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作家评传>> 鐘曉毅 Zhong Xiaoy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63年)
亦舒傳奇
  人在旅途
  惜緣
  求真
  隨心
  鐘情
  書裏春秋
  雅與俗
  虛與實
  黑與白
  繁與簡
  言情天地
  逝水
  朝露
  暮靄
  飛霞
  流金歲月
  如戲人生
  智慧人生
  荒誕人生
  缺憾人生
  天涯芳草
  花解語
  香雪海
  風信子
  曼陀羅
  時光背後
  過客
  故園
  異鄉
  歸途
  其他
  亦舒的抒情世界
  香港有亦舒
  帶刺的玫瑰,緋紅的夢
  評亦舒的愛情小說
  後記
惜緣
  這不是一本小說,這是一本薄薄的勵志式文選,每篇文字都告訴讀者,不不不,生活並非逛玫瑰園,生命本身異常痛苦,可是——
  可是你必須承擔責任,剋服睏難,才能好好生活。
    亦舒《人生路》
  每個人一生下來,他或她都已經是一個獨立的個體。
  因為各種各樣的環境際遇,他們便成為各式各樣的人。
  每個人都會有故事,這便成為了苦苦衆生,造就了世界的繁復精彩。
  不管是“中心人”抑或是“邊緣人”——激情生活的創造者和人生邊上的看客,都會渴望知道別人的故事。人類也許是最有好奇心,最關心同類思想與生活的動物。
  道聽途說已遠遠不夠,文字的發明,自然讓人類雀躍不已。
  因為從此之後,無論何時,都可以在書籍當中轉來轉去。在嗅聞那書捲中透出的種種現代的或古典的氣息中,獲得心靈的寧靜與愉悅。
  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農業時代,書籍當得是一座重要的橋梁,延伸了人們對世界的瞭解與嚮往。
  而在燈紅酒緑不夜天的工業社會,書籍當得上是一服清涼劑,純粹的閱讀會讓人感到安詳與寧靜。
  即便也有廝殺,即便是黯淡的結局,“書中日月長”,似乎那是別人的事,與自己總隔了一層。
  看書的日子是可以無所擔待的日子,是可以感覺到有生命不能承受之輕的痛苦卻仍然能縱酒談笑的日子。
  所以,儘管有了無綫電,儘管有了電視,自15世紀印刷術誕生之後一直處於無可替代經典位置的文字,依然風光無限。
  是,文字不再獨統天下,影像變為新文字,新語言,是生活必需品。如交談可用電話,消閑着電視電影,通訊用FAX,聯絡用電子郵件,提款按提款機(甚至連簽名也免了),寫文章用電腦,獲得信息可通過“高速公路”,音樂也從“聽”變為“看”——看M·T·V,看演唱會,回憶童年往事衹須翻看錄像帶,夢係青春也可用新技術展示,交朋結友可通過Internet,媒人也變成了“電子紅娘”……
  媒介就是信息,形式就是內容,語言就是現實。甚至,已沒有不經形式承載的內容,沒有未經語言建構的現實。
  但是,這並不代表文字的細緻、緩慢、迂回、委婉、深遠與完整,就輕而易舉地被影像的直接反應,快速生死,粗略片面所代替。
  每當匆匆在路上,看見身旁的人手攜着一本書,便無來由地感到;人在旅途,能有書相伴,誰說不是一種幸福?
  這是讀書人的書緣,那麽,寫書人的呢?
  寫書人一開始也是讀書人,坐擁書城的時候,一捲在握的時候,萬象之間,雲霞呈幻,花鳥爭妍;人情事理,變化萬千;風雨之夕,月明之夜,又豈能無所感觸?
  有感觸便有話有文章。一下筆,即使不能寫盡前塵往事,滄海月明,也足夠我們剪燭把盞,夜話西窗。
  所以,寫書人應該更惜緣。
  亦舒就是一個惜緣的作傢。
  我們平常所說的緣分,好像是一個很玄的概念,來無蹤,去無影。充滿憧憬之情的時候,我們會滿懷希望地說:“看緣分吧”;而當事不如願的時候,我們也會無可奈何地說:“這就是緣分”。還有什麽有緣無分,有分無綫等等,直攪得人一頭霧水,百思不得其解,到頭來,一樣不瞭瞭之。
  而對於亦舒來說,這不是什麽復雜的問題,寫作伊始,她是有話要說,順其自然地用筆“說”了出來罷了。可以說她是一個天生有小說創作的才能,又有機會取得成功的典型例子。
  亦舒的創作道路一點都不艱辛麯折,寫小說對她來說,像是再容易不過的事,簡直是要風得風,要雨有雨。從她的第一篇小說開始,衹要她寫,就一直有報刊爭着要登。
  但是,她一直努力地寫了三十多年,就不僅僅是任性而為了,這裏面我們能感到堅持與執着的分量。
  迄今為止,亦舒出版了近二百部作品,以小說居多,散文也不少。由於具有藝術勉力,她的作品不勝而走,在英國,她被人攔路問“你是寫小說的亦舒吧”;在香港,連銀行職員都會互相轉告:“亦舒回來了”;在大陸,也有很多擁戴。
  不斷地創作,而且擁有大量的讀者,毫無疑問,亦舒是一個成功的作傢,或者說是一個極成功的作傢。
