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现实百态>> 戴维·洛奇 David Lodge   英国 United Kingdom   温莎王朝   (1935年1月28日)
大英博物馆在倒塌
  作者:戴维·洛奇
  ……关于性存在某种东西。也许是原罪。我不清楚,但是我们永远无法理清。你认为自己在某个地方控制住它了,但是它又会在另一个地方冒出来,要么以喜剧形式,要么是悲剧形式。谁也无法逃脱它。你看到某对夫妇开着他们新买的赛车去欧洲大陆,对他们充满了羡慕,但是你随后就会发现他们为了生一个孩子而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不想要孩子的有了孩子,而想要孩子的却得不到,也许这种人不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只要你……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结语
  后记
第一章
  在大英博物馆的阅览室里会有一些愉快的时
  刻,但是肉体却把他叫了回去。
  ——格雷厄姆·格林
  亚当·埃普比自睡梦中醒来那刻起,脑子里就充满了各种令他不快的事情。他想,人们在迎接新的一;天的黎明时都是精力充沛、满怀信心与希望;或者在新一天的第一个小时中,慢腾腾的走来走去,头脑中一片空白,无论是高兴的或是不高兴的事情,一概都不去想。但是,他刚睁开眼,一些他最不愿想的事情就像一群热带大雕一样围拢在床的四周,伺机向他发起进攻。于是,他就像一个行将被淹死的人一样,被迫即刻审视自己的一生:他对过去后悔不已,对未来充满了恐惧。
  就这样,当亚当在十一月的一天清晨醒来,用股俄的双眼凝视着床对面墙纸上几支枯萎的玫瑰——三支倒立,六支横躺着时,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年满二十五岁,很快就要二十六岁了;他是一名三年级研究生,正在写毕业论文,他在最后这一学年中完成的可能性很小。而这最后一学年已经向后拖延了很长时间;他已婚,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其中一个前天晚上突然生了一身疹子;他的名字真滑稽;他的腿很疼;他那辆破旧不堪的小摩托车昨天早晨没有发动起来,今天早晨肯定也是一样;他的一篇有关中世纪英语的论文写得不好,没能获优;上小学时,与同学们在室外的男厕所中玩“往墙上撒尿”的游戏,他表现得非常出色,有一次竟然尿到了恰好在墙外观察操场的教区神父的帽子上;他忘了在大英博物馆预借今天早晨要读的书目;他的腿很疼;他妻子的经期已经超过三天了;他的腿很疼。
  但是请稍等……这些事情中有一件是他所不熟悉的、他没有记得前一天晚上下课后自己的腿疼。他痛苦地想,下课后自己似乎没有做任何剧烈的体力活动。在色色拉的经期拖延后,他们两个都不怎么想过性生活。又要怀孕的想法破坏了他们的性欲,尽管他们明白这个问题一定在芭芭拉的子宫中以某种形式得一到了解决。一想到那子宫里又在涌动着一个小生命,一股冰凉的恐惧感就会在他的腹中翻动。一年之后,他应该能够幸运地获得博士学位,并找到一份工作。在那之前,他们不应该再要孩子。而且,如果可能的话,永远也不再要孩子。
  他心想,一位不信天主教的普通父亲可以自由决定——而且确实能够毫不犹豫地决定是否要一个孩子,这可真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从他目前的婚姻状况来说也是非同小可,因为他将自己的婚姻比喻为一个人口拥挤、地势低洼的小岛,小岛四周环绕着一道即将坍塌的堤坝。尽管他和他的妻子感到毫无希望,但仍在竭尽全力去修复那道堤坝,与此同时还焦急地观望着周围那汹涌澎湃的生育之海。这并不是说,如果有可能,作为三个孩子父母的他和芭芭拉宁愿自己的孩子们根本没有出生,而是说他们在接受新生命方面并非一点限度也没有。亚当觉得他们现在已经忍受到了极限,至少他已经预见到这样下去未来是个什么样子。
  他的思绪又像往常一样转到使他们落到这般田地的原因上面。他们的婚礼是四年多以前匆匆举行的。那是因为大学毕业后正在服兵役的亚当一天突然接到命令要被派往新加坡,然而接着他被查出患有耳疾,只好留在国内。当时,这让他们喜出望外。但在心情郁闷,回忆往事时,亚当不禁会发出疑问:那到底能否算作一件幸事?尽管或者也许正是因为亚当和芭芭拉婚后两地分居,相距很远——亚当在约克郡,芭芭拉与父母住在伯明翰,只能在周末相聚,他们却在他服役期间生了两个孩子。
  他们结婚时对安全期的了解不多,而且对上帝充满了信心,尽管亚当现在不再轻信上帝。克莱尔是在他们结婚九个月后出生的。那时芭芭拉曾向一位信奉天主教的医生请教安全期的推算方法,这位医生口授了一个简单的数学公式——这公式太简单了,在克莱尔出生一年后多米尼克又来到了人世。不久之后,亚当服役期满,回到伦敦搞研究。有人送给芭芭拉一本小册子,教她如何通过记录每天清晨的体温来判断排卵时间。他们按照这一规程安排性生活,直到色色拉再一次怀孕。
  爱德华出生后,他们神经异常紧张,竟然六个月没有过性生活。经过三年恋爱之后,他们从童男童女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再要求他们既要同床。又要节欲,确实太困难了。几个月前,他们向一家天主教婚姻咨询机构求助。那里的医生态度非常温和,但对他们采用测量基本体温这样非常业余的做法大加嘲讽了一番。医生们给了他们一些图表纸及一些带透明胶膜的薄纸板(放在图表纸上面),并建议他们坚持在排卵期后使用,以保证最大的安全。
