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人生
———凌子風傳
餘之
1、報子街41號熱鬧得簡直像趕集
1917年。北京。
出生纔三天的凌子風,由母親抱着,走進了陽光明媚的院子。
母親抱着凌子風,走出臥室,眉宇間顯露出非常滿足和得意的神色。這是凌傢大宅的第一個男孩子;是報子街41號的主人———這位清王朝考場監考官的長孫。
這一天,報子街41號熱鬧得像趕集,前來道喜的、送禮、送錢的人,像串竜燈一樣地進進出出。一片喜氣盈盈,笑語聲聲。母親更是樂得抿不攏嘴,一個老實巴交的傳統婦人總算是為凌傢完成了一件非常神聖的事———傳宗接代。
凌子風出生地報子街41號,是他祖父的官邸。在報子街上,這41號可稱得上是十分有氣派的“小皇宮”,左鄰右捨們都知道,這41號是晚清“做官人傢”住的。
祖父的官邸是一座三進的深宅大院,大門外的兩邊有兩座漢白玉大理石的“上馬石”。這兩座“上馬石”很高很大,是兩層的石頭階梯。祖父出門騎馬或坐轎車,都要由差人攙扶着,踩在單腿下跪的差人腿上,然後再蹬上馬或是坐進轎車裏去。
報子街41號的大門又大又高又厚,門上有兩衹大銅環。來客人叫門就要拍門上的環,來客哪怕是輕輕地拍,門鈴也會發出一陣“叮叮咚咚”的悅耳的響聲。大門裏有一間門房,門房裏住着專管開門、關門的男傭。傢裏來了客人,男傭得先把客人請到外院的客廳,然後男傭再去嚮祖父上報。外院和裏院是嚴密地隔離的。
進得大門,迎門是一堵很大的雕花磚的“迎客壁”,迎客壁前放着一隻很大的荷花缸。這衹大荷花缸足足有半個大人高,反正小孩哪怕是踮起腳尖也是看不見裏面的金魚的。看不見金魚,則是看荷花,從大荷花缸裏長出來的兩朵紅、白大荷花倒是十分迷人的。
大門,也可以說“頭道門”,進得大門後,便是“二道門”了。傢中的二道門也是大而好看的。它和普通的門不同,不僅寬大,而且漆着緑色的油漆,緑漆上布滿了一塊塊金色的斑點,據說這種斑點稱作為“撒金”,是用一種很薄的金箔粘在漆面上去的,顯得富麗、漂亮。進得二門,裏院顯得很大,滿院的磚墁地,衹有在兩棵垂柳下的地面上顯露出一小塊泥地。
報子街41號的大宅內,還有三道門,這三道門內卻是女傭和馬夫住的。
大院子裏的垂柳揚花三載,凌子風也長到了三歲。他開始在院子裏玩耍起來。他喜歡騎在高高的門檻上,手拿着自己做的鞭兒,嘴裏念念有詞,他是將高高的門檻當起馬來騎了。
2、失去了往日的輝煌和豪華
凌子風一門心思地蹲在院子裏,臉上、手上都沾滿了泥。
奶奶給他買回來好多“磕泥模子”———這是一種用泥做的、然後再燒成陶瓷的玩具模子。他將和好的泥,一個個地灌進泥模子裏去,很快地一隻衹形象畢現的小動物和各種各樣的小水果:魚、兔、龜、狗、石榴、桃子,還有豬八戒、彌勒佛、判官、月餅……出現在院子裏、窗臺上。
這是凌子風最為得意的時刻,是他的作品的大展覽。他從這種原始的雕塑創作中,得到了無窮的樂趣。他的觀衆是他的長輩們和那些來串門的鄰居們。他的童年時代的作品,得到了不少贊揚,後來成為畫傢的姐姐凌成竹和姐夫李苦禪都誇奬他的小雕塑品是“真正的藝術品”!
凌子風上小學了,他居然還做了很多小雕塑品上街去賣。
報子街41號雖然是祖父的官邸豪宅,但不是他的私産,是祖父出租金租來住的。聽母親說,祖父在世的時候不愛財,不像有的做官的,在位的時候,挖空心思買房買田,聚資斂財。祖父沒有買下一間房子,一塊土地,而且還欠下了一些債務。
於是,祖父一離開人世,報子街41號也就很快失去了往日的輝煌和豪華。
祖母是一位生活能力很強的女人,祖父死後,報子街41號這個傢就是由她主持的。祖母將這座豪宅頭道門、二道門內的房子租給了別人,並辭退了傢內車夫和女傭,自己一傢卻搬進了原來由車夫和傭人住的三道門內。
凌子風的活動天地要比先前小多了,他和奶奶住在一起。他依然保持着對雕塑的愛好和熱情,依然在小小的院子裏,構築着他對藝術的最初崇拜———雕塑。
搬進了三道門內後,奶奶一再關照孩子們,前面的院子已經不是我們的了,不要到前面去玩,奶奶怕小孫子感到孤獨,常常陪着他玩,除了和他一起做泥人外,還帶他到街上去買“蛐蛐”(蟋蟀),買回來以後還教他如何喂養,如何識別蟋蟀的好、壞,還常和他一起鬥蟋蟀。凌子風鬥蟋蟀是不肯認輸的,一旦他的蟋蟀被鬥輸了,就不高興,非得吵着讓奶奶再和他鬥個明白不可,直到奶奶的蟋蟀被鬥敗了為止。奶奶就和他不一樣,鬥輸了,就笑着說:“我輸了,我輸了!”奶奶是陪着凌子風在玩,小孫子高興了,她也就高興了。
祖母一個人主持着這個逐漸衰落的傢,並還清了祖父留下來的全部債務。生活壓在奶奶身上的一切重擔,對於一個未成年的凌子風來說,是全然不知的———有關奶奶的這一切,他都是從母親和女傭“馬大大”那裏聽來的。
3、搬到外婆那裏去住了
在凌子風的眼裏,奶奶是一個可親可愛的人,但生活的重壓已使她喘不過氣來了———奶奶終於去世了。她甩下了小孫子而去了;她甩下了報子街41號僅有的一小塊小院子而去了;奶奶實在是太纍了。
凌子風哭得好傷心啊。
奶奶去世以後,凌子風和她的媽媽一起搬到了外婆那裏去住了。外婆住在靠城墻根的西柳樹井3號。
外婆傢也是有錢人出身。聽“馬大大”說,他的外公祖籍是河南人,是開“騾馬大店”的。這個騾馬大店有很大的院子———除了客房外,還有供各地往京城運貨的車輛停放的場所、喂養牲口的馬圈,以及堆積如山的草料,當然還有供客商吃飯飲酒的地方。
媽媽是這樣的大戶人傢的獨生女兒,是有錢的外公的掌上明珠。成天就在傢裏和小狗、小貓玩,要不就是學學綉花,但就是不識字。外公、外婆將媽媽嫁給做官人傢的孩子當媳婦,當然是樂意的。
在晚年凌子風的記憶中,西柳樹井3號的外婆傢有幾棵比房子還高的果樹:石榴樹、杏樹、棗樹。每年,每當果子成熟的時候,媽媽、外婆就領着凌子風,在院子裏打果子吃,一顆顆果子紛紛打在媽媽、外婆和凌子風的頭上,大傢嘻笑着、采擷着,衹是一會兒的工夫,就裝滿了一籃子、一銅盆,凌子風捧着一大盆、一大籃的紅棗、杏子,有多開心啊。
可是有一天,西柳樹井3號的大門口,挂起了一長串、一長串白色的紙錢,在一陣緊一陣的秋風中索索發抖……這是外婆死了。
好人怎麽都會死呢?一會兒是祖父、一會兒是祖母,現在又是外婆。
祖母死了,外婆死了,那誰來陪凌子風玩呢?
凌子風上學了,他有了自己的同學。但他常常逃學,和他的小夥伴一起去爬高高的城墻,多危險啊!要是讓傢裏的人知道了,非得挨一頓揍不可。但他們全然不顧,他和他的同學們一起,下河摸魚、上樹捉“知了”,直到天快黑了,他們纔沿着高高的城墻摸上又爬下,坐在高高的城墻上,看着自己一天的戰利品:瓶子裏裝着小魚;蘆葦桿上拴着紅蜻蜓、黃蜻蜓,還有一些不知名兒的小花;籠子裏的“蛐蛐”總是少不了的。等他坐在高高的城墻上欣賞夠了,纔戀戀不捨地離開城墻,摸着黑,悄悄地溜進了傢門。
母親是不知道凌子風今天又逃學了,衹是見他回來得晚了,身上又是髒巴巴的,少不了幾聲埋怨。
凌子風老老實實地吃了飯,擦洗了,上了床。
明天,明天去哪兒呢?對了,去那個“哈兒飛戲園”。那個“幹爸爸”,明天,他會不會來接凌子風呢?凌子風是很想去那個地方的。
4、看戲看上了癮
一輛擦得鋥亮的黃包車,停在凌子風的傢門口。
“馬大大”見到非常熟悉的黃包車,朝院子裏一聲喊:“三兒,接你來了!”
“唉,來啦!”凌子風三步並作兩步,奔出了堂屋。
這是“幹爸爸”差人來接凌子風看戲去的。幹爸爸對凌子風喜愛有加,三日兩頭接凌子風去他的“哈兒飛戲園”看戲……
連凌子風也弄不清楚,從什麽時候起,他成了人傢的幹兒子。
這位幹爸爸是離他傢不遠的一個名叫“哈兒飛戲園”的老闆,這戲園先前是一傢武術館,名叫“奉天會館”。現在改成了一傢演戲的戲園子。
在哈兒飛戲園,少年凌子風最喜歡的是武醜的戲和花臉的戲。他欣賞的是武醜戲的功夫和花臉戲的臉譜。武功演員站在高高摞起的兩張八仙桌上,一個斤鬥翻下來,輕盈着地,其瀟灑利落的動作,猶如一隻騰空而下的鷹,令凌子風嘆為觀止。
除了武功的戲外,凌子風還喜歡畫京劇的臉譜,那一張張各具特色的臉譜,在凌子風看來就是一幅幅精美的藝術作品。
“幹兒子”凌子風在“哈兒飛戲園”看戲看上癮,從此以後,他除了一邊在“哈兒飛”看戲外,還常常約小夥伴們一起跑天橋,跑“廣和樓”,為了看戲,他還學會了瞞着傢長逃學。
每天早晨,媽媽照例會給凌子風一些零花錢,以便讓他在肚子餓的時候,買點點心吃吃,媽媽也根本沒有理由去懷疑他會逃學。凌子風拿着這些媽媽給的零花錢,加上他平日積蓄的錢,夠他去天橋、去前門的廣和樓消費一整天了。
早晨,他很聽話地背着書包出門了;黃昏,他看完了下午的戲,正好是學校放學的時候,規規矩矩地回到傢裏,然後就吃晚飯,誰也不會去懷疑他這一天沒有去上學。為了看戲,瞞過了媽媽的凌子風,依然是一個聽話的孩子的樣子。
凌子風常去天橋、廣和樓。在廣和樓戲園,他還認識了一個也是愛好京劇的同學,這位同學成立了一個戲友組織,名叫“歆石社”,由於歆石社的關係,久而久之,凌子風居然和廣和樓的科班“富連成”的那些演員們混熟了,例如科班“世”字輩和“盛”字輩的演員中的葉盛章(富連成科班班主任葉春善的兒子)、袁世海、李盛藻、劉盛蓮、裘盛戎等。袁世海還為他畫過一幅京劇臉譜的扇面子呢。
在廣和樓的一天裏,凌子風除了看戲,就是啊呀呀地唱戲,餓了,就在戲園子裏的豆腐腦攤上買點餛飩和豆腐腦吃吃。凌子風的嗓門在同學中是數一數二的,唱起戲來也像是那麽一回事。
5、要去他的師傅那裏練武術
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凌子風拜過一個練武術的師傅。每天放學回傢之前,他都要去他的師傅那裏練拳腳、練大刀。他為什麽要去練武術?是他自己要去的,還是他的傢人要他去學的?這就不得而知了。抑或是當時舊北京的時尚吧!
這個武術師傅在凌子風的心目中,還是一個有本事的人。五十多歲,人很瘦,但他的筋骨奇好,他挑水,從不用扁擔,雙手一提就上路了,從井邊到傢門口可以一直不歇腳。
這位武功師傅平日裏走街穿巷,擔着一個小貨擔,做些鋸碗、補金之類的手藝活,用以糊口。
跟着這位師傅的總共有六個人,都是一些大人,唯有凌子風一人是一個小不丁點的小孩。
白天,師傅去做買賣;晚上,就教他們習武。不論是颳風下雨,還是天氣晴朗,他們在師傅的帶領下,春夏秋鼕,練武從不間斷。那一年的鼕天,天在下雪,他們卻光着膀子在那裏練呀練的,渾身上下還滿是汗水呢!
凌子風的五位師兄大都住在南城,還有的住在牛街,和凌子風回傢不是一路。散夥的時候各走各的。凌子風回傢的路要經過西城的太平湖,這個太平湖是一個死水湖,每年夏季下大雨,周邊的雨水嘩嘩地盡往太平湖中流。每到這個時候也是周邊的老百姓和小孩子們最為高興的時候,他們一個個往水中跳,方圓幾十裏,這個太平湖是最為理想的遊泳之處了。但也是在這個太平湖裏,每年都要淹死幾個人。
有人說,太平湖中有“屈死鬼”,每到晚上,太平湖邊有“鬼影”閃動。太平湖雖說是在城內,但也是城中最為偏僻的地方,加上在周圍的老百姓中有此傳說,一到晚上,就很少有人在太平湖邊走動了。
有關太平湖的傳說,還不止這些。在太平湖的北邊,有一株古槐樹,這株古槐樹兩三人還合抱不過來;在這株老槐樹邊有一口枯井,這口井也是一口充滿着古怪傳說的恐怖之井。有人說,每到晚上,在這口井中還會傳出人的哭聲來……
恐怖的“鬼哭”“鬼影”,太平湖成為可怖之湖。
但每天當凌子風練完武功之後,又是偏偏要走這條路,不走這條路,他可要繞一個大圈,走一段很長的冤枉路。
太平湖邊的路,凌子風每天走;每天走,卻沒有發生什麽事,他也沒有聽到傳說中的井中哭聲,漸漸地,他的膽子也越來越大了。
後來的幾天,凌子風故意地在井邊停下腳步,朝井裏張望,聽聽井裏到底有沒有哭聲,結果當然是與傳說相反的。
膽子越來越大起來的凌子風,有時還往井裏扔扔石頭。
凌子風敢於夜走太平湖———況且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在師兄們中間傳為美談,鄰里們也大大的誇贊凌子風。
凌子風的母親則更是得意,逢人便說:“沒點膽量誰敢?我這小子真行!”
