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苏珊·希尔 Susan Hill   英国 United Kingdom   温莎王朝   (1942年2月5日)
德温特夫人
  《蝴蝶梦》续集
  作者:【英】苏珊·希尔
  第01章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0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14章
  第15章
  第16章
  第17章
  第18章
  第19章
  第20章
  第21章
  第22章
第一章
  丧事承办处来的人活像乌鸦——身子僵直,黑不溜秋;汽车也是黑的,在通往教堂的小道边上一字排列;我们呢,我们这一群人也是黑的——样子尴尬令人可怜地站在一旁,等待那些人把棺木抬起来扛在肩上,等待牧师站到他的位置上去;他穿着斗篷,也是黑乌鸦一个。
  突然,真的乌鸦从树上和田野里扑棱飞起,像火堆里升腾起来的焦纸片那样旋转上升,继而在我们头顶上方盘旋,呱呱乱叫。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我本来应该觉得这是一种怪异的使人忧郁的噪声。可是我并没有这样的感觉;群鸦乱噪给我的心灵带来一阵喜悦,跟昨天晚上猫头鹰的叫声以及黎明时分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的海鸥鸣叫所产生的效果一样;我的眼睛湿润了,喉咙也哽住了。这是真的,我说。此时此刻。我们在这儿了。回到了家。
  这会儿,我抬起头,看见棺木。回想起来。
  不过棺木不是黑色的,那看了叫人害怕的长方体是灰白的——没有上过漆的灰白栎木;把手和华丽的角饰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人们此刻正放到棺木上去的鲜花是金色的——一个用菊花编制而成的大十字架、在这十月的下午,田野里所有的缤纷色彩都呈现在我们四周,黄褐色、红棕色、淡黄色和稍微带绿的白色,但是最惹眼的是那无与伦比的金色。这一天也是金色的,这一天不是黑色的。这是完美的一天。在山坡林地上,茂盛的山毛榉那橙黄色十分耀眼,西克莫呈猩红色,虽然林树叶还只刚刚开始改变颜色,现在基本上仍然是绿的。停柩门①旁有深色的紫杉树,好似一座座高高的方尖碑。不过一棵胡桃树比它们更高,它那叶子稀少的树枝构成复杂精美的窗花格图案伸展在空中。这个地方,我几乎从未到过,是此地景色荒凉的整个大环境中的一块凹地,它是一个受到庇护让人感受温情的所在。高沼地、险崖和峭壁、开阔的大海,都远在别处。在这儿,我们所靠近的是那柔和的模糊一片——那是沿山坡而下的一片树林,一直延伸至不在我们视野之内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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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停柩门,教堂墓地入口处有顶盖的大门,葬礼开始时棺木暂停于此,等候神父或牧师来到。
  即使不回头张望,即使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对四下里凝眸呆望以免有失体面,我依然能关注这么许多事情,能注意到这么许多不同的树,并试图一一叫出它们的名称,因为这些正是我这么许多年来几乎每天都如此过细地想到、梦到和记起的,这些是我深藏于内心的隐秘的回忆,是无法表达的愉悦。像这儿见到的各种树木,像这样的地方,像这种日子。白蜡树、榆树、栗树、欧椴、圣栎。一颗颗血红的浆果点缀着茁壮、多茬的矮小灌木树篱,宛如蛋糕上的一粒粒无核小葡萄干。
  随后我想到,那些蕨丛不知现在长得怎样了,也许像一张金线编织的网,多么光彩炫目。我还想到它的叶子一定会这样卷曲而不会是那样,并且在想象中感觉到,当我们带着狗散步时,它轻轻地擦着我们的腿,擦着狗身上柔软光滑的毛;我在想象中听到它发出单调的刷刷声,听到树枝在我们脚下断裂时噼啪作响,我几乎要晕过去了。一阵激情再次压倒了我。自从受到召唤,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我的内心深处涌起一阵又一阵激情,使我迷惘,使我困惑,尤其是从昨天晚上开始,这种汹涌的情感之潮势不可当。我不知道如何对付,如何控制它们。这种强烈的感情我如此陌生,因为我已经太长时间没有感受过任何类似这样的激情了。这些年来我们过着一种安定、平静、没有感情波澜的生活,我们如此小心翼翼,唯恐失去了它——我们曾经历过如此强大的风暴,忍受这么许多情感的残酷折磨,最后终于被抛到遥远的地方,被抛上平静、单调的海岸,卸下了心灵的负担多么轻松,对于命运的安排又是多么感恩戴德。从那以后,我们所体验的感情都是实实在在的、稳定和深沉的,犹如一条地下河流,潺潺地流过我们的心田;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依赖它的力量——它从不改变流速,从不使我们颠簸、摇晃,从不使我们灰心失望,尤其合乎理想的是,它并不把我们置于它的控制之下。可是现在,我的心情不再平静,我也失去了力量,现在我完全受这些新感情的支配——这些在归来的途中,以及在多年离乡背井之后回到这里回到这个英国乡村时我所感受到的激情——这感情的波涛越来越快越来越猛烈地向我涌来,今天早上彻底压倒了我,把我弄得六神无主。我的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手指尖感觉到黑手套里面骨头坚硬。
  教堂后面那个斜坡上,人们在犁地,把最后一层上翻过身来,现出微微泛红的深褐色。我能看见拖拉机沿着它仔细开掘出来的犁沟发着嘎嚓声缓缓向前,坐在拖拉机上的人转过身子看背后,天上一些鸟儿像一群小昆虫在后面迅速掠过。
  现在是十月。阳光照耀,照得我们脸上暖洋洋的,照得大地十分美丽。我欲面对这太阳,不想躲避它,不想用手遮在眼睛上方去挡开它;躲避和挡开是我对另一个太阳的习惯性举动——对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它底下生活的那个严酷的、亮得刺目的太阳。眼前这个太阳,我想要拥抱而不是逃避;它的光芒,这些年来我如此渴望,如此思念,如此经常地、经常地回想。
  乌鸦又派外乱叫起来,接着,倏地陡直向下落进树林,不再有动静;蓝天一片空白。
  那些人已经扛起棺木,此时正在转身,我们也转过身来,列队站在他们后面。
  迈克西姆僵直地站在我的旁边。我们起步向前;他行走时样子奇特,一抽一跑地,仿佛他是木头做的,身体各部分都是用接头连接。他的肩膀尽可能地靠近我的肩膀,但是并不擦着。我望着他,看见他嘴边的肌肉和眼角旁好看的纹缕都紧绷着,看见他的脸色死一般地苍白;我与他相距千里之遥,无法赶上他,因为他已经远远离开我进入了过去,进入了属于他自己的、秘密的、封闭的世界——那个在我们获悉噩耗的那一天他重新进入而我却永远无法跟随他一同进去的世界。我纳闷他是否记得那一次我们也曾跟在一个棺木后面这样慢慢行走,那可怕的送殡,最近一次葬礼。我不知道。以为我们两人的想法永远可以沟通是一个错误,不管我们有时候会觉得它们是多么接近,也不管我们在多大程度上觉得我们两人和我们的想法在实质上是一体的。事实并非如此。在过去的十二年里,我们在许多方面如同一人,一切都两人分享,没有任何秘密。然而,过去依然保留着秘密,过去投下了它的阴影,而阴影有时将我们分开。