  他们终于安全度过了充满焦虑的三个月。不幸的是,芭芭拉的月经期似乎向后推迟了一点,这也使他们的性生活发生了如下变化:有三周时间他们小心翼翼地使用图表纸,随后几个夜晚却是疯狂的做爱,这很快使他们精疲力竭,性生活又恢复了中止期。据说这是一种符合自然法则的经期推算避孕法。
  这时,从隔壁房间中传来“砰”的一声闷响,接着是一声尖叫。尖叫声慢慢变为低声的呻吟。亚当犹豫了一下,心想可能是他的小儿子爱德华。他扭头看了一眼妻子。她正趴在床上,口中含着一根体温计。她身旁的床罩凸出一块,下面显然是另一根体温计。芭芭拉无法判断用口腔体温计或直肠体温对测量体温哪一种更准确,只好两只体温计一起使用。亚当想,只要她不把两种方法测量的数据弄混,就算万幸。
  发现亚当在看她,芭芭拉嘴里咕略了几句话,由于嘴里含着体温计,听上去含混不清。但是亚当理解为:“给我泡一杯茶。”他一边把床单从地上扯到床上,一边想这是一个随意性话语具有可预见性功能的有趣凡例。他的脚踩到亚麻油地毡上,感到一阵冰凉。于是,他跟着双脚,动作笨拙地在房间里找拖鞋。他的腿本来就疼得一瘸一拐的,现在又要抬起脚跟走,真是难上加难。最后他在衣柜中找到了自己的拖鞋,但是每只拖鞋里面各放了一个香港产塑料玩具。他急忙穿上晨衣。冬天正在和秋天争夺天下。天气已明显带有一些寒意。这使他想到了电费。所以,当他向窗外望去时,看到的是在晨雾中隐约可见、高高矗立的巴特西发电厂。
  亚当把厨房里的电动热水壶盛满水,打开电源开关,然后向卫生间走去。但是他的大女儿已经捷足先登了。
  “我在大便。”克莱尔大声对他说道。
  “是吗?”他很不高兴地说道。从理论上,亚当完全支持妻子在教孩子们描述生理功能方面学用成年人词汇的决心。但是这仍让他感到有些窘迫——也许是因为他本人,即使是成人的他,也从未用过这样的词汇。在他看来,鼓励像克莱尔这样对生理学过早痴迷的孩子说这样的话,似乎有些危险。一次,艺芭拉和爱德华一起干活,一位邻居不怀好意地向她暗示道:“我想你将要有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了。”克莱尔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每隔两分钟,肌肉就收紧一次。”这些壮举让亚当感到自豪,但他又禁不住有些担心:克莱尔缺乏儿童应有的某种神秘性或魔幻性的东西。
  “你刚才说什么?”他的女儿问道。
  “你要呆多长时间?”他反问道。
  “了知道。这种事情体根本无法确定。”
  “好了,请快一点儿。爸爸想上厕所。”
  “你为什么不用多米尼克的马桶?”
  “档爸爸的不用马桶。”
  “为什么不能用?”
  亚当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好回到厨房中。他犯的一个错误是,不应该直接说当爸爸的不用马桶。当爸爸的也经常用马桶。例如,在爱尔兰的农村,百分之八十的家庭没有任何卫生设施。他应该从一开始就说:“你不用马桶。”或者最好说:“你也不用马桶了,对吗,克莱尔?”
  壶里的水开了。亚当突然怀疑自己是否过高估计了随意性语言的可预见性功能。假设芭芭拉说的不是“给我泡杯茶”,而是“爱德华从小床上摔下来了”,或者“我的直肠用体温计被卡住了”呢他赶紧向卧室走去,半路上停下来向孩子们的房间里瞟了一眼,发现爱德华安然无恙——正在一声不吭地嚼多米尼克从墙上撒下来的墙纸。亚当走过去,让爱德华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然后拿着那些湿乎乎的纸浆向卧室走去。
  “你刚才是要我泡一杯茶,对吧?”他把头探进卧室门问道。
  芭芭拉把体温计从口中拿出来,眯起眼看测量结果。“对。”她说道,然后把体温计又放到口中。
  亚当回到厨房,把纸浆扔掉,开始泡茶。他一边等着茶叶泡开,一边想象着当地球上的生命被原子战争毁灭后自己为火星人编纂的《火星百科全书》撰写一篇小短文,题为《罗马天主教》:
  据考古证明、在二十世纪,罗马天主教
  在地球这颗行星上传播极为广泛。就西半球
  而言,那里的天主教的一大特色是:一个内
  容庞杂的禁欲与宗教仪式系统。夫妻之间的
  性生活被限制在某些特定的日期内进行,并
  受女性体温的限制。火星上的考古学家在判
  断罗马天主教徒的居住地点时依靠的是大量
  内容复杂的图表、日历、数字满篇的小册
  子、数不清的被折断的体温计(这是正是解
  开上述密码的重要证据)。某些学者认为,
  那不过是限制人口增长的一种办法而已;但
  是正如后来所证实的那样,罗马天主教徒人
  均生育率比其他社会群体还高。因此,上述
  观点站不住脚。罗马夫主教徒信你救世主,
  并相信人死后会得到复生。
  亚当把茶盘放到卫生间外面的地板上,然后坚定地走了过去。“唉,你可算解完了。”他边说边把克莱尔从马桶上提了起来。
  “请给我擦一擦屁股。”
  擦完后,他洗了洗手,以便教她养成好习惯。随后,他毫不犹豫地把克莱尔领到门口。
  “我能在这儿呆一会儿吗?”
  “不行。餐桌上有饼干,你、多米尼克和爱德华每人一块。”
  “嗯?”他突然听到芭芭拉在问他一个问题。
  “我刚才的话你一个字也没听到。”
  “不,我一直听着呢。”他撒谎说。
  “那么,我刚才问的什么问题?”
  他开始搜肠刮肚,试图找到一个可能的答案。“你问我为什么走路一瘸一拐的?”
