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现实百态>> 戴維·洛奇 David Lodge   英國 United Kingdom   溫莎王朝   (1935年元月28日)
大英博物館在倒塌
  作者:戴維·洛奇
  ……關於性存在某種東西。也許是原罪。我不清楚,但是我們永遠無法理清。你認為自己在某個地方控製住它了,但是它又會在另一個地方冒出來,要麽以喜劇形式,要麽是悲劇形式。誰也無法逃脫它。你看到某對夫婦開着他們新買的賽車去歐洲大陸,對他們充滿了羨慕,但是你隨後就會發現他們為了生一個孩子而被折磨得死去活來。不想要孩子的有了孩子,而想要孩子的卻得不到,也許這種人不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人人都有本難念的經,衹要你……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結語
  後記
第一章
  在大英博物館的閱覽室裏會有一些愉快的時
  刻,但是肉體卻把他叫了回去。
  ——格雷厄姆·格林
  亞當·埃普比自睡夢中醒來那刻起,腦子裏就充滿了各種令他不快的事情。他想,人們在迎接新的一;天的黎明時都是精力充沛、滿懷信心與希望;或者在新一天的第一個小時中,慢騰騰的走來走去,腦中一片空白,無論是高興的或是不高興的事情,一概都不去想。但是,他剛睜開眼,一些他最不願想的事情就像一群熱帶大雕一樣圍攏在床的四周,伺機嚮他發起進攻。於是,他就像一個行將被淹死的人一樣,被迫即刻審視自己的一生:他對過去後悔不已,對未來充滿了恐懼。
  就這樣,當亞當在十一月的一天清晨醒來,用股俄的雙眼凝視着床對面墻紙上幾支枯萎的玫瑰——三支倒立,六支橫躺着時,突然意識到他已經年滿二十五歲,很快就要二十六歲了;他是一名三年級研究生,正在寫畢業論文,他在最後這一學年中完成的可能性很小。而這最後一學年已經嚮後拖延了很長時間;他已婚,是三個孩子的父親,其中一個前天晚上突然生了一身疹子;他的名字真滑稽;他的腿很疼;他那輛破舊不堪的小摩托車昨天早晨沒有發動起來,今天早晨肯定也是一樣;他的一篇有關中世紀英語的論文寫得不好,沒能獲優;上小學時,與同學們在室外的男厠所中玩“往墻上撒尿”的遊戲,他表現得非常出色,有一次竟然尿到了恰好在墻外觀察操場的教區神父的帽子上;他忘了在大英博物館預藉今天早晨要讀的書目;他的腿很疼;他妻子的經期已經超過三天了;他的腿很疼。
  但是請稍等……這些事情中有一件是他所不熟悉的、他沒有記得前一天晚上下課後自己的腿疼。他痛苦地想,下課後自己似乎沒有做任何劇烈的體力活動。在色色拉的經期拖延後,他們兩個都不怎麽想過性生活。又要懷孕的想法破壞了他們的性欲,儘管他們明白這個問題一定在芭芭拉的子宮中以某種形式得一到瞭解决。一想到那子宮裏又在涌動着一個小生命,一股冰涼的恐懼感就會在他的腹中翻動。一年之後,他應該能夠幸運地獲得博士學位,並找到一份工作。在那之前,他們不應該再要孩子。而且,如果可能的話,永遠也不再要孩子。
  他心想,一位不信天主教的普通父親可以自由决定——而且確實能夠毫不猶豫地决定是否要一個孩子,這可真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從他目前的婚姻狀況來說也是非同小可,因為他將自己的婚姻比喻為一個人口擁擠、地勢低窪的小島,小島四周環繞着一道即將坍塌的堤壩。儘管他和他的妻子感到毫無希望,但仍在竭盡全力去修復那道堤壩,與此同時還焦急地觀望着周圍那洶涌澎湃的生育之海。這並不是說,如果有可能,作為三個孩子父母的他和芭芭拉寧願自己的孩子們根本沒有出生,而是說他們在接受新生命方面並非一點限度也沒有。亞當覺得他們現在已經忍受到了極限,至少他已經預見到這樣下去未來是個什麽樣子。
  他的思緒又像往常一樣轉到使他們落到這般田地的原因上面。他們的婚禮是四年多以前匆匆舉行的。那是因為大學畢業後正在服兵役的亞當一天突然接到命令要被派往新加坡,然而接着他被查出患有耳疾,衹好留在國內。當時,這讓他們喜出望外。但在心情鬱悶,回憶往事時,亞當不禁會發出疑問:那到底能否算作一件幸事?儘管或者也許正是因為亞當和芭芭拉婚後兩地分居,相距很遠——亞當在約剋郡,芭芭拉與父母住在伯明翰,衹能在周末相聚,他們卻在他服役期間生了兩個孩子。
  他們結婚時對安全期的瞭解不多,而且對上帝充滿了信心,儘管亞當現在不再輕信上帝。剋萊爾是在他們結婚九個月後出生的。那時芭芭拉曾嚮一位信奉天主教的醫生請教安全期的推算方法,這位醫生口授了一個簡單的數學公式——這公式太簡單了,在剋萊爾出生一年後多米尼剋又來到了人世。不久之後,亞當服役期滿,回到倫敦搞研究。有人送給芭芭拉一本小册子,教她如何通過記錄每天清晨的體溫來判斷排卵時間。他們按照這一規程安排性生活,直到色色拉再一次懷孕。
  愛德華出生後,他們神經異常緊張,竟然六個月沒有過性生活。經過三年戀愛之後,他們從童男童女好不容易纔走到今天這一步,再要求他們既要同床。又要節欲,確實太睏難了。幾個月前,他們嚮一傢天主教婚姻咨詢機構求助。那裏的醫生態度非常溫和,但對他們采用測量基本體溫這樣非常業餘的做法大加嘲諷了一番。醫生們給了他們一些圖表紙及一些帶透明膠膜的薄紙板(放在圖表紙上面),並建議他們堅持在排卵期後使用,以保證最大的安全。
