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人文学者>> 袁世海 Yuan Shiha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16年二月11日2002年十二月11日)
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
  作者:袁世海口述 袁菁 整理
  《藝海無涯》是我國京劇表演藝術傢袁世海回憶錄的第一部。此書表現了一個馬車夫的獨生子在人生的大戲臺上備嘗辛酸、奮力掙紮;在無涯藝海中不斷探索、執着追求,終於在藝術上創出了自己的天地。作者還以深摯的感情回憶了他的前輩和同輩,當年京劇界的風貌在書中得以重現,一代名流郝壽臣、餘叔岩、周信芳等也都以各自不同的神采姿態活躍在字裏行間;對於這些著名藝術傢的表演特色和經驗也做了或詳或略的生動介紹、剖析總結。回憶錄還為讀者展示了一幅幅色彩鮮明、地方氣息濃郁的風俗畫,不僅給人以教益、啓迪,而且會從中得到極大的審美愉悅。
  序
  童年
  一 傢清貧 入迷梨園
  二 結良友 志趣相投
  三 初拜師 决心學藝
  四 胸懷志 寫契入科
  坐科
  五 學老生 罩棚練功
  六 除夕近 封箱算帳
  七 新起點 改學淨行
  八 勇上陣 一波三折
  九 《取金陵》 猜拳演戲
  十 學、看、練功不負人
  十一 風霜苦 苦中思變
  十二 綏津行 錯得渾名
  十三 遇良機 初露鋒芒
  十四 演堂會 晝夜連轉
  十五 鬥病魔 自強不息
  十六 偷聽戲 樂極生悲
  十七 三兄弟 情真意切
  十八 蒙指點 巧演伊立
  十九 度年假 初登師門
  二十 宗郝派 小“小橋紅”
  二十一 學侯派 博採衆長
  二十二 師患病 矛盾四起
  二十三 富社興 結業出科
  覓路
  二十四 出茅廬 順事接連
  二十五 心氣高 首演成功
  二十六 路難行 幾度失意
  二十七 處睏境 繼續發憤
  二十八 解危難 時逢轉機
  二十九 闖新路 離開“重慶”
  三十 返北平 處境凄涼
  三十一 鐵蹄下 橫遭欺詐
  求師(一)
  三十二 顯身手 響名天津
  三十三 識英才 通力合作
  三十四 應邀請 郝老觀戲
  三十五 赴盛會 恭聽賜教
  三十六 雕美玉 有幸旁聽
  三十七 “鬼門關” 嚴查受辱
  三十八 訪臥竜 各施所長
  三十九 新春樂 三戰三捷
  四十 受教誨 語重心長
  四十一 大合作 五老二小
  求師(二)
  四十二 一炮紅 不虞而譽
  四十三遊 上海 潔身自愛
  四十四 探慈母 舊居新顔
  四十五 結良緣 新婚之喜
  四十六 “雞爪宴” 拜師有望
  四十七 “三結合” 精改“回書”
  四十八 度蜜月 海濱趣話
  四十九 演道濟 群情激昂
  五十 《連環套》 久經考驗
  五十一 贊高老 觀衆情深
  五十二 頌郝師 一代名淨
  五十三 償夙願 喜拜良師
  後記
  姚雪垠
  三年以前,在全國政協開會時,袁世海同志將他發表在《文化史料》上的最初一部分回憶錄送給我看,題目是《我的舞臺生活》。我平日喜讀傳記文學作品,帶有文學筆調的回憶錄也屬於傳記文學。世海同志的回憶引起我的很大興趣,一氣讀完,一讀完就忍不住找他談論我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總的意思是希望他趕快寫完。政協的會議閉幕以後,我就嚮中國青年出版社推薦這部稿子。現在世海同志的回憶錄正式定名為《藝海無涯》,上册二十多萬字就要與讀者見面了。我以很大的興趣讀完清樣,認為這部書在近幾年所出版的各種回憶錄中是一部有特色的、很值得一讀的作品,而且文筆生動,富於幽默感。這部書令我拿起來就不願放下,我相信它也會使廣大讀者深深地感到興趣,得到益處。
