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短篇小说>> 吉本芭娜娜 Yoshimoto Banana   日本 Japan   令和   (1964年7月24日)
满月
  张哲俊 译
  
  暮秋,惠理子死了。
  一个性情异常的人纠缠不休,杀死了她。那个男人在大街上第一次看到惠理子,就一见倾心,尾随其后,得知她工作的酒吧是性转换者开办的。他写了一封长信,说美丽绝伦的她竟是男性,使他受到强烈刺激。由此开始整日泡在酒吧。他越是软缠硬泡,惠理子和酒吧里的其他人越是对他冷淡,一天夜里,他突然大叫一声“你们当我是傻瓜”,举刀刺中惠理子。惠理子身上鲜血直流,她双手挥起柜台上的装饰性铁棒,打死了犯人。
  “这是正当防卫,没有罪吧?”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樱井美影得悉这件事时,已经是入冬之后了。丧事都处理完后,过了很久,雄一才给我打电话。
  “那人英勇搏斗,死啦。”
  雄一突如其来地说。这时已是半夜一点。黑暗之中电话铃声响起来,我跃身爬起,抓起听筒,结果听到这么一句,完全摸不清头脑。昏昏沉沉的脑袋里,朦朦胧胧地浮现出战争影片的画面。
  “雄一,什么?你说什么?”
  我连连问道。沉默片刻之后,雄一说:
  “母亲……呃,应该叫父亲吧,他给人杀死了。”
  我不懂。我无法懂。我屏住呼吸,静静等待。雄一似乎很不情愿地讲述,就一点点地开始说惠理子死去的经过。我越发地不能相信,目光呆滞,瞬间觉得话筒离我很远很远。
  “那是……什么时候?现在,刚才?”我这样问。然而我不大清楚我的声音发自何处,说了什么。
  “……不,老早以前的事了。酒吧里的人一起举行的葬礼也完了……对不起,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你。”
  我的心口一阵巨痛,就像是被剜去一块肉。那么她已经不在了。现在已经哪里都不在了。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雄一再次道歉。
  电话里什么也没有传递过来。我的眼前不能浮现出雄一的身影。我全然弄不清楚,是想哭泣,还是狂笑;或是想慢慢吐露心绪,或是请他抛开我不管。
  “雄一,我马上过去吧。过去行吗?我,要看着你的脸说话。”
  我说。
  “嗯,我送你回去,你放心。”
  雄一答应着,可是那种语气还是不能完全传达他的情感。
  “那就再见了。”
  我说着,放下电话。
  ——啊,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见到惠理子的?是笑着分别的吗?我的思绪纷至沓来,犹如闪电。初秋时节,我干脆退学,做了烹饪专家的助手,随后立即搬出了田边家。祖母去世,孤身一人的半年里,我是和雄一,还有实则是男人的母亲惠理子,在田边家一起生活过来的……搬家的时候,那是最后一次见面吗?惠理子哭了一阵说,离得不远,周末过来玩……不对,上个月底,我见到了她。对了,半夜在一家不大的商场,是那个时候。
  我睡不着觉,就去买布丁。惠理子和店里工作的实为男性的女孩子恰好下班,在商场门口喝着纸杯咖啡,吃着五香菜串。我一叫惠理子,她就拉住我的手,哎哟一声笑着说,我从离开她家之后瘦了不少。她穿着蓝色连衣裙。
  我买了布丁出来时,惠理子一手端着纸杯,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黑暗中五光十色的大街。我对她开玩笑说,惠理子的表情像男的。惠理子唰地绽开笑脸说,哪里,咱们的丫头满嘴胡说八道,恐怕是思春期开始了。我回了一句,我已经成人了嘛。店里的女孩子们都笑了起来。然后惠理子笑着告别,叫我到她家去玩。那是最后一次。
  我找出旅行用的套装小牙刷和洗脸巾,花了半天功夫。我几乎精神崩溃了。抽屉开了关上,关了又开;打开洗手间门,瞧了又瞧;碰倒了花瓶,就擦擦地板,擦好了又碰倒;这样在房间里团团乱转,最后发现两手空空时,我不由得苦笑了一声。闭上眼睛告诫自己,要冷静镇定。总算把牙刷和洗脸巾装进包里,煤气和录音电话检查了几次之后,才摇摇晃晃地走出公寓。
  当意识清醒一些时,我已经踏上了去往田边家的冬夜的路。星空下,我哗啦哗啦地摆弄着钥匙走着,泪水止不住地涌出。这条路,脚下的地,悄无声息的街道,看起来热呼呼,歪扭扭。顿时我感到憋闷难忍,苦不堪言。我大口大口地吸入冰冷的空气,可是感觉只能吸入一丝空气。冷风吹拂,眼底深处似有一个尖利的东西,在渐渐变得冰冷。平日看来熟悉无奇的街灯、停住的汽车、黑黝黝的天空,变得模糊难认。一切仿佛都相隔一层腾腾热气,如同超现实的画面一样,奇妙地歪歪斜斜,闪闪烁烁,直朝眼前猛扑过来。我感到自己的热量从全身迸发出来,不可抑制,带着嘶嘶的声音,消失在黑暗之中。
  双亲死的时候,我还是孩子。祖父死的时候,我正在恋爱。祖母去世的时候,剩我一人。比起那个时候,现在我更感孤独。
  我从内心深处企盼前进,渴求生存。明天一定来临,后天必定来到旧复一日,周而复始,在此期间下一周也当然会来。我从未想到时间竟然如此麻烦难挨。这定然是自己终日生活在黯然悲切的情绪之故,我从心里厌恶这种生活。心中暴风骤雨,夜路恬淡宁谧,我在路面行走的倒影显得悲凉沉郁。
  我想,尽快与这一切了断,只要见到雄一,听雄一详细讲述便可了结。不过这又能如何,于事无补。这恰似黑夜之中冷雨初歇,毫无希望可言,是一条小暗流汇入了更为冥冥无底的绝望之流。
  我心神恍惚地按了田边家的门铃。我鬼使神差地竟然没乘电梯,沿着楼梯爬到了十层,累得呼呼喘着粗气。
  我听见雄一朝门口走来的脚步声,是那么熟悉亲切。我住在这里的时候,常常忘带钥匙出来,半夜里不知按响过多少次门铃。每一次总是雄一起身,响起解开门链的声音。
  门开了,露出了雄一略为瘦削下来的脸,叫了一声:
  “嗨。”
  “好久没见。”
  我寒暄道,按捺不住地露出了笑容,对此甚感高兴。见到雄一,我的内心深处由衷欣悦。
  “可以进去吧?”
  我对木头木脑的雄一说。雄一猛然清醒,惨淡无力地微笑。
  “嗯,那还用说……我以为你会很恼火,所以有点感到意外。对不起,请进吧。”
  “我呀,”我说,“不会因为这种事气恼的。你明明知道的。”
  雄一“嗯”了一声,有些勉强地堆出平日常见的笑容。我也回了一个微笑,就脱了鞋走进来。
  不久之前住过这所房子,虽然开始有些莫名其妙地坐立不安,不过马上就习惯了这里的气息,心中涌出特有的亲切感。我深陷进沙发里,正当思忖之时,雄一拿来了咖啡。
  “我,有一种好久没来这里的感觉呢。”
  我说。
  “是哩,你正忙嘛。工作怎么样?有趣吗?”
  雄一慢条斯理地问。
  “嗯,现在什么都有趣,连剥番薯皮都觉得好玩。正是满有兴趣的时候。”
  我面带微笑地说。
  雄一放下杯子,突然谈起正题。
  “今天晚上,脑袋才变得正常。我捉摸着必须告诉你了,现在立即。所以就打了电话。”
  我摆出倾听的坐姿,身体向前探出,眼睛盯着雄一。雄一开始讲起来。
  “葬礼期间,我搞不清东西南北,脑袋里一片空白,眼前是一团漆黑。那个人是我唯一一个共同生活的人,是母亲,是父亲。从我懂事时起,一直是这样,所以比我想像的还要惊慌。该干的事一大堆,可是整天晕头晕脑,躺着没事。嗨,那个人的死,跟他人一样死得不寻常,不管怎么说是刑事案件,犯人的妻子、孩子来来往往,酒吧里的女孩子们也乱做一团;我不能像长子那样出面处理,事情也就没个完。不过美影你一直还是在我心里,真的呀,从来没忘记过。可是我怎么也打不了电话。一告诉你,全都成了事实,我害怕。曾是父亲的母亲那样死了之后,我怕自己真的就孤零零的了。尽管如此,那个人对你来说,也是很亲很亲的人。可我没有通知你,现在想来,一定是疯了。”雄一凝望着手里的杯子,自言自语似地说着。
  我看着他一蹶不振的样子。
  “在我们的身边,”我冒出来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总是没完没了的死亡。我的双亲、祖父、祖母,生你的母亲,还有那惠理子,真是不得了。宇宙之大,却没有我们这样的两个人。假如我们恰好是偶然,也实在不同寻常啊……死啊,死啊!”
  “嗯。”雄一笑了。“我们两个人要是生活在想死的人身边,就可以做死亡买卖了。虽说这种买卖太消极了。”
  雄一那笑容凄凉而又明净,犹如散逝的光。夜越来越深。他回头眺望窗外夜景,窗外光亮点点,闪闪烁烁。从高处俯视,大街被光点镶嵌着光边,长长的车流汇成光河,在夜色中流淌。
  “到底是变成孤儿了。”
  雄一说。
  “我已经第二次了,我这不是夸口。”
  我这么一说,雄一的眼睛里蓦地掉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我好想听你开玩笑,”雄一用手腕擦擦眼睛说。“真是好想听啊。”
  我伸出双臂,紧紧抱着雄一的头,说了一句“谢谢你的电话”。
  为了纪念惠理子,我要了一件她常穿的红毛衣。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惠理子让我试过这件毛衣。她说这么贵的毛衣,美影穿着合身,可气,可恼。
  接着雄一把放在化妆台抽屉里的她的遗书全部交给我,说了一声“晚安”,就回到自己房间去了。我自己一个人读了那封“遗书”。
  
  雄一:
  
  给自己孩子写信,感觉好不别扭。可是最近我觉得身边有危险,怕万一发生不测,才写信给你。这就算是开玩笑吧。以后我们两人笑着读吧。
  不过,雄一你,要想想看,我要是死了,就剩你自己一个人了。并不是和美影在一起。那孩子的事要认真对待了。我们是没有亲戚的呀。我和你母亲结婚的时候,就断绝了和亲戚的关系。在我变成女人的时候,就听人说他们咒骂我。即使实在无奈、也不要跟祖父祖母联系,懂吗?
