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作家评传>> 李广德 Li Guangde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5年)
一代文豪:茅盾的一生
  作者言:
  一、此书与原出版社所订合同已到期,且作者已对原作进行大量修改和新写,现寻找有意出版新版的出版社。
  二、此书寻找有意改编、拍摄电影或电视连续剧的单位和个人。
  三、此书和专著《茅盾学论稿》寻求有意出版的外国出版社。
  作者简介
  一、长房长曾孙
  二、知书达理好母亲
  三、作文名列前茅
  四、志在鸿鹄
  五、除名
  六、学作对联
  七、北大深造
  八、“商务”第一天
  九、入文学之门
  十、革新《小说月报》
  十一、反击“礼拜六派”
  一五、领导罢工
  一七、总主笔日夜战斗
  一八、上下庐山
  一九、笔名“茅盾”的由来
  二十、鲁迅秘密来访
  二一、亡命日本
  二二、智斗尾巴
  二三、罗美老弟
  二四、创作《子夜》
  二五、痛失诤友秋白
  二六、和史沫特莱的友谊
  二七、儿子去游行
  二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二九、劝说鲁迅出国治病
  三十、维护文艺界的团结
  三一、月曜会
  三二、炮火的洗礼
  三三、在《文艺阵地》上
  三四、赴新疆途中
  三五、身陷虎口
  三六、逃出魔爪
  三七、到延安去
  三八、清凉山下路
  三九、雾都来去
  四十、《腐蚀》轰动香港
  四一、战时“大家庭”
  四二、与日兵周旋
  四三、千里跋涉脱险
  四四、笔耕桂林
  四五、蒋介石发出邀请之后
  四六、教胡子婴写小说
  四七、第一次做生日
  四八、清明前后
  四九、哭爱女
  五十、喜晤玛娅访同行
  五一、迎接解放
  五二、首任文化部长
  五三、吃闷棍
  五四、培育文学新人
  五五、沉默,沉默
  五六、总理保护,免遭劫难
  五七、妻子亡故
  五八、孤寂岁月
  五九、两部手稿之谜
  六十、退还稿酬
  六一、写回忆录
  六二、最后的日子
  后记
一、长房长曾孙
  在苏州、杭州之间的嘉湖平原上,星罗棋布地散落着许多水乡集镇。其中有一个中
  等规模的乌镇,就是本书主人公的故乡。
  乌镇是一个水乡古镇,由乌镇和表镇合并而成。它位于浙江省桐乡县的北部,在京
  杭大运河的西侧,距县城十三公里。《乌青八景图记》说:“我乌青,左嘉禾而右苕,
  南武林而北姑苏,为浙之名地。”
  这里是典型的江南水乡。乌镇的水系四通八达,河道纵横,舟船如梭。一条宽阔的
  市河……车溪从南至北纵贯全镇。河上石桥、木桥如长虹飞跨,两岸房舍鳞次栉比,水
  街相依。每天清晨,集市上熙熙攘攘,人们摩肩接踵,交易着这里盛产的上等稻米、蚕
  丝、晒烟、湖羊,买卖价廉物美的河蟹、甲鱼、黄鳝、银鱼……
  乌镇应家桥堍有一座修真观,观前有一条街,用青石板铺成。观前街十七号是一幢
  四开间两进的“走马楼”房屋。它的中间有一个小天井,四面是两层的楼房,每层各间
  屋子只用板壁隔开,可以互相通行,如同骑马能够走一圈,当地人称这种楼房叫“走马
  楼”。
  清朝末年,这幢并不宽敞的“走马楼”里住着一户姓沈的人家。沈家的祖先原是乌
  镇近乡的农民,后来迁到镇上做小买卖,赚了点钱后,开了一爿经营晒烟丝的烟店。此
  后,这家的主人沈焕跑到上海、汉口等地经商,又捐了一个侯补道的官职。于是沈家,
  成了一个半官半商的家庭。沈焕带着妻子王氏、女儿和小儿子在广西梧州,担任税关监
  督;
  他的两个儿子,分管着沈家在乌镇开的两爿商店,一爿上泰兴昌纸店,另一爿是京
  广百货店。负责纸店的大儿子沈恩培,是个秀才,他不愿经商,只知乐天逍遥,吹箫唱
  曲;
  二儿子沈恩愿意经商,却又不善经营,百货店常常亏损。
  沈家的长房长孙沈永锡,十六岁就中了秀才,但他厌恶八股文,订婚后去跟岳父……
  乌镇名中医陈世泽学习,满师后成了个中医“郎中”。
  仲夏的一天,在广西当官的沈焕接到乌镇拍来一封电报,拆开一看,顿时眉开眼笑,
  奔进内宅,向王氏喊道:“大喜事!大喜事!我们沈家四世同堂,我做太公了!你做阿
  太了!”