  袁世海同志是目前我國老一代卓有成就的京劇表演藝術傢,在海內外享有很高盛名。在六十年的藝術活動中,世海同志經過了麯折艱苦的歷程,積纍了非常豐富的人生經驗和表演藝術經驗,這後一種經驗對目前的中、青年演員具有很重要教育意義。據我看,他的許多走嚮成功道路的藝術經驗和體會,不僅對中青年演員有用,就是對其它門類的藝術工作者,例如象我這樣從事文學創作的,也有啓發和藉鑒作用。我最欣賞他自幼便醉心於唱戲,利用各種機會學藝,如饑似渴地吸取別人的長處,將整個生命獻給京劇表演藝術,不斷追求,不斷攀登,這種對藝術事業的執著精神,楔而不會精神,刻苦精神,至老不衰。我以為這些可以說是他在回憶錄中寫出的最主要和最寶貴的經驗。他寫的雖然是他個人六十年走過的道路,實際也是一切成功者的道路。道理有共同性,所以對讀者有普遍的教育意義。
  在《藝海無涯》中,袁世海同志也寫到了一些他的前輩和許多與他同代的京劇著名演員,寫出各個京劇著名演員的藝術成就、不同貢獻、對藝術的嚴肅態度和作人風格,讀之令人敬佩。這一部分的內容很值得重視。我國有許多曾經在藝壇上閃着奇光異彩的表演藝術傢,有的是藝術大師,在生前沒有留下親自寫的回憶錄,使我們深為惋惜。這一缺陷,已死者無法補救,衹能依靠生者通過寫回憶作品為他們介紹。我讀過果素英、趙榮琛等同志所寫的兩三篇回憶程硯秋的文章,認為寫得很好。通過這些有具體內容的回憶文章,使一代京劇表演大師的藝術成就和作人風貌活現紙上。世海同志在。藝海無涯。中寫到他的不少前輩和同代人讀來也往往能夠使我如睹其面,如聞其聲。同輩們如何互相幫助,而長輩對晚輩如何要求嚴格,一絲不苟,這種風氣到今日仍值得提倡。另外,解放已經三十五年了,幾十年前的學戲生活,科班制度,各種習俗,包括封建性的陳規陋矩,以及舊時代的社會情狀,今天的中青年人多不清楚。《藝海無涯》中很註意寫生活,在這方面提供了不少生動具體的資料,頗為珍貴。我希望《藝海無涯》出版之後,不僅能引起廣大讀者的興趣,也希望有很多老一代著名演員、導演以及地方劇種的著名表演藝術傢,都趁着精力尚健的時候寫出不同形式的回憶錄,留下歷史,教育後學,豐富我們的精神財富。
一 傢清貧 入迷梨園
  北京和平門外新華街路西稱前孫公園。早年,曾是清朝大收藏傢孫承澤的花園,稱孫公園。時代變遷,公園淪為舊巷。分成前孫公園、後孫公園。我們居住這裏時,早已沒有了花園的跡象。
  我的傢住在靠西口路南二十四號。
  一九一六年,陰歷正月初九,我就出生在這個小雜院裏。
  父親原來給錢糧鬍同姓錢的一位做官人傢趕轎車。雖說傢裏清貧,但還算混得過去。
  父親初到錢傢時,錢傢的官事兒正蒸蒸日上。不久,就將轎車換為社會上盛行的馬車。後來,錢傢逐漸破落,月月付不清工錢,就將馬車拆給了父親。
  父親高興極了,他滿心以為有了自己的馬車,一傢人的生活可算有了準着落;手腳再勤快些,早出,晚歸,多賣些力氣,生活會有所好轉的。誰料到,父親由於多年來到處奔波,已經積勞成疾,馬車拉回傢不到幾個月就患了病。那時,我們姊弟還小,沒人能去趕車掙錢,為了生活,他衹得強撐病身出外趕車。鼕寒夏暑、饑餓勞碌,終於迫使父親在一個風雪之夜病重不起。生活來源斷絶。吃飯難,看病更難。一九一八年,母親過三十二歲生日那天(舊歷十月十一日),準備給父親做些麵條吃,父親沒等吃上,就大口大口吐血,故去了。
  父親去世時,我大姐十三歲,二姐十一歲,三姐七歲,哥哥五歲,我還不滿兩周歲。一傢六口的生活重擔,全部落在母親一人肩上。父親留下的唯一財産——那輛較新的馬車,給我大伯使用,以此每月得到他的部分接濟。但生活仍難維持,母親、大姐,後來加上二姐,衹得給裁縫鋪繚貼邊,給鞋鋪納鞋底。繚一件短褂貼邊掙兩大枚銅子,繚一件大褂貼邊掙三大校,納一雙鞋底是三大枚加一小枚。她們終日起早貪黑,一傢人往往還是吃了上頓少下頓,東求西藉,苦度光陰。