  雄一,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啊,我也颇感费解。有人在黑暗的污泥之中生活;也有人故意讨人嫌恶,引人注意,越是如此就越是难以自拔。我是不能理解这种心理的。这种人无故怎样竭力挣扎,都不值得同情。我是尽力乐观地生活过来的。我漂亮,我光彩迷人。被我吸引的人,如果不是出自我的本意,那就无可奈何了,正如税金一样。因此我要是被杀死了,那一定是事故。你不要胡思乱想。你要相信在你面前的我。
  只有这封信,我想以男性用语来写,尽了很大努力,可还是不得要领。我羞臊得难以下笔。我以为虽说这么长时间当女人,但某些方面总会有男性的自己,原来的自己还在发挥作用。可是我的身心已经完全成了女性,成了名副其实的母亲啦。真好笑。
  我热爱我的人生,曾经是男人的时候也好,和你母亲结婚的时候也好,你母亲死后,变成女人的时候也好,把你养育长大也好,一起欢度的日子也好……啊,收留美影,那是我最大的快乐!我总想见见美影。那孩子也是我的宝贝孩子。
  啊!我竟如此感伤。
  请向美影问候。跟美影说,不要在男孩子面前给腿毛褪色,那样太难看了。你也会这么认为吧?
  这封信里装的是我全部的财产。你不明白文件之类的事情吧。跟律师联系一下。总而言之,除了酒吧以外都是你的。这是独生子的好处。
  
   惠理于XXX
  
  我读过之后,把信原样叠好。信中微微散发出惠理子的香水味,这刺痛了我的心。要是再打开几次这封信,这香水味就会消失。没有比这更叫人难过的了。
  我在沙发上躺下来,在这房里住时,曾把沙发当作床,现在那种亲切感也叫我难过。
  同样的夜降临到同一房间,窗边植物的剪影与夜中的街景交映。
  尽管一切相同,无论等待多久,她也不会再回来。
  黎明时分已近,哼着歌曲的声音和高跟鞋声,越来越近,她开门走进来。她下班从酒吧回来时,总是略带醉意,弄出闹人的声响。因而我会迷迷糊糊地醒来。淋浴声、拖鞋声、烧水声,使我又安然入睡。每天如此,叫人依恋,一种病态的怀恋。
  我的悲泣声传到在对面房间睡觉的雄一的耳中了吗?或许他正陷入压抑痛苦的梦里?
  我的悲哀的夜里,这小小的故事已经拉开了帷幕。
  翌日,两个人终于爬起来时,已经是午后较晚的时候了。我休息没有上班,一边嚼着面包,一边心不在焉地读报纸。这时候雄一从房间里走出来。他洗过脸之后,在我身边坐下来,喝着牛奶说:“过一会儿我要到学校去一下。”
  “所以嘛,还是学生的生活自在呀。”
  我说着把自己的面包掰一半给他。雄一接过来,道了一声谢谢,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我们这样面对电视吃着。我们已经是一对真正的孤儿了,心中涌出奇妙的情感。
  “你怎么办?今晚回家吗?”
  雄一站起来问。
  “嗯——”我略略一想,“吃完晚饭回去吧。”
  “哈!要吃上专家做的晚餐啦!”
  雄一欢呼。这倒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我认真起来。
  “好哇,好好做做。要露一手给你瞧瞧。”
  我兴高采烈地思索着一个丰盛的菜谱,把需要的全部材料都写下来,交给雄一。
  “开车去吧。把这些东西全都买回来,净是你喜欢的东西,要叫你吃个痛快,吃到撑死为止。快去快回。”
  “嘻,活像是新娘。”
  雄一嘟囔了一句出去了。
  关门声一响,又剩了我独自一人,这时才感到自己已经精疲力竭。房间里万籁俱寂,静得连时钟秒针的声音都听得到。此时分泌出的寂然气氛,叫我为只有自己一人还活着而感羞愧。
  死了人后的房子大凡如此。
  我呆呆地埋坐进沙发,望着宽大的窗口外边,初冬的街景灰蒙蒙的一片。
  在这整个小街区的各个角落、公园、道路,被冬天沉滞的冷气笼罩,就像雾气,使人觉得难以承受。被压得透不过气。我想。
  伟大的人物只要活着就会放射光芒,照亮周围他人的心里。当光辉消失的时候,就必然会投下浓重的黑影。惠理子的伟大或许是不足称道,不过她曾在这里活过,然而现在已经不在了。我身体一歪躺下来,洁白的天花板勾起缕缕的回忆,徐徐涌上心头,抚慰我的心灵。祖母去世之后,在雄一和惠理子不在家的午后,我大多是这般独自呆望天花板。是啊,祖母逝世了,失去最后一位有血缘关系的人,我觉得万分不幸,确信没有比这更加不幸的事情了。可是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为不幸的事情。对我而言,惠理子是一个巨大的存在……不管命运是好或坏,只要依附于她,便是享受。这样想并不是说减少了痛苦。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不幸的生活与正常的生活可以同时接受。虽然我在充满不快之中长大成人,但生活的确变得不再那么沉重了。
  正因为如此,此刻我的心里异常沉闷。
  那微微暗灰的云絮,染上了淡淡的桔红,在西边的天空中开始弥漫升腾。寒冷的夜即将缓缓降临,填满心灵的空洞。——困倦阵阵袭来。
  “现在睡觉,就会做恶梦。”
  我说出了这句话,又站起身来。
  先是到离别已久的田边家厨房。刹那间惠理子的笑脸又浮现于眼前,胸口一阵刺痛,可我还是想干点什么。看来近日没有人使用厨房。污垢斑斑、我开始清扫厨房。用洗洁粉嚓嚓地刷着水槽,擦净了煤气灶台,洗了微波炉的盘子,磨了菜刀。把全部的抹布洗出来漂净,放进干燥机里。我看着干燥机呼呼地转动,察觉到心里变得充实有力。为何我会如此厚爱与厨房有关的工作呢,不可思议。这种爱如同镌刻在灵魂记忆中的遥远憧憬。只要站在这里,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失而复得。今年夏天,我集中学习了烹饪理论。
  那种感觉,就是脑袋里细胞繁殖增多的感觉,叫我难以忘怀。
  我买来了基础、理论、应用等三册书,一一啃了一遍。在公共汽车和沙发床上读理论篇,背诵了卡路里、温度、原料。然后只要有时间,就在厨房实际烹饪操作。那三册书已经搞得破破烂烂。现在还珍藏在手里。那凹版印刷的彩页,时时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就像是小时候喜爱的画册一样。雄一和惠理子说过好多次,美影简直疯了,嘿。我真像疯子一样,整个夏天做呀做,做个不停。我把打零工赚来的钱,全都花了进去。如果没做好,重头再来,直至成功。做的时候,时而急三火四,时而焦躁不宁,有时慰藉温暖。
  如今想来,三个人因此经常一起吃饭,这是一个多么惬意的夏天啊。
  晚风透过格子窗吹进来,天空余热未尽,一片浅蓝渐渐印染开去。我们看着窗外景色,吃着炖猪肉、中国凉菜、西瓜色拉。做什么吃,惠理子都欣喜若狂,而雄一不声不响,狼吞虎咽。我就是为他们做的。
  放入很多馅的煎蛋卷、形色俱佳的炖品、油炸虾等,学做这类东西颇耗时间。我的缺点是性格急躁,我没想到这会给做色味俱佳的好菜带来不利影响。或是没有等到温度完全上升,或是水气没有消尽就动手,这些细枝末节方面,会在菜上毫不保留地反映出来,使我不禁愕然。我烧出的菜作为家庭主妇的晚餐无伤大雅,但绝对不能成为登在画报上的佳肴。
  无奈我只得凡事小心,仔细留神。碗碟擦得干干净净,调料用过之后盖子拧紧,冷静地捉摸操作顺序,情绪开始焦躁时,停下来做深呼吸。起初烦躁不安,灰心丧气。可是猛然间一切正常时,就又以为连性格都截然改变,其实这只是欺骗自己而已。
  这次当上烹饪老师的助手实在不易。老师是颇有名气的女人,她不仅在教室上课,而且在电视、杂志上有很多惹人注目的工作。因此我前去应试时,报考的人数多极了。这都是后来听说的……我想自己是一个初学的生手,经过一个夏天的学习,能够进入这种地方,实在太幸运了,为此我不由得意洋洋。当我看到来学校学习的其他女人时,恍然大悟,她们与我心态完全不同。
  她们的生活幸福甜蜜。她们所受的教育无论怎么学习,都不会越离幸福圈子之外。大概她们从慈祥的父母那里接受了这种教育。因而她们并不知道何为真正快乐,在好坏参半的人生之路中,不懂得如何选择。她们能做的只是走自己的人生。这种幸福人生极力回避自己孑然一身的感受。我也觉得那很不错。嫣然一笑,如花一般;扎上围裙,学做烹饪;带着满腹的烦恼,满心的彷徨,去恋爱结婚。这的确是绝妙的人生,美好而又温馨。尤其是在身心憔瘁的时候,脸上冒出粉刺的时候,寂寞的夜晚到处打电话找不到朋友的时候,我嫌恶自己的人生,出生,长大,所有的所有。我悔恨一切。
  然而今年夏天是最幸福不过了,还有那暖人心扉的厨房。
  我毫不害怕烧伤、割破,即使通宵达旦工作,也不觉得痛苦。每天都会迎来明天,又要接受新的挑战,我高兴,心发颤。操作程序已经滚瓜烂熟,在我做出的圆帽形蛋糕里含有自己灵魂的碎屑。在自选商场找到的西红柿鲜红鲜红,我喜欢得要死。
  我体味到了快乐,不再回首。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要保存死亡的意识,否则就没有生存的感觉。人生便是如此。
  在黑暗之中,胆战心惊地走在刀削陡立的山崖边上,走到国有大道时,总算舒一口气。这时怀着充满恐惧的心情举头仰望,明亮的月光沁入心脾,那美妙体验我没齿难忘。
  清扫结束,准备就绪,已经入夜了。
  门铃一响,雄一抱着一个大塑料袋,费力地推开门,探进头来。我几步走到门口。
  “不可相信!”