  我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看看上面,望望四周,这时候,它又来了,那感情的狂潮,还有那种以为身处幻境的感觉,于是我又一次头晕目眩,得赶紧把自己控制住才行。这是不可能的,我不是在这里。一定没错,我们不可能已经回来。
  我们已经回来了。这情形就好像我在挨饿好多年以后突然坐到了宴会桌旁,餐桌上摆满了色香味俱佳令人馋涎欲滴的食物,又好像我在满嘴都是铁锈、黄沙和尘土,嘴唇干裂口渴难熬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清澈、凉爽的小溪旁,可以用双手窝成杯状捧起水来洗脸,可以把水捧到嘴边,不停地喝,尽情地喝。饥饿的时候,我有了丰盛的食物;口渴的时候,我喝到了清凉的溪水;我曾双目失明,现在我重新看见了美丽的世界。我觉得怎么也看不够,怎么也无法尽情地欣赏周围的一切。田野、山坡、围篱、树木、前方的小丘、梨过的耕田、山毛榉金灿灿一片的山坡林地、泥土的芳香、尚未凋落的最后一些树叶的飒飒声。“远方有大海”的感觉;狭窄的道路、矮小的房屋、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的射击声、我们肃穆的队伍经过一个农舍时门口一条狗的吠声;炊烟袅袅,缕缕蓝烟向阳光灿烂的金色天空升腾。一个男人骑在马上,马儿那圆滚滚的、闪闪发亮的大屁股像一颗栗子。骑马人放慢速度等我们上前,最后勒马停住。当送葬行列缓慢经过的时候他向我们脱帽致意。我从汽车车窗旁微微带笑地注视着他,但是他端正地骑在马上,目光向着别处。我纳闷他是不是我们的一个朋友或者邻居,便掉过头去问迈克西姆。可是迈克西姆没有看见,我觉得他相当麻木不仁——对于我,对于今天这个日子,对于我们的队伍已经走到哪里,对于勒住马停在那儿的骑马人,都没有知觉。迈克西姆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看着——或者说是竭力不看——别的地方、别的景物。但是我无法让我自己停止对四周环视并沉醉于我所看见的一切,就像我无法让我的心脏停止跳动一样。不管导致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多么令人悲伤,我却只能感到高兴,快活得飘飘然,因为我觉得黑色汽车车窗之外的这个天地多么美丽和辉煌,只是,在高兴的同时,我还感到这一切简直叫我难以置信,也使我充满感激之倩,以致头晕目眩,差点儿就要昏厥过去。不过,这喜悦也给我带来一种罪恶感,我必须把这喜悦藏在心里,不能对他承认,不能对任何人承认。
  昨天晚上,在陌生、冰冷的床上,我醒一阵,睡一阵,始终心神不安;这趟很不舒服的令人生厌的旅行还在折磨着我的整个身心。我从迷迷糊糊的状态清醒过来——时断时续、半睡半醒的梦境中曾出现火车的轮子和法国境内平坦的、灰蒙蒙毫无生气的田地——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身处绝对的寂静之中,有那么几秒钟心里迷惑不解,无法肯定这是在什么地方,也记不清为什么来到了这里。随后,在我回想了起来的那个瞬间,我体验到激动和幸福在我内心引起的第一次震荡。回来了!离乡背井这么多年,我多么想家,多么渴望回家啊!现在回来了,回到了英国!这一喜悦使我忘掉了现实中的其它所有一切。
  柔媚、奇异的月光充溢着整个屋子。它抚摸着白漆桌面的梳妆台;它让灰白的四壁有了光泽;它覆盖了镜面、一个画框的玻璃以及我那些刷子镀银的背面,把它们化成了水。我悄没声儿地走向屋子的那一头,唯恐弄出声响把他吵醒;我甚至不敢瞥一眼床上那长长的弯成弓状的身躯——此刻蜷缩得像腹中的胎儿,因为我知道他已是心力交瘁,需要躲进梦乡以求庇护。这次动身前我打点行装干得很匆忙,只随便带了一些衣服——现在我们已经没有仆人照管这类事情,什么都得我自己动手——这会儿急急忙忙地在箱子里乱翻,花去好几分钟手指才触摸到我的软缎晨衣。
  然后我把它披在身上,回到窗边凳旁,把窗帘拉开一点儿。迈克西姆没有被打搅。接着我拔起窗销,悄悄打开窗户。
  我坐在窗边向外望去,下面的花园这个时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神秘的地方,是童话里的一个景致。我眼前的景色如此美丽,如此奇异,让人看了心灵震颤。我这样观看的时候心里知道——一个人有的时候硬是可以知道——无论在我以后的生活中发生什么事情,我将决不会忘记眼下这段时间,它将成为滋养我心灵的一段回忆,如同有的时候我暗地回忆在曼陀丽那老房子的窗边所看见的下面那玫瑰园的景色,从中得到心灵上的满足。
  在草坪中央,一棵巨大的圆柱形冬青树投下它的阴影——一个完整的圆,犹如一条张开的裙子落在灰白的草地上;从花园那一头紫杉树树篱上的一个缺口我可以看见池塘如偌大一枚银币搁在它那空空的石头盆里。最后一批大丽花和菊花的茎梗顶端的叶球一动不动地耷拉着,看上去是黑的,但是它们的茎却被月光刚成灰白;陈旧的单坡屋顶上的石板瓦隐约闪烁着银灰色的光。花园之外是果园,树上挂着最后的若干只苹果,使黑XuXu的树枝间这儿那儿有银白色光点闪闪发亮;果园之外是地势稍微高一点儿的围场,里面站着两匹灰马,惨白的形体如两个鬼影。我久久地望着窗外,觉得永远看不够这迷人的景色,就在这时候几行诗句在我眼前浮现,我想它们一定是我儿时在学校里读过的,以后就忘了,直到此时才重新想了起来。
  慢慢地,悄悄地,
  月亮穿着银鞋夜行。
  瞧瞧这儿,望望那里,
  她见银树银果分明。
  可是我只记得这么几行。
  不但花园的景致如此深深地感动了我,使我如此欣喜和满足,而且,从敞开的窗户进来的夜间清新的空气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芳香,与我们在流亡中——此刻我情不自禁地把我们这些年来离乡背井的生活看成是流亡——与我们在流亡中所习惯了的那种令人头昏脑胀的夜间空气大不相同。那种空气有时候让人觉得异乎寻常,往往使人过度兴奋,使人透不过气来,偶尔带有恶臭,但永远是陌生的,永远与我格格不入。这个夜晚的空气散发着我童年时代以及我成长时期的气息,散发着家乡的气息。我闻到了经过霜打冷冰冰的草,闻到了树皮,闻到了淡淡的烟味,闻到了被犁过的地,闻到了受潮的铁,闻到了湿土、该丛和马;我闻到了所有这一切,然而又没有其中任何一样东西的确切气味。皓月当空,在这十月夜晚的清新空气里,我闻到了花园、花园之外的乡村以及花园周围所有一切在物的气息。