  “我说你没有听清,对吧。我刚才是问,‘你看没看爱德华身上的疹子?’”“我还没有抽出时间仔细看。但是我没记得发现他生疹子。”
  “我希望不是麻疹。你为什么走路一瘸一拐的?”
  “我不知道。我想可能是肌肉拉伤。”
  “什么?”
  “在晚上。”
  “不要开玩笑了。你睡觉时怎么会拉伤肌肉呢?”
  “这你就不懂了。也许我在梦中跑步了呢。”
  “也许你睡觉时做了些别的事情。”芭芭拉说着从床上起来,走出寝室。
  她的话并没有立即沉入他的意识之中。他幻想着自己穿着睡衣,以惊人的速度跑在伦敦的大街上:挺着胸脯、挥动着双臂、两眼呆滞、张着嘴大口呼吸着空气。他被自己的幻觉深深吸引了。
  身穿睡衣的田径运动员勇破记录
  昨天清晨,一群彻夜狂欢者看到一位年
  轻人身穿睡衣,从伦敦的大街上飞奔而过,
  不禁大吃一惊。英国奥林匹克运动队教练赫
  尔曼·霍普在返回布鲁斯伯里宾馆的路上发
  现了这位神秘的跑步者。那人跑向大英博物
  馆,然后就沿着巴特西大街的方向消失了。
  霍普口袋里碰巧带着一块秒表,他的测量结
  果是,那人统博物馆跑完一圈用时仅为一分
  二十八点五秒。英国业余体育协会的一位官
  员当时恰好与霍普先生在一起。后来经过测
  量,他发现大英博物馆的周长正好是八百
  米。也就是说,那位身穿睡衣的运动员已经
  打破了世界纪录,有资格获得一位美国百万
  富翁为第一个在一分三十秒内跑完八百米的
  人设立的一万美元奖金。今天早晨,霍普先
  生说:“我们很想找到他。”
  色色拉刚才的话突然凸现在脑海中,声音异常洪亮,引起了他的注意。也许你睡觉时做了些别的事情。他想,难道你记不清了?这可真是无大的讽刺:又要生孩子了,却没有充分意识到其中的快乐。不久前的一天晚上,他们在朋友加莫尔处多喝了几杯西班牙葡萄酒,两人回到家时感到睡意股俄,但相互间充满了爱意……
  芭芭拉从卫生间回来后,对着亚当那满怀希望的双眼摇了摇头。她怀里抱着爱德华,爱德华的屁股露在外面。
  “我刚才一直在想,”亚当说,“你刚才说的话,很有可能。那天晚上我们从加莫尔家中回来。第二天早晨,我的睡裤落在了地板上,你的睡衣掉了两个扣子,这你还记得吗?”
  “不要开玩笑了。”芭芭拉说着开始在抽屉里找尿布,“你也许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但我清楚。”
  “我不是开玩笑。你知道梦淫妖吗?”
  “怎么了?”
  “这是一种趁人熟睡时与人发生性关系的妖魔。”
  “那正是我所需要的。”芭芭拉说道。
  “这次你的经期推迟几天了?”亚当问道,似乎自己并不清楚似的。
  “三天。
  “以前你也经常这样吗?”
  “对”芭芭拉正忙着用手按住爱德华扭动的四肢,嘴里含着一根安全别针,回答时声音不很清楚。她似乎嘴里总爱含着点什么。
  “经常这样吗?”
  “不”“多长时间才会发生一次?”
  ““噢,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再问了,亚当!”
  芭芭拉把第二根安全针别好后,让爱德华溜到地板上,然后抬起头。亚当惊异地发现她哭了。
  “怎么了?”他抱怨道。
  “我感到不舒服。”
  亚当感到仿佛有两只大手紧紧抓住他的腹部及内脏,在冰冷的水中浸泡后,像扔擦桌布一样扔了出来。“哎,上帝!”他低声叹息道。这是他在特殊情况下才用的一句骂人的话。
  艺芭拉绝望地盯着在亚麻油地毡上爬来爬去的爱德华。“我真是想不到我们怎么又犯了一个错误。我当时的体温变化非常正常。”
  “哎,上帝!”亚当又大声骂了一句。他生来就很悲观,经芭芭拉对人情事理的分析平衡之后,他还可以生存下去;但是当芭芭拉自己都乱了方寸时,显然今天早晨就是如此,什么东西也无法阻止他跌入绝望的深渊。他看的出今天又将是个充满晦气的日子,这种情况他非常清楚。他将呆坐在大英博物馆的书桌旁,面前放一堆没人愿意看的书,头脑里挤满了有关月经周期、体温记录表以及家政的问题,这些问题似乎总是难以理清。他在心中默默地祈祷:上帝,请您不要让她怀孕了。想到这里,他补充道:“实在对不起。”
  “不要那样看着我。”芭芭拉说。
  “什么样?”
  “似乎那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当然不是你的错,”亚当不耐烦地说道,“也不是我的铝。再说,你也不希望看到我满脸得意的样子,对吧?”
  克莱尔与多米尼克走了进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多米尼克说他饿了。”克莱尔大声埋怨道。
  “你为什么不吃早饭,妈妈卢克莱尔问道。
  “妈妈感到有些不舒服。”亚当说。
  “妈妈,你为什么不舒服?”
  “我不知道,克莱尔。我只是感到不舒服。”
  “不许(舒)服?”多米尼克非常友好地问道。
  “我只是在吃东西后才感到不舒服,”克莱尔说道。“多米尼克也是这样,对吗?”