  他們終於安全度過了充滿焦慮的三個月。不幸的是,芭芭拉的月經期似乎嚮後推遲了一點,這也使他們的性生活發生了如下變化:有三周時間他們小心翼翼地使用圖表紙,隨後幾個夜晚卻是瘋狂的做愛,這很快使他們精疲力竭,性生活又恢復了中止期。據說這是一種符合自然法則的經期推算避孕法。
  這時,從隔壁房間中傳來“砰”的一聲悶響,接着是一聲尖叫。尖叫聲慢慢變為低聲的呻吟。亞當猶豫了一下,心想可能是他的小兒子愛德華。他扭看了一眼妻子。她正趴在床上,口中含着一根體溫計。她身旁的床罩凸出一塊,下面顯然是另一根體溫計。芭芭拉無法判斷用口腔體溫計或直腸體溫對測量體溫哪一種更準確,衹好兩衹體溫計一起使用。亞當想,衹要她不把兩種方法測量的數據弄混,就算萬幸。
  發現亞當在看她,芭芭拉嘴裏咕略了幾句話,由於嘴裏含着體溫計,聽上去含混不清。但是亞當理解為:“給我泡一杯茶。”他一邊把床單從地上扯到床上,一邊想這是一個隨意性話語具有可預見性功能的有趣凡例。他的腳踩到亞麻油地氈上,感到一陣冰涼。於是,他跟着雙腳,動作笨拙地在房間裏找拖鞋。他的腿本來就疼得一瘸一拐的,現在又要擡起腳跟走,真是難上加難。最後他在衣櫃中找到了自己的拖鞋,但是每衹拖鞋裏面各放了一個香港産塑料玩具。他急忙穿上晨衣。鼕天正在和秋天爭奪天下。天氣已明顯帶有一些寒意。這使他想到了電費。所以,當他嚮窗外望去時,看到的是在晨霧中隱約可見、高高矗立的巴特西發電廠。
  亞當把廚房裏的電動熱水壺盛滿水,打開電源開關,然後嚮衛生間走去。但是他的大女兒已經捷足先登了。
  “我在大便。”剋萊爾大聲對他說道。
  “是嗎?”他很不高興地說道。從理論上,亞當完全支持妻子在教孩子們描述生理功能方面學用成年人詞彙的决心。但是這仍讓他感到有些窘迫——也許是因為他本人,即使是成人的他,也從未用過這樣的詞彙。在他看來,鼓勵像剋萊爾這樣對生理學過早癡迷的孩子說這樣的話,似乎有些危險。一次,藝芭拉和愛德華一起幹活,一位鄰居不懷好意地嚮她暗示道:“我想你將要有一個小弟弟或小妹妹了。”剋萊爾說:“我也是這樣想的——每隔兩分鐘,肌肉就收緊一次。”這些壯舉讓亞當感到自豪,但他又禁不住有些擔心:剋萊爾缺乏兒童應有的某種神秘性或魔幻性的東西。
  “你剛纔說什麽?”他的女兒問道。
  “你要呆多長時間?”他反問道。
  “了知道。這種事情體根本無法確定。”
  “好了,請快一點兒。爸爸想上厠所。”
  “你為什麽不用多米尼剋的馬桶?”
  “檔爸爸的不用馬桶。”
  “為什麽不能用?”
  亞當被問得啞口無言,衹好回到廚房中。他犯的一個錯誤是,不應該直接說當爸爸的不用馬桶。當爸爸的也經常用馬桶。例如,在愛爾蘭的農村,百分之八十的家庭沒有任何衛生設施。他應該從一開始就說:“你不用馬桶。”或者最好說:“你也不用馬桶了,對嗎,剋萊爾?”
  壺裏的水開了。亞當突然懷疑自己是否過高估計了隨意性語言的可預見性功能。假設芭芭拉說的不是“給我泡杯茶”,而是“愛德華從小床上摔下來了”,或者“我的直腸用體溫計被卡住了”呢他趕緊嚮臥室走去,半路上停下來嚮孩子們的房間裏瞟了一眼,發現愛德華安然無恙——正在一聲不吭地嚼多米尼剋從墻上撒下來的墻紙。亞當走過去,讓愛德華把嘴裏的東西吐出來,然後拿着那些濕乎乎的紙漿嚮臥室走去。
  “你剛纔是要我泡一杯茶,對吧?”他把探進臥室門問道。
  芭芭拉把體溫計從口中拿出來,眯起眼看測量結果。“對。”她說道,然後把體溫計又放到口中。
  亞當回到廚房,把紙漿扔掉,開始泡茶。他一邊等着茶葉泡開,一邊想象着當地球上的生命被原子戰爭毀滅後自己為火星人編纂的《火星百科全書》撰寫一篇小短文,題為《羅馬天主教》:
  據考古證明、在二十世紀,羅馬天主教
  在地球這顆行星上傳播極為廣泛。就西半球
  而言,那裏的天主教的一大特色是:一個內
  容龐雜的禁欲與宗教儀式係統。夫妻之間的
  性生活被限製在某些特定的日期內進行,
  受女性體溫的限製。火星上的考古學家在判
  斷羅馬天主教徒的居住地點時依靠的是大量
  內容復雜的圖表、日曆、數字滿篇的小册
  子、數不清的被折斷的體溫計(這是正是解
  開上述密碼的重要證據)。某些學者認為,
  那不過是限製人口增長的一種辦法而已;但
  是正如後來所證實的那樣,羅馬天主教徒人
  均生育率比其他社會群體還高。因此,上述
  觀點站不住腳。羅馬夫主教徒信你救世主,
  並相信人死後會得到復生。
  亞當把茶盤放到衛生間外面的地板上,然後堅定地走了過去。“唉,你可算解完了。”他邊說邊把剋萊爾從馬桶上提了起來。
  “請給我擦一擦屁股。”
  擦完後,他洗了洗手,以便教她養成好習慣。隨後,他毫不猶豫地把剋萊爾領到門口。
  “我能在這兒呆一會兒嗎?”
  “不行。餐桌上有餅幹,你、多米尼剋和愛德華每人一塊。”
  “嗯?”他突然聽到芭芭拉在問他一個問題。
  “我剛纔的話你一個字也沒聽到。”
  “不,我一直聽着呢。”他撒謊說。
  “那麽,我剛纔問的什麽問題?”
