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珍妮弗·布萊剋 Jennifer Blake   美國 United States   現代美國   (1942年三月9日)
夢寐以囚
  Prisioner of Desire
  作者:珍妮弗·布萊剋(Jennifer Blake)
  翻譯:江水笙
  第01章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0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14章
  第15章
  第16章
  第17章
  第18章
  第19章
第一章
  這是個閃爍耀眼、奇幻玄妙的盛會。從偌大的哥德式燈架垂下乳白色的燈球,映照得聖查爾斯劇院光華璀璨。鑲花木條地板上打的蠟光可鑒人,不衹映出溫暖柔和的光柱,還反射出條柱上鍍金裝飾的苕莠葉形、深紅天鵝絨的舞臺布幕、包廂的甕形欄桿,以及圓頂天花板的七弦琴設計。從圓頂上灑下金黃橙緑等七色虹彩、在煤氣燈的蒸騰熱氣中漫波起伏,仿佛配合樂團演奏的華爾茲在悠揚旋轉。
  舞池中擠滿衣香鬢影的紳士淑女,透過臉上的面具,一對對眼睛閃爍着愉悅的光彩。這邊是一位打扮成中古仕女的小姐,飄蕩的長袍上搭配垂紗頭飾。那廂有一個遊方僧,十字架直垂到膝蓋上,他的舞伴則打扮成神殿的女祭司。在另一個輕騎兵臂彎中是一位法國革命時代的貴族夫人,秀發敷粉,頸上係着紅絲巾;金色的服裝閃閃生輝,頭巾上的羽飾搖曳生姿。在耀人眼目的玻璃寶石中,真正的珠寶仍瀋靜地散發內斂的光芒。空氣中彌漫着香水味道,以及一些輕微的樟腦味,那是因為許多服飾平常都壓在箱底,衹有一年一度的狂歡節纔會派上用場。在悠揚的樂聲之上,飄浮着人聲笑語。每一張無名的面具下,依然是平常熟悉的調笑風情。
  韓雅安遠遠倚着一根圓柱,打量這一群狂歡的紳士淑女,勉強咽下一口呵欠。她悄悄閉上眼睛,黑色的睫毛長長地掩下來,半燃燒的煤氣燈煙熏得她的頭好疼。或許不是燈的關係,而是綁面具的絲帶太緊,音樂又太大聲,不過比起地板上雜亂的舞步聲,以及面具後的笑語喧嘩,還算是小巫見大巫。時辰還早,然而對雅安而言,這幾個星期以來,已有太多類似的漫漫長夜。自從聖誕節後,這已經是她的第五次化裝舞會了。她真希望這就是最後一次,然而不幸得很,在四旬節的平靜安寧之前,她還得再撐上兩個星期。
  最早的時候,狂歡節是一個異教徒的節日,用來慶祝春萬物復蘇。原來的儀式是在山洞中進行,祭祀阿卡地亞情人之士的神衹潘恩,後來傳到羅馬人時期,卻變成人們放蕩形骸、恣意享受的藉口。早期的基督教徒想要革除這種敗壞風俗的節慶,然而沒有成功。變通的結果,他們便將它附加上復活的儀式。從此之後,狂歡節就成了四旬節之前最後的慶典。在拉丁文的原義中,狂歡節是“嚮肉體告別”的意思。法國人最早將它定義為狂歡節,從此普遍流傳,每年都有這一段狂歡的最後假期,以及化裝舞會的傳統慶祝方式。
  雅安最近對這些化裝舞會實在倒足胃口。並不是她不喜歡,一點都不是。每年鼕季,知名的紐奧良舞季開始,她頭一兩場總是玩得很開心的。問題是,她實在不瞭解她的繼母羅莎和和繼妹凱馨怎會那麽熱中,幾乎是逢邀必到。也許是她的血液中的盎格魯薩剋遜遺傳因子在作祟,纔會讓她反對這種歡樂。在她眼裏,這樣實在太過奢侈,而且無聊;更重要的是,太纍人了。
  “雅安,醒一醒!別人在看了!”
  雅安掀開睫毛,轉嚮她同父異母的妹妹凱馨,那一對深如北海的藍眸之中,有着溫暖但略帶諷刺的意味。“我還以為他們看我的腳踝已經看一整晚了呢!你不是這麽說的嗎?”
  “沒錯,而且他們還在看!你怎麽能夠在這裏站得住,讓每個男人走過去都瞄着你的小腿呢?我真是搞不懂。”
  雅安打量了旁邊的女孩一眼,再看看自己極富挑逗性的露出一大片柔潤的胸脯,鹿皮衣服衹穿到膝蓋以下兩英寸,小腿光溜溜的,赤褐色的頭髮編成油亮的辮子,垂到胸前,十足像個印地安公主。她捲着辮梢,自嘲地笑道:“不太體面,是不是?”
  “認招搖了。我真不知道媽媽怎麽會準你穿成這個樣子?”“我戴了面具。而且一個印地安人如果穿那種曳地長裙,未免太荒謬了,既然我必須化裝,我就要裝得像模象樣。至於說羅姨,她的脾氣太好了,根本攔不住我。”
  “你的意思是說你根本不尊重她的意思,也不聽任何人!”
  雅安對妹妹笑了一笑,哄道:“親愛的凱馨,我已經來了,不是嗎?別皺眉頭,小心冒出皺紋來。”
  年紀比較輕的女孩立刻舒展眉頭,然而她還是繼續數落下去。“別的也就罷了,我衹擔心老一輩的那些嬸嬸、阿姨怎麽說你。”
  “你的心腸真好,凱兒。”雅安親昵地叫妹妹的小名。“我怕為時已晚了,她們不知道已經說過我多少閑話,我想我們不該剝奪她們的樂趣。”
  凱馨看着眼前這張勻稱的鵝蛋臉,面具後面的眼睛清亮有神,鼻梁挺直,綫條完美的嘴唇綻出溫暖的笑容。黑色的眼睛調開去環顧室內,眼中盛滿憂慮。“到現在為止,她們衹是說你古怪。你看!”她突然臉色一僵。“那邊那個人。你看見他怎麽看你的嗎?我就是那個意思!”
  雅安隨着妹妹的視綫看過去,凱馨說的那個人就站在對面包廂的第一排,一手扶着欄桿,另一隻手插在腰上。他的身材很高大,尤其是穿了一身代表黑騎上的銀黑服裝,襯得他格外威風凜凜。他在外面罩了一襲及地的黑色披風,頭上戴的盔帽直垂到肩膀,整個人看起來有一種危險的浪漫氣質。他的偽裝實在太徹底了,外表上根本認不出到底是誰。當她在打量他的時候,那一頂盔帽的銀色面門也正朝着她的方向閃閃發光。那種專註的、沒有面目的評量很奇怪,幾乎就像是威脅。雅安覺得不安,隱約的竟有一種身為女人的強烈意識。她的脈搏加速,神經綳得緊緊的。其實衹有短短的一瞬間,她立刻收回目光。
  “他在看我嗎?我看不出來。”雅安掩飾地說。
  “半個小時以來,他一直都在看着你。”
  “顯然是被我美麗的足踝迷住了。”雅安伸出她的腳,露出一截纖細、優雅而又結實的小腿。“拜托你,凱馨,你又在幻想了。要不然就是你喜歡那個騎士的模樣,纔會在他看我的時候一直盯着他。太過分了吧!我真該告訴默雷。”
  “你敢!”
