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人文学者>> 叶浅予 She Jiany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7年1995年)
细叙沧桑记流年
  第一部 上海创业史
  第01节 品学皆劣的中学生
  第02节 在三友实业社当练习生
  第03节 拜见画家郑曼陀和杭犀英
  第04节 进中原书局
  第05节 画舞台布景与设计印花布
  第06节 成了海军中尉
  第07节 《王先生》长篇漫画问世
  第08节 飞来横祸平安度过
  第09节 《上海漫画》的最后命运
  第10节 主编《时代画报》
  第11节 《王先生别传》与《小陈留京外史》
  第12节 王先生到农村去
  第13节 《王先生北传》的诞生
  第14节 王先生拍电影
  第15节 《上海漫画》编辑部的朋友们
  第16节 张光宇和黄文农
  第17节 黄山之游
  第18节 从旅行漫画到浅予速写
  第19节 漫画协会和全国漫画展览
  第20节 寻根思源话洋场
  第二部 抗日行踪录
  第01节 旅顺港口寻往事
  第02节 卢沟桥的炮声
  第03节 在上海前线
  第04节 漫画宣传队与南京的抗战漫画展览
  第05节 在敌机轰炸下
  第06节 从南京撤武汉
  第07节 在政治部三厅编《日寇暴行实录》
  第08节 长沙大火前后
  第09节 首次闯桂林
  第10节 奉命调驻香港
  第11节 初访重庆
  第12节 香港历险
  第13节 桂林喘息
  第14节 在苗区作画
  第15节 成了舞蹈教师的家属
  第16节 出访中美训练管
  第17节 没有火药味的印度
  第18节 幽居重庆北温泉
  第19节 进出中美合作所
  第20节 向张大千学画国画
  第21节 难忘的康定之行
  第22节 归程纪行
  第三部 “天堂”开眼记--1946年访美日记摘抄
  第四部 师道与世道
  第01节 学为人师到甘为人师
  第02节 我的政治鉴定
  第03节 追记大跃进年代
  第04节 综观我的创作活动
  第05节 探索艺术规律
  第06节 近几年的业务活动
  第五部 十年荒唐梦
  第01节 从反右运动说起
  第02节 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第03节 邢台四清
  第04节 “文化大革命”号角吹响了
  第05节 在文化部大牛棚里
  第06节 抄家
  第07节 中央美术学院的小牛棚
  第08节 游斗示众内调外调
  第09节 第一座监狱
  第10节 第二座监狱
  第11节 第三座监狱——秦城
  第12节 群众监督劳动改造
  第13节 文革厄运(诗六首)
  第六部 婚姻辩证法
  第01节 纸上谈兵第一课
  第02节 父母之命第二课
  第03节 一见钟情第三课
  第04节 妇唱天随第四课
  第05节 磕磕碰碰第五课
  编者后记
第一节 品学皆劣的中学生
  1922年我十五岁时,高小毕业,投考杭州的中学。吸取前一年投考第一师范失败的教训,这次考了三个学校。除一师之外还加考一中和新办的盐务中学。结果,一师仍然落榜,一中和盐中皆被录取。父亲认为盐中是盐运使衙门办的学校,毕业后找工作较有把握。我也想,进一中,毕业后虽有利于升大学,但父亲经商,不一定能送我进大学,于是决定顺从父亲的意愿,读盐务中学。
  盐中校长蒋邦彦,金华人,是个奉系官僚,正在浙江盐运使任上。盐是国家专卖商品,盐运使是监督盐商的大官,也是保证提供八国联军赔款的税收机关,权力相当大,油水也相当多。这位蒋运使,是个典型的老官僚,他办这所中学,是想培养一批懂外文的青年,为监督盐税的帝国主义代理人服务。记得入学考试时,这位大官坐着四人抬的官轿,到考场来视察,我的小心灵里不由闪过一个念头:假使有一天我也能坐着官轿到处游荡,倒也威风!