  他開始搜腸颳肚,試圖找到一個可能的答案。“你問我為什麽走路一瘸一拐的?”
  “我說你沒有聽清,對吧。我剛纔是問,‘你看沒看愛德華身上的疹子?’”“我還沒有抽出時間仔細看。但是我沒記得發現他生疹子。”
  “我希望不是麻疹。你為什麽走路一瘸一拐的?”
  “我不知道。我想可能是肌肉拉傷。”
  “什麽?”
  “在晚上。”
  “不要開玩笑了。你睡覺時怎麽會拉傷肌肉呢?”
  “這你就不懂了。也許我在夢中跑步了呢。”
  “也許你睡覺時做了些別的事情。”芭芭拉說着從床上起來,走出寢室。
  她的話並沒有立即沉入他的意識之中。他幻想着自己穿着睡衣,以驚人的速度跑在倫敦的大街上:挺着胸脯、揮動着雙臂、兩眼呆滯、張着嘴大口呼吸着空氣。他被自己的幻覺深深吸引了。
  身穿睡衣的田徑運動員勇破記錄
  昨天清晨,一群徹夜狂歡者看到一位年
  輕人身穿睡衣,從倫敦的大街上飛奔而過,
  不禁大吃一驚。英國奧林匹剋運動隊教練赫
  爾曼·霍普在返回布魯斯伯裏賓館的路上發
  現了這位神秘的跑步者。那人跑嚮大英博物
  館,然後就沿着巴特西大街的方向消失了。
  霍普口袋裏碰巧帶着一塊秒錶,他的測量結
  果是,那人統博物館跑完一圈用時僅為一分
  二十八點五秒。英國業餘體育協會的一位官
  員當時恰好與霍普先生在一起。後來經過測
  量,他發現大英博物館的周長正好是八百
  米。也就是說,那位身穿睡衣的運動員已經
  打破了世界紀錄,有資格獲得一位美國百萬
  富翁為第一個在一分三十秒內跑完八百米的
  人設立的一萬美元奬金。今天早晨,霍普先
  生說:“我們很想找到他。”
  色色拉剛纔的話突然凸現在腦海中,聲音異常洪亮,引起了他的註意。也許你睡覺時做了些別的事情。他想,難道你記不清了?這可真是無大的諷刺:又要生孩子了,卻沒有充分意識到其中的快樂。不久前的一天晚上,他們在朋友加莫爾處多喝了幾杯西班牙葡萄酒,兩人回到傢時感到睡意股俄,但相互間充滿了愛意……
  芭芭拉從衛生間回來後,對着亞當那滿懷希望的雙眼搖了搖。她懷裏抱着愛德華,愛德華的屁股露在外面。
  “我剛纔一直在想,”亞當說,“你剛纔說的話,很有可能。那天晚上我們從加莫爾傢中回來。第二天早晨,我的睡褲落在了地板上,你的睡衣掉了兩個扣子,這你還記得嗎?”
  “不要開玩笑了。”芭芭拉說着開始在抽屜裏找尿布,“你也許不知道自己都幹了些什麽,但我清楚。”
  “我不是開玩笑。你知道夢淫妖嗎?”
  “怎麽了?”
  “這是一種趁人熟睡時與人發生性關係的妖魔。”
  “那正是我所需要的。”芭芭拉說道。
  “這次你的經期推遲幾天了?”亞當問道,似乎自己並不清楚似的。
  “三天。
  “以前你也經常這樣嗎?”
  “對”芭芭拉正忙着用手按住愛德華扭動的四肢,嘴裏含着一根安全別針,回答時聲音不很清楚。她似乎嘴裏總愛含着點什麽。
  “經常這樣嗎?”
  “不”“多長時間纔會發生一次?”
  ““噢,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再問了,亞當!”
  芭芭拉把第二根安全針別好後,讓愛德華溜到地板上,然後擡起。亞當驚異地發現她哭了。
  “怎麽了?”他抱怨道。
  “我感到不舒服。”
  亞當感到仿佛有兩衹大手緊緊抓住他的腹部及內臟,在冰冷的水中浸泡後,像扔擦桌布一樣扔了出來。“哎,上帝!”他低聲嘆息道。這是他在特殊情況下纔用的一句駡人的話。
  藝芭拉絶望地盯着在亞麻油地氈上爬來爬去的愛德華。“我真是想不到我們怎麽又犯了一個錯誤。我當時的體溫變化非常正常。”
  “哎,上帝!”亞當又大聲駡了一句。他生來就很悲觀,經芭芭拉對人情事理的分析平衡之後,他還可以生存下去;但是當芭芭拉自己都亂了方寸時,顯然今天早晨就是如此,什麽東西也無法阻止他跌入絶望的深淵。他看的出今天又將是個充滿晦氣的日子,這種情況他非常清楚。他將呆坐在大英博物館的書桌旁,面前放一堆沒人願意看的書,腦裏擠滿了有關月經周期、體溫記錄表以及傢政的問題,這些問題似乎總是難以理清。他在心中默默地祈禱:上帝,請您不要讓她懷孕了。想到這裏,他補充道:“實在對不起。”
  “不要那樣看着我。”芭芭拉說。
  “什麽樣?”
  “似乎那都是我一個人的錯。”
  “當然不是你的錯,”亞當不耐煩地說道,“也不是我的鋁。再說,你也不希望看到我滿臉得意的樣子,對吧?”
  剋萊爾與多米尼剋走了進來,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多米尼剋說他餓了。”剋萊爾大聲埋怨道。
  “你為什麽不吃早飯,媽媽盧剋萊爾問道。
  “媽媽感到有些不舒服。”亞當說。
  “媽媽,你為什麽不舒服?”
  “我不知道,剋萊爾。我衹是感到不舒服。”
  “不許(舒)服?”多米尼剋非常友好地問道。
  “我衹是在吃東西後纔感到不舒服,”剋萊爾說道。“多米尼剋也是這樣,對嗎?”