  昨天晚上我们到达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天已经很黑了。我们吃完晚饭,却一点儿也不知道餐盘里的食物究竟是什么滋味,跟我们在旅途中吃完每一顿那种粗糙、令人生厌的饭之后情形完全一样。这趟令人晕头转向的旅行把我们弄得精疲力竭、呆头呆脑,肮脏的衣服穿在身上也使我们觉得很不舒服。我感到脸上的皮肤和肌肉都绷紧着,嘴巴好像也很难张合,舌头不知怎么肿得出奇。我看了着坐在对面的迈克西姆。他的皮肤是透明的,目光呆滞,两只眼睛下面有疲劳的痕迹。他曾疲倦地露出一丝微笑,表明他需要安慰和鼓励,我试图给他,尽管此刻他仿佛距离我十分遥远,而且,真奇怪,显得那么陌生,我记得很久以前,在那一次,他也是这副样子。咖啡是浑浊的,喝在嘴里是苦的,还带着一种怪味道。餐厅里面很冷,只有几盏吊灯,光线昏暗。我注意到,其中一只灯罩那丑陋的黄色羊皮纸上有一道裂缝,漂亮的家具蒙着一层灰尘,地毯上有少许几处污渍。每一样东西看上去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关心和爱护。在餐桌上我们以劣质饭菜为题目尽可能地找话说,到了楼上两人便很少言语,偶尔咕哝几句,也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关于这一趟旅行——横跨灰色、愁苦的欧洲大陆千里迢迢来到英国的这一趟单调乏味的旅行。我们忍耐着,从车窗对外面凝望,沿途所见一片凄凉,满目疮痍,还有这么许多灰黄、愁苦的面孔;有时候,在列车的隆隆声中,我们也漠然地相互注视着对方的脸。有一回,在法国中部平原的某个地方,几个孩子站成一行等待着越过铁路道口,我向他们挥手,他们却全都无动于衷——也许是因为没有看见我——他们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可是我呢,因为太疲劳,情绪太紧张,焦虑得胸口疼痛,此刻又吃了一惊,感情突然起了大变化,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受到别人冷落,心里不舒服,于是开始思忖其它一些事情,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思绪。
  不过,这会儿,我静静地望着窗外,望着月光笼罩下的花园,心里十分平静。我如此端坐良久,后来听见屋子深处某个地方时钟敲过三下;我仍然毫无睡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对于周围的一片宁静、那静谧的花园给人的凉爽,以及那清新空气的芳香,我充满感激之情。我体味到——尽管是羞愧地体味到——极大的安宁、内心深处极大的满足。
  我继续这样坐着,差不多又过了一个小时,这时候迈克西姆突然翻一个身,唐突地挥动两条手臂,还叽里咕噜不知嘟哝些什么,于是我关窗挡住直往屋里钻的寒气,来到床边替他把被子盖好,又像对一个焦躁不安的孩子那样抚摸他的面孔使他平静下来,然后小心地钻进被窝。他没有醒,我也在天就要亮的时候入了睡乡。
  早晨我一醒过来首先注意到的是晨曦,它与我们在异国他乡所见有多么大的不同,它多么令人愉快,我对它又是多么熟悉。我重又走到窗前,瞻望微微泛蓝的灰白色天空,观赏在秋霜覆盖的花园上空渐趋明朗的黎明。我不可能是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别的地方,只可能是在这里;面对晨曦——它的明澈、淡雅、柔和——当时我差点儿激动得流下眼泪。
  我们出发去教堂的时候,看见缕缕晨雾飘移在树木之间;我们看着它们在太阳照耀下消散,跟霜在阳光下融化一样。我本能地将视线越过它们射向远方——我知道,远方有大海。昨天晚上我们到达多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在横渡海峡的过程中,灰蒙蒙的海面一片晦暗,海水在舷窗外面波动,于是,说来奇怪,我压根儿没有在海上航行的感觉;后来,汽车快速地把我们带走,送上长长的陆路。
  尽管大海曾那么多次可能危害我们,尽管它实际上已经给我们造成了这么多伤害,在我们身处异国他乡的时候我仍然思念大海——眼前时常浮现海水缓缓慢上海滩的情景,耳边时常响起海水流过卵石发出的潺潺声,还经常想象它撞到小湾的岸上浪花飞溅。大海是永恒的存在——这是事实;即便有浓雾,使一切声音都变得低沉的最浓的雾,我仍然能透过它感觉到大海的存在;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想这么做,我都可以去看海,去观察它的运动,观看映照在海面上的光,观看光的变化、各种影子的漂移,以及波涛滚滚。我经常梦到大海,梦到我在晚上去海边时看到大海是那么宁静,也梦到我曾经从某个高处俯视着月光照耀着的海面。在流亡的岁月里,我们居住在离海很近的地方,有的时候便去海边散步,那个海风平浪静、波光粼粼,它是半透明的,它那蓝色、紫色、翡翠绿都鲜艳夺目,那是美丽如画的海,迷人的海,简直就是幻觉的产物。
  那天早上在钻进那辆黑色汽车的时候,我曾暂时停住,把脸转向背后极目远望,侧耳倾听,希望能较多地感受到远方的大海。可是,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大海离我们太远了,而即使大海近在咫尺,就在花园的尽头,迈克西姆也会躲避它,害怕承认它的存在。我回过头来爬进汽车坐在他的旁边。
  全身上下一抹黑的那些人现在到了教堂的门廊前面,在那儿停住,稍微移了移肩上的棺木,把它扛得更稳些。我们站定在他们后面,心中茫然。忽然一只知更鸟振翅飞进黑暗的空荡荡的门廊,很快又飞出来。看见这只鸟儿我感到高兴。我觉得我们好像是等候在灯光明亮的舞台的侧翼准备上场的演员。我们只有几个人。但是在拱道里向前走的时候,我看见教堂里却坐满了人。听见了我们的脚步声他们都站起身来;我猜他们大概都是老邻居、老朋友,虽然我想此时我不会认得他们当中的许多人。
  “耶稣对他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①我们进入教堂,沉重的木门在我们身后关上,把秋天挡在门外,把阳光、梨过的田地、地里的耕作者、盘旋着向上飞去的百灵鸟。在冬青树枝上歌唱的知更鸟以及丑陋的黑乌鸦统统挡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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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11章,第25节。