  入学以后,我第一学期相当用功,功课一点不拉;第二学期,每逢星期天,喜欢到书店去逛逛,看到心爱的画册,买本回来,偷空临摹一番,相当惬意。那时画册大都是上海出版的山水花鸟石印本,也有古装时装仕女画,我临了一阵,似有所得,于是乐此不疲。与此同时,也对流行的福尔摩斯侦探小说发生兴趣。这类小说除了单行本,还可在流行的“礼拜六”派杂志中找到。读了之后,脑子里发生了离奇古怪的查案破案等等想象,也拿起笔来学写侦探小说,竟至于入迷。虽然有了此等课外乐趣,读书还算用功,此等乐趣反映了我求知方面的一大倾向,这和杭州这个新环境的诱导有一定关系。第三学期开始,眼界逐渐开阔,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参加了杭州学生大游行,长途步行到拱宸桥的日本租界,向日本领事馆提抗议,反对日本乘欧战结束之机,强占原德国租借地山东青岛。同时我也接触到新文化运动的书刊,如文学研究会主持的《小说月报》从中读到外国文学作品,开始接触外国人的人生观和恋爱观。我的思维境界更加开阔了。
  到了1924年第三学年,我已是一个17岁的青年,看到西湖边上男女学生并肩笑语,心有所动。碰巧,我的一个在女子师范读书的堂姐,在湖滨见到我,看我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便问我,要不要交个女朋友?我脸虽红,却点了头,表示愿意接受。这位堂姐实在热心,到了下一个星期天,就把我叫到女一师的会客室,介绍她的同学王文英和我见面,介绍完,她即溜走。我和王文英两人干坐在会客室里默然相对,不知说什么好。只记得我们年龄相同,约定以后在通信中互相对话。匆匆告别,我才如释重负,摆脱了尴尬的处境。回到盐中宿舍,几个比较接近的同学跑来问长问短,什么女朋友长得可好看等等。我说,我们并肩坐着,谁也不敢正视对方,脸方脸圆没看清,身高身矮站起来倒有个比较,似乎对方比我矮一点。如此回答,同学们当然不满足,可是我这时心还在跳,不知如何是好,同学们见我精神恍惚,也就散了。
  感谢那一时期读的新文学作品,使我对所谓自由恋爱有了一个模糊的框框,对如何写情书也有了一点可以借鉴的资料。从这个学年开始,我和王文英平均每星期通一次信。每当粉红色或浅蓝色的信封从门房那儿取回时,我的心直跳,揣摩信里写的什么,待到打开信封,看完简单平凡的语言时,情绪倒又平静下来。信的重要内容是,下个星期日我们将在什么地方见面,到什么地方去游玩。我心里盘算,到湖滨几公园见面?到岳坟还是湖心亭去玩?得马上回信,可不能耽误时间。等到写了回信,又急切期待美好时刻的到来。若遇到星期六天气不好,阴雨连绵,我就无心听课,歪着脖子看窗外,哪怕雨稍稍停一下,心理负担也就轻一点,不用说这天晚上一定失眠。
  我在后面《婚姻辩证法》一书里,把写情书叫作“纸上谈兵”。我和王文英在纸上谈了一年的兵,到最后竟然发展到希望成为永久伴侣的地步。王文英借看我堂姐为名,这年暑假到我桐庐老家来看我,我却不敢向父母直言,她就是我未来的对象。
  第三个学年终了,盐中向学生家长通报学生成绩,我的学业是丙等,操行也是丙等。父亲虽未向我追究,我心里却直打鼓。交女朋友谈恋爱是个违反校规的操行问题,至于学业丙等,则有全班滑坡的普遍性,因为从本学年起,采用外国原版教科书,教师外文水平不高,上课照本宣读,学生如坠五里雾中,考试时又要外文答卷,学业成绩如何好得了;加上这学年终了,我和几个同学拥到英文教员房间,要求免考,被训斥一顿,认为是“越轨行为”,也算到了我的品行账上。连拿两个丙等,怎么还有面子上第四学年?于是暗中串连四个成绩差的同学,作越级考大学的准备。