  “不许(舒)服。”
  “不舒服,多米尼克。是‘不舒服’。”
  “不舒服。”
  “你吃早饭时怎么这么多嘴,克莱尔?”亚当说道。
  “不要对孩子们耍脾气,亚当。”芭芭拉插嘴道,“克莱尔只不过是想教多米尼克怎么读那个词罢了。”
  亚当囫囵吞枣般将最后一点咸肉放进嘴中,然后动作非常僵硬地去拿橘子酱。芭芭拉挡住他,说道:“实际上,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我想我得吃点早饭了。”
  这句话好似一首美妙的歌曲,一线温暖的阳光,更像一阵轻脆悦耳的钟声。亚当沉闷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轻松了许多。芭芭拉对着他莞尔一笑,他把报纸放到面前,以掩饰内心发生的微妙变化。一段广告词跳入他的视野:
  如果你能对出下面这句话的下联,你将获得一套新西服或者一百英镑:“我独爱布朗龙桌椅——”“这是一个文人应该赢得的比赛。奖品不怎么丰厚,参加者一定不很多。“我独爱布朗龙桌椅”,因为……
  因为……好了!他想出来了。他把竞赛题目向全家人大声读了一遍。
  “‘我独爱布朗龙桌椅’,下一句怎么对?”
  “‘因为它坚固耐用又好使’。”芭芭拉提议说。
  “我也想对这句。”亚当不高兴地说道。
  亚当去换衣服,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件干净的短裤。这时芭芭拉抱着爱德华走了进来。
  “我想他得的不是麻疹。”她说。
  “天呢。我怎么连一件干净的短裤都找不到。”
  “我昨天都洗了,还没晾干呢。”
  “这下好了,我只好接着穿昨天的了。”他向放脏衣物的筐子走去。
  “那些我也都洗了。昨天晚上你洗澡时洗的。”
  亚当停下脚步,慢条斯理地对妻子发起火来。“你说什么?你是说我没有短裤穿了,是吗?”
  “如果经常换,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也许是这样,但是我现在不想就个人卫生问题与你展开讨论。我要知道的是:今天我有没有短裤穿?”
  “你不穿不行吗?一次不穿也受不了吗?”
  “就是不穿不行!”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斤斤计较。我以前有时也不穿短裤。”她若有所指地看着亚当。亚当想到他们在海滨生活时的情况,语气缓和了起来。
  “那和现在不同。你知道我的西裤非常容易使皮肤发痒。”他埋怨道。“你根本不知道整天坐在大英博物馆里是个什么滋味。”
  “穿另一条裤子就是了。”
  “我今天一定得穿西裤。因为要参加一个研究生酒会”“你并没有告诉我这件事。”
  “不要转移话题。”
  芭芭拉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可以穿我的。”
  “见鬼去吧!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一个男扮女装者吗?那些没干的短裤呢?”
  “晾在厨房里,要等很长时间才能干好呢。”
  在走廊上他差一点被克莱尔绊倒在地。后者正蹲在地板上,给一个布娃娃穿衣服。
  “爸爸,什么是女扮男装者?”她问道。
  “去问你妈妈吧。”亚当大声喊道。
  在厨房中,多米尼克正在把晨报撕成碎片。亚当把报纸从他手中夺了过来,多米尼克开始哭起来。亚当吓了一跳,赶紧把报纸还给他。他看了看表,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这使他非常气愤。他现在应该开始工作了,像老牛拉破车那样去写一篇震撼整个学术界的论文。在文学批评领域发动一场革命。
  他在婴儿澡盆里一堆洗好的湿施难的衣服中找到了一件短裤。他灵机一动,把电炉上的焙盘脱出来,用毛巾把上面的油垢擦干净,然后把短裤铺在上面。他把焙盘放到电炉上,把火力调到最高档。多米尼克感到很有趣,于是放下手中的报纸,瞪着双眼看从衣服上冒出的蒸汽。亚当偷偷没收了剩下的报纸。那则征集下联的广告又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独爱布朗龙椅在我心情舒畅时”
  或者
  “我独爱布朗龙椅与灰姑娘做爱时”
  不,不值得太认真。
  “我独爱布朗龙椅外观漂亮价格合理”
  韵律不是那么很自然。
  “爸爸,火。”多米尼克轻轻换了一下他的衣袖。亚当闻到一股衣料烧焦的味道,赶紧向炉架冲过去,把烧焦的短裤扔进垃圾桶中,不小心手被烫了一下。
  “再烧一些,爸爸。”多米尼克说道。
  在过道上,亚当碰到了芭芭拉。“你刚才说你的短裤在哪里广“在左边上面的抽屉里。”她用鼻子嗅了嗅,“你烧什么东西了?”
  “没烧什么。”他说着疾步向卧室走去。
  亚当一直非常看重透明的女内衣,但是现在他穿的却是另一种,这使他开始对妻子趣昧的浅薄感到遗憾。最后他找到了一件洁白的不透明短裤。不幸的是,短裤上也有许多网眼花边,但是也没有办法补救了。当他向上提时,腿上的汗毛碰到短裤,发出一阵阵的静电。这件用尼龙布料做的短裤轻轻贴在他的臀部,给他一种新鲜感。他若有所思地在镜子前面站了一会儿,突然发现男女的差别竟这么大,这不禁让他大吃一惊。
  “妈妈说男扮女装者是喜欢穿女人衣服的可怜男人,因为他呆头呆脑。”克莱尔在门口说道。
  亚当赶紧把裤子拿过来穿上。“克莱尔,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进这个房间之前一定要先敲门。你年龄不小了,应该能记住这点事。”
  “我没有过来。我现在还站在外面呢。”她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两只脚。
  “不要顶嘴。”他垂头丧气地说道。今年早晨他这个当爸爸的形象可让他自己给糟蹋透了。唉,看来今天是倒霉透了。
  亚当的妻子儿女按照各自名字首字母的顺序排成一队,分别和他吻别:艺芭拉、克莱尔、多米尼克与爱德华(坐在座位上)。当朋友意识到这种命名方法后面隐含的原则时,可能会问亚当和芭芭拉这是否是用意所为。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笑话对他们来说越来越没有意思了。亚当最后吻了一下芭芭拉,并仔细观察她身上是否有怀孕的迹象:粗糙的皮肤、头发毫无生气、胸乳肿胀。他甚至还看了一眼她的腰部。他尽力保持头脑清醒,并自我安慰道:她超期才不过三天。
  “你感觉怎样?”