  原来这一年……1896年7月4日,即清光绪22年(丙申)5月25日亥时,他的长房长曾
  孙即大文豪茅盾诞生了。
  沈焕心想,按照沈家的排行,曾孙这一辈应是“德”字辈,“德”字下面一字须是
  “水”旁。我家孙辈虽然都中了秀才,可是举业连连不成,经商又不善管理,没有一个
  令人满意的。如今长曾孙诞生,他可要超过前辈,做个鸿儒,象鸿鹄高飞,为沈家兴旺
  大展鸿图!于是,他为长曾孙取了个大名:德鸿。他又想起,今年春天来梧州的燕子特
  别多,这是吉祥之兆,就叫长曾孙的小名为:燕昌。
  家里人接到沈焕来信,都觉得“德鸿”这个名字意思好,又响亮,从此大人小孩都
  唤他“德鸿”。
  由于德鸿是长房长曾孙,大家都把他当宝贝,百般宠爱。好的食品,祖父母先给他
  吃;
  好的衣裳,也先给他穿。当他睡着的时侯,人人都屏声静气,说话低声细语,走路
  蹑手蹑脚,唯恐惊吓了他。几个小叔叔也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好东西给他吃,将自己的玩
  具让给他玩。
  他的祖母高氏是一户地主的女儿,办事都依照农村风俗习惯。孙媳妇陈爱珠怀孕后,
  她天天烧拜求观音送子;德鸿出生第三天,她亲自下厨,向亲朋端“三朝面”、分红蛋。
  满月那天,她又张罗着为德鸿摆“满月酒”。
  德鸿的外公、外婆,给小外孙送来了缎子斗篷,四季衣裳、鞋帽,还有摇篮、坐车。
  特地请人打制了“长命富贵”银锁、银项圈,以及银手镯、银脚镯,亲手给外孙戴
  上。
  德鸿的祖父沈恩培,平时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替儿孙做牛马。”从来不管
  家里的事,天天顾自己上“访卢阁”品茶,打小麻将,或练习书法。然而他对长孙德鸿,
  却是例外地喜欢,经常抱到手上逗着玩,或到街上转悠,这家商店柜台前站站,那家商
  店客房里坐坐。听到人们说他孙子长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他便一脸是笑。
  德鸿满周岁了。一天中午,一艘嘉兴航班的小火轮靠上乌镇码头。沈焕带着王氏、
  女儿、小儿子,卸任还乡,回到了乌镇。他一到家,不顾旅途劳累,就对家里人喊道:
  “德鸿呢?快把他抱来,让我看看!”沈永锡急忙上楼,偕妻子抱了德鸿下来,向
  二位老人请安。小德鸿见了曾祖父、曾祖母,居然不怕陌生,伸出一双小手,按母亲的
  吩咐,脆声地喊道:“太公!……阿太!……”
  沈焕和王氏把德鸿抱起来,宝贝、心肝地连声叫着。一家人都笑了。
  德鸿的曾祖父晚年心情郁郁不欢,不愿和儿孙们谈话,而对长曾孙德鸿,一直很宠
  爱。
  他对儿孙……包括德鸿的父亲,屡次不能中举感到失望、沮丧。心想,自己奋斗了
  一生,白手起家,创下了这份家业,而要使沈家成为真正的官宦之家,这愿望看来只能
  寄托在德鸿身上了。
  “德鸿,快快长大吧!太公要靠你为沈家传宗接代、光宗耀祖!你不能使太公失望!”
  沈焕叮嘱着才两三岁的曾孙。小德鸿仰着脸,忽闪着眼睛。他此时怎能听懂曾祖父
  的话呢?
