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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偶的幽靈
  ——外國奇情故事集
  編譯者:任溶溶
  
  玩偶的幽靈
  監獄怪談
  修士見鬼記
  地獄之行
  貝切爾牧師的奇遇
  失蹤的房子
  “緑宅”故事
  古宅迷魂
  這是夢嗎?
  律師遇鬼記
  姑妄聽之
  第十三號房間
  玫瑰園之夢
  老鼠
  三個自白
  述異四則
  守屍人
  她的右腳中趾
  海上冤魂
  瑪德萊娜修女
  相遇聖誕節
  信守誓約
  她講的鬼故事
  嘗嘗你愛的滋味
  禁忌
  祖母的秘密
  男生厠所
  殺人電影錄像帶
  一塊骷髏骨
  毛蟲
  宅異
  鬼伯爵尋仇記
  騙鬼的故事
  鬼怕人的故事
  不信鬼的人
  一雙小手
  哈裏
  失去的心
  兩瓶開胃小菜兒
玩偶的幽靈
  豪華的剋蘭斯頓公爵府出了可怕的大事,一下子像天塌了下來,整座鄰宅亂了套。男管傢正在他的房間裏想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這時連忙走出房間,兩個男僕從兩個方向同時趕來。幾個女僕已經呆呆地站在大樓梯上。女管傢普林格爾太太本人高高地站在上面樓梯口。至於大保姆、小保姆,還有兒童室的女僕,她們的緊張心情就無法形容了。大保姆把一隻手搭在擦得亮亮的大理石欄桿上,傻乎乎地直朝她前面看;小保姆背倚着擦得亮亮的大理石墻,臉色蒼白,動也沒法動;兒童室女僕跌坐在樓梯上天鵝絨地毯旁邊的大理石梯級上,毫不掩飾地哭得淚流滿面。
  格溫多林·蘭開斯特一道格拉斯一斯剋魯普小姐,第九代剋蘭斯頓公爵最小的女兒,六歲零三個月,單獨一個人坐在剋蘭斯頓府那座大樓梯從下面數上去的第三級樓梯上。
  “噢!”男管傢先是驚叫一聲,隨即就不見了。
  “啊!”那兩個男僕跟着喊了一聲,也走掉了。
  “衹為了那麽個玩偶。”衹聽到普林格爾太太清清楚楚地說了一句,完全是不以為然的口氣。
  小保姆聽到了她說這句話。接着大保姆、小保姆、兒童室女僕過來圍住了格溫多林小姐,溫柔地輕輕拍她,從她們的口袋裏掏出些不衛生的東西來塞給她,哄她,然後急忙連哄帶拉他把她弄出剋蘭斯頓公爵府,以免樓上主人知道她們竟讓嬌貴的格溫多林·蘭開斯特—道格拉斯一斯剋魯普小姐抱着她那個玩偶滾下大樓梯。由於玩偶跌破得很厲害,兒童室女僕用格溫多林小姐的小鬥篷把它裏起來,將破碎的東西全裏了進去。
  剋蘭斯頓公爵府離海德公園不遠,到了那裏,她們找了一處安靜地方,把剋溫多林小姐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幸好連一塊烏青塊也沒有。因為樓梯上的地毯非常厚,又鬆又軟,而且地毯下面還墊着很厚的布,讓它再軟一些。
  格溫多林·蘭開斯特一道格拉斯一斯剋魯普小姐一嚮衹是哇哇大叫,卻從來不哭。剛纔她就是哇哇大叫,保姆沒有辦法,衹好讓她下樓。她定要一個人走,一隻手抱着尼娜,就是那個玩偶,一隻手扶着大理石欄桿,走在樓梯地毯邊上擦得光光亮亮的大理石梯級上,因此她滑了一跤,跌了下來,害得尼娜倒了大黴。
  等到大保姆她們認定格溫多林小姐平安無事,放下了心,這纔把裹着玩偶的小鬥篷打開,看看它怎麽樣。這個玩偶很大,很漂亮,有一頭真正的金頭髮,眼皮會開會合,眼睛深色。不僅這樣,衹要把它的右臂舉起放下,它就叫“爸爸”,把它的左臂舉起放下,它就叫“媽媽”,叫得清清楚楚。
  “它掉下來的時候,我聽見它衹叫了一聲"爸”,”什麽都聽見的小保姆說。“不過它應該對爸爸’纔對。”
  “那是因為它落到梯級的時候衹舉起了手臂,”大保姆說。“你看我把它這衹手臂重新放下來,它就要說剩下的那聲‘爸’了。”
  “爸。”尼娜的右手臂給放下來的時候,它那張破了的臉真發出這麽一聲。這張臉從前額中間,通過鼻子,直到下面淡緑色寬大長罩衣領口上的脖子,正好居中裂開,還掉了兩塊三角形的賽潞路。
  “這簡直不可思議,跌得破成這副樣子,它竟然還能夠發出聲音。”小保姆說。
  “你得把它給送到帕剋勒先生那裏去,”指揮她的大保姆說。“不太遠,你最好這就去。”
  格溫多林小姐正忙着用一把小鏟子在泥地上挖洞,一點不去理會保姆們在說什麽。
  “你在幹什麽啊?”兒童室女僕問她。
  “尼娜死了,我在給它挖一個墳墓。”貴小姐思想着回答。
  “噢,尼娜會好好活過來的。”兒童室女僕說。
  小保姆把尼娜重新裏起來就要走。很宰運,一位戴小這根帽的好心長腿士兵正好在那裏,他反正閑着沒事,自告奮勇把小保姆安全地送到帕剋勒先生那裏,然後再把她送回傢來。
  帕剋勒先生和他年紀很小的女兒住在小巷一座小房子裏,這小巷通到離貝爾格雷夫廣場不太遠的一條安靜小馬路上。帕剋勒先生是一位能妙手回春的玩偶醫生,在貴族圈子裏赫赫有名。他修復各種大小、各種年齡的玩偶,男娃娃玩偶和女娃娃玩偶,穿長袍的嬰孩玩偶和穿時髦衣服的大人玩偶,會說話的玩偶和不會說話的玩偶,躺下來會閉上眼睛的玩偶和要牽動一根看不見的鐵絲才能使它閉上眼睛的玩偶。他的女兒埃爾絲衹有十二歲,但已善於縫補玩偶的衣服,給玩偶做頭髮,儘管做頭髮的時候玩偶坐着一動不動,隨你怎麽擺弄,可這個活地比你們想的要難得多。
  帕剋勒先生原本是一個德國人,但許多年前,和許多外國人一樣,他在倫敦這個大海洋中改變了他的國籍。不過他還是有一兩個德國朋友,到了星期六晚上,他們常來跟他一起抽抽煙玩玩紙牌,稱呼他’‘赫爾醫生”,你們知道,“赫爾”在德語裏就是“先生”,等於英語裏的“密斯特”,“赫爾醫生”就是“醫生先生”。這個稱呼讓帕剋勒先生聽了非常親切快活。
  他的樣子看上去比他的實際歲數大,因為他留着長鬍子,亂蓬蓬的,頭髮花白而且稀少,戴一副角邊眼鏡。至於埃爾絲,她瘦小蒼白,十分文靜整潔,黑眼睛,棕色頭髮梳成一根長辮子裏在背後,上面紮上黑蝴蝶結。她除了縫補玩偶們的衣服以外,等到玩偶病好了,重新身強力壯的時候。是她把它們送回它們自己的傢去。