6、决心去報考航空學校
上中學了,凌子風做起了航空夢———他想有一天,他會駕駛着飛機,飛上猶如海洋般的天空中去。
凌子風的航空夢,多半是受他的中學時代的同學王凱的影響。王凱是他中學時代的一位好友,他是一位航模愛好者,傢裏也有許多航空雜志和航空方面的書籍,凌子風常到王凱的傢裏去,那些花花緑緑的航空雜志也吸引了凌子風,引起了他的興趣;有的時候傢裏的雜志還不夠看,他倆就結伴到航空署街的“航空公署”去看。
凌子風嚮王凱提議:由他們自己買些材料來動手做航模飛機。他的提議一出,立即得到了王凱的響應,於是,他倆從街上買來了木頭、刀、鋸、膠水、沙紙等材料,在王凱的傢裏“噼裏啪啦”地幹開了,像一個木工工場,弄得滿屋滿地的全是木屑與碎木塊。
兩位中學生的手工真不比專業的差到哪裏去,飛機各部位的比例都十分的精確、到位,在飛機的各個應該活動的部位,如蠃旋槳、機輪、機尾等,他們都做了活動的關節,做得像真的一樣。他們還在機身上塗上了銀灰色。
航模飛機做成了,他們拿到照相館裏去給飛機照了一張相,然後,他倆又騎上自行車到航空署去給署裏的官員們看,這些專業的官員們對這兩位中學生的創造性勞動給予了極大的肯定,他們十分驚訝兩位年紀小小的中學生居然能做出這麽精細逼真的飛機模型來。
製作航模的興趣,又大大地激發了這兩位好友去報考航空學校的决心,凌子風和王凱背着父母去報考了當時在北京招生的杭州天竺航空學校。
王凱的父親知道了兒子去報考了航空學校,並沒有表現出反對的意思,他衹是問凌子風:“你的父親知道你報考航空學校嗎?他老人傢支持嗎?”“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我傢父母。”凌子風說。“那你一定得告訴你的父母纔對,一定要去告訴他們的。”
凌子風的母親聽後並沒表現出反對的意思。
晚飯後,大姐對凌子風說:“媽叫你到西屋去一趟。”
凌子風去了西屋,路經父親的屋前,衹見老人傢桌前的臺燈亮着,也不跟他說什麽。到了西屋,母親在忙着整理床鋪,對凌子風說:“今天你就睡西屋吧,考學校的事,明天早上你爸爸再跟你談,不早了,你先睡吧。”說完,母親走了,臨走的時候,她還幫兒子關上了門。
凌子風衹是不明白,為什麽今天讓他睡在西屋。他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睡夢中,好像聽見父母倆在低聲說話。
天亮了,凌子風從紙窗的破洞處朝外望,他大吃一驚:門被反鎖了,呀,他被父親關了禁閉!
父親走了過來,他挾着一隻布包,拎着雨傘。他站在門外叫兒子,冷冷地對他說:“我反對你去報考航空學校,航空很危險,淨死人。”
凌子風用絶食來抗議父親的反對。
幾天時間過去了,前來招生的天竺航校的人也回去了。凌子風的鬥爭徹底失敗了,他哭得好傷心啊。
從此,凌子風大門也不出,學校裏也不去,他怕見着王凱。
8、分配給他一個衹有一句臺詞的角色
後來成為我國著名話劇與電影表演藝術傢的藍馬,拉凌子風一起參加“美美劇社”的劇藝活動,凌子風就參加了。
“美美劇社”是北京美專的一個學生藝術劇社。
藍馬是這個學生藝術團體的骨幹,他又是凌子風在這所學校的同班同學。藍馬畫畫並不怎麽樣,但他愛好演戲。照凌子風的話說,“藍馬不好好地畫畫,但是他演戲卻是很好的”。
藍馬在這個學生劇社裏是個活躍分子,就像他竭力鼓動石揮參加話劇團體“明日劇社”一樣,他也鼓動凌子風一起演戲。凌子風在晚年回憶起這段歷史的時候,很看重在“美美劇社”的活動,他說,他日後從事戲劇活動,是從“美美劇社”開始的。
凌子風參加了“美美劇社”的第一次演出。
分配給他一個衹有一句臺詞的角色———聽差的;而藍馬演“老爺”。“聽差的”手捧一件衣服給“老爺”送去:“老爺,衣服洗好了!”就是這麽簡單的一句話。
可是,當凌子風一上場看到臺下密密麻麻的觀衆時,心裏一下子就慌了,心裏一慌,就連這麽簡單的一句臺詞也給徹底忘了。凌子風愣在那裏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麽好。
還是藍馬有經驗,他見凌子風沒詞了,立即接上去說:“送衣服來啦,放那兒出去吧。”
藍馬一句話,把凌子風給救了。
這是凌子風有生以來第一次演戲。
離開傢人的日子確實是太苦了,凌子風常常是沒有飯吃。
在美專的時候,學校裏有一個“三c畫會”的美術組織,是由張仃、荊林、陳志高三人組成的。這幾位都是他的好友,有時候,他們開一個畫展,張仃賣掉兩幅畫,就可以一起混吃幾頓;荊林是山西人,傢裏有的時候還寄一些錢來,凌子風也可以仰仗着,吃上一兩天。但總不能老吃別人的呀!
沒錢了,沒吃了,凌子風就去倒別人的“筆筒”。平日裏,人傢將一二個小錢,丟在筆筒裏,時間一長也給忘了,從筆筒裏倒出一二個銅板來,就又可以去換幾個窩窩頭吃了。
在美專四年,凌子風和張仃算是最為要好的同學和朋友了。
張仃是從東北流亡到北京的學生,也很窮。不知為什麽,凌子風就特別喜歡這個平日裏剃平頭、穿一身藍布大褂的小個子張仃,也許是凌子風看張仃的畫畫得特別好吧;張仃對凌子風也有好感。
有一天,在學校的門口,他倆碰到了,張仃就對凌子風說:“凌飛,你的畫畫得太好了,我們交個朋友吧?”
凌子風也有這個想法,“好!”他一口應諾。
說着,兩人“撲通”一下都給對方跪下了,算是交了結拜兄弟了,他們的這一舉動,倒是引來了好多驚訝與好奇的目光。
9、拿着一元錢高高興興地去看《生路》
一對“窮兄弟”就這樣日日夜夜地廝守在一起。起先的時候,他們還租一個月一元的公寓住;一元又顯太貴了,付不起了,就租五角錢一個月租金的。這五角錢的房,其實不能算房,而是房屋中間夾道存煤的小棚子,這個長條子的小屋衹能放下一個鋪位和一個小學課桌,凳子也沒有。
簡陋的小屋四墻,卻是釘滿了兩位青年畫傢的創作,把一個破破爛爛的小屋弄得像一個小畫室一樣。
但是,那個床上的破棉絮卻是無論如何也是藏不了拙的,又小又短,還打了補丁,晚上睡覺的時候,腿腳也不能伸直,要不兩衹腳趾就要裸露在外面。
可是有一天,這一條破舊的棉被也保不住了。當時,在北京的真光電影院裏正在上映蘇聯電影《生路》,凌子風和張仃兩人一直盼着想看蘇聯電影,但是無錢買電影票,兩人想來想去,還是床上的這條被子還值點錢,兩人狠了狠心,把被子拿到“當鋪”裏去當了,結果是換了一元錢。
兩位青年畫傢拿着一元錢高高興興地去看了《生路》。真是為了藝術竟不顧了生計,至於這天晚上怎麽過,這兩位年輕人卻全然不顧了。
一場電影下來,一元錢還有剩餘,將剩餘的錢一分為二,於是兩人去逛東安市場了。他倆專去字畫、古玩店,看看能不能買到自己喜歡的東西。太貴的,買不起;便宜的,又不是自己中意的。最後,兩人各自挑了一件心愛的小玩意兒。張仃買了一件“小人打鼓”;凌子風則買了一件“猴爬桿”。
逛完了東安市場,忽然兩人覺得肚皮有點餓了,這纔想起一天裏還沒有吃過什麽,於是各人買了一隻窩窩頭填填饑,回去的時候,他們還買了一瓶醬乳腐。
夜晚,在破敗的小屋裏,兩人各自玩着白天剛買回來的小玩意兒。
玩了一會兒,張仃提議說,嘗嘗醬乳腐的味道,看它味正不正。說穿了,張仃實在想解饞,凌子風說什麽也不肯,說是這點醬乳腐要等到明天中午吃窩窩頭時才能吃。
張仃無奈,兩人衹得睡去。沒有了被子,衹得拿褥子取上來當被子蓋,硬硬的木板床,頂在硬硬的背脊上,真不知是什麽滋味。
半夜裏,凌子風一聲大喊,一拳朝身邊的張仃打去,卻打空了,自己倒是一個翻身從床上掉了下來,醒了,原來是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張仃在偷醬乳腐吃……
張仃被凌子風的一聲大喊也驚醒了,兩人大笑着,抱作一團。
這一對畫友一起畫畫,一起生活,有的時候也一起去拉洋車,去賺錢。凌子風個子高,在前面拉;張仃個子小,在後面推,一拉一推,配合得挺不錯,運氣好的時候,拉一回就可得五毛錢,吃窩窩頭就可混幾天。
有一天夜裏,凌子風一個人出車,半夜回來,門關着,張仃已經睡得爛熟,凌子風怎麽叫也叫不醒他。於是他用煤渣丟,拋了一地,仍然沒法叫醒他,凌子風最後想出了一個辦法:用院子裏的一根長竿子伸進窗裏去,直往張仃的身上捅,這一着還真靈,張仃一下子被捅醒了,大叫:“有賊!”
張仃一骨碌坐起來,見凌子風還被關在門外。
10、莫名其妙地被國民黨抓進了監獄
那年凌子風十七歲,風華正茂,還是一個美專的學生,卻莫名其妙地被國民黨抓進了監獄,被判了三年半的徒刑。也許是因為年少之故吧,結果是沒有進監獄,他和張仃兩人被國民黨政府押解到南京,在南京“反省院”呆了十個月,最後找保給放了出來。
凌子風此次入獄完全是因一個美術組織而引起的。
在美專念書的時候,凌子風、張仃、高陽(李劃夫)等人組織了一個純粹專業性質的美術團體———“中國美術傢大同盟”。這是一個“左聯”團體,也許正是這個團體的“左”的性質,纔會引起國民黨特務組織的註意。
同時被抓的還有凌子風的二姐。
作為美專學生的凌子風,當時一不是cp,二不是cy,這牢獄之苦怎麽會輪上他呢?
有一個消息說,這個“左聯”的“中國美術傢大同盟”是被一個共産黨的區委書記出賣的。國民黨特務根據告密的情報,在凌子風二姐的傢裏搜出了進步刊物。由此引發了有關人員遭逮捕的命運。
凌子風和張仃等一行人,戴着腳鐐、手銬,五花大綁地從鐵十字鬍同押解到前門,再被押解上火車到南京國民黨的憲兵司令部。在南京,凌子風一行人進了“反省院”,最後說他“共産黨嫌疑”的證據不足,十個月後纔重見天日。
南方的天氣濕潤而暖和。凌子風和他的四位牢友在這南方的石頭之城開始了有別於北方的新一輪的流浪生活:白天,他們躑躅在街頭;夜晚,他們露宿在鼓樓的草坪上、公園的長凳上。半夜下雨了,他們就躲進鼓樓的門洞裏去,深更半夜從門洞裏吹進來的風,凜冽刺骨,蜷縮一團的人被凍得瑟瑟發抖。這麽大的風就是在夏天也是挺不住的。
睡公園長凳、草坪的日子也並不好過,運氣不好的時候常會遇到巡邏的警察或憲兵,幾腳皮靴就把凌子風踢醒了。
白天,有的時候,凌子風和他的朋友就泡在書店裏,沒錢買書,就躲在裏面不出來,上午看不完,下午就接着看;今天看不完,明天就接着看,他的一本《約翰·剋裏斯朵夫》就是花了四五天的時間一口氣看完的。
凌子風喜愛看的書大致是一些哲學類、政治經濟學類的,像尼采的哲學書等,常常會看得入了迷。肚子餓了,就啃啃冷饅頭。
遇到實在喜愛的書,偶而偷一二本書的事,也是有的。
四位牢友也不能一直糾纏在一起,先後兩人離開了南京,張仃也離開他們去了東北老傢,最後衹剩下凌子風和毛大哥兩人(毛大哥,名毛鐸,後任過石傢莊市的市委書記和中央組織部副部長)。毛大哥在生活上很照顧“凌小弟”,他自己雖然生活也很困苦,但總是吃飯的時候買兩衹山東饅頭,分給凌子風一個,兩人一路走,一路啃着冷饅頭吃。遇到有自來水管的地方,歪着腦袋“咕嘟咕嘟”地喝上幾口。
有一天,凌子風告訴毛大哥,他也要走了。
11、在以後的日子裏成了好朋友
凌子風要走到哪裏去呢?他想去在濟南的大姐凌成竹的傢。大姐和畫傢李苦禪是夫妻,也許在她那裏還可以學到一些畫畫的本事哩!