  這是她自己與寫作的一份緣,也是她與讀者的一份綫。
  回想起來,亦舒自己也感到遙遠吧?套用她最喜歡的一句詩:呵,惆悵舊歡如夢。
  那一年,她纔十四歲,第一篇作品《暑假過去了》,由哥哥倪匡送到了《西點》上刊登。之後,出了第一本短篇小說集《甜囈》,可算是處女作。
  那時候,她是傢裏的“小妹頭”,有四個兄弟,她承受了兄弟們的許多溫情。二哥倪匡更有意思,小時候叫她作小咪,長大了則戲稱為“大文豪”。
  當然,那個時候倪匡還不叫倪匡,也不叫衛斯理,他叫倪亦明,亦舒也叫倪亦舒,雖然差點被母親改成了倪亦容。
  看來少年時的亦舒新潮反叛得很,以至母親也為她的“敏感,情緒化,容易激動”擔心,希望她凡事能容忍,冷靜。
  但她的才氣橫溢,意氣飛揚,也很早就令人為之矚目。
  據說亦舒很早就在《中國學生國報》寫稿,是典型的文藝青年,她寫得勤而快,早就在同學之中鶴立雞群,更是編輯們眼中的不可多得的纔女。他們追稿,打電話上她的學校,冒充是傢長,諸多麻煩,他們也樂此不疲,務必要求得她的稿子到手。
  亦舒也對那段穿着中學校服去交稿的奇特經歷記憶猶新。那時,一千字稿費纔六塊錢,寫了一萬字,到百貨公司去買了一件襯衣,花了三十七塊半。
  有位老編更好笑,警告他的屬下:“你們不要得罪亦小姐,她未夠年齡,殺人不用償命的。”
  瞧瞧,小小年紀,便成為了編輯們不敢得罪的“美麗而豪爽的纔女。”
  這也許是形成她的敏銳、麻利、潑辣、執着的性格最早的溫床吧P
  但亦舒具有敏銳的觀察力與觸覺,擅於將平凡的字眼變成奇句的才華,實在是源自於她的閱讀愛好。
  十二歲,她就開始讀魯迅的《野草》,後來還在一傢文學雜志社裏,將整套《魯迅全集》全部讀完。師承甚殷,以至不惜把魯迅筆下的主人公的名字用到自己的作品中來,虛構了一個別出心裁的“涓生”與“子君”的香港傳奇。更不用說行文中的一針見血,爽快犀利的風格,亦源於此了。
  同時,還喜歡看《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更是至愛,至今仍愛不忍釋。因為(紅樓夢》中的對白:“真是精彩異常,學到一兩分即終身享用不盡……”
  僅僅是一句“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就讓她以此作底子,寫出了一個又一個凄豔的愛情故事,諸如《玫瑰的故事》、(香雪海)、《風信子》、(寂寞鴿子》、《蔓陀羅》等等,等等。
  亦舒還喜歡張愛玲的作品,但又認為張愛玲已過時了。殊不知,她在張愛玲那裏也甚有私淑之誼,明眼的讀者一覽無餘。
  她卻曾明明白白地說過看不懂蕭紅。也許,蕭紅骨子裏的那份冷清,那種無處可托的憂怨是她不能身同感受的。
  蕭紅一生顛沛流離,她是一隻勇敢而美麗的飛娥撲嚮光明和愛情,她的殞落是中國女性很凄美也很悲烈的一段蕭聲。現在知道蕭紅的人不會太多了,能在明月流光之際低徊;於淺水灣的,竟或有誰?
  亦舒出生在上海,五歲多的時候到了香港,二十七歲那年,赴英國曼切斯特上大學,讀的是酒店學。這自然跟從白山黑水一個小村莊裏走出來,或者說是掙紮出來,流落他鄉,有着亡國之恨的蕭紅有着很大的不同。
  性格就是命運。從古希臘就已經流傳下來的名言能歷久彌新,當然有它的道理在。
  亦舒還喜歡金庸的武俠,倪匡的科幻,柯南道爾的偵探,以及勃朗蒂、狄更斯等作傢的作品,而且是一如既往。
  她就是憑着文學青年的姿態,跑到香港《明報》去當記者的。其時她纔十八歲不到,中學剛畢業,並沒有立即升讀大學。梳個妹妹頭,將有色眼鏡架在頭上,左手抓記事簿,右手抓鋼筆,風塵僕僕地活躍於人生舞臺上,白天寫新聞。專訪,晚上寫雜文、小說。
  她時常出入於影視圈,兼寫名流專訪,這對她後來寫言情小說很有幫助。那時的亦舒用過“玫瑰”、“梅肝”、“絡繹”、“陸國”“嘰哩抓啦”等筆名,月薪纔三百八十元。
  大學夢是十年後纔圓的。從英國回來,酒店管理學畢業的亦舒,先到臺灣圓山飯店任女待應總管,繼而返港在富麗華酒店任公關。
  工商界的奮鬥可以說是極富色彩的,但亦舒畢竟是亦舒,那種長時間的仕途經濟,對一位渾身長滿了浪漫文藝細胞的女子來說畢竟是很悶的,不久她又重蹈覆轍,跑到“佳視”當編劇,之後又在港府新聞處任高級新聞官。直到近年纔“退役”,移民加拿大當全職作傢兼家庭主婦。
  一番輾轉下來,已較世故成熟,任性已不再是專利,但依然有個性得很。
  我們且來看看亦舒當年在記者筆下是怎麽一副模樣:
  無可否認,亦舒是漂亮的。
  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黑漆漆的眼珠透着靈氣和慧黠。
  笑起來,整齊潔白的牙齒,襯着嘴角邊兩個小酒窩,很甜很甜。
  誰說作傢沒有美女?