  雄一说着,把袋子重重地放在地上。
  “什么不可信?”
  我问他。
  “你说的都买了,一个人没办法拿到这儿,太多了。”
  我点点头,装做不在乎的神情。可是雄一真的动气了,只得同他一起来到停车场。
  车里面有两个自选商场的大袋子,从停车场搬到大门口,就得使出吃奶的力气。
  “嗯,我也买了自己用的各种东西。”
  雄一抱起一个更重的袋子。
  “各种东西?”
  我扫了一眼自己抱的袋子,里面有洗发精、笔记本,此外还有速食制品。我看出了他最近一段的饮食生活。
  “……喏,你再走几趟就行嘛。”
  “可你要是来了,一趟就行了。哎,月亮多美!”
  雄一下巴一扬,指指天空的冬月。
  “完全不错。”
  我挪揄一句。进入大楼大门的时候,我回头瞥了一眼令人依恋的月亮,月近全满,银光如昼。在上升的电梯之中,雄一说:
  “到底还是有关系吧。”
  “什么有关系?”
  “看到月亮很美,就会促动你做菜的,不是做‘望月面条’之类的间接关系。”
  噌地一声,电梯停住了。那一瞬间,我的心变成一片真空。我边走边说:
  “是更为本质的?”
  “是啊是啊,是人的本质方面的。”
  “有关系,绝对有关系呀。”
  我立即肯定。假如这里是“百人智力问答竞赛”电视演播现场,“有关系有关系”的喊声会响彻宇宙,震撼云霄。
  “到底还是有关吧。我一直以为你会成为艺术家,便毫无根据地以为对你来说艺术便是烹饪。其实呢,你是真心喜欢厨房的工作,终归说来,这样也不错。”
  雄一自己点了好几次头,表示理解。最后那句话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的。
  “简直是个孩子。”
  我笑道。刚才的真空倏地变成词句闪过脑海。
  ——“要是有雄一在,什么也不需要。”
  这只是眨眼之间的感觉,我颇感困惑。这是因为光线太强,耀眼夺目的缘故。我的内心之中已经充实。
  我用两个小时做了晚餐。
  这时雄一看看电视,剥剥番薯皮。他的手很巧。
  对我而言,惠理子的死相距很远。我没有直面体验。那只是透过暴风雨,逐渐接近的黑暗事实。雄一则被暴风雨打得萎靡不振,如同败柳一般。因此我们两人故意回避谈及惠理子的死。不知此刻几时。不晓现在何处,时空感觉越发模糊不清,但知道我们两人此时此刻共在一处。没有未来,也无其他,只舒适地感觉到一片空间,安逸恬静。虽然我表述不清楚,但是我觉得必须得为此付出代价。那是巨大而可怕的预感。这强大的预感反而让我们在黑暗孤独之中,激化了两个人的孤儿意识。夜色深沉透明的时分,我们开始吃做好的很多饭菜。色拉、馅饼、炖品、炸丸,另有炸豆腐、凉拌青菜、凉拌粉丝、凉拌鸡丝、俄国汤、醋猪肉、烧麦……各国风味杂列。可我们并不在意,吃了很长时间,喝着葡萄酒,全都吃光了。
  雄一喝得烂醉如泥,我觉得奇怪,就喝这一点酒不致于喝醉。低头看了一眼,一个空葡萄酒瓶躺在地上,吃了一惊。像是还没有做菜之前全都喝空的,怪不得喝得烂醉。我惊愕地问:
  “雄一,这整整一瓶是刚才喝光的?”
  雄一仰面躺在沙发上,咋呼咋味地嚼着西洋芹,应了一声。
  “一点儿也不上脸呐。”
  我这么一说,雄一神色一变,戚然悲切。我想到喝醉了不好侍候,就说:
  “怎么啦?”
  雄一面带一副认真的表情说:
  “这一个月以来,大伙一直这么说,这句话已经融进心里了。”
  “大伙是指学校里的人?”
  “嗯。”
  “这一个月,你净喝酒了吧?”
  “嗯。”
  “所以你没心思给我打电话。”
  我笑了。
  “我看着电话,光闪闪的。”雄一也笑着说。“晚上喝醉回来的路上,电话亭在前面明晃晃的。在黑漆漆的路上,离老远一眼就看见了。我想,啊,这一口走到那里非给你打电话不可,号码是XXX—XXXX,摸出来电话磁卡,插进电话盒子里。可是一想到我现在在哪里,然后讲什么,就马上心烦意乱,就放下了电话。回家嗵地倒在床上一睡,就梦见你在电话那一头,哭着发火。”
  “哭着发火,是你想像中的我。实际上没你想的那么重。”
  “嗯,突然我觉得好幸福啊。”
  雄一可能连自己都搞不清楚在讲什么,他用极其困倦的声音,一句一句接着讲:
  “母亲已经不在了,你来到这房子里,就在我眼前。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一旦大发雷霆,跟我一刀两断,那也是没有办法。三个人住在这里时,太难为你了,所以不想再见到……有客人睡在沙发上,以前我向来喜欢。床单雪白雪白,虽然是在自己家里,好像是在旅行一样……这一段日子,我没有怎么好好吃过饭,有几次自己想动手做饭。连食物也在闪光。一吃光了就会没了吧?我就觉得这很麻烦,索性光喝酒。我要是说清楚,也许你会住在这里,不回去。起码听我讲讲。我想像着那幸福时刻,可是我害怕等待。好可怕,虽然我盼着,但是你一旦火冒三丈,当即我会掉进无底的黑夜里,自己一个人。我没有信心,也没有毅力能够让你理解我的心情。”
  “你呀,可真是那种孩子。”
  我的语调虽然略带愠怒,我的眼睛却湿润了。岁月已流过两人中间,深刻的理解如同心灵感应,倏然而至。我的复杂感情与这个大孩子息息相通。
  雄一说:
  “今天如果没有尽头,今夜如果永远延缓,那该多好哇。美影,就一直住在这里吧?”
  “住倒可以。”我想他这是酒后的胡言乱语,因而尽力温和地说:“惠理子已经不在了。两个人住在一起,是作为你的女人呢,还是作为朋友呢?”
  “卖掉沙发,买一张双人床吧?”雄一笑着,接着极其坦诚老实地说:“我自己也弄不清。”
  这奇妙的诚实反倒打动了我的心。雄一继续说。
  “现在什么也想不了。你对我的人生到底算什么,我自己今后会如何变化,与过去将有什么不同,这一切我全都不明白,虽说可以想想,可是现在这种精神状态,没法认真思考,也就什么都决定不了。得尽快摆脱这种状态,我想快点摆脱。现在不能把你拖进来。两个人一同陷入死亡的漩涡里,你也不会快活……也许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总是这样。”
  “你现在也不要想啊。顺其自然吧。”
  我说着,几乎哭了出来。
  “哎,明天醒来,一定全忘。近来总是这样,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持续到第二天的。”雄一说完之后,咕噜一下爬在沙发上,又自言自语:不好办哪……夜中的房间里静无声息,好像也在听雄一的话。这房子惠理子死后,一切都给人死气沉沉的感觉。夜已深了,暮色沉沉压将过来,使人觉得世间万物全都孤独无助。
  ……我和雄一有时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沿着细窄的梯子攀登到高处,一起俯视巨锅形状的地狱。热气扑面而来,令人头晕目眩,看见里面火海沸腾,血红的泡沫上下滚动。这时在身边的人必定是至亲无比、不可替代的人,可是我们两人却牵不上手。无论多么胆战心惊,都想用自己的双脚站立起来。我望着他的侧脸被烈火照得通红,现出恐慌不安的神色,总觉得这才是真实的。或许,在日常生活的意义上,我们两人不是男人和女人;但就太初的古代而言,却是真正的男人与女人。然而无论如何,那个地方过于冷酷了,不是人与人建立和睦关系的地方。
  因为不是灵感占卜。
  我绞尽脑汁幻想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这只是空想一场,便不由哑然失笑。我看到的是一对男女望着大锅形状的地狱准备情死。如此说来两人相恋也是地狱之行,此种事自古就有。想到这里,笑声难抑。
  雄一躺在沙发上,一下子就酣然入睡。那张睡脸好像表现出先我而睡颇感幸运的神情。我给他盖了被子,他一丝不动。我尽量不出水声地洗着一大堆要洗的东西,泪水滚滚涌出。
  当然我不是因为一个人在洗东西而恨恼,而是在这寂然无声、怵然发麻的夜里,独自一人被遗弃而顾影自怜。
  次日早晨得去上班,就把闹钟对好了。铃铃声音响了起来,我好不心烦伸手去抓,却是电话在响,我拿起了话筒。
  “喂,喂。”
  我叫了一声之后,想起这是别人家,与此同时又连忙加了一句:“我是田边。”
  可是电话咔喳一声挂断了。噢,是一个女孩子打来的,懵懵懂懂之中闪过愧疚之情、瞧了雄一一眼,他还在呼呼大睡。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就准备了一下,悄悄走出房间,去上班了。今夜是否回到雄一家里,整个白天可以慢慢思量。我到了上班的地方。
  大楼的整整一层,都是老师工作用的,其中有教学用的烹饪室,有摄影室。老师正在办公室里审阅一篇报道。老师还很年轻,但烹饪技艺精湛,是一个直觉敏锐、待人随和的女性。今天看见我,就嫣然一笑,摘下眼镜,开始指示今天的工作。
  下午3点开始有烹饪课,准备工作量很大,我今天得帮助做好准备,直到结束。主要助手由别人担当。那么傍晚之前,工作就能结束……我的脑袋刚一溜号,者师的指令又继续不失时机地下达下来。
  “樱井,后天我要到伊豆去采访,住三天。突然跟你说,不大好意思,不过你和我同行好吗?”