  他們的房子雖然說小,但衹住兩個人卻顯得太大了。朝街是一間起居室,工作室在房子後部,樓上有三個房間。但是父女兩個大部分時間都在工作室裏,因為他們通常總在幹活,甚至晚上也幹。
  話說帕剋勒先生把尼娜放在工作臺上,看了它半天,直到角邊眼鏡後面的眼睛裏噙滿了淚水。他是一個非常容易受到感動的人,常常會愛上他修理的玩偶。當它們對着他微笑了幾天之後,他甚至會捨不得跟它們分開。對於他來說,它們是真正的小人,有自己的性格、思想和感情,他對它們全都充滿柔情。但是其中也有一些,打從一開始看到就迷住了他。它們給送到他這裏來的時候大都受傷殘破,那副模樣會讓他感到可憐,甚至眼淚都要落下來了。你們要記得,他大半生生活在玩偶當中,理解它們。
  “你怎麽就知道它們沒有感覺呢?”他常常對他的小埃爾絲說。“你對它們必須溫柔。好好對待小玩意兒,不花你什麽,然而這也許會讓它們覺得好過。”
  埃爾絲明白他的意思,因為她是個孩子,她知道他愛她勝過愛所有的玩偶。
  就這樣,帕剋勒先生一看見尼娜就愛上它了,也許因為它那雙美麗的棕色玻璃眼睛有點像埃爾絲的眼睛,他是用整個心去愛埃爾絲的。此外,這是一件悲慘的事。看得出來,尼娜來到這個世界時間並不長,因為它的臉十分完美,沒有過什麽變化,頭髮該平滑的地方平滑,該捲麯的地方捲麯,綢罩在完全是新的。然而它的臉部如今居中有道可怕的裂縫,像刀砍出來的一樣,又深又寬,不過縫邊光滑。他輕輕地夾緊它的頭讓這道縫合攏的時候,兩邊縫發出刺耳的聲音,聽起來叫人難過,深色眼睛的眼皮抖動,尼娜好像十分疼痛的樣子。
  “可憐的尼娜!”帕剋勒先生難受地說。“不過我不會讓你覺得很痛,衹是你要過很長時間才能恢復健康。”
  當人們把破玩偶送來的時候,他總要問這些玩偶叫什麽名字,有時候來人知道孩子們叫它們什麽名字,就告訴他。他很喜歡“尼娜”這個名字。尼娜從各方面都使他感到,它是許多年來他最喜歡的玩偶,他太愛它,决定不管要花上多大精力,也要使它完全恢復健康。
  帕剋勒先生耐心地一點一點修理它,埃爾絲在旁邊看着。她不能為可憐的尼娜效什麽勞,它的衣服不需要縫補。這位玩偶醫生修理的時間越長,對那頭金發和那雙美麗的棕色玻璃眼睛就越是喜歡。他有時候會忘掉在架子上排排躺着等候他修理的其他玩偶,整整一個鐘頭坐在那裏看着尼娜的臉,用他的匠心考慮,有什麽新的辦法可以消除這樁可怕事故遺留的哪怕最小一點痕跡。
  玩偶給修得驚人之完美,連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衹是從他那雙銳利眼睛看去,疤痕依然看得出來,那道一般人看不出的細縫在臉部中間,從右偏左一直下來。不過這次修理,條件已經好到不能再好,天氣晴朗乾燥,髒按劑很快就幹,對於玩偶醫院來說,天氣好壞是大不相同的。
  最後帕剋勒先生知道,他已經再也無能為力。剋蘭斯頓公爵府那位小保姆已經來過兩次,看玩偶到底修好了沒有,都有點健的口氣了。
  “尼娜還沒有完全復原。’帕剋勒先生每次回答說,因為他下不了决。心和尼娜分離。
  現在他坐在他那張方形工作臺前面,尼娜最後一次躺在他的面前。它旁邊放着一個棕色大紙盒。它放在那裏,就像是尼娜的棺材,等着盛殮它,他想。可是他必須把尼娜放進去,在尼娜親愛的臉上蓋上經紙,然後蓋上盒蓋。一想起要用繩子把它紮起來,他一下子又淚流滿面,東西也看不清楚了。他將永遠不能再一直看到它那雙美麗的棕色玻璃眼睛的深處,他將永遠不能再聽到它說“爸爸”和“媽媽”的呆板聲音。這是最痛苦的時刻。
  在分離前他徒然地想拖延點時間,輪流端起裝膠接劑、裝膠水、裝樹膠、裝顔料的瓶子,一個一個地看,然後又去看尼娜的臉。他所有的工具都在手邊,整齊地排列着,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再用它們來為尼娜做什麽了。尼娜現在非常健康,衹要沒有殘忍的孩子傷害它,它可以長命百歲,衹有臉上那道幾乎看不出來的傷痕告訴人們,它在剋蘭斯頓公爵府大理石樓梯上曾經遭遇過那樁可怕的事情。
  帕剋勒先生忽然激動得從椅子上猛站起來,轉過了臉。
  “埃爾絲,”可他還是猶豫地說,“這件事衹好由你替我做了。看到它進那個盒子,我實在受不了。”
  於是他走到窗口,背對着房間站在那裏,讓埃爾絲做他不忍心做的那件事。
  “好了嗎?”他頭也不回,問埃爾絲說。“那麽你把它送去,我親愛的。戴上你的帽子,快把它送到剋蘭斯頓公爵府去,你走了以後我會回過身來的。”
  爸爸對玩偶的古怪做法,埃爾絲早已習以為常,因此,他和尼娜分別竟會如此激動,她雖然還從來沒有看見過,但也並不覺得太驚訝。
  “你快點回來,”帕剋勒先生聽到女兒的手拉房門閂的時候說。“已經很晚了,我本不該在這種時候叫你去。不過這件事我受不了。”
  埃爾絲走了以後,帕剋勒先生離開窗口,重新回到工作臺前他的坐位上,等着他的孩子回傢。他輕輕地觸摸尼娜剛纔躺過的地方,回想尼娜微紅的臉、玻璃眼珠、一級一絶的金發,直到幾乎能夠看到它們。
  傍晚很長,因為這是在暮春。但天色還是黑下來了,於是帕剋勒先生想,埃爾絲怎麽還沒回來呢。她已經去了一個半小時,這比他預想的時間要長得多,因為從貝爾格雷夫廣場到剋蘭斯頓公爵府衹有半英裏。他想孩子可能等在那裏,所以耽誤了。然而隨着暮色越來越深,他開始不放心了,在暗下來的工作室裏走過來走過去,已經不再去想尼娜,衹一個勁兒地想着埃爾絲,他自己心愛的活生生的孩子。
  他一點一點地越來越心煩意亂,坐立不安,感到冷,稀少的頭髮給微微吹動,他希望有個伴,不要孤零零一個人待着。總而言之,他開始害怕了。
  他一面用帶有濃重德語口音的英語責備自己是個傻老頭兒,一面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火柴。他知道火柴應該在什麽地方,因為他總是把它放在同一地方,放在一盒修補玩偶用的各種顔色火漆旁邊的。可是在黑暗中他怎麽也找不到火柴。
  他斷定埃爾絲一定出什麽事了,由於越來越害怕,他覺得能點起燈來看看已經是什麽時候,可能會讓自己平靜一些。他又責備自己是個傻老頭兒,在黑暗中,他自己的聲音倒把他嚇了一跳。他還是沒找到火柴。