当时我们认为厦门大学是个理想的目标,因为那里刚闹过学潮,一部分师生离校到上海创办大夏大学,厦大大伤元气,继续招生时特别愿意把浙江籍学生。我们通过一个浙籍助教和一个浙籍高班学生的关系,了解到考试日期和考试科目,便在1924年暑假期间;匆匆就道。王文英了解到我的窘况,愿意和我共患难,一同去考厦大。这样,我们五个浙江学生,约好先坐火车去到上海,两天后搭上了去厦门的英商太古公司的海轮。在轮船码头,码头工人把我们几个乡下青年拦住,强要我们每人出一元钱,把我们的铺盖行李提上船去,说如果不出,便不让我们上船,这是码头规矩。我们只得乖乖地被敲了竹杠,才得上船。
  我们买的是统舱票,因为是夏天,就在船的后甲板上占了个铺位。打开铺盖,露天睡觉,落得凉快。谁知第二天晚上遇到大雨,铺盖全部淋湿,只好坐以待旦。第三天到达厦门,赶到厦大,找到关系人,才知道考期已过,但学校同意补考。考试结果,只一个姓金的同学被录取,其余四人落榜。回浙江吧,江苏、浙江两省军阀正在上海交战,此路不通。怎么办?幸亏浙籍教师帮忙,同意为我们四人办一个补习班,才算安顿下来。
  进厦大,想读中国文学,而补习班自然是补中学高班的课。开班第一课是数学,先学代数,我脑子里一盆浆糊,不知怎么代法;后来学几何,还有点门路,因为它与平面造型有关,和我的美术细胞对劲,我还学得津津有味。在补习班和王文英天天在一起,但因情绪不佳,两人之间热度渐退,她和几个老学生有了接触,对我日趋冷淡。到了年底,得知我父亲经商失败,他寄来旅费,催我回浙江。补习班诸人包括王文英,也都动摇起来,约定一同离开厦门回故乡。我们买了一条货船的客票,一起动身。这次的船有舱位,不像上次那样风餐露宿,浇得一身湿,但这是只“野鸡”船,到上海码头后没有固定泊位,停在黄浦江上,等拉客的小舢板把我们拉上岸。那小舢板的主人乘机勒索,我们又被敲了竹杠才得上岸。
  厦门地处闽南,气候较暖,入冬以后出现一种怪现象:夏布长衫和棉袍子一齐过冬。事隔六十余年,1988年秋后,我重访厦门,夏布长衫虽已绝迹,当地人穿的仍是短袖短裤,而我已年逾八十,上身穿的是薄毛衫夹外衣,下身是呢子长裤。我想加入严冬,一定得穿呢大衣了。
  在厦门半年,学得几句厦门方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读作“吉依洒西吾勒切博狗直”。
第二节 在三友实业社当练习生
  从厦门回到杭州,住在一家小旅馆里,迟迟不敢回桐庐。父亲急了,亲自赶来杭州,把我揪了回去。到了家,大受训斥,母亲从旁劝解,气氛才稍稍缓和。我心里那股子委屈劲儿无法形容,一怒而从家中出走。母亲急了,叫人到处寻觅,直到傍晚,发现我一人坐在“胡母井”的井栏上发呆。他们以为我要投并,一把抓住我,拉了回家。父亲见此情景,不再发脾气了,但一连几天,老是对我发牢骚,说这三年的学费白白浪费,逼我回盐中补读,读到毕业,才算了却一份心愿。我从小养成倔脾气,怎么肯吃回头草,当然拒绝。但我心里也在盘算:进不了大学,又不愿回盐中,难道在家吃老米饭不成?于是下了决心,寻个职业,自力更生。我把此意告诉父亲,同时向盐中同学求援,看他们能否为我觅个饭碗,让我有个立身之地。结果是音讯杳然,急得我像热锅上的蚂蚁。
  一天,一个亲戚拿来一张上海的《申报》,上面登了一则广告,是上海南京路三友实业社门市部招考练习生。投考资格是中学程度,学过现代会计和历史地理常识。投考者可自投有关作业,等候评审,一旦录取,先在门市服务,供给食宿,每月工资十五元。这个天外喜讯乐得我手舞足蹈,父亲也面露笑容,催我赶快作准备。那亲戚还告诉我,这家三友实业社最近创制了一种“自由布”,上海极为流行。他拿来布样给我看,于是我灵机一动,想起了这两年在盐中课余美术班学会的铅笔写生和水彩静物画法,如果画张自由布的广告寄去,也许录取的机会会多一些。因此,我除了作好必需的答卷,还用心仿照报上的广告模式,画了一幅广告画。记得画的是一身自由布的女装,表示我还有美术方面的技能。