  “不許(舒)服。”
  “不舒服,多米尼剋。是‘不舒服’。”
  “不舒服。”
  “你吃早飯時怎麽這麽多嘴,剋萊爾?”亞當說道。
  “不要對孩子們耍脾氣,亞當。”芭芭拉插嘴道,“剋萊爾衹不過是想教多米尼剋怎麽讀那個詞罷了。”
  亞當囫圇吞棗般將最後一點鹹肉放進嘴中,然後動作非常僵硬地去拿橘子醬。芭芭拉擋住他,說道:“實際上,我現在感覺好多了。我想我得吃點早飯了。”
  這句話好似一首美妙的歌麯,一綫溫暖的陽光,更像一陣輕脆悅耳的鐘聲。亞當沉悶的心情一下子變得輕鬆了許多。芭芭拉對着他莞爾一笑,他把報紙放到面前,以掩飾內心發生的微妙變化。一段廣告詞跳入他的視野:
  如果你能對出下面這句話的下聯,你將獲得一套新西服或者一百英鎊:“我獨愛布朗竜桌椅——”“這是一個文人應該贏得的比賽。奬品不怎麽豐厚,參加者一定不很多。“我獨愛布朗竜桌椅”,因為……
  因為……好了!他想出來了。他把競賽題目嚮全家人大聲讀了一遍。
  “‘我獨愛布朗竜桌椅’,下一句怎麽對?”
  “‘因為它堅固耐用又好使’。”芭芭拉提議說。
  “我也想對這句。”亞當不高興地說道。
  亞當去換衣服,卻怎麽也找不到一件幹淨的短褲。這時芭芭拉抱着愛德華走了進來。
  “我想他得的不是麻疹。”她說。
  “天呢。我怎麽連一件幹淨的短褲都找不到。”
  “我昨天都洗了,還沒晾幹呢。”
  “這下好了,我衹好接着穿昨天的了。”他嚮放髒衣物的筐子走去。
  “那些我也都洗了。昨天晚上你洗澡時洗的。”
  亞當停下腳步,慢條斯理地對妻子發起火來。“你說什麽?你是說我沒有短褲穿了,是嗎?”
  “如果經常換,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也許是這樣,但是我現在不想就個人衛生問題與你展開討論。我要知道的是:今天我有沒有短褲穿?”
  “你不穿不行嗎?一次不穿也受不了嗎?”
  “就是不穿不行!”
  ““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麽這樣斤斤計較。我以前有時也不穿短褲。”她若有所指地看着亞當。亞當想到他們在海濱生活時的情況,語氣緩和了起來。
  “那和現在不同。你知道我的西褲非常容易使皮膚發癢。”他埋怨道。“你根本不知道整天坐在大英博物館裏是個什麽滋味。”
  “穿另一條褲子就是了。”
  “我今天一定得穿西褲。因為要參加一個研究生酒會”“你並沒有告訴我這件事。”
  “不要轉移話題。”
  芭芭拉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可以穿我的。”
  “見鬼去吧!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一個男扮女裝者嗎?那些沒幹的短褲呢?”
  “晾在廚房裏,要等很長時間才能幹好呢。”
  在走廊上他差一點被剋萊爾絆倒在地。後者正蹲在地板上,給一個布娃娃穿衣服。
  “爸爸,什麽是女扮男裝者?”她問道。
  “去問你媽媽吧。”亞當大聲喊道。
  在廚房中,多米尼剋正在把晨報撕成碎片。亞當把報紙從他手中奪了過來,多米尼剋開始哭起來。亞當嚇了一跳,趕緊把報紙還給他。他看了看表,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這使他非常氣憤。他現在應該開始工作了,像老牛拉破車那樣去寫一篇震撼整個學術界的論文。在文學批評領域發動一場革命。
  他在嬰兒澡盆裏一堆洗好的濕施難的衣服中找到了一件短褲。他靈機一動,把電爐上的焙盤脫出來,用毛巾把上面的油垢擦幹淨,然後把短褲鋪在上面。他把焙盤放到電爐上,把火力調到最高檔。多米尼剋感到很有趣,於是放下手中的報紙,瞪着雙眼看從衣服上冒出的蒸汽。亞當偷偷沒收了剩下的報紙。那則徵集下聯的廣告又引起了他的註意。
  “我獨愛布朗竜椅在我心情舒暢時”
  或者
  “我獨愛布朗竜椅與灰姑娘做愛時”
  不,不值得太認真。
  “我獨愛布朗竜椅外觀漂亮價格合理”
  韻律不是那麽很自然。
  “爸爸,火。”多米尼剋輕輕換了一下他的衣袖。亞當聞到一股衣料燒焦的味道,趕緊嚮爐架衝過去,把燒焦的短褲扔進垃圾桶中,不小心手被燙了一下。
  “再燒一些,爸爸。”多米尼剋說道。
  在過道上,亞當碰到了芭芭拉。“你剛纔說你的短褲在哪裏廣“在左邊上面的抽屜裏。”她用鼻子嗅了嗅,“你燒什麽東西了?”
  “沒燒什麽。”他說着疾步嚮臥室走去。
  亞當一直非常看重透明的女內衣,但是現在他穿的卻是另一種,這使他開始對妻子趣昧的淺薄感到遺憾。最後他找到了一件潔白的不透明短褲。不幸的是,短褲上也有許多網眼花邊,但是也沒有辦法補救了。當他嚮上提時,腿上的汗毛碰到短褲,發出一陣陣的靜電。這件用尼竜布料做的短褲輕輕貼在他的臀部,給他一種新鮮感。他若有所思地在鏡子前面站了一會兒,突然發現男女的差別竟這麽大,這不禁讓他大吃一驚。
  “媽媽說男扮女裝者是喜歡穿女人衣服的可憐男人,因為他呆呆腦。”剋萊爾在門口說道。
  亞當趕緊把褲子拿過來穿上。“剋萊爾,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了,進這個房間之前一定要先敲門。你年齡不小了,應該能記住這點事。”
  “我沒有過來。我現在還站在外面呢。”她一邊回答一邊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兩衹腳。
  “不要頂嘴。”他垂喪氣地說道。今年早晨他這個當爸爸的形象可讓他自己給糟蹋透了。唉,看來今天是倒黴透了。
  亞當的妻子兒女按照各自名字首字母的順序排成一隊,分別和他吻別:藝芭拉、剋萊爾、多米尼剋與愛德華(坐在座位上)。當朋友意識到這種命名方法後面隱含的原則時,可能會問亞當和芭芭拉這是否是用意所為。但是隨着時間的流逝,這個笑話對他們來說越來越沒有意思了。亞當最後吻了一下芭芭拉,並仔細觀察她身上是否有懷孕的跡象:粗糙的皮膚、髮毫無生氣、胸乳腫脹。他甚至還看了一眼她的腰部。他盡力保持腦清醒,並自我安慰道:她超期纔不過三天。
  “你感覺怎樣?”