去山東濟南,凌子風身邊的路費不夠。正巧,一天在路上他碰到了一位牢友,牢友相見像是見着了久別重逢的朋友。
牢友驚訝地問他:
“你怎麽會一個人在這裏的?”
凌子風坦率地說:
“我想離開南京,可是沒有錢買車票。”
牢友十分爽快地說:
“我要回北京去,我給你買票,咱倆一起走。明天下午四點,你到下關東站去,在那裏等我。”
第二天,這位牢友果真給了凌子風一張去濟南的車票。
一路上,兩人一直談得十分投機。臨下濟南車站的時候,這位牢友還給了凌子風一元錢,作為他回傢的車資。
凌子風非常感激這位牢友,時至今日,他還一直惦記着這位人生中萍水相逢的牢友。
從那次分手之後,凌子風一直沒有再見到過這位牢友。
姐夫李苦禪的傢,在一個名叫“對山裏”的地方。這是個名副其實的“對山裏”———不但對面有山,而且對山裏的建築也是一傢院門對着一傢院門,幾十傢院落形成了門對門的一條巷子。
時間一長,凌子風認識了門對面一位和他年齡相仿的年輕人。
這位年輕人名叫王大化,後來,王大化和凌子風一起到了南京國立劇專念書,又一起在延安生活過,他也是一位文藝方面的活躍分子。
延安時期的著名活報劇《兄妹開荒》,男主角就是王大化。
凌子風和王大化在以後的日子裏成了好朋友。
兩人以“哥”相稱,當然稍為年長的凌子風成了王大化的“哥”。
王大化有與凌子風相同的愛好。他們共同喜愛藝術;喜愛美術。王大化擅長木刻,常常刻一些作品給凌子風看;凌子風也十分喜愛木刻,他們常交換作品看,互相提提意見。
兩位朋友真誠相待,王大化以有凌子風這樣的“哥”為榮。王大化結婚的時候,洞房之夜,他和妻子躲在被窩裏用手電筒看凌子風的照片,王大化得意地嚮他的妻子介紹他的“哥”如何如何,說他的哥的外號叫“瘋子”,還說他自己有的時候也有點兒“瘋”,而這些都是嚮他的這個“哥”學的,等等。
12、他决意再度南下
其實,在凌子風的眼光中,王大化比自己還要“瘋”———
凌子風清楚地記得,“八·一五”日本宣告投降的那天晚上,凌子風正在魯藝後院一排教職員宿舍的平房裏看書,忽然平地一聲驚雷,從外面傳來一陣響過一陣的喊叫聲,長號、鞭炮、鑼鼓也一齊響了起來,像山洪爆發,像土窯倒塌,凌子風一下子驚呆了。
凌子風站起身嚮門外走去,還沒有等他走到門口,王大化一下子推開門,從外面衝了進來,大叫着:“哥,小日本投降了,鬼子投降了!”說着,一下子撕開了凌子風身上的襯衫,抱倒凌子風,又是叫,又是滾。叫夠了,滾夠了,又把自己身上的襯衫也一條一條地撕下來,還一把抱起凌子風床上的被子衝出門去。
門外是另一個世界:一個狂歡的海洋,一個沸騰的人潮。
魯藝所有的鑼鼓都敲響了。人們臂輓着臂,排成一列列的長隊,在魯藝的大院裏踩着鑼鼓的點子,跳着,唱着,腳步震響着大地……
突然間,王大化用長桿高擎着燃燒的棉被衝進了人流,世界上最大的火炬在沸騰的人流中跳躍着、飛舞着,人群頓時歡呼起來。
(在北京美專的時候,凌子風的一條被子送去當鋪換錢去看了蘇聯電影;如今這條被子卻被人們的熱情之火燒了!)
興奮的人流將魯藝的院長周揚高高地舉起,舉到人流的前列,人流環轉着,不停地環轉着!
延安的老鄉也樂瘋了:魯藝門前的一傢面館老闆對着沸騰的人群大叫着:“吃面啊,不要錢!”新市場賣沙果的老鄉把一筐筐的沙果倒在地上,一個勁地大喊着“吃沙果了,不要錢!”
山頂上,一簇簇的篝火燒了起來,山上山下,秧歌隊舞了起來。在這狂歡的延安之夜,凌子風和王大化瘋在一起了。
日本投降後,魯藝組織了華北工作隊和東北工作隊。凌子風去了華北,王大化去了東北。此次分別,不幸卻成了他與王大化的永別。
王大化在東北乘卡車的時候,由於過早跳車,不幸車禍喪生!
凌子風渴望從事藝術之心不死。
在濟南姐夫李苦禪、大姐凌成竹的傢裏,他十分留戀北京美專的讀書生活,他也很想念那些和他同窗過的同學們。
凌子風在報紙上看到了南京國立劇專的招生佈告,他决意再度南下,去南京!去報考當時在國內享有盛名、一流戲劇名流薈萃的名校。他愛好美術、且在北京美專專門學過美術、雕塑等專業,南京國立戲專也有戲劇美術係,他可以在那裏繼續得到深造。
13、給他單獨開了考場
南下决心已定,大姐凌成竹和姐夫李苦禪十分贊同凌子風去報考,並給了他五元錢作為盤纏和生活費。
到了南京,凌子風就急急地奔嚮學校,但令他失望的是,學校的招生已經結束了,考生們已經在翹首盼望着揭榜了。這怎麽辦?
凌子風抱着試一試的心理,央求校方給予自己一次補考的機會。當時學校的校長是餘上沅;曹禺是該校的資深教授。前輩們見凌子風求學心切,又考慮到他是北京美專的畢業生,决定給他單獨開了考場。
餘上沅、曹禺兩位大考官又是提問,又是看凌子風的美術作品,兩位大師一致認為:眼前的這位學生是一位“可造之才”,决定給予破格的錄取。
凌子風進了劇專的美術係。
入學南京國立劇專是凌子風藝術道路的一個轉折點。
如果說,在此之前凌子風還處在藝術的學習階段的話,那麽,進入國立劇專他不僅有了更為廣阔的學習領域,而且在藝術上有了更多的實踐機會:大師們就在他的身邊!他可以在大師們的直接教誨下,在藝術的殿堂裏得到深造。
凌子風的美術專長在劇專得到了進一步的發揮。學校裏墻報、校刊上的漫畫多半出於他的手筆;師生排戲的布景也是出於凌子風之手。令凌子風感到驕傲的、也可以說應該載入他個人藝術史册的是:校長餘上沅導演的莎士比亞的名劇《威尼斯商人》、曹禺的名劇《日出》,其中的舞臺美術均是出於凌子風之手。
凌子風的這兩劇的創作給他帶來了名利雙收。僅《日出》一劇的美術布景創作給了凌子風200元的稿酬。這個數字對一個學生來說是很可觀的。凌子風拿出其中的一半給母親寄去了。其餘的給自己作生活費,是很富裕的了。
想起他剛進劇專的時候,經濟上是十分拮据的。姐姐給的五元盤纏錢很快就花完了,吃飯也成了問題。幸虧和凌子風同宿舍住的一些同學,如李增援(後參加新四軍,著名歌麯《麻雀燒餅》的作者)、鬍子(上海人民藝術劇院導演、舞臺美術傢)、黃若海(電影編劇),還有俞世竜、辛子萍等,對凌子風都很好,知道他沒錢吃飯,都給他出主意:讓他一起參加吃包飯。
包飯,即四個人一桌,一個月是四元錢。每天總有不來的同學,也就是四個人中總有缺席的人。凌子風就在缺席的一桌中混飯吃。這樣,凌子風一連混了好多日子。
凌子風愛熱鬧,愛說笑話,他到哪一桌,哪一桌上就是笑聲不斷。時間一長,他吃白食的身份也就暴露了出來。
14、身上被蚊子咬起了一塊塊的紅疙瘩
老闆找到了他。老闆對他說:“凌先生,你不包飯不能在這裏吃飯。”“我是替別人吃的。”凌子風理直氣壯地說。
“先生,什麽都有替的,沒聽說這吃飯有替的。”老闆說。
同學們則紛紛替凌子風說話:“他是我們請來吃飯的。”
老闆又說:“你們四個人都付了四元錢的包飯費,可他沒有付。”
你一句,我一句,同學們竟與老闆吵了起來。
從此之後,老闆卻讓人在飯桌邊站起了崗,這樣凌子風就不能“替吃”了。
你有政策,我有對策。同學們對凌子風說,你就在宿舍裏呆着,我們給你帶回來。果然,同學們一人帶兩個饅頭給他,三個人就是六個饅頭。這麽多的饅頭他一個人怎麽吃得了?凌子風就將這些饅頭放在床底下。
不知怎麽搞的,凌子風床底下藏饅頭的事給老闆發覺了。
一天,同學們在上課的時候,老闆派人將這些饅頭擡到了教育處,嚮校方告了凌子風一狀。凌子風被叫了出來。
一位戴老花眼鏡的蕭姓先生指着一大堆的饅頭對凌子風嚷道:“沒有錢你就不要念書麽。”“不念就不念,我早覺得這樣念書還不如找活幹呢!”凌子風反詰道。
凌子風正要轉身離去,雜務主任石藴華(即楊凡,後任新四軍保衛部長,建國初期曾任上海市公安局長)卻叫住了他:“凌頌強(凌子風年輕時,又叫凌風、凌飛、凌頌強),你到我這裏來一趟。”凌子風不知是什麽事,隨着石主任走了。
“你會不會刻鋼板蠟紙?”“會。”“你先回去上課,下課後再到我這裏來。”
令凌子風所想不到的是,這位好心的雜務處長給了他一個能謀吃飯的差事。石藴華和校長餘上沅商量過,學校講義由凌子風刻印,每月給他四元工錢,而且已經替他在飯堂裏交了四元錢,下一頓的晚飯就可以重新和同學們坐在一起吃了。
凌子風有了活幹,也有了吃飯的錢,從此,他和石藴華成了好朋友。
石頭城南京真是個火盆。夏天熱得要命。整個學校刻蠟版的任務也是夠大的,凌子風白天要上課,刻蠟版的工作衹有放到晚上去幹。由於天太熱,凌子風衹得在浴缸裏放一盆涼水,在浴缸上橫一塊木板,就這樣,坐在浴缸上將蠟紙刻完。刻完蠟紙接着就是印刷。凌子風將印刷機搬到樓上的走廊裏,這樣就顯得涼快些,但是走廊的燈光特別能招引蚊子,凌子風光着膀子幹,身上被蚊子咬起了一塊塊的紅疙瘩,又痛又癢的。凌子風一邊在幹,一邊在想,這一個月四元的工錢也真是不容易掙的。
凌子風是南京國立劇專的一期學生,也算是學生中的老資格了。雜務主任石藴華先生見他也真是太苦了,很是同情他,經校長批準,在學校的員工名單中,給凌子風造了一個假名字,讓他管理演員的倉庫,這樣他就成了一個典型的半工半讀的學生了,收入也在原來四元的基礎上提高了一步。
15、這一對師生卻在學校裏打了一架
凌子風候在校門口。
他在等一個人,一位劇專的教授———馬彥祥。
馬彥祥,一九○七年生於上海,大凌子風十歲,畢業於上海復旦大學中國文學係。畢業作品是獨幕劇《母親的遺像》,顯示了馬彥祥的編劇才能;他的長篇畢業論文是《戲劇概論》,顯示了他在戲劇理論方面的修養。
一九三五年九月,馬彥祥應聘到南京國立戲劇學校任教,歷時兩年。他在國立劇專任教期間還不到三十歲,也是一位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小馬彥祥十歲的凌子風是馬彥祥的學生,也是一位血氣旺盛的年輕人。就是這一對師生卻在學校裏打了一架。
凌子風在南京國立劇專的時候,最喜歡聽餘上沅的課;而最不喜歡的卻是馬彥祥的。輪到上馬彥祥的課,他常常逃學;要不就是在課堂上公開地發生爭論和衝突。再有一次,排演話劇,馬彥祥批評凌子風遲到,其實凌子風也並沒有遲到,凌子風很是不服氣。當然,爭吵是免不了的。
為此,馬彥祥告到了校方,提出要校方開除凌子風。
凌子風怒不可遏,發誓要找馬彥祥算帳。於是,凌子風候在校門口,等待着馬彥祥的出現。
馬彥祥終於出現在校門口,凌子風急步上去一把拉住馬彥祥的西服領子,當胸就是一拳。
馬彥祥也不示弱,一拍胸脯:“怎麽,想打架?打架上夫子廟!”
當然,他們以後也沒有去夫子廟。
凌子風與馬彥祥雖然在南京國立劇專發生過對抗,但馬彥祥對凌子風的才華是十分看重的。幾年後,凌子風畢業離開了劇專,到了武漢中國電影製片廠任美工師;那個時候,馬彥祥參加了救亡演劇一隊也到了重鎮武漢。
那一天,馬彥祥找到了凌子風,一定要凌子風出來幫一個忙。原來,馬彥祥搞了一個話劇,叫《古城怒吼》。時間很急,明天就要演出了。但布景還沒落實,一直沒找到一個理想的美工師,怎麽辦?馬彥祥得知劇專的高材生凌子風也在武漢,於是他心急火燎地找到了凌子風,請他出山,無論如何也出來幫他一把。
馬彥祥的要求很高,一天要他拿出四場戲的布景。
凌子風也幹脆,說:“好辦,拿錢來!”馬彥祥也是一個爽快人,說:“錢有的是。”說着,當即給了凌子風1000元錢,臨走的時候還丟下一句話,“不夠再來拿!”
凌子風拿了錢,立即給馬彥祥畫了四張草圖。馬彥祥接過草圖一看,便拍板說:“行,就是它!”