  “伊豆?是杂志的事?”
  我吃了一惊。
  “嗯……别的孩子都不大方便。计划是介绍几家酒店的拿手菜,简单说明一下做法,不知怎么样。住在豪华的旅店、酒店里,安排单间……希望你尽快给我一个答复。噢,今天晚上……”
  老师还没有说完,我就答应下来:
  “我去。”
  我是一个立刻应承的家伙。
  “这下可好了。”
  老师笑笑说。
  我往烹饪室走的时候,心情突然变得轻松起来。现在离开东京,离开雄一,短期远行,我觉得不错。
  推开门见典子和栗子正在里面做准备工作。她们是比我早一年进来当助手的。
  “美影,老师问你去伊豆了吗?”栗子一看见我问。
  “真不错呀,听说能吃到法国风味,还有好多海鲜呢。”
  典子喜滋滋地说。
  “可为什么决定我去?”
  我问。
  “对不起。我们两人都预约练习高尔夫球,不能去呀。喏,要是你有事,我们两个有一个不去练球就是。哎,栗子,这样可以吧?”
  “嗯,所以美影你可以实说。”
  两个人都真心实意地说,我笑着摇摇头说:
  “啊,我没关系。”
  这两个人是从同一所大学经人介绍来到这里的。已经学了四年烹饪,当然是行家里手。
  栗子爽快可爱,典子是一个漂亮小姐。她们两人关系融洽。她们总是穿着高雅华美、引人注目的时装,看着神清气爽。举止谦和亲切,态度敦厚温柔。在烹饪界为数不少的良家小姐型的女性之中,她们也显得光彩耀眼。
  偶尔典子的母亲打来电话,她和气亲呢得不免令人惶惶不安。典子一天的生活安排,一般来说她无所不晓,这也使我吃了一惊。世上所谓的母亲便是如此吧。
  典子用手撩起飘飘欲动的长发,微微笑着,以她那银铃般的声音和母亲打着电话。
  她们的人生与我的生活可谓天地之别,但我非常喜欢她们两人。即使给递一下鸡蛋,她们两个都要甜笑着道谢。我要是伤风感冒,她们马上关切地问是不是要紧。灯光里两个人扎着洁白围裙,哧哧笑的样子,幸福得叫人流泪。和她们一起工作,对我是一桩心神宽慰的快事。
  按人数分好材料,盛入碗里;烧开大量热水;测试分量等等,3点之前还有不少细小的工作。
  从宽大的窗口骄阳倾泻,房间的那大工作台上整整齐齐地摆着电烤箱、微波炉、煤气灶,这不由得使我联想起家政课的教室。我们闲聊着,快活地干着。
  过了2点,突然响起震耳的敲门声。
  “是老师吧?”
  典子歪头说着,接着又用细柔的声音叫:“请进。”
  栗子急忙嚷叫:“啊呀,指甲油还没洗,要挨训了。”
  这时我蹲着在手袋里找洗指甲油水。
  随着门一开,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
  “樱井在吗?”
  突然唤我的名字,我愣了一下,站了起来。门口站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
  她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年纪看起来比我小。身材不高,圆圆眼睛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嫩黄的薄毛衣上面,披着一件茶色外套,脚上穿着驼色的浅口皮鞋,稳稳地站立。那双腿虽然略粗,却很性感,感觉不错。全身体态丰满。狭小的额头向前突出得恰如其分,额头的头发修剪得恰到好处。在苗条丰盈的线条中,却见嫣红的嘴唇愤怒地撅出。
  这人并不是一个讨厌的人,可是……我疑惑不解。我如此审视,却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可见事情非同小可。
  典子和栗子在我身后,不知所措地打量着她。无奈我只得开口。
  “不好意思,您是哪一位?”
  “我叫奥野,有话跟你说。”她沙哑的嗓音尖声叫着。
  “对不起,我现在正在工作,晚上打电话到我家里好不好?”
  我话音刚落,她就生硬地逼问:
  “那是指田边家吗?”
  我好歹明白过来,一定是今天早上打电话来的那个人。我明确地说:
  “不是啊。”
  栗子插进来讲:
  “美影,你走开也已经可以了。我们就跟老师好好说,你去买一些东西,准备突然旅行用。”
  “不,不必了。马上就完。”
  她说。
  “你是田边的朋友吗?”
  我竭力平和地说。
  “是,是大学同学……今天来有一事相求,直截了当地说,你不要纠缠田边。”
  她说。
  “好坏事要由田边决定,”我说,“就算你们是恋人,我觉得也不是由你来决定的。”
  她顿时满脸通红,恼羞成怒,说:
  “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你说你不是田边的女朋友,却满不在乎地去他家,住在那里,也太放肆了。这比同居还恶劣。”她几乎眼泪都掉下来了,“你和田边同住,我确实没有你了解田边,只是一般的同学。可我一直关心田边,喜欢他。最近田边失去了母亲,心情糟透了。很早以前我对田边吐露过感情。那时,田边提到了你。我问他是不是恋人,他摇摇头,否认了,说是要考虑一段时间。他家里住着女人,这在学校里都出了名了。所以我也死了心。”
  “我已经不住了呀。”
  她见我打岔,就打断我的话,继续说:
  “可是你完全逃避作为恋人的责任。光是美美地享受恋爱的乐趣,弄得田边成了无所用心的人。因为你晃着纤细的手脚,长长的头发,故作十足的女人样,在田边跟前转来转去,田边才会变得油头滑脑。总是那么不明不白、不即不离,倒是轻松自在。可是恋爱难道不是要关照人,不是要非常用心的吗?可你推却重任,摆出一副淡漠的嘴脸,装得无所不知的样子……请你离开田边吧。求你了。只要你在,田边就哪儿都去不成。”
  她对人的观察相当偏激而自私,可是她的那些有力的话,一针见血,刺中疼处,深深戮伤了我的心。她还要张口继续说什么。
  “住嘴!”
  我大吼一声。她不禁一怔,无言以对。我说:
  “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任何人自己的感情都得要自己解决……你说的话里,一点也没有包含我的心情。你和我初次见面,我在想什么,你知道吗?”
  “你说话怎么这么冷酷无情?”她流着泪反问。“就你那个态度,说是一直喜欢田边?我可不信。趁田边母亲去世,马上溜进去住,也太卑鄙了。”
  我的心里涨满了令人厌恶的哀伤。
  雄一的母亲原来是男性,我被他家领去时我的精神状态如何,我和雄一处于何种复杂而脆弱的关系,这一切她都无心了解。她是专程来吵闹的。
  这样根本不能使她的爱情如心所愿,在早晨打过电话之后,立即调查我,查清单位,记下地址,不知从何处,不辞路遥,乘电车来到这里。这是何等悲愤绝望的行为啊。一想到她满怀莫名的愤恨闯进烹饪室时的心理,她每天的情绪,我的内心深处涌出一股无限哀痛。
  “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我说,“失去朋友还没有多久,我也是完全一样。这里是正在工作的地方,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本想说要她打电话到我家里,可是我却说:
  “我哭着用菜刀砍你,可以吗?”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话太残忍太狠毒。
  她狠狠地瞪着我,冷冷地丢下一句:
  “想说的全说了,对不起。”
  说完她噔噔地向门口走去。她“咣”地一声,震耳欲聋,摔门而去。
  这一场利益完全对立冲突的会面,就此忿然而终。
  “美影,你绝对没错!”
  栗子来到我身边,忧心忡忡地说。
  “是啊,那人很怪的。嫉妒得有点不正常。美影,你要打足精神。”
  典子审视着我亲切地说。
  午后的烹饪室里阳光普照。我伫立不动,真想放声大笑。
  我出门把牙刷、毛巾放在了田边家里,晚上又回到田边家。雄一出去不在。我随便做了咖喱饭吃了。
  在这里做饭吃饭,对我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我重新体味着这句自问自答的话时,雄一回家了。
  “回来了。”我打了招呼。他一无所知,也无过错,可是我不能直视他的眼睛。“雄一,我后天工作有点急事,要到伊豆去。出门时房间里乱七八糟的,我想收拾好以后再出差,今天我回去。啊,还剩一些咖喱饭,你吃好了。”
  “噢,是吗。那我用车送你回家吧。”
  雄一笑着说。
  ——车开动了,街市向后滑去。再过五分钟,就到我的家了。
  “雄一。”
  我说。
  “嗯?”
  他握着方向盘问。
  “呃——我们喝茶,去喝茶吧。”
  “你要收拾东西准备出差,心里不着急吗?我倒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嗯,我想喝个痛快。”
  “那,那就去吧,去哪里?”
  “呃,对了,美容店上边的那家红茶专门店,去那儿吧。”
  “快出市区了,太远了。”
  “唔,那里感觉好。”
  “好吧,就这么定了。”
  不知何故,雄一今天特别温顺。我心绪不宁,要是提出来此刻去阿拉伯看月亮,他可能也会答应。
  二楼的那家小店十分宁静敞亮。四周墙壁雪白干净,暖气开着,温暖宜人。我们两个人在最里边的座位上对坐下来。店里没有其他客人,电影音乐轻轻飘来。
  “雄一,细细一想,两个人一起进茶店还是第一次,你没觉得吗?真是不可思议。”我说。
  “是吗?”