  “啊,很好。我们必须理智一些。”
  “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如果你怀……”
  Pas want ks enfants。”
  “什么广“意思是,不要在我们面前。”克莱尔对多米尼克解释说。
  “啊,对了,”亚当若有所悟地说道,“我等一会儿给你打电话。”
  “尽量在格林夫人不在的时候打。”
  多米尼克开始哭起来。“爸爸要去哪里?”他问道。
  “和往常一样,他要去工作。”芭芭拉说道。
  “在大英博物馆。”亚当非常严肃地说。他关门时听到克莱尔问芭芭拉在大英博物馆还有没有其他的男扮女装者。
第二章
  当我去大英博物馆工作时,看到人们的脸色日渐邪恶。
  ——拉斯金
  当埃普比家公寓的门关上后,通向底层的楼梯一下陷入黑暗之中。楼道里淮一的灯闸在底层的电话机旁,而格林夫人总是把灯关掉。亚当在黑暗中顺着楼梯慢慢地向下走,因为他怀里抱着两个帆布手提包:一个装着许多书,另一个装着一擦纸。由于他不只一次发现放在家里的书正是他到大英博物馆后所需要的,只好干脆每天都带上这些行头来回奔波。
  他正沿着楼梯小心翼翼地向下走,突然脚下碰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吓了一跳,赶紧把脚收回来。他瞪大双眼向脚下看去,但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楚。
  “猫咪?”他低声叫道。如果是格林夫人家的猫,它要么在睡觉要么就是死了。他又伸脚碰了碰那个神秘的东西,它还是一动不动。
  现在只好吹着口哨,从它上面跨过去了。但是他觉得这个主意不够刺激。他记得读过一本小说,讲的是某人被盖世太保关进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那人发现了一个软绵绵、湿滚滚的东西。他把它想象成各种恐怖的东西,比如看上去像一块生猪肉似的人肉,最后却发现那不过是一块湿布。亚当把两个帆布包放到身后的楼梯上,划着一根火柴。原来是一块生肉。
  亚当的惊叫声刚一出口,就听到格林夫人问道:“是你吗,埃曾比先生?”楼厅里的灯随即亮了起来。
  “这是你的肉吗?”亚当用手指着脚下装在塑料袋中的那一大块生肉,用不很热情但又不失礼节的口气问道。格林夫人来到楼梯口,抬头向上望去。
  “这是埃普比夫人托我替她买的。今天早晨我出去采购了。”她用谴责的眼光看了一眼站在楼门厅座钟旁边的亚当。格林夫人认为,作为三个孩子的父亲,在八九点钟离开家,不去工作,而是宏图书馆看书,这与犯罪没有什么两样。然而,她的目光似乎不只是在谴责他的游手好闲。一般人都忙于各自的工作,为养家糊口而努力,因此亚当非常清楚格林夫人是怎样看自己的。
  在格林夫人这个只有一个孩子的寡妇看来,亚当显然无法承担起抚养三个孩子的责任。这表明他性欲旺盛,而芭芭拉正是这种欲望的无辜牺牲品。在色芭拉神情紧张地宣布第三次怀孕后,格林夫人做出的第一个反应是:“啊,埃普比先生不是太淘气了吗!”从此亚当不得不忍受文房东那句通常用来评价一流公牛所用的半惊半喜的话语。据他估计,在伦敦市区,像他这样很少享受到婚后权力的男人真是太少了。因此,他觉得自己的这种处境异常尴尬。但是要把真实情况向格林夫人讲清非常困难。在爱德华出生后不久,她曾单独找到芭芭拉,暗示说:她可以采用某些东西避孕;她听人说有几个诊所可以提供那种东西,她自己并没有用过,因为她和可怜的格林先生从未遇到过那种麻烦,他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装饰浮雕上了。她觉得有责任把这件事告诉埃普比夫人。芭芭拉向她表示了谢意,并解释说他们的宗教信仰不允许他们采纳她的建议。格林夫人并未因此而灰心丧气。她就此向一个信仰某种深奥的非英国国教教派的女亲戚咨询后,向他们建议说:“亲爱的,你们在关键时刻也只好背叛良己的信仰了,如果你们懂我的意思的话。只好背叛。”在亚当和芭芭拉租住这套公寓期间,格林夫人特别喜欢芭芭拉,因而一直没有提高房租。为了能在公寓继续住下去,尽管格林夫人不止一次干涉他们的私生活,他们只好忍气吞声。
  “我希望你没有把那块肉踩坏,埃普比先生。”在亚当走下楼梯来到大厅中后,格林夫人说道。“我怎么发现你走路一瘸一拐的?”