  不久,德鸿的外祖父因病去世,母亲带他回外婆家住了一段时间。
  1900年,德鸿四岁了。他的曾祖父沈焕病逝于乌镇。而他的弟弟来到了这个中医兼
  小商的家庭。父亲按沈家的排行,给他弟弟取名“德济”,就是日后曾任中共鄂豫皖中
  央分局书记的沈泽民。
  德鸿的父亲在维新变法的高潮中,成了一个拥护君主立宪,赞成“西学为用,中学
  为体”的维新派。然而“百日维新”的失败,使他想进高等学堂、然后考取官费赴日本
  留学的美好计划全落空了。
  他三十岁时患病,一年多以后病情加重,卧床不起。
  这时,德鸿已进入与他家仅一墙之隔的立志小学读书。每天下午三点放学回到家里,
  母亲就叫他坐在床沿,双手拿着书本,坚在他父亲胸前让父亲看书时的专注神情,他想:
  什么有趣的书,使父亲这样入迷呢?待父亲疲倦睡着时,他便悄悄地打开父亲的书
  来看。
  哎呀。这是何等难懂的书呵!他一页也看不懂。不过,他对父亲能读懂这样的“天
  书”,是十分钦佩的。父亲即使在病中仍好学不倦的精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
  培养了他对书籍的爱好。
  有一天,德鸿正拿着书让父亲看。忽然听父亲说:“不看了,拿刀来!”德鸿知道,
  这“刀”是指他们房中那把长方形、半尺长的切瓜果的钢刀,便去拿了来,问道:“阿
  爸,你要刀做啥呀?”
  “手指甲太长了,刀给我。”父亲迟疑了一下,对他说。
  德鸿听了有点诧异:手指甲怎么能用刀削呢?但他还是把刀递给了父亲。
  沈永锡朝刀看了一会儿,又把刀放下,叫儿子拿走。德鸿问父亲还看不看书,他说
  不看了,要德鸿去瞧瞧妈妈衣服洗完了没有。
  德鸿走下楼,看见母亲已把衣裳洗完、晾好,便说:“阿爸想剪指甲。”母亲应道:
  “哦,我去给他剪。”转身就上楼。
  晚上,等他父亲睡着了,母亲悄悄告诉德鸿,父亲叫他拿刀,是想自杀。德鸿吃惊
  地“啊”了一声。母亲说,经过劝说,父亲答应不自杀了。但是她不放心,反复叮嘱儿
  子:
  “德鸿,你以后把刀藏藏好,剪刀也要藏好,都不许再给你阿爸了。”从这以后,
  德鸿担负起了监督父亲的任务。
  他外婆得悉女婿想自杀,很着急,特地派人去邻镇南浔,请来镇西医院的一位日本
  女医生。诊断后,确定女婿患的是“骨痨”。
  这是一种骨结核病,当时人们还不懂,在中国也没有特效药。陈爱珠忧虑地问丈夫:
  “你知道什么叫骨痨?”沈永锡想了关天才说:“中国医书上没有这个病名。痨病
  虫子是土话。我看过西医的书,说肺痨西医名为肺结核,这结核是菌,会移动。想来是
  移动到骨髓里去了。看来我这病是没法治了。东洋医生给的药,吃也无用。”
  德鸿看到父亲说话时心气平静,而外婆却哭了。父亲笑着说:“原来说是请东洋医
  生来看看,弄个清楚。如今知道了是不治之症,我倒安心了。但不知还能活几天?我有
  许多事要预先安排好。”
  从此之后,德鸿就再见不到父亲看书了,却见父母两人低声商量着什么事。过了两
  天,看见他父亲说着什么,母亲在笔录。他站在一旁,虽然能听得那些话,却不解有什
  么意义。只见母亲一边笔录,一边流泪,笔录完以后念了一遍。
  “就这样吧。”父亲说。
  母亲想了一会儿说:“这桩大事,我写了,人家会说不是你的主张,我看,应当请
  公公来写。”
  “你想得周到。”德鸿的父亲苦笑道,便对儿子说,“去请你爷爷。”
  德鸿把祖父请父母的卧室里,听见父亲又说了一遍,让祖父录写下来。这时,他听
  懂了最后两句是:“沈伯蕃口述,父砚耕笔录。”晚年他在回记录中写道:“后来我知
  道这是遗嘱。要点如下:中国大势,除非有第二次变法维新,便要被列强瓜分,而两者
  都必然要振兴实业,需要理工人才;如果不愿在国内做亡国奴,有了理工这个本领,国
  外到处可以谋生。遗嘱上又嘱咐我和弟弟不要误解自由、平等的意义。”
  立遗嘱后的一天,德鸿看到父亲叫母亲整理书籍。他父亲把小说留给妻子,声、光、
  化、电等“新学”书籍遗给两个儿子,将医学书都送给别人,又指着一本书对德鸿说:
  “这是一大奇书,你现在看不懂,将来大概能看懂的。”
  沈永锡指的“一大奇书”是谭嗣同的《仁学》。
  他不再看自己喜欢的数理化书籍之后,就和妻子天天议论国家大事,叙述日本怎样
  因明治维新而成为强国。
  德鸿坐在一旁听着,大部分不懂。病中的父亲常常勉励他:“大丈夫要以天下为己
  任。
  鸿儿,你知道什么是‘以天下为己任’吗?”德鸿摇摇头,父亲便反复说明这句话
  的意思。他父亲是多么希望他成为“以天下为己任”的“大丈夫”啊!