  我们在过道里向前排长椅走去的时候,全体教堂会众都被惊动,那情形好似微风吹过麦田;我感觉到他们灼热的目光射在我们背上,感觉到他们对我们十分好奇,他们被我们深深地吸引,我还觉得整个教堂里回荡着他们想问但是还没有问的所有的问题。这教堂很美,它使我激动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我从来没有好好想过我是多么想念类似这样的地方。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英国乡村教堂,然而对于我来说,它和最了不起的大教堂一样珍奇。在国外生活的这些年,我有时候悄悄走进一个乡村的或小镇上的教堂,在黑暗中与那些围着黑色披巾、拨着念珠喃喃祈祷的老妇人跪在一起,教堂里点燃着的香和蜡烛的气味对我来说像其他一切东西那样奇怪;那些教堂似乎属于某种异邦的宗教,跟国内严厉、冷漠的教堂大相径庭。去那些教堂,体味那里的肃穆、虔敬的气氛,看看那儿既吸引我又使我反感的雕像和告解室,对于我来说是一种需要。我从来不曾试图让我的祷告有具体的内容,从来不曾具体、确切地忏悔或祈求过什么,不管是在嘴上还是在心里。在那儿,我只是有的时候体验一种不连贯的但是力量无比强大的感情仿佛被一种压力所驱动从内心深处渐渐向上涌起,直至差点儿似火山那样猛烈喷发。这种激情是无法确切描述的,我想可以把它比作心急火燎地用手碰木头①,为了……为了什么?使我们可以得到保护?得到拯救?抑或仅仅是为了让我们可以继续在我们的庇护所里安全然而却是索然无味地生活,不受鬼的骚扰和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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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据迷信认为用手碰木头可以避邪。
  我不敢对自己承认我是多么思念和渴望英国教堂,但是,有的时候,当报纸好不容易从家里寄到了我们住处,我把它们翻来覆去地看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星期天教堂将举行礼拜的通告上,我慢慢地一行一行往下看,内心充满了热切的期望。吟咏祈祷文。圣餐。晨祷。合唱赞美诗。晚祷。斯坦福。达克。伯德。博伊斯①。“请指路,仁慈的圣灵亮光”②(斯坦纳作曲),“你将使它……”,“如鹿之……”③。牧师。教长。赞美诗领唱者。主教。我默默地念着这些字句。此刻我偷偷地向左右两边瞥一眼,又抬起头来面对着正前方的圣坛,我看见灰色石拱、窗台、壁架、台阶、望之俨然的那些纪念早已去世的当地乡绅的匾额,以及写在明净的窗上的《圣经》语句。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是藤蔓,你们是树枝。调解人是有福份的。我一边默读着这些齐整、严肃的句子,一边跟别人一起如土兵踏着丧礼进行曲的拍子在石板地的纵向通道上朝放着搁棺凳的地方走去。那里的供桌上,圣水盂旁边的大罐子和大缸子里插着黄色和白色艳丽夺目的鲜花。我原先以为在教堂里我们与外面的田野风光完全隔绝,其实并非如此,因为灿烂的阳光正从两侧的窗户射入,落在木头的教堂长椅和灰白的石头地面上;这是在英国,美丽、妇静的秋天的太阳使我充满了回到故乡的喜悦,也使我浮想联翩;阳光照在人们身上,照在人们捧在手中的祈祷书上,也给银色的十字架抹上金辉;当那些人把比阿特丽斯的灵柩放下的时候,阳光温柔地照在它那质地优良、保留着本色的栎木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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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些都是擅长于宗教音乐创作的英国作曲家和管风琴师。
  ②英国著名教士、罗马天主教会红衣主教约翰·亨利·纽曼(1801-1890)所写的一首赞美诗。
  ③《英国国教祈祷书》中一段祷文的开头,整句为:“如鹿之企求溪流,我的灵魂渴望你,哦,主啊。”
第二章
  信是迈克西姆拿出来给我看的。我们两人坐在惯常坐的那张桌子旁,从那儿可以俯视我们已经十分喜欢的一个小小的街心广场。他离开我回旅馆去取烟。
  我记得那天天气不很暖和,浮云不断飘来遮住太阳,阵阵疾风在高楼之间的小巷急急地穿过,卷起一些纸片和败叶。我把搭住两肩的上衣拉一拉紧。夏天已经过去了。也许今天傍晚我们将会有一场暴风雨改变过去一周的天气。云又飘来,街心广场在阴影笼罩之下,黯然失色,现出那么一副忧郁的模样。几个黑头发小孩在圆石堆中他们自己挖出来的一个泥坑里玩耍,用棍子拨弄着,还用木头的冰淇淋勺子舀来更多的尘土,他们的嬉笑声似鸟儿的啁啾传入我的耳中。我总是面带微笑地看着和听着孩子们玩耍。我不让他们扰乱我的心情。
  侍者从我桌旁走过,稍稍瞥了一下我的空杯子,但是我摇摇头。我要等迈克西姆。教堂的钟开始报时,那声音是尖细的,很轻很轻。太阳重又露脸,光芒四射,使物体民长的影子的边缘变得十分清晰,照得我身上暖洋洋的,并使我心情愉快。那些小孩都拍手欢呼起来,他们的那个泥坑里有什么东西使地们感到快乐。这时候我抬头看见他问我走来,耸着肩,那张脸就像是一个面具,他总是自觉地用它掩盖心中的全部悲伤。他手中拿着一封信,当他在轻而薄的金属椅子上坐下时,把信往桌上一扔,随后转身对侍者捻响手指——这种昔日的神气十足的样子现在已是十分难得在他身上见到。信封上的笔迹是准的我一点儿都认不出来,但是我看见了邮戳;我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面。那是贾尔斯写来的。在我急匆匆看信的时候迈克西姆眼睛望着别处。“……发现她躺在卧室的地板上……听见她砰的一声摔倒……使劲把她扶起来……仆人赶来……她的左边身子几乎立刻又可以稍稍动弹了……她的声音十分微弱,不过稍微清楚了一点儿……她完全明白是我……护士和医生不愿多说……真可怕……每天都盼望着……”我又瞥了一眼信封。日期是三周以前。有的时候我们的邮件如此之慢,多么令人厌恶;自大战结束以来邮政通讯似乎日益衰败。
  我说,“她现在一定已经好多了,迈克西姆。也许已经完全康复了。要不是邮路不畅,我们早已有了她痊愈的消息。”
  他耸耸肩膀,点燃一支烟。
  “可怜的比。她再也不能在四个郡里策马飞跑了,再也不能打猎户。”
  “嗯,要是他们能劝她把打猎彻底放弃,那么对她只有好处。我认为一个将近六十岁的女人还要打猎绝对是不明智的。”
  “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我对她一点儿没有帮助。她不该遭到这样的不幸。”说完他突然起身。“走吧。”他掏出一些钱往桌上一放,迅速下了台阶,开始穿越街心广场。我回过头去向侍者微笑致歉,但是侍者在屋子里面跟人说话,他的背对着我们。仿佛跟他打个招呼稍微耽搁一下都会发生什么问题,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急于赶上迈克西姆,脚下一绊,差点地滑倒在圆石堆上。这会儿,那些小孩蹲在地上,脑袋凑在一块,十分安静。
  迈克西姆已经穿过街心广场,正朝环湖的小道走去。“迈克西姆……”我赶上他,碰碰他的手臂。刮风了,湖面上泛起涟漪。“现在她已经没事……康复了……我敢肯定。今天晚上我们可以试着打电话给贾尔斯,对不对?我们会听到……他想让你知道,可恶的是那封信耽搁了这么长时间……他本来甚至会再写一封的,虽然你知道他不习惯于写信,他们两人都不习惯于写信。”