  雄一瞪圆了眼睛。他叫了一杯英国伯爵茶,我不喜欢那种茶的怪味。我想起来深夜里田边家时常飘溢着香皂似的味儿在静寂无声的半夜里,我用最小音量看电视时,雄一从房间里出来泡这种茶。
  在变动不安的时间与情绪之中,五种感官里铭刻了历史的各种印迹。在这冬天的茶店里油然升起平常无奇、却又无可替代的感觉。
  “我的印象里,我跟你经常大口大口地喝茶,觉得不至于是第一次进茶店,可是叫你这么一说,倒是真的。”
  “是吧?真是奇怪。”
  我笑着说。
  “不知怎么对什么东西都反应迟钝。”雄一凝望着装饰台灯的灯光,目光深邃沉滞。“一定是太疲劳了。”
  “不用说,那是当然。”
  我略微惊讶地说。
  “你祖母去世的时候,也是很疲乏的。这一会儿才清楚地想起来,看电视的时候,我问你刚才那是什么意思,抬头看你一眼,见你在沙发上什么都没想……你的眼睛常常呆呆地发愣。现在我理解了。”
  “雄一,我,”我说,“我很高兴,因为你能够打起精神,情绪平静,有条理地说话。甚至有点为你产生一种近于骄傲的感觉呐。”
  “你说话怎么就像是把英语翻译成日语一样。”
  雄一的那张脸在灯光下浮出微笑。穿着藏青色毛衣的肩膀摇晃着。
  “是啊,我……”我本来想对他说,如果有我能够做的事尽管说,但打住没讲。在这明亮而温馨的地方,两人对坐,饮着味道清香的热茶。我期盼此刻的印象在回忆中闪闪发光,能够抚慰他,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语言如果总是过于直露,那微妙而珍贵的光辉就会荡然无存。
  到了外边,湛蓝清澈的夜暮已经降临。阵阵寒意袭来,令人皮肤僵冻。
  上车的时候,雄一总是先打开司机座位对面的门,让我坐上去之后,他才坐到司机位子上去。
  车开动了。我说:
  “现在的男人,先给女性开门的很少见哪。你可是颇具男士风度呀。”
  “是惠理子教育的。”雄一笑道。“我要是不这样做,那人就气得不肯上车,一直这样。”
  “可他是男的呀。”
  我不禁笑了。
  “是啊是啊,虽说是男的。”
  呼——
  沉默恰如幕布一样垂落下来。
  街市已经披上夜色。车停下来等信号,车前窗玻璃外边人流来往不息,无论是公司职员,还是职业女性,男女老少,看起来全都神采奕奕,漂亮潇洒。在沉静而寒冷的夜暮中,人们全都裹在毛衣和风衣里面,奔向温暖的地方。
  ……可是我墓地想到雄一也会给下午那个可怕的女人开车门,就莫名其妙地觉得安全带叫人痛苦不堪。我不由愕然,唔,难道这就是所谓嫉妒?就像幼儿最初感受到疼痛一样,我第一次体会到这一滋味。失去惠理子之后,两个人漂浮在冥冥无底的宇宙中沿着光河一直往前,这是即将迎来的一个高潮。
  我明白。从空气的颜色,从月亮的形状,从现在奔驰着的车顶上夜空的黑色,我明白。楼群和汽车射出刺目的灯光。
  车在我住的公寓前面停住了。
  “那我就等你回来,美影。”
  雄一说随后他就要一个人回到那个房间,一定还会给那些花草浇水。
  “说不定给你买鳝鱼饼回来。”
  我笑着说。街灯的光亮,模糊地勾勒出雄一的侧脸。
  “鳝鱼饼?那种东西东京站的KIOSK(小亭子)里就有的卖。”
  “要不……茶吧,还是。”
  “呃——咸山菜怎么样?”
  “啊?那东西不好吃。你觉得那东西好吃?”
  “我只喜欢那玩意儿。”
  “那好,我就买那玩意儿。”我笑着打开车门。冰冷刺骨的风呼地刮进暖和和的车内。
  “好冷!”我尖叫。“好冷好冷好冷。”
  我紧紧搂住雄一的胳膊,埋进我脸。毛衣上温暖舒适,散发着落叶的气味。
  “伊豆那边一定要热一点。”
  雄一说着,几乎条件反射地用另一只胳膊抱住我的头。
  “要去几天?”
  雄一说着,没有动弹,声音好像从胸口传来。
  “四天三夜。”
  我轻轻地离开他说。
  “那时候情绪也许会变得好一点,要是那样,我们还到外边喝茶吧?”
  雄一盯着我笑。我答应一声,下车挥挥手。
  今天发生的那件不快的事,权当没有发生过。
  我目送着车,心里涌出这一念头。
  我和她谁好?我去问谁呢?不全面衡量的话,就没人知道。而且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一个衡量标准,尤其在这寒冷的深夜里,我更是茫然不得而知,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一缕关于惠理子的回忆。一个最可悲的人。
  她在窗边上摆放了茂密的花草,最初买的是栽着菠萝的花盆。
  这话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听她说的。
  惠理子说:
  “那是一个数九严寒的冬天。
  “美影,那时候,我还是男的呐。
  “虽说仪表堂堂,可是单眼皮,鼻梁也有点凹陷。那是整容之前。那时候我的面孔,连自己都想不起来了。”
  说这话时是一个略带凉意的夏日黎明。雄一在外边过夜没有在家。惠理子从店里把肉包子作为礼物带了回来,那是客人送的。一如往常,那时我一边看着白天录在录像带里的电视烹饪节目,一边记笔记。黎明黛蓝的天空,从东边渐渐发白。我说既然特意带回来,现在就吃肉包子吧。我把肉包子放进微波炉里,泡了一壶茉莉花茶。这时惠理子突然讲了起来。
  我吃了一惊,心想酒吧里一定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就似睡而睡地听着。她的声音就像是梦中传来一样。
  “以前,雄一的母亲去世的时候,不是指我,是说生下雄一的那个人,当时我还是男人的时候,我的那个妻子。她得了癌,病情越来越恶化。不管怎么说我们彼此相爱,就缠着人家,把雄一寄放在附近的人家里。每天我都要去看望她。因为要上班工作,就上班前和下班后,整日陪伴。星期天虽然带着雄一去,可是他太小,还不懂事……那时候我确信她没有希望,哪怕是最小的事情,都只是感到绝望。世间每天都暗无天日。那时候虽然还没有感受到这种程度。但是的确昏暗一团。”
  惠理子低垂睫毛述说着,仿佛在讲述甜蜜的故事。在蔚蓝的空气中,她美婉绝伦,令人为之心动。
  “有一天,妻子说:
  “要是病房里有生命的东西就好了。’
  “她说,最好是植物,与太阳有关的植物。不必细心照料,也能好好生长的植物,买花盆好大好大的那种。平日里,妻子很少提出什么要求,这次她说出心里要求,我别提多高兴了。马上跑到花店去。我毕竟是男的,贝加明延令草啦,圣保罗紫罗兰啦,全都不知道。连仙人掌是什么都不认得。我买了一棵菠萝树。结着小小的菠萝,一看就知道。我抱着它到病房。她大喜过望,连连说了几次谢谢。
  “病情晚期到底还是来了。在昏迷前的三天,我临回家,她突然说,要我把菠萝树带回家去。表面看着她好像没有那么严重,我也没有对她讲过她患的是癌,可是她说话的语调完全像是述说遗言。我吓了一跳,就跟她说,管它枯死与否,就放在这里好了。可是妻子却哭着求我说,她不能浇水,这个从南方来的植物长得还挺娇嫩,要在它死之前带回家里才好。没办法,我就把菠萝树带回来了。是抱着拿的。
  “虽说我是男的,却哭得昏天地暗。那天冷得要命,可是我不能坐出租车。就那个时候第一次意识到当男的没有意思。稍稍平静下来,走到车站,在饮食店喝了一点东西,决定坐电车回家。那一会儿入夜了,月台上没有几个人。寒风嗖嗖的,要把人冻死。菠萝树的尖尖叶子刺着我的脸颊,我紧紧抱着花瑟瑟发抖……我痛切地感觉到,今天晚上只有我和菠萝树相依为命。我闭着眼睛,任冷风吹袭,寒气刺入,只有这两个同样孤独的生命……最能彼此理解的妻子,已经远离我和菠萝树,与死亡交游相依了。
  “从那以后没过几天,妻子就去了。菠萝树也枯死了。我不知道怎么照料,浇水太多。我把它扔到院子角落里。我嘴里讲不清楚,但是心里明白了一件事。说出来却很简单,世界并不是特别地为我存在,所以不幸落到我头上的比例,决不会改变,也不取决于自己。因而我彻底斩断其他事情,一心痛痛快快、快快活活地活下去。
  “……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女的,直到现在。”
  “所谓的快活就是这样。”记得我的脑子里当时闪过这句话,虽然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也没有切实体会。可是现在,我体验到了叫人呕吐的程度。为什么人竟会如此别无选择呢?即使活得像蝇虫一样窝囊透顶,还得做饭吃和睡觉。挚爱的人全死光了,也得活下去。
  ……今夜也是黑如锅底,令人窒息。这是一个人们各自在万物俱灭的沉睡中苦斗之夜。
  次日清晨,碧空万里。
  出差准备搞好之后,我正在洗衣服时,电话响了起来。
  11点半?这种时间电话竟然会响。
  我沉吟着接了电话。电话里传来尖而嘶哑的声音:
  “喂!是美影吗?好久没见。”
  “是知花吧?”
  我说,没有料到是知花。电话是在外边打来的;汽车声非常嘈杂,不过知花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使我想起了她的身影。
  知花是惠理子酒吧的管理者,也是一个男人。过去常到田边家住宿。惠理子死后,她接管了酒吧。
  虽然称知花为“她”,但是与惠理子相比,无论怎么看都存留着男性的印象。她的脸长得宜于化妆,身材细高,身上漂亮的时装十分合体。她心地柔弱,举止温雅。有一次在地铁里,小学生恶作剧地掀起她的裙摆,结果哭个不住,可见她心胸狭小。虽然我也不愿意承认,但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一种我才是男性的感觉。
  “喂,我现在在车站哪。你能出来一下吗?有话说呀。午饭吃了吗?”