  第一次看到她嚮我迎面走來,我腦海中胡亂地涌上她小說中一個個美豔不可方物的女主人公:
  玫瑰、子君、燕呢、蝎子號……
  不過,沒有喜寶。
  喜寶美得世俗,亦舒有點清純,這使我沒法把她倆聯繫起來。
  但亦舒一開口,你瞧!她不再清純,衹是一個可愛的小婦人。如果光聽她說話,不看她的臉,你會以為是一個男孩子,因她說得又急又快又#又豪爽。遇着這時候,你可別開口,她不會讓你插嘴,在她面前,你最好做一個討人喜歡的、忠實的聽衆。
  但是,也許有那麽一天,她會托着下頷,靜靜地聽你高談闊論。衹是,你還沒有說完上句,她已完全明白你的下句。而且覺得本小姐太幼稚和可笑,完全不夠成熟。她絲毫不客氣,眯起眼睛,咬着下唇,然而,終於忍俊不禁,“噗味”一聲笑起來。
  亦舒是舒明的。
  她也是矛盾的。
  她會用整月的稿費,去買一套連何莉莉也嫌太貴的連卡佛名牌套裝。也會穿着藍色的牛仔短褲,套一件褪了色的T恤,到大飯店坐下來吃飯,左右顧盼,旁若無人。
  不是人人都受得了她的挪揄的。如果作為藍本,被她寫進小說中,那麽除了是當美麗的女主人公外,你會很不幸。因為不知為什麽,她的腦子竟會裝滿那麽多刻薄古怪的名堂。好好一句唐詩宋詞元麯,竟被她傾手拈來,嵌進她那令人啼笑皆非的挖苦話中,配合得那樣天衣無縫,令人不能不佩服她才思敏捷。
  她的生命力非常頑強,雖然有時也滿嘴的愁,但這衹是心血來潮,要嚮大衆做做情緒表演。轉眼間,她又嬉笑怒駡,嘻嘻哈哈,忘記剛剛還在自艾自嘆,說這個社會無情無義,“血肉橫飛”了……
  矛盾是她不快樂的根源,而且照她的苛求,天下不會有合她心意的男子。柴娃娃懷疑她最成功的小說,便是她自己一生的影子,對這點,我舉雙手贊成。另外,我也同意這樣一句話:“亦舒有追求理想的翅膀,卻有愛慕虛榮的泥足。
  然而,這纔是人生。
  亦舒明白這點,也是幸運的。
   馮湘湘《亦舒》
  因此,她纔寫了《玫瑰的故事》這樣有着理想愛情的作品,也纔寫了《喜寶》這樣惹人爭議的作品吧,
  她知道自己的作品不夠深度,衹屬意筆,因為不是人人能做曹雪芹,也不是個個可寫《紅與黑》。
  亦舒經常自嘲——由來生活逼人。
  這種逼人的生活,並不是指三餐不繼的那一種,而是想過好一點生活的那一種。香港地,居大不易,又百物騰貴,能維持小康生活,亦舒於願已足。
  寫書對於她來說,從一開始起,就不過是個找零用的方式。
  她對人說:“看,直到現在,也不過買了幾件衣服,與女朋友喝喝茶。”很奇怪自己是怎麽走上這條道路的。
  這也許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註定她不能端坐寫字樓,也沒有機會做太太師奶,非得寫、寫、寫不可。
  但並不表示她就要交“行貨”,她的小說一篇接一篇地連載,卻沒有誨淫誨盜之作。衹不過在寫每一篇小說之前,總還會考慮到市場,問一問:有沒有人要看這種題材,夠不夠趣味,可還能引人入勝?
  她自認不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傢,衹不過是有藝術傾嚮的人,賣文為生。寫是因為喜歡寫,從不考慮什麽值得寫或是不值得寫。寫作不能斤斤計較。
  所以,她稱贊自己:“我是我惟一認識的,寫流行小說寫得如此開心,興奮、滿足,以及一本正經的人。”
  亦舒從來不覺得這個作傢行業無聊、膚淺、幼稚,也絶不謙虛,從來沒有說過自己是個騙稿費的人。而且,誰要是略加挪揄,立刻反面,絶交。
  因為“我寫得不夠好是一回事,批評我已足夠,一概與這個行業無關。”
  這種透明的個性是從小就培養起來的,正如香港詩人王一桃的采訪記中所披露:她大多時間在英校受教育,生活也比較西化。十二歲那年,父親還給她起了“依莎貝”這個英文名。
  她二哥倪匡對她的作風自然看不慣,曾叫她作“假洋鬼子”,並譏諷她“衹配喝可樂”。不知道是否基於這個原因,亦舒纔和假洋鬼子决裂?
  還曾發生過這麽一件逸事:她從英國留學回來見工,招聘人想試試她的英語流利不流利,可她就是不講,理由是對方也是中國人,為何一定要講英語?在她看來,工可以不做,做人的原則不能無!搞得對方很沒趣。
  但在一些方面,她又隨意得很,諸如許多女性都對自己的年齡守口如瓶,生怕張揚出去會影響前程。她則非常的坦然地說:“別人或許可以瞞年齡,因半途出傢,讀者不知底藴;而像自己自小太行者,往回算不難查明,總不能同讀者說:八歲開始寫作生涯。”“因此從來沒有企圖假裝比真實年紀年輕。管誰叫姑姑,甚至叫婆婆也不在乎。”差點就沒把自己是四六年生人鑿在額頭上了。
  人生道路上免不了風風雨雨,亦舒也經歷過愛的波折,但幸好,她生命中已過去的那幾個男性,並沒有令她成為人生道路上的輸傢。
  她現在有美滿的家庭,可愛的孩子。先生曾是港大教師,雖然沒有“拜倫的纔,梵高的藝,王子的風度,油王的鈔票”,卻是一位真正的知己。她很欣賞“老伴”,曾經說過:“各人有各人的成績,互相尊重對方的工作。他不懂《紅樓夢》,我不懂建築學,但在那一嫩稚心靈相通。”