凌子風當天就叫來了三個木工,給足加班費,白天連晚上,通宵達旦地幹,凌子風本人也撲了上去,四個人一起拼命地幹,很快四堂布景就出來了。當第二天這四堂布景出現在馬彥祥的面前的時候,馬彥祥不得不佩服凌子風的才華。
16、第一部自編、自導、自演的作品
《獄》是一出獨幕劇,也是凌子風在南京國立劇專念書時代的第一部自編、自導、自演的作品。在四面均是高墻的獄中,一群渴望自由的牢友在呼喊、在掙紮;一縷陽光從高高的小窗裏射進來……這是一麯爭取自由、渴望自由的呼聲。
《獄》也是凌子風所處那個黑暗的年代裏從心底發出的呼聲;也許就是他本人十個月的獄中生活的寫照。
校長餘上沅與名教授曹禺對這一出戲很是欣賞。餘上沅還想將此劇作為學校的保留節目,供以後公演。而曹禺則認為劇中的哭聲如果改為女聲的哭聲則更為凄涼和更為令人同情。
相反,這一出戲則驚動了國民黨的文化特務張道藩。
在一個例行的星期一“總理紀念日”早會上,張道藩以這個學校校務委員會主任的名義嚮全校的師生訓話,他出人意外地卻拿凌子風來示衆:
“凌頌強,站出來!”
在密集的同學座位中,凌子風高高的個子站了起來。
“大傢都看看他!這不是一個好學生,你們大傢都看到了他編的那個《獄》麽,這不是一個好劇,但是居然還有人說它好,好在什麽地方?他已經引起了有關方面的註意,你們要小心,不要接近他!”
獨幕劇《獄》給張道藩要開除凌子風提供了口實。這給校長餘上沅出了難題。凌子風是學校裏的高材生,這樣的學生他是從心底裏不願意開除的,但是不照張道藩的指令做,這不是有意與張作對嗎?
校董事會終於作出了開除凌子風的决定。那天全校的師生都集中在學校的大禮堂裏,當校長餘上沅宣佈開除凌子風的决定後,會場下面開始騷動了起來。
首先是教師王傢齊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反對開除像凌子風這樣的好學生,緊接着,他列舉了凌子風在平日裏的表現:一年四季為全校的師生刻蠟紙、印講義、編劇本、畫舞臺布景、製作道具、看管倉庫……反正,凌子風在許多方面都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學生,而且是一個有才華的好學生,因此,開除這樣的學生是完全沒有理由的。
王傢齊的發言剛過,學生冼群也站出來力陳凌子風的好處,竭力說服校方輓留凌子風。
兩位發言一個接一個。忽然,會場上有學生站出來大聲喊:“如果校方不收回開除凌子風的成命,我們全體就站在這裏不走了!”
這位學生的一聲喊,全體師生竟嘩啦一下全站了起來。平靜的大禮堂裏像颳過一場風暴。
凌子風看到這一場面,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
大禮堂裏的氣氛由一個開除凌子風的會,轉變成了為凌子風說情的會、評功擺好的會。
本來就不想開除凌子風的開明校長餘上沅,這下子有了順水推舟的口實,他對全體師生說:“開除凌子風是校董事會的决定,我一個人無權改變。”但他表示要把今天的情況帶到校董事會上再去討論。
幾天之後,開除的佈告換成了處分的佈告:留校察看。
17、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青年藝術傢到了戀愛的年齡。那年,凌子風21歲;少女18歲。她是一位生在中國的法國少女,她的中國名字叫周幗芳。
周幗芳這個名字是誰為她起的?又為什麽姓周名幗芳?凌子風沒有去問她。也許,她的這位法國父親以為周是中國的大姓,而“巾國”之“芳”對女孩子來說又是一個非常吉利的詞吧!
周幗芳的父親是一個很有錢的生意人。他長期在中國經商,福建、廣州、汕頭等地他都擁有洋行;她的一位叔叔也在中國經商。凌子風和周幗芳戀愛的時候,她的父母已經去世了,她的叔叔成了周幗芳的監護人。
凌子風與周幗芳相識,是因為他們倆都在南京讀書,有機會經常在一起:學生會、同樂會、遊藝會……各種各樣的學生團體活動,使小小的石頭城的學生們常有機會聚合在一起。
當時凌子風是著名的國立劇專的文藝活動分子;周幗芳在南京匯文中學念書,兩個學校的文藝骨幹又常常能在一起排戲,凌子風又能給他們充當導演。凌子風和周幗芳就是通過兩個學校的文藝交往相識了。擔當學生藝術活動導演的凌子風很自然在學生文藝骨幹的心目中,是一位才子。
凌子風清楚地記得,那時候,他給匯文中學排演《九一八之夜》。這個戲周幗芳沒有參加,因為她是一個“高鼻子、藍眼睛”,不適合演一個中國人。她於是就在一邊看他們排演,同學們都看得出,周幗芳在追凌子風,而且是追得很兇,很主動,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大傢都心照不宣罷了。
凌子風和周幗芳相識後,兩人經常一起出去玩:上館子吃飯、上戲院看戲、上公園、逛馬路……兩人常在一起,好不開心!
但這一切的費用開銷,全是由周幗芳掏錢,因為她有錢;而凌子風則是窮學生一個!
周幗芳還送給凌子風一張她自己的肖像照片,底色發黃了,但被塗上了彩色。背面寫着:“給親愛的……”在凌子風看來,這當然是周幗芳送給他的定情物了。
據凌子風的回憶,周幗芳的父親在廬山有一幢別墅。別墅很美,有花園草坪、有網球場。熱戀凌子風的周幗芳曾約凌子風去廬山別墅整整玩了一個星期。當時他們都很年輕,在愛情問題上也很守規矩,一周內,雖然在一起玩,同睡在一個屋檐下,但沒有擁抱,也沒有接吻,真是廬山上的一對純情少男少女!
熱情的周小姐對前景充滿了幻想。她曾動員凌子風與她同去美國,將來再一起回中國,開一傢最大的影劇場。
但凌子風似乎對周小姐的這一邀請並沒有動心。年輕、熱情的凌子風此時有他自己的追求。當時,他受到兩個方面的影響:一是她的大姐在延安,她來信鼓勵凌子風去延安;二是凌子風年輕的時候看了不少蘇聯進步的小說,如《母親》《大學私生活》等,也嚮往去延安。
在這多種因素之下,凌子風與周幗芳的愛情就不可能再有繼續下去的可能了。
18、漫步式的戀情發展到了高潮
在凌子風年輕的戀情中,他與楊雨辰的戀愛,應該說,是兩人的相互吸引,是一次真正的動心的愛情。但是,一個動心的愛情並不一定是一次成功的愛情。
和楊雨辰相戀是凌子風人生道路上的第二次戀情。
凌子風愛楊雨辰;楊雨辰也愛凌子風。
他們兩人是南京國立劇專的同班同學。楊雨辰是廣東人,一個活潑、開朗的女性,嚮往進步。據說在廣州,她受到國民黨當局的通緝,從廣州跑到南京來的。喜好彈琴、唱歌———好動、開朗的個性,也正好和凌子風好動、閑不住的個性相吻合。
由於是同班同學,凌子風和楊雨辰就有了更多在一起的機會,楊雨辰是一位音樂愛好者,每天早上,她的歌喉就會在校園空曠的場地上、林子裏響起,凌子風已經很熟悉小楊的聲音了,她的歌聲一起,他準知道是楊雨辰又在那裏練聲了。
楊雨辰也會彈琴。有的時候,兩人在一起練,楊雨辰彈琴,凌子風唱歌。
凌子風在他七十八歲的時候,與筆者回憶起這段戀情時說:“我與小楊在一起很開心。我們常一起出去散步,她輓着我的手臂,鼕天走在積雪的馬路上,聽自己嚓嚓的腳步聲,誰也不說話,好聽極了,有時到很晚纔回到學校。”他深情地回憶說:“有一天,我記得下大雨,我戴了一頂大禮帽,雨一直順着帽檐滴下來。在這樣的雪天和雨天裏散步,是很有味道的。”
這是一對青年藝術傢富有想象的、浪漫的愛情麯。
他們倆如此的“漫步戀情”,一直維持了兩個月的時間。直到有一天,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在南京金陵大學後門的一個墳場,這種漫步式的戀情發展到了高潮———
楊雨辰停住腳步,回轉身來,突然緊緊地抱住了凌子風。
他們有了第一次接吻,一個長長的吻!
這也是凌子風第一次與女人接吻,這一人生中的最為珍貴的與心愛的女人的愛戀的印痕,令凌子風終身難忘。
凌子風接受了楊雨辰的吻,楊雨辰深情地註視着凌子風,對他說:“我很難過,我不能不告訴你,和你相識之前,我還愛着另外一個人,我愛你,也愛他。”
這突如其來的一擊,使凌子風半晌說不出話來。這給凌子風的打擊太大了,這怎麽能接受呢?就在一分鐘之前,他還沉浸在愛的沐浴之中,而一分鐘之後,卻要他接受一個極其冷酷、難以接受的現實。這真是當頭一棒,猶如一聲響在頭頂的大大的霹靂。
突然,他像發瘋一樣地朝學校方向奔去,楊雨辰則緊緊地在後面追……
凌子風痛苦極了,他用剪刀絞自己的手臂,任血在手臂上淌着,並且轉動着手臂,形成了一個鮮紅的血鐲子。
那天晚上,凌子風失眠了……
第二天一早,他什麽人也沒有說,就去買了北上的火車票,他决定去北京,因為,小楊所愛的那位青年正在北京大學念書,他要親自去看看,楊雨辰所愛的人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19、他從感情的旋渦中解脫了出來
凌子風毅然决定去北京,可見他對楊雨辰的感情之深,但從另一面講,他也是一位有理智的人。他這次上北京的目的,是想看一看,楊雨辰所愛的人,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是不是比自己更強?
凌子風來到了北京大學,找到了楊雨辰所愛的另外一個人。他正在拉小提琴,而且是一個詩人,是一個挺不錯的小夥子。
也許是琴聲喚醒了他,也許是詩淨化了他,“小楊愛他沒有錯,愛得對!我應該離開她,而且是越遠越好”!凌子風這樣想。
自從在北大找到了“那個人”之後,凌子風决定在他、楊雨辰與“那個人”之間的“三角”旋渦中退出來,“讓三個人痛苦,還不如讓一個人去痛苦”,這是凌子風見了“那個人”之後的真實思想。想到這一點,凌子風的心底坦蕩得多了,自己也顯得輕鬆了許多,他從感情的旋渦中解脫了出來。
一周後,凌子風回到了南京。前後一周,他的情緒穩定了許多。
回到學校後,他卻發現楊雨辰不見了。原來,楊雨辰以為凌子風因失戀而不辭而別,楊雨辰也感到沒有興趣再呆在學校裏了,因此,她也退學了。
楊雨辰退學後就上北京與他的戀人結婚了。但是,非常不幸的是,那位新婚丈夫結婚纔兩個月後就得了肺病去世了。
小楊的丈夫去世之後,她又回南京找過凌子風,那天凌子風正巧外出,楊雨辰在凌子風的宿舍裏看到一張法國女郎送給凌子風照片,背面寫着:“給親愛的”,楊雨辰意識到了什麽,她悄悄地走了。
還有一次,凌子風在劇場裏演出餘上沅導演的話劇《威尼斯商人》,他在這一劇中擔任主角。在化妝間裏,和凌子風同臺的一位女演員董佩告訴他:有一位女性給他送來一包東西,這位女性見凌子風不在,放下包就走了。凌子風忙於演出,一時也沒有去註意那包東西。等演出完後,凌子風打開包一看,裏面全是他所喜歡的東西,如:速寫本、2b的鉛筆、兩瓶煉乳、襯衣、背心、短褲、手絹等等。凌子風看到這些禮物,他全明白了,這些東西全是小楊送的,衹有楊雨辰纔知道凌子風需要速寫本和2b的鉛筆,衹有小楊纔會送給他這些生活用品,除了小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了。
凌子風急急地趕出去,奔出門外,妝也沒有卸去,身上還穿着“親王”的威武袍子,一個人在大街上奔跑,他想去找楊雨辰,想和她談談分別後的一切,以及他對她的那位北大男友的印象,甚至和她一起交流一下對愛情的看法……但是,一切都晚了,他再也見不到楊雨辰了。
20、第一次有機會正式接觸到了電影
凌子風是於“七七事變”之後來到武漢中國電影製片廠的。
武漢半年,他的藝術方面的才華幾乎都用在了抗日文藝上了。參加了話劇《夜光杯》的演出;在武漢三鎮的熱鬧街頭,他還演出了活報劇《放下你的鞭子》等等。
在中製廠,凌子風第一次有機會正式接觸到了電影———這門年輕的“舶來品”藝術,在武漢的半年裏,他先後參與了電影《保衛我們的土地》、《熱血忠魂》、《八百壯士》等影片的拍攝,使他對電影有了強烈的興趣,從此,也使他與電影結下了不解之緣。
在武漢,凌子風、艾青、田間、張仃等一幹年輕人,如同所有要求進步的青年一樣,嚮往進步、嚮往革命。當時,革命聖地延安,以及北邊的蘇聯,都是青年人所嚮往的光明之地。凌子風等青年當時不僅想去延安,還想去蘇聯呢!
藍馬當時也在武漢,和凌子風在一起,他也被凌子風繪聲繪色地敘述聖地的情景所打動,他堅持要和凌子風一起去聖地。
臨走那天,凌子風同時給藍馬也買好了去西北的車票。
兩人各自提着自己的行李,奔上了車廂。就在火車即將開的時候,藍馬突然說要下車,他不打算去西北了。
凌子風說,你不去,那這張票子不就浪費了嗎?