  幾年後,大伯為了節省開支,讓我們騰出三間南房(這小院是大伯傢的財産),搬到那兩間剛夠十米的東房。屋小炕窄,六口人睡不下,哥哥衹好睡在一個舊條案上。記得那時,我對哥哥的“高高在上”的“炕”是非常羨慕的。
  年久失修的東房,嚮北傾斜得厲害,當年父親用來支撐北山墻的杉篙,幾乎要被壓斷。遇到雨天,屋外下大雨,屋裏下小雨,母親衹好用一個帶鋸子的洗衣緑瓦盆接漏雨。雨夜,還要不斷起來將盆裏滴滿的雨水倒出。天晴了,就得糊頂棚,什麽紙都用,頂棚上被糊得五顔六色。我幼年時躺在炕上,非常愛看這花花緑緑的頂棚。再大點時想法就不一樣了,心中總想等我長大掙了錢,一定把屋頂修好,不再讓它漏雨,頂棚要糊得雪白雪白的。
  四歲上,我開始代替哥哥姊姊的“工作”,去十間房(前孫公園的西口也叫十間房,是一條街兩個名字。)的裁縫鋪取送媽媽做的活計,我很懂得拿到的幾大枚工錢,來之不易,唯恐弄丟,用送衣服的包布將錢緊緊地裹好,係在腰間,從不敢在路上貪玩,一直回到傢纔把它解下來,將錢如數交給母親。當我看到母親欣慰和信任的目光時,頓時覺得自己似乎替媽媽完成了一件大事。
  我們的生活雖然貧睏,但我那勤勞善良的母親卻是那樣地熱愛生活。她將屋裏屋外收拾得幹幹淨淨。屋前房檐下種上倭瓜、南瓜、絲瓜等,碧緑的枝蔓順架爬到房上,院子裏一片郁郁葱葱,配上紅、黃、紫色的野榮莉、牽牛花、葵花,真是好看。夏季晚間在院裏乘涼,不時聞到陣陣幽香,使我這貧窮的傢,總是充滿了生機。不過我最滿意的還是不用花錢就能吃些用新鮮絲瓜炒的萊和作的湯,以及瓜餡的餃子。尤其是當我喊餓時,母親就會說:“鍋裏有蒸熟的老倭瓜,去拿着吃吧!”我咬一口那黃澄澄的老倭瓜,嚼起來又甜又面,真好吃。那香味兒,到現在,我都忘不了。
  西屋的李大媽,經常誇我母親能幹,說我們幾個孩子既聽話,又懂事,還安慰我母親說:“熬着吧!孩子們長大了準有出息,你也準能享上福。”
  的確,象屋前這些生氣蓬勃的花草一樣,我們一傢老少和睦親愛,母親把希望全寄托在我們幾個孩子的身上,孩子們也領會了母親的意思,全家老少對未來的美好生活充滿了信心。
  清末年間有個風俗,很看重大象,認為它是吉祥的象徵。平時,官傢將大象送到京郊宛平縣(即蘆溝橋)喂養,逢大典之日,大象被披紅戴花趕進城來,牽到天安門東、西華表前站立。以喻萬象更新、王朝吉祥之意。
  我的爺爺就在蘆溝橋喂養大象。他有五個兒子、一個小女兒。人口多,收入少,日子混不下去。我的二伯父、三伯父出外謀生,死在異鄉。六姑嫁給北京城外一個清室後裔,開始幾年生活還可以,後來就漸漸不支了。大伯父帶着老五(即我的父親)到北京城趕轎車。初來時,父親衹能跟車,逐漸也學會了趕轎車,加上他手腳勤快,幹活麻利,很受人歡迎,後來纔被介紹到錢糧鬍同錢傢趕轎車。
  爺爺去世後,奶奶見兩個兒子(大伯父和我父親)在北京站住了腳,就帶了我的四伯父來京投奔。大伯父托人求沙河門外(現建國門外)一個小關帝廟的老廟主收留四伯父當徒弟,從此四伯父剃度出傢,我們稱他和尚四大爺。老商主死後,他繼承這座小廟的財産,當了廟主。
  和尚四大爺由於多年“修身養性”的緣故,有點膽小怕事,但為人忠厚老實。他在廟內外的空地上,種些糧食和菜,有時還拿些蘿蔔、菠菜、玉米麵等到我傢看望母親和我們。他對我們姊弟很疼愛,尤其喜歡我,我也非常喜歡這位和尚四大爺。這倒不光因為他能使我們吃上新鮮的蔬菜和玉米麵,最主要的是,和尚四大爺是位戲迷。他每次來,都要帶我去看戲。我一見他來了,先是連蹦帶跳地將他迎進來,然後親熱地偎依在他身邊,聽他和母親談話。過會兒,就開始磨煩他,早些帶我出去。這個規律被姐姐們抓住了,衹要和尚四大爺一來,姐姐就說:“快把‘活兒’送去,回來再買一大枚醋,一大枚鬍椒麵,饒點香菜、韭菜。我給你換上幹淨褂子,好跟和尚四大爺看戲去。”我當然是百依百順,速去速回。