  她生命中還有另一個男子,是一個叫衛斯理的人,有時也叫倪匡。
  那是她的二哥。她的大哥曾是鞍山鋼鐵二廠廠長,三哥是飛機工程師,弟弟供職於教育界,衹有她和二哥,算得上是“同文”。
  倪匡寫科幻,亦舒寫言情,如今在港臺,甚至在華人圈子裏,提起科幻小說或言情小說,大約沒有人會漏掉他們兩兄妹的名字,他們確實打出了各自不同的文學天地。
  “作傢是天生的”,這是倪匡的名言。按他的意思,作傢有着與生俱來的寫作細胞,而這正是他卓然成傢的主要條件。一般人經過學習,當然也能寫出文從字順的文章,但充其量也是寫作人而已,成不了金庸、瓊瑤,當然也包括他和亦舒等“天縱英才”的作傢。
  他就曾這樣去描述亦舒的創作狀況:未經歷險的寫作道路。
  是什麽驅使她去寫一篇小說的,真的不知道,曾經問過她,她自然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一個天賦有寫小說才能的人,不論她年齡是多麽小,拿起筆,鋪好紙,寫下了一生之中第一篇小說,實在是不能追問“為什麽會這樣’的,因為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是必然會發生的……。
  為此他專門寫了一本《我看亦舒小說》,特別嚮讀者提及:何以在她的排列組合之下,這七八千個漢字可以如此生動而吸引人?很多人看了就去買亦舒服的書。
  老兄欣賞小妹,還曾寫下趣事一樁。話說八十年代初,倪匡每到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文化界朋友相聚,都有人要求他:“請代嚮亦舒說,我們想刊登她的小說,條件無妨,衹管提出。”一次兩次還不覺得怎樣,三次四次倪匡不免有點光火,五次六次他已忍無可忍,作“獅子吼”大叫:“怎麽一回事,我也是寫小說的,怎麽不嚮我約稿,老是要我代約亦舒的稿!”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亦舒筆下也常提到哥哥,打趣說別看他是‘天才”,工作勤奮得不是常人可比。傍晚在書房趕完稿出來,往往面色蒼白,腳步踉蹌,倒在椅子上,大叫“力保健”。對他的崇敬之情一直不減,並極其衷心感謝父母給她這樣好的兄長。
  其實亦舒也不退多讓,她自己也是很努力工作的人,有時連吃一頓午飯的時間,她也會埋怨“又少寫了四千字”。
  過去,她運筆如風,日寫萬言,還可從容去赴朋友的飯局。但後來,每天衹寫三幾千字,而且常常要塗改,她自嘲“簡直成了‘白油皇后’”。早幾年,她還幹脆辭去了公職,專心寫作,可見她要求自己之嚴格,認真了。
  亦舒尊重自己的工作,珍惜她和讀者的緣分。她很會自處,調子一嚮不高。
  偶然的回眸,她會得說:
  “天資比較差的人如我,頭十年寫作,根本連最基本的技巧都掌握不到,往回看,可作白寫論,浪費時間精力。
  總要操練到十三四年,好像纔有點開竅,覺得有故事要講,有話要說,而主角性格亦發展得較為完整。幸虧野心不大,盡寫些身邊事,勉強及格。
  至今寫作超過四分之一世紀,仍然摸索,約略知道自己已在一所大廈裏,往前走,有一道道的門,打開,每一室都有意想不到的驚喜。
  大廈裏恐怕有百多間房間,我,我大概正在試圖開第三間房門……這開門的玩藝兒其味無窮,可惜極之耗時費神,有時想得稍遠,能力又有所不逮,十分氣餒。不知不覺,甘多三十年過去了,多寫十年可掌握竅巧,是最樂觀的說法了。”
  《十年啦》
  為此,她不惜得罪傳媒,保持自我,不喜別人打擾,一貫不願接受訪問。在她的心底裏,認為名氣不是靠吹出來的,而是來自讀者的“火眼金睛”,終歸是以實力取勝的。
  這便給了她很自由的言論天地,她的言詞的尖酸刻薄讓她的同文在抱怨她“一貫喜歡駡人”的同時又捨不得不跟她做朋友。正如她的小說,寫得多了,頗有點雷同,但不管怎樣,她總會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盡量不讓你失望。
  近年來,她定居在溫哥華,處事越形低調,甚至謙稱自己是家庭主婦。連《中國文學家辭典》等問她要小傳,她也“抵死不從”,反而將話題扯到其他同文身上,包括她的二哥倪匡和主編“星辰”版的何錦玲。說“香港作傢多的是,輪也輪不到我這不折不扣的家庭主婦。”
  呵,已從絢爛趨嚮平淡。
  但亦舒還是亦舒,有話她還是清心直說,在她的一部又一部源源不斷的小說散文中,她完完全全地“出賣”了自己:“要表達什麽,大可在私傢傳欄中大方地說明,何勞別人一支筆。”
  於是,我們在她近期的《隨意》,《隨想》等等結集中,依然看到她對流行小說的看法,對作品傳世條件的闡述,對自己性格的剖析,對世事的洞明,對愛情婚姻的迷們,還有其他諸如此類的高見。
  你可以不同意她的看法,但拿在手上,你不會不看。一看,也可能會“咦然”一聲:這不還是那個叫“玫瑰”,又叫“嘰哩抓啦”還叫“依莎貝”的亦舒嗎?