  “还没有。”
  “那就马上到更科荞面店来吧!”
  知花急急火火地说完,就撂了电话。没办法,我只得放下正准备晾的衣服,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天空晴朗无云。冬日的正午,街头没有一片阴翳。我匆匆迈着脚步。知花指定的荞面店位于站前商业街。我进了那家荞面店,见知花正在吃着油渣荞面条,在等着我。她全身上下穿着一套紧身运动衣,简直就像可怕的民族服装。
  “知花。”
  我走近她叫了一声。
  “啊呀!可真是好久没有见哪!完全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啦,都不敢靠近你哩。”
  知花大声嚷嚷。
  我来不及害羞,心中涌出一股亲切的暖流。我在别的地方从没有见过这种笑脸,她的笑容是如此无所顾忌,无论在何处都不会羞惭脸红。知花满面笑容地望着我。我不由微微红着脸,大声地要了一碗鸡丝面。店里的老婆婆忙手忙脚地跑过来,嗵地一声放下了水。
  “有什么事?”
  我吃着鸡丝面,先开口问。
  以前她说有事的时候,一般都不是重要的正经事,我以为这次也是如此。可是她像是讲述非同寻常的事情一样,压低嗓音说了起来。
  “是这样,是雄一的事。”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孩子呀,昨天半夜到店里来了,说睡不着觉,心情不好,要跟我到哪里去散散心。噢,你别误会。那孩子这么小的时候,我就了解他,我们之间没有不正常的关系,是像母子,母子。”
  “我知道。”
  我笑着说了一句。知花接着说:
  “我吓了一跳。我这个人感觉迟钝,总是不大理解别人的心情。不过……那孩子倒是不甘示弱的人,眼泪是动不动就流,不过从不硬缠着人。可是这一次,他说个没完,执拗得要命。他一点精神头儿都没有,好像连人都要消失似的。实际上我真应该陪陪他,可是现在店里正在装修,大家情绪还没稳定,放不开手啊。我说了几回不行。他就没精打采地说,要自己一个人到哪儿去。我给他介绍了一家认识的旅店。”
  “……嗯,嗯”
  “我跟他开玩笑说,你和美影一起去吧。我真的是开玩笑。我这么一说,他就当真地说:‘那家伙,要到伊豆出差。再说我也不想让她更多卷入我们家的事。现在她好不容易正常生活,那样做不好。’我一下子醒悟过来。你说,那不就是爱吗?是呀,绝对是爱呀。喂,我知道雄一住的旅店的地址和电话。嗯,美影,打电话吧,打吧。”
  “知花,”我说,“我明天出门,是公事呀。”
  我的心头猛地一震。
  我已经明白了,彻底明白雄一的心情了。雄一现在想到远方去,那种心情比我强烈几百倍。他只想到一个不必思索的地方,一个人。逃离一切,也包括我,也许在那里呆一段时间。一定如此,我确信不疑。
  “工作算什么,”知花前倾着身体说,“这种时候女人能干的事只有一件,要不然你是处女不成?或者你们早就干过?”
  “知花。”
  我觉得如果世上的人都像知花就好了,我心里一瞬间闪过这一念头。因为在知花的眼里,我和雄一比实际情况要幸福得多。
  “得好好想想。”我说。“我也是刚刚听说惠理子的事情,心里头乱极了。雄一更是心乱如麻。现在不能冒冒失失的做事。”
  知花的脸色立即变得极其严肃,往旁边扬了一下脸。
  “……是啊,我那天晚上没到店里来,没有看到惠理子的死。所以我也不能相信……我认识那个男的。那个家伙来店里的时候,我要是跟惠理子再多商量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雄一也很悔恨。那么随和的孩子看着新闻,脸色气得吓人,说‘杀人的家伙全死光了才好’。雄一也孤零零的了,惠理子什么事情都要自己解决,可是却适得其反。”
  知花的眼泪婆娑不住地往下掉。我正不知如何劝解时,知花已经失声痛哭起来,引得店里的人往这里看。知花抖动着肩膀,哭啼不止,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进面条汤里。
  “美影,我好寂寞呀。为什么事情这样呢?难道没有神吗?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惠理子了,绝对不能见到她了。”
  我带着哭泣不住的知花出了面店。她架着高大的肩,一直步行到了车站。知花在检票口前面用花边手帕捂着眼睛,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把雄一下榻的旅店的地图和记着电话号码的纸条一起塞给我。
  ——不愧是做买卖的,雷厉风行,有板有眼。
  我依依不舍地目送着她宽阔的背影,心中不禁叹服。
  她自以为是,恋爱闹得满城风雨,过去当营业员时工作不太顺手,这一切我无不知晓……然而刚才的眼泪晶莹纯洁,使人难忘。这叫我觉得人的心底埋藏着宝石。
  在冬天澄明几净的天空下,我哀思切切,手足无措。天空,好蓝好蓝。树木枝枯叶落,剪影浓重醒目。冷风席卷而过。
  “难道没有神吗?”
  第二天,我如期出发前往伊豆。
  老师、几名工作人员、摄影师,人数不多。看来这次旅行会快活和谐。日程安排也不特别紧凑。
  这次旅行还是不错的,我想。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如同梦幻之旅,又如喜从天降。
  一种从这半年里解放出来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半年……自从祖母去世之后,一直到惠理子死去,我和雄一二人表面上喜笑颜开,可是心里愁肠百结。或悲或喜,都过于强烈,为日常生活所不能承受。我们两人苦心孤诣地营造心神平和的气氛。惠理子恰恰是在这一气氛中放射光芒的太阳。
  这一切都融化进我的心里,改变了我。娇惯而懒散的公主已经远消云外,现在只有在镜子中才能看到。
  阳光倾泻的景色从车窗外悄驰而过。我凝视着窗外,徘徊于自己内心之中产生的无奈空间。
  ……我也精疲力竭了。我也想离开雄一,轻松快乐一下。
  虽然这太使我怆然神伤,但确实如此。
  就在这天夜里。
  我穿着睡衣来到了老师房间,说:
  “老师,我饿得要死,到外边去吃点什么可以吗?”
  和老师在一起的一个年纪大的工作人员放声大笑。
  “樱井什么都没有吃呀。”
  她们正准备睡觉,已经穿着睡衣,坐在被子上。
  我确实饥肠辘辘。我对菜肴不大挑剔,可是这家旅馆的所谓名菜里放了所有我不喜欢的青菜,所以没吃几口。老师笑着允诺。
  时间已过了夜里10点。我在长长的走廊里碎步快走,一到我自己住的房间里,就换上衣服出了旅馆。我怕回来时被关在外边,就悄悄地打开了后面紧急出口的门锁。
  今天就是采访这味道极差的名菜。明天乘面包车还要走。我在月光下走着,心想如果一直这样度过旅行生活该多好。假如有盼我回去的家人,倒是浪漫有趣。可我是孤身一人,洒脱不成,强烈的孤独从心中涌出。不过我还是以为这种旅途生活最适宜于我。旅途之夜总是空气新鲜,心情畅快。管它是何处何人,只愿如此度过心绪轻松的生活。可是难办的是我已经明白了雄一的心理……要是可以不回到那条街,那是多么开心啊。
  我沿着旅馆栉比鳞次的路走了下去。群山的黑影比夜色更为浓重,巍然俯视着街市。有很多的观光客浴衣外边穿着棉袍,看着很冷。他们醉熏熏地来来往往,大声谈笑。
  我不知缘故地兴致盎然。
  在星空下,我自己在这陌生的土地上。
  我在自己身影上面走过,随着灯光身影时而拉长,时而变短。
  我厌恶喧闹的酒馆,避之而行,来到了车站附近。我扫视着礼品店黑暗的玻璃门,发现了一家还在营业的面食店。店里还亮着灯。从玻璃门往里一瞧,里面只有一排餐桌,客人也只有一位。我放心地开门走了进去。
  我想大吃一顿有大分量的东西。
  “要一盘牛排盖浇饭。”
  我说。
  “得先炸牛排,要费些时间,行吗?”
  店里的老伯伯说。
  我点点头。这是新开张的饭店,白术芳香溢满房子,浑身舒坦安逸。在这种地方吃饭大概很可口。在等待的时候,我发现伸手可及的地方有一个粉红色电话。
  我伸手拿起话筒,掏出记着电话号码的纸片给雄一住的旅馆打了电话,此时我的感觉十分自然。
  旅馆的一个女人切换电话,传呼雄一的时候,我倏然产生这样一种感觉。
  自从得知惠理子死去以来,在他身上我一直体味到一种心神不安的感觉,酷似打这个电话时的心情。从那以后,雄一即使就在面前,也觉得像是在电话的那一边的世界里、那边的世界比我生存的地方更为湛蓝,宛如海底。
  “喂喂?”
  雄一接了电话。
  “雄一?”
  我松了一口气。
  “是美影啊?你怎么知道这里?啊,对啦,是知花告诉的吧?”
  相隔稍远的那平静的声音,穿过电缆,透过夜色,飞驰而来。我闭上眼睛,倾听雄一亲切的声音,听起来犹如寂寞无聊的波涛声。
  “那儿,有什么东西?”
  我问他。
  “迪尼斯,不,瞎扯瞎扯。山上有一个神社,就那个神社有名。山脚下净是旅馆,里面都是豆腐做的和尚菜。我今天晚上也吃了和尚菜。”
  “是什么菜?怪有趣的。”
  “哦,你对这个有兴趣?那个菜统统是豆腐,豆腐。好吃倒好吃,总之全是豆腐。蒸豆腐羹、烤豆腐串、油炸豆腐、烩豆腐、麻油豆腐,全都放豆腐。清汤里不用说也有豆腐九。我想吃点硬的东西,最后是饭,结果等来的是茶粥。我都觉得成了老头了。”
  “真是巧合,这一会儿我也饿着呢!”