  这是事实。这些年来,我们往往间隔很长时间才收到他们纯粹为应酬而写来的一封短信。比阿特丽斯的字很像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姑娘所写,信里内容单薄,谈谈邻居们、出行去伦敦、战争、灯火管制、被疏散科的情况、物品短缺、家里养的鸡和马,等等,始终小心翼翼地、乖觉地回避任何有关个人或家庭的重要信息,避而不提过去。我们和他们简直就像是长时间失去联系的远亲。因为我们先前行踪不定,战后才到了这里,所以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来信都标写着“存局候领”,一年只有一两封,而且每一封都必定被耽搁很久。回信总是由我来写,同样也是写得那么小心翼翼、矫揉造作;我的字跟比阿特丽斯的一样不成规矩,而信里少得可怜又是鸡毛蒜皮的内容使我觉得羞耻。比阿特丽斯从不提及,因此我压根儿不知道他们是否收到我们的信。
  “请你不要这样愁眉苦脸。我知道中风是可怕的,它会使比阿特丽斯非常沮丧,因为她太喜欢活动,无法忍受被困于室内不能自由行动的生活。她的个性不会已经改变。”我看见一丝笑容掠过他的嘴边,知道他此刻在回忆往事。“不过许多人都曾经中风过,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以得到彻底的恢复。”
  我们站在那儿望着空旷的水平如镜的湖面,环绕湖面的是树木和一条砂砾小道。我听见自己不得要领地喋喋不休,企图消除他心中的疑虑。然而我是在徒费口舌。因为他当然不仅仅是在想念比阿特丽斯。那封信、那个邮戳、贾尔斯的笔迹,以及信纸上端的地址,所有这一切,跟以前一样,使他不能自已地陷入对往事的回忆。我曾试图帮他摆脱这一切,但是我知道,要是我当时把那些信藏了起来,我就会是犯下了一个大错,即使我成功地瞒过了他,那也只会是一种欺骗,而我们之间是没有欺骗的,或者说没有真正的欺骗,再说,我也不希望我们俩自欺欺人地把他当作是一个没有姐姐的人,一个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亲属的人。
  自从我们离开以后,是比阿特丽斯负责处理一切事务,签署各种文件、做出各种决定,是比阿特丽斯和——在头一两年里——弗兰克·克劳利,迈克西姆对于任何事情都不想沾手,任何事情。是啊,我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我们给比阿特丽斯压的担子太重,也许我们过分想当然地认为她的力量真有这么大,过分想当然地认为她的善良、开朗的天性可以对付一切。后来,战争爆发了。
  “我几乎没有给她任何支持。”
  “她从来没有期望你支持她,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这你是知道的。”
  这时候他转身面对着我,那目光显露出内心的绝望。
  “我害怕。”
  “迈克西姆,怕什么?比阿特丽斯会好的,我知道,她……”
  “不。不管她是不是会好起来……不是那个。”
  “那么……”
  “发生了一些变化,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害怕任何变化。我要的是,每一天都和我们早上醒来时候的今天一样。事情本来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那样,如果它们不变化,我就可以自己欺骗自己,告诉自己我根本用不着去想它。”
  这会儿对他说什么都没有用,任何老一套的安慰都无济于事,这一点我心里很清楚。我不再唠唠叨叨地对他说什么比阿特丽斯的身体肯定将恢复得非常好;这种话毫无用处。我只是跟他肩并肩慢慢地沿着湖边向前走,差不多走了一英里之后,便折回来,回到旅馆去。这中间我们停住脚步观看湖面上游水的鸭子,我还从口袋底摸到一些面包屑喂两只麻雀。我们几乎一个人也没有遇见,旅游旺季已临近结束。我们回到旅馆后,就能看到报纸,就会有一小段宝贵的读报时间,然后将喝一杯味美思酒,接着准时吃午饭,一顿简单的午饭。在这段路上我们两人都一言不发,我一直想着比阿特丽斯。可怜的比阿特丽斯。不过她的身体的某些部位已经恢复了知觉,来信说,她认得出贾尔斯,已经能说话。我们可以打电话,如果可能的话还要打电报定购鲜花送给她,用这个方法来减轻我们的罪恶感。
  有那么一个瞬间,正当我们沿着旅馆门前的台阶抬级而上的时候,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比阿特丽斯的形象——在曼陀丽的草坪上,她正阔步向我走来,银铃般的嗓音传入我耳中,几只狗围绕在她脚边跟着向前跑,一边欢快地吠叫。亲爱的比阿特丽斯,善良、忠诚的比阿特丽斯,她给予我们一颗爱心,完全地接受我们所做的一切,把自己的想法埋在心底,从不提出任何疑问。我的眼睛湿润了。可是,此刻她即将消失,即将大踏步地离我而去。我甚至已经开始构思我的信,嘱咐她走得慢些,多多当心自己,不要再去打猎。在我们进门的时候迈克西姆的脸正转向我这一边,从他脸上的表情我看得出来,他也已经说服了自己,因而不必再把面具绷得紧紧的;我们可以消除忧虑,恢复原先的精神状态了——我们本来是舒舒服限的,遇上诱惑是抵挡不住的。
  现在回想起来我感到羞愧,这种羞愧感在我今后的生活中将一直伴随着我——那天晚上我们变得那么快活,那么轻松,我们把其余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只想到我们自己以及我们深深陶醉于其中的那个舒服的幻想。那时候我们是多么自鸣得意,多么自私自利和冷酷无情啊;我们存心让自己相信——因为这对我们有好处——比阿特丽斯的中风一定是轻度的,现在她肯定已经可以下床,能自由行动,已经完全康复了。
  那天下午我外出买了一些东西,甚至买了新品种的科隆香水,以及一盒近来又一次变得很难买到的一种昂贵的苦味巧克力,仿佛我是一个人们常见的那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有钱女人,靠买这买那来打发日子,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那不是我的作风,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我会做出那样的举动。我们喝过茶以后吃晚饭,晚饭之后又去散步,跟平时一样沿着湖边到另一家旅馆去喝咖啡,那家旅馆的露台茶座很晚才停止营业。彩色小灯在我们头顶上方闪烁,在这深夜里把蓝色、猩红色以及一种难看的橘黄色投到桌上,投在我们伸出去拿杯子的手和手臂上。天气又暖和一些了,风势已经减弱。有一两对夫妇或情侣从我们桌子旁边走过,他们也是来喝饮料或咖啡,来吃樱桃杏仁小饼的,这种小饼是这个旅馆的特色点心。有的时候,迈克西姆个由自主地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些事情,他去非常成功地不让我看出这一点——把身子往后一靠,悠闲地坐在椅子上抽烟;这时候的他,跟好久以前坐在我身旁驾驶敞篷汽车沿着蒙特卡洛的山路奔驰向前的地完全是一个神态,也跟当年我独自进餐打翻杯中饮料弄得狼狈不堪那一次以命令的口气招呼脸涨得通红的我到他的餐桌上去的那个迈克西姆完全是一个神态。“你可不能坐在湿漉漉的桌布旁吃饭,会让你倒胃口的。快走开。”随后对侍者,“让它去吧,去我桌上添一副刀叉。小姐同我共进午餐。”