  可見她的作品中的言之有物,言之有理,簡潔明快,一針見血,甚至尖刻,很有個人風格,甚至已成為一種獨特的標記,讓她一直擁有相當穩定的讀者群。
  
  圖書在綫
求真
  我願意讀者尊重我、愛護我、喜歡我,統統因我的文字。他們毋須理會我長相如何,什麽年紀,住在何方…
  亦舒《出名》
   泰戈爾曾有詩云:
  我知道有一天我的荊棘會戴上花朵。
  我知道我的憂傷會伸展它的紅玫瑰葉子,把心開嚮太陽。
  那天空在鬱悶的日日夜夜裏所守望的南風會忽然地使我的心震顫。
  我的愛會在瞬息中開花;當這花結了果可以供獻的時候,我將不再羞慚。
  夜闌時候,在我朋友的摩觸之下,它將落在他的足旁,快樂地散掉它最後的花瓣。
   《詩選》
  每個寫作人都會希望“我的荊棘會戴上花朵”。“荊棘”在基督教文化中是與受苦受難相連係的,這一點,亦舒也許領會得比別的作傢透徹,她對聖經的熟悉程度是我們所不知道的。
  年輕的時候,她是個脾氣暴躁的人,情緒波動得很厲害,芝麻緑豆的事情,看得比天塌下來還大,她母親就說:看看聖經吧。
  隨意打開墾經,讀一兩句,有時頗似當頭棒喝,感到從來沒有一本書的句子可以使她看了更覺舒服平安。
  她每天看聖經,但承認自己不是一個好的教徒,因為她在其中得到這麽多,付出的卻很少。
  “夜闌的時候,在我朋友的摩觸之下,它將落在他的足旁,快樂地散掉它最後的花瓣。”——泰戈爾當然是在吟詠愛一他所信仰的基督教與佛教文化土壤上共x開放的愛的花朵。但對作傢們來講,他們倆願意詩中的“朋友”是讀者,夜闌的時候,潔白的書頁在燈光下如蓮花般盛放。
  一本書衹能以黑字白紙的形式出現,相形之下,在現代色彩紛繁的社會裏並不是最討好的,可以說還相當的沉悶。皆因報紙雜志有彩色圖片助陣,電臺有生動的音響效果曼妙樂聲,電視之聽覺視覺全接觸的震撼感更不在話下,電影製作龐大,志在必得……一本書僅僅衹是一本書。
  但那是作者自願選擇的路,所有榮辱得失,在所不計,麯高和寡沒關係,衹要還有石在,總會有火花,有火花,也許有一天會成燎原大火。
  承認通俗,正視流行,那又是另外一回事,通俗與庸俗,許多時候僅僅是一綫之差。失之毫釐,謬之千裏,這種例子多得是。
  何況香港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商業社會,其光怪陸離匪夷想象,為了成名,為搏出位,各種各樣的法寶層出不窮,令人眼花繚亂,非常考驗作傢的定力和承受力。
  偏偏亦既從一開始就走流行路綫,近三十年樂此不疲,並不打算改弦更張。而且又坦白得很可愛。
  若幹年前,一位搞文學的友人曾勸她改變作風,她衹是笑笑。認為人傢那路人其志雖然可嘉,但力不從心,作品意境甚高,分量卻稀鬆手常,而且,看到他們的日子過得那清苦,無端就心驚膽戰。
  她直言她怕窮,而享受固定的稿費與版稅是一種非常愉快的感覺;她又怕寂寞,喜歡自己的小說流行,擁有一定數目的讀者。她能夠做到的,是在熟悉的領域裏,時時提醒自己:是否可以做得更好一點。
  在亦舒的觀念中——
  傳世,是一個很簡單的形容詞,傳世之作,就是世世代代可以傳下去的作品,為什麽有些作品歷久不衰擁有讀者?當然是因為好看,這是最簡單的邏輯。誰說那部作品精彩?自然是廣大的讀者,你說好看,他說好看,我也說好看,故一手一册,繼而流傳到海外,華僑遍天下,亦爭相閱讀。該批讀者老了,他們的下一代也還愛看,仍不覺作品過時,仍然追着來讀,一代又一代均如此,像唐詩三百首,像紅樓夢,便是傳世之作。……傳世之作不是小圈子可以捧出來,某些作品今世都沒有人看,下一世找誰看不傳世,看大量的讀者可願意把這本作品傳下去。
  《傳世》
  每個寫作人都有抱負,亦舒也不例外。衹是人傢的目標比較壯觀華麗,她覺得自己比較普通罷了,一直不停地寫,衹不過為了生活舒適一點。
  因此她一直認為應憑實力取勝,一旦出名,更得維持名氣。競爭激烈,爭先恐後,今日有名不表示明年仍然出名,誰都不願意重頭再來,放更要珍惜現有成果,默默苦幹,同時,絶不輕舉妄動。
  嘩衆取寵好比飲鴆止渴,辦事要用點腦筋,總不能次次赤膊上陣。
  偶爾做一兩次宣傳已經足夠,毋需大鑼大鼓硬銷。
  我們都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也許這也最亦舒最怕曝光的心結之一吧。該如何說呢?資深寫作人,那金庸。倪匡、項任、鬍菊人等又是什麽人,豈敢掠美。
  從事寫作數十載,寫得久又不表示寫得好,提來作甚;著書百十種,可是寫得多更不等於寫得好,敲什麽鑼打什麽效?
  亦舒還是頗有自知之明的。
  當報館同人問“能否與傢人出來一起為我們拍照?”她答“不”。“能不能給張新潮點的照片?”她說:“沒有,衹有穿老棉襖的。”
  她最喜歡說的字,有一個就是“不”。
  作為女作傢,往往都有自己的世界,封閉而自足,那是屬於心靈的,因無內涵而可怕,因豐富而美好。
  無論是她的小說,抑或是散文,總有非常感人之處,寫過有關母親、愛人。正義、尋求、等待、死亡、復活等等的篇章。
  當然,有的時候她也把作品當作一架儀器,透過這儀器過濾出社會、經濟、文化、道德、倫理、習慣、傳統的點滴,倒沒有很大的文學性,卻顯示了她求真的性情。
  如有一篇寫周慧敏的短文,對這位玉女歌星稱贊有加:
  周慧敏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孩子,天性溫婉,可是也有性格一面。
  她不喜歡在服飾裝扮上過度花費,同一件衣服,時時穿幾次,分別在各種場合亮相。一日,相熟的記者打趣她:“慧敏,這條紅裙子,穿過十次了。”
  她不以為意,答道:“一件衣服不能穿多次嗎?我還打算多穿幾次呢?”