  窗外還沒黑,是灰色的,衹要走到那裏,他可以看出時間,看了時間以後再到櫃子那兒去取火柴。他於是從桌旁站起來,離開椅子,開始順着木頭地板嚮窗口走去。
  什麽東西在黑暗中跟在他的後面。是很輕的啪哈啪塔聲,像是一雙小腳踩在木頭地板上的聲音。他停下來細聽,頭髮都竪起來了。什麽也沒有!他真是個傻老頭兒。他走了兩步,這一回他肯定是又聽見很輕的啪喀啪嘈聲。他把背轉嚮窗口,靠着窗框,窗玻璃咯咯響起來。他面對黑暗。一切十分安靜,照舊衹聞到濕栽上、膠接劑和填料的氣味。
  “是你嗎,埃爾絲?”他問了一聲,對自己聲音裏那種恐懼口氣覺得十分驚奇。
  房間裏沒有回答的聲音,他擡起手上的表,要就着還沒有黑透的窗外灰暗暮色看看都什麽時間了。他集中眼力看到這時候是十點零兩三分。他一個人待着已經很久了。他不由得大吃一驚,很為埃爾絲擔心,她在外面那麽大一個倫敦城竟待得那麽晚。他幾乎是跑着走到房門口。當他摸索門閂的時候,他清楚地聽到一雙小腳跟着他跑的聲音。
  “是老鼠!”他軟弱無力地說了一聲,正好這時候,他把房門打開了。
  他一出房門趕快關上它,衹覺得背上冷嗖嗖的。過道很黑,但他找到了帽子,轉眼就來到外面小巷,呼吸起來更加舒暢。他覺得很奇怪,外面卻還這麽亮。他清楚地看到腳下的路面,小巷外面的馬路上聽得到孩子們玩室外遊戲的笑聲和叫聲。他奇怪自己剛纔怎麽會這樣緊張,一時間甚至想回到屋裏去安心地等待埃爾絲回傢。但緊接着他感到那種為什麽事而擔心害怕的感覺不知不覺又來了。不管怎麽樣,他最好上剋蘭斯頓公爵府去走一趟,嚮那裏的僕人打聽一下自己孩子的下落。說不定有一位女僕喜歡她,這會兒正給她吃茶點呢。
  他快步走到貝爾格雷夫廣場,從那裏順着大街嚮前走,一路上仔細地聽着,聽聽是不是有細小的腳步聲。但是他什麽也沒聽到。於是他一面按豪華公爵府的僕役鈴,一面笑話自己。還用說,他的孩子一定是在公爵府裏面。
  開門的是個下人——因為這是後門——但是他模仿前門僕人的腔調,在很亮的燈光下懷疑地盯住帕剋勒先生看。
  沒有見過什麽小姑娘,對玩偶的事他一無所知。
  “她是我的女兒,”帕剋勒先生用發抖的聲音說,因為他重新擔心起來,而且這時候的擔心還加了好幾倍,“我怕出什麽事情了。”
  那下人粗魯地說:“她不會在這房子裏出什麽事情的,因為她根本就沒有來過,這就是她不會在這裏出什麽事情的道理。”
  帕剋勒先生不得不承認,他女兒有沒有來過這個人最清楚,因為管門和讓人進屋是他的分內事。不過他很希望這個人能讓他和小保姆說句話,小保姆認識他。然而這個人越發粗魯了,二話不說,當着他的面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玩偶醫生孤零零一個人留在大街上,用手扶住欄桿支撐着自己的身體,他覺得自己的身體直不起來了,就像一些玩偶的身體攔腰折斷那樣。
  他立刻明白,他必須想辦法去找埃爾絲,想到這一點,他的力氣來了。他開始飛快地沿着他女兒送貨會走的所有大街橫街走一遍,還嚮幾位警察打聽,問他們有沒有見過一個小姑娘,但都落了空。他們回答得很客氣,因為他們看到他不是個醉漢,講話很清楚,為了孩子很着急,而他們有些人自己也是有孩子的。
  他回到傢,精疲力竭,心都碎了,這時已是凌晨一點。當他在門鎖裏轉動鑰匙的時候,他的心一下子停住不跳了,因為他知道自己這時候很清醒,沒有做夢,卻的的確確聽到屋內一雙小腳的啪喀啪哈聲順着過道迎着他過來。
  然而他傷心超過害怕,他的心重新痛苦地跳動起來。他走進屋,在黑暗中挂好帽子,在櫃子裏找到火柴,在屋角的老地方找到了蠟燭臺。
  帕剋勒先生纍得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在工作臺前的椅子上坐下,幾乎都要暈過去,頭倒在疊起來的雙手上。在他旁邊,孤零零的蠟燭在溫暖的空氣中平靜地燃燒着。
  “埃爾絲!埃爾絲!”他頭枕在枯黃的手指關節上呻吟。他說得出的就衹有這個名字,但叫了也得不到任何安慰。正好相反,這個名字刻他的耳朵、他的頭、他的靈魂,使他感到一陣新的、尖銳的痛苦。這個名字每叫一聲,就等於說一次小埃爾絲已經死了,死在倫敦街頭上哪個黑暗的地方。
  他實在大傷心了,因此甚至沒有感覺到有樣東西在輕輕地拉他那件舊上衣的下襬,拉得那麽輕,就像一隻小老鼠在咬東西。即使他註意到了,他也會以為那真是一隻老鼠的。
  “埃爾絲!埃爾絲!”他還是枕在雙手上呻吟。
  這時候一股寒風吹動他稀疏的頭髮,蠟燭的火焰猛地低了下去,幾乎衹剩下一點火星,好像風這就要把它吹滅似的,但也許衹是蠟燭快要點完了。帕剋勒先生感到他臉下的雙手嚇得僵硬了:他聽見了一陣輕微的籟額聲,像是絲綢在微風中飄動的聲音。他坐了起來,嚇壞了,一個呆板的細小聲音在寂靜中說話。
  “爸一爸!”這聲音說,兩個音節之間斷開。
  帕剋勒猛地站起來,椅子啪喀一聲嚮後倒在地板上。蠟燭已經快熄滅了。
  說話的是玩偶尼娜的聲音,在幾百個玩偶的聲音中,他一聽就能聽出它來。而且不僅這樣,在這聲音中他還聽到哀鳴,求救,受傷孩子的呼號。帕剋勒先生僵立在那裏,想朝四周看一下,起先他做不到,因為他似乎從頭到腳凝固了。
  接着他好容易掙紮着讓一邊一隻手舉起來,捧住太陽穴,幫助自己的腦袋轉動,就像他轉動一個玩偶的腦袋那樣。蠟燭火焰已經低得照不出東西來,房間看上去十分黑。接着他看出了點東西。他剛纔已經嚇到了頂點,本以為不可能有更可怕的事情了。然而有,他的膝蓋不由得發抖,因為他看到那玩偶就站在地板中間,發出朦朧的光芒,它美麗的棕色玻璃眼睛緊緊地盯住他。它臉上那道他補好了的極細的縫發亮,像是用光描繪出來的。
  然而在這雙眼睛裏還有點別的東西,像埃爾絲的眼睛那種屬於人的東西,但用這雙眼睛看着他的是玩偶而不是埃爾絲。一想到埃爾絲,這就足夠讓他想起一切痛苦,讓他忘掉了恐懼。
  “埃爾絲!我的小埃爾絲!”他出聲叫起來。
  那小幽靈動了,它的一條玩偶手臂僵直地、機械地舉起和落下。
  “爸一爸。”它說。
  這一回清清楚楚卻又離得很遠的呆板聲音更像埃爾絲的口氣了。他斷定埃爾絲在叫他。
  他的臉在昏暗中完全發白了,然而他的膝蓋不再發抖,他覺得沒那麽害怕了。
  “我聽見了,孩子!可是你在什麽地方呢?你在哪兒啊?”他問道。“你在哪兒啊,埃爾絲?”
