着他的书斋名;静虚村。
这“静虚村”比香港还拥挤。写字台前面的墙上,挂一副对联:“处世没从流俗走,立身敢与古人争”;紧挨写字台,是那竹书架,书架上满堆着他的珍玩:唐三彩,树根雕,木化石,玉砚;峰般耸立着的是他的十几枚大小印章;竹书架下边是一张活动钢丝床,他夜里写得累了,就随便滚在上面;钢丝床后头是小方桌,桌上置文房四宝,还有首届黄河笔会给他捎来的牛头端砚、广州《羊城晚报》奖给他的镀金山羊、文友送他的定军山诸葛鹅毛扇;这小方桌旁边是一对单人沙发,茶几上除茶具烟具外还有一盆假山,假山上“熟”了的豆子未花先黄,才种的豆子却又萌出新芽芽;茶几后的墙壁上,悬着他的琴心剑胆;文友孙尚人赠他的苏州龙凤润箫,某体育协会赠他的不锈钢宝剑;墙角,三角形的玻璃架上,巍巍然供着一尊北魏佛头;门背后仍然是一架书,他的全部著作珍藏在这柜子的第三层;这书架的顶上依然是他的文化珍玩:化石,汉罐,古酒具,祭红大瓶,香炉,兵马俑,景泰蓝,孙思邈观世音石像……还有,那是一尊维娜斯的石膏造像,有朋友说这样玩艺儿摆在这里与他这屋子的格调不协调,他到西安碑林的石雕馆里看了一回中国的维娜斯,再回来看那白石膏的洋女人,左看右看果然不顺气,索性拿下去摔了。
这便是贾平凹的新家。他较为地道的城市生活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里开始了他的城市生活,但这里却未终止他的乡村意识。隔三差五,他便嚷着叫俊芳给他包“扁食”,打“搅团”,搓“麻食”,下“浆水面”,煮“老鸹蛋”……他享受不了西餐大菜,有朋友讥笑他是喝牛奶,尿白水,吃海菜,屙黑粪。可是十天半月不来一顿”洋芋糊汤”便使性子,不吃一顿“糁子面”就要绝食。他嗜辣如命,出远门常有辣子瓶儿带在身上。去了一趟四川,方知自己的辣瘾和蜀人比起来才是小巫见大巫。他第一次吃那红油辣面,便下了决心要天天吃这红油辣面。及至遛过三条小街,方知这里凡食皆麻辣。或是“抄手”,或是豆花面,或是蒸牛肉、烧猪肉、做豆腐脑,俱是麻辣打头味。于是每见一食品,他便“立即颚下就陷出两个小坑儿,喉骨活动,舌下沁出口水。”他给朋友讲成都小吃店的景象说:“店极小,开间门面,中间一堵墙隔了,里边是家室,外边是店堂,锅盘在门外台阶,正好窗子下面。丈夫是厨师,妻子做跑堂,三张桌子招呼坐下,问得吃喝,妻子喊:‘两碗抄手!’丈夫在灶前应:‘抄手两碗’妻子又过来问茶问酒,酒有沪州老窖,也有成都大曲,配一碟酱肉、香肠,来一盘胡豆、牛肉;还有那怪味兔块,调上红油、花椒、麻酱、香油、芝麻、味精,酒醇而柔,肉嫩味怪;立即面红耳赤,额头冒汗‘抄于’煮好了,妻子隔窗探身,一笊篱捞起,皮薄如白纸,馅嫩如肉泥,滋润化渣,汤味浑香,麻辣得唏唏溜溜不止,却不肯住筷。出了门,醉了八成,摇摇晃晃而走,想那神也如此,仙也如此,果然涌来万千诗句……”
平凹乔迁新居,朋友们赶来道喜,他索性使起了大方,花一百八十元钱着朋友采购来食物和菜蔬。大小屋子摆了三大桌,飞吃浪喝,海阔天空,平凹大方起来就大方得要命。
1983年9月,贾平凹当上了西安市文联的专业作家。在此之前,他在《长安》编辑部当了三年零五个月的小说编辑。
专业作家,自然是以“坐家”为职业的。他习惯于晚上写作,但晚上十一点以前却写得很少。十一点以前的时间,大都被各类来访者“割据”了。严格来说,他的写作时间是从次日零点开始,一般要持续到三点钟左右。之后便大睡,若无人狠命敲门,他这一觉要睡到上午十点钟。起床后,吃过喝过,若文思尚勃,还要再写两个钟头。之后,到南院门街头的报栏读读报,或者远远站着看市民吵架,或是静观五味什字的菜市。有时候,也去南院门的古日书店买上几册打折扣的旧书。中午饭,他喜欢独自在街上的小饭馆进食,或是一碗红油辣面,或是四只地软包子,或是一海碗的粉汤羊血。当然,回到家,他便要硬一阵头皮,准备接受妻子的斥费。妻子有妻子的理由,街上饭一般卫生状况不佳,容易被传染上疾病。她不准他在街上乱吃。
又到了11月26日。去年的今天,一声雷响,我眼前一片漆黑。我的身子歪着倒下去,电话听筒也掉落了。传达室老头问怎么啦,我无法用清楚的口齿回答他。我只能指着心口说:“我心脏……我哮喘……”