  真是深合吾意。
  這樣實事求是,也絲毫不影響她受歡迎程度,在臺灣,她是阿兵哥夢裏情人,在大陸,風靡青少年,最奇是在香港,奪得行內男士異口同聲靦腆地表示:最理想的女朋友,是周慧敏。
  她的外型秀麗一如日本漫畫中的美少女,又似和路迪士尼長篇動畫片主角睡公主。
  太好看的人都不像真人,可是她性格隨和,不拘小節,又使人樂意親近她。
  長得好,又有聰明,懂得在一個虛榮的行業裏腳踏實地,好好地幹,真不容易。
  衣服什麽牌子,穿幾次,微不足道?許多人的智慧都不足以勘破這一關。
   《智慧》
  一個人的時間用在哪裏是看得見的。
  亦舒是很緊張自己的作品的,儘管覺得瑣碎,但什麽事都還是親力親為。稿子當然是自己一個格子一個格子爬出來,集成一篇後,整理妥當,影印一份存底,點清數目,寄出去,還要千叮萬囑:編輯先生,收件之後,請復電好使放心。
  郵局也是自己去跑:買速遞信封,填寫地址,再在中午十二時之前親手寄出。不是不能托人,而是根本不相信任何人,萬一有任何失誤,還不是纍己誤編輯?
  因每個階段均親身參與,感情悠然而生:是,絶對不是最好的,但確是自己寫的。頗有“母不嫌兒醜”之坦然。
  她自己的書,從不贈閱,要着的人,她認為他們一定會自掏腰包;不要看的人,簽好上下款恭敬奉上,他也是不看。
  對別人的書,她也不要求贈閱。熟悉如金庸,他的作品,她也是一本本地買,重重複復地買,到了今天,大概已第十次買《鹿鼎記》。看《書劍恩仇錄》照例看得淚如泉涌,雖然它並非是金庸最好的一部,可是浪漫纏綿的細節特別多,故此使喜讀愛情小說的她潸然淚下。
  她對金庸的作品評價甚高,認為它們甚有傳世的可能,因為“閣下最初看射雕是幾歲?二十八歲,令郎在高中時也讀射雕,什麽,令孫今年十一歲,也已對射雕感興趣?”
  所以,一本書賣了三十五年還是一直暢銷,一紙風行,已經踏上傳世第一步。
  至於她自己的作品?“統共纔得三五十積分”,故此,稿酬偏低,力爭過不行,也就算了。
  亦舒自認為,文人清廉,也是應該的,那麽喜歡寫,暢所欲言,又寫了那麽久,已經夠開心。加上量人為出,小心翼翼,這麽些年來,不惜不賒,不拖不欠,從不收稿酬以外的利益,甚至沒有預支過稿費。
  當她聽到起碼有兩位作傢,坐着勞斯萊斯去與老總談版稅,立即嘩然,很委屈地說:“我,一直是地鐵乘客。”
  許多人覺得寫稿是天下第一營生,因為無本生利嘛,一支筆在手,一疊稿紙鋪下,便可天花竜鳳,恣意所為。
  這是多麽殘忍啊,亦舒說,竟沒有把寫作人的時間心血精神算進去。
  不知多少次,親友問:要不要打牌/遊泳/旅行/組飯局/聊天?答案都是,不,要趕稿。
  據馮湘湘得來的第一手材料,一直在香港長到了三十多歲,亦舒都沒有去過海洋公園和太平山頂,因為沒有時間。但被組織者“騙”到書展,一句“亦舒來了”,當即簽名簽到手軟。
  她還有一個好習慣,從不拖稿,且不會“臨時抱佛腳”,一天交一段稿。小說連載,往往能一氣呵成,盡量木給人以斷裂感,這在香港地是很難做到的。有的寫作人一天好幾個專欄,A專欄的稿子飛到B專欄的事,並不是沒有發生過,而上一段與下一節聯接不上,更是經常招人非議的事。
  亦舒不想這樣,所以纔常常要趕稿。嚷嚷得多了,親友們都知道,她會有許多存稿的,不勞擔心。
  多少個清晨,不論寒暑,黎明即起,伏案苦寫。而寫還不過是寫作最基本的條件,怎樣辛苦準時交稿纔更重要,倘若寫得不好,也是杜然。
  似千斤重擔壓在肩上,因此,似乎從來沒有最快樂的一日。
  試想想,幾十年如一日,全職工作,業餘寫作,為的是什麽呢?
  一個原因是,亦舒愛做夢。
  什麽樣的夢都有。
  夢見前世與下一生,過去與未來,夢見所愛的已逝去的人,又夢見不可輓回的感情……
  一門心思地做夢,一有空就做,逮着機會就做,做完又做,直至一切的夢都變成小說。
  讀《紅樓夢》的次數多了,就瞭解到,夢其實是人生的縮影。
  每個主角都做夢嗎?全無例外。在夢中,他們得償所願,即使不是高高興興,亦蒼茫得心甘情願。
  夢的好處是精簡扼要,很少有人會在夢中燒飯睡覺洗衣服於傢務帶孩子。夢的情節永遠大悲大喜,驚愕突兀,沒有平凡的夢。
  小說主角的夢更加可以肆無忌憚地多姿多彩,有時他自己以為已經醒來,但是沒有,夢中有夢,一個夢破了,他仍然套在夢中,待真正醒來,反而更加迷糊。
  由夢而引發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幾乎彌漫了一部文學史。
  無論是“夢遊天姥吟離別”的大詩仙李白,還是“夢裏不知身是客”的南唐後主李煜,甚或那位時已六十有人卻還寫下“鐵馬冰河入夢來”的陸放翁,以及寫下世界名劇《仲夏夜之夢》的大文豪莎士比亞,都藉夢抒懷,由夢造境,寄願夢中。無不表達了對理想的夢寐以求的追尋,對臆想中好夢成真的熱切嚮往,和夢幻破滅後的萬般無奈與悲嘆。
  《紅樓夢》、《三國演義》、《桃花扇》《聊齋志異》等,更是處處見夢,亦真亦幻,在現實中徘徊,在夢境裏行走,忽發恍然,忘歸來路,不知漢魏。
  人生當然有美夢,也會有噩夢。但對於一個一生衹想做好一件事的人來說,夢中也會有踏實的感覺吧?