  “啊,很好。我們必須理智一些。”
  “我不知道我們該怎麽辦,如果你懷……”
  Pas want ks enfants。”
  “什麽廣“意思是,不要在我們面前。”剋萊爾對多米尼剋解釋說。
  “啊,對了,”亞當若有所悟地說道,“我等一會兒給你打電話。”
  “盡量在格林夫人不在的時候打。”
  多米尼剋開始哭起來。“爸爸要去哪裏?”他問道。
  “和往常一樣,他要去工作。”芭芭拉說道。
  “在大英博物館。”亞當非常嚴肅地說。他關門時聽到剋萊爾問芭芭拉在大英博物館還有沒有其他的男扮女裝者。
第二章
  當我去大英博物館工作時,看到人們的臉色日漸邪惡。
  ——拉斯金
  當埃普比傢公寓的門關上後,通嚮底層的樓梯一下陷入黑暗之中。樓道裏淮一的燈閘在底層的電話機旁,而格林夫人總是把燈關掉。亞當在黑暗中順着樓梯慢慢地嚮下走,因為他懷裏抱着兩個帆布手提包:一個裝着許多書,另一個裝着一擦紙。由於他不衹一次發現放在傢裏的書正是他到大英博物館後所需要的,衹好幹脆每天都帶上這些行來回奔波。
  他正沿着樓梯小心翼翼地嚮下走,突然腳下碰到一個軟綿綿的東西。他嚇了一跳,趕緊把腳收回來。他瞪大雙眼嚮腳下看去,但在黑暗中什麽也看不清楚。
  “貓咪?”他低聲叫道。如果是格林夫人傢的貓,它要麽在睡覺要麽就是死了。他又伸腳碰了碰那個神秘的東西,它還是一動不動。
  現在衹好吹着口哨,從它上面跨過去了。但是他覺得這個主意不夠刺激。他記得讀過一本小說,講的是某人被蓋世太保關進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那人發現了一個軟綿綿、濕滾滾的東西。他把它想象成各種恐怖的東西,比如看上去像一塊生豬肉似的人肉,最後卻發現那不過是一塊濕布。亞當把兩個帆布包放到身後的樓梯上,劃着一根火柴。原來是一塊生肉。
  亞當的驚叫聲剛一出口,就聽到格林夫人問道:“是你嗎,埃曾比先生?”樓廳裏的燈隨即亮了起來。
  “這是你的肉嗎?”亞當用手指着腳下裝在塑料袋中的那一大塊生肉,用不很熱情但又不失禮節的口氣問道。格林夫人來到樓梯口,擡嚮上望去。
  “這是埃普比夫人托我替她買的。今天早晨我出去採購了。”她用譴責的眼光看了一眼站在樓門廳座鐘旁邊的亞當。格林夫人認為,作為三個孩子的父親,在八九點鐘離開傢,不去工作,而是宏圖書館看書,這與犯罪沒有什麽兩樣。然而,她的目光似乎不衹是在譴責他的遊手好閑。一般人都忙於各自的工作,為養傢糊口而努力,因此亞當非常清楚格林夫人是怎樣看自己的。
  在格林夫人這個衹有一個孩子的寡婦看來,亞當顯然無法承擔起撫養三個孩子的責任。這表明他性欲旺盛,而芭芭拉正是這種欲望的無辜犧牲品。在色芭拉神情緊張地宣佈第三次懷孕後,格林夫人做出的第一個反應是:“啊,埃普比先生不是太淘氣了嗎!”從此亞當不得不忍受文房東那句通常用來評價一流公牛所用的半驚半喜的話語。據他估計,在倫敦市區,像他這樣很少享受到婚後權力的男人真是太少了。因此,他覺得自己的這種處境異常尷尬。但是要把真實情況嚮格林夫人講清非常睏難。在愛德華出生後不久,她曾單獨找到芭芭拉,暗示說:她可以采用某些東西避孕;她聽人說有幾個診所可以提供那種東西,她自己並沒有用過,因為她和可憐的格林先生從未遇到過那種麻煩,他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裝飾浮雕上了。她覺得有責任把這件事告訴埃普比夫人。芭芭拉嚮她表示了謝意,並解釋說他們的宗教信仰不允許他們采納她的建議。格林夫人並未因此而灰心喪氣。她就此嚮一個信仰某種深奧的非英國國教教派的女親戚咨詢後,嚮他們建議說:“親愛的,你們在關鍵時刻也衹好背叛良己的信仰了,如果你們懂我的意思的話。衹好背叛。”在亞當和芭芭拉租住這套公寓期間,格林夫人特別喜歡芭芭拉,因而一直沒有提高房租。為了能在公寓繼續住下去,儘管格林夫人不止一次干涉他們的私生活,他們衹好忍氣吞聲。
  “我希望你沒有把那塊肉踩壞,埃普比先生。”在亞當走下樓梯來到大廳中後,格林夫人說道。“我怎麽發現你走路一瘸一拐的?”