老头扶我坐下,说要着人去叫医生,我摇头制止了。他见我眼中有泪,说:“不要难过,不要难过……”
我岂止是难过。刚才在电话里得到可靠消息:平凹和俊芳上午办了离婚手续。今天是1992年11月26日。时间过了365个清晨,也过了365个黄昏。在春夏秋冬的四季转换中,我和一些朋友,为挽救这桩婚姻耗尽了心血。现在,该摆平的摆平了,不该摆平的也摆平了。时间是一口大鏊,再硬的骨头也得化成汤。费教授开始了新的著述,老老的景平又去写他的电视连续剧;何丹萌远下云南;李连成依旧在户县搞计划生育;马建涛受聘一家合资企业;刘小平当主编忙忙碌碌;陈彦还胖着,为一部著名的电视连续剧写了歌词……
可是先生呢?
他心底的波澜,灵魂的拷问,又有谁知?
原想今天陪他一天,我要他八点半等我的电话。可是一早起来,心就慌慌的捉不住事做,甚至连早茶时小碗也掉落地下。碗没有破。没有破更令人伤心。我希望看到石破天惊。终于决定不去陪他。我自己先受不了。两个老男人相对饮泣是人世间最难堪的事。
就坐在家里空耗。写了一半的文稿卷了它,阳台上的几株小花垂头丧气。推窗远望,外头空气湿重,有秋风哀号着携黄叶远去。天阴涩的险恶,恐怖在云层深处潜藏。
还是不出门的好。听音乐吧,《梁祝》,重温一个破碎的梦。
却怎么也不顺耳,俞丽拿的过于沉稳,盛中国的太为激烈,西时畸崇子技巧大于情绪……
听《江河水》吧,陪那妇人洒一捧辛酸泪。
不由我不想到俊芳。第一次见她是1987年,在出版社红楼西单元六层一间小房的阳台上,她正洗头。我和平凹第一次见面,各自述说着激动的话,她洗了头,梳好两个小羊角辫儿,笑盈盈过来倒茶。我的第一感觉这女子充满青春活力,人长得美丽,高矮胖瘦恰到好处。这样的女孩子,即便走在钟楼下,也能产生一个强烈的“场”。
我问她:“你是西安人吧?”
她“格格”一笑,有些吃惊:“你看我像西安人?!”
平凹用手托着下巴说:“老家的,一个村里。”
生浅浅是1979年。春节前,我从河南镇平凹家路过丹凤,在车站停车,我打个电话到剧团,她赶来了,戴一顶火车头帽子,坐月子人的虚弱一眼看得出来。她说平凹回来过年,你年节时下来耍。我很不安,路过一个问候,她竟赶来相送,知道尊重丈夫的朋友,她是个聪明的女子。
年节时,我去了,她俩刚起床,半盆清尿还放在屋角,小圆桌上是平凹的未完成稿《山镇夜店》。平凹陪我说话,说门外灶房的小棚子是俊芳搭的,这个衣柜也是她找木匠做的。我的心里,俊芳是个能干的女子。
再后来,我就回到西安,俊芳母子也迁到西安安居。他们住方新村,住大车家巷横巷楼三单元,又搬到一单元,再搬到柏油巷。我到她们家狠吃,两口子在一旁发笑,我视这二人为我的兄弟妹子,很气强。俊芳比平凹大方,总拿好吃的招待我们这些“食客”。平凹不一样,平凹顶多说吃水果了到厨房去寻,就有人附和一句:拿小的甭拿大的。这是吃平凹的还开平凹的玩笑。其实,平凹也不知道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有好吃的也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平凹是甩手掌柜。
“乒”地一响,风把窗户打开。回忆被打断了,我将心里的万千滋味付予秋风,付予这萧瑟凄凉的使者。
门房老头喊我接电话。软着腿跑下去,是省图书馆的武艳华女士。她替我查到了飞马奖中国评委对《浮躁》的评语,是1988年第50《liao望》。这是一个重要的文献,她通知我尽快去取复印件。
只得出门,门外是茫茫人流,一个家庭破裂一周年的哀日。谁有回天之力?谁能重圆旧梦?我号问苍天,天上是急急的云流。云往那里去?东边是海,他俩的情曾深似海洋;西边是山,他俩的爱曾高过昆仑;因为两地分居,他们曾情思绵绵,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果然雨就来了。先是三点两点地敲打,接着便扯开雨帘;人在雨中奔跑,一颗心就湿透了。
拿到了刘再复、萧乾、唐达成、汪曾祺的文章我百感交集。未说一句谢承话,一头扑向雨地里。图书馆大门口,一对男女在避雨。我被那女的拦住,看时,是三十好几的成熟女人。我茫然着眼,不认识她。
“你是孙老师吧?”