  和尚四大爺帶我看戲,最常去的地方是天橋。對我來說,初時,逛天橋可比看戲的魔力大。北京的天橋是在時窄時寬、方圓不算大的鬍同裏,可在我這個五、六歲小孩的眼裏,可大啦;可熱鬧啦!那裏賣吃的、賣穿的、玩雜耍的、說書的、唱戲的、吹糖人的,無所不有。一拐進天橋所屬的地帶,各種叫賣聲、鼓聲、鑼聲,嘈雜一片。推車的、擺攤的、搭棚的、圍圈的、打地攤的、挎籃的,比比皆是。
  用長條凳圍成圓圈場地,裏面站着身穿褡褳、膀闊腰圓的大力士,這是摔跤場。他們賣一會兒中藥“大力丸”,摔一會兒跤。不過,他們賣“大力丸”的時間特長,往往等不上看摔跤,我就被和尚四大爺拉走了。如果圍觀的人很多,那準是“摔跤大王”瀋三在表演,我最愛看他摔跤,會極力地拉和尚四大爺鑽到最前面。當瀋三將對手摔倒,人們連連喝彩時,托銅盤的人開始收錢了。每逢這時,我都要將和尚四大爺剛剛給我的一大枚銅子,鄭重地放在銅盤裏,我看到銅盤裏回回都衹是一些零散的、不多的銅錢。然後,我拉着和尚四大爺的僧袍,隨着一哄而散的人群,退出摔跤場,繼續前行。“諸位:別忙走!好的在後頭!有錢的捧錢場:沒錢的棒人場!……”
  收錢人的喊聲,逐漸被喧鬧聲吞噬了。
  “哐!哐!哐!”傳來鑼聲的地方,是耍猴的。小猴子特別靈巧,它們會翻跟頭,會倒立;還有的戴着一頂縣官的烏紗帽,穿着紅小褂,扭來扭去,有趣極了。我簡直看不夠。若不是和尚四大爺幾次催我走,我是不會離開這裏的。
  “當!當!”敲打象菜盤大小、排列成“豐”形多面鑼的是耍耗子的。我想不通,為什麽傢裏的耗子那麽令人討厭,而這裏的小灰耗子、小白耗子那麽可愛,讓它往哪跑,它就往哪跑。我曾好奇地問和尚四大爺:“小耗子偷油吃(這是過去一首兒童歌謠裏的詞句),這樣的小白耗子也偷油吃嗎?”
  “你說呢?”和尚四大爺笑了,反問我。
  “準保不偷油吃!”我回答得很肯定。
  “為什麽?”
  “它多麽聽大人話呀!”
  和尚四大爺不僅沒有否定我,而且還仰頭笑了幾聲。我一定說得對!我想。
  “咚咚咚!鏘!鏘!”“你們往裏瞧陝,你們就往裏看吶!直奉戰爭就照在裏邊!哎——!”聽見那又寬又啞的嗓音,和那千篇一律的腔調。我就知道是大金牙在喝拉洋片。看他的拉洋片也很有興味呢。那是一個彩色畫板,前面裝一個梯形盒子,外側有六個洞,沒人看時蒙着布。遞給大金牙一小枚銅錢,就能坐在他的長凳上,閉起一隻眼,用另一隻眼看洞洞裏的畫片,可以六個人同時看。大金牙高聲地唱着畫片上的故事內容。最後,準是拖長地唱着“哎——!”一段唱完,他伸手一拉係着固定鼓槌的繩,畫板側面的大鼓打響了。用腳一踩,兩面架好的鈸相擊,配成有節奏的一通鑼鼓。然後,大金牙又換新洞洞裏的畫面,再接唱新詞……約換五、六個畫面為一次。偶爾,和尚四大爺給大金牙一大枚,我反復看兩次,心裏別提多高興了。
  天橋賣的小吃如豆汁、面茶、茶湯、灌腸之類,都是一大枚一碗,很便宜。每次來到這裏,和尚四大爺都會任我選吃其中一種,解解饞。最貴的是煎荷包蛋,二大枚一個,吃這個的次數是很少的。
  賣衣服、賣布的更多。大部分是舊長袍馬褂和布頭。“禁拉又禁拽!禁蹬又禁踹!”“讓三毛!”“再讓三毛!”招徠生意的叫賣聲,簡直能將耳朵塞滿。我們從不在這些攤攤上停步。唯有一次,我意外地被“竹竿挑”鞋攤吸引住了。賣的鞋都擺地攤,買主看中哪雙鞋,擺攤人就用手中的長竹竿挑起來,遞給買主。所以,被叫作“竹竿挑”。
  那天,我正在東張西望地跟着和尚四大爺遊逛,無意中發現了鞋攤上擺着一雙小孩穿的舊皮鞋,停下步來,剛一打愣,好,竹竿就挑着它送到我面前。
  “哎,多好看的一雙鞋呀!不大不小準合適,穿上試試吧,穿上……不要你的錢,穿吧!”