  “爸一爸!”
  在寂靜的房間裏叫聲消失了,響起了很輕的絲綢簌簌聲,棕色的玻璃眼睛慢慢地轉過去,帕剋勒先生聽到容銅製兒童拖鞋的小腳啪喀啪喀響,他看到玩偶一直嚮房門口跑。這時候蠟燭的火焰又升高了,房間給照亮了,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房間裏。
  帕剋勒先生手搭涼棚朝身邊四下裏看。他清清楚楚看到了每一樣東西,他覺得他一定是在做夢,不過他是站着而不是坐着,如果他剛醒來,那應該是坐着的。蠟燭現在燃燒得很旺。需要修理的玩偶躺成一排,腳趾嚮上。第三個丟掉了它的右腳鞋子,埃爾絲正在給它做鞋子。他知道這件事,可是他這會兒不是在做夢。他找了一通而沒有結果地回到傢時,在門口聽到了玩偶的腳步聲衝着門跑來,這也不是夢。他在椅子上並沒有睡着。他的心在破碎,他怎麽還睡得着呢?他一直都在醒着。
  他定下心來,扶起了倒下的椅子,再用非常着重的口氣對自己說了一聲他真是個傻老頭兒。他應該到外面街上去找他的孩子,問別人,到警察局去打聽,如果發生了什麽事情,一發現都會嚮警察局報告的,要不然就到醫院去打聽。
  “爸一爸!”
  那渴望、哀鳴、號叫的呆板聲音在房門外的走廊響起來,帕剋勒先生臉色蒼白,像生了根似的一動不動站了一會兒,接着他的手已經去拉房門門閂,緊接着他已經在外面走廊裏,身後打開的房門射出亮光。
  在他對面,他看到那小幽靈在陰影中清楚地閃亮,它的右手像是在招呼他,手臂再一次舉起又放下。他一下子明白了,它不是來嚇唬他,而是來給他帶路的。它一消失不見,他馬上大着膽嚮門口走去,他知道它正在外面街上等着他。他忘了疲倦,忘了他還沒吃晚飯,忘了他曾走了許多英裏的路,因為他一下子産生了希望,像生命的金色泉水流淌在他的心裏。
  一點不假,在小巷的拐角,在馬路的拐角,在貝爾格雷夫廣場,他都看到那小幽靈飄在他前面。有時候,在有光的地方,它衹是一個影子,但街燈會照出它那件淡緑色的小綢罩衣;有時候,在街上很黑的地方,它整個形狀明亮地放光,看得出它金色的頭髮和淺紅色的脖子。它像個小孩子那樣在一路嚮前跑,帕剋勒先生幾乎可以聽到它跑起來時腳上那雙銅製兒童拖鞋在路面上啪略啪喀響。不過它跑得很快,他僅僅能夠跟上,用手按住滑到腦後的帽子,晚上的微風吹拂着他頭上稀疏的頭髮,不過他那副角邊眼鏡牢牢地架在他的鼻子上面。
  他不停腳地嚮前走啊走,也不知道要走到什麽地方去。但他甚至不管要走到什麽地方,因為他斷定他這條路絶對沒有走錯。
  最後,在一條寬闊安靜的大街上,他正站在一道樣子莊嚴的大門前面,門兩邊各有一盞燈,門上有一個擦得很亮的門鈴銅拉手。他拉了門鈴。
  大門打開以後,就在裏面,就在明亮的亮光裏面,他看到了那個小影子,看到了那件綢的淡緑色小罩衣,聽到了那很輕的叫聲再一次傳到他的耳朵裏,現在不那麽凄慘了,更多的是充滿渴望。
  “爸一爸!”
  那影子一下子變亮,在它的明亮中,那雙美麗的棕色玻璃眼睛變得那麽快活地嚮他的眼睛轉過來,而那張玫瑰色的小嘴微笑得那麽聖潔,這個玩偶幽靈看上去就像一個小天使。
  “一個小姑娘十點鐘剛過給送到這兒來了,”醫院看門人平靜的聲音說。“我記得他們說她衹是昏迷了過去。她緊緊抱着一個棕色大紙盒子,他們沒有辦法把它從她的懷抱裏拿出來。她有一條棕色的長辮子,當他們把她抱進來的時候,它垂了下來。”
  “她是我的小女兒。”帕剋勒先生說道,但是他簡直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他走進兒童病房,在那裏面柔和的燈光當中,他在埃爾絲的頭部上方把頭靠下來。
  他這樣站了一分鐘光景,那雙美麗的棕色眼睛張開了,它們朝上看着他的眼睛。
  “爸爸!”埃爾絲溫柔地叫道。“我知道你會來的!”
  接下來好一陣,帕剋勒先生不知道他做了什麽,說了什麽,但是他感覺到,這一夜工夫他幾乎給嚇死,急死,絶望得要死,現在都過去了,衹要埃爾絲太平無事,這些都算不了什麽。
  接下來埃爾絲講她的故事。護土小姐讓她講,因為病房裏衹有兩個其他孩子,他們正在復原,而且正睡得很熟。
  “他們是些兇神惡煞的男孩,”埃爾絲說,“他們動手要搶走我抱着的尼娜。但是我緊緊抱住它,而且盡力跟他們拼,一直到他們當中有一個不知拿什麽東西打了我。我昏了過去,接下來的事情就什麽也不知道了。我猜想他們看到闖了禍,馬上逃走。有人在那裏發現了我,把我送到這裏來。不過我怕尼娜全給弄壞了。”
  “盒子在這裏,”護土小姐說。"我們沒有辦法把它從她的懷抱裏拿出來,一直到她醒來以後,她纔讓我們把盒子拿開。你們想看看裏面的玩偶是不是破了嗎?”