  考卷寄出,心中一块石头并未落地。一星期后,三友实业社来了信,说考卷合格,催我立刻去上海面试。这我才如同科举时代看到榜上有自己的大名那样,觉得总算对得起祖先对我的期望。
  十八岁的青年,胆子不小,况且上一年远走厦门,到过上海,所以这次单身出门,父母都放心。到上海后,投宿去年住过的一家小旅馆,离南京路很近,放下行李,就直奔三友实业社。接待我的是名叫王叔汤的年轻总务。他带我见了总经理沈九成,并当场摊开笔墨,叫我画张画。我真有点像过了科举考场,心里发慌。回头看看,总经理在自顾自翻文件;王叔汤站在旁边,一口宁波话,说我寄去的那幅广告画得不错,今天无非是要看看是不是你自己的手笔,你只管大胆作画,好坏无所谓。我逐渐定下心来,从起稿到着色,大约一小时交了卷。王叔汤拿画给总经理看,交换了一下意见,走来告诉我,我被正式录取了,叫我把行李搬来门市部,正式上班。我心中这块是在空中的石头才算落了地,今后自力更生的岁月,就从这儿开始。
  打听到这次录取的练习生有十余人,都是中学生。王叔汤告诉我,这里许多老职工也都是投考录取的中学生,其中个别还读过大学。三友实业社的总经理沈九成是个有头脑的实业家,他愿吸收有一定文化水平的青年作为他的部下,练习生的工资待遇虽然不高,可是店里在生活方面不惜花钱,尽量满足青年人的需要。沈九成治店方式最突出的一点是每个星期天上午休业,开一次会,由总经理讲一次话,告诉青年怎样对待顾客,对待自己,对待事业,说得实实在在,没一句空话,没一句训话,时间也很短。开完会,请全体职工吃一次水果,用以调剂营养,然后就自由活动。
  沈九成作风民主,待人和气,几个高级职员都是他培养出来的,我们青年人对他非常尊敬。
  我进门市部,先被派在三楼布疋部卖布,由老店员教我如何量市,如何剪布,如何包装,如何收款。这些活,在旧式商店里要学三年才能出师,这里三天就能学会,但学会并不等于熟练,人家三年学徒,等到出师,已经成为一个熟练而精明的店员,我当然不能如此相比。至于如何对待顾客,总经理总是循循善诱,反复阐明,我们年轻人也都心悦诚服,从来没发生过和顾客吵架的事。
  三友实业社以制造洋蜡烛芯起家,进而生产“三角牌”毛巾,夺取了日本人占领的市场,在国货制造业中赫赫有名。后来又在生活用品方面下工夫,生产毛巾毯、罗纹帐、自由布等棉织品。门市部开设在南京路中段,靠近先施、永安两家大百货公司。这一带是上海的购物中心,三友社以生产国货棉织品为号召,门市部顾客相当踊跃。沈九成看到现代工商业广告竞争激烈,不惜花钱长期在各大日报刊登广告,介绍自己的产品。由于介绍得实事求是,不讲虚套,赢得了广大市民的信任。店里专设一个广告部,由专人设计和安排每天所需的广告内容。这个部有固定职工三人,一个管文字,一个管图画,外加一个练习生。我进店三月后,有时调我到广告部上班,制作门市部大门口的两块广告牌,宣传本社的新产品;有时在各个专业柜台画点小广告,为顾客指明购物方向。