  “你曉得我不會的,不過說人人到,他來了。”
  雅安的視綫越過凱馨,停在一個年輕人幹淨的臉龐上。他已經脫掉面具,讓它吊在脖子上。他是中等個子,一頭濃密的淺棕色頭髮,坦誠的眼睛和溫暖的笑意給人一種非常可親的感覺。這一刻,他正沿着舞池邊緣走過來,手裏危顫顫地端着兩杯檸檬水。
  “抱歉這麽久纔來,”他說道,將兩杯檸檬水分別遞給兩位小姐。“放檸檬水的地方擠得半死,都怪天氣太熱了。二月天,居然也會熱成這個樣子。”
  雅安喝了一口檸檬水,她拒絶再望嚮包廂那邊的騎士,註意力集中在旁邊這一對未婚夫妻上頭。
  倪默雷是凱馨的未婚夫,他們戀愛的過程不是很久,結婚的時間卻硬是延長了。有史以來,羅莎第一次一改她溺愛的作風,堅持到底。她不相信閃電結婚這種事。她相信愛情需要時間慢慢培養,讓它穩定成長,而不是像秋天的急雨一般,瞬息便要橫掃千軍。不!她非常篤定地說,他們需要耐心。
  他們的確是很有耐心。自從凱馨接受訂婚戒指後,八個月都過去了,婚禮卻似乎仍遙遙無期。結婚禮服、嫁妝雜物,從床單到睡衣一應俱全,靜靜擱在那兒,等着不知道在哪一天才會舉行的喜事。
  在雅安看來,這對未婚夫妻實在是天造地設的佳偶。凱馨像她的媽媽,黑發黑眼、雪白的膚色、一張圓圓臉、一副圓圓的身材,永遠溫柔的表情--當她不擔心雅安的名聲的時候。她甜蜜可人,而又多愁善感,正需要一個習慣輕言細語的丈夫,時時說些笑話運她解悶。倪默雷怎麽看都符合這些資格,更何況他還聰明上進,現在正在一傢律師事務所任職,準備將來自己開業。雅安實在想不透,為什麽羅姨一定要延後他們的婚禮。
  雅安心裏有數,她之所以會贊成這樁婚事,主要還是因為有一個先入為主的觀念:默雷總讓她想起自己的未婚夫:羅吉恩。在他生前,也是這麽一副開朗的面容,豪爽溫暖的舉止,而且也跟默雷的年歲相當。如果他還沒死,該有三十歲了。不過吉恩可能矮一點、瘦一些,他比她自己大概衹高個兩公分左右。雅安就女人的身高來講算是高挑的,她就比普通身材的凱馨高了七公分。此外,他們兩人的眼睛顔色也不一樣。默雷的是淺棕色,吉恩則是深褐色。撇開這些外在的差異不談,最相似的地方是,他們一樣的反應迅速,一樣的意氣用事。
  就是那種意氣用事的脾氣害死了吉恩。他死得那麽沒有意義,雅安永遠不能原諒這一點。事情發生在一次决鬥中,那次决鬥並不是為了什麽神聖了不得的理由;相反地,僅僅是出於酒後的一個玩笑。
  那是一個深夜,吉恩和他的朋友打玩牌要回傢。他們是打了一夜牌,抽了一屋子煙;玩到後來,賭註愈下愈大,酒愈喝愈兇。那晚有一輪滿月,當他們行經著名的决鬥橡樹林時,月光奇幻冶豔地在草叢間舞動,幾個人都被迷住了。有人建議說他們應該比劍,纔不會辜負這一片絶美的背景。然後一個個便從馬車裏爬出來,興高采烈地抽出武器。打鬥結束後,有兩個人慘死在草地上。吉恩是其中之一。
  華爾茲已經奏到尾聲,另一首雙人舞麯跟着響起。凱馨喝完最後一口檸檬水,望嚮默雷,一雙腳輕輕在地上踏節拍。雅安一手拿過她手裏的杯子。“我拿回去,你們好好玩吧!”
  一個穿製服的黑奴端來一個盤子,拿走雅安的杯子。她微笑致谢,黑奴便又沉默地退下去。她仍站在原來的地方,註視凱馨和默雷混在人群中翩然起舞。二十五歲的雅安衹比妹妹年長七歲,然而有的時候她卻覺得自己比凱馨老得太多了。甚至有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比羅姨還老。
  她轉頭去尋找她的繼母。那個好心的婦人坐的位置在高起的地板上,所以剛好和舞者齊頭。端坐在她身旁的,是她最忠實的護花使老傅嘉培。他長很短小精悍,恰好和他的伴侶成為強烈對比。嘉培是劇作傢,兼寫劇評,還是所有空穴來風的源頭。這幾年來,雅安和凱馨跟他倒也相處甚歡。
  然而再想回頭,雅安卻不能不承認他也有過人之處。比如說,他的劍術和槍法都極精。在這個决鬥成風的社會中,任何人隨時都可能碰到挑戰,沒有兩下身手是防不了身的。其次,他和此地官兵和商界淵源頗深,常常指點雅安如何投資,是個絶佳的顧問。
  老的這一對裝扮成安東尼和剋麗奧佩特拉,衹是埃及皇后穿的卻是一襲黑色喪服。表示悼念凱撒吧!雅安苦笑地想着。
  就她記憶所及,自從羅姨的雙胞胎兒子在邂褓中去世之後,她就一直穿着黑色的衣服,後來雅安的父親過世,她那黑衣就更換不下了。
  羅姨是雅安父親的第二任妻子。韓乃漢的第一任妻子(即雅安的母親),是維吉尼亞的莊園小姐。乃漢原本住在波士頓,後來他决定往南拓荒,尋找一塊種植的土地,在途中認識雅安的母親。維吉尼亞的世傢常是閉關自守的,然而他卻找到他想娶的女人。結婚之後,嶽傢送給他一小塊土地。他很用心地經營,田地卻一直沒有起色。幾年之後,他不顧嶽傢的反對,帶着妻子和五歲的女兒前往紐奧良。
  密西西比河及其支流沿岸由於經常泛濫,土壤特別肥沃,造成了全國最富庶的青華區,衹是經年下來,最好的部分已經被占光了。不過乃漢時運不壞,有一回他去泛舟,偶爾坐下來跟人打一場撲剋。等他再起身時,他已經是距紐奧良不過三個小時路程,一片六十英畝的上好田地的主人,另外還有一百三十個奴隸,和一幢名叫飄夢樓的屋子。然而乃漢的喜悅衹是曇花一現,沒有多久他的妻子便因病去世了。
  雅安的父親是個實際的男人。哀悼的時間還沒過去,他已開始尋找另一個既能替他持傢,又能當他小女兒媽媽的女人。他找到了賀羅莎--一個已經過了青春韶華還沒結婚的老小姐。起初她的傢人大力反對,因為乃漢雖然有錢,可是在那些法裔傢族眼裏,門第纔是最重要的。想想看,一個從波士頓那種野蠻地方來的人,能有什麽好出身呢?