  我不知所措地接過鞋,擡頭尋探四大爺該怎麽辦。
  “他讓你試,就試試吧!”和尚四大爺點頭允許了。
  我一試,嘿!不大不小正合適。
  “瞧!多合適,穿上皮鞋立時就神氣啦!買了吧!買了吧!別人買,我賣一元,當傢的(對和尚的尊稱,廟主的意思)買,我讓您一角……我再讓您一角,您就給八角吧!”
  八角!錢太多了,媽媽縫好多好多件衣服也掙不來八角呀!還是穿媽媽做的什納鞋(納幫的布鞋)吧……我失望地將鞋脫下來放在地上,擡頭看看和尚四大爺。他沒有說話。“竹竿挑”看出和尚四大爺在猶豫,就收斂了滿面笑容和那不招人喜歡的油腔滑調,皺着眉,壓低了聲音,正正經經地說道:“當傢的,求您行行好吧,這年月,看主多,買主少,幾天沒開張啦,傢裏……唉!求您行行好……”他的話還沒說完,和尚大爺掏出錢,給了他。
  “阿彌陀佛,您大功大德!”“竹竿挑”合起手掌,虔誠地嚮和尚四大爺行了個佛教禮。四大爺也合掌還了禮,我喜出望外地抱起這雙“新”皮鞋,跟着四大爺走了。
  我手裏拿着鞋走得很慢,因為在不停地仔細給鞋“相面”。心想:它,雖是舊了點,鞋面上有挺深的一道橫紋,鞋底後限是偏的,但它烏黑烏黑的,還有根鞋帶在鞋面上花叉地穿着,真比腳上的什納鞋好看多了。媽媽說我穿鞋費,總把鞋幫納得密密麻麻的,要不是求鞋鋪謝掌櫃幫我將鞋幫弄軟,腳就象蹬進木盒子裏那麽硬。這雙鞋有多……
  “你把它換上吧,咱們走快點!看完戲,穿着‘新’皮鞋回傢去,讓大傢夥都高興高興!”和尚四大爺終於理解了我的心事,還替我係好鞋帶。我一邊加快步子,一邊聽着每邁出一步時,腳下發出的“咯吱、咯吱”的皮鞋聲,別提心裏有多美啦!
  天橋看戲的地方都叫“舞臺”,不知道的會以為是什麽樣的好舞臺呢,實際都是臨時搭成的非常簡陋的席棚子。
  有一次,和尚四大爺帶我到天橋魁華舞臺看小馬五的《紡棉花》等戲,開演不一會兒,就下起了大雨。我們買的是次票,坐在“廊子座”。恰好雨水從頂棚與四周圍席中間的空隙往裏潲,於是我們“合理臺法”地換到地子中的空位子上。由此可見,“舞臺”有多麽簡陋了。
  至於看戲,在最初階段,我是看不懂的,衹能看看熱鬧。再加上逛天橋時,想吃的吃了,想看的也看了,又是一路“勞乏”,所以,沒等戲演到一半,我的兩眼就睏澀難睜,歪在四大爺懷裏睡着了。睡得可香呢!有時,散戲後,我依然在甜美的睡夢之中,被和尚四大爺背回傢去。
  戲,既然看不懂,留下的印象也大都是些瑣碎的小事。有一回,我們到天橋歌舞臺看崔靈芝的秦腔(當時河北梆子稱秦腔)《殺狗勸妻》,和尚四大爺鄰座的觀衆說:“完了,靈芝掉面兒了!”我很不理解,問四大爺:“什麽掉面兒啦?”“聽戲!別老說話!”我衹好不作聲了。看戲出來,又追問四大爺,什麽叫“掉面兒”?四大爺嘆了一口氣,說:“唉!老啦!臉上挂不住粉,看上去象是掉面兒了!”我還是不明白,但對這件事記得特別清楚。現在分析,可能是演員臉上的化裝扮掉了。當時,化裝沒有油彩,全是水粉裝,那位老前輩生活艱難,衹四十多歲,臉上便出現較多皺紋。水粉在臉上挂不住,面部一做表情,觀衆就感到他的臉上好象往下直掉白粉——掉面兒了。
  還有一次,我們去隆福寺趕廟會,在景泰茶園(現人民市場)看小香水演《孟薑如》演到“過關尋夫”,守關兵士讓盂薑女唱一段纔放行,這時從臺下搬上一架老式風琴,“孟薑女”下用腳踩,上用手按鍵,自彈自唱,唱的是“孟薑女尋夫,哭倒了萬裏長城”的流行小調。這個小調我也會唱啊,於是,興趣大增,破例地沒有睡覺。
  和尚四大爺有兩個癖好。一個是特別愛看戲報。那時,海報都橫七竪八地貼在道路兩旁的大牌子上。從我傢到天橋,沿街的牌子有許多,和尚四大爺幾乎是張張必看。我在旁邊看不懂,等着着急,就扯着他僧袍的大寬袖子,拉他走。他目不離戲報,口裏喃喃地說:“別着急,別着急,大爺看看哪出戲好,明兒帶你去看……”或是“馬上就走、就走……”。我記得由於他愛看戲報,還引起了一場小風波呢。