  如今迈克西姆很少表现出如此专横或者说是如此冲动的态度,在通常情况下,他的脾气比以前平和了许多,较之过去更加易于接受世上各种事物,尤其是生活的单调乏味。他变了。然而,在我看来,此刻跟我一起坐在这里的他还是过去的他,还是我第一次认识他的时候的那个迈克西姆。这个晚上,应该跟以前许多个晚上一样,我坐在他身边,基本上不说话,因为我知道,此刻他只需要我跟他在一起他便得到安慰,便心满意足,同时我也已经完全习惯于扮演一个强者的角色,有他这么一个弱者依赖于我。如果,像过去一两年里有那么几天所出现的情况一样,今天我在内心深处隐约觉得有点儿焦躁不安,听到一个微弱的新的呼声在抗争,意识到解释不清、无法给它下定义然而仅仅像“不过如人手那样大的一小片云”①的某种东西,如果出现这种情况,那么,我会像过去一样谨慎地回避它,不去面对它,不承认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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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语出《圣经·旧约·列王纪上》第19章,第44节。
  他们送上更多的咖啡,不放糖的浓咖啡,用很小的亮光光的杯子盛着。迈克西姆要了科涅克上等白兰地。
  我说,“那不是药剂师吗!”当我们两人一同微微侧过脸去的时候,我看见迈克西姆跟以往一样眼里流露出文静、会心的微笑。我们看见一个瘦瘦的。身子特别挺直的人从我们面前经过,沿着湖边走去。他就是本地的药剂师。此人白天总是穿一件长长的白上衣,如牧师一般洁白无假,而每天晚上则穿一件长长的黑色上衣,非常准时地,总是在这个时候顺着湖边小道走过来又走过去,手里抓着的长长的牵狗皮带的那一头挂着一条胖胖的嘴里老是呼哧呼哧作响的小哈巴狗。他那模样使我们忍俊不禁,因为他看上去是那么正儿八经,一点儿幽默感都没有;他的一切都让人产生这样的印象——衣服的款式、头发的式样、脑袋所摆出的姿势、衬衣领子小心地向上翻起的那种穿法,甚至那条特别的牵狗皮带,统统都显得那么怪异,谁见了都一定会觉得好笑。
  诸如此类每天定时出现的街头小景,诸如此类两人共享对他人无害的乐趣,是我们日常生活的特征。
  我记得随后我们就把这位药剂师作为谈助,猜测他的婚姻状况,因为我们从未见过他身边有妻子在一起,或者——说真的——有任何其他人;我们设想把别处一些商店里的各种不同类型的女子介绍给他当妻子,或者是在旅馆休息厅里以及这个小镇上咖啡馆的餐桌旁所看见的那些女子,同时还密切注意着其他一些看上去跟他相当般配的牵着狗散步的女人。直到时间更晚了,坐在那儿渐渐觉得身上很冷,露台上方的彩色小灯统统熄灭的时候,湖面上一片黑暗、悄然无声,我们才沿着湖边手拉手地走回旅馆去,装作好像——虽然嘴上并不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没有提起那封信。
  说起来奇怪,在我们回想生活中的重大变故的时候——那些发生危机和悲剧的时刻,那些我们获悉可怕的消息、遭受痛苦的时刻——在我们回想的时候,觉得印象深刻的,不仅是那些事件本身,还有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而且细节给我们的印象更深刻。那些细节犹如事件本身的永久的标签,在我们的余生将始终是鲜明的,即使恐惧、震惊和深切的悲哀似乎使我们的感觉麻木,使我们头脑里一片空白。
  有关那天晚上的某一些事情我根本不记得了,但是另外一些则清晰地保留在我的记忆中,如同灿烂灯光下的动人场景。
  我们两人有说有笑地回到旅馆,迈克西姆难得有这么好的心情,他建议我们去喝点儿甜酒。我们住的是一家普普通通的旅馆,不过,也许几年前有某个人下定决心试图吸引从外地来的人,便把餐厅旁边那几个幽暗的小休息厅中的一个改建成一个售酒的柜台,给电灯装上灯罩,还给灯罩装上缘饰,另外配上几只凳子。在白天它看上去十分寒伧,毫无生气,一点儿没有吸引力,我们对它看不上眼,根本不会想到要进去喝酒,但是,在晚上,我们有时候会心血来潮地把它当作是一个有魅力的去处,再说我们那时并不追求大旅馆的售酒柜台和餐厅通常会有的那种豪华气派,所以偶尔也会进来喝酒;它使我们高兴,我们渐渐地变得十分喜欢它,溺爱它,纵容它,那态度就像人们有时候对待一个把大人的宴会服穿在身上的相貌平常的孩子。有一两次,几个衣着入时的中年妇女坐在售酒柜台旁聊天。另外一次,一位胖胖的夫人和她那身材难看的女儿并排坐在凳子上,一边抽烟一边贪婪地东张西望;我们龟缩在一个角落里,背对着她们,微微低着脑袋,因为我们一直害怕哪一天会意外地遇上认识我们的人,或者虽然不认识却觉得我们面熟的人,我们非常害怕别人见了我们之后脑海里一幕幕地浮现出我们过去的事情,于是突然想起我们是谁。不过,我们也颇有乐趣——偷偷地看那些女人的手、她们的鞋子以及她们的首饰,猜测她们是不是有钱,有没有地位,婚姻状况如何,等等,就像猜测那位忧郁的药剂师的生活情况一样。
  今天晚上这间屋子里没有别人,我们也没有坐在——我记得——我们以往一直坐的靠角落的那张桌子旁,而是挑了一张离售酒柜台近一点儿光线稍微亮一些的桌子。可是,我们坐下后,刚刚来得及告诉侍者想喝些什么,经理就进来了,左顾右盼地寻找我们。
  “那位先生来过电话,但是你们出去了。他说他很快会再打来。”
  我们坐在那儿哑口无言。我的心在剧烈地、快速地跳动;我想伸出手去摸迈克西姆的手,但是,真奇怪,我的手重得提都提不起来,好像是死人的手,而不是长在我的身上。正是在这个时候,由于某种非常奇怪的原因,我注意到灯罩缘饰末端那一圈绿色的珠子——是一种可怕的像青蛙身上那样的光亮的绿色,并且还注意到其中掉了几颗,缺口处被几颗略带粉红的珠子所填补,破坏了本来的设计意图。我想,那些灯罩本来应该跟向上翘起的郁金香叶子十分相像,可是此刻我看见,它们很难看,没有什么价值,有人选择了它们,只是因为当初它们漂亮和时髦。对于我们说过的话我已不大记得。也许我们并没有说话。饮料来了,两大杯科涅克上等白兰地,但是我那杯我差不多碰都没碰。时钟敲响了。从楼上的屋子传来过一两次有人踱步的声音,还有轻轻的说话声。随后是一片寂静。在室外,这个时节本来应该能听到客人进旅馆来的各种声音,在这样暖和的夜晚,我们本来应该在露台上坐一会儿,而沿着湖边悬挂着的彩色小灯也一直要到半夜才会熄灭,湖边应该有这么许多散步者,既有本地的居民,也有外地的来访者。在这个地方,我们有足够的生活乐趣,有足够的活动和消遣,甚至有相当的欢乐气氛。回想往事,我惊讶地发现,当时我们向生活索取的是多么少啊;在那几年里,整个气氛是那么稳定和满足,犹如两次风暴之间的一段平静时期。
  我们坐了大约半个小时,但没人打电话来,于是我们准备上楼,因为,很显然他们出于礼貌此刻正耐心地等着要关灯和结束营业。迈克西姆把他杯里的酒喝光,又把我的也干了。他重新戴上了那只面具,望着我寻求安慰的时候目光呆滞。
  我们回到房间里。这房间相当小,但是在夏天我们可以把通往外面一个小阳台的两扇落地长窗都打开。阳台俯视着旅馆的后面,是花园而不是那个湖,不过我们喜欢这样,我们不希望它太公开。
  我们刚把门在身后关上,就听见脚步声,接着是猛烈的敲门声。迈克西姆把脸转向我。
  “你去开。”
  我打开门。
  “夫人,电话又来了,要德温特先生,可是我无法把它接到你们的房间,电话线路太糟糕了。能不能请你下来一趟?”