藍馬說他捨不得在武漢相識的、他所愛的一個女人。
任凌子風怎麽勸說,也沒有用,藍馬最終還是提起行李下了車,沒有去成。
列車載着凌子風等一批青年,一路朝西北方向奔去。他們走一路,宣傳抗日一路;他們有的是自己的專長:唱歌、表演、演活報劇。
終於有一天,他們來到了茫茫的內蒙古大草原,他們在草原上也進行着抗日的宣傳活動:演街頭劇、貼抗日招貼畫、慰問抗日將士,以及與當地的牧民聯歡,教他們唱抗日歌麯等等。這些都是凌子風等一幹人的拿手好戲。
有一天,凌子風他們走了一天,宣傳了一天,纍得坐在蒙古包裏休息,突然,遠處有一大群馬隊朝着他們飛奔而來。
“壞了,可能遇到土匪了。”
他們的話音剛落,幾十匹馬一忽兒包圍了蒙古包。
凌子風他們一時弄不懂是什麽事,心裏忐忑不安。張仃忙叫翻譯出去與這些騎士說話。
一忽兒,翻譯進來說:“他們要找一位神醫。”
神醫?哪來的神醫?!
21、得了一個“蒙古大夫”的雅號
空氣漸漸地緩和了下來,凌子風等人都走出了蒙古包。忽然,馬隊中的一位騎士指着凌子風說:“就是他!神醫!”
騎士話音剛落,一大隊的騎士紛紛跳下馬,“撲通、撲通”地一齊跪倒在凌子風的面前。這下子凌子風愣住了。
這是怎麽回事?
原來,幾天前,凌子風他們一幹人在路上遇着了王爺的商隊,其中有一匹馬的背被馱架磨爛了皮,血紅的肉也露了出來。正巧,凌子風身邊帶着一瓶紅汞,他給這匹受了重創的馬塗了紅汞後,沒幾天馬就奇跡般地好了起來。
這使王爺興奮異常,這天,王爺的侍衛長得了病,王爺說什麽也要他的屬下把神醫給找來———這就是這批馬隊前來的原因。
馬隊帶着凌子風飛一般地嚮目的地馳去。
這是一個富麗堂皇的莊園,有假山、有花鳥、有如花的少女捧出在北方少有的南方的鮮果……過了一會,有人將凌子風帶進一個更深的院子。他看見一群男女圍着一個大胖子,凌子風一看便明白了這位胖子就是患者。這個侍衛長的臂膀腫得像個饅頭,凌子風一看,心裏有了底了:這不就是脫臼嗎,他小時候看見過父親給人治過,這方法就是用滑石粉塗在患處,但是眼下沒有滑石粉怎麽辦?凌子風用碘酒給侍衛長塗在患處,然後讓人將侍衛長按住,凌子風冷不丁地將患者的手臂一拉一推,衹聽得“咯噔”一聲算是完事了。
然後,凌子風把一包“人丹”交給患者,交待他一天吃一包,然後像模像樣地走人了。
過了幾天,這位侍衛長的病也果真好了。好客的侍衛長說什麽也要留凌子風等人吃飯,於是,凌子風帶着張仃一行人在王府美美地吃上了一頓。
凌子風得了一個“蒙古大夫”的雅號。
凌子風等一幹人組織的抗日演劇團在草原上的活動,也漸漸地引起了當地國民黨黨部的註意。於是,他們佈置了憲兵隊的特務準備抓人。當時國民黨駐榆林地區的司令長官石岩華是一位中間人物,是他將國民黨憲兵特務要抓人的消息通知凌子風他們,還給了他們每人一筆去延安的錢!
去延安,是凌子風人生道路的一個重大轉折。
他的文藝活動在抗日民族解放運動、反法西斯的大潮流中,更加活躍了。
凌子風到達延安不久,就與進步女作傢丁玲一起組織了“戰地服務團”,凌子風在這個團裏任編導委員長,與丁玲一起上前綫慰問八路軍的官兵們。在晉察冀地區慰問期間,凌子風被呂正操看中,執意要留他在部隊裏從事文藝工作。
22、將聶司令員本人演得活靈活現
在凌子風看來,呂正操是一位性格開朗、善於言談的共産黨高級將領。他與凌子風十分投緣,常常讓通訊員把凌子風從被窩中叫去與他一起聊天,他們一談有時就是通宵達旦的———他們幾乎無所不談,從普希金談到巴爾紮剋;從莎士比亞談到羅曼·羅蘭……呂正操還常常送一條煙給凌子風作為“慰勞”。
有一天,呂正操問凌子風:“你們能演什麽戲?”
“你想看什麽呢?”凌子風反問道。
“《日出》怎麽樣?”
“行,沒問題。”
就這樣,一出氣勢不凡的名劇《日出》,居然在一個荒涼偏僻的小山莊隆重地演出了。整個舞臺和道具都是臨時搭建的,也衹能是因地製宜了。由於設備簡陋,換布景要花費很長的時間,因此,整出戲演了個通宵,一直到天亮纔結束,人山人海的軍民觀衆興致勃勃地一直到戲演完還是意猶未盡。
《日出》的演出成功,給凌子風增加了信心。
在晉察冀分區,凌子風為邊區的軍民先後排了話劇《不死的老人》、《菱姑》、《反正》、《人間地獄》、《祖國三部麯》和蘇聯話劇《母親》等。
凌子風在這些話劇的演出中,總是一個多面手,常常是編劇、導演、演員兼美工。他學什麽像什麽,學一行,像一行。有一次,他在蘇聯話劇《母親》中飾演一個俄國青年,聶榮臻司令員也去看了他的演出,演出結束之後,聶榮臻找到了凌子風,拍着他的肩膀說:“哎呀,你怎麽演得那麽像外國人,真像,真像!”
在那個時候,凌子風還編過一個獨幕話劇,名叫《哈娜寇》,獲得了晉察冀邊區的“魯迅文學奬”。
還有一次,凌子風將聶司令員本人演得活靈活現的,居然把日夜與聶榮臻生活、戰鬥在一起的呂正操也給蒙住了。
那是一個萬人活報劇,編導者給這個活報劇起了個名字:《跟着聶司令前進》,這活報劇的演出地點就在大山溝裏。而這出活報劇的組織者以及主角的扮演者正是凌子風本人。他飾演的聶司令員穿着軍裝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且用“油鼻灰”把自己化妝得活脫脫地像聶榮臻司令員。
一支浩浩蕩蕩的軍民隊伍從山溝野地裏開了過來,領頭的正是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司令員。
“老聶!”有人朝大馬上的聶司令員叫了一聲。
叫老聶者,正是老聶的老戰友呂正操。
大馬走近了,呂正操納悶了:“你?你是誰呀?”
“我是凌子風。”凌子風這纔有禮貌地跳下大馬。
“啊呀,我以為是老聶呢,你怎麽演得這麽像啊!”呂正操稱贊道。
凌子風這下子卻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23、連人帶馬一下子掉進了幾丈深的井裏
1941年,凌子風活躍在晉察冀敵後根據地,作為一名抗日文藝戰士,除了日常的演出外,還要對付敵人的幹擾。
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寒冷之夜,日寇分11路圍攻晉察冀邊區冀中軍區司令部。
消息很快地傳到了凌子風所在的劇社。敵情就是命令。火綫劇社,火速行動!火綫劇社的演員們火速整理好行裝,搭上道具、服裝、布景等,與大隊人馬一齊嚮滹沱河方向轉移。
大隊人馬上路了,可是凌子風卻一時走不了,因為,劇社裏的一位作麯同志正在發瘧疾,正需要送他去附近的村莊裏去堅壁一下。作為劇社社長的凌子風,這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
大雪依然夾着狂風肆虐着,數裏之外,一片白茫芒……
凌子風飛身上馬。戰情急,戰友病,凌子風心急如焚,衹是一個心思朝着前方的村莊飛奔。
突然,“轟”的一聲,凌子風連人帶馬一下子掉進了幾丈深的井裏———原來,由於連綿不斷的大雪,這井口早被茫茫的雪覆蓋了。
一瞬時,人、馬、泥、石、雪,像地震,像雪崩,一齊滾到了井底。
臨近死亡,生靈的求生願望更加迫切,無論是人還是馬。
此時此刻,那匹跟隨凌子風走南闖北的馬,變得空前的瘋狂與激烈起來,井水淹沒了馬與人,馬匹仰着脖子長鳴,四衹馬蹄拼命地在井裏踩踏着,強悍的馬將凌子風踩到了井底,凌子風也是拼命地掙紮着,他拉着馬腿朝上攀着、攀着,可是當他的頭一露出水面,又被粗壯的馬匹擠到了水底……這短短幾分鐘的生死搏鬥,卻似乎經歷了幾個月、幾年的漫長光景。
“完了,我這下子可要死了!”凌子風想到了死。
“凌社長,凌社長!”忽然,井上傳來了聲音,這是他的戰友們來救他了。
忙亂中,他的戰友從腿上解下綁帶,從井口上丟了下來。但這綁帶又能起什麽作用?凌子風這麽一個大個兒,加上渾身上下被井水浸濕了的棉衣,少說也得有二百來斤重,這細細的綁帶拉不了凌子風。
“繩子,要繩子!”凌子風對着井口大叫着。
很快地,一條長長的繩子從井口上甩了下來。
凌子風用胳膊攬過繩子,用牙咬住,便叫井上的人往上拉。
“不行,牙要被拉掉的。”
“叫你拉,你就拉!”在這節骨眼上,凌子風也顧不上這麽多了,他大聲駡着。
井上的人一齊用力,把兩百來斤重的凌子風從井下拉了上來。
渾身上下濕透的凌子風,一出井,便被凍成冰板一般,他的戰友們一齊將他濕透了的衣褲扒了下來,凌子風一絲不挂地凍在冰天雪地裏,他們很快給凌子風換上了幹衣褲。
一條命給保住了。
24、他們在張傢口宣佈結婚了
在延安魯藝,凌子風與石聯星訂婚了,不久,凌子風奉命去了張傢口。
他此行的任務是去辦華北聯合大學藝術學院。
緊隨着而去的是石聯星———很快地,他們在張傢口宣佈結婚了。結婚儀式簡樸而莊重;氣氛熱烈而愉快。
主婚人是魯藝的院長周揚。結婚儀式上來了不少人:沙可夫、艾青等學院的一大幫教師,好不熱鬧,他們還在一傢飯店裏吃了一頓。據說還是公傢掏的錢吶!
和所有的年輕人一樣,凌子風處在新婚的歡悅之中。
石聯星帶來了一個四歲的女兒,名叫梅子———係石聯星和她的前夫、一位紅軍的參謀長所生。朱德是紅軍的總司令,石聯星的第一次婚禮是與朱德、康剋清的婚禮同時舉行的。
凌子風非常喜愛孩子,他視梅子為自己的掌上明珠,他拆了自己的軍大衣替梅子做兜兜、做褲子、做棉襖,梅子的羊皮大衣也是凌子風自己動手剪裁、縫製的。行軍的時候,凌子風還為女兒找了一匹小馬駒,總是跟着他的坐騎後面。
這一對父女的坐騎是行軍中的一道風景綫。
石聯星,大凌子風3歲。1932年赴江西瑞金,先後在列寧師範學校、紅軍學校、高爾基戲劇學校任教,並參加紅軍俱樂部、工農劇社。1937年後在抗敵演劇八隊、二隊、新中國劇社演出話劇《傢破人亡》、《婦女三部麯》、《國傢至上》、《大地回春》、《大雷雨》等。1945年赴延安,在魯藝戲劇係、延安電影製片廠工作,後在華北聯大戲劇係任教。1949年在東北電影製片廠主演《趙一曼》,於1950年獲第五屆卡羅維發利國際電影節演員奬。後轉入北京電影學院表演係任教。1956年在北京電影學院導演訓練班學習。1959年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導演。曾導演過《漁人之傢》、《紅岩》等劇。
石聯星的經歷,完全是在中國共産黨領導下的一個革命文藝工作者的經歷;在藝術上她是一個好演員,她的成名作《趙一曼》,在一代青少年觀衆中産生了巨大的影響。
但是,她與凌子風的個人感情方面,卻不大協調,性格合不來。
石聯星去世後,她的骨灰被放進了八寶山。在石聯星病重的時候,是凌子風為她在國內找了最好的醫生,但最終因她的不治之癥,好醫生也無法輓回她的生命。在她臨終的時候,石聯星在凌子風的耳邊說了兩句話:聽黨的話,養好孩子!
在大理石骨灰盒上,是凌子風一筆一劃地刻上了“石聯星”三個字,表達了凌子風對自己幾十年的妻子的親情。
25、接受了拍攝毛澤東照片的任務
在延安,中年時期的毛澤東是一位生氣勃勃、精力旺盛的人。
毛澤東大凌子風整整二十歲。作為前綫攝影隊隊長的凌子風有資格嚮中共的最高首長報告前綫的情況,有資格給當時中共的最高首長們拍攝照片。
當時的中央首腦們都是住在山溝溝的窯洞裏的。
在拍《勞動英雄吳滿有》的時候,有一天是休息天,凌子風和妻子石聯星,還有女兒梅子,從住地延安北門外的“小便溝”去楊傢嶺看望毛澤東。那一天,毛澤東還留他全家吃了飯,毛澤東和凌子風圍着火盆,坐在窯洞裏的矮凳上,和凌子風談了好長時間。
1947年8月的一天,凌子風接受了中央給他的拍攝毛澤東照片的任務。抗戰結束了,中國革命進入了民族解放戰爭時期。那時的中央指揮部在延安地區的佳縣的朱官寨。
為了拍成毛澤東的照片,凌子風和門崗商量好,衹要是白天,毛澤東一俟走出窯洞,請他朝凌子風住的院子裏,丟一塊石子過來,這是信號。凌子風就跑出來給毛澤東拍照。
那天,小石子丟了過來,凌子風即刻跑去給毛澤東拍照。
毛澤東見凌子風給他拍照,就問他:“凌子風同志,你怎麽不演戲了?”