  五歲那年,和尚四大爺又帶我到天橋燕舞臺看戲,當時有的戲班是“兩下鍋”,就是京、梆合演。這天前面的京劇武打戲,名字記不清了,但臺上翻跟頭、對槍很吸引我。最後是蔡蓮卿的《鋸碗釘》,我被演員的表演和劇情打動了。很是同情受氣的兒媳,痛恨惡婆婆、大姑、小姑。
  看戲出來,和尚四大爺特意又讓我在小攤上吃些東西再回傢。我要喝碗茶湯,他給我買好後,自己又津津有味地去看路邊的戲報,估計我該吃完了,就回到茶湯攤。一看我不在,急忙從茶攤到豆汁攤,再到雜耍場……到處找我。凡是天橋的熱鬧場所都反復尋遍了,還是沒有找到我的蹤影。這一下和尚四大爺可嚇壞了。他急得心如火燎,纍得滿頭大汗。
  天漸漸黑了,回去吧,丟了孩子,怎麽交代?不回去吧,大人孩子都不照面,豈不讓我母親急壞!經過一番思考,和尚四大爺决定硬着頭皮先回傢。
  誰知一進院門,就看見我在指手畫腳、連說帶唱地和姐姐、哥哥們學剛纔所看的戲,他也顧不得氣喘噓噓,一把將我拉到跟前,氣得大聲嚷道:“你這孩子太不聽話了,讓你喝完茶湯別亂走,在那裏等我,你怎麽轉眼就走瞭瞭真要把你丟了,我怎麽對得起你媽呀!”邊說邊氣得跺腳,眼淚直流。
  母親見和尚四大爺總成這樣,過意不去,趕忙過來勸解:“四哥,您別着急,丟了就丟了,誰讓他不聽您的話!何況他又沒丟,您快別着急啦!”
  “唉!五弟妹,你就這麽兩個心頭肉,五兄弟又沒得早,你拉扯他們多不容易!他要是讓拍花子(指拐騙小孩的人)的給拍走,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我那五兄弟呀!”
  這一席話,正說到母親的傷心處,媽媽也哭了起來。
  事情是這樣的:我喝完茶湯,回頭衹見熙熙攘攘的人群,卻不見了和尚四大爺,我急忙在人群中、戲報牌前,尋找有明顯標記——剃光頭的和尚四大爺,可哪裏找得着呢?就這樣邊走邊找,回到了傢中。
  眼下,見到四大爺為我急成這個樣子,我後悔沒在茶湯攤多等一會,自己去亂找。纔捅出這場亂子。想到這兒,我一下子就撲到和尚四大爺的懷裏……
  此後,出門看戲,我再也不離開和尚四大爺了。
  和尚四大爺的另一個癖好是,衹要一有空,就會麯不離口地哼唱起來。什麽“楊延輝坐宮院”、“孤王酒醉桃花宮”,別看他每出戲會的詞兒不多,但什麽戲都會幾句。不論在我傢裏,或是帶我去天橋看戲的路上,他都反復地哼着,唱着,而且是搖着頭,拍着板,有滋有味地唱。這樣,我有意無意地被他熏會了幾句,聽戲時,一旦遇到自己會唱的那幾句,頓時興致勃勃。從此,和尚四大爺一哼唱,我就跟着學,尤其在去往天橋的路上,拉着他一味地唱。他也更高興了,似乎與我有了共同“語言”,再也顧不及去看戲報牌子。同時,我學會了哪出戲裏的唱詞,就非要和尚四大爺帶我看哪出戲不可,循環往復,終於在和尚四大爺的熏陶下,我也漸漸成了個小戲迷。
  我對戲麯的愛好日增月長。可是和尚四大爺十天半月纔帶我聽一回戲,我感到太不解渴。於是我便提前將分內“工作”完成,然後嚮母親“請假”出去玩。
  我想到天橋看戲,沒錢買票。即便是戲演到一半降了價的票,我也買不起。於是我想起四大爺曾帶我去過的香廠路(天橋附近)“城南遊藝園”,它的門票員二角一張,但查票不怎麽嚴。那時我衹六歲多,趁入場時人多,夾在一些乘車來的大人後邊,再用手輕輕地牽着這些大人的長袍,把門的看我人小,以為是這些大人帶的孩子,就不再查我的票,我順利地進入園內。後來,院內街坊李大媽的女兒鼕兒結婚了,她的丈夫李山是城南遊藝園內京劇場專管包廂和茶座的。我可算是找到了靠山。他每天中午十一點半上班,我就提前趕到騾馬市他的傢中,由他帶我去遊藝園看戲。衹要包廂坐不滿人,我就坦然地享受一等座位。以後興趣越看越濃,便帶了晚飯,從中午直看到晚上,遊藝園散場纔回傢。