我抹下头发上的水甩到地下。
“你可好?你把贾平凹的爱情写成天仙配,可人家离婚了!嘻嘻!”
这于我是当头一棒!辛酸、悲伤、气恼、懊丧一齐涌上心头,我怒声斥问:“你是干什么的?”执伞男士把她拥走了,还劝说:“作家的话能听得?”
女士被强制拉走了,又回头冲我喊:“我听过你的报告,嘘!”
我狠狠地朝自己头上砸了一拳。这女士污辱了我!
我是作过报告,作过许多场的报告。在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在西北大学、在省图书馆读者部、在省电影电视学校……当然是他们邀请并用小车接我去的,当然是他们要知道贾平凹的文学道路,创作成就,爱情生活,日常处世。成功者是一面旗帜,对青年学生有鼓舞作用。
最近的一场演讲是在省电影电视学校,我不愿去,难讲。出面邀请的偏是商洛乡党李杰民,我日前讨得他一幅书法,他顺势提了这个问题,我能回绝吗?
果然不出所料,学生们的提问集中在贾平凹的婚姻上。看李杰民在一旁抹汗,我的眼睛由不得模糊。这些青年学生,他们喜爱平凹的书,进而喜欢他这个人,再进而喜欢谈他美丽的爱情故事,这是他们的向往啊!然而有一天,这美丽破灭了,他们搁得下吗?
大把大把的条子递上来,清一色的问这个问题,有的言辞激烈,似乎我欺骗了他们。我心想李杰民你不要着急,这个问题其实不难回答。
我说:“我的《鬼才贾平凹》第一部只写到1987年,我写他的那段时间里,贾平凹的成就是辉煌的,他俩的爱情是美丽的,这里边没有假。他俩离婚于1992年底,这与我的著作的最后一笔相距有五年之久。同学们知道,当今社会是一个急剧变革的时代,包括信仰观念、行为准则,人际关系等,那么在这种滚滚浪潮里,五年里发生一场婚变有什么奇怪呢!”
我自以为能说服这些少男少女,可他们显然人多口众,是立体的思维和提问。我不用一两句话搪塞他们。多亏李杰民适时引导,才未酿成“学潮”。
但我必须严重地面对一个事实:如何向我的几十万读者说清楚:这桩美丽的神话何以破灭?在那个黑色的日子到来之前,我接到大量读者来信,盛赞先生的事业和爱情,也褒扬我有一支生花之笔。一位石油工人甚至以我的书为媒谈成了对象,寄来的照片上两人美如一支并蒂莲。
后来,情况剧变,大量来信又责问我,质问这是为什么?
我只能沉默。任读者去发怒。
所有的贾平凹迷都在痛苦。
在省图书馆受了无名女士的污辱,我干脆步行往西走,没带雨具,让这天水浇个够吧,今天是一个黑色的日子,365天重复一次!
看街上景物,看街上行人,全是泪中的虚影。景平曾给我说:“这事没办法了,咱们作为朋友,却应该有所反思。”这话是沉重的。我在心里默念过无数次。
我曾习惯于他两口斗花嘴,从未把这当成正经事儿。我为什么不曾严肃地同他们谈谈在日常琐事上的争争吵吵,于他们的神话是多么有害?
