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埃裏奇·西格爾 Erich Segal   美國 United States   現代美國   (1937年六月16日2010年元月17日)
奧利弗的故事
  作者:埃裏奇·西格爾[美]
  舒心 譯
  第01節
  第02節
  第03節
  第04節
  第05節
  第06節
  第07節
  第08節
  第09節
  第10節
  第11節
  第12節
  第13節
  第14節
  第15節
  第16節
  第17節
  第18節
  第19節
  第20節
  第21節
  第22節
  第23節
  第24節
  第25節
  第26節
  第27節
  第28節
  第29節
  第30節
  第31節
  第32節
  第33節
  第34節
  第35節
  第36節
  第37節
  譯後記
  1969年6月
  “奧利弗,你有病呢。”
  “你說我什麽?”
  “我說你病得還不輕呢。”
  這個診斷倒嚇了我一跳,一本正經告訴我的這位大醫學家,敢情是這麽一大把年紀纔當起醫生來的。說實在的,一直到昨天我還衹當他就是一個專做糕點的大師傅呢。他名叫菲利普·卡維纍裏。他的女兒詹尼,原本是我的妻子。後來詹尼去世,撇下了我們兩個,還留下了一段叮囑,要我們相互扶持相互照看。因此我們就每個月過訪一次:要就是我上剋蘭斯頓去看他,兩個人一起玩玩保齡球,痛痛快快喝兩杯,吃吃異國風味的匹薩餅;要就是他來紐約跟我相敘一番,各種各樣的消遣我們也一樣玩得盡興。可是今天他一下火車,卻沒有照例說幾句親見的粗話作為見面的招呼,而是大着嗓門對我嚷嚷:
  “奧利弗,你有病呢。”
  “真的,菲利普?你醫道高明,那倒要請問,我到底是哪兒出了毛病?”
  “你沒有個老婆哪。”
  他也沒有再細說,就一轉身,提着他的人造革旅行包,往出口處走去。
  在一派晨光的照耀下,紐約這個玻璃加鋼的世界看去倒也似乎不是那麽討厭了。因此我們倆一拍即合,决定步行,到我那個“光棍窩”(我就愛把我現在的傢戲稱為“光棍窩”)要過足足二十條馬路呢。順着公園大道走到四十七號街,菲爾轉過臉來問我:“你晚上都怎麽過的?”
  “哎呀,忙着哪,”我答道。
  “哦,忙得很?那可好。都跟誰作伴呢?”
  “夜半突擊隊。”
  “夜半突擊隊是幹什麽的——是街頭黨,還是搖滾幫?”
  “都不是。是我們幾個律師自願利用業餘時間到哈萊姆①去盡點義務。”
  ①紐約的黑人聚居區。
  “一星期去幾個晚上?”
  “三個,”我說。
  又不作聲了,兩個人慢慢走啊走的,離鬧市區漸漸遠了。
  順着公園大道走到五十三號街,菲爾又一次打破了沉默。“那不是還有四個晚上閑着嗎?”
  “事務所裏還有好些事情得帶到傢裏加加班。”
  “喔,那倒也是。該加班還是得加班。”我承辦的案子涉及的都是時下許多熱點問題(例如徵兵問題),我案子辦得這樣認真,菲爾聽了卻好像連心都沒有動一動。因此我衹好再稍微點一點,讓他知道知道我這些案子有多重要了。
  “我還經常要到華盛頓去。下個月就要去出庭辯護,有件案子事關憲法修正案第一條①。案子裏的這位中學教師……”
  ①美國憲法的前十條修正案通稱“人權法案”。修正案第一條涉及的是信仰自由、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
  “啊,為教師辯護,那是好事,”菲利普說。然後又像順着話頭漫不經心似的添上了一句:“華盛頓的姑娘好不好?”
  “這倒不瞭解。”我聳聳肩膀,衹管走我的路。
  順着公園大道走到六十一號街,菲爾·卡維纍裏卻站住了,盯着我的眼睛直瞅。
  “你到底要到什麽時候纔打算把你的車重新開得歡蹦活跳?”