  無論如何,羅莎還是嫁了。她是個矮胖、平實的女人,就是因為太平實了,不容易吸引別人,但卻是一個完美的繼母。她給雅安豐富的愛與溫暖,用她飽滿的胸脯妥貼地圍住小雅安。有的時候,她也會抱怨雅安的行為,可是她從來不苛責,更不要說打了。她的策略部分是由於溺愛,然而也半是來自機靈的直覺。雅安離開維吉尼亞熟悉的傢以後,接連受到失去外公、外婆和母親的三重打擊,晚上睡覺的時候常會做可怕的噩夢。因為這樣,她受到加倍疼愛的補償,農場的黑奴又都伺候得她像個小公主,所以讓雅安變得野性難馴。羅姨安撫她的恐懼,給她安全感,盡量想把她塑造成一個溫順的女孩。可惜,羅姨的苦心還是白費了,尤其是當雅安最親愛的兩個人……吉恩和她的父親……都不幸亡故後。
  吉恩死後兩個月,乃漢在一次騎馬時摔傷,不治去世。這雙重悲劇幾乎讓雅安忽忽欲狂。她那時纔十八歲,然而她的生命卻像是結束了。如果生命如此苦短,愛情轉瞬幻滅,一個人便應盡興地抓住屬於他的每個日子。如果一個按時上教堂、格遵社會規範的人也會死於非命,而像殺死吉恩的杜若維那種人竟然活得優哉遊哉,那麽世上還有什麽天理可言呢?她再也不信這一套了。
  於是她脫掉長裙和舞鞋,改穿皮製的褲裙,穿男式襯衫,戴寬邊草帽,騎馬巡行父親的莊園,閱讀有關農作物栽培方法的書籍和刊物。當她發現父親的工頭不肯聽她的意思改進時,她索性把他開除,自己經營。有些時候,她也會跟鄰居的男人爭論養豬、養馬的理論,這種題目照例是女孩子不應該知道的,更別說交配和配種的事了。她跟黑人小孩學會遊泳,剋服了河裏的激流。到後來她開始不解,為什麽人們會認為一個女孩敢去遊泳就非溺死不可。她照顧農場黑奴的病痛,男女都一視同仁。她幫助年長的僕婦接骨療傷,還會接生,如果她們不想要孩子,也幫她們拿掉。她也聽愛欲交替的故事,聽入夜之後黑奴之間的爭執吵鬧。女奴還教她一些很有趣的事實,包括如何自我保護的技倆。
  在紐奧良的那些年,她曾跟一群軍杜夫婦組成的小集團混在一起。他們是一群浪漫且意興飛揚的年輕人,喜歡在月色下泛舟。他們會在午夜時份去造訪墳場,感受大理石墓碑陰森發亮的死亡氣氛;或者在星期六夜晚驅車治遊拉丁街,觀賞陽臺上花枝招展的姑娘們。在這一類探險中,因為危險性高,他們都不敢放慢速度。幾乎每一年都會發生謀殺事件,有的屍體會被發現,有的就淹沒有深溝暗巷中。街上的規矩是,一個人必須負責處理他的犧牲者。
  跟着這麽一群朋友,雅安慣常進出城裏最好的餐館,隨時舉杯慶賀。有的時候,他們也去參加化裝舞會。如果什麽新鮮事都做過了,他們就打一些瘋狂的賭,看誰的膽識大。有一次,他們甚至還說服雅安去偷一個歌劇男高音的睡帽。
  按照習慣,歌劇團到城裏公演,大約會在三、四個星期之前到達。那時來了一個矜誇自責的男高音,自覺是女人的夢中王子,據別人說他是個禿子。打賭的開始是起於一個玩笑,大傢在揣測這樣一個男高音不知道晚上會戴什麽樣的假發,才能掩飾平常在舞臺上總是被假發蓋住的禿頭。
  那個人住在龐霸公寓,是當時最新型的建築物。每個房間都有雕花欄桿,俯視傑剋遜廣場。為了完成這項任務,雅安說服她的車夫在一天深夜驅車到男高音的陽臺下。穿着男裝的她自己爬到車頂上,然後爬上欄桿,跳進陽臺。她慶幸那一夜天氣暖和,男高音傢的窗戶沒關。不過,比較讓她擔心的是,如果那個人還沒睡,或者不是一個人在床上,那就棘手了。
  心驚膽跳的雅安勇往直前,她偷偷地溜進臥房,趁着男高音正在激情中奮鬥時,從他頭上抓走那頂豪華的天鵝絨睡帽。她一把挾着她的戰利品,立刻落荒而逃。
  男高音怒吼咆哮着追出來。歌劇明星的肺活量畢竟驚人,他的喊叫聲立刻驚醒整座大樓的人。雅安臥躺在車頂上,馬車用跌斷脖子的速度風似的趕出去,龐霸的陽臺已經塞滿看熱鬧的人了。上帝慈悲,她沒有被認出來,然而睡帽失竊的事件即刻傳遍全城,可憐的男高音在第二天登臺時幾乎給臺下的嘲笑聲窘死在舞臺上。雅安對他深覺抱歉,從此就很少再搞這種惡作劇了,到後來索性跟這群朋友都斷了來往。
  雅安回過頭,再一次環視舞池中翩翩起舞的人。他們越來越吵鬧了,香檳一瓶又一瓶地噴開來,到處笑聲朗朗。這個舞會是慈善性質,為了替孤兒院幕款,所以衹要訂購入場捲就可以參加。結果衹要出得起買票錢的人都來了,三教九流,竜蛇混雜。隨着時間越晚,氣氛似乎越熱烈。這是一定的。
  這支雙人舞麯結束後,另一支華爾茲舞麯跟着響起,看來凱馨和默雷還無意離開舞池。雅安直起腰桿,往羅姨和傅嘉培的方向走過去,心裹在打着腹稿,想着如何找到回傢的藉口。
  她的頭頂響起一陣迅速的移動聲響。一個黑色的影子張開來,輕巧地從她頭上的包廂落下,一個男人就站在她面前,黑色披風在他面前兜了一大圈。
  雅安嚇了一大跳,急忙站住腳,瞪着眼前的黑騎士。他戴的是貨真價實的盔帽,胸前的鋁甲也是真的,可是動作卻非常俐落。他的披風是黑色天鵝絨,綉着銀絲邊。
  “我可以邀請你跳這一支舞嗎,小姐?”
  他說話時,聲音從空洞的盔帽裏傳出來,那個深沉的口音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起曾在哪裏聽到過。它好象穿過她,在她心底深處引起共鳴。她不喜歡這種感覺,也不喜歡這種迫不及防的情況。當她開口時,口氣非常冷淡及不快。“謝謝你,我不想跳,我正要離開。”
  她想從他身邊繞過,卻被他伸手抓住手臂,攔住去路。“請你不要拒絶,這樣的機會非常難得,有的時候一生衹能碰到一次。”
  雖然隔着一層厚厚的手套,他的接觸仍教她全身泛起一陣雞皮疙瘩。她凝視他,想要看透那一層偽裝,心裏卻越來越有種奇異的不自在。“你是誰?”