我曾在他们的周末,在他们家打麻将到深夜,为什么从不考虑这于他们夫妻生活是个巨大的影响?一周七天,六天里平凹是大家的,唯这一天是他们夫妻自己的,可我们这些该死的家伙,只图同平凹玩得愉快,这岂不是一种腐蚀?
平凹也曾在我面前诉说俊芳的不是,我当时为什么就不往负面想一想?为什么就不能同平凹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劝他夫妻相处要互相体谅?你贾平凹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俊芳作为职业女性下班回家操持家务,替你料理后勤,你不能求全责备!
离异后,我同俊芳谈话,她说:一次咱们在街上吃饭,过去一个漂亮女人,你当即问平凹,这个女人怎么样?我虽然记不清这件事儿,但我无法否认这件事儿。因为这种对女人随时随地的品头论足在我们臭男人间实在是司空见惯了。然而,这于俊芳的心间留下了伤痕,似乎我扮演着不光彩的角色。俊芳太纯净了。我恨死了自己。
谈论女人在男人间是个扯不尽的话题,今后一定要注意场合、分寸、社会效果。
回到家,人成水鬼,面如土色。妻子知道我的心事,送来饮料无声地退去。
我何以排解心中的痛苦,我回忆那美丽神话的朝朝暮暮,想起田汉的诗句:她是天上的月,他是月边的寒星,她是池中的水,他是水上的浮萍;她是山上的树,他是树上的古藤……啊,一把天火烧来,一切都变成了空!
唯有翻检当年的日记,检寻事故原委的丝丝缕缕。我不敢对当代文学史说什么,唯愿向我亲爱的读者有个交待;千百万的贾平凹迷啊,是个巨大的社会存在!黑洞可以出现在天宇,却不应该出现在人间。
平凹啊,俊芳啊,人们爱你们,是因为你们婚姻形象的姣好和事业的美丽。何谓才子寿短,美人薄命,多少人心里搁不下啊!
平凹,你给我说,爱情上再有个不幸,你就自杀!我斥责了你:你好没出息!你让我瞧不起,你算什么男人?我要重针砭他,要他振作起来!雄强起来!我说你笔下的女子风情万种,可实际生活中你不善操作,你早早把浪心收了,没这个本事你就早早安分守己别自惹烦恼!
回到你的女性世界去吧,那里才是你的自由王国。我仍然希望他在小说里展露才华。
我再次回到我的日记,那场精神的哀号与回鸣永远充满哲理。有人说,没有离婚就没有《废都》,又有人相反,说没有《废都》就没有离婚,其实都是瞎子摸象,离婚与《废都》间很难找到直接的因果关系,因为离婚发生在《废都》的写作其间。
为了向千千万万贾平凹的读者和崇拜者做出交待,为了使千千万万个这则爱情神话的信奉者不再怨忧,我必须有一个心灵的剖白:那些日子,我和一些朋友也曾死去活来,我们熬过许多不眠之夜,我们为抢救这个家庭尽到了责任……
1992年11月20日,户县县政府派车送平凹回到西安,时间在下午3时。
1992年11月21日,早,平凹从《西安晚报》社搭车去参加路遥同志追掉会。有人问“几时回户县”?平凹答:“明天就回去。”
11月22日,平凹一天呆在柏油巷家中,寻找当年的结婚证。
11月24日,周二,晚,平凹在家给商州市市长雷生辉题字。又给南怀发先生算命,言其经济状况不佳,建议他改名南不倒。陈彦来,留其谈心,畅诉心中痛苦。又翻箱倒柜,继续寻找当年的结婚证。陈彦始知二人闹离婚,始知离婚须持当年的结婚证,若结婚证丢失则要补办结婚证,而要补办结婚证则须有两人的合影照,就反来复去寻找。平凹一边翻一边自语:那里去找当年的合影照?不意竟在一旧信封中居然找到两张,又自语:这是天意安排的吗?