  我瞥了一眼迈克西姆,但是他点点头,示意我去接电话;我料到他会这么做。
  “我去接,”我说,“我丈夫很累。”说完我快步穿过走廊下楼去,一边对经理表示歉意。
  人所记得的是细节。
  经理把我带到他自己办公室的电话机旁。桌上的灯亮着,除此以外,整个旅馆一片漆黑。四周寂静无声。我记得自己走在休息厅地板的黑白方格地砖上脚步声十分清晰。我还记得电话机旁的壁架上有一个小小的木雕工艺品——一只跳舞的熊。一个烟灰缸里堆满烟蒂。
  “喂……喂……”
  没有人回答。随后听筒里传来很轻很轻的说话声,还有许多噼噼啪啪的响声,仿佛话语在燃烧。声音重又消失。我发疯似的对着话筒说话,愚蠢地大声吼叫,想要让对方听见,想与他对话。蓦地我听见他在大声嚷嚷。
  “迈克西姆?迈克西姆,你在那儿吗?是你吗?”
  “贾尔斯,”我说,“贾尔斯,是我……”
  “喂……喂……”
  “迈克西姆在楼上。他……贾尔斯……”
  “哦。”他的声音又渐渐低下去,等我再听见的时候,那声音仿佛来自海底,伴随着一种奇怪的嗡嗡的回声。
  “贾尔斯,你能听见我吗?贾尔斯,比阿特丽斯现在身体好吗?我们今天下午才收到你的信,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听筒里传来一种异样的噪音,起先我以为电话线路又中断了或是线路上又有干扰,后来才意识到其实不是。那是贾尔斯在哭泣。我记得当时我把那只木雕小熊在手掌里滚来滚去,抚摩它,还把它颠过来倒过去。
  “今天早上……今天一大早。”听上去他好像在大口大口地喘气,话还没说完就已泣不成声。有一回他停了好几秒钟想让情绪稳定下来,但是却做不到。
  “她还在那家疗养院里,我们还没有把她弄回家来……她是想要回家的……那时候我在做安排,你知道。我也希望她能回到家里来……”他又抽噎起来,我不知道对他说什么是好,一点儿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种情况;它使我为他感到难过,同时也使我觉得难堪,我真想丢下听筒赶快逃跑。
  “贾尔斯……”
  “她死了。今天早上她死了。今天一大早。我甚至不在她身边。我回家了,你知道,我没有想到……他们事前没有告诉我。”他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仿佛生怕我听不见,或者听不懂,又仿佛我是个聋子,或者是个小孩,他很慢地、声音很大地说:
  “我现在是打电话来告诉迈克西姆地的姐姐死了。”
  他打开了通往阳台的落地长窗,此刻正站在那儿凝视着黑XuXu的花园。屋里,只有床边的一盏灯亮着。我把噩耗告诉他的时候他没有说话,什么也没说;他身子没有动,也没有看我。
  我说,“我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我感到非常难过。他哭了。贾尔斯刚才哭了。”
  我重又想起贾尔斯的声音——通过糟糕的电话线路从那一头传入我的耳朵,也想起那断断续续一直没有停止过的抽噎和粗重的喘息——他努力想抑制但没有成功。随后,我意识到,在与贾尔斯通话的整个那段时间,我站在旅馆经理闷热的办公室里,手里紧紧握着电话听筒,眼前始终浮现着一个可怕的画面——贾尔斯并不是坐在他们那幢房子里某间屋干的一张椅子上,比如门厅或他的书房里,而是像个阿拉伯酋长,魁梧的身躯穿一件松垂的白色长袍,一条茶巾似的头巾裹在脑袋上,那模样跟我们在曼陀丽举行化装舞会的那个可怕的晚上一样。我曾想象泪水顺着他那长得有点儿像垂耳狗的面颊淌下来,在精心化装时涂抹的棕色油彩上留下条条泪痕。但是那天晚上的泪水不是他的,他只是感到非常尴尬;那泪水——震惊、困惑、羞愧的泪水,原来是我的啊。
  我真希望这会儿我没有想这么许多,但愿那段时间从我的记忆里被彻底清除,可是,事与愿违,它似乎变得越来越鲜明和生动,我无法忘却它,无法阻止那些不邀而至的画面一次又一次地在我脑海中浮现。
  一阵清冷的微风从开启的落地长窗吹进屋里。
  这时候迈克西姆说了一句“可怜的比阿特丽斯”,过一会儿又重复一遍,但是声凋平板得出奇,一点儿没有生气,仿佛他压根儿没有感情。我知道他是有感情的,一定有。比阿特丽斯比他大三岁,性格踉他有很大的不同,然而,在任何别人都不会触动他的情感时,姐姐却得到他的爱心。童年生活结束以后他们俩就很少在一起了,但是比阿特丽斯一直支持他,毫无异议地站在他的一边,给予他真挚的、忠诚的爱,尽管少言寡语的姐姐爱的方式是粗率的;而迈克西姆虽然总是对姐姐那么急躁和专横,却也一直爱姐姐,并且在过去曾许多次地依赖她,在内心深处充满着对她的感激之情。
  我从落地窗边走开,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又拉开抽屉翻检里面的衣服,思忖着应该收拾行李了,但脑子里始终乱糟糟一团,不能集中心思,十分困倦却又过分紧张——我知道——无法入睡。
  迈克西姆终于离开阳台走进屋里,并闩上落地长窗。我说,“能够立刻动身回去是最好的,可是今天想买票子实在是太晚了。我们甚至不知道哪一天将举行葬礼,我没有问贾尔斯。多蠢哪,我应该问一声的。明天我试试打电话给贾尔斯,到时候再做安排。”说完我瞥了他一眼,一些想法、问题和尚未完全成型的计划乱成一团,在我脑子里翻腾。
  “迈克西姆?”
  他正直勾勾地望着我,脸色苍白,露出怀疑的表情。“迈克西姆,我们当然非去不可。你明白这一点,毫无疑问。我们怎么可以不去参加比阿特丽斯的葬礼呢?”