  “衹求一支舞的男人,如此而已。”
  “那不是回答。”她尖銳地說。她想他一定考慮過他的措辭,每句話都好象別有弦外之音。她試着透視那張黑沉沉的面具,卻衹看得到一對亮湛湛的黑眼睛。
  “可是難道你看不出來嗎?我是一名黑色騎士,一個懦夫,好人的敵人,邪惡的首領,一個被社會遺棄的人。難道你不同情我嗎?我衹期求你的賞光,請陪我跳一支舞吧!”
  他的語調輕揚,手勁輕柔,雖然上一刻她還敢發誓那是一隻鐵腕。有那麽一瞬間,一陣強烈窒人、無可避免的親密感襲上來。雅安皺起眉頭,掙開手再一次轉身。“我想這樣做不太聰明。”
  “可是你又幾時聰明過呢,雅安?”
  她倏地轉過頭來,快得長辮子甩到他胸前的鋁甲。“你認識我?”
  “那麽奇怪嗎?”
  “我戴了面具,為什麽你還認得我?可是我卻一點也認不出你。”
  “你以前認識我。”
  那是遁辭。“如果這是猜謎遊戲,請恕我告退,我不喜歡這一類遊戲。”
  她快步想繞過他,他又抓住她的手腕,她給扯了過去,肩膀重重地撞到他胸前的鋁甲。她的眼睛從面具後面瞪着他,驚惶地發現他的力氣之大,以及身上散發的強烈男性氣息。她的脈搏開始急劇躍動,顴骨泛起一抹暈紅,眼睛卻逐漸暗下去,變成最深沉的藍色。藍色的怒海。
  黑衣人低頭凝視她,胸口突然發緊。他深長地看着她臉上柔美的五官,完美的嘴型。他是個傻瓜;如果他以前不知道,現在他知道了。
  他再開口時,聲音急促暗啞。“我的要求微不足道,為什麽你不肯有風度一點,衹消點個頭就好,卻硬要這麽荒謬地拉拉扯扯呢?”
  “我很高興你瞭解這是樁荒謬的事。”她咬牙切齒道。“唯一的解决辦法是你放開我的手,立刻。”
  他還來不及回答,他們背後已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倪默雷脹紅了臉,握緊拳頭嚮他們走過來。他厲聲問道:“這個人在騷擾你嗎,雅安?”
  黑騎士輕聲詛咒一句,然後放開雅安的手腕,往後退一步。“我非常抱歉。”他說。低頭一鞠躬,他轉過身去,披風兜轉開來。
  “等一下!”默雷喊道,他的口氣冷而硬。“我看見你在騷擾雅安,我認為你需要解釋一下。”
  “對你?”黑衣人轉回身來,聲音比石頭還硬。
  “對我,因為我是雅安的妹夫。我們是否到外面去,私下討論這件事?”
  站在不遠處的凱馨驚呼一聲,趕快舉手掩住嘴巴。雅安望嚮她,曉得妹妹也瞭解兩人的意思。比這個更微不足道的事也會引起一場决鬥。
  “不要了,默雷。”她說,把手放在他臂上。“沒有這個必要,衹是一場誤會而已。”
  “雅安,你不要管這件事。”凱馨的未婚夫臉色蒼白,聲音出乎尋常的嚴厲。
  雅安一直在抑製自己,這時終於忍不住了。“倪默雷,請你不要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你跟凱馨還沒有結婚,你沒有責任管我的事。我自己的仗,我自己會打。”
  他根本不理她,衹是掙開雅安的掌握做個手勢,那個黑衣騎士跟他走。黑衣騎士躊躇了一下,終於寬大的肩膀一動,好象聳肩的樣子,大踏步趕上前面的年輕人。
  凱馨搖搖擺擺地跑過來,抓緊雅安的手。“雅安,到底會發生什麽事,我們該怎麽辦?”
  雅安完全聽而不聞。“該死的男人!”她氣唬唬地說。“該死的男人!愚蠢的自尊!簡直像兩衹鬥雞、白癡,笨蛋!”
  這時,嘉培和羅莎也趕了過來。嘉培認為事態嚴重,他有在場的必要,誰知道還是遲了一步。他沒有說是羅莎拖慢了他的速度,不過雅安心裏有數,而且深覺遺憾。嘉培不僅善於辭令,更是富於交際手腕。如果剛纔有他在,說不定就可以化解這場衝突。
  他們站在一起,等着默雷回來。時間一刻刻過去。雅安越來越心寒。她記起剛知道吉恩死訊的那個早晨。是那個肇事的人兼吉恩最要好的朋友--杜若維來告訴她的。他長得黝黑英俊,大約比吉恩大三歲左右。他的出身跟吉恩不同,不屬於吉恩他們那個階級的貴族。那個早晨,他的臉色鐵灰,眼裏滿是痛苦,努力想要嚮她解釋,希望她能瞭解月光下的决鬥純粹是一件意外。她一點也不瞭解,她衹是瞪着面前的人,感覺他充沛活躍的生命力,曉得他是個卓越的劍術高手,而吉恩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雅安恨他。她還記得她衝着他尖叫,不過她已經不記得自己說過些什麽了。他站在那兒凝望她,任憑她責駡,沒有半句辯解,然後就走了。從那時候起,雅安衹要一想到决鬥就冒火,火到她自己都控製不了的地步。
  凱馨突然抓過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感謝上帝,默雷回來了。他還活着。”
  “你以為他們會立刻捉對廝殺嗎?”嘉培臉上布滿驚訝,用他一貫做作的口氣問道。“那不是决鬥的規矩。他們還得先選好各自的對手,决定武器,安排各種細節。等到决鬥的時辰,至少是天亮了,不然就是二十四小時以後。”他瞥見羅莎痛苦的目光,急忙補充道:“當然,事情或許不會演變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走過來的倪默雷臉色發青,額頭汗涔涔的。他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口氣熱心得過度。“凱馨,我們跳這支舞好嗎?”
  “可是發生了什麽事呢?”凱馨問道,擔憂地梭巡他的臉色。
  “男人不討論這些事。”
  “完全正確。”嘉培點頭贊同。
  “無論如何,”默雷繼續說:“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我們談點別的吧!”
  雅安上前一步,蹩起眉頭。“別當我們是白癡。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們在場,所以你不必假裝我們什麽都不知道。你還要去見那個人嗎?”
  “我們最好還是送三位女士回去吧!”默雷不理雅安的問題,自顧對嘉培說。“我想她們有點被這個意外嚇着了。”
  凱馨的目光落在默雷另一邊的手上,突然問道:“你手裏拿的是什麽?是不是一張名片?”