  “不,不,肉完好无损。”亚当回答说,“从今天早晨起床起,我的腿就开始疼。我想一定是拉伤了肌肉。”
  “你应该多参加体育运动,”格林夫人说道,接着又意味深长地说,“到户外锻炼。整天读书对健康不利。”
  “好吧,我得赶快走,要不今天就读不了多少书了。”他一边热情地回答一边向门口疾步走去。“再见。”
  “唉,埃普比先生——”
  他关门时间非常及时,以便假装没有听到格林夫人的喊声。但是就在门关闭前的一刹那他听到了她的后半句话:
  “——有你的一封信。”
  一封信。一想到门后有一封信在等着他,亚当就有一种心灵得到挽救的感觉。他喜欢信件,尽管他收到的主要是账单、没人看的学术文章以及一些从他写给天主教报刊杂志社的稿件上获得地址的修女寄来的希望他捐款的信。他开始想象放在格林夫人11厅衣帽台上的那封信有多么吸引人——他现在可以发誓,在他快步向门口走去时,已经用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它:不是账单,不是捐助请求信,更不是一个他自己写上地址、皱巴巴的棕黄色大裁纸信封,而是一封装在一个厚厚的、.价格昂贵的白色信封中的内容非常丰富的信。他的名字与地址都清清楚楚地打印在上面,信封上的饰章表明这封信非同一般,将会给他带来好运:您能否接受…我们希望授权…很荣幸通知您……请提一下您的条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刚才已经听到格林夫人告辞的活了,因此回来时感到非常尴尬。不过如果幸运的话,她也许已经回厨房去了。那里总是飘着炒白菜的气味。亚当开始在口袋里翻钥匙,结果发现钥匙忘在公寓里了。他轻轻摇了一下门环,心中感到非常不好意思。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用力敲了录下,然后俯下身,把信箱门推开,用讨好的语气叫道/‘格林夫人介一个信封从门缝里飞了出来,正好被他含在嘴中。a「“谢谢你,格林夫人,”他一边把信从嘴中拿出来,一边大声说道,同时抬起头,向一个站在人行道上对着他健笑的小男孩瞪了一眼。
  这封信看上去与其邮递方式一样奇怪。它用的是都种老式丧葬用信封,四个角上都缠着黑纱。那信封似乎被一位餐馆老板用过i但是地址写错了,因此带有英国邮政总局毫无怨言、多次投递的痕迹。信封是用弹性粘膏粘贴起来的,亚当的名字和地址在两个被深蓝色的圆珠笔划掉的邮政地址之间。亚当运用他所学到的全部古字体知识,好不容易才基本辨认出原来的那个名字:爱米·罗廷迪恩夫人。他推想,寄给他的这封信的收信人也许应该是她。他认识的人中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亚当仔细端详着信封,心中不禁产生出一种令他有些激动的期盼与好奇。他觉得这是一种幸福的感受。为保持这种感受,他把信放进口袋,然后大步向他的小摩托车走去。
  亚当的摩托车放在格林夫人门前小花园中一块脏兮兮的防水帆布下面。他把防水帆布施下来,把它踢到篱笆下面,然后用厌恶的眼光看了着摩托车。这辆摩托车是岳父送给他的二手货,因为岳父所在的公司给他配了一辆轿车。当时,他认为岳父送这样贵重的礼物给他真是太像任了,但是现在他深信那是一种最纯粹不过的恶意行为,目的是使他致残或将他毁掉,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他接受这份礼物时想,它的各种花销一定会比乘坐公共汽车高。现在(通常是在缴纳修理费时)回想起来,他不禁发出一声苦笑。然脉相比较而言,让亚当担心的倒不是支付修思荣的问。题,而是怎样才能将这个该死的东面修理好。应当认为,在英国所有行业中。供不应求的情得在摩托车维修业中表现得最为突出。在理论上讲,谁打算去满足这一需求,谁就有机会发财。但是,亚当从心底里怀疑摩托车能否从一般的意义上讲得以修复。摩托车就像路边的蝴蝶,是一些极为脆弱的有机体:它们制造时间很长,但损坏起来却非常容易。到现在为止,亚当已经到过他家周围方圆五英里以内的所有修理铺,这些修理铺无一例外地堆满了等待修理的破旧摩托车。在地板中央的一小块空地上,经常有。几位满身油污的年轻人正在令人怀疑地叮叮当当地修理一辆或两辆被拆卸得乱七八糟的摩托车,而车子的主人以及等待修车者在外面一边焦急地走来走去,一边观察着修理师的眼色,以便不失时机地用烟或金钱对他们进行贿赂。亚当对机械一窍不通,因此曾在摩托车修理铺中度过他一生中最丢人、最绝望的时刻。
  亚当把那两个笨重的提包放在行李架上,然后把摩托车推到路上。他习惯性地踏了一下发动踏板,发动机竟然发动起来了,他吃惊之余,忘了赶快转动一下油门。发动机熄灭了。他接着连续踩了十多下踏板,但是发动机一点也没有内燃的迹象。亚当只好采用通常用的办法:紧紧抓住车把手,把车速调到二档,松开离合器,然后沿路用力向前推摩托车。当他的速度和小跑差不多时,突然打开了离合器。发动机发出一阵震颤,这震颤通过车把传到了他的胳膊和双肩上。发动机喘息着,呻吟着,毫不客气地降低了速度。正在亚当行将绝望时,发动机却转动起来,摩托车拖着他全速向前奔去。亚当跟在摩托车后面飞跑,粗呢子大衣随风飘曳着,从一群好事的家庭主妇和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孩子们面前一掠而过。他被摩托车拖着跑了大约五十码,最后身体才获得了平衡,跳到车座上去。他那本来已经拉伤的肌肉由于刚才用力过大而一阵阵地疼痛起来。他把速度放慢,摩托车喷嘎嚎嘎地向阿尔波特桥方向驶去。
  桥头贴着一则通知,要求士兵过桥时不要齐步走。这一下就使人们对其结构的可靠性失去了信心。亚当想象着将来自己会成为军队中那种虚荣心的无辜受害者。
  ——小伙子们今天看上去非常有精神,庞桑比。
  ——对,阁下。
  ——步伐要保持一致。
  ——是的,阁下。阁下,我们正在走近阿尔伯特大桥。
  ——是吗,庞桑比?提醒我不要忘了就这次行军向梅杰中士问好,好吗?
  ——是的,阁下。关于阿尔伯特大桥,阁下——我是否下令禁止兄弟们齐步走?
  ——禁止齐步走,庞桑比?你在说什么?