  “城南遊藝園”完全仿照上海的“大世界”,裏面洋戲法、雜耍、京劇、電影及茶座、小吃等應有盡有。
  洋戲法節目是韓秉謙、張敬扶主演“大變活人”。
  “小不點”、“大飯桶”(均為藝名)專演魔術醜角。
  演電影鼕季在室內,夏季在室外,當時上映的是鬍蝶、鄭小秋合拍的《空𠔌蘭》。
  我最喜歡的是京戲,看的也就最多。大京班(京戲班)日夜兩場,有宗汪笑儂派的女老生恩曉峰(麒派老生高百歲之嶽母)。她演的戲有《張鬆獻地圖》、《完璧歸趙》、《馬前潑水》、《刀劈三關》、《哭祖廟》等。她大女兒恩佩賢演《馬前潑水》的朱買臣妻。二女兒恩維銘演《狸貓換太子》的太子。還有女十三旦(藝名)與恩曉峰合演《呂洞賓三戲白牡丹》。相繼演出的還有金少梅、秦雪芳、秦秋芳(馬盛竜師兄的胞姐)等等。其中餘派女老生孟小鼕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衹要她的戲牌子一立出來,我就沒地方坐,衹能站在邊上看。她的琴師孫佐臣老先生穿着長袍、馬褂,一手拿鬍琴,一手拿塊藍布(鬍琴套),走上臺嚮觀衆點頭致意,觀衆便報以掌聲;等定調起過門,又是一片掌聲。為什麽呢?我不理解其中的奧妙。我看過孟小鼕的《禦碑亭》等戲,看不太懂,衹聽觀衆議論:“唱得真夠味兒!”
  此外還有碧雲霞(即謝鴻雯之母)的《狸貓換太子》、《童女斬蛇》。女武生蓋榮宣演的是《四傑村》,她有個絶招兒,在臺口上面橫吊着一根鐵棍,象鞦韆似的,表演時,先經人托起就勢躍上鐵棍,在上面表演復雜的動作,我覺得新鮮,很愛看。
  擅演文武花旦的孟麗君,也經常演《花木蘭》、《對金瓶》等戲。一九八一年,我去濟南巡演又見到了這位老大姐,她的精神尚好,不幸在十年動亂中遭受迫害,癱瘓在床了。
  這些坤班,沒有男演員,象張子壽、王慶奎、王金奎等,聽來是男人的名字,演的是花臉。演小花臉都是女演員,嗓音和唱腔還相當不錯呢。
  就在這一年,母親送我上了平民學校。
  這所學校是五四運動後由一些進步文人在新華街(現在的北京第一實驗小學校址)辦起的,它不但免收學費,還給學生發書、發練習本和文具,但要求入學的學生必須經過調查,確屬貧睏應當給予照顧的纔批準入學。母親知道後很高興,認為機會難得,指望着我們識幾個字,將來能養傢糊口,少受人欺。所以衹留下大姐幫傢裏幹活,把我和二姐、哥哥等,都送去上學。我們買不起書包,便用塊舊布把書一裹,當書包使用。一九六二年,看電影《早春二月》時,看到有個窮孩子上學,也是用一塊舊布包書本,我是深有感觸的。
  上學後,白天沒時間,衹好看夜戲了。
  這時,大爺傢的“袁記馬車行”的生意也興隆起來了。
  住在離我傢不遠的大外廊營的譚小培傢、梁傢園後身的荀慧生(藝名白牡丹)、椿樹三條的餘叔岩、麻綫鬍同的美妙香,給恩曉峰操琴的董鳳年等京劇界名傢去園子(戲院)演戲,都雇用大爺傢的馬車。我想這是個好機會,就找到馬車行的夥計鬍九,央求他出車時帶我到園子看戲。正好鬍九叔是個老戲迷,很喜歡我的,所以滿口答應,並讓我給他跟車,我當然欣喜不巳。
  馬車的後面有個倒座,上面有拉手,下面有腳鐙子,接人上車時,我提前將車門拉開,讓乘車老闆(對名角的尊稱)登上車後,再將車門關好,回身握住拉手,將腳踩在車鐙上一蹭,藉勁就坐上倒座。車停了,我趕忙跳下車來,開開車門,請老闆下車,並隨手拿起他們蓋腿防寒的毯子等物,尾隨在諸老闆身後,大搖大擺地走進園子。看門的以為我是小跟包的,不加阻止。次數一多,他們對我有了印象,我就更“名正言順”地緊“蹭戲”了。
  進了戲院,找座位是個問題。坐在前邊池座怕挨轟,坐在後面又看不清,找不到位子,來回亂竄更不行。不得已我衹好靠在戲園的大柱子前面,嘿,這兒還真不錯,夠得上是一等地座,看舞臺真真切切,又不怕大人們擋我的視綫,即使站上幾個小時,也心甘情願啦!