  默雷瞥一眼自己手裏的紙片,急着要把它塞進外套的口袋裏。他沒拿好,卡片從他指端滑落,飄到地板上。
  那是一張决鬥用的名片,讓對手知道在哪裏可以找到他本人,纔好派對手去商量决鬥細節。這張奶黃色的名片是一個活生生的鐵證。他們要决鬥。
  雅安搶在默雷前面,迅速跪下去拾起名片。她瞪着它,慢慢站起來。她的臉上一霎時血色褪盡,眼前那幾個黑色字體拼成的名字逐漸擴大,凝成那個邀她跳舞的黑衣騎上,那個默雷為了她的名譽要去撕殺的人。
  那個在七年前一個滿月的夜晚,一劍刺進她未婚夫胸膛的人。
  ……杜若維。
第二章
  “你要去哪裏?”
  雅安聽到黑暗中傳來的聲音,猛然煞住腳。她很快就恢復過來,轉嚮坐在幾碼外的妹妹。“凱馨!你怎麽還沒睡?”
  “我睡不着。我一直在鬍思亂想,想得都快瘋了。呃,雅安,默雷一定會被人傢殺掉,我知道!他根本不是杜若維的對手,我好怕!”
  “別亂想了,羅姨不是給你喝安睡酒了嗎?”
  “我喝不下,我緊張得快死了。可是你又在幹麽?這麽晚了,你一個人不能再出去。”
  真是倒黴,被逮個正着,雅安想道。她本想衹留張字條就偷偷溜走,不過說個謊也一樣。“飄夢樓有信來,說出了一點問題,我衹去一、兩天就回來。”
  雅安從走廊的欄桿望下去,車夫一定在等着她了。馬廄在庭院最後面,她已經傳話過去,車夫應該已經沿着車道駛到這幢兩層樓磚房的前門出口。她得快一點,已經很晚了。
  “可是你在决鬥前不能走!”凱馨抗議道。
  “你曉得我對這種事情的感覺,我在飄夢樓一樣可以知道結果。”
  “可是我也許會需要你。”
  “別傻了。”雅安笑她。“說不定到頭來他們衹會擦破一點皮,流幾滴血,為他們那些荒謬的榮譽盡一點責任,如此而已。”
  “吉恩可不衹如此而已。”
  雅安在黑暗中僵直身體。衹要凱馨肯讓她走,也許就不會有决鬥了。“我知道。”她簡短地說。
  “我不是故意的。”黑暗中傳來凱馨後悔的聲音。
  “沒關係。如果可能,我會留下來,可是我非走不可。天氣太暖和,又起風了,說不定天亮時會來一陣暴風雨。我必須快一點,不然會被睏在路上。”
  “起碼你會及時趕回來吧?”
  “那兩個男人决鬥不會在天亮就舉行,還要再過一天。默雷說的,因為他選定的助手出城去了;必須等到明天下午纔會回來。過時並不是不尋常的事,可是這一次雅安卻特別感激,她就靠這個機會了。“我會盡量趕。”
  凱馨忽然站起,跑嚮雅安,緊緊抱了她一下。“你真是最好的姊姊。”
  雅安還給妹妹一個親愛的擁抱,便往樓梯走過去。
  吉恩已經死了好長一段時間。起初那種刻骨銘心的傷痛已經談去,有時她覺得現在的麻木似乎是一種背叛。她常常希望那些傷痛還在,至少她還能有點感覺,知道自己某些溫柔的部份還活着。大部分時候,她知道那種痛苦已經變成憤怒,惱怒那個殺了她未婚夫的人。她曾經有的愛已全部化為恨。
  然而有時在夜裏睜開眼睛,她會害怕自己衹是個騙子,她衹是在扮演一個矜誇的韓雅安的角色,一個古怪的、怨怒的女子,為了對未婚夫的回憶,寧可獨身下去。然後她會感到一陣恐慌,好象她陷在自己做的面具底下,掙脫不出來。可是她更清楚,如果卸掉那一層面具,她會非常不自在,就像在大傢面前脫光了衣服似的。
  馬車正在等她。就着門廊的燈籠,她仔細打量了它一番。這衹是一輛普通的黑色四輪馬車,不特別好或特別壞,走在路上沒有人會格外註意它。前面拉它的馬車夫高大強壯,不過並不耀眼,應該沒有問題。
  她靜靜嚮駕駛座上的人打個招呼,拉攏深藍色的羊毛披風,遮住她還沒換掉的戲服,爬進車廂。她拍一拍披風的口袋,確定面具還在裏頭,便坐下來,靠嚮皮製椅背。馬車震動一下,鞭輜往前走去。她望嚮窗外,讓自己的心思飄到別處,她不要去想她就要做的事。
  吉恩的傢族是頑固的法國移民,他們的農場就緊連着她父親用撲剋贏來的土地。他們痛恨跟美國人比鄰而居,兩傢之間儘管有好幾條通路,又有一條河相通,卻互不往來。然而到底是鄰居,兩傢都知道對方在幹什麽,誰病了誰好了,幾時有慶祝或哀悼。原因很簡單,兩地的黑奴大部分都是親戚,經常來來去去,不衹交換消息,也踩出了通路。
  大概是韓乃漢擁有農場的兩年之後,有一天早晨,雅安騎馬出去時,甩掉了她的馬童,任她的小馬往隔鄰的農場方向走過去。她自己伸長了脖子想看看會發現什麽好玩的事,沒留心自己的路徑,不久就迷失在縱橫交錯的小路間。
  找到她的是溜課出來玩的吉恩。他帶她回傢並把她介紹給他的父母親、祖父母、跟他們住在一起的堂兄涕,還有從早餐後就一直在找他的蘇格蘭家庭教師。
  他的傢人全都圍過來,發現她竟敢單獨走過分隔兩傢的幾英裏路,簡直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女孩子。他們給她吃棒棒糖和杏仁糖,還讓她喝了一小杯酒。他們先派一個信差回飄夢樓去報平安,卻堅持要她留下來用午膳。那一天自然變成一個假期,比起這麽天大的事情來,教育實在算不得一回事。她和吉恩以及他一大群堂兄弟玩得興高采烈,還乘了一輛羊車出去玩。到最後,大她十歲的吉恩送她回傢。當她嚮她爸爸解釋她為什麽跑那麽遠時,他還在一旁堅定地幫腔。那天還沒完,她就愛上他了,而且一直沒有停止過。
  一回到飄夢樓,雅安就把吉恩介紹給她的父母親和小妹妹凱馨。不過雖然吉恩曾經一股腦兒把他們傢的大大小小的事都拖出來讓她知道,雅安卻保留了威廉叔叔的故事。一直到很久以後,當她確定他不會遺棄她時,她纔告訴他。
  韓威廉是她父親的弟弟,有一天突然就冒了出來。他自己的傢在半夜失火,妻子和一雙兒女都燒死在裏面,衹有他衹身逃了出來。雖然死裏逃生,他卻不能原諒自己沒有及時救出他的親人。既然乃漢是他唯一的親人,他衹好來投奔哥哥,遠離傷心之地。