  ——嗯,阁下,有一个通知,要求士兵过桥时不要齐步走。我想那是为了避免大桥发生摇晃……
  ——摇晃,庞桑比?不要说四十一班害怕什么摇晃。
  ——阁下,如果我——
  ——不要说了,庞桑比。我想这是地方侵犯军队权力的一个典型例证。
  一一是,阁下,我们已经走到桥上了——庞桑比!
  -考虑到其他人的安全,阁下!
  ——只有一个骑着破旧可笑的摩托车、留着长发的游手好闲者。继续前进,庞桑比,继续前进!
  于是,这队士兵继续非常傲慢地在桥上行进,踏得柏油碎石路面咯咯直响。大桥在颤抖着,摇晃着,各种金属线被震得沈呢响,主桥梁啪的一声崩断了,柏油碎石路面在下沉,当他掉进冰冷的泰晤士河木中时,那些士兵仍无动于衷地跨过桥栏杆。他连人带车沉到了水下,水面上只溅起了一点水花。
  亚当沉浸在上述幻想之中,竟然朝着住在交遇灯下边的一辆大型豪华轿车冲去,幸好及时刹住了车。他回忆起有关这种汽车的广告,其中特别强调它可以对冷却散热片的风扇页片进行非常规调节,以降低噪音。这是亚当第一次听说风扇还会产生噪音:当然在他的摩托车上感觉不到,因为在排气管与各种安装不当的机器部件产生的噪音太大了。
  一个胖大的男人坐在轿车中,一边吸一支硕大的雪茄,一边对着一部手提式录音电话机讲述着。亚当从座椅上转过身,看到一群脸色忧郁的人正在排队挤公共汽车。
  “噢,尘世,嗅,人们的道德广他感叹道。由于摩托车发出的噪声太大,没有人能听到他的感叹。
  一个人离开队列,向亚当走来,似乎亚当刚才是在叫他。他认出来了,原来是芬巴尔·弗拉尼根神父,他是亚当所在教区的助理神父。亚当和芭芭拉私下里一直推举他为“最有能力防止英国被改变信仰的神父”。
  “埃普优先生,你让我搭车,真是太感谢了。”芬巴尔神父说着就跳上摩托车后座。“我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下车,您在那儿停一下,好吗?”
  “神父先生,你以前坐过摩托车吗?”亚当用怀鳝的口气问道。
  “没有,埃普比先生。”神父说道,“但是我确信了。”
  “开什么会,神父?”亚当一边问,一边随着交通灯由红变绿与那辆轿车一起向前开去。
  “噢,有一位先生要对大教区的神父做一次讲演,邀请每个教区出一名神父去参加。我们通过掷钱币来决定谁去,结果我输了。”
  亚当把摩托车向一侧倾斜,向右转弯,坐在后面的神父则努力把身体向相反方向倾斜,那样子就像帆板运动员。摩托车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受了惊吓的神父双手紧紧抱住亚当,亚当都觉得自己被他抱疼了。他从反光镜中看到神父把自己头上的霍姆堡软毡帽拉得很低,遮住了两耳,以便腾出双手抱住他。
  “身体向和我相同的方向倾斜就好多了。”亚当说遣。
  “你不要担心,埃普比先生。谢天谢地,幸亏我随身带着圣·克里斯托夫圣牌。”。讲话时,他们必须大声喊叫,否则在摩托车巨大的轰鸣与各种车辆发出的噪声中什么也听不清。k 芬巴尔神父对第二次梵蒂冈会议缺乏热情,对此亚当并不感到惊奇、他和芭芭拉以及大多数信奉天主教的朋友们都把改善教堂生活、使之变得富有人情味的希望寄托在这次会议上。芬巴尔神父对天主教信仰的理解很大程度上与他在第玻雷里长大有关。他似乎他所在的伦敦教区当作“古老国度”的一个部分。那个古老国度在一场暴风雨中断裂开来,其中一块漂洋过海,最后才来到了泰晤士河盆地。在这个教区居住的爱尔兰人至少占总人口的一半。但是在亚当和芭芭拉看来,这并不足以成为在布道中不时提及“古老家园”和允许在教堂门廊中为爱尔兰共和军中被捕人狱者的家属募捐的充分理由。谈到改革礼拜仪式以及对非教徒进行教育的计划时,芬巴尔神父非常气愤,把口袋里的念珠弄得咯啦咯啦直响。亚当猜测,他会把帽子一扔,把教区中的所有弥撒书都收回来,并封锁起来。
  想到这里,亚当不禁怒火中烧,把摩托车的速度调到了法定限度以上,不时从车辆中穿梭而过,甚至还超过了那辆豪华大轿车。车里面那位叼着雪茄的胖大男人正在用无线电话通话。同时,他还听到右侧有人在背诵《圣母应答祈祷词》,而且声音越来越紧张。
  风从摩托车挡风板的空隙中呼啸而过,亚当的两眼都被吹得流出了泪。但是他一直非常喜欢上午在河堤上开着摩托车飞驰。泰晤士河上弥漫着一团浓雾。但是河岸远处,雾气已经散开,可以清晰地看到圆盘似的桔黄色太阳。摩托车拐了一个弯,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高高的钟楼赫然人目。在伦敦所能见到的高层建筑物中,它的外形最像男子生殖器。
  这壮观的景象以及由此产生的联想使亚当的思绪返回到现实中来,他一想起色色拉今天早晨的病状就变得心情沮丧起来。他现在开始相信,他们在喝了加莫尔的西班牙葡萄酒回家后发生了性关系。他努力想弄清那天晚上色色拉的经期情况。他把手从车把上移开,用手指掐算起来,但是他后面的那位乘客停止了祈祷,用刺耳的声音对着他的耳朵喊叫起来:
  “看在上帝的面上,埃普比先生,请你谨慎一点!”
  “对不起,神父。”亚当说完又突然一下转过身大声喊道,“你认为这次大会能改变教会对生育控制的态度吗?”