  沈永锡这个维新派知识分子,因骨结核病不治而于1906年病逝,终年三十四岁。
  这年德鸿十岁,他的弟弟德济六岁,他们的寡母陈爱珠三十一岁。
二、知书达理好母亲
  德鸿的母亲是当地著名中医陈世泽续弦夫人所生。陈老医生很喜欢这个女儿,视作
  掌上明珠,特地为她取名:爱珠。爱珠四岁时,她母亲的脑病仍不见好转。父亲想:女
  儿渐渐长大,总得有人教养。他想起了连襟王老秀才夫妻俩家道小康,无儿无女,若请
  他们代为教养女儿,可以放心。于是爱珠长住王家。姨夫姨母待她象亲生女儿一样。她
  跟王老秀才学会了读书、写字、珠算,还念了不少古书;她向姨母学会了烹饪、缝纫,
  不但能缝制单衣夹裤,会翻丝棉衣袄,而且会缝制皮衣裘裳。
  她十四岁那年,陈世泽来接她回去,想让她替自己管家。王老秀才知道他亲自教的
  这个十四岁女孩子知书达礼,能写会算,便说:“不是我夸爱珠,朝廷如开女科,我这
  个姨甥女准能考取秀才!不过,你要她管那么大个家,她能不能管得了,我可没有把握。”
  陈世泽也有点担心,女儿才十四岁,能挑得起管家这个重担子吗?谁知爱珠一回到
  家里,就开始整顿家务。不过一个多月,家里就变了个样:女仆和男厨师不再吵架了,
  学医的门生感到伙食改善了。连陈世泽也察觉出:家里仍是那么多人,却秩序井然,内
  外肃静,吵闹、调笑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妻子的脑病也居然好了。他对来访的姐姐和
  王老秀才说:“想不到爱珠比我还能干!”
  爱珠十九岁与沈永锡结婚。陈世泽拿出一千五百两银子为她办喜事。当听说沈焕从
  广西汇来两千两银子给长孙作结婚之用时,他又添上五百两银子,这样就与男家相当了。
  他为爱珠置办了各种各样的嫁妆。虽比不上官僚、巨商嫁女的排场,但在乌青两镇
  也是够体面的。
  她与沈永锡结婚后,丈夫问她过去读过什么书,她说读过四书五经、《唐诗三百首》、
  《古文观止》、《列女传》、《幼学琼林》、《楚辞集注》。沈永锡见她对这些书还能
  解释,很是高兴。但他觉得这些书不切实用,便让妻子读《史鉴节要》,接着又读《瀛
  环志略》。前一本是简要的中国通史,陈爱珠顺利地读完了,而后一本是关于世界各国
  历史地理的书,她太生疏了,读起来困难很多,沈永锡就给她解释、说明,直到她懂了
  为止。
  小德鸿五岁时,陈爱珠与丈夫商量,想叫儿子进沈家塾读书。丈夫不同意,说是家
  塾的老师是他父亲(沈恩培),教书不认真,而且教的是《三字经》、《千家诗》一套
  老古董。他说:“还是让德鸿学点科学知识,将来有用。”陈爱珠觉得丈夫说得有理,
  可是由谁来教儿子呢?