  “事過未久,哪兒能啊,”我說。心裏卻想:偉大的哲人說過“時間可以愈合創傷”,可就是忘了交代清楚這時間到底需要多久。
  “兩年啦,”菲利普·卡維纍裏說道。
  我馬上糾正他:“纔十八個月哪。”
  “啊,對,不過……”他嘴上應着,可是嗓音沙啞了,漸漸低得聽不見了。可見他也至今還感覺到那個十二月的鼕日的寒意——這可是纔……纔十八個月前的事啊。
  到傢還得過好幾條馬路,我不想讓這凄涼的氣氛再凄涼下去,於是就把我那新的住處大大吹噓了一番。在上次他來過紐約以後,我搬了傢,另租了一座公寓住。
  到了:“這就是你的新傢?”
  菲爾揚起了半邊的眉毛,四下一打量。屋裏收拾得整整齊齊,幹幹淨淨。那天早上我特地請了個打雜的女工來打掃過了。
  “你這住處叫什麽式啊?”他問我。“該叫時派破窩棚式吧?”
  “什麽話呢,”我說。“我反正簡簡單單的也就過得去了。”
  “我看也是。在我們剋蘭斯頓連一般的耗子窩都有這樣的水平。有的還要講究多了。這些書都是幹什麽的?”
  “都是法律參考書,菲爾。”
  “得,得,”他說。“那你平日究竟作些什麽消遣呢——就摸摸這些皮封面當作玩兒?”
  我想,這要是作為一件幹預隱私案提起訴訟的話,我一定可以庭辯勝訴。
  “我說,菲利普,我一個人在傢裏做些什麽,那可是我自己的事。”
  “誰又說不是啦?可今兒晚上你不是一個人呀。你和我還得去交際場上露露面呢。”
  “去什麽?”
  “我特地買了這麽件花哨的上裝,可不是穿着去看一場蹩腳電影的——啊,對了,你對我這件新衣服還沒有誇過一句呢。我特地把頭髮理得這麽精光滑溜的,也不是光為了要討你贊一聲漂亮。你我得去走動走動,快活快活。得去結識一些新朋友……”
  “什麽樣的新朋友?”
  “女的唄。來吧來吧,好好打扮打扮。”
  “我可想去看電影,菲爾。”
  “得了,看什麽鬼電影!嗨,你聽我說,我知道你是不得個諾貝爾苦行奬决不罷休的,可我不許你這樣過下去。聽見沒有?我不許你這樣過下去!”
  他簡直是放開了嗓門在申斥我了。
  “奧利弗呀,”菲利普·卡維纍裏一下卻又變成個耶穌會①的神父了,“我是來拯救你的靈魂的,我是見你危險特來救你的命的。你要聽我的話。你聽不聽啊?”
  ①天主教的一個修會。
  “我聽,菲利普神父。那麽請明明白白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麽辦好呢?”
  “該結婚哪,奧利弗。”
  我們是在十二月的一天清早把詹尼安葬的。幸而是在清早,因為到下午一場特大的新英格蘭暴風雪襲來,一下子就變出了一個雪壘冰封的世界。
  爸爸媽媽問我是不是就跟他們一起搭火車回波士頓去。我盡量做到不失禮數,客客氣氣回絶了。我一再推說菲利普少不了我,沒有了我他要垮下的。其實情況倒是正相反。我這輩子幾曾嘗過人世間的生離死別之痛,連傷心痛哭都還得要菲爾來教我呢。
  “可要通通音信啊,”爸爸說。
  “好,一定。”我跟他握過了手,又在媽媽面頰上親了親。列車就北去了。
  卡維纍裏傢起初並不冷清。親親戚戚都不想把我們兩個就孤零零撂在傢裏。不過他們終於還是一個個都走了——也難怪,大傢都有個家庭,總得回傢去吧。臨走時個個都讓菲爾作出了保證,鋪子要重新開張,生意要做起來。不幹這檔於事又幹什麽呢。他聽了總是點點頭,大概算是表示同意吧。
  最後就剩了我們兩個,在屋裏幹坐着。我們根本就不用動一動,因為大傢都沒忘記替我們在廚房裏備了許多吃的,色色齊全,都夠吃上個把月的。
  眼前沒有了這些姑媽阿姨、遠近表親,沒有人來分散我的心思了,我感覺到禮儀這一劑麻藥在我身上産生的藥性也漸漸消失了。以前我衹當自己這嘗到的就是傷心滋味。現在纔知道那衹是知覺麻木了而已。痛苦還纔剛剛開始。
  “嗨,你也該回紐約去了,”菲爾嘴上雖這麽說,那口氣聽來卻並不是很堅决。我也沒有對他提出“答辯”,其實他的糕點鋪子也不見得就已經開門營業。我衹是說:“不行。除夕夜我在這兒剋蘭斯頓還有個約會。”
  “跟誰?”他問。
  “跟你呀,”我答道。
  “那倒也不錯,”他說,“不過跟你說好——到元旦早上你就回去。”
  “OK,”我說。
  “OK,”他說。
  爸爸媽媽每天晚上都有電話打來。
  “沒有,沒有什麽事,巴雷特太太,”菲爾在電話裏總是這樣對媽媽說的。媽媽顯然是在問可有什麽事需要她……幫忙的。
  “請別費心,爸爸,沒什麽事,”輪到我,我總是這樣說。“我心領了。”
  菲爾讓我看了一些“保密”的照片。當初詹尼下過最嚴格的命令,這些照片是絶對不許讓我看的。
  “哎呀,菲爾,我戴着矯齒架的照片可說什麽也不能讓奧利弗看啊!”