  南京路上几家比较大的商场商店都有自己的广告宣传牌,其中要算先施公司的广告面积最大,每个橱窗之间竖立一块长条广告牌,总共有七八块,上面画着各种各样的货品,定期变换,以吸引顾客。这些广告牌画笔泼辣,色彩夺目,成为我学习的榜样。在南京路一年,我认真看过先施公司的每一期广告大画,从未漏过。1949年我在中央美术学院教画,和教师们讲起这件事,蒋兆和老师笑嘻嘻地对我说,那些画都是他画的。当年他从四川来上海,谋到这个画广告的职务,这对他以后造型能力的提高有很大作用。这话一点不假,我在1982年北京第一次个展的自序中也曾提到,我的造型能力,基本上是从各种职业实践中培养起来的。我和蒋兆和20年代末期神交的历史,到了幼年代末期才被说破,说明世界虽大,时间虽久,天涯海角,人间的关系有时也会巧逢在一起,正如老话所说,“飓尺天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南京路是上海的一条经济大动脉,也是文艺娱乐生活的大花园。先施、永安两大公司都有屋顶游乐园,京戏、昆曲、文明戏、电影、曲艺、魔术、杂技,应有尽有,花两角钱可以看个饱。南京路老闸巡捕房对面有座市政厅,是洋人独占的地方,每逢星期六晚间,工部局的外国管弦乐队在此演奏,买票入座,票价甚高,高鼻子洋人有点文化教养的,才能在其中占个座位,以显示自己的高贵地位。三友社广告部那位姓季的专职画家,在上海受过正规美术教育,接触过外国音乐,他告诉我们,市政厅音乐堂的三楼,有免费的座位,可以自由出入,你们有兴趣,可以带你们去见识见识。十八岁的我,尝过屋顶游乐园各种土产文娱,也颇想尝尝外国音乐的滋味,就跟了去。看到楼下穿戴整齐的绅士淑女,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听完一小段乐曲鼓一阵掌,曲尽人散,秩序井然。我觉得太拘束,太绅士气,不合我的口味。然而,游乐园和大戏院里那种怪声叫好,在观众头上抛掷毛巾的行为,似乎也太野蛮了些。照我的想法,似乎应该各去其弊,适得其中才对。为了新鲜好奇,后来我也时常找个同伴,钻到市政厅三楼听一会听不懂的洋音乐,觉得另有一种乐趣。这是我接触外国音乐文化的开始。与此同时,看外国电影的兴趣也逐渐滋长起来。我那第一幅漫画《两毛钱饱眼福》就是在新开张的北京大戏院眼见的事实。戏院在放电影的休息间隙中,由一个白俄女子赤身在台上表演各种姿态,以娱观众,谁眼馋,谁就买票去看。严格说来,这是一种外国文化。
  三友实业社门市部房屋很窄,青年练习生每年有增,原有的宿舍已挤不下。这年春季在老西门租到一幢大屋,所有新老职工,都搬到新宿舍去住,每天由大卡车接送。宿舍里有唱机、唱片,听听京剧名演员的清唱,也是一种娱乐。我从小喜欢看戏,老家门口有座大庙,庙前有戏台,请来戏班子,名义上为了敬神,实际是为居民自娱。我曾向大表姐学习制作纸型小菩萨,编成小戏演给弟妹看。到了上海,看戏机会多了,有时也喜欢哼几句。在老西门宿舍里,我独握情于唱片中的京剧唱腔,曾反复听谭合培的《坐宫》、杨小楼的《拜山》、时慧宝的《空城计》,同时也学会拉京胡,对一板三眼的腔调略窥门径。这种兴趣,到了1935年初次访问北京时,就大大膨胀起来,几乎每天晚上都得上剧场看戏。记得我看过“富连成”科班中“盛”字辈在前门广和楼的演出;看过杨小楼的《金钱豹》、杨宝森和某票友的《御碑亭》、苟慧生的《红娘》。到了50年代,在画舞的同时,我也开始画戏。对于画戏,我体会到,一个不懂戏的人,尽管他有很好的速写工夫,也难免要出差错。懂戏还有个深懂浅懂之别。比如,昆曲和京戏风格相近,而实有差别;马连良和周信芳做派不同,一举手一投足,各异其趣。如果不懂得这之间的分寸差别,便画不出各自独具的风采和情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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