  “你说什么,埃普比先生?”
  亚当提高嗓门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就在搭车者听清了问题的内容时,摩托车突然左右摇晃起来。
  亚当听到一句非常生硬的回答:“教会在那方面。任何方面的教义永远不会改变,埃普比先生。”
  前面发生了交通堵塞,无法继续行进。亚当一点点地把摩托车的速度降下来,这样做是为了保护它那容易发生故障的制动器。由于摩托车震动很大,芬巴尔神父的牙齿都被震得咯咯直响。
  “那么,好吧——我们就谈一下‘发展’吧,”亚当接着说道,“纽曼关于教义发展的理论——”
  “纽曼?”那位神父插言道,“难道他不是一位新教徒吗?”
  “时代已经发生变化,人们获得了一些新方法——难道我们不是早就应该更新一下有关这一问题的观点了吗?”
  “埃普比先生,我没有必要向你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解释自然法则的意义……”
  “噢,对不起,神父,这正是你应该解释的问题。现代欧洲大陆各国的神学家对整个……都发出了质疑。”
  “请不要和我谈论那些德国人和法国人。”芬巴尔神父愤怒地喊道。“他们比新教徒还要坏。他们正在一步步地摧毁教会,使善男信女们误入歧途。你瞧,教区中有一半的人已经产生了急于摆脱教会束缚、追求自由的想法。教皇已经暗示,他们将堕落成一群生活放荡的人。”
  “你是指,达到婚姻的真正目的吗?”亚当抗议道。
  “婚姻的真正目的是生儿育女,让他们感受到上帝的慈爱与威严。”芬巴尔神父坚持说。
  亚当的摩托车被夹在拥挤的车辆中间,他在座位上扭动了一下身体。“算一下,神父,一般的女性在二十三岁结婚,她们在四十岁之间都具有生育能力。难道她有责任生育十七个孩子吗?”
  “我有十七个哥哥姐姐!”那位神父得意地喊道。
  “活下来的有几个?”亚当追问道。
  “七个。”神父承认道。“上帝让其他十个灵魂得到了安息。”他说着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你知道吗?在现代卫生保健条件下,他们也许都会活下来。但问题是在今天的伦敦,即使是七个孩子,你又怎么养活得了呢?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自我节制。”神父反驳道,“我就是这样做的。”“那不一样”“祈祷嘛,每天都去共享圣餐,与别人一样手中拿着念珠,口中念念有词……”
  “我们不能那样做。我们太忙了……”
  他正想接着说,“忙着换血淋淋的尿布”,但奇怪的是,周围车辆的轰鸣声突然间消失了。周围一些好事的行人以及从驾驶室中探出头来的司机正在聆听他和芬巴尔神父的对话。_“我们以后有时间再讨论,神父。”亚当不耐烦地说道。令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是,这次讨论竟然使芬巴尔神父变得更具人情味了。他觉得,以后他不会再轻而易举地就能让芬巴尔扮演一个对基督教义盲目崇拜的角色了。。至于周围的车辆突然安静下来,可以从下面的事实中找到答案:司机们由于等车的时间太长,只好把发动机熄了火。亚当也像他们那样关上了发动机。
  “发生了什么事?”他大声问道。
  “我想是一位警察把车拦住了。”芬巴尔神父边说边开始下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埃普比先生,剩下的这段路我步行好了。也许是女皇的御车要从这里通过。”
  “好吧,神父,步行你会早一点到。”
  “谢谢你让我搭车,埃普比先生。还有刚才那段讨论。你应该加入圣母玛丽团。”
  他那顶霍姆堡软毡帽还是拉得很低,遮住了耳朵。芬巴尔神父穿过停滞不前的车流,挤进入行道上的人群中。一正如人们所预料的那样,现场一片寂静。从附近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传来了达洛卫夫人钟打半点时发出的嗡嗡声。亚当在座位上动了下身子,想这低沉的钟声有几分灵魂转生的意味,就像他卑贱的生命沉入到文学建造的坟墓之中。他一边抠着鼻孔一边想,这难道是自己研究许多英国小说家句子结构的结果吗?有的作家已经安于缺乏个性化的语言风格,但是有的作家则潜心追求作品情节的个性化。似乎这是一个美好但无法实现的幻想,因为一辆豪华轿车开了过来,里面坐着一位还是几位重要人物,看不很清楚。警察挥了挥手,拥挤的人群向前涌去,许多人嘴里低声念叨着“菲力普”、“托尼和马格里特”、“安德鲁王子”。
  突然又有人大声喊道:“是甲壳虫乐队”。听到这喊声后,众人似乎突然间觉得年轻了许多,秩序也随之乱了起来。发动机加快了转速,汽车喇叭鼓噪起“司加们大田驾着.换形的车流在尖叫着、哭喊着的十几岁孩子们中间缓缓地移动着。那些孩子一边向地上吐着唾沫,一边追赶一辆驶向远处的汽车。一个熟悉的、穿一身黑衣的身影一下跳到了亚当的前面,亚当赶紧刹住了车。
  “你看到他们了吗,埃普比先生?原来是甲壳虫乐队!”芬巴尔神父喊道,由于激动,脸都变红了。“你知道,其中一位成员是天主教徒。”说完又吃力地追赶其他的乐迷去了。
  只有一个人在拥挤的车流与人流中岿然不动。在人行道边上,一位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穿一身淡黑色衣服及一双软底长筒靴的老妇人,傲然站立在那里,仿佛刚才过去了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她把右手拿着的一个喇叭状助听器举到耳旁。随着车流缓缓向前移动,亚当来到她旁边,低声叫了一声“克拉丽莎”。那位老妇人用尖锐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亚当突然感到非常恐惧,于是加快速度,朝着布鲁斯伯里方向仓皇而去。布鲁斯伯里。布鲁斯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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