  “詹尼啊,可那時候你的樣子纔逗人喜愛呢。”
  “我現在還要逗人喜愛呢,”她的回答充分表現了她的詹尼性格。隨即又補上了一句:“娃娃時代的照片也一張都不能讓他看啊,菲爾。”
  “可這又是為什麽?為什麽不能讓他看?”
  “我不想讓奧利弗看到我那個胖娃兒樣。”
  她們父女倆的這場快活的舌戰,叫我看得簡直出了神。其實當時我們已經結了婚,我也總不見得會因為她小時候戴過矯齒架,就提出要跟她離婚吧。
  “嗨,這屋裏到底誰說了算?”我巴不得他們熱熱鬧鬧把嘴鬥下去,就問菲爾。
  “你猜呢?”他笑笑說。結果照相簿沒有打開,就這樣又收了起來。
  可今天我們看了。照片還真不少呢。
  早期的照片張張都有個顯眼的人物,那就是菲利普的妻子特裏薩·卡維纍裏。
  “她真像詹尼。”
  “她長得可好了,”菲爾嘆了口氣說。
  就在詹尼留下胖娃兒照之後、戴上矯齒架之前,中間看得出有個分野,從此照片裏便再也沒有了特裏薩的身影。
  “我真不該讓她晚上開車,”菲爾說話的神氣,好像她出車禍去世還是昨天的事情似的。
  “你是怎麽挺過來的呢?”我問。“你怎麽經受得住的?”我這樣問他其實可是為了自己,我想聽聽他是不是有什麽巧方兒可以供我藉鑒,好撫慰撫慰我心靈的創傷。
  “誰說我經受得住啦?”菲利普回答說。“不過我好歹膝下還有個小女兒……”
  “對,是得要你照看……”
  “哪兒呀,是她來照看我呵,”他說。
  於是我就聽到了一些故事,在詹尼弗的一生事跡中這些故事原本是歸入“背景材料”一類的。小女兒總是想盡辦法來照應爸爸,來減輕爸爸的悲痛。爸爸衹好聽女兒的,由女兒來做飯。更要命的是,女兒從超市的雜志上一知半解看來了菜譜,學着做出來的菜他還不能不硬着頭皮吃下去。一到星期三晚上,女兒就非要他照老規矩去跟一班老朋友玩上幾盤保齡球不可。總之女兒是千方百計總想使他快活起來。
  “你一直沒有再結婚,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嗎,菲爾?”
  “因為什麽呀?”
  “因為詹尼的緣故,是吧?”
  “哪兒呀。她倒是老纏着我,要我去找個老伴哩——還替我物色對象、安排約會哩!”
  “真的?”
  他點了點頭。“我不說瞎話,南起剋蘭斯頓北到波托蓋①,凡是條件相當的意大利裔美國娘們,她全都給我介紹過,我敢說决漏不了一個。”
  ①羅德艾蘭州東北部的一個城鎮。
  “可就是都看不上眼,是不是?”