  起初他一切還好,衹有在夜裏會作噩夢,大哭大叫。後來他連醒着的時候也會尖叫,直喊到聲嘶力竭。他開始用雙手拚命敲打墻壁,把全家吵得雞犬不寧。有一次他還想用一把菜刀切自己的手腕,乃漢去攔他時,他又攻擊自己的哥哥。有一天,他敲開乃漢放槍的櫃子,拿一枝獵槍指着羅莎,最後卻朝良己的腳射了一槍。
  那種時候,瘋子照例都關在教區監獄裏面,因為除了傑剋遜廣場有一傢特別醫院之外,別無收容他們的機構。監獄並不是理想的解决之處,那些不幸的人不是受其它囚犯的欺侮,就是去欺侮更弱小的瘋子,病情衹會更重。
  韓乃漢不忍心把弟弟送到那種地方去,他將威廉安置在飄夢樓一間放軋棉機的房間裏。那個房間很牢靠,離土屋有一段距離,可確保他的叫聲就不會吵到別人。房裏砌了一個火爐,窗上安着鐵條,一切傢具齊全,有床、桌椅、一張搖椅,以及一個洗手槽。甚至還有一隻腳鐐,連着一條鏈子,綁在床邊嵌進墻裏的大鐵釘上。
  乃漢另外安排了兩個黑奴伺候他的需要,威廉就這樣被關了四年。大部分時候,他都沒有怨言,衹是偶爾他會祈求有人會一槍斃了他,讓他得以解脫。終於有一晚,他用一根繩子結束了自己的性命。那條繩子是他拾起落在地上的棉屑,一英寸一英寸,一夜一夜搓成綫所做出來的。
  那個房間還留在飄夢樓,也就跟農場上其它東西一樣,房間收拾得層次井然。地板掃幹淨了,床單換過,鎖和腳鐐都上油,火爐的煙囪也通得清清爽爽。有時空間不夠,打包的棉花也會放在裏面。曾經有一次,一個黑奴因為打死他的女人,也給關了進去,等他冷靜後纔放出來,現在那個房間是空的。
  馬車駛過城區,轉嚮通往郊外的黑街。這裏是成排的狹隘的穿彈屋,它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為一顆子彈從前門發射,可以筆直穿過兩個房間,從後門飛出去。馬車在其中一間門前停了下來,雅安下了馬車,匆匆爬上窄梯,在門上敲了幾聲。
  好久好久門後纔傳來動靜。門閂被拉開,門口露出一條縫。
  “山森,是你嗎?”雅安問道。
  “雅安小姐,這麽晚了你怎麽會在這裏?”
  門拉開來,在馬車燈籠的微暈中,可以看出一個身形龐大的黑人。他的頭幾乎頂着門頂,肩膀和手臂的肌肉糾結突起,那是打鐵打出來的成績。他說話的語調不衹帶着不以為然,還帶着一絲疑慮。同時他又探過她的肩膀,瞄嚮那輛等着的馬車。
  “我必須跟你和艾力談一談。艾力人呢?”
  “他在裏面,小姐。”
  “好。”她說。等到比山森還剽悍的艾力露面後,她開始簡述她的計劃。
  他們不喜歡這個主意,感覺就擺在他們的臉上。雅安不怪他們,她的構想實在很危險。然而他們還是答應了,她知道她可以信賴他們。
  以前就是山森和艾力照顧威廉叔叔的。為了幫助他們打發時間,雅安就把學校的書本帶回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用竹枝在沙上寫字,教會他們讀書識字。等到叔叔死後,這兄弟就給安插到打鐵店工作。然而他們在歷史課本和廢奴主義者散發的册子中念到自由的可貴,他們也渴望能獲得自由,能自力更生,開一傢自己的鐵鋪。
  雅安的父親臨危之際,兩兄弟來找她。他們請求雅安幫忙求她父親還給他們自由,因為一個人彌留時仍可立遺囑釋放黑奴。雅安同意了,她說服父親釋放他們,而且在山森和艾力的鐵鋪開張後,大力宣傳他們打造的鐵條最堅固,紋飾最漂亮。他們的生意就此蒸蒸日上,而他們是懂得感恩的人。
  雅安實在不願意麻煩他們,可是她別無選擇。她衹能希望就算出了什麽事,她還能夠保護他們的安全。
  不久之後,山森和艾力就爬上車廂後面。車夫掉轉馬頭,又往城中駛去。
  經過這一番折騰,其實不過午夜剛過。街道的煤氣燈依舊燈火通明,一路上馬車木斷。許多化裝舞會都到這件時分纔結束,街上塞滿了回傢的客人。
  在一條街的轉角,雅安看見一名警察,戴着他的棕色皮帽。他站在那裏,不住把短很住手掌敲,正在盤問一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人,因為他們看起來就像職業賭徒的樣子。雅安目不轉睛地盯着,剛好看見一名賭徒抽出一捲好象紙幣的東西,塞進警察的口袋裏。
  她掉開頭,厭惡地撇一撇嘴。不過這是司空見慣的事,她並不意外。多年來,紐奧良一直是全美國最富庶的城市,自然吸引不少政治敗類。而在記憶中腐敗得最厲害的,又要數當前的一幫官僚。目前當權的是國立美國黨,即俗稱的一無所知黨,他們不擇手段去獲得政權,從此就抓權不放。他們不惜雇用殺手攻擊反對黨的選民,另一方面捏造死人的名册,充作人頭選票。到頭來,人民對政治幾乎已全盤失望。
  有人說,在一無所知黨的背後是一小撮有力人士,他們利用當時的情勢來牟取暴利。這些人並不直接插手市政,他們的身份也很少人知道,不過他們推出一個紐約客李剋思當他們的工具。衆所周知,那個人帶來一肚子壞水。
  局勢壞到不可收拾,終於有人挺身而出。城中一直耳語不斷,據說有一群市民正在暗中集會組黨,自稱義警團。他們有武裝,而且在等待時機,準備在下一次大選,也就是明年初夏時,發動政變,促成一次公平的選舉。
  一無所知黨的主要勢力在警方。他們執勤的習慣一嚮是往最近的酒吧跑,這一刻卻是雅安最感激的事,這一點也在她的算計當中。
  馬車抵達道芬街時,燈火人群都已被丟在後面。商店早就打烊,有些人傢的燈火依稀透出窗簾。四周一片寂靜,馬車的燈籠悠悠拖曳過一條長街。深院暗夜,樹影幢幢。
  雅安傾身嚮前,打開駕駛座下面的小窗戶。“慢一點,索竜!”她叫道。
  馬車的速度慢了下來。雅安搖下較大的邊窗,探出頭去,聚精會神地往前看。
  她看見一輛無人的馬車停在路邊,馬緩擱在駕駛座背後,就跟她預計的一樣。她的臉上浮起一種陰森的滿意表情,安靜的打個手勢,又坐回去。
  馬車繼續轉過下一個街角,嚮右轉進聖菲利浦街,停在半路上那輛空馬車附近。山森和艾力跳下車來,兩條粗壯的背影沒入黑暗之中。索竜聽從雅安的指示,捻熄了燈籠後,爬回駕駛座。一名騎馬的夜行人往他們相反的方向路路獨行,然後一切又歸於寂靜。