  “不,不,肉完好無損。”亞當回答說,“從今天早晨起床起,我的腿就開始疼。我想一定是拉傷了肌肉。”
  “你應該多參加體育運動,”格林夫人說道,接着又意味深長地說,“到戶外鍛煉。整天讀書對健康不利。”
  “好吧,我得趕快走,要不今天就讀不了多少書了。”他一邊熱情地回答一邊嚮門口疾步走去。“再見。”
  “唉,埃普比先生——”
  他關門時間非常及時,以便假裝沒有聽到格林夫人的喊聲。但是就在門關閉前的一剎那他聽到了她的後半句話:
  “——有你的一封信。”
  一封信。一想到門後有一封信在等着他,亞當就有一種心靈得到輓救的感覺。他喜歡信件,儘管他收到的主要是賬單、沒人看的學術文章以及一些從他寫給天主教報刊雜志社的稿件上獲得地址的修女寄來的希望他捐款的信。他開始想象放在格林夫人11廳衣帽臺上的那封信有多麽吸引人——他現在可以發誓,在他快步嚮門口走去時,已經用眼角的餘光瞥到了它:不是賬單,不是捐助請求信,更不是一個他自己寫上地址、皺巴巴的棕黃色大裁紙信封,而是一封裝在一個厚厚的、.價格昂貴的白色信封中的內容非常豐富的信。他的名字與地址都清清楚楚地打印在上面,信封上的飾章表明這封信非同一般,將會給他帶來好運:您能否接受…我們希望授權…很榮幸通知您……請提一下您的條件—…·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剛纔已經聽到格林夫人告辭的活了,因此回來時感到非常尷尬。不過如果幸運的話,她也許已經回廚房去了。那裏總是飄着炒白菜的氣味。亞當開始在口袋裏翻鑰匙,結果發現鑰匙忘在公寓裏了。他輕輕搖了一下門環,心中感到非常不好意思。裏面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他用力敲了錄下,然後俯下身,把信箱門推開,用討好的語氣叫道/‘格林夫人介一個信封從門縫裏飛了出來,正好被他含在嘴中。a「“謝謝你,格林夫人,”他一邊把信從嘴中拿出來,一邊大聲說道,同時擡起,嚮一個站在人行道上對着他健笑的小男孩瞪了一眼。
  這封信看上去與其郵遞方式一樣奇怪。它用的是都種老式喪葬用信封,四個角上都纏着黑紗。那信封似乎被一位餐館老闆用過i但是地址寫錯了,因此帶有英國郵政總局毫無怨言、多次投遞的痕跡。信封是用彈性粘膏粘貼起來的,亞當的名字和地址在兩個被深藍色的圓珠筆劃掉的郵政地址之間。亞當運用他所學到的全部古字體知識,好不容易纔基本辨認出原來的那個名字:愛米·羅廷迪恩夫人。他推想,寄給他的這封信的收信人也許應該是她。他認識的人中沒有叫這個名字的。亞當仔細端詳着信封,心中不禁産生出一種令他有些激動的期盼與好奇。他覺得這是一種幸福的感受。為保持這種感受,他把信放進口袋,然後大步嚮他的小摩托車走去。
  亞當的摩托車放在格林夫人門前小花園中一塊髒兮兮的防水帆布下面。他把防水帆布施下來,把它踢到籬笆下面,然後用厭惡的眼光看了着摩托車。這輛摩托車是嶽父送給他的二手貨,因為嶽父所在的公司給他配了一輛轎車。當時,他認為嶽父送這樣貴重的禮物給他真是太像任了,但是現在他深信那是一種最純粹不過的惡意行為,目的是使他緻殘或將他毀掉,或者兩者兼而有之。他接受這份禮物時想,它的各種花銷一定會比乘坐公共汽車高。現在(通常是在繳納修理費時)回想起來,他不禁發出一聲苦笑。然脈相比較而言,讓亞當擔心的倒不是支付修思榮的問。題,而是怎樣才能將這個該死的東面修理好。應當認為,在英國所有行業中。供不應求的情得在摩托車維修業中表現得最為突出。在理論上講,誰打算去滿足這一需求,誰就有機會發財。但是,亞當從心底裏懷疑摩托車能否從一般的意義上講得以修復。摩托車就像路邊的蝴蝶,是一些極為脆弱的有機體:它們製造時間很長,但損壞起來卻非常容易。到現在為止,亞當已經到過他傢周圍方圓五英裏以內的所有修理鋪,這些修理鋪無一例外地堆滿了等待修理的破舊摩托車。在地板中央的一小塊空地上,經常有。幾位滿身油污的年輕人正在令人懷疑地叮叮當當地修理一輛或兩輛被拆卸得亂七八糟的摩托車,而車子的主人以及等待修車者在外面一邊焦急地走來走去,一邊觀察着修理師的眼色,以便不失時機地用煙或金錢對他們進行賄賂。亞當對機械一竅不通,因此曾在摩托車修理鋪中度過他一生中最丟人、最絶望的時刻。
  亞當把那兩個笨重的提包放在行李架上,然後把摩托車推到路上。他習慣性地踏了一下發動踏板,發動機竟然發動起來了,他吃驚之餘,忘了趕快轉動一下油門。發動機熄滅了。他接着連續踩了十多下踏板,但是發動機一點也沒有內燃的跡象。亞當衹好采用通常用的辦法:緊緊抓住車把手,把車速調到二檔,鬆開離合器,然後沿路用力嚮前推摩托車。當他的速度和小跑差不多時,突然打開了離合器。發動機發出一陣震顫,這震顫通過車把傳到了他的胳膊和雙肩上。發動機喘息着,呻吟着,毫不客氣地降低了速度。正在亞當行將絶望時,發動機卻轉動起來,摩托車拖着他全速嚮前奔去。亞當跟在摩托車後面飛跑,粗呢子大衣隨風飄曳着,從一群好事的家庭主婦和高興得手舞足蹈的孩子們面前一掠而過。他被摩托車拖着跑了大約五十碼,最後身體纔獲得了平衡,跳到車座上去。他那本來已經拉傷的肌肉由於剛纔用力過大而一陣陣地疼痛起來。他把速度放慢,摩托車噴嘎嚎嘎地嚮阿爾波特橋方向駛去。
  橋貼着一則通知,要求士兵過橋時不要齊步走。這一下就使人們對其結構的可靠性失去了信心。亞當想象着將來自己會成為軍隊中那種虛榮心的無辜受害者。
  ——小夥子們今天看上去非常有精神,龐桑比。
  ——對,閣下。
  ——步伐要保持一致。
  ——是的,閣下。閣下,我們正在走近阿爾伯特大橋。
  ——是嗎,龐桑比?提醒我不要忘了就這次行軍嚮梅傑中士問好,好嗎?
  ——是的,閣下。關於阿爾伯特大橋,閣下——我是否下令禁止兄弟們齊步走?
  ——禁止齊步走,龐桑比?你在說什麽?