  “倒也不是,有幾位還是挺不錯的,”他說。他這話倒很出乎我的意料。“比如有位裏納爾迪女士,是詹尼念初中時的英語教師……”
  “哦?”我應了一聲。
  “她就挺不錯。我們來往過一陣子。她如今早嫁了人了。孩子都有了三個了。”
  “我看你是根本沒打算想結婚,菲爾。”
  他望着我,把頭搖搖。“我說奧利弗呀——這樣的好福氣我可是已經享受過一回了。我算是什麽東西,哪裏敢存這樣的妄想——常人一次都難得的好福氣,難道想要上帝賜給我兩次?”
  說完他好像憋不住把眼光避開了,大概是嚮我吐露了真情,感到有些後悔吧。
  到了元旦那天,他簡直是連推帶搡逼着我乘上火車回傢的。
  “別忘了是你親口答應了的,得回去幹你的事了,”他說。
  “大傢彼此彼此,”我也回他一句。
  “於點兒事有好處哪。真的,奧利弗,好處真大着哪。”他的話說完,列車也就開動了。
  菲爾的話說得有理。一頭紮進了人傢的訴訟案子,我原先鬱積在心中的憤懣便由此而得到了宣泄。我原先總有那麽個感覺,總覺得自己仿佛受了誰的什麽委屈。是社會體製有問題!是天道有虧!因此我就覺得自己應當切切實實做一些事,去糾弊補偏。這樣我同意承辦的案子裏,屬於“錯案”性質的也愈來愈多了。要知道,當時我們的百花園裏穢草惡卉還是不在少數的。
  由於“米蘭達訴亞利桑那州”一案(384 U.S.436)①的影響,我便成了個大忙人。從該案開始最高法院就確認了:對嫌疑犯務必先講清楚,在尚未清得律師的情況下他有權暫不回答問題。此前也不知有多少人根本還沒有請教過律師,便給匆匆押上法庭審理結案了——我一想起來就激動,真為這些人憤憤不平。利羅伊·西格就是一個例子:我通過美國公民自由協會承接下他的案子時,他早就給關在阿蒂卡②了。
  ①這是美國司法史上的一個著名判例,1966年由沃倫主持下的最高法院作出判决。
  ②阿蒂卡:指紐約州的阿蒂卡監獄。
  這位利羅伊老兄當初之被定罪,依據的是有他簽字的一紙供狀,其實那是經過了長時間的審訊以後,被警方以巧妙的手法套取了去的。(他們也真有辦法——可這是不是合法呢?)他簽下名字的時候,也不清楚這個字簽下去分量有多重,他衹求簽了字就能讓他闔會兒眼。他的案子一經提出復審,當時就成了援用“米蘭達”案判例的紐約幾宗大案之一。結果我們終於使他得以出了班房。算是討回了一點公道。
  “真謝謝你啊,老兄,”他謝過了我,就轉過身去吻他熱淚盈眶的妻子。
  “不要大激動了,”我應了一聲也就走了——我又不能叫利羅伊·西格把快樂分一點給我。再說,他到底還有個老婆呢。而且,話又得說回來,我們律師私下行話中的所謂“冤包子”,天下也實在太多了。
  再如桑迪·韋伯也是一個例子。他是跟徵兵局打的官司,為的是出於信仰原因,他要求援例免服兵役。徵兵局覺得事情難辦。桑迪如果是教友派倒也罷了①,可他又不是,所以很難證明他不肯去打仗原因不在於怕死,而是出於他“根深蒂固的信仰”。儘管他明知官司打起來吉兇難卜,桑迪卻還是情願留下來打這場官司,怎麽也不肯逃到加拿大會。他要表明自己是對得起良心的。自己是堅决主張非暴力的。為了他他的女朋友都快急死了。他有個朋友就在劉易斯堡②坐班房,那日子纔不好過呢。因此他的女朋友就勸他:我們還是逃到蒙特利爾去吧。他卻說:我要留下來戰鬥。
  ①教友派,又稱公誼會或貴格會,為基督教新教教派之一。創始人福剋斯勸誡會徒嚮“主”祈禱時須作顫粟狀,故會徒被稱作貴格(顫慄者)。該教派反對一切戰爭和暴力,在美國規定教友派成員可以免服兵役。
  ②在賓夕法尼亞州中部,該處有一聯邦監獄。
  我們戰鬥了。第一次官司沒打贏。我們又提出上訴,這一次到底勝訴了。雖說他還得去一傢醫院裏洗上三年碗碟,他卻樂意得不得了。