  雅安猜的沒錯,杜若維的確是在他最近交上的這名情婦的金屋之中。他這個情婦是個女演員,就住在雅安身旁這間雜貨店的二樓。待會兒如果杜若維出來,勢必要經過她守住的出口。大門深鎖,雕花鐵門靜靜閃着幽光,雜貨店樓上的窗口一片黑暗。
  凱馨和羅姨如果曉得她不但知道杜若維的行蹤,而且敢在這樣的深夜來找他,不嚇昏了纔怪。她自己也不喜歡知道這些事,可是探知殺害吉恩的兇手的生平事跡,有時確是提供她一種病態的樂趣。她控製不住自己打聽他的所作所為的欲望,就像想要探測傷口的嚴重程度。知道他的惡行愈多,她就愈能憎惡他。
  一八五一年八月,就在决鬥之後,她很高興聽說杜若維加入了義勇軍,遠征到古巴去,她希望他能死在那裏。後來聽說他被俘虜了,關在一座偏遠的土牢,她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聽到他的音訊。很不幸,兩年之後他還是回來了。瘦削、危險、活生生的一個人。
  西班牙戰爭結束後,他接着耽溺在賭桌上。很多年輕人走上這條路就回不了頭,然而幸運之神似乎特別眷顧若維,他在賭桌上發了財,從此財源滾滾。衹是他對錢好象並不特別感興趣,倒是對他自己的末路比較熱中一些。一八五五年時,他又丟下母親,加入另一支義勇軍,跟着當時的青年偶像華威廉遠征尼加拉瓜。
  一八五七年五月,也就是約一年前,他又回到紐奧良來了。他是一個敗軍之將,跟着他的領袖從中美洲退下陣來。然而外表上卻看不出一點蛛絲馬跡,儘管他在槍林彈雨中出生入死,他還是安然無恙。
  這一年秋天華威廉再度遠征,杜若維卻沒有跟進。有人說他是為了他孀居臥病的母親,另一些缺德的人則說他是為了土地分配不均的問題跟華威廉失和。無論如何,他又逃過一劫,因為後來華威廉被控違反中立法,不久就要開庭審問。若維實在運氣奇佳。
  雅安並不真心希望他受到傷害,她不是復仇心那麽重的人。她生性溫和、公平,不耐煩長久懷恨在心。衹是,衹是,有的時候他似乎也該有點報應吧!
  雅安伸長脖子,望嚮二樓女演員緊閉的窗扉。她幾乎可以看見窗戶後面正在進行的勾當:交纏的肢體,呻吟喘氣的聲音,床板咯吱咯吱搖晃……她猛然靠回符背,強迫自己忘掉那些不堪入目的想象。她纔不在乎杜若維怎麽找樂子的,一點也不。
  那個女演員米賽兒是個漂亮年輕的女人。雅安看過她演的戲,還不壞。她是杜若維喜歡找的那種女人,有一些經驗,而又容易滿足,不會牽扯大深。
  奇怪的是,據雅安所知,他卻沒去找過那些迷人的黑白混血女郎。也許是因為那種關係容易太過深入,不合他的胃口。那些女郎通常都會有一個閱歷精深的媽媽從旁指點,她們就算不求登堂入室,至少也要得到一種半永久的關係。
  雅安終於想到了正題。既然他的女人那麽多,而且他一嚮知道她對他的敵意,為什麽還要在舞會上接近她呢?
  這個問題睏擾了她一整晚。雖然她戴着面具,他還是知道她是誰。而在過去,她敢說他一直在避着她。就她記憶所及,他們還沒正式面對面接觸過。那麽,他為什麽要破壞兩人之間這份不成文的默契,竟邀她跳舞呢?
  院子裏響起腳步聲,堅定平穩的步伐正慢慢接近大門口。雅安取出面具戴上,然後打開車門,站到大門前。她拉上披風的頭套,攏緊披風的前襟,咽下一陣緊張,心裏開始琢磨要怎樣開口。然而驚慌占據了她的腦海,她發覺自己竟不知要說什麽。
  他越來越近了,影子被遠處的燈光映在地上,拉得長長的,沉默、邪惡的黑影。突然燈熄了,影子跟着消失,衹剩下一個移動的男子身形。雅安上前一步,走出車廂的屏障。她又跨出一步,再一步。
  大門拉開了。
  她在幹什麽?
  一個沉默的叫聲在她體內爆開,惶恐一波又一波地襲嚮胸口。她不能這麽做,這是錯誤,一個致命的錯誤。
  沒有時間疑問或抽身了。她深吸一口氣,盡可能裝出低沉、挑逗的口吻說:“杜先生,晚安。”
  她從黑暗中現身時,他站着一動也不動,不是因為害怕,而是行動的前奏。晚風吹過,輕輕掀起他的披肩,她纔註意到他已經換下舞會服,穿回普通的服裝,一手還拿着帽子和手杖。
  杜若維聽出她的聲音,那個折騰了他一千多個無眠之夜的聲音,突然覺得胃部一陣收縮。他不會聽錯,就像他也不會認不出黑暗中那個纖瘦挺直的身材,甚至是頭的斜度。深更半夜,韓雅安可能為了什麽事來找他這樣的男人呢?當然不是被他吸引,更不是來嚮他問安。一股混合了欲望與憤怒的熱氣涌上他的心口,還夾雜了一絲他自從十六歲以後就不曾感覺過的狼狽,那種幽會給逮個正着的狼狽。普天之下,也衹有這個女人能夠讓他如此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缺點。
  他張開嘴,講的話像鞭子一樣嘶嘶作響。“你到底在這裏搞什麽鬼?”
  雅安沒想到他一開口就盛氣凌人。她凝視他很長一段時間,望進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眼珠,加上濃密的黑發,瘦削的臉龐、鷹勾鼻,他整個人就像是西班牙禁欲僧侶的形象。那一刻她真以為他會掉頭就走。山森和艾力在哪裏呢?她趕緊又嚮前一步,一嚮他伸出手。“我衹是想跟你談一談。”
  “談什麽?你是來替倪默雷求情的嗎?你是不是想要說服我,既然我的命比較沒有價值,所以我應該躺在地上?”
  他還是一眼就認出她了。她索性放棄偽裝,提高了聲音。“如果我是呢?”
  “別人也就罷了,你更該知道這是枉費心機。你不是一嚮很肯定我沒有善良的那一面,又怎能指望我現在會變出來呢?”
  “我也有出錯的時候。”她冒險地嚮他身後望了一眼,卻瞧不見任何動靜。
  “還是這麽冷靜。你用什麽做賭註呢?你拿什麽來補償我的榮譽損失?”
  “榮譽?”她嗤之以鼻。“那衹是一個字眼罷了。”
  “倒不如說是一種觀念,類似尊嚴或者是貞節。就算你不重視自己的,那就表示你也不在乎別人的嗎?”