  沈永锡这时一边行医,一边忙着实现他做学问的计划。他想到家里是德鸿祖母当家,
  妻子有闲空,就要妻子在他们卧室里教儿子读书。两人挑选了上海澄衷学堂新出版的
  《字课图识》作为识字教材,又从《正蒙必读》里抄出《天文歌略》和《地理歌略》。
  作为知识教材。没有合适的历史读本,陈爱珠就根据《史鉴节要》,自编教材。
  楼下,家塾里不时传出诵读《三字经》的声音:“人之初,性本善……”;楼上,
  陈爱珠和德鸿母子在教读《地理歌略》和《天文歌略》:“高平为原,窈深为谷。山脊
  曰岚,山足曰麓。”;“云维何兴,以水之升,雨维何降,以云之蒸……”;“大地椭
  圆,旋转如球,东半西半,分五大洲……”这些全新的知识,开启了小德鸿心智,引他
  进入了宇宙、自然和社会的广阔天地。他后来说:“我的第一个启蒙老师是我母亲。”
  年轻母亲对儿子的要求很严,但是并不主张他一天到晚关在家里读书、写字。她经
  常给儿子讲历史故事,本地传说,家庭人事。家里的仆人也常领着德鸿游玩乌青两镇的
  名胜古迹,或去看修真观对面戏台的演出,或去乌镇将军庙,看人们烧香许愿。
  陈爱珠对丈夫爱好的数学不感兴趣,她的爱好是小说。在她当姑娘时,已经读过许
  多古代小说,做了媳妇反比替父管家时空闲,她又一本接一本地读起小说来。德鸿的父
  亲那年赴杭州参加乡试,未入场前逛书坊,买了不少书,其中有特地为她买的《西游记》、
  《封神榜》、《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还有几本是上海新出的文言译的西欧文
  学名著。
  她不仅自己爱读这些小说,而且还经常把小说中的故事讲给儿子听,这就无形中培
  养了德鸿对于小说的兴趣。而沈永锡对此却不了解,他常常纳闷,对妻子说:“我们这
  个儿子,怎么于数学如此地不近?一点也不象我。”
  1904年,乌镇办起了第一所初级小学──立志小学,德鸿成了这所小学的第一班学
  生。
  校长是德鸿的表叔卢鉴泉。校门的两旁是原立志书院留下的一幅对联:“先立乎其
  大,有志者竟成”,里面嵌着“立志”二字。这给童年的德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他
  懂得了事在人为的道理。
  这年德鸿八岁。他后来写道:“那时侯,父亲已卧床不起,房内总要有人侍侯,所
  以我虽说上了学,却时时要照顾家里。好在学校就在我家隔壁,上下课的铃声听得很清
  楚,我听到铃声再跑去上课也来得及,有时我干脆请假不去了。母亲怕我拉下的功课太
  多,就自己教我,很快我就把《论语》读完了,比学校里的进度快。”
  立志小学的课程有国文、修身、历史和数学。他对数学虽比过去“近”了一些,仍
  然没有兴趣。但他觉得进了小学是个“解放”,他说:小学的“课程都比《天文歌略》
  容易记,也有兴味,即使是《论语》吧,孔子和弟子们的谈话无论如何总比天上的星座
  多点人间味。”
  有一天,德鸿从家里堆放破烂什物有平屋里翻到了一箱子木版绣像小说,其中有
  《水浒》、《三国演义》、《西游记》。过去,他曾听母亲讲过《西游记》中的一些故
  事,此时看到这部书,就捧在手中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不久,沈永锡和陈爱珠都发现儿子在偷偷看小说。“德鸿看看闲书,也可以把文理
  看通。他要看,你就把那部石印的《后西游记》拿给他看吧。”父亲并没有训斥儿子,
  相反还关照妻子帮儿子挑选小说。陈爱珠明白丈夫的意思,那部石印的《后西游记》里
  没有插图,儿子不会因只看插图而不看文字,这样有助于他学习语文。
  得到了父母的同意,德鸿便能够公开阅读小说了,渐渐成了一个小说迷。