  她很靈活地解開了繩子,但是尼娜已經完全破成了碎塊。衹是兒童病房裏柔和的燈光照亮了它那件寬大小長罩衣的淡緑色格子。
監獄怪談
  在這個死刑囚被處决之前的一星期內,蒂斯代爾醫生要去看他一兩次。這個人一如往常見到的死刑囚,絶望了,安安靜靜,聽天由命,面對一個小時比一個小時臨近的那一個早晨,看上去並不感到恐懼。死亡的痛苦對他來說像是已經過去,當他聽到上訴已被駁回時,他覺得一切都完了。但是在希望還沒有完全失去的原先那些日子,這個惡人卻天天受盡死亡的折磨。蒂斯代爾醫生一生看得多了,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是這樣地狂熱渴求生命,這樣地出於動物的求生本能而和這個物質世界難捨難分。最後他得到了再也沒有希望的消息,精神一下子擺脫了原來那種既受折磨又存幻想的痛苦羈絆,冷漠地接受了這個不可避免的事實。然而說變就變,變化是如此之異乎尋常,因此醫生反而覺得,是這個和g把他的感覺能力一下子完全鎮住,他麻木了,而在麻木的表面底下,他會依然像原先那樣執著於物質世界。犯人聽到那無望結果的時候暈了過去,獄方馬上請蒂斯代爾醫生趕來看他。但是昏厥時間很短,他醒過來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這個犯人犯了謀殺罪,罪行異常駭人,沒有一個人會絲毫同情這樣一個謀殺犯。如今已被判處死刑的這個查爾斯·林剋沃思,他原是英格蘭北部城市設菲爾德一傢小文具店的老闆,跟他的妻子和母親住在一起。後者便是這樁殘忍罪行的被害人,殺人動機是要霸占這位老太太擁有的五百英鎊財産。在審訊中查實,當時林剋沃思欠債達一百英鎊,他在妻子離傢去走親戚時把他的親生母親捐死了,深夜將屍首埋在他傢後面的小花園裏。他妻子回傢以後,他對林剋沃思老太太不在傢這件事編了一個完全合乎清理的說法。近一兩年來,他們母子兩個老是爭吵不休,母親不止一次威脅說要離開,要不付每星期八先令的傢用錢,要用她的錢去買年金保險,等等。正是在年輕的林剋沃思太太離開了傢的那天,母子兩個的確又為了傢務事大吵一通,結果母親氣不過,真的到銀行取出了全部存款,準備第二天離開設菲爾德去倫敦,那裏有她的朋友。當天晚上她把這件事告訴了兒子,而夜裏他就把她殺死了。
  在妻子回傢之前,他所作的第二步行動是經過縝密考慮的。他把他母親的東西全收拾好,打成兩件行李,送到火車站,交火車托運進城,晚上還請了幾個朋友來傢吃晚飯,告訴他們說他母親已經走了。他並沒有假裝難過(這也是合乎道理的,因為他那些朋友大致知道他們母子的關係),他說他和他母親一直合不來,她走了反而可以讓雙方都安寧。他妻子回來以後他說的也就是這番話,不過還加了一點,說他和母親吵得太厲害了,他母親連去的地方也沒有給他留下地址。這也是他經過深思熟慮編造出來的,可以不讓他妻子給他母親寫信。妻子顯然完全聽信了他所編造的故事,事實上這故事編得天衣無縫,沒有絲毫會引起人懷疑之處。
  起先一些日子他裝得很鎮靜,做得很狡猾,這是大多數罪犯在一定程度上都如此的,不這樣,他們的罪行就會很快被發現。舉例來說,他不馬上還債,而且把他母親的房間出租給一個年輕人居住,還辭退了他店裏的夥計,所有的活兒自己一個人包辦。這就給人一個印象,他這樣做是出於經濟原因,好增加點收入又節省點開銷。而與此同時,他又揚言他的生意大為好轉,直到一個月以後,他纔開始稍微動用他原先從母親房間鎖着的抽屜裏找到並拿走的現鈔。隨後他兌開兩張五十鎊鈔票,把欠的債還清。
  再下來他就沒有那麽鎮靜和謹慎了。他忍不住在銀行裏開了一個戶頭,存進了四張五十鎊鈔票,然後又一點一點增加。他在後花園理屍首時為了穩妥,埋得原是夠深的,可現在想想還是不放心,出於保險起見,他買了一大車礦渣和石塊,得到他那位年輕房客幫忙,在店打烊後,花了好多個夏夜,在埋屍的地點上面造起了一座假山。
  也是合當有事,他本來應該去認領母親行李的那個火車站,它的無主行李招領處失了火,母親兩件行李中的一件燒壞了一點兒。公司是要負責賠償的。他母親的衣服上有她的名字,行李中還有一封信寫着設菲爾德的地址,這就使得他們發出一封純粹公事形式的通知信,說公司準備接受物主的賠償申請。這封通知信寄給林剋沃思太太,信自然就到了查爾斯·林剋沃思的妻子,也就是年輕的那位休剋沃思太太手裏,她把信讀了。
  這本來是封完全沒有什麽的通知信,如今卻置林剋沃思於死地。他根本無法解釋那些行李怎麽會仍舊留在那火車站,它衹說明他母親出了什麽事。不用說,這件事不得不交給警方,讓他們去偵查她的行蹤,如果證實她死了,就能提出申請,要求賠償她走前從銀行提取的那筆巨款。至少他的妻子和那位房客是建議他這麽辦的,讀鐵路公司那封通知信時這房客正好也在場。林剋沃思沒有辦法不這麽辦。
  事情於是開始調查。查到最後,一些默不作聲的人來到他們那條街上張望,到銀行查詢,從附近一座房子窺看他們傢的後花園,裏面那座假山上已經盛長着蒙草。接下來便是逮捕林剋沃思和進行審詢。審訊用不了多少日子,一個星期六夜裏便進行判决。戴寬大帽子的時髦婦女使得法庭色彩繽紛,人群中沒有一個人同情被控有罪的這個樣子像運動員的年輕人。這些人中有不少是上了歲數的可敬母親,這樁罪行激起了母親們的義憤,她們傾聽着宣讀他那些無可辯駁的罪狀,強烈地認為罪犯死有餘辜。當法官戴上那頂可怕而又滑稽的小黑帽,要以上帝的名義進行宣判時,她們激動得禁不住顫抖。
  林剋沃思要為他令人發指的罪行受到懲處。聽到過他罪證的人沒有一個懷疑,他犯罪時的冷漠和他知道上訴失敗後在全部舉止上表現出來的那種冷漠不會有什麽不同。監獄牧師盡了一切力量要使他認罪服罪和仔海,但是全都無效,直到最後,他雖然沒有抗辯,但仍然認為自己是無罪的。
  在九月一個晴朗的早晨,溫暖的太陽照耀着可怕的一小群人從監獄走嚮竪着絞刑架的木屋。在那裏,死刑執行了。犯人生命之火一下子就熄滅,蒂斯代爾醫生感到很滿意。他站在絞刑臺上,目睹犯人腳下的踏腳板拉開,蒙着頭套、雙手反綁的犯人落到洞裏去。他聽到繩子給重量突然拉緊時的格答一聲,低下頭去,看到被絞的人體奇怪地轉動了幾下。衹不過一兩秒鐘,行刑就圓滿結束了。
  一小時後他作屍體檢驗,覺得他原先的判斷是正確的:脊椎骨在頸部折斷了,犯人立即死亡。簡直用不着作小小的解剖來證明這一點,但為了形式上的需要,他還是照規矩做了。但在這樣做的時候,他心中有一個非常古怪卻又十分真實的感覺,那死者的魂靈似乎緊靠着他,還呆在它殘破的軀體內。但是毫無疑問,肉體已經死亡,一小時以前就死亡了。