  ——嗯,閣下,有一個通知,要求士兵過橋時不要齊步走。我想那是為了避免大橋發生搖晃……
  ——搖晃,龐桑比?不要說四十一班害怕什麽搖晃。
  ——閣下,如果我——
  ——不要說了,龐桑比。我想這是地方侵犯軍隊權力的一個典型例證。
  一一是,閣下,我們已經走到橋上了——龐桑比!
  -考慮到其他人的安全,閣下!
  ——衹有一個騎着破舊可笑的摩托車、留着長發的遊手好閑者。繼續前進,龐桑比,繼續前進!
  於是,這隊士兵繼續非常傲慢地在橋上行進,踏得柏油碎石路面咯咯直響。大橋在顫抖着,搖晃着,各種金屬綫被震得瀋呢響,主橋梁啪的一聲崩斷了,柏油碎石路面在下沉,當他掉進冰冷的泰晤士河木中時,那些士兵仍無動於衷地跨過橋欄桿。他連人帶車沉到了水下,水面上衹濺起了一點水花。
  亞當沉浸在上述幻想之中,竟然朝着住在交遇燈下邊的一輛大型豪華轎車衝去,幸好及時剎住了車。他回憶起有關這種汽車的廣告,其中特別強調它可以對冷卻散熱片的風扇頁片進行非常規調節,以降低噪音。這是亞當第一次聽說風扇還會産生噪音:當然在他的摩托車上感覺不到,因為在排氣管與各種安裝不當的機器部件産生的噪音太大了。
  一個胖大的男人坐在轎車中,一邊吸一支碩大的雪茄,一邊對着一部手提式錄音電話機講述着。亞當從座椅上轉過身,看到一群臉色憂鬱的人正在排隊擠公共汽車。
  “噢,塵世,嗅,人們的道德廣他感嘆道。由於摩托車發出的噪聲太大,沒有人能聽到他的感嘆。
  一個人離開隊列,嚮亞當走來,似乎亞當剛纔是在叫他。他認出來了,原來是芬巴爾·弗拉尼根神父,他是亞當所在教區的助理神父。亞當和芭芭拉私下裏一直推舉他為“最有能力防止英國被改變信仰的神父”。
  “埃普優先生,你讓我搭車,真是太感謝了。”芬巴爾神父說着就跳上摩托車後座。“我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下車,您在那兒停一下,好嗎?”
  “神父先生,你以前坐過摩托車嗎?”亞當用懷鱔的口氣問道。
  “沒有,埃普比先生。”神父說道,“但是我確信了。”
  “開什麽會,神父?”亞當一邊問,一邊隨着交通燈由紅變緑與那輛轎車一起嚮前開去。
  “噢,有一位先生要對大教區的神父做一次講演,邀請每個教區出一名神父去參加。我們通過擲錢幣來决定誰去,結果我輸了。”
  亞當把摩托車嚮一側傾斜,嚮右轉彎,坐在後面的神父則努力把身體嚮相反方向傾斜,那樣子就像帆板運動員。摩托車開始劇烈地搖晃起來。受了驚嚇的神父雙手緊緊抱住亞當,亞當都覺得自己被他抱疼了。他從反光鏡中看到神父把自己上的霍姆堡軟氈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兩耳,以便騰出雙手抱住他。
  “身體嚮和我相同的方向傾斜就好多了。”亞當說遣。
  “你不要擔心,埃普比先生。謝天謝地,幸虧我隨身帶着聖·剋裏斯托夫聖牌。”。講話時,他們必須大聲喊叫,否則在摩托車巨大的轟鳴與各種車輛發出的噪聲中什麽也聽不清。k 芬巴爾神父對第二次梵蒂岡會議缺乏熱情,對此亞當並不感到驚奇、他和芭芭拉以及大多數信奉天主教的朋友們都把改善教堂生活、使之變得富有人情味的希望寄托在這次會議上。芬巴爾神父對天主教信仰的理解很大程度上與他在第玻雷裏長大有關。他似乎他所在的倫敦教區當作“古老國度”的一個部分。那個古老國度在一場暴風雨中斷裂開來,其中一塊漂洋過海,最後纔來到了泰晤士河盆地。在這個教區居住的愛爾蘭人至少占總人口的一半。但是在亞當和芭芭拉看來,這並不足以成為在布道中不時提及“古老傢園”和允許在教堂門廊中為愛爾蘭共和軍中被捕人獄者的傢屬募捐的充分理由。談到改革禮拜儀式以及對非教徒進行教育的計劃時,芬巴爾神父非常氣憤,把口袋裏的念珠弄得咯啦咯啦直響。亞當猜測,他會把帽子一扔,把教區中的所有彌撒書都收回來,並封鎖起來。
  想到這裏,亞當不禁怒火中燒,把摩托車的速度調到了法定限度以上,不時從車輛中穿梭而過,甚至還超過了那輛豪華大轎車。車裏面那位叼着雪茄的胖大男人正在用無綫電話通話。同時,他還聽到右側有人在背誦《聖母應答祈禱詞》,而且聲音越來越緊張。
  風從摩托車擋風板的空隙中呼嘯而過,亞當的兩眼都被吹得流出了淚。但是他一直非常喜歡上午在河堤上開着摩托車飛馳。泰晤士河上彌漫着一團濃霧。但是河岸遠處,霧氣已經散開,可以清晰地看到圓盤似的桔黃色太陽。摩托車拐了一個彎,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高高的鐘樓赫然人目。在倫敦所能見到的高層建築物中,它的外形最像男子生殖器。
  這壯觀的景象以及由此産生的聯想使亞當的思緒返回到現實中來,他一想起色色拉今天早晨的病狀就變得心情沮喪起來。他現在開始相信,他們在喝了加莫爾的西班牙葡萄酒回傢後發生了性關係。他努力想弄清那天晚上色色拉的經期情況。他把手從車把上移開,用手指掐算起來,但是他後面的那位乘客停止了祈禱,用刺耳的聲音對着他的耳朵喊叫起來:
  “看在上帝的面上,埃普比先生,請你謹慎一點!”
  “對不起,神父。”亞當說完又突然一下轉過身大聲喊道,“你認為這次大會能改變教會對生育控製的態度嗎?”