毛澤東曾看過凌子風演的話劇《眼光放遠一點》和《前綫》,凌子風分別在裏面演“老大”和“戈爾洛夫”。
凌子風答道:“戲還是要演的,目前拍照是工作需要。”
毛澤東見凌子風對着他不停在拍,就說:“拍一張就行了,拍那麽多做什麽?”
凌子風說:“我的技術不行,多拍一點可以選擇好的。”
他指着照相機說:“這照相也是滿有學問的呢!”拍照時,毛澤東還不斷地問他照相機的構造。
在延安,凌子風為毛澤東拍了不少珍貴的照片,其中有一張著名的《毛澤東在窯洞前看地圖》,就是凌子風拍的。
在凌子風的記憶中,還有一次他趁中央首長外出散步的時候,跟着去拍照。
毛澤東看着山上因幹旱不長的𠔌子對凌子風說:
“你看,莊稼不好,𠔌子都退化了,像草……”
在山包上,毛澤東又問凌子風:“你知道包𠔌有多少個名字?”
接着,凌子風和毛澤東一起掰着手指點數起來:包𠔌、老玉米、棒子、珍珠米、玉蜀黍……
毛澤東指着山下的一條小河說:“這條小河叫織女河,一定會有個故事的,凌子風同志,你知道不知道?”
凌子風說他不知道。毛澤東說,要問問老鄉,他們一定知道。
在凌子風的記憶中,毛澤東愛吃南瓜,而且不放什麽佐料,他說南瓜本身是甜的,不需要放什麽。
凌子風說他離開延安以後,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過毛澤東。他為毛澤東拍的一些珍貴的歷史照片,都收進了新聞紀錄片《紅旗漫捲西風》中去了。
26、新中國第一部在國際上獲得影片大奬的作品
似乎是陰差陽錯,凌子風是從學習美術、雕刻起傢,最後卻幹上了導演這一行,而且在導演藝術領域成了中國電影界的一員大傢。誠然,和他的衆多傑出的電影作品相比,他在美術、雕刻方面的作品,幾乎是微不足道,也稱不上有什麽傳世的作品留下來。但是,人們不會忘記他在中國現代革命史上,在雕刻方面卻有了一件可以稱得上是“里程碑式”的作品———這就是中國現代革命史上的第一枚毛澤東的像章。
中共“七大”是在中國革命處於重要的轉折時期召開的。會議召開前夕,解放區各根據地的機關團體、部隊、學校都在積極地準備嚮黨的“七大”獻禮。凌子風也在想用一件有意義的禮物嚮黨的“七大”獻禮,最後他决定用自己的才智,嚮“七大”獻一枚毛澤東的像章———在中國,當時還沒有毛澤東的像章呢。
凌子風雕刻的毛澤東像章,是用蘋果刀在硯臺上刻製的。底稿刻在硯臺上之後,第二天,他上街買來了錫製香爐,將錫熔化後將它灌註進翻砂模具裏,結果成功地翻製出了第一批毛澤東的像章。這批像章送給“七大”主席團成員每人一個。
中國第一枚毛澤東像章在“七大”的出現,引起了與會者們強烈的興趣,周恩來還親自找到凌子風,請凌子風將他的底稿拿出來給他看看,他反復觀看,愛不釋手,問他能不能給他。凌子風當場將底稿送給了周恩來。
1945年,凌子風加入了中國共産黨。根據組織上的分配,凌子風在解放前夕,更多地接觸了電影。
周恩來與陸定一找他,要他組織西北電影工學隊赴東北電影製片廠(即現在的長春電影製片廠的前身)去學習電影藝術。於是,凌子風着手組織陳默、鐘敬之、成蔭、蘇雲等一幹人,由凌子風牽頭準備奔赴東北。
一幹人到了石傢莊,凌子風的妻子石聯星卻臨産了。無奈,他就留在石傢莊工作了。
凌子風的第一部電影《中華兒女》,拍攝於1949年。拍攝完成時,中華人民共和國已成立了,因此,它也成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第一部故事片。
這部片子是由東北電影製片廠拍攝的,《中華兒女》原名叫《八女投江》,是一個著名的東北人民抗擊日本侵略者的英雄故事。它發生在1931年。
這個故事對經歷過戰爭年代的凌子風來說,是非常熟悉的。他瞭解戰爭的殘酷性,也瞭解日本侵略者的野蠻;更瞭解中國人民寧死不做亡國奴的英雄氣概。
凌子風在影片中,用實景拍攝(村莊燃燒、真槍實彈等等),更增添了故事的真實性與藝術的感染力。因此,當影片完成在全國上映時,受到了全國廣大群衆的熱烈歡迎。影片獲得了1950年第五屆卡羅維·發利國際電影節自由鬥爭奬,以及文化部1949—1950年優秀影片二等奬。
這是新中國第一部在國際上獲得影片大奬的作品,為初創的新中國電影事業贏得了世界性的榮譽。
27、决定拍現實生活題材的《紅旗譜》
五十年代初,戰爭的硝煙還剛剛從人們的身邊飄蕩過去,而在邊遠地區和沿海的小島上,槍炮聲還不時地傳進人們的耳鼓中來……
這幾年裏,他馬不停蹄地拍攝了《中華兒女》、《深山裏的菊花》、《光榮人傢》、《春風吹到諾敏河》等影片,但他的心裏很想拍一些更具浪漫色彩的神話故事,在那些民間傳說中的浪漫的愛情故事中,去想象、去發揮他的長期由於戰爭風雲而難以施展的浪漫主義的天性。
那個時候,他很想拍《阿詩瑪》、《孔雀公主》,為了將他拍攝神話故事的理想付諸實現,他四次去雲南體驗生活,還請了著名詩人公劉編寫了文學劇本。但是緊接着在全國性的反右鬥爭中,公劉被打成了右派,拍電影之事也衹得擱淺。
他又想到了重操舊業,想重新拿起畫筆當一名畫傢。
當時的河北有一傢藝術師範學院,凌子風就想到那裏去。另一方面,當時北京電影製片廠的導演多,但片子的任務少,他想到了河北電影廠去拍片的機會肯定要比在北京的機會多。於是,他應邀去了河北電影製片廠。
當時的河北,梁斌的長篇小說《紅旗譜》正在走紅的當兒,凌子風也很喜歡這部厚實的小說,這部小說所描寫的是大革命前後,發生在我國農村的階級鬥爭,反映了廣大農民與地主之間的生死鬥爭,這種鬥爭生活,對於凌子風來說都是非常的熟悉,因為他是從那個社會來的,他從1938年到1943年就是生活在中國北方的農村,在這塊土地上鬥爭、學習、生活。
神話故事拍不成,於是,他就决定拍攝現實生活題材的《紅旗譜》。
《紅旗譜》是凌子風從事電影以來,第一部改自於長篇小說的影片。小說的容量大,改編有一定的難度,對凌子風也是一個很大的考驗。當時他在接受記者采訪的時候,就這樣說:“小說《紅旗譜》是一部大作品,內容非常豐富,該捨棄什麽,該保留什麽,確是一件難下手的事。電影要兩個小時把事情講完,這對我是一次考驗。我選小說中的朱老忠作為主綫,在這條主綫上來作取捨。和他有關係的就保留,沒關係的就刪掉,精益求精。電影較之兄弟藝術作品更要求高度的概括、集中,經過改編的東西,會出現某些地方接不上茬,這就需要重新組織結構。另外,根據電影的需要要有補充,補充進來的東西,又必須是小說裏的人物的東西,使人看了相信它是原小說中的,這就要既忠於原著,又要忠於觀衆與讀者。”
電影的改編,更是電影導演的再創作。這一再創作的過程,也是非常艱難與復雜的。《紅旗譜》的拍攝,前前後後經歷了兩年時間,這體現了凌子風的精心。
28、成了普普通通的修車工
六十年代初,凌子風完成了他的精心之作《紅旗譜》,從電影藝術的角度,從社會反映諸多方面,都取得了令人欣喜的結果。這給凌子風堅實地從事電影事業陡增了百倍的信心。
《紅旗譜》的成功同時也給了凌子風以啓示,這就是:對於電影創作來說,衹有精心才能出好作品。五十年代,他拍了幾部影片,除了《中華兒女》有些社會影響外,其他的幾部作品卻影響寥寥。如果說,在凌子風初上銀幕時,衹是想多拍幾部影片,作為“作業”,作為“練習簿”,那麽,從《紅旗譜》始,他的這一想法得到了飛躍。他要努力多拍幾部好影片出來。
從《紅旗譜》以後的五六年時間內,他一直在尋找好的題材,尋找着在銀幕上再次突破的機會。
可惜,“天不隨人願”。到了六十年代中期,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卻在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展開了。這場“革命”的規模之大、波及面之廣,令凌子風始料未及。
“文化大革命”中,凌子風先被關在“牛棚”裏,每天重複着那些繁重的體力勞動的活兒:運煤、拔草、掏糞坑……
後來,造反派准許凌子風可以回傢去住了,可以暫時不住在“牛棚”裏了,那時候他的傢也被造反派給占了,老婆與孩子也沒有和他住在一起,於是,他就住到母親那裏去,一個月十二元的生活費。這十二元的生活費怎麽過日子?他和母親衹有靠省吃儉用,吃醬菜、吃窩窩頭來艱難度日。
在那些日子裏,他天天跑到北京西四牌樓大街邊一個修自行車的車鋪裏去,他和那裏的修車老師傅們早就成了老朋友,他到那裏幫着他們一起修車(這一行是凌子風的拿手好戲),車鋪裏的老師傅們沒等到他來,就早早地買好了豬頭肉,買好了酒,等他來一起吃。
從早到晚,凌子風成了西四牌樓大街邊車鋪裏的一員普普通通的修車工、老師傅。凌子風也有一手好手藝,他也沒白吃工人們的豬頭肉,他幫他們修車也十分在行,一天下來修十多輛車沒問題。有一次,來了一輛摩托車,他幫着折騰了好半天,終於給弄好了,給車鋪掙了十來元錢,工人師傅們也很高興。他們也知道凌子風一個月纔十二元的生活費,吃飯從來也不要他掏一分錢,每天晚上還要請他上館子喝酒,那時,他們去得最多的是西四的“沙鍋居”和“同和居”。
那些遠離了牛棚的日子,凌子風從內心裏感到舒暢。
他傻傻地想:如果說,有一天他不幹電影這一行了,他就來幹修車這一行。就在這裏,在這他熟悉的北京大街上,在西四牌樓這一帶,有他童年的影子,有他少年時期的笑聲;也有他姥姥、奶奶生活的影子。這北京城,這老街,是能夠養活他的,他的日子是會很好過的———對於這一點,凌子風十分自信。
29、終於有了再次釋放能量的機會
凌子風從“牛棚”出來不久,就與其他演員、導演們一起去了“五七”幹校———位於北京大興縣黃村的天堂河農場。在天堂河農場,一呆就是長長的五年!離開幹校後,又回到了北京電影製片廠。開始的時候,他並不感到有一種被解放的感覺。因為回到廠裏以後,他也並沒有自由。每天依然要到廠裏去畫圈“報到”,還要常接受廠裏導演室支部的批判。除此之外,就是每天一張報紙,從頭看到尾,感到十分無聊。
一天,他終於鼓起勇氣嚮領導提出了要求工作的請求。他總算有運氣,當時上面正有一部引進的翻譯片的任務交給北影。於是廠裏把譯製《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的任務交給了老導演凌子風。
閑了這麽多年的凌子風終於有了再次釋放能量的機會,他整天泡在影片的譯製過程中,熟悉影片的故事、人物對口型、指導年輕人……像過去他拍攝自己的許多影片一樣,他傾其全力投入到工作中去,不分白天黑夜,常常是忘了吃飯和休息的時間。他是十分珍惜這麽一個工作的機會———這個機會不是每一個導演都能得到的。
影片導演完成了,而他的名字卻不能出現在銀幕上。當然導演的報酬也不可能有的。
《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的工作完了,凌子風又回到了那一間要填寫“到”的房子裏去了。又是一張報紙,從頭到尾地看;又是開不完的會:檢討、批判;批判、檢討……
他想這個時候如果有人要他去拍片,他會像以往一樣,不管是什麽片,他喜歡還是不喜歡,是好本子還是不太好的本子,衹要是片子,他都會去拍。他要工作,他要重新獲得人的“尊嚴”與“自由”。
他像申請獲得《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的工作一樣,又抱着試一試的態度,嚮導演室的負責人提出:我能不能拍片?使他感到意外的是,上面的回答是:可以。
這一下,凌子風又來勁了。他試着到處去尋覓本子。正巧,他的一位朋友與李四光的女兒合寫了一部電影劇本《李四光》。
李四光是我國著名的地質學家。說實在的,科學家的領域,凌子風並不熟悉,但凌子風想從那一間受禁錮、受窒息的屋子裏逃出來,重新過一種“人”(不要說藝術傢)的生活,所以他是很看重《李四光》這個本子的。他稱《李四光》是他的“救命的本子”,而拍攝完成的電影《李四光》,則是他的“解放片”。
他開始從令他厭惡的那間屋子裏走了出來。他走進了李四光的傢裏,和李四光的女兒一起討論劇本;看李四光一生的照片,開始熟悉李四光從學生時代起,到他做共和國部長的生活歷程;他帶着他的副手重新走進了大自然,離開北京,到外省去采景;他又開始走進了演員們的中間,重新操起物色電影中角色的舊業……
總之,拿凌子風自己的話說,他又“活”了,又成了“人”了,又做起了“藝術傢”的夢了———他重新獲得了人的尊嚴與自由。
30、不同尋常的“尋人啓事”
經過十年“文革”的經歷,凌子風在思想上也有了一些變化。他過去一係列的急功近利式的創作,已與他近期的思考不相吻合了。他如果再要從事真正意義上的創作的話,就决計不能再走舊式的老路了,他决定從老捨的小說中尋找他的新的創作素材。
這就是《駱駝祥子》。祥子由誰來演?這位祥子要有典型的北方人的特點:樸實、憨厚;而且是一位年輕的小夥子。這樣的一位角色,一時在凌子風的心目中還沒有一個譜。男主角的選擇好壞,這對未來的影片的成敗,有着密切的關係。
幹脆嚮社會公開徵聘。凌子風想出了這一絶招。
於是一份公開的“尋人啓事”,通過《北京晚報》嚮全國發出了:
尋人———
“駱駝祥子”你在哪裏?