  接下來又出現了一件事,事情很小,乍看毫無意義,卻也十分奇怪。監獄長走進來問,一小時前用過的那根絞繩是不是和屍體一起錯拿到驗屍房來了,照規矩,那根絞繩是要送給執行絞刑的劊子手的。但是絞繩連影子也沒有,它好像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它不在這裏,也不在絞刑臺上,實在奇怪。丟掉這根絞繩雖然沒什麽大不了,但不可理解。
  蒂斯代爾醫生是一位單身漢,一個人生活,住在貝德福廣場一座有長窗的寬敞舒適的住宅裏。他雇用了一個烹調手藝高明的廚姐給他做飯,她的丈夫當他的僕人照顧他。他根本不想另找職務,他在監獄裏工作是為了研究罪犯的心理。他認為大多數犯罪——也就是違反了人類為了保護自己而訂立的行為準則,——或則是由於精神不正常,或則是由於饑餓。比方說盜竊罪吧,他决不衹看一方面。盜竊通常是由於貧睏,不過也常有這樣的事,是由於腦子裏有隱藏的毛病,即所謂盜竊痛。他深信,是也有不少人並不因為物質需要就直接陷入盜竊中去的。
  但更特殊的是盜竊罪和暴力合在一起的案件,他那天晚上回傢時一直想着這個問題,而當天上午他在現場看到了那罪犯的最後時刻。這人的罪行是駭人的,而金錢的需要並不那麽緊迫,這樁謀殺案的令人發指和不近人情,使他認為謀殺者與其說是罪犯,不如說是瘋子。據他所知,這個人本來性情安靜善良,是個好丈夫,和鄰居相處也很好。然而他犯了一次罪,就這一次,卻使他為社會所不容。這麽殘忍的罪行,不管犯罪的是沒病的人還是瘋子,都是不能容忍的;做出這種事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用處。但是蒂斯代爾醫生還是覺得,如果這死者能認罪,死刑就更有效。這個人在道德上肯定是有罪的,但他希望,當這個人到了再也無法存有僥幸心理的時候,他本人能服罪就好了。
  那天晚上,蒂斯代爾醫生一個人吃完晚飯以後,走進和餐廳相通的書房,無心讀書,就坐在壁爐前面的紅色大扶手植上,聽任腦子想到哪裏是哪裏。
  他的思想幾乎馬上又回到當天上午體驗到的那種奇怪感覺,即林剋沃思的生命雖然在一小時以前就已經結束,但他的魂靈仍然在驗屍室裏。這也不是第一次,特別是碰到突然死亡事件時他也有過類似的感覺,衹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一次那樣明顯。
  他正在這樣心不在焉地冥想,一下子被打斷了。靠近他的那張寫字檯上有個電話,電話鈴聲忽然響了起來,衹是聽上去不是平時那種響亮的金屬聲,卻很輕,像是電力不足,或者是電話機出了故障。不管怎樣,電話鈴聲是響了,他於是從椅子上站起身子,過去把電話拿了起來。
  “喂喂,”他說,“你是誰?”
  電話裏回答的聲音很輕,喊喊嘖嘖像是耳語聲,幾乎聽不見,不知在說什麽。
  “我聽不清你的話。”他又說了一遍。
  那耳語聲又響起來,還是聽不清楚。接着聲音完全停止了。
  他拿着電話站了約半分鐘,等着說話聲重新響起來,但是和平時聽到嘰嘰嘎嘎聲,表明還在和對方的電話聯絡着不同,電話裏一點聲音也沒有。於是他衹好放下電話,再打電話給交換臺,說出自己的電話號碼。
  “你能告訴我,剛纔是什麽電話號碼打電話給我嗎?”他問道。
  等了一下,然後交換臺告訴他電話號碼。一聽,是他當醫生的那個監獄的電話號碼。
  “那就請你給我接那個電話吧。”他說。
  電話接通了。
  “是你們剛纔給我電話的,”他對着電話說。“對,我是蒂斯代爾醫生。到底怎麽回事?剛纔我聽不出你們說的話。”
  回答的聲音十分清楚,完全聽得明白。
  “出什麽錯了,醫生,”電話裏說。“我們沒給你打過電話。”
  “但是交換臺告訴我,是你們給我打了電話,三分鐘以前。”
  “那就是交換臺弄錯了。”電話裏說。
  “真是奇怪。那麽再見。你是德雷科特監獄長吧?”
  “是我,蒂斯代爾醫生。那麽好,再見。”
  蒂斯代爾醫生回到他那張大扶手椅,還是沒有心思讀書。他依舊讓他的腦子去馳騁,不限定它想什麽,但他的思想老是回到這個莫名其妙的電話上。電話出錯是常有的事,他經常接到打錯的電話,電話交換臺也經常把他打出去的電話接錯地方,不過這一次電話鈴聲不對頭,電話裏的說話聲是聽不清楚的喊喊呼呼耳語聲,這就使他想入非非。很快他就發現,他正在自己的房間裏踱來踱去,腦子盡在想一些再荒唐不過的事情。
  “但這是不可能的。”他說出聲來。
  第二天早晨他照常上監獄去,在那裏再一次有一種奇怪感覺,的確是有什麽看不見的東西在場。在此以前他也曾經有過一些超自然的體驗,覺得自己這個人大概對超自然力量敏感,在特定情況下能感到常人所感受不到的東西。這天早晨他感覺到在場的東西像是昨天上午被處死的人。它就在這裏。他在監獄小院子和走過死刑囚牢房門前時最強烈地感覺到它,強烈到這種程度,即使那人的形象一下子在他面前出現,他也不會覺得驚訝。當他走出走廊盡頭的門時,他回過頭來,真希望看到它。他一直感到心頭有一種巨大的恐怖感,這看不見的東西奇怪地弄得他心神不寧。他感到那可憐的鬼魂有什麽事情求助。他毫不懷疑他這種感覺是實在的,並不是他的想像使得它宛如存在。林剋沃思的鬼魂是在那裏。
  他走進他的醫務室,工作忙了兩個多小時。但在這段時間裏,他始終覺得那看不見的同一個東西就在他的附近,雖然它的力量比在和那個人更密切相關的地方顯然要弱得多。
  最後,在離開監獄以前,為了看看他的想法是不是有道理,他走進那間行刑的木屋去瞧瞧。可他一下子臉色發白,趕緊出來,關上了木屋的門。在絞刑臺梯級頂上站着一個人形,蒙着頭罩,雙臂反綁,但是輪廓模糊,僅僅隱約可見。隱約可見卻是絶對不錯的。
  蒂斯代爾醫生是一位神經健全的人,他幾乎馬上就恢復正常,對自己剛纔那猛然一驚感到害羞。使他臉色發白的那陣恐怖主要由於神經一時震驚,而不是由於心中害怕。不過因為他對超自然現象過於敏感,他無法使自己再回到那木屋裏去。即使他硬要使自己回去,他的肌肉也拒絶接受他的命令。如果那還沒有離開這世界的可憐鬼魂真有什麽事情要和他商量,他更希望它離開他遠一點打交道。照他的理解,它活動的範圍是有限的。它主要在監獄院子裏、死囚牢房裏、行刑木屋裏作祟,在醫務室裏,對它的感覺就淡薄得多了。
  這時候他心裏又有了個想法。他回到他自己的房間,把昨天晚上回答過他電話的德雷科特監獄長請來。
  “你完全能夠肯定,”他問德雷科特監獄長說,“昨天晚上在我打電話給你之前,這裏沒有人打過電話給我嗎?”