  “你說什麽,埃普比先生?”
  亞當提高嗓門重複了一遍剛纔的問題。就在搭車者聽清了問題的內容時,摩托車突然左右搖晃起來。
  亞當聽到一句非常生硬的回答:“教會在那方面。任何方面的教義永遠不會改變,埃普比先生。”
  前面發生了交通堵塞,無法繼續行進。亞當一點點地把摩托車的速度降下來,這樣做是為了保護它那容易發生故障的製動器。由於摩托車震動很大,芬巴爾神父的牙齒都被震得咯咯直響。
  “那麽,好吧——我們就談一下‘發展’吧,”亞當接着說道,“紐曼關於教義發展的理論——”
  “紐曼?”那位神父插言道,“難道他不是一位新教徒嗎?”
  “時代已經發生變化,人們獲得了一些新方法——難道我們不是早就應該更新一下有關這一問題的觀點了嗎?”
  “埃普比先生,我沒有必要嚮你這樣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解釋自然法則的意義……”
  “噢,對不起,神父,這正是你應該解釋的問題。現代歐洲大陸各國的神學家對整個……都發出了質疑。”
  “請不要和我談論那些德國人和法國人。”芬巴爾神父憤怒地喊道。“他們比新教徒還要壞。他們正在一步步地摧毀教會,使善男信女們誤入歧途。你瞧,教區中有一半的人已經産生了急於擺脫教會束縛、追求自由的想法。教皇已經暗示,他們將墮落成一群生活放蕩的人。”
  “你是指,達到婚姻的真正目的嗎?”亞當抗議道。
  “婚姻的真正目的是生兒育女,讓他們感受到上帝的慈愛與威嚴。”芬巴爾神父堅持說。
  亞當的摩托車被夾在擁擠的車輛中間,他在座位上扭動了一下身體。“算一下,神父,一般的女性在二十三歲結婚,她們在四十歲之間都具有生育能力。難道她有責任生育十七個孩子嗎?”
  “我有十七個哥哥姐姐!”那位神父得意地喊道。
  “活下來的有幾個?”亞當追問道。
  “七個。”神父承認道。“上帝讓其他十個靈魂得到了安息。”他說着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你知道嗎?在現代衛生保健條件下,他們也許都會活下來。但問題是在今天的倫敦,即使是七個孩子,你又怎麽養活得了呢?我們應該怎麽辦呢!”
  “自我節制。”神父反駁道,“我就是這樣做的。”“那不一樣”“祈禱嘛,每天都去共享聖餐,與別人一樣手中拿着念珠,口中念念有詞……”
  “我們不能那樣做。我們太忙了……”
  他正想接着說,“忙着換血淋淋的尿布”,但奇怪的是,周圍車輛的轟鳴聲突然間消失了。周圍一些好事的行人以及從駕駛室中探出來的司機正在聆聽他和芬巴爾神父的對話。_“我們以後有時間再討論,神父。”亞當不耐煩地說道。令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是,這次討論竟然使芬巴爾神父變得更具人情味了。他覺得,以後他不會再輕而易舉地就能讓芬巴爾扮演一個對基督教義盲目崇拜的角色了。。至於周圍的車輛突然安靜下來,可以從下面的事實中找到答案:司機們由於等車的時間太長,衹好把發動機熄了火。亞當也像他們那樣關上了發動機。
  “發生了什麽事?”他大聲問道。
  “我想是一位警察把車攔住了。”芬巴爾神父邊說邊開始下車。“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埃普比先生,剩下的這段路我步行好了。也許是女皇的禦車要從這裏通過。”
  “好吧,神父,步行你會早一點到。”
  “謝謝你讓我搭車,埃普比先生。還有剛纔那段討論。你應該加入聖母瑪麗團。”
  他那頂霍姆堡軟氈帽還是拉得很低,遮住了耳朵。芬巴爾神父穿過停滯不前的車流,擠進入行道上的人群中。一正如人們所預料的那樣,現場一片寂靜。從附近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傳來了達洛衛夫人鐘打半點時發出的嗡嗡聲。亞當在座位上動了下身子,想這低沉的鐘聲有幾分靈魂轉生的意味,就像他卑賤的生命沉入到文學建造的墳墓之中。他一邊摳着鼻孔一邊想,這難道是自己研究許多英國小說傢句子結構的結果嗎?有的作傢已經安於缺乏個性化的語言風格,但是有的作傢則潛心追求作品情節的個性化。似乎這是一個美好但無法實現的幻想,因為一輛豪華轎車開了過來,裏面坐着一位還是幾位重要人物,看不很清楚。警察揮了揮手,擁擠的人群嚮前涌去,許多人嘴裏低聲念叨着“菲力普”、“托尼和馬格裏特”、“安德魯王子”。
  突然又有人大聲喊道:“是甲殼蟲樂隊”。聽到這喊聲後,衆人似乎突然間覺得年輕了許多,秩序也隨之亂了起來。發動機加快了轉速,汽車喇叭鼓噪起“司加們大田駕着.換形的車流在尖叫着、哭喊着的十幾歲孩子們中間緩緩地移動着。那些孩子一邊嚮地上吐着唾沫,一邊追趕一輛駛嚮遠處的汽車。一個熟悉的、穿一身黑衣的身影一下跳到了亞當的前面,亞當趕緊剎住了車。
  “你看到他們了嗎,埃普比先生?原來是甲殼蟲樂隊!”芬巴爾神父喊道,由於激動,臉都變紅了。“你知道,其中一位成員是天主教徒。”說完又吃力地追趕其他的樂迷去了。
  衹有一個人在擁擠的車流與人流中巋然不動。在人行道邊上,一位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穿一身淡黑色衣服及一雙軟底長筒靴的老婦人,傲然站立在那裏,仿佛剛纔過去了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她把右手拿着的一個喇叭狀助聽器舉到耳旁。隨着車流緩緩嚮前移動,亞當來到她旁邊,低聲叫了一聲“剋拉麗莎”。那位老婦人用尖銳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亞當突然感到非常恐懼,於是加快速度,朝着布魯斯伯裏方向倉皇而去。布魯斯伯裏。布魯斯伯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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