11月25日,周三,晚,我和何丹萌风闻两人闹事,经反复商量,决定去向俊芳了解情况。进门,平凹在卧室咳嗽,丹萌惊问:“还没去户县?”平凹出来,苦涩做笑:“还要办一些事。”丹萌又问:“啥时去?”平凹答:“过几天。”时,市教委书记李广瑞来,几人面面相觑,都欲同平凹单独谈谈,都开不了口。只有打麻将,12点结束。我俩想让李书记走,李书记想让我俩走。都僵坐着。李说:“你俩先走吧,我有事。”我俩无奈而去。
11月26日,周四,晚。费教授在电话上告知我:贾、韩已于今天上午11时,正式离婚。我大惊,瘫,哮喘发作。后知:两人是托熟人走后门到南大街街道办事处扯的离婚证。当时要填一张表,有栏目须写离婚原因,俊芳不知填什么,问工作人员:“人家一般都填什么原因?”工作人员答:“一般离婚的原因是情感破裂。”俊芳说:“那我们还没破裂。”工作人员说:“那你们回家继续过日子。”贾、韩就商议:说好的今日来办,就今日办吧,人都忙,拖下去又没有时间。两人就给工作人员说:“那我们破裂了。”遂办。
又知:扯了离婚证后,已是中午。平凹要去户县写作,俊芳从柏油巷送至含光门。两人相对无言,又小坐。平凹推车过含光桥,俊芳隔河相望。平凹回头,见俊芳还僵立着,就喊:“回去,给娃做饭!”言未毕,泪先流,心里一硬,骑车而去。欲去我家,又想离车站太远,就去西大新村,将车子在车棚存了,此地距车站近。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平凹他怎么走得动?上费教授家,五楼,听室内人声喧哗,复又下楼。绕楼,访徨。二上五楼,鼓勇气敲响费家门。费家来了一屋子蓝田亲戚,平凹叫费到书房,泪流满面,言事已办,嘱费夫人刘岚嫂去柏油巷的家中去看看俊芳,以免意外。稍事休息,即乘车去户县。
11月27日,周五,早。我赶到费教授家,他夫妻正用早餐。问事何以至此,刘岚尽道始末。原来,事情已闹了八个月了,八个月来,费氏夫妇,景平夫妇曾做了大量思想工作。我就发埋怨,说:为什么不早告我?吾人是狗?是猪?不谙人间世事?刘岚解释说,原本想把事变掐灭在萌芽时,不想扩大圈子,我们几个年龄大,算半个长辈,想着好做工作。
10点钟,我离开费家,直上柏油巷,俊芳家门上锁,不见韩,路过盐店街,捎条子告我前妻,请她去看韩。当年我们两家过从甚密,在我们感情危机的最后时刻,贾、韩二人曾给予了极大关怀。
10点半,我到市文联韩的办公室。韩向我哭诉事件过程,言平凹与人有染,她是受害者,我就想揍平凹一顿。韩要求平凹把第三者的情况说清楚,并做出承诺,贾不允,言正当同志关系,无诺可承。到此,我陈述个人观点,耗时四十分钟。最后,我将四句话写在纸上,嘱韩仔细思索:得理让人,放人一马,平和大度,宏观在胸。时,景平一直在那边打电话,滔滔不绝。
12点,景平,俊芳和我,三人推车同行,到西大街分手。后知:俊芳向平凹索走了家门上的钥匙,景平和王大平知此做法不妥,说服俊芳将家门钥匙交还平凹。景平同我分手后,去柏油巷给平凹取钥匙。景平事后告我:他到韩家,俊芳又变卦,拒不交出,她有她的理由。
下午3时,马健涛来见我,告平凹的婚变,马大惊,决意去户县看平凹。
11月28日,周六。我9时至出版社办理马健涛小说集出版事宜,中午回到家,无食欲,心里难过。熬至下午4时,乘出租车到西安市长途汽车站,去户县。
后知:早晨我前妻与韩在文联韩办公室见面,两人哭得红鼻子绿眼窝,就后悔又做了错事:伤心人劝伤心人岂非伤心倍增?两女人正哭,刘岚至,言及平凹调往西北大学事,母校不忍平凹四处流浪,召唤他回母校,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想干什么就不干什么,以创作为主。韩当即将此情况向文联书记王琦汇报,王立即汇报给市委书记傅继德。傅指示,人不能调离西安市,有什么困难市上负责解决。
今天:早上九时费教授赶到户县见平凹;上午11时,景平代表文联到户县见平凹;下午4时,马健涛到户县见平凹;晚7时,我赶到户县见平凹。
饭后打麻将。
夜里11点,费、景、马、孙、连成,五人齐集平凹在计生委楼上的写作间。商讨挽救这场婚变的方案。至凌晨3时许。大致的意见是:平凹主动认错。争取对方谅解。然后复婚。
11月29日,周日,大家睡到9时,起,聚而谈,产生方案之争——
景平:平凹做错了事,应真诚向韩道歉并作出保证。
孙见喜:这是强人所难。贾有错处,但要寻找错的根源。韩个性强,过分自尊,要贾回头,韩要予以配合并反省自己,比如削弱一下主体意识。
景平:不,这正是韩人格的可贵之处,也是她做人闪光的地方。
平凹:都说我有错,我究竟错在何处?我接触的女同志不少,但都是同志关系。
中午饭后,在县政府假山前一行人照像留念。大家又分别抱连成的宝贝儿子照相。后,景平、费教授返西安。连成、孙、马、贾回计生委平凹写作间又讨论。景、费二人走时,大家议定:坚决促成复婚!