  “怎么你不是住在菜肴有名的旅馆里吗?”
  “上的菜全是我不喜欢的。”
  “全是你不喜欢的?你不爱吃的东西是很少的呀,好惨。”
  “不要紧,明天有好吃的。”
  “你倒不错。我明天早上的饭都不用想……恐怕是豆腐汤。”
  “用固体燃料烧小沙锅的那种,没错吧?”
  “啊,知花喜欢吃豆腐,就乐滋滋地给我介绍了这里。这儿的确是不赖的旅馆。窗口很大,可以看见瀑布。可是我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需要大量的卡路里,我想吃油性大的东西哩。真奇怪呀,在夜空下,我们两人这会儿同时在饿着肚皮。”
  雄一笑了。
  我觉得十分滑稽,这时候我马上就要吃盖浇饭了,可是不知为何不能洋洋自得地说出口。总觉得这是一种无以复加的背叛行为,我想让雄一的心里产生一种和他一同挨饿的感觉。
  那一刹那,我的感觉突发锐光,仿佛洞穿一切,无所不晓。
  在被死亡围困的黑暗之中,两人心心相连,正在沿着一个缓缓的弯路绕行。可是越过这弯路,将会各奔前程。此刻错过这里,那么我们两人将会永远成为朋友。
  必定如此。我知道。
  我不知道如何应付,不过还觉得即便成为朋友也无妨。
  “什么时候回去?”
  我问。
  雄一沉默半晌后说:
  “很快。”
  这家伙,扯谎都不会,我想。只要钱够用,他就一定逃之夭夭。正如这次一拖再拖之后才告诉我惠理子的死讯一样,他自以为是地带着歉疚之情,不与我联系。这是他的性格所致。
  “那好,再见。”
  我道别。
  “嗯,再见。”
  他一定是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想要逃离。
  “可别割手腕血管啊!”
  我笑着说。
  “唏。”雄一也笑了,道别之后放下了电话。
  一股难以承受的虚脱感突如其来,我放下电话后一动不动,怔怔地望着面店的玻璃门,呆呆地听着外边阵阵风声,其间传来街上行人互相道冷的声音。今天在世界的每个地方,夜色同样降临,同样逝去。在深不可及的孤独之渊,此次我真的要沦为一人了。
  人不是屈服于环境与外界的力量,而是败倒在来自内部的压力。我的心底深处生出这种想法。我浑身被无力感裹住,现在,正是眼前不愿丧失的东西就要消失,可是偏偏毫不焦虑,也不悲切。只是沉于昏昏暗暗之中。
  我愿在阳光鲜花更为迷人娇艳的地方,慢慢思索。但那时定然为时太晚。
  过了片刻,盖浇饭来了。我振作精神,掰开筷子。我正腹内空空,外表看起来这盖浇饭味道不错。吃了几口,那味道好极了,真是味佳绝伦。
  “老伯伯,这饭好吃极了!”
  我抑制不住地大叫起来。
  “是吧?”
  老伯伯得意地笑了。
  虽说此刻饥饿难忍,但我毕竟是内行。这盖浇饭做得手艺非同寻常,以致于令人感慨能吃上这盖浇饭实在是幸运。牛排的质量,汤汁的味道,鸡蛋和圆莸的火候,米饭的软硬程度,无懈可击。
  我想起来白天老师提到过这里,实际上要到这里采访。我的运气不错。唉,雄一在这里多好啊,这一念头瞬间掠过,我冲动地叫了起来。
  “老伯伯,这盖浇饭可以带回去吗?再做一个好吗?”
  出了饭店,已近半夜。我已吃得腹满肚胀,手里拎着礼品盒,里面装的盖浇饭还热着。我一个人立于路边,不知如何是好。
  本来我是怎么打算的呢?怎么办呢……正在左思右想,一辆出租车误以为我在等车,滑到我跟前。当我看到空车的红字时,下了决心。
  我上了出租车,问司机:
  “到I市去不去?”
  “I市?”司机回过头来惊诧地问,“我是求之不得,可是路远,费用也高,小姐。”
  “可以,我有点急事。”我大大方方地说,就像是走到王太子面前的杰诺·达尔克一样。我想这样可以得到信任。“到那里之后,我先付你到那儿的费用。你在那里等我20分钟,等我办完事,再回到这里。”
  “爱情行动。”
  他笑了。
  “哈,就算是吧。”
  我苦笑道。
  “那好,走。”
  夜幕中出租车向I市飞驰而去,载着我和牛排盖浇饭。
  因为白天我工作太劳累了,开始打起盹来。当车驶入几乎没有其他汽车的单行道时,我猛然醒了过来。
  手脚还带着睡梦中的余温,只有意识清醒,好像处于“苏醒”过来时一样。在昏暗的车内我向车窗靠过去,重新坐直。
  “路上空,走得快,眨眼就到了。”
  司机说。
  我应了一声,仰望天空。
  明月高悬,横行夜空,华光朗然,群星黯然失色。月满如圆。时而隐于云后,时而闪出圆月。车内闷热,呼出的热气给车窗玻璃蒙上了一层雾气。树木、田野、山峦的剪影宛如剪纸画一般在窗外飞过。偶尔卡车带着刺耳的声音超越过去。随即四周又落入沉寂。柏油路泛着月光。
  一转眼就进入了I市。街道上黑漆凝重,民宅的屋顶之间,夹杂着几个神社的牌坊。出租车加大马力向窄小的坡路驶去。横过山间的缆车绳索在黑暗中浮现出来,显得颇为粗大。
  “过去和尚不可以吃肉,这一带的旅馆都把豆腐做成各种各样的菜肴吃。怎么说呢,现在豆腐做的菜都成了受客人喜欢的畅销菜了。你下次白天来,就可尝尝。”
  司机说。
  “可能是。”
  在黑暗中,我借着等距离出现的路灯的光亮,细眯着眼睛看着地图。
  “哦,下一个拐角处把车停下来,我很快就回来。”
  “好的。”
  他说着,急刹车停住了。
  外面冰冷刺骨,手和脸眨眼就冻僵了。我拿出手套戴上,背着装进盖浇饭盒的背囊,顺着月光倾泻的坡路走了上去。
  不安的预感应验了。
  雄一住的旅馆是不容易进去的旧式房子结构。
  大门是自动开关的玻璃门,锁得很密实。外边楼梯的紧急出口的门也上了锁。
  没办法,我只得退回路边打电话,可是没有人接电话,这也是理所当然,现在正是半夜。
  我站在黑糊糊的旅馆门前无计可施,这么远路跑来,究竟来干什么?
  可我没有灰心,转到了旅馆的院子里。勉强走过了紧急出口旁边的小胡同。雄一所言不差,这个旅馆的所有窗户都对着院子,可以望见瀑布,正因为从院子可以看见瀑布,这家旅馆才备受顾客青睐。这一切现在已经都漆黑一团了。我叹了一口气,呆望着院子。旅馆的一道栏杆横过岩石。细细的瀑布从高处跌落在生满青苔的岩石上,发出哗哗的声音。冰冷的水花在黑暗之中泛着白色。亮得刺目的绿色灯光从各处照射着整个瀑布,显现出院子里的树木,那颜色异常翠绿,绿得很不自然。这一景色使我联想到迪斯尼乐园里的热带雨林风光。虚假的绿色!我想着,回头望着那一排全都黑洞洞的窗户。
  突然我也莫名其妙地确信:
  那前面拐角处的房间就是雄一的房间,它在灯光的反射下闪着绿光。
  想到这里,我觉得现在可以从窗口窥视,就身不由主地往岩石堆起的假山上登了几步。
  一楼与二楼之间的装饰性房檐看着近在眼前,我觉得一挺直腰就可摸到。我踏着堆砌得奇形怪状的假山岩石,试试是否结实安全,又登上了两三块石头,这样离得更近了。我试探着向滴水管伸出手,好不容易抓住了滴水管。我拼命一跳,一只手抓住了滴水管,又猛一用力,另一只臂肘搭到了装饰性房檐上,手用力地抓住了房檐的瓦块。这幢建筑的墙壁猛然陡直地立在面前,我那未经锻炼的单薄的运动神经发出“嗖”的一声,我感觉神经顿时萎缩了。我抓着装饰性房檐的突出瓦块,脚尖刚刚登住,进退两难。手腕冻得发麻钻心,尤其糟糕的是一边肩头的背囊带子滑落下来。
  糟了!我稍不留意,被吊在房檐上,难受得口吐白气。这如何是好?
  往下一瞧,刚才脚下的那一片地方显得十分遥远,漆黑一片。瀑布的声音格外响亮。没办法,我只得手臂用足气力,试着腾空跃起来。我想要把上身搭在房檐上,于是就势用力一蹬。
  我的右臂嘶啦一响,一阵热辣辣的疼痛划过。我连滚带爬,趴在装饰性房檐的水泥台上。脚下吧唧一声,不知是踩在雨水还是脏水洼里。
  啊——我躺着看了一眼右臂,刚才的擦伤处暗红一片,疼得眼前发黑。这是我生来初次受伤。
  的确一切如此——
  我把背囊扔在身旁,朝天躺着仰望旅馆的房顶,凝望远处明净的月亮和云朵,心里思绪万分。(在这种情况下大抵都会如此想,这可能就是自暴自弃,我愿意被人称为行动的哲学家。)
  路有多条,人皆自己选择。人们在选择的瞬间都满怀憧憬,这句话似乎与此时此刻相近。我正是如此。现在我已经彻悟了。我知道可以清楚地表达。虽然不是宿命论意义上的表述,但是路总是固定不变。每天的呼吸,每日的目光,循还往复的日日夜夜,都是自然而然一成不变。并非所有的人都会如此。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完全好像合情合理地躺着仰望夜空,在这寒冬,在这陌生的房顶的积水中,与我同在的是盖浇饭。
  哦,月亮是多么美丽!