  蒂斯代爾醫生註意到,德雷科特監獄長聽了他的話猶豫了一下。
  “我真不知道這怎麽會可能,醫生,”德雷科特監獄長說,“在那之前,我緊靠着電話坐了半個小時。如果有人來打電話,我一定會看到的。”
  “你的確沒有看見有人打電話?”蒂斯代爾醫生稍微加重口氣再問一聲。
  德雷科特監獄長更明顯地顯得不自在。
  “沒有,我沒有看見。”他同樣加重了口氣回答。
  蒂斯代爾醫生從他身上移開視綫。
  “但是你也許感覺到那兒有人吧?”他隨便似的問,好像這話並沒有什麽意思。
  德雷科特監獄長顯然心中有事,衹是難以出口。
  “好吧,醫生,如果你這麽說的話,”他終於說了起來。“不過你會說我是半睡着了,或者是晚飯吃了什麽不衛生的東西。”
  蒂斯代爾醫生放棄了他那種隨隨便便的態度。
  “我不會那麽說你的,”他說。“你也會說我昨天晚上聽到我的電話鈴響是睡着了。告訴你吧,監獄長,那電話的鈴聲和以往不同。儘管電話離我很近,我也衹是勉強聽到鈴聲響。我拿起電話聽,卻衹聽到裏面喊喊嚷嚷的耳語聲。但是後來你跟我講話,我卻聽得清清楚楚。現在我相信電話的這一頭是有什麽東西——什麽人。當時你在這裏,你雖然看不見人,但是你也感覺到是有什麽人吧?"
  德雷科特監獄長點點頭。
  “我不是一個神經過敏的人,醫生,”他說,“我不幻想。但那裏是有什麽東西。它在電話旁邊轉,那不是風,因為一點兒風也沒有,晚上很暖和。為了更保險些,我去把窗子也關上了。但它,醫生,在房間裏依舊逗留了一個鐘頭甚至更長些時間。它掀動電話簿的書頁,靠近我的時候拂動我的頭髮。它冰冷極了,醫生。”
  蒂斯代爾醫生直盯住他的臉看。
  “它使你想起昨天上午做過的事嗎?”他突然問道。
  德雷科特監獄長又猶豫了一下。
  “是的,醫生,”他最後說。“已决犯查爾斯·林剋沃思。”
  蒂斯代爾醫生點頭同意。
  “就是他,”他說。“那麽,今天晚上是你值班嗎?”
  “是的,我真希望不是我值班。”
  “我知道你的感覺,我自己的感覺也和你的一樣。但不管這是誰。它似乎要和我取得聯繫。再說,昨天夜裏你的監獄裏有什麽麻煩嗎?”
  “有,好多人做了惡夢,拼命地大喊大叫,而這些人平時都是很安靜的。這種情形過去在絞死了人的夜裏有時也有,我也碰到過,但不像昨天夜裏那麽厲害。”
  “我明白了、好,如果這——這你看不見的東西今天晚上又要打電話,請你盡量給它方便。它很可能在相同的時間來。我無法告訴你這是為什麽,但通常是這樣的。除非萬不得已,請你不要呆在有電話的那個房間,衹要一個小時就行,好給它充分的時間,大概是在九點半到十點半之間。我在電話另一頭作好準備等他。萬一我是接到了電話,事後我會打電話給你,弄明白你是沒有給過我電話。”
  “沒有什麽可害怕的吧,醫生?”德雷科特監獄長問。
  蒂斯代爾醫生想起今天早晨自己害怕的事,但是誠懇地保證說:“我保證沒有什麽可害怕的。”
  當天晚上本來有人約好請蒂斯代爾醫生去吃晚飯,蒂斯代爾醫生把約會回掉了,九點半便一個人坐在他的書房裏。他還是認為這個鬼魂亟需幫助,會來電話。
  果然,電話鈴聲忽然響起來,不像昨天晚上那樣輕,但聲音還是和平時的鈴聲不同。蒂斯代爾醫生馬上站起來,拿起電話放在耳朵旁邊。他聽到的是心碎的暖泣聲,一陣陣強烈的抽搐似乎使正在哭的人撕心裂肺。
  他在開口接電話之前先等了一下,他自己由於說不出的恐懼,渾身都涼了,但是他深受感動,决定要幫助對方——如果辦得到的話。
  “喂,喂,”他終於開口,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哆嗑。“我是蒂斯代爾醫生。我能為你效什麽勞嗎?你又是誰?”他找補一句,雖然覺得這句問話是多餘的。
  啜泣聲慢慢地停下,變成喊喊嚷嚷的耳語聲,但仍舊不時被哭泣聲打斷。
  “我要告訴,先生……我要告訴…我必須告訴…·
  “好的,你就告訴我吧,什麽事?”蒂斯代爾醫生說。
  “不,不是告訴你——是告訴另一位先生,那經常來看我的那位先生。你能把我對你說的這話告訴他嗎?……我沒有辦法讓他聽到我的話或者看見我。”
  “你是誰?”蒂斯代爾醫生忽然問。
  “我是查爾斯·林剋沃思。我本來以為你知道的。我非常悲慘。我離不開監獄——它太冷了。你能請另一位先生來嗎?”
  “你是說監獄牧師?”蒂斯代爾醫生問。
  “對,是監獄牧師。當我昨天走過院子的時候他作了宗教儀式。等到我告訴了他,我就不會那麽悲慘了。”
  蒂斯代爾醫生遲疑了一陣。告訴監獄牧師道金斯先生,說電話另一頭是昨天被絞死的人,那是很怪誕的。然而他的確相信事實是如此,這不幸的鬼魂是陷入了悲慘境地,有話想要找監獄牧師“告訴”。至於告訴什麽,那就用不着去問了。
  “好吧,我一定請他到這裏來。”他最後說。
  “謝謝你,先生,千謝萬謝。你會讓他來的,對嗎?”
  聲音變得輕了。
  “衹好在明天晚上了,”它說。“我現在再也說不下去。我得去看……懊,我的主啊,我的主啊!”
  重新響起哭泣聲,聲音越來越弱。
  蒂斯代爾醫生極其關心地叫道:“去看什麽?告訴我,你怎麽啦,你出什麽事了?”
  “我不能告訴你,我不可以告訴你,”那很輕的聲音說。“那是……”聲音完全沒有了。
  蒂斯代爾醫生等了一會兒,但是除了電話的咯咯咯咯聲,什麽聲音也沒有。他把電話重新放回電話機上,這纔第一次註意到,由於恐怖,自己的腦門上冒着冰冷的汗珠。他的耳朵嗡嗡響,心跳得又急又弱,於是跌坐下來透氣。
  他自問了一兩次,是不是有可能誰跟他在開這樣可怕的玩笑,但是他知道這是不會的。他覺得完全可以斷定,他是在跟一個鬼魂對話,這鬼魂因生前犯了無法補救的可怕大罪而受着悔恨的折磨。這也不是他的錯覺;他在這裏貝德福廣場一個舒適的房間裏,四周是倫敦快樂的喧囂,他的確和查爾斯·林剋沃思的鬼魂談過話。
  但是他如今沒有工夫沉浸在遐想中了(同時他也不想,因為他的靈魂在他體內顫抖)。他首先給監獄去電話。
  “是德雷科特監獄長嗎?”他問。
  對方回答時,聲音裏有一種可以察覺到的恐懼口氣。
  “是的,醫生,你是蒂斯代爾醫生嗎?”
  “對。你那裏出了什麽事情嗎?”
  對方好像兩次欲言又止。到第三次嘗試,話纔說出口來。
  “是的,醫生。他剛纔在這裏。我看見他走進這個有電話的房間。”
  “啊!你對他說話沒有?”