老捨先生的名著早在國內外享有盛譽,在十幾個國傢都有《駱駝祥子》的譯本。最近北影廠著名電影導演凌子風同志已經把它改編成電影劇本,並籌備把這部具有北京特色的、描寫二十年代人力車夫遭遇的故事拍攝成寬銀幕黑白故事片。
為拍好這部影片必須物色一名駱駝祥子的扮演者。導演希望祥子的外貌類似照片中的祥子:身高在一點七六米左右,年齡在二十一二歲為宜,體格健壯有力,性格憨厚寡言。目前導演、副導演為了尋找理想的祥子正走訪各文藝團體,希望通過各種渠道的熱心者的推薦,最終能尋找到理想的扮演者,早日投入攝製。適合於這種情況的同志,或者哪位同志發現周圍有這樣的同志,可到北影廠找凌子風同志或李唐同志聯繫。
這一不同尋常的“尋人啓事”,在報上公佈以後,社會上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在前後一百多天的尋人日子裏,來自全國各地的信件足足有一千多封。有毛遂自薦的,也有替別人推薦的。
更有不少年輕人徑直跑到了北影廠凌子風的傢裏找凌子風。有一天,凌子風的傢門口一陣子的門鈴聲,老導演出外一開門,一位小夥子口中叫道:“祥子來也!”一邊衝進門來,凌子風大吃一驚。少頃,小夥子便又是唱又是跳地表演給凌子風看,反復說自己怎麽會表演,愛好電影事業等等。當然,這位“自說自話”的小夥子最終也沒有能演上祥子。
在登報徵詢“祥子”的日子裏,北京電影製片廠一時成為“祥子”的集中地,各色人等都跑到廠裏來了:廠長辦公室、黨委、工會,甚至連財務科都成了來人們的徵詢之地。正常的工作也幾乎被打亂了。
31、拉了近一個月的洋車
凌子風想出了一個辦法,讓副導演在廠大門口放一張桌子,上面拉一條橫幅,作為“祥子登記處”。副導演及接待人員每天都要接待不少來自北京及全國各地的青年同志,有的還是全家來送“祥子”的。他們表示,衹要他們的兒子能演上祥子,全家願意參加劇組的義務服務。
儘管來登記的人不少,但令人中意的卻一直沒有出現。
三個多月的時間過去了,始終無人中的。祥子,祥子,你在哪裏?
這時候,有人嚮凌子風導演推薦了電影學院表演係三年級的學生張豐毅,來人嚮凌導推薦說,此位學生外貌酷似報紙上的那位祥子,而且他本人學的正是表演,有得天獨厚的條件。
凌子風於是約來人去找張豐毅。不巧,張豐毅正被香港鳳凰電影公司藉去拍一部武打片《塞外奪寶》,拍片中不小心受了傷。與醫院聯繫後說,沒問題,小張的傷可在一個月後痊愈。
一個月後,張豐毅來到了北京,劇組立馬找來給他試片。化妝師馬上給小張理了一個光頭。凌導對他說,你能不能把衣服脫了?
張豐毅毫不猶豫地說:“行!”一下子將身上的衣服給脫了,一個光着膀子的憨厚的小夥子站立在大夥的面前。
劇組的同仁們樂了。凌子風暗暗叫好。
接着就是試片。樣片出來了,挺不錯。凌子風告訴副導演,讓他給張豐毅量體裁衣,祥子就是他了!凌子風給祥子上的第一課,就是讓他在北影大院裏學拉洋車。
張豐毅也確實是一個不錯的演員,也能吃苦。他每天拉着一部洋車,在北影廠的大門口“接客”。無論是誰,衹要肯坐他的車,他都願意為大傢效勞。他是在熟悉舊中國拉洋車人的感受。他也知道凌子風是一位一絲不苟的導演,拉洋車不在行决計不讓他上鏡頭的。
就這樣,在電影開拍之前,張豐毅在電影廠的門口足足拉了近一個月的洋車。為了試試張豐毅的“功夫”,凌子風親自去坐了他的車,給他糾正了一些動作,凌子風在舊北京是拉過洋車的,他是在年輕的時候以這種把式混過飯吃,算得上是一個行傢。
一個老行傢試試新手的功夫,算是考試。張豐毅也算是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一番“考察”,“老車夫”終於給“新車夫”下了通行證。
張豐毅在拍《駱駝祥子》的時候,還是一名電影學院的三年級學生,十多年過去了,如今在中國的影壇上,他也算得上是一位頗有成就的明星了。回過頭去看看過去的腳印,應該說《駝駱祥子》這部片子是張豐毅從影以來的一部力作,也為他以後奠定在中國新時期影壇的地位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32、還特地為她介紹了一位北京鼓書藝人
一個好導演,可以培植一個好演員;一部好影片,也可以出一名好演員。對於斯琴高娃來說,凌子風就是這樣一個好導演;同樣,《駱駝祥子》對於她來說,也是一部好影片。一個好導演,一部好影片,成就了斯琴高娃這樣的一位好演員。反過來說,一個好演員,也會令一部影片增色。
“虎妞”之選的難度,在影片的籌備期間,也不亞於“祥子”之選。
在“虎妞”認定斯琴高娃之前,凌子風並不認識她。還是在拍攝《駱駝祥子》前三年,凌子風的一位彈鋼琴的朋友介紹過斯琴高娃,說她是一位蒙古族的演員,能歌善舞,頗有天賦。再者,凌子風在李俊導演的《歸心似箭》中見過她的表演。斯琴高娃的玉貞確實令影界人士颳目相看。
就此寥寥印象,對於斯琴高娃的表演究竟如何,凌子風並沒有多少把握。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斯琴高娃是一位好演員,而且在中國新時期的青年演員群中,是一位名列前茅的佼佼者。
凌子風的音樂朋友給了他一大摞斯琴高娃的照片。作為導演的凌子風於是就從這位女性的角度,來比照他的未來影片中女主人公。慢慢的,虎妞與斯琴高娃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
凌子風開始給斯琴高娃介紹老北京;還特地為她介紹了一位北京鼓書藝人,教她京話、京腔,給她講老北京的過去與北京人的生活習性。斯琴高娃的悟性很高,她也很是好學。
“她極認真學,刻苦練,而且在她身上有一種驚人的天賦,聰明,善於捕捉角色需要的東西……蒙古人的性格,使她在創造人物時放得開,有真情,這都是一個表演藝術傢十分可貴的素質。”凌子風對筆者這樣評價斯琴高娃。
凌子風之所以認定斯琴高娃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演員,還在於她作為一名職業演員有很強的可塑性。一個好演員一定不衹具有本色特徵,衹會表演衹符合她(他)本身性格的角色,而一定能夠展現多種角色的人物性格,而斯琴高娃就是具備了這樣條件的一名出色的演員。
因此,斯琴高娃的第一個出色的銀幕形象:玉貞的善良、溫柔,十分富有女人味,絲毫沒有減少凌子風對斯琴高娃去完成另一個銀幕形象虎妞的信心。相反,他從斯琴高娃的表演中,也從她的素日為人的性格中,認為,她是能夠胜任虎妞這一角色的。
事實證明,斯琴高娃扮演的玉貞與虎妞,成了她整個銀幕形象的兩個性格各異的高峰。而虎妞則幾乎成了斯琴高娃的另一個善意的代名詞,是她所塑造的所有銀幕形象中最為成功與出色的。
電影《駱駝祥子》,對男女演員來說,是一塊表演藝術上的豐碑;同樣,對導演凌子風來說,也是一塊個人創作史上的豐碑。中國電影界給了《駱駝祥子》以最高的榮譽。在1983年度的“金雞奬”的評審會上,它獲得了最多(三項)奬項:最佳故事片、最佳女主角、最佳道具奬。
33、晚年之戀的故事說起來有點浪漫
凌子風年上七旬,他的創作力越發旺盛。這位被電影界美譽為“凌瘋子”與“拼命三郎”的人,連連獲得中國電影界的最高奬。繼《駱駝祥子》後,凌子風又拍了《邊城》,真是好片迭出,好評如潮。正當他的事業嚮着他的頂峰攀登的時候,他的個人生活也發生着重大的變化。
他的發妻石聯星去世了,孩子們又長大成人,成了傢,也不在一起生活。
他成了他個人生活中的“一人世界”。
凌子風的這“一人世界”並沒有持續很久,一年多後,他的“一人世界”,又變成了“兩人世界”———一個小凌子風二十四歲的中年女子韓蘭芳,在凌子風最為孤獨的時候來到他的身邊。
這一段晚年之戀的故事說起來有點浪漫,這也許是人們常說的天意吧。
他們兩人的最早相識,就是在北影廠的工作室。
那個時候,凌子風在做影片《駱駝祥子》的後期製作;而韓蘭芳也在北影廠的工作室裏做她的影片《精變》的後期製作。
韓蘭芳生於1941年,山東青島人,早年畢業於山東師院外文係,與凌子風相識的時候,她在中國新聞社電影部任編劇、導演。這位文靜的中年女子長得清秀,身材頎長,白皙的瓜子臉上,常常挂着甜甜的笑容,你看着她的形象,並與她作着交談,令人時時會想起她的家乡青島。
韓蘭芳不幸的是中年喪夫,幾乎與凌子風同時,她也成了“一人世界”,身邊還有一位可愛的四歲小女菲菲。
韓蘭芳與她的愛人同在中國新聞社工作,他們倆當時正在拍攝一部以《聊齋》的故事改編的電影《精變》,不幸的是,正當電影拍攝到一半的時候,她的愛人卻不幸猝死。所留下的拍攝任務全都壓在韓蘭芳一個女子身上。
睏難與壓力可想而知。
《精變》的後期製作就在北京電影製片廠的工作室裏,正在這個時候,凌子風也在做他的新片的後期製作。
幾乎是每天,凌子風總可以在剪輯室裏看到臂輓黑紗的母女倆。
母親在裏面做片子,女兒在外邊的走廊上玩;母親幾乎是噙着悲痛的淚水,咬緊着牙關在完成着她和她的丈夫用心血凝成的作品。而女兒卻一點也不知道傢中發生了什麽事,她像成了一個無人照看的孩子。
凌子風是一個喜歡孩子的老人,他每天看到這一位可愛的小女孩在玩耍,常去逗她玩。時間長了,小菲菲也喜歡上了這一位長着“八字”鬍子的老伯伯。這一老一小誰也不會想到,在以後的日子裏,他們會結成親密無間的父女關係。
34、最能融化一顆已經冷卻了的心
凌子風是一位具有同情心的藝術傢,他十分同情這位女導演所經歷的不幸的遭遇,也感動於這位女導演不尋常的毅力與事業心。
從同情到感動,也從同情漸漸地發展成愛情。“愛情是事業的合流”。凌子風在對韓蘭芳的愛情關係發展上,也是遵循着他對愛情的一貫的主張。
而最終能打動韓蘭芳心的,也是凌子風對她的事業的支持。
韓蘭芳的《精變》終於完成了。她和她的丈夫用生命換來的作品終於要與大傢見面了,這對韓蘭芳來說是一個十分關鍵的時刻。
那天,在北影廠的小放映間裏坐滿了來自於中國電影界的領導與各路專傢們。與往常一樣先看片子,小放映間裏的空氣,對韓蘭芳來說,像靜止了一般,她幾乎聽得見自己的心在跳。
影片放完了,小放映間的燈亮了。韓蘭芳懷着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在等待着專傢與領導們的“審判”。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誰也沒有出來打頭炮。也許是在古裝片有所創新的問題上,大傢一時也吃不準該說些什麽。
靜場,難堪的靜場。
對一個藝術傢來說,這種難堪的靜場是十分可怕的。批評,不怕。激烈的爭論對一部片子來說,也許對創作者更為有利。但是,冷場,意味着什麽呢?