  因為我很有眼力見,幹活又仔細,從沒掩過坐車顧客的手,不招惹是非,大爺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不過問我的事。這一來,我就更心安理得了。有事沒事幾乎每天去車行裏看派車牌(有人雇用馬車,在紅紙條上寫明姓名、什麽時間、去什麽地方、派誰趕車,挂在一塊木板上),以便跟車看戲。用這樣的方法,我不斷去板章路的新明大戲院及華樂園、慶樂、三慶、廣德樓等等戲園,看的戲也真不少。如:楊小樓、餘叔岩合演的《八大錘》、《斷臂說書》;餘叔岩、白牡丹的《坐樓殺惜》;餘叔岩的《問樵鬧府》、《打棍出箱》、《洪洋洞》、《失街亭》、《狀元譜》;楊小樓、錢金福的《鐵竜山》;楊小樓、餘叔岩、白牡丹合演的《戰宛城》;楊小樓的《麒麟閣》、《霸王莊》、《夜奔》;餘叔岩、陳德霖合演的《審頭刺湯》;陳德霖的《彩樓配》、《落花園》(陳杏元和番)、《母女會》;侯喜瑞、慈瑞泉的《普球山》、《取洛陽》、《青風寨》;白牡丹的《鴻鸞禧》、《打櫻桃》,裘桂仙的《遇後》、《渭水河》;德俊如的《羅成叫關》。
  我還看過譚富英主演的《四進士》,他扮演宋士傑,徐碧雲演楊素珍。聽說徐碧雲是武旦出身,由於嗓子很好,改唱青衣。他的表演很有特色,能反串《八大錘》中的陸文竜,也能反串《黃鶴樓》中的周瑜,後面帶三江口水戰。我還看了他的《幽王寵褒姒》和他與薑妙香合演的《虞小翠》,戲中有一段《霸王別姬》的“戲中戲”,薑老學楊小樓的項羽,徐碧雲學梅蘭芳的虞姬。另一出是《緑珠墜樓》,譚富英扮演石崇。當時旦角能翻跟頭是極少見的,徐在此劇中能在相當兩張桌子高的牢門上走“槍背”下來,觀衆稱他這一招為一絶。
  我也很喜歡會後臺看他們化裝,最愛看錢金福、郝壽臣、侯喜瑞幾位老前輩勾臉,我還記得錢金福老先生臉上有痣,痣上長着很多毛,勾臉時總要拿筆沾着顔色往臉上反復地按,有人說:“錢老闆,您將它颳了吧!”錢老闆說:“可不能颳,這是長壽毛,我有辦法將它蓋住。”
  說到這兒,我想起了另一位先生。
  後來在科班學戲時,有位清室後裔,人稱奎公爺,長着兩道濃濃的眉毛,經常到廣和樓看戲,還到後臺聊天。他是票友,常常串戲。一天,他聽戲到後臺來了,大傢一看他眉毛剃得光光的,就笑着問:“奎公爺,您的眉毛哪兒去了呀?”他一笑說:“前天演《法門寺》的劉瑾,我的眉毛太重,無法勾臉,我就將它颳了。”一句話逗得大傢哄堂大笑。錢老的勾臉和這位奎公爺剃眉毛的故事,雖然做法迥然不同,但錢老勾臉技術的精湛和壟公爺對藝術的認真態度,都使我非常欽佩。
  總之,這些老前輩的演出,技藝精湛、聲震九城,使我打開了眼界,增進了我對戲麯知識的感性認識,為我日後進科班學藝打下了一定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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