我们希望平凹讲自己的想法,平凹痛陈情史。言夏女士曾在一部由他小说改编的影视剧中饰演角色,后参观韩城时相识。彼此都有好印象,但关系是真挚纯洁的。平凹又坦言,就此离异,俊芳母女今后怎么过!丢心不下。复婚再回去,俊芳脾气太犟,常给他心里造成不悦,言他接济一些穷亲戚往往受阻,在俊芳面前他没有自豪感,收到稿费拿回家,像小偷偷了钱回来,自己的劳动成果得不到尊重。说韩没有追求,那怕学裁剪,学画画都可以,只要有精神上的追求就行。问及夏女士究竟有多么好,平凹言该女士善解人意,大方、潇洒、气质好,又尊重他,能谈得来……
晚饭后在连成家打麻将到23时。回到计生委四人又晤谈到凌晨3时半。工作重点:希望平凹回头,多想俊芳的好处,当年爱情海深山高,不要因生活琐事就否定一个人。韩在朋友中口碑甚好,这也是你作丈夫的光彩。
11月31日,周一。早,我和马健涛、李连成在街上吃过小吃,搭车返西安。到我家,中午,吃宽面条,后三人骑两辆自行车到柏油巷。韩门上锁,其自行车又在楼下,人不知去向。三人又乘出租车到某研究所找乡党,了解夏女士情况。着人去见夏,夏追问:平凹藏在什么地方?言及贾已离婚,说是大家应该拯救平凹出苦海。言谈间夏泪流满面,再嘱来人打听贾的下落。
晚8时,四人乘出租车至韩家,人在,问事情,韩言谈侃侃,神志平静,已经不哭。叙述事件过程,说是一个目的为了平凹幸福,说她以后可以和平凹以朋友的身分来往。
连成声泪俱下,求俊芳且饶人一次,韩惨笑,说不能。言我有自己的人格和尊严。
我批驳她:你这个尊严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里极脆弱,你是以后半生的命运为代价换取空虚的尊严,过日子是非常实际的事,任何理想主义的想法都不切合实际。
言及复婚,俊芳坚决不从。说她把啥话都给平凹讲了,事已至此,感谢朋友们的关心,这事今后就不要再提了。
凌晨1点半,连成、健涛和我三人返我家,在书房又说至凌晨3时半。我们议论的一个重要话题是:新闻界四处捕捉平凹婚变的消息,台湾、香港报纸已有报导,武汉、南京、上海等地的报刊都派来记者追踪平凹。有人已追至户县连成家。后来,和花清香等朋友商量:向西安地区各报社打招呼,凡有采写平凹婚变的消息一律不发,因为正做复婚工作,发了这消息于复婚不利,各报朋友均表示配合,有报社的朋友说,平凹遇事,我们伤心、至极,岂能登报传扬?三人相商:为了写作,转移平凹至大荔县马健涛家。
12月1日,周二。早9时,马进城办事,连成返户县。晚7时,有乡党来,言又见夏女士,泣哭不止,咬定平凹在西安,操心平凹身体。言你们是平凹的朋友,你们真正不了解平凹,乡党说孙见喜正领一帮人捏合复婚,夏女士说要了解平凹,你们读一读他的近作《晚雨》。时《晚雨》才发表,仅见报上目录,几个都未读过。夏女士又断言,平凹现在正写的这部长篇将是爆炸性的作品。就估计贾和夏女士常在一起探讨创作问题。
我和几位乡党判断:
1.贾和夏的关系仅仅是两相诚悦。没有婚外情证据。
2.贾韩复婚难度甚大。
3.可能这是一场误会。
我们又反思自己:这一段时间里,一群主和派朋友是否扮演了封建卫道者的角色?我们是不是一帮子反动势力?历史可能会嘲笑我们吗?