  亦舒算得上是追求“一個人一生衹能做一件事”的作傢,在短篇小說《羅衣》中,就以寓言形式披露自己一生的志嚮。
  那也是夢中世界,排滿了色彩繽紛的羅衣,姓倪的少女,卻偏偏挑中一件棕色的不起眼的袍子。因為她喜歡寫小說,願意成為一個說故事的人,並為此承擔風險。
  這很浪漫。
  在這裏,浪漫是一種心態,絶不等於玫瑰花與燭光晚餐或是跳舞到天明。而是不辭艱苦追求理想:一定要走這條路,換而不捨,犧牲一切在所不惜。
  是的,衹能做一件事,棄了筆的作傢是值得憐憫的,因為他這樣做就已經承認他一生沒有力量完成一件事。一個放棄了初衷的人,在茫茫人世間,在每日每時的變化和運動中,他的內心一定是焦慮和凌亂的。
  也有另外一些人,他們當初來的時候就不曾抱有初衷,而衹想湊熱鬧。當熱鬧冷完了,他們也該到別的地方湊新的熱鬧去了。天下永遠不會衹在一個地方熱鬧。
  而寫作,從來就是一件寂寞的事業。
  周濤的這段話,想必亦舒看到,心裏也會戚戚然吧。我也受過擾亂,産生過疑問,這時候我就來到一個視野空曠的地方,獨自默看着那座博格達神。它仿佛能夠醫治我的靈魂,因為我信任名。漸漸地我平靜下來,在一種嚴峻高目光所俯視下,你無形中會反省自己,物欲的騷動會平息下去。我想,神呀,你一生中究竟做了多少事呢?你仿佛什麽也沒做,連一點也沒挪動過,你一生所做的事不過就是站立着,永遠也不垮下去。你遠遠地離開人們,遠遠地看着人們爭來鬥去,生老病死;一代人的經驗智慧隨着他們的肉體埋進土裏,下一代人又重新開始那個老一套,他們忙忙碌碌,終生憂憤,似乎有永遠做不完的事,臨老,到徹底休息的時候一想,原來什麽也沒做。
  時間到了,鋪——笛聲響了。
  所以人們老是想着:“要是能夠重活一回多好!
  但是,那也衹能是夢中的祈禱罷了,“無處活凄涼”纔是赤裸裸的現實啊。
  我們至此大約可以理解,亦舒為什麽要不斷地寫寫寫了,有夢的人生纔是七彩的人生。
  再一個原因是,亦舒愛名。
  誰不愛名呢?從我們老祖宗起,就已知道名聲對人是如此重要。這樣,我們才能在今天把什麽“光宗耀祖”,“雁過留聲,人過留名”,“名正言順”,“揚名立萬”等等諸如此類的成語、諺語倒背如流。
  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廟堂意識”,無非也是在求取功名,科舉制度在此起着推波逐瀾的作用。〈編林外史》裏范進中舉那一章,正正是最好的寫照。
  我們並不為范進悲哀,更不會瞧不起他,世道、人心如此,根本不是個人的錯。
  范進還衹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呢,像陶淵明,蘇東坡等聲名赫赫的人,一朝失意,不也一樣鬱悶不堪,揪然不樂。
  今人都在贊陶翁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悠閑心態與“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的風雅行為,殊不知他在誦詩作畫,撫琴對奕的時候,心心念念的還是“歲月擲人去,有志不獲聘”,時顯“金剛怒目”相見
  “達亦不足資,窮亦不足悲”,世上有幾人能夠做到?
  “富在深山有人知”,算了吧,現代人誰還那麽幼稚?
  “功名”兩字,上頭不知沾滿了多少淚血。
  亦舒那支筆,確實尖利得很,繞着繞着連金庸都給繞到裏頭去了。
  金庸那樣有文名,當然是因為他寫得好,對他的寫作才華,亦舒願意五體投地那樣膜拜。
  他一開頭就跑在前面,叫讀者毫無二心,專註地盡心盡意欣賞他的文字,占盡優勢。
  但亦舒也有懷疑,人們願意坦誠地崇拜他,同他商業場中的名流身份,是否也有很大關係?
  若說港人待敬他完全沒有勢颳成分,那也是講不過去的。商業社會,更興這一套。
  難怪亦好會打哈哈,希望比現在更出名。名來了,利還會遠嗎?名利雙收,誰會抗拒!
  在她之前,張愛玲的那一句“出名要趁早呵”,至今餘音不絶,似乎遲一點,彼“名”已不是此“名”。
  看看都凄涼到什麽份上去了。
  亦舒當然看過不少出名的“訣竅”,不擇手段姿勢難看得很,即使後來拚命去慈善會上亮相,希望發了財纔立品,一樣於事無補。形象既定,以後也很難洗得幹淨。桐油爆裝的總還是桐油。故此,亦舒求名使求得相當的直言不諱,她說:我們當然都願意比現在支出名,…可是,更加出名,也得者看是出怎麽樣的名。我是一個寫作為生的人,倘若有朝一日出名,希望是因為我的文字吸引讀者,一傳十,十傳百,有口皆碑,於是嘩啦,一舉成名。而不希望因為拍了一則廣告,語不驚人死不休,故為公衆認識,也不希望是因為有一日穿着奇裝異服,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照片被刊在報上的緣故。這樣挑剔,活該一世出不了名?也不希望藉助任何知名人士、突發事件、組織機構而出名。我願意我出名,是因為我寫得好,不因為我生活正常,或是中了六合彩,或是特別懂得化妝,或是在別處有份化差,或是手持七國護照。我願意讀者尊重我、愛護我、喜歡我,統統因我的文字。他們毋須理會我長相如何,什麽年紀,住在何方。出名有許多種,我衹要出這一種。否則情願永不出名。
  《出名》
  不過,亦舒說這些話是有“歷史”打底的,短篇小說呢,有《聊齋志異》油證,長篇小說呢,有《紅樓夢》排註。
  《聊齋志異》藉花妖狐魅的形象,藉夢境、冥間、仙界等特殊環境,托寓諷今,藉題發揮,兼又文筆清新活潑,引人入勝,跌宕多姿,富有感染力,在寫作過程中,便不斷地被人藉閱,傳抄。
  可以說,作品還未面世,作者尚未成名,已經得到讀者賞識了。待到完稿五十多年後,《聊齋志異》纔有刻本面世,自此風行天下,萬口傳誦。
  君不見,由《聊齋志異》中改編出來的“聊齋”係列電影電視劇,不是演了一年又一年,至今我們還在看?