  我站了起来,敲响了雄一房间的窗户。
  我觉得等待了好久。寒风针尖一般刺痛我浸湿的双脚时,房间的灯突然亮了,雄一满脸惊讶地从房间里面走出来。
  我站在房檐上。雄一从窗口看见我的半身时,双眼圆睁,嘴在动着,问是不是美影。我又敲敲窗户,点点了头。雄一慌忙把窗户哗啦打开了。雄一紧紧拉住了我伸出的冰凉的手。
  视野顿时通亮,我不由眨眨眼睛。房间里颇为温暖宛如另一世界。我觉得四分五裂的心灵与身体总算合二为一了。
  “我来送牛排盖浇饭。”我说,“你知道吗?这盖浇饭好吃透了,好吃得不忍心自己吃。”
  我从背囊里掏出盖浇饭盒。
  荧光灯的照射下席垫带着蓝白的光。电视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飘荡。被褥还是雄一刚才出来时的样子放着。
  “过去也有过这种事儿。”雄一说。“我是说在梦里。现在也是在梦里?”
  “唱支歌怎么样?我们两个人一起。”
  我笑了。一见到雄一,现实感从我心里飘然而去。过去我们的相识,在同一房间里的生活,一切都如遥远的梦。他的心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我害怕他那冷漠的双眸。
  “雄一,不好意思,能给我一杯茶吗?我马上得走。”我又加了一句,“是梦也不要紧。”
  “嗯。”
  雄一应了一声。他拿来了暖壶和小茶壶。他倒了一杯冒着蒸气的热茶。我双手捧着茶碗,一饮而尽。我总算心神松弛,仿佛又活了过来。
  我再次感觉到房间空气的沉重。或许这里当真是雄一的恶梦。在这里果得越久,我越是成为雄一恶梦的一部分,即将消失在黑暗之中。这便是朦朦胧胧的印象,辨认不清的命运——我说:
  “雄一真的不想再回去了吧?与过去不正常的生活决裂,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吧?不要说谎,我知道的。”我虽然述说着满心的绝望,但心境平静,不可思议。“不过现在反正是要吃盖浇饭,喂,快吃吧。”
  灰色的沉默席卷而来,令人窒息,催人泪下。雄一羞愧地垂低眼帘,接过盖浇饭。在蛀虫一般蚕食生命的空气之中,那种出乎意料的某种心绪向后推着我们。
  “美影,那手怎么了?”
  雄一看到我的擦伤就间。
  “不要紧,趁着还有点热,快吃吧!”
  我微笑着,用手指着饭盒说。
  雄一的情绪好像仍然没有稳定下来就打开饭盒盖子说:“哈,看着很好吃啊。”他开始吃起先前老伯伯精心装的盖浇饭。
  我一见他吃,心里轻松下来。
  我做了值得干的事,我想。——我知道,昔日愉快时光的闪亮晶体,从记忆深处酣眠之中突然苏醒,推了我们一把。往日芳香扑鼻的空气,从我的心里携着生气复苏,犹如一阵清新的空气拂过。
  又一段关于家庭的回忆。
  夜晚,我们两个在玩着游戏机,等待惠理子归来。接着我们三个人揉搓着满带睡意的眼睛,出去吃烙面。我因为工作累得精神不振,雄一给我画滑稽可笑的漫画;看到漫画几乎笑出泪水的惠理子的笑;星期天晴朗的早晨,烧牛排的香味;每每在地板上睡觉时轻轻给盖毛毯的感觉;惠理子走路时的细腿,裙子下摆,在我蓦然醒来时微睁的眼前模模糊糊地晃动。雄一用车把酩酊大醉的惠理子带回来,他们两个人往房间里去的情景;……夏日赶庙会时,我请惠理子紧紧给我系上衣服的带子,那带子的颜色宛如在傍晚的天空狂舞飞旋的红蜻蜓。
  真正美妙的回忆永不泯灭,刻骨铭心。随着时间的流逝,只会更加使人怀恋。
  无数的白昼与夜晚,我们共同进餐。
  不知何时,雄一曾说过:
  “为什么和你一起吃东西,总是那么香呢?”
  我笑了,说:
  “是不是因为食欲和性欲,同时得到满足?”
  “不对,不对。”雄一大声笑着说。“一定是因为是一家人。”
  惠理子即便不在了,我们之间又找回了那种明快的气氛。雄一吃着饭,我饮着茶,黑暗中已经没有蕴藏死亡了。这实在太好了。
  “那,我回去了。”
  我立起身来。
  “回去?”雄一惊异地问,“回哪里,你从哪里来的?”
  “是啊。”我皱皱鼻子,戏谑地说。“我说,这是现实的夜啊。”我这么一开口,就止不住地讲起来。“我从伊豆坐出租车跑来的。哎,我不想失去雄一呀。我们一直孤独寂寞,但是要轻松快活地活着。死亡实在沉重,我们这么年轻本来不应该品尝到死亡,可是只能如此。从今往后,你和我在一起,也会看到痛苦、烦恼、龌龊,但是只要你不介意,我们俩人一起去那更加严峻、更加光明的地方。等你恢复精力之后也行,你好好考虑一下。你不要这么消失。”
  雄一放下筷子,直直地盯着我。
  “这辈子可能再也吃不到这么好的盖浇饭了……真是太香了。”
  “嗯”
  我笑了。
  “全身一点儿精神头儿都没有。下次见面时,给显示点男子汉的劲头看看。”
  雄一也笑了。
  “在我面前撕碎电话簿?”
  “对对对,把自行车举起来扔出去。”
  “把卡车撞到墙上去。”
  “那不就成了一个鲁莽之徒。”
  雄一的笑脸灿然生辉。我已经把某种东西推近了几公分,我知道。
  “那我走了。不然出租车逃掉了。”
  “美影!”
  雄一叫住我。
  “嗯?”
  我回过头来。
  “要小心。”
  雄一说。
  我笑着挥挥手,这回大摇大摆地打开门锁,从正门走了出来,朝着出租车急步走去。
  回到旅馆,我钻进被窝。因为太冷,我开了暖气之后没有关上,就进入了酣睡之中。
  ……走廊里吧碰吧啦的拖鞋声,旅馆人员说话的声音,使我蓦地睁眼醒来,外边的天气大变。宽大的窗户外边,灰云密布,天昏地暗,强风挟雪,疾驰而过。
  昨夜恍然如梦。我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开了电灯。窗外山峰清晰了然,雪花飘舞纷纷洒落。树木摇曳,尖声呼叫。房间里温暖得近于闷热,四周洁白亮丽。
  我又钻进被窝里,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白雪狂舞,似乎要把一切都冻僵。我的脸在发热。
  惠理子已经不在了。
  ——此情此景,我才真正体味到不可能再见她了,无论我们如何生存,无论人生是多么漫长而美好。
  冒着严寒、行走江边的人们;在车顶开始落下薄薄一层的白雪;不断左右摇晃、抖落枯叶的树木;冷然银光闪亮的铝合金窗框。俄顷,门外响起了老师欢悦地叫我起床的声音:
  “美影,起来了吗?下雪啦,雪。”
  我应了一声,爬起来换好了衣服。现实的一天又将开始了,循环往复、无穷无尽的开始。
  最后一天是去下田的一家小饭店采访法国菜。我们这些人以丰盛的晚餐,结束了这次的采访。
  不知怎么回事,大家都是惯于早睡的人,而我则是一个超级夜猫子,兴头未尽。在大家解散回房睡觉之后,我独自一人去前面不远的海滨散步。
  我穿着大衣,套了两层长简袜,可还是冷得直想喊叫。我买了罐装的咖啡,塞进衣袋里行走。那咖啡热呼呼的。
  站在海堤望去,海滩白茫茫一片,海水黑黝黝一色,时而波浪泛出一道道闪闪发光的白练。
  冷风劲吹,在我的头边尖声嘶叫。夜暮中,我走下了延伸到海滩的阶梯。白沙细软,沙沙作响。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径直走了下去。
  大海淹没于黑暗之中,无边无际;岩石身姿鳞峋,海浪拍击,涛声震耳。我凝望着,心里奇妙地升起一股哀伤而甜蜜的情感。
  从此以后,生活中必然会有无数的欢乐,无数的悲痛……即使雄一不在依然如此。
  我静静独坐,遐思绵绵。
  灯塔旋转,灯光向遥远的地方射去。灯光时而转向这边,时而旋即又转向远处,在海浪上开出一条光亮通朗的路。
  我有所顿悟,流着鼻水回到了旅馆的房间.
  房间里装着简易热水器,我烧了热水,冲了淋浴,换好衣服坐到床上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我拿起话筒,前台通知说:
  “有电话打进来,请你拿着听筒等一下。”
  窗外可以俯视饭店的庭院。黑黑的草坪。再往前是白色的大门。大门的前面是刚才我去过的寒气逼人的海滨。大海翻滚黑浪,涛声阵阵传来。
  “喂喂。”话筒里飞入雄一的声音。“总算找到你了,好辛苦啊。”
  “你从哪儿打来的?”
  我笑了。心里缓缓松弛了下来.
  “东京。”雄一笑道。
  这便是全部的答案,我觉得。
  “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回去。”
  我说。
  “吃了不少好吃的东西吧?”“嗯,生鱼片、虾、野猪肉,今天是法国菜。我有点胖了。啊,对了,我往我的住处寄了一箱子东西,里面装了满满的咸山菜、鳝鱼饼、茶叶。你给我拿一下好么?”
  “怎么没装虾和生鱼片?”
  雄一问。
  “没办法寄呀。”
  我笑。
  “好吧,明天我到车站接你,你买一些用手拎回来。什么时间到?”
  雄一快活地说。
  房间温暖适宜,热水已开,蒸气弥漫开来。我开始告诉雄一火车到达的时间和站台号。
首页>> 文学论坛>> 短篇小说>> 吉本芭娜娜 Yoshimoto Banana   日本 Japan   令和   (1964年7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