  “沒有,醫生;我嚇得直冒汗和祈禱。今天晚上有好多人在睡夢中尖叫。不過現在又安靜下來了。我想他已經回到了那行刑的木屋裏。”
  “不錯。好,我想現在不會再有麻煩了。再說,請告訴我道金斯先生傢的地址。”
  蒂斯代爾醫生得到監獄牧師道金斯先生的地址後,馬上要給他寫信,請他第二天晚上到他的傢裏來吃晚飯。但是他忽然發現,這封信他不能在平時用的寫字檯上寫,因為電話就在寫字檯上面,離他太近了。他於是上樓到起居室去,那房間除了招待朋友,他平時是難得用的。
  到了樓上起居室,他盡力鎮靜下來,控製着寫字的手。這封信簡單地邀請道金斯先生第二天晚上到他傢來共進晚餐,到時他要告訴他一件異常古怪的事,並想求他幫助。他最後寫道:“即使你另有約會,我還是懇請你把約會取消,務必前來。今天晚上我也是這樣做的。如果我沒有這樣做的話,我將會後悔不已。”
  第二天晚上,他們兩人在蒂斯代爾醫生傢的餐廳裏吃晚飯。等到單獨留下來抽煙喝咖啡的時候,蒂斯代爾醫生開口了。
  “等你聽了我不得不告訴你的這番話,親愛的道金斯,”他說,“請你千萬不要以為我瘋了。”
  道金斯先生哈哈大笑。
  “我保證不會。”他回答說。
  “那就好。昨天晚上和前天晚上,比現在這個時間稍微晚一些,我通過電話和一個鬼魂談話,就是前天我們親眼看到被絞死的那個人。查爾斯·林剋沃思。”
  牧師沒有笑。他把椅子往後移,看上去有點不高興。
  “蒂斯代爾,”他說,“我不想說話不客氣……你今天晚上要我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這個鬼故事嗎?”
  “是的。可你一半還沒有聽完吶。他昨天晚上求我找你。他要告訴你什麽話。我想,我們可以豬出來是什麽話。”
  道金斯先生站起來。
  “請不要讓我聽下去了,”他說。“人死不能復生。我們從來不知道鬼魂在什麽情況或什麽條件下存在。但是它們和一切塵世的東西絶緣了。”
  “但是我還有些事情必須告訴你,”蒂斯代爾醫生說下去。“前天晚上我接到一個電話,但是聲音太輕了,衹能聽到喊喊嗓噴的耳語聲。我馬上嚮電話交換臺查問,這電話到底是哪裏打來的,結果知道是從監獄打來。但是德雷科特監獄長告訴我,那裏並沒有人給我打過電話。他也感覺到了有鬼魂存在。”
  “我想他是喝醉了。”道金斯先生斬釘截鐵地說。
  蒂斯代爾醫生沉默了一下。
  "我親愛的朋友,你不該說這種話,”他說。“他是我們所知道的最穩重的人。如果連他都喝醉了,為什麽我不也喝醉了呢?”
  牧師重新坐下來。
  “務必請你原諒,”他說。“不過我不能捲進來。這是涉入進去很危險的事。再說,你怎麽知道這不是開玩笑呢?”
  “是誰開的玩笑?”蒂斯代爾醫生反問。“你聽!”
  電話鈴突然響起來。蒂斯代爾醫生聽得很清楚。
  “你沒有聽見嗎?”他嚮牧師。
  “聽見什麽?”
  “電話鈴響啊。”
  “我根本沒有聽到什麽電話鈴響,”牧師十分生氣地說。“根本沒有電話鈴響。”
  蒂斯代爾醫生沒有回答,而是走進隔壁的書房,打開了電燈。接着他從電話機上拿起電話來。
  “喂?”他用發抖的聲音說。“你是誰?不錯,道金斯先生在這裏。我來試試看請他和你說話。”
  他回到隔壁房間。
  “道金斯,”他說,“有個鬼魂在受折磨。我求你去聽一聽。看在上帝分上,請你過去聽一聽吧。”
  牧師猶豫了一下。
  “就依你的,”他說。
  他到隔壁書房,拿起電話,放在耳朵邊。
  “我是道金斯。”他說。
  他等着。
  “我什麽也聽不見,”他最後說,但他緊接着又說:“啊,是有點聲音。再輕不過的喊喊噴嚏耳語聲。”
  “好,想辦法聽,想辦法聽清楚。”蒂斯代爾醫生求他。
  牧師繼續聽。忽然他把電話放下來,皺起了眉頭。
  “什麽東西——什麽人在說:‘我殺死了她。我認罪。我請求饒恕。’這是開玩笑,我親愛的蒂斯代爾。是有人知道你的唯靈論傾嚮,在給你開個大玩笑。我可不相信這個。”
  蒂斯代爾醫生拿起電話。
  “我是蒂斯代爾醫生,”他說。“你能給道金斯先生一點暗示,證明這是你嗎?”
  接着他重新放下電話。
  “他說他認為可以,”他說。“我們必須等一等。”那天晚上也非常暖和,對着屋後水泥院子的窗開着。兩個人默默站了五分鐘左右,等着,但是什麽也沒有發生。於是牧師開口了。“我想這個玩意兒這就足可以了結了。”他說。
  他這句話甚至還沒有說完,忽然一陣風吹進房間,吹得寫字檯上的紙簌簌響。蒂斯代爾醫生連忙走過去把窗子關上。“你覺得了嗎?”他問道。“是的,一股風。冷得刺骨。”
  在窗子關着的房間裏,風又一次吹起來。“你覺得了嗎?”蒂斯代爾醫生又問。
  牧師點點頭。他一下子感到心跳到了喉嚨口。
  “保佑我們避開這來臨的夜晚的一切災害吧。”他祈禱說。
  “什麽東西正在過來!”蒂斯代爾醫生說。
  他說話的時候,它來了。
  在房間當中,離他們不到三碼遠,站着一個人的形象,頭側轉,搭在一邊肩膀上,因此瞼看不見。接着他用雙手把他的頭拿下來,像舉一個鐵球那樣把它舉起,這個頭直盯着他們的臉看。眼睛和舌頭突出,脖子上有一圈鮮明的絞痕。接着地板上響起很尖銳的刷刷聲,形象再也沒有了。但是地板上留下了一根新的繩子。
  兩個人很長時間誰也不開口。汗水從蒂斯代爾醫生的臉上淌下來,牧師發白的嘴唇拿動着在念禱告。
  接着蒂斯代爾醫生花了很大氣力纔重新鎮定下來。他指了指那根繩子。
  “自從絞刑結束以後,這根繩子就不見了。”他說。
  這時候電話鈴聲又響起來。這一回牧師不再需要別人催促,馬上走過去拿起電話。他靜靜地傾聽了好大一會兒。
  “查爾斯·林剋沃思,”他最後說,“你站在上帝的眼光裏,你站在上帝的面前,你真正為你的罪感到真心的後悔嗎?”
  牧師聽到了蒂斯代爾醫生所聽不到的回答,閉上了他的眼睛。當蒂斯代爾醫生聽到牧師說赦罪的話時,他跪了下來。
  結束以後,又是一陣沉默。
  “我什麽都不再聽到了。”牧師說着重新把電話放在電話機上。
  不久,蒂斯代爾醫生的男僕進書房來,用托盤送來了酒和一瓶蘇打水。
  蒂斯代爾醫生沒有轉臉去看鬼魂曾經站過的地方,衹是用手把它指了指。
  “請你把地上的那根繩子拿走,帕剋,把它拿去燒了吧。”他說。
  沉默了一會兒。
  “那兒沒有繩子啊,醫生。”帕剋回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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