12月3日,马健涛返回大荔县,为平凹搬去大荔作安排。《美文》副主编宋丛敏赴户县探视。陈彦赴户县探视。
12月4日,连成亲自开车送平凹去大荔,陈彦随车返回,到文艺路陈下车,平凹泪眼凄迷,自言:“这个城市里,已经没有了我的家。”
12月7日,连城开车给平凹送寒衣。他到俊芳那里取衣物时向她诉说了平凹上边的话,韩听了泪花闪烁。
12月9日,何丹萌、刘小平赴大荔县探视平凹。
12月10日,丹萌、小平返回,给平凹留下六点训示:
①不该过早地暴露和夏女士的关系,这样离婚便有喜新厌旧之嫌,这有损先生道德形象。
②天下事无非是戏,世上人何须认真。这是一种世界观,但生活实际中必须“克己复礼”,有些事该忍耐时必须忍耐。
③世上好女人多的是,一个好男人不可能全部占尽。若占尽了,便是仙的境界,与天齐福,这样上帝就不会饶恕,将短阳寿以惩罚。
④以往先生的作品中写了许许多多好女人,但在现实生活中,先生孤陋寡闻,见到一个夏氏,便认作天女模样,其实远非如此。夏氏只不过给了你一片天,迷住了你的眼,你便认作了天下好女子的所有,这是一叶障目。
⑤终究是原配夫妻好,尽管有许多缺点。忍耐之后便会免去许多家庭和社会的矛盾,免去了更大的烦恼。爱情和婚姻的不统一在社会上随处可见,难道你要例外?
⑥事既如此,应正确对待。先花一年半时间作好复婚准备,必须真心诚意;实在不行,可考虑第二方案,但也应在一年半之后。两人先保持一段距离感,这样可将事情看得更清。
朋友一场,忠言逆耳,望细斟细酌。
12月28日,平凹言:“二十年苦心经营的天地毁于一旦,一切都从头开始。住的地方也不好,‘柏油巷’不就是又悲又忧么?在大车家巷住时地名也不好,叫‘横巷’,横者,不通顺嘛!还有一位乡党住在冰窖巷,可怕!”
1993年1月1日。何丹萌、花清香去户县看望平凹。三人正在计生委的楼上聊天,连成凄惶惶跑来,说有人领一个女士要见平凹。平凹言:不见,心里正毛。连成急去接待,不出所料,果是夏女士。夏向连城诉说:《侨声时报》报导说平凹离婚有第三者,人们都说是我!我感到委屈。你大名人和我好,别的没有啥嘛!我家庭好好的,我拿礼物来看你,你不见,今生都不要见我了。说得连城大男人也洒下伤心泪。
情与爱,一个永远纠缠不清的话题。
言及《侨声时报》发了平凹离婚的消息,平凹给丹萌和小平说:“《侨声时报》不像话,都是朋友弄这个干啥?你们去给某某说,我有意见。”
1993年1月7日,下午,天降大雪。《侨声时报》广告部。报社张主任接见何丹萌、刘小平、孙见喜,谈话内容如下:
丹萌:贵报发表了平凹离婚的新闻,社会效果不好,本人很反感,你们得设法补救一下。
张:主编有病不在,我先听听你们的意见。我想问一下:这一条消息是不是事实!报纸登载符合事实的新闻有什么错?
孙:是事实。但是不是人世上所有的事实都可以作为新闻发表!作为朋友,事情还在发展变化中,这样的报导是不妥当的。
小平:我们是受平凹委托来的。新闻政策大家都懂,问题是发这样的新闻动机是什么?难道还需要我们向您道歉?
张:是事实,就没有错。我们不存在道歉的问题。我同意不妥当这个说法。
孙:报导对象近在身边,若真要抓新闻,何不派个记者去采访一下,还舍近求远转载香港报纸,这是不负责任的。
张:去记者访问,平凹肯定不接待,也不会同意刊登这个新闻。
丹萌:既然知道报导对象不愿登还要登,这是动机问题,都是朋友,今后还要打交道,这样作很不慎重。
小平:西安这么多报刊都没登。谁不知道这个消息?大家都等待事态转化,向复婚的方面发展。
张:我报有我报的独立性,我们不看别人脸色。陕西日报登了我们就必须登?陕西日报不登我们就不能登?
丹萌:问题是你未征得人家同意嘛!
张:当时我们编辑有个看法,最近某报还大肆刊登平凹家庭多么和睦幸福,实际人家都离婚了。那你们说怎么补救?