  “你真神哪!”桑迪和他的女朋友唱着這麽句歌兒,一齊來跟我擁抱。我回了他們一句:“堅定信心就是勝利,”就一邁腿走了,這屠尤偉業還有待我去擴大戰果呢。我也回頭看過他們一眼,見他們倆在人行道上簡直跳起舞來了。可我就是笑不起來。
  唉,我心頭衹覺得憤懣難言。
  我就埋頭工作,總是能幹到多晚就幹到多晚。我真不願意下班回傢。也不知怎麽,傢裏似乎什麽都會浮現出詹尼的影子。就比如那架鋼琴。還有她那些書。我倆一道挑選的那套傢具。真的,我心裏甚至還掠過了一絲想搬傢的念頭。好在我總要老晚纔回到傢裏,搬不搬傢暫時好像也無所謂。漸漸地,一個人在冷清清的廚房裏獨自吃飯我慣了,一個人聽錄音帶聽到夜深我也慣了——不過詹尼的那張讀書專用椅我是從來不去坐的。我甚至還自己摸索出了一些門道兒,在我們那張空蕩蕩的大床上我也勉強睡得着覺了。所以心裏也就覺得不是非搬傢不可了。
  可是有一天我打開了一扇櫥門,情況就起了突變。
  那是詹尼的衣櫥,本來我是從來不去碰一碰的,可是那天也不知怎麽,我卻糊裏糊塗打開了這衣櫥門。一眼就看見了她的衣服。詹尼的連衫裙,短上衣,領巾披巾,全在那兒。還有羊毛衫——裏邊有一件還是她中學時代穿的老古董呢,儘管早已穿得都快爛了,她卻一直捨不得丟掉,在傢裏還常穿的。一櫥的衣服都在,可就是詹尼不在了。怔怔地瞅着這些遺物,綢的毛的好大一堆,我也真說不上心頭到底是個什麽滋味。反正總依稀有這麽個嚮往吧:我要是去把那件老古董羊毛衫摸一下,是不是就能沾到一點詹尼的嬌軀散落下的屑屑粒粒呢?
  我把櫥門一關,從此再也沒有去開過。
  兩個星期以後,菲利普·卡維纍裏悄悄來收拾起詹尼的東西,一股腦兒都拿了去。嘴裏還兀自咕噥,說是天主教會裏有個專門幫助窮人的機構,裏邊的人他認識。他藉來了一輛送面包的卡車,好把東西運到剋蘭斯頓去,臨走一本正經嚮我道別:“你要再不搬傢,我今後就不來看你了。”
  說來也怪。屋裏凡能引得我睹物思人的種種東西一旦被他席捲而去以後,我不出一個星期就找到了一套新的住房。新居面積不大,更有點牢房的味道(記得嗎,紐約凡是底層的屋子窗上都是釘了鐵條的)。那其實倒是一幢上等的住宅,正房住的是一位劇院的闊老闆,我住的則是半嵌在地下的底層,比起正房來就要差點兒了。他傢的漂亮大門門把兒金光鋥亮,不過好在要進他的傢門得上一列臺階,所以去他傢鬍天鬍帝的人再多,也打擾不到我。而且我這新居離上班的地點要比以前近多了,到中央公園更是幾步路就到。種種跡象顯然表明,我心靈的創痛看來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平復了。
  可是我的心裏總還揣着一大塊心病。
  儘管我這新居四壁都挂上了新的裝飾畫兒,連床也換了一張簇新的,儘管朋友見了我說“老兄,氣色不錯啊”的也愈來愈多了,可是其實我還一直暗暗藏着我那亡妻詹尼的一樣遺物。
  傢裏寫字檯最下面的一個抽屜裏,我還藏着詹尼的眼鏡。而且不是一副,我把兩副全藏在那兒。因為我衹要對她的眼鏡看上一眼,就會想起當初透過鏡片便能把我一眼看透的那一對可愛的眼睛。
  不過除了這一點以外,在其他方面我還是蠻不錯的。所以見到我的人,也個個都毫不猶豫地說我蠻不錯了。
  “你好,我叫菲爾。我是個烤糕餅的迷。”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聽他這樣趕時髦說這個“迷”字,人傢真會當他烤蛋糕是一種業餘愛好,不會想到他可是靠這個手藝吃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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