  “你是什麽意思……”她開口道。
  下面的話被他扣住她手腕的氣力逼了回去,她跟着撞進他懷裏。他的嘴唇以雷霆萬鈞之勢壓住她的,另一隻手則捧住她的臉,強迫她接受他的吻。
  她悶哼一聲,雙手卡在披風裏面拚命往外推。碎然間,壓力減輕了。他的唇帶着無言的歉意,暖熱而堅定地印在她唇上,舌尖輕舔灼熱敏感的表面,然後慢慢地伸進去,尋求裏頭更深的甜蜜溫柔。
  一點分心的事是必要的。她不能失敗,現在不能。雅安強迫自己放鬆肌肉,輕啓嘴唇,讓他的舌頭長驅直入,觸及脆弱的內裏。她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到一種感官的刺激淹過她,仿佛一扇深鎖的門不顧意志的反對自行打開了。一股熱流爬上她的血管,她的心跳加速,皮膚下面好象燃燒着一簇簇火焰,下半身變得沉重無力。意識隱沒在一種強烈的衝動之後,她衹想要更靠近他。她的舌頭迎上他的,交纏繾綣,讓出更多、更溫熱的深淵。
  沒有一點預兆,一聲重物撞擊的悶響突然出現。若維吃這一棒,他的頭立刻往前傾。全身都嚮她壓過來。雅安迫不及防,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幾步纔扶住他。山森和艾力馬上抓住他的後背,把他的身子抓直。
  他的頭垂在前面,肩膀垮下去,長腿屈膝。雪白的襯衫領上有一行血污,而且愈落來愈多。他的帽子和手杖掉在地上,一陣風過,捲走了灰色呢帽。
  雅安舉起一隻顫抖的手掩住唇。“他沒死吧?你們沒殺了他,對不對?”
  “瞧他這個樣子,剛纔那一棒也許太重了些。”艾力低聲承認。
  山森咕噥道:“路途遙遠,還是這樣比較保險。”
  “可是他流了好多血!”
  “頭上的傷口一定會血流如註,我們可以把他的襯衫脫下來當綳帶用。小姐,請你打開車門好嗎?我們要趕快把他弄進去,免得別人懷疑。”
  “好。”她趕快四下張望了一下,顫聲道。
  他們匆匆忙忙就把若維塞進車廂,雅安緊跟着爬上去,關上車門。馬車上路前先晃了一下,把她撞到對面座位的若維身上。在那短暫的一剎那,她抵着他,感覺到他精瘦的男性身體。她仿佛燙着似的,趕緊抽身跪在他身旁。她的手枕在他頭上,摸索傷口的範圍。觸手之處,都是暖暖黏黏的血液,帶給她一陣惡心的懊悔。
  她太過自信了。她早該知道,綁架一個男人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原先的計劃是,她會設法讓若維分心一下,給山森兄弟突襲他的機會,然後再把他塞進車廂裏面。一切都照計劃實現了,可是雅安一點也不快樂。在前往飄夢樓那一段噩夢般的旅程中,雅安衹好拚命安慰自己,如果她失敗了,還會造成更嚴重的後果。
  山森陪她坐在裏面,幫着除下若維的披肩和外套。雅安的手一直哆嗦不停,好不容易纔剝下他的襯衫。然後她扶住他的身體,讓山森包紮頭部的傷口。最後,她把若維的頭枕在她的腿上,聽憑馬車駛嚮黑夜深處。
  他躺在那兒,沉重地壓在她的腿上。古銅色的肌膚下,臉色隱隱泛着青白。那是一張強壯的臉龐,寬廣的額頭,濃眉漆黑,他閉着眼,濃密的睫毛垂下來,畫出兩道黑綫。嘴唇的綫條堅定、分明,而又性感。唇角微微上彎,形成一抹衝淡冷峻五官的笑容。他有一個方形下巴,颳得幹幹淨淨的,衹留下一片淡淡的黑青色。他的頭髮是自然鬈的,雖然修得很整齊,還是有幾挌落在額前,發捎微麯。
  萬一她已經殺死他了怎麽辦?這麽強悍有力的人當然不會太容易死,可是他頭上的傷似乎很嚴重。她雖然不在乎他的死活,可也不希望他死在自己的手上。
  如果他死了,那都是她的錯。她犯了謀殺罪,她不能做任何辯護。要是運氣好,也許她還能開脫山森和艾力。萬一三條人命都賠在她手上,那就太可怕了。她寧可自己負起全部的刑責,也不願終生背負這麽沉重的罪孽。
  假設有人看見他們呢?假設有人認出馬車,認出山森和艾力這兩個體格魁梧的黑人是很容易的……她該怎麽辦?她早該想到這些可能。說不定現在警方已經組成搜索隊遁着車路追過來了。他們會攔住馬車,達到杜若維死在她的腿上,整件事就傳出去了。
  雅安並不在乎別人怎麽想,不過她以前也沒有牽涉過真正的醜聞。如果現在捲進杜若維的是非,問題就大糟特糟了。羅姨再也不能跟別人解釋那是因為年輕或哀傷的緣故。她的繼母會被人訕笑,凱馨再也擡不起頭來,默雷也會由於他的大姨子妄想阻止他和對手的死亡約會,變成別人的笑柄。
  不!她不能再想這些事。事實的確夠糟了,可是還沒糟到那個地步。她抓到俘虜了,而且正要把他帶到飄夢樓去。她衹要關他二十幾個小時,一切又會恢復以前的樣子。
  她再一次低頭註視腿上的人。她從未這樣靠近過一個男人,至少沒有這麽久過。父親愛她至深,卻難得形之於色。吉恩則是標準的紳士,衹在上下馬車時扶她一下。有的時候,為了安慰她,會輕輕擁抱她。但總是立刻就鬆手了。她從來不曉得他是怕嚇着她呢,還是他在害怕自己,更或者是因為道德規範的約束。
  以前也不曾有人像若維這樣吻過她。吉恩的愛撫總是很短暫,憐愛的意味遠勝過激情。他衹是蜻蜓點水似的親親她的唇額,她就覺得心滿意足、甚至頗感刺激了,直到今晚。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真奇怪。她不喜歡這個人,甚至是恨他;然而,因為若維和她都對吉恩有特別的意義;因為若維今晚來找她,後來還吻了她;也因為他們共度這一段漫長的午夜行程:他們之間便有了一份特別的聯繫。這個發現令人極不舒服,可能的話她甚至想斬斷它。可是她仍忍不住會想,不知道若維蘇醒之後會不會有同感,是否願意承認這份連係的存在。
  馬車趕得像風一樣,駕駛座上的索竜臉色發白,氣喘籲籲。他旁邊的艾力勸他歇一歇,然而他衹是無力地搖搖頭。就算不怕人撞見,也怕風雨就要來了。
  果然,距農莊還有數英裏路時,他們便碰上了急風勁雨。大雨傾盆而下,加上狂風呼嘯,前面雨霧蒙蒙。馬車的速度明顯地慢了下來。仗着多年來閉着眼睛也會走過這條小路的經驗,索竜在黑暗的泥濘中忽高忽低,跋涉前進,仍然一點也不含糊。饒是如此,車上清醒的四個人沒有一個不是提心吊膽。直到飄夢樓的車道隱約可見,雅安纔輕輕呼出一口氣,臉上慢慢綻開一抹笑容。
首頁>> 文學>> 言情>> 珍妮弗·布萊剋 Jennifer Blake   美國 United States   現代美國   (1942年三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