韓蘭芳的臉開始發燙了,她有點坐立不安了……
“我來說!”一個洪亮的聲音打破了小放映間的沉寂。人們不約而同地轉過身去。衹見凌子風慢悠悠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人們自然是熟悉他的———凌子風具有豐富的電影工作經驗與卓著的創作成就,無疑,他的發言將會有一定的權威性。
凌子風從《精變》的樣式、藝術上追求與探索,作了充分的肯定,同時,他以他在這些天中的所見所聞,對韓蘭芳在創作中的堅韌不拔的精神,作了動情的贊揚。
凌子風的發言,就像是在平靜的湖面上瞬時掀起了波瀾,座談會的空氣頓時變得活躍起來。
韓蘭芳一顆懸着的心,終於踏實了。她感激凌子風對她的愛人以及整個創作組辛勤勞動的肯定;也感激凌子風給《精變》的座談會帶來了福音。
藝術上的知音、支撐,最能融化一顆已經冷卻了的心。
韓蘭芳對早已熟知大名的凌子風增添了新的敬意。
韓蘭芳的影片通過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凌子風的妻子石聯星同志住在醫院裏,韓蘭芳去醫院看望了石大姐,嚮她表示了凌子風對她事業支持的感激之情,也衷心祝願石大姐早日康復出院。
但是,石聯星此時患的是絶癥。不久,她告別了人世。
歲月的頁碼,一下子翻過了五個春秋。
石聯星去世了,凌子風的人生旅程發生了重大的轉折。
凌子風晚年喪妻,韓蘭芳中年喪夫,天底下又多了兩個孤獨的人。兩顆孤獨的心也從此開始靠攏……
35、便使出了迅雷不及掩耳的“追”勢
凌子風喪妻之後,在他的衆多的朋友圈中,不乏為他找新的配偶的、熱心的牽綫搭橋之人。在這些衆多的“紅娘”中,還有部長夫人。被介紹的女子中,多是有身份、有知識之人。
也有不少主動追求大導演的人。在這些人中,有一位是年輕的法國文化商人;也有香港的女老闆。還有一些女子都嚮凌子風表示過愛慕之情———儘管此時的凌子風已年近七十,但是,愛情似乎並不以年齡為限的。
對於這些追求者,凌子風均沒有動心,他以一顆平常的心靜而待之。
一個傾心於事業的人,錢,在他的生命天平上並不占有主要的位置。相反,對於一個藝術傢來說,尋找在藝術上、精神上的共鳴點,則是比什麽都重要。
在他看來,在他周圍衆多的女子中,韓蘭芳無疑是他理想中合適的人選,她有強烈的事業心且有頑強的毅力。他意識到:韓蘭芳不僅可以成為他晚年理想的伴侶,還可以成為他在事業上的有力的助手與合作者。
方向一旦確定,凌子風便使出了迅雷不及掩耳的“追”勢。他逢人便說他愛上中國新聞社的編劇韓蘭芳。在北京,在上海,在電影界,在他的朋友圈中,不少人都不約而同地知道了凌子風的“新戀”消息。而且目標指嚮十分明確。
有一次,朋友們都聚集在凌子風的傢裏,大傢七嘴八舌地議論着凌子風的“婚事”,也巧,正在此時,韓蘭芳來到了凌子風的傢。凌子風毫不含糊地將韓蘭芳當衆介紹給大夥,說她就是他的新的“那個”,弄得韓蘭芳很害羞。
而凌子風則在一邊哈哈哈地大笑不已,朋友們也樂不可支。
另有一天,一位外地的朋友托人給韓蘭芳送來了一包禮品。內中有一件是給凌子風的,韓蘭芳抽空給凌子風送去了。
坐定之後,凌子風望着細汗淋淋的韓蘭芳打心眼裏喜歡。於是,他大膽地嚮韓蘭芳提出:“咱們結婚吧!”
對於凌子風的這一突然襲擊,韓蘭芳一時語塞。雖然,此時的韓蘭芳也從心裏喜歡凌子風這樣的一位事業型的男子漢,但她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居然會來這麽一個“突襲”!
她心裏在說:凌子風啊,凌子風,你這個可愛又可親、有一顆不老的童心的好老頭,你的攻勢也實在太猛了些,讓我怎麽答復你呢?還是讓我好好地回去想一想吧。
36、還是一個勁地大聲嚷嚷
第二天,韓蘭芳嚮領導請了一個20天的長假,她藉口去看外景,實則是想暫時躲避一下凌子風過於猛烈的愛情攻勢。
韓蘭芳面臨着第二次的人生重大選擇,她不得不作慎重的考慮。因為,她的失偶———而且是在事業上非常合拍的愛人,對一個女子來說,打擊是巨大的,一度她曾發誓不再嫁人了,如今,她要改變這一“誓言”,確要作一番認認真真的、慎重的思量。
她去了上海。在上海,她卻同樣感受到了凌子風的熾熱的“愛”的勢頭。
一天,韓蘭芳去上海電影製片廠,她見了一位老朋友,這位老朋友見面的第一句話便是:“聽說凌子風要結婚了?對象是你們單位的,是嗎?”
韓蘭芳聽了,竟一時無言以對,臉上飄過一陣紅雲。朋友見狀也明白了幾分。
韓蘭芳又去了重慶。在重慶市組織人事處擔任領導工作的凌子風的姐姐,逢人便把韓蘭芳介紹給她的同事們:“這是我的弟媳婦,凌子風的未婚妻。”又弄得韓蘭芳很不好意思。
韓蘭芳本想出去躲風,不料“風”卻越演越烈。看來,這股勢頭猛烈的風是躲也躲不了,避也避不開了。
請假20天,韓蘭芳衹在外地過了12天,便回到了北京———她的心是被一根無形的愛的絲綫牽回來的。而這根綫的另一頭牽綫人,便是凌子風。
韓蘭芳回來的那天,凌子風去機場接她。
凌子風是憑着“導演”這張面孔,機場的小姐讓他徑自進了候機大廳。
自動滑梯載着從重慶飛來的貴客在緩緩地滑行。韓蘭芳提着旅行袋從滑梯上下來,突然,她的眼睛一亮,一位穿着米黃色的大衣,手持鮮花的高個子男人孤零零地在大廳裏迎接她,是他,他來了!
浮現在韓蘭芳腦海中的第一個信號便是:“從此,又有人來接我了!”
一股暖流涌嚮腦門,她的眼睛濕潤了……
幾天之後,凌子風和韓蘭芳雙雙去街道辦事處辦理登記結婚的手續。
一進街道辦事處的大門,凌子風便大聲地嚷開了:“我要結婚了,我要結婚了,在哪兒登記?”
韓蘭芳在一旁用手肘碰碰他:“別嚷,輕點!”
但凌子風還是一個勁地大聲嚷嚷。
其實,他是用高分貝的叫嚷聲來掩飾他自己慌亂的心緒與一顆怦怦亂跳的心———儘管,他已70高齡,但他那顆藝術傢的心還年輕……
37、從此開起了“夫妻老婆店”
“愛情是事業的合流。”凌子風再一次實現了年輕時代的誓言。
他與韓蘭芳的結合,給他們兩人的事業都開闢了一條全新的路徑,對凌子風而言,他在創作上有了一個好幫手;而對韓蘭芳而言,她在創作上則有了一個好的引路人與一個極好的指導。
拿凌子風的戲話說,他從此開起了“夫妻老婆店”。一個搞文字創作,另一個則依舊做他的導演。
韓蘭芳也重新燃起了她的創作的激情,她接連創作了大型電影劇本:《徐霞客》、《春桃》與《狂》等。這三部作品,除了《徐霞客》因種種原因尚未搬上電影銀幕外,《春桃》與《狂》均由凌子風執導搬上了銀幕,而且,都獲得了海內外的一致好評。
凌子風是一位性格外嚮,豁達,愛開玩笑的人,“夫妻老婆店”,即是他在晚年與愛妻合作的戲稱。
作為“夫妻老婆店”,凌子風夫婦倆的第一部“開張”的合作戲,是一部反映我國農村題材的戲,叫《馬鐵腿外傳》。但是,他們合作的第一部電影並沒有獲得很大的成功。究其原因,拿凌子風的話總結說,由於劇本的基礎較差。朋友們開玩笑說,這部戲是他們的“婚禮急就章”,難免有所閃失。就像生意場上開店,店剛開張,就要求賺大錢是不太現實的。
有人見凌子風夫婦新婚後即在很短的四十幾天的時間內拍出了《馬鐵腿外傳》,都恭賀他倆:“早生貴子!”
而夫妻倆卻無不詼諧地稱:
“生了一個醜子!”
“夫妻老婆店”第一樁成功的攜手,則是他們倆合作的電影《春桃》了。
《春桃》是韓蘭芳根據許地山的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劇本的基礎很是紮實。影片中再由我國兩位大牌男女明星姜文與劉曉慶擔綱,在導演凌子風的指揮下,一班子人服從導演的意圖安排,把電影《春桃》拍得有聲有色,一舉奪得了1988年、1989年的四個大奬:
1988年度廣播電影電視部優秀電影奬;
1989年第十二屆電影百花奬最佳故事片奬;
同年度的電影百花奬最佳男主角奬與最佳女主角奬。
《春桃》的成功,使夫妻倆看到了合作的廣阔的前景,使剛開張的“夫妻老婆店”有了起色,有了資本,使他們經營下一部電影《狂》有了信心。
38、他的“狂”勁一發而不可收
電影《狂》改編自長篇小說《死水微瀾》。《狂》片名原出自編劇、凌子風的太太韓蘭芳。但他們又覺得原小說名對於電影來說又不太合適。那麽,改一個什麽名呢?有一天太太突然對凌子風說:“狂,狂怎麽樣?”
老頭一聽,“狂?好一個狂!狂亂的時代,狂男狂女,你狂,我狂,大傢都狂太好了,正合吾意也!”凌子風說,“那真是一個狂亂的時代呢,中國鬧義和團,義和團刀槍不入,你外國人洋槍洋炮,我都不怕,正是一些個狂人。”
凌子風拍《狂》的時候,已有75歲高齡,同行們都佩服他那過於旺盛的精力和不服老的勁頭。許多和他同攝製組的年輕人,都感嘆於他的體力:看外景、爬山、過河,真謂是老當益壯。
凌導演本人常在人前誇耀他自己的身體,說是一位醫生說的:他是七十歲的年齡,四十歲的心髒。從精神的角度來看,他確是童心未泯,一顆熱愛電影事業的心一直在熱烈地跳動。
在《春桃》獲得極大成功的鼓舞下,凌子風的“狂”勁一發而不可收。1991年春天,他率領一支龐大的攝製隊伍,浩浩蕩蕩地開進了四川省的合江地區。
凌子風把劇組的男女演員們安頓在城裏的招待所裏,自己卻與夫人一起住進了條件很差的堯巴鎮。
堯巴鎮,一個丘陵地帶的小鎮。千百年來一直靜靜地躺在那裏,靠着山,傍着水,人們在那個十分閉塞的僻遠地區生息着、繁衍着,一條小小的長街,房屋都是古老的明清建築。凌子風之所以選擇這個僻遠的地方,正是因為它古樸的民風。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狂》片才能顯示出四川古樸的地方風味與特色。鎮政府為了照顧凌子風的生活,讓出了鎮裏稍為好一些的房子———信用社的樓上,讓他與夫人住,但也是十分艱苦,用水都很不方便,有時候晚上還停電。但凌子風已經感覺不錯了。
有人問他,招待所的條件好多了,為什麽不與演員們住在一起?
凌子風說,住在招待所條件是好多了,但這樣不利於拍戲,每天一早就要往鎮上趕,晚上還忙着趕回來,多不方便。住在堯巴,生活條件是差了好多,但對工作是有利多了。
一段時間,凌子風接連幾天的工作,看景,選群衆演員,纍了,身體不好,他就把氧氣瓶帶在身邊。他不得不常常使用它,以緩解由於年老體弱帶來的身體不適與過度的勞累。夫人韓蘭芳,也成了他的生活顧問,一刻也不離凌子風。
一度,凌子風由於肺氣腫,住進了合江的地方醫院,攝製組的同仁們也着實為“老頭子”的身體擔憂,畢竟是一位75歲高齡的人了。可他在醫院裏沒住上幾天,身體稍好一些的時候,又急着要出院了。第二天就直奔外景地。
合江地區的領導還專門為他派了一名醫生,隨他一起拍攝。
《狂》片攝製完成後,在香港舉辦了首映式。香港影界的名流,凌子風的同行好友均出席了盛大的首映式,獲得了廣泛的好評。
39、晚年三夢
凌子風的晚年三夢,是指他夢寐以求想拍的三部片子:《天橋》、《李白》、《弘一法師》。多年來,他一直在想着這三部片子能夠有朝一日化為他的現實。
三夢之中,《天橋》算是排行第一,也是老頭做得時間最為長久、用心良苦的一個夢。隨着北京市政建設的擴展,具有民族特色的北京天橋已經蕩然無存,這一自清末以來,一直是民間藝人獻藝獻技的“雜八地”,早已成為歷史的舊跡。在老北京的心目中,天橋一直是他們的心儀所在,是他們常常眷念的地方。
凌子風的“天橋”夢,不僅是指拍一部長達五十集的電視片、一部電影、一部天橋專題片,他還想在北京的市郊重建一個“天橋”。
凌子風夢想重建的天橋,在北京的近郊———靠近北京機場的順義縣天竺鎮。他用了一年多的時間,跑地皮、談資金、打報告。他理想中的天橋不是佈置式的天橋,而是實實在在的真天橋。在這裏,將有一萬多名職工在天橋裏從事各種各樣的行業,有飲食業、有服務業,也有各色各樣的藝人……在街道上有舊式的有軌電車,有五星、四星級不等的中國四合院式的賓館。要讓來中國的外國友人,一下飛機就想參觀“北京第一鎮”,並在那裏住下。當然,他們還可以在那裏觀看凌子風的作品《天橋》。
凌子風說,《天橋》的影片可以嚮世界各國介紹,文獻資料片可以提供給各國大學的圖書館,以學習天橋歷史之用。
凌子風晚年的第二夢,是想把我國歷史上的大詩人李白搬上銀幕。李白,才華橫溢,性格豪爽,凌子風深為崇敬。他覺得自己在許多方面類同李白,拍李白的傳記片也是為了抒發他個人的情懷。
想在有生之年完成的第三個夢,則是他渴望將弘一法師李叔同的生平搬上電影。李叔同是我國清末民初的一個大藝術教育傢,早年東渡日本,學習西洋繪畫,他的才華涉及多方面:音樂、戲劇、教育等等。而且,他個人的歷史富有極強烈的傳奇色彩。這諸多方面是吸引他想拍李叔同傳記片的起因。
凌子風說,如果在他的有生之年,這三個夢能夠得以實現,那麽,他這一輩子的電影生涯也可以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了。
凌子風還表示,他將與夫人韓蘭芳繼續開“夫妻老婆店”,來拍攝這三部片子,如同成功地拍了《春桃》與《狂》一樣。
他對韓蘭芳關愛備至。他說韓蘭芳是“集傳統與現代美德”於一身之女人,此類女人現在很為稀有了,用老頭的話兒說,“絶版”了。
在凌子風的一生中,藝術的高峰是在他的晚年,他的愛情生活,也是晚年體現得最為完美。在韓蘭芳身上,充分實現了他青年時代對於愛情的追求。“什麽是愛情?”正如他在回答父親的問話時所答的那樣:“愛情是事業的合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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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露荷風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