孙:得把事情搞清楚。如果你们也觉得这么做不妥,再商量补救的办法,问题是贵报到底为什么发这个稿?
张,这事有新闻价值,能产生轰动效应。
孙:贵报若需要平凹的新闻,可以叫我们丹萌每月写一个,比这个新闻效果还好,还可以转载。
小平:这条消息给本人造成了不良影响,对这个家庭重新和好造成了障碍。
丹萌:第一,你把平凹的意见转告主编;第二,你们拿一个办法,得有个态度。
张:我当时去四川组稿不在家,具体情况不了解。我代表我们报社我们编辑向平凹表示——慰问。
丹萌:我在注意你这句话的用词,我希望能听到你说一句道歉的话。
张:我们没错,不存在道歉的问题。我一定尽快向主编汇报你们的意见,也请你们拿出个补救的办法。
事后,该报有人在泰国一家华文报纸上发表长文,披露这场婚变。据平凹讲,文中多有不实之词。
1993年2月以后,在朋友们的劝说下,平凹同意复婚。球又踢给韩俊芳,她也同意复婚,甚至同意陪平凹去北戴河疗养。但她的复婚又是有条件的,对此“条件”,平凹又有诸多保留。
一场事情就这么阴差阳错着。我们几个磨破了嘴,跑断了腿,这个榫头总是不合卯。日光流逝,朋友们倦了,他们也倦了。后来又有王宏鳞、屈超耘、白烨等人接着做工作,但事情至今还那么悬着,我不知道这场事情还会不会出现“基因突变”,但我知道他俩无天海冤仇。女儿浅浅是一个传媒,为了说她,两人不时在电话上相互问候,互道珍重之外依旧要开几句玩笑。这实在是一个美丽的童话。
改革开放被称为新时期。新时期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如何完成传统人格向现代的转换,如何将理想人格建构在可操作的人际关系中,是摆在所有成年男女面前的严峻问题。据说,九十年代以来,中国每年的婚变率都超过建国后十七年的总和。如此的情感爆炸,如此的灵魂海啸,必有地层深处的巨大裂变。从人文角度分析,这场变革必然对重铸国人的情爱秩序有潜在意义。
就生命个体而言,贾平凹的“人生追求”说,韩俊芳的“独立人格”说,是两条优美的平行线,本可合奏一首悦耳的旋律。然而事实是,两个主弦难以谐和,于是,噪音出现。两朵牡丹独立开放是美,两朵牡丹叠生咬合则是两个干扰源。贾平凹作为现代焦仲卿曾受惠于爱的圣洁和力量,他不止一次地说:事业和爱情是他生命的两根支柱,那时节的他,事业和爱情交相辉映,他的生命放射奇异光华。然而,新时期的“新”毕竟蜕化着每个灵魂。贾平凹在蜕化着,传统的虫子又从内部啮咬着他。现代中国是传统中国的历史延续,浸泡在这一锅汤中,贾平凹不可能例外。他希望妇女“从”,甚至在《论女人》一文中向人类的一半同胞出了不少很实际的主意,但活生生的女性以自身的生命演示他的方程式时,他的“人生追求”说又将同胞们置于尴尬境地。贾平凹的这个悖论在贾平凹行为准则的二律背反中难于自圆其说。另一方面,韩俊芳也显然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从理想化人格的不可操作性到平民化现实人格的确立尚无一个切实的过渡。这时候,矛盾中的子矛盾就严重地干扰了评判者的注意力。
现代社会从物质到精神的巨大竞赛显然是推进文明进步的杠杆。然而,现代人格的诱惑与传统的重负在贾平凹这样的成功者身上只能产生奇异的二重心理组合,切取一个心理薄片并结论为“移情”或“背弃”显然缺乏理论上的深度价值。追求更真、更善、更美、更新,为什么不可以作为实现了一定生命价值的男女进一步激活生命光华的新动力?从感情到事业的同步升腾有悖于固有的人格秩序是不是一定是坏事!男性或女性的感情消费是否唯有一架旧车开到底才算至圣人格?中国超稳定的社会结构,在情与爱上的固定模式,是不是民族灵魂深处的沉淀物?
从此来理解贾平凹及新时期一批成功者的感情次生现象,大致可以触摸到重铸民族灵魂过程中的细微脉动。亲爱的朋友们,作为你,未及成熟的理性思索,切勿轻举妄动,滚雷者的牺牲固然壮观,但不要忘记了平民人格的辈次怡乐正是我们这个人口大国国泰民安的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