  德鸿的父亲去世经后,陈爱珠用恭楷写了一幅对联,贴在丈夫有遗像两侧:
    幼诵孔孟之言,长学声光化电,忧国忧家,斯人斯疾,奈何长才未展,死不瞑目。
  良人亦即良师,十年互勉互励,雹碎春红,百身莫赎,从今誓守遗言,管教双雏。
  陈爱珠把全部心血倾注在德鸿、德济两兄弟身上。她常对德鸿说:“你要做个有志
  气的人。俗话说,‘长兄为父’,你弟弟将来怎么样,全在你给他做个什么榜样。”
  她管教德鸿极为严格。听到隔壁放学的铃声,而儿子还没有回家,就要查问他为什
  么回家晚了,是不是到哪里玩耍去了。有一天,教算术的翁老师生病没有来上课,小德
  鸿急着回家。一个年龄比他大五六岁的同学拉着他,叫他一起去玩。德鸿不肯,向校门
  口跑去。那同学在后面追赶,不小心跌了一跤,擦破了膝盖,手腕上还出了点血。他拉
  着小德鸿,去找德鸿的母亲告状。陈爱珠安慰了那个大同学一番,还给他几十个铜钱,
  让他医治手腕。最爱挑剔他人的德鸿二姑母看见了,不冷不热地对孙爱珠说:“他爹不
  在了,你怎么连自己的儿子都管教不好,真是!”陈爱珠一听,勃然大怒,把小德鸿拉
  到楼上,关了房门,拿起从前家塾中的硬木大戒尺,就要打下来。
  过去她也打过他,不过是用裁衣服的竹尺打手心,而且只轻轻在打几下;现在竟然
  举起这硬木大戒尺来了。德鸿怕极了,开了房门,直往楼下跑去。
  陈爱珠气愤在大声说:“你不听管教,我不要你这个儿子了!”
  听着母亲的骂声,小德鸿吓坏了,一直跑出大门来到街上。这件事惊动了全家。他
  祖母叫他三叔去找,却找不到;他祖母更着急了,可是又不能埋怨他母亲。
  小德鸿在街上无目的地走着,烦恼地想:又不是我的错,姆妈为什么要打我呀?走
  了一会儿,他觉得还是应当到学校去,请当时看到那个大同学自己绊了一跤的沈先生替
  他说情。沈老师跟着他来到沈家,对他母亲说:“这件事我当场看见。是那个大孩子不
  好,他要追德鸿,自己绊了跤,怎么反诬告沈德鸿呢!这事我可以作证。”又说:“大
  嫂读书知礼,岂不闻‘孝子事亲,不杖则受,大杖则走’乎?你家德鸿做得对呀!”听
  到沈老师这么说,陈爱珠开口道:“谢谢沈先生。”说完就转身回进房中。德鸿祖母听
  不懂沈老师说的那两句文言,看见媳妇说了声“谢谢”就返身回房,以为又要打德鸿了,
  就带着孙子到楼上去。陈爱珠背窗坐着。祖母让德鸿跪在母亲膝前。他哭着说:“妈妈,
  你打吧。”母亲一听,泪如雨下,只说了一句“你父亲若在,不用我……”就说不下去
  了,伸手把爱子拉了起来。
  过后,小德鸿问母亲:“妈,沈先生对你说的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呀?”
  “唉!天下的父母没有不爱子女的,管教他们是要他们学好。父母盛怒的时侯,用
  大杖打子女,如果子女不走,打伤了岂不反而使父母痛心么?所以说‘大杖则走’。沈
  先生是说……”
  “哦,你要拿大戒尺打我,我跑了出去,是对的?”
  “你这孩子……”母亲笑了。
  从这以后,母亲就不再打他了。
  陈爱珠就是这样一位从小受到良好教养,通晓文史,知书达理,卓识远见,性格刚
  强的中国妇女。她丧夫之后,含辛茹苦,抚养两个儿子成才,又深明大义,支持他们远
  走高飞,献身革命事业。
  沈德鸿曾为母亲写有一首《七律》:
  乡党群称女丈夫,含辛茹苦抚双雏。
  力排众议遵遗嘱,敢犯家规走险途。
  午夜短檠忧国是,秋风黄叶哭黄垆。
  平生意气多自许,不教儿曹作陋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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