  那狐魅是多麽美麗,多麽跳挑動人,挑燈夜讀的書生時時盼望着她們翩然而至,不惜等待成為永恆。
  那花妖是多麽善良,多麽知情識趣,月下躊賠,不知牽動了幾許憐愛的心,願意成為一架可以擋風遮雨的緑蘿棚。
  (紅樓夢》更是傳奇,當年既無影印機,衹得手抄傳閱,煌煌然十幾二十個版本,雖然錯漏百出,讀者依然為之着迷。
  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巴不得就為林妹妹把那滿園子的已被拔掉的荷葉再統統栽回去;再一句“白茫茫大地真幹淨”,恨不得也把身外之物統統拋棄,跟着寶哥哥一步步走嚮那無盡的天邊。
  亦舒實在是不勝心嚮往之。
  那種被閱讀的境界,呵,會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想想都令人心醉。
  她甚至認為,衹有會說國語,又看過《紅樓夢》的人,纔算是中國人。這一份癡迷倒是和張愛玲、三毛、林燕妮等等纔女具有同樣的“共識”。
  亦舒曾為自己畫了一幅自畫像:“穿着破牛仔褲,爛T恤,頭髮剪得如男童,化妝品是一罐凡士林,閑時拖涼鞋,夾香煙去騎單車,奔公園,看法國小電影,縣地下打波子。”
  跟(紅樓夢》似乎一點關聯都沒有。
  正如許多人感到意外的,專寫纏綿的愛情小說的她,也崇拜魯迅?但這是真的、亦舒自述道:
  大學生問魯迅:“作為一個現代中國青年,應該爭取什麽?”魯迅答大學生:“先爭取言論自由,然後我告訴你,我們應該爭取什麽。”第一次看到魯迅答大學生,是十二三歲吧,馬上愛上了他……隨時隨地翻開魯迅全集,一切疑難雜癥都得到瞭解答,真不在乎旁人在想什麽寫什麽。夜半看魯迅,會得手舞足蹈。
  這些文學的營養,潛移默化到她的作品中去了,不管是在小說或是散文裏,我們經常能感覺得到。
  好了,有了這些經典名著打底,在物欲橫流的商業社會裏,保證了亦舒的筆不會“去到盡”,從而淪為不堪入目的精神垃圾。
  瑣碎是免不了的,重複是可以想見的,奇形怪狀也曾出現過,輕淺更不可避免,但是,總體來說,亦舒的作品基本都在水平綫上。所以有評論者並不把它排除於嚴肅文學之外,歸類於通俗文學之中,寧願視之為邊緣文學,或稱之為中間文學。
  這恐怕與她的智慧有關,不人云亦云,有自己堅定的立場和獨到的見解。
  雖然不同意人們把她和瓊瑤連在一起——客氣點的是“臺灣有瓊瑤,香港有亦舒”,有的幹脆就稱“亦舒是香港的瓊瑤”——但她還是很尊重瓊瑤,稱瓊瑤的言情小說創作已可得到九十分,不管人們如何毀譽參半,她的作品確實有愛有恨,並且十分流行。
  當有編輯勸旗下寫作人,題材別老是繞着孩子圈子、客廳廚房轉,眼光放遠點,不然讀者會厭倦。而對方答之:讀者就是喜歡這些,你看亦舒寫了幾十年還不是寫身邊事,照樣一直有得寫。
  她很是義正詞嚴地反駁:兩者之間是有分別的。她比較“滑頭”,從來不願直接打開大門邀請讀者進屋來坐,介紹他們三房兩廳如何間隔,平常同什麽名人來往,又今晚往何處跳舞,時裝在什麽店裏買……
  她希望與讀者分享的,是對某件事的意見,而不是某件事情本身。
  玫瑰花真漂亮,可憾不是每個女子都可以長得像玫瑰,不然全無煩惱。固此從來不打算告訴讀者,窗外種了幾株玫瑰,每株又長了幾條蟲子之類。
  這就是亦舒和某些專欄作者的不同,恐怕也是她的灑脫之處,很有專業道德,並不隨便糊弄讀者,或者以熟賣熟,恃“老”(寫作資歷)欺人。
  小說呢則。說又是一個世界,裏頭的悲歡離合,一樣是現實的反映,其中的苦中作樂,笑中有淚,更讓人感同身受。
  曾經,在香港的地鐵、輪渡上看到,十年前少女們在看亦舒的書,十年後,另一茬麥少年同樣在津津有味地捧讀她的書。
  也清楚知道,廣州環市東路上翩然而過的白領麗人們,互相薦引亦舒的書作為“辦公室秘文”,模仿其中的行為方式,以應付工作上、情感上、生活上的睏惑。
  這不能不說是亦舒的幸運。
  一個人,既選擇對了路,又勤奮工作,並不等於他就能成功,這纔僅僅是邁開了第一步,今後如何,還得靠天時地利人和。亦舒非常清楚這一點,在慶幸自己“好彩”的同時,惟有兢兢業業,努力增産,精益求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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