  他面如死灰,嘴唇发白。
  “你去。我不能去。”
  “迈克西姆,你必须去。”
  于是我走到他跟前,拉着他的手,别的什么都不说,只喃喃地给他安慰和鼓励。我们偎依在一起,那可怕的想法使我们两人都浑身起鸡皮疙瘩。我们曾经说过我们决不可以回去,而现在我们却必须回去。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能逼得我们非回去不可呢?我们不敢谈论目前的事态意味着什么,两人都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事情影响深远,然而我们没有什么话可说,一句也没有。
  我们终于上床睡觉,虽然我们都睡不着,而且我知道我们将无法入睡。两点,三点,四点,我们听见钟声从广场的钟楼上传来。
  十多年前,我们逃离英国,在火烧的那天晚上开始了我们的逃亡。迈克西姆干脆地掉过车头,我们便逃离了曼陀丽的熊熊大火,逃离了过去,逃离了过去的全部鬼影。我们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对于将来没有打算,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没有做出解释,虽然我们最后把地址告诉了他们。我写信给比阿特丽斯,后来就先后收到总管事弗兰克·克劳利和伦敦的银行给我们的一封正式的信和两组法律文件。迈克西姆没有阅读这些文件,甚至于几乎连瞥都没有对它们瞥一眼;他潦草地签上姓名后立刻把它们谁还给我,仿佛这些纸也在燃烧。其余的一切也都由我处理了。自那以后,他们几乎不再有事情来找我们,因此我们过了一年左右不牢靠的平静日子,接着,战争爆发,我们被迫迁往别处,再迁往别处,直到战争结束,我们总算来到这个国家,最后来到这个小小的湖边胜地,重新得到宽慰,安顿下来,继续过我们那种宝贵的、没有什么变化的平静生活,把我们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不需要,也不想要任何别人;如果说,最近我开始变得焦躁不安,重又开始回想往事,并且知道过去——如人的手掌那么一点儿大的一块乌云——就在那儿,那么,我却压根儿没有对他说起过,而且,要是以后哪一天想对他说,那我就会在还没有来得及说的时候先把自己的舌头割了下来。
  我想,那天晚上我之所以无法入睡,不仅是因为心里太紧张,而且是因为害怕做恶梦,害怕梦见我无法正视也无法控制的景象,害怕梦见那些我想要永远忘掉的事情。然而,恰恰相反,在黎明前夕我当真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在我眼前似幻灯片一一滑过的,是非常安宁、幸福的景象,是迈克西姆和我一起去游览过、两人都很喜欢的那些地方,例如蓝色地中海的风光,又如威尼斯的环礁湖,那儿的教堂在珠灰色的晨雾中浮现……因此当我醒来时,我的情绪非常镇定,在黑暗中我静静地躺在迈克西姆身旁,期望他的心境会跟我一样。
  我没有能够充分地面对我梦中的另一种情绪——一种程度相当厉害的奇特的激动和喜悦。当时我觉得非常羞愧。不过现在我十分平静地承认这种激动和喜悦。
  比阿特丽斯死了。我心里很难受。我诚挚地爱着她,我想她也爱我。过一段时间,我知道我会为她而哭泣,会想念她,会感到极大的悲哀。眼下我还必须面对迈克西姆的两个方面的痛苦——一方面是因为失去了姐姐,另一方面是因为她的死意味着我们必须做一件事情。
  我们必须回去。在这异国他乡的湖边小镇,在旅馆里,我们躺在床上,我纵容自己带着罪恶感偷偷地盼望着回英国去;我感受到一种奇特的、强烈的喜悦,尽管同时也感到害怕,因为我想象不出我们回到英国会发现什么,那儿的事情变成了什么样子,尤其重要的是,迈克西姆的心情会怎样,我们的还乡会给他造成多么大的痛苦。
  在早晨,我看得很明白,迈克西姆内心非常痛苦,但是他本能地用老办法来对付,把所有那些烦恼都抛到脑后,不去想它们,也不去感觉,用他那面具掩盖起全部表情,把自己弄得像个机器人,机械般地行动,对一切都麻木不仁——这些,他做起来早已得心应手。他只说过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是关于这次回去的事前准备,除此以外,他一声不吭,始终站在窗前,或者站在阳台上,凝视着花园,脸色苍白,精神恍惚。安排旅程的事都是我做的,打电话,拍电报,预定票子,以及考虑乘船、乘车在时间上的衔接;我们两人的行李也是我收拾的(这些年来通常都是这样),而当我站在衣橱前看着挂在里面的那一排衣服时,昔日那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又悄悄爬上心头。因为,我觉得,我仍然不是一个漂亮。时髦的女人,我在今天仍然不喜欢花费许多时间去挑选衣服,尽管上帝可以作证我有足够的时间。从前我是一个穿得非常糟糕的形象笨拙的小姑娘,现在则是一个穿得土里土气一点儿没有吸引力的结了婚的妇女,说真的,现在我仔细看一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觉得它们属于一个完全进入了中年的女人,那颜色在整体上给人一种单调、乏味的感觉,由此我突然想到,跟我的穿着一样,我这个人本身从来就不曾年轻活泼。开朗、快乐过,更不必说漂亮、时髦了。这一点起初是由无知和贫穷所造成,后来呢,由于没有受过教育和训练,对于新的生活和地位十分敬畏,又处于永远那么漂亮、穿着华丽而完美的吕蓓卡的阴影之下,我便总是选择没有趣味的、不引人注目、不会引起麻烦的衣服,从不敢标新立异。再说,迈克西姆也不希望我改变原来的样子,他并不计较我的穿着如此差劲,相反,我这一身不得体的衣服正是他娶我的原因之一,没有这一身衣服,我也就不再是现在这么一个单纯、幼稚的人。
  所以,我取出裁剪朴素的奶黄色衬衫,一点儿也不花哨的米色、浅灰色和深灰色的裙子,几件深颜色的开襟毛线衣,还有式样简单的不起眼的鞋子,把它们仔细地收拾妥当;说起来奇怪,我怎么也无法估计英国的天气将会是暖和或者寒冷,又不敢询问迈克西姆的看法如何,因为我知道他压根儿不会费神去想这个问题。不过,行李很快收拾完毕,剩下的衣物则被锁在衣橱和五斗柜里。我们当然会回来的,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下楼去,再一次对旅馆经理讲明我们要保留房间。他要我们付保证金,我呢,因为脑子里一团糟,正急于摆脱所有那些让我心烦的事情,同时觉得经理准是按常规办事,并没有什么不公平,便打算表示同意。可是,迈克西姆听见经理说的话,突然回过神来,好比一条熟睡中的狗被人惊醒似的,勃然大怒,重又现出昔日那种专横的态度,对那人大声吼叫,说我们只打算支付正常情况下我们该付的钱,不会多付,他必须相信我们会回来。
  “这个旅游旺季马上就要结束,他没有机会再把这房间租给别人,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这个小地方的人现在都快要走光了。遇上我们租他的房间算他走运。这里另外还有许多家旅馆呢。”
  在我们钻进出租车的时候旅馆经理注视着我们,我咬紧嘴唇,没有勇气正视他的目光。迈克西姆的怒气消了,在随后的旅途中——当天白天和晚上以及第二天一整天——大部分时间他默不作声,虽然对我的态度是温和的,当我递食物或饮料给他时他像个孩子似地把它接在手里。
  “情况会好起来的,”在火车上有一两次我对他说,“迈克西姆,事情不会像你所担心的那么坏。”他听了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随后转过脸去,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灰色的欧洲大平原。在这儿,没有秋天的太阳,没有普照大地的灿烂阳光,只有湿滚滚的田地、参差不齐的树木、缩作一团毫无生气的村庄,以及荒凉的小镇。
  还有另一件事。它虽然一眨眼就过去了,但是却使我恐惧。它来得如此意外,而且带着如此强大的冲击力,以致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心变得冰冷。
  那是在某一条边境线的一个火车站上。因为在换火车头,我们必须等半个小时,因此有足够的时间走出车厢到长长的月台上来回走动使我们的两条腿得以舒展。车站上有一个食品摊,出售熟香肠、品质很好的热咖啡、荷兰烈酒和香甜饼,我们把饼在咖啡里浸泡,然后贪婪地吃起来。迈克西姆一边吃一边兴致勃勃地观看一个哑剧表演,演的是一个人推着一辆装满行李的摇摇晃晃的手推车,我站在他旁边,在那一刻脑子里并不思考任何事情,既不回想过去也不预想将来,只顾吃饼喝咖啡,只顾享受这短暂的下车逗留。这时候迈克西姆转过脸向我投来一瞥,正遇上我的目光,便对我微笑,而就在我注视他的面孔那一瞬间我听见一个声音钻进我的脑袋,犹如水滴落在石头上那么清晰:“那个人是凶手。他枪杀了吕蓓卡。他就是杀害自己妻子的人。”在那可怕的瞬间,我呆呆地望着迈克西姆,只觉得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陌生人,一个跟我毫不相干的人,一个我不了解的人。
  紧接着列车长吹响了哨子,召唤我们回到列车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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