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都市生活>> 艾弗里·科尔曼 Avery Corman   美国 United States   现代美国   (1935年11月28日)
克莱默夫妇之争
  作者:AveryCorman
  第01章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09章
  第10章
  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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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第18章
  第19章
  第20章
第1章
  他没想到会看见血。书本上和医学指导都没提到出血或被单上的棕色斑点,所以他没有思想准备。跟他说过会有疼痛,所以他有思想准备要帮她闯过这一关。
  “我在这儿,亲爱的。来。你照规定呼吸吧。”他敦促着妻子,完全照章办事,象个忠于职守的军人。
  “一、二、三,呼气……”
  “去你的!”她说。
  他以前去听讲就是为了想当自然分娩法护理小组中的一员,想当一个不可或缺、通力协作的丈夫,可是等到叫他进入产房时,他们已经自己干起来了。乔安娜不时地连哼带骂地说几声“该死的”,旁边一张病床上的女人用西班牙语尖厉地叫唤着母亲和上帝,而母亲和上帝似乎都不在身边。
  “我们一起做呼吸动作吧,”他兴致勃勃地说。
  他是多余的人。乔安娜痛得头晕目眩,闭上了眼睛,护士把他推到一边,以便擦掉鲜血和粪便。
  乔安娜第一次让他听腹中胎儿的动静时,他说:真是个奇迹。他只是机械地说了这么一句,因为他并不真正对生命的最初迹象感到兴趣。首先想到要有个孩子的是乔安娜,而他觉得结了婚生孩子顺理成章,也就同意了。乔安娜除掉避孕环只一个月就怀了孕,使他觉得很惊奇。要生孩子的想法是乔安娜的,孩子是她的,奇迹也是她的。
  怀孕第六个月时,乔安娜开始大出血。她的妇科医生安东尼费斯克是被《风尚》杂志评为西方世界最有成就、最符合要求的年轻妇科医生之一。他对乔安娜说“卧床休息,停止房事。”接着,特德和乔安娜就医嘱的精确的医学含义展开了讨论。他在深夜进行房事之前打电话给费斯克医生。医生由于他没有紧急病情就打来电话感到不快,也不怎么乐意跟男人谈话,尤其不愿作语义学的探讨。医生说他的嘱咐的医学含义就是“让她尽量平躺着,停止房事。”特德建议换个医生,乔安娜说什么也不愿意,所以他俩就在床上离得远远地躺着,乔安娜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安然无恙地度过了整个怀孕期。
  特德忙着为孩子准备衣服、褥垫、小床、玩具汽车、夜灯、小马车,并且为他考虑各种名字。
  乔安娜远比他更注意细节,她就很清楚给宝宝的高背椅是否应该带有供孩子拨弄的数珠,她以前尽管不熟悉这一套,却很快学会了有关的行话。他认为这是母亲的天性使然。他花了不少力气才搞清楚“襁褓”和“摇篮”之间的差别,这是因为“襁褓”听起来象是给孩子睡的地方,不象是孩子的衣服;而“摇篮”听起来似乎是孩子盛水洗澡的东西,不象是供卧躺的东西;至于“防护垫”对他来说就比较容易把词和物联系起来了——“防护垫”是围在童床周围的东西,上面画着具有教育意义的图画,比如小白兔。
  乔安娜的孕妇用衣是在圣母商店买的,特德觉得这家铺子的名字取得很确切,因为乔安娜符合快当母亲的少妇的一切条件。多亏费斯克医生的才学。她的皮肤富有光泽,眼睛奕奕有神,真象一位贞洁的圣母。乔安娜的容貌几乎具有职业艺术家的特点,身高五英尺三英寸,过于纤细,不会被人当作模特儿,可能被当作演员;她是个引人注目的苗条妇人,乌黑的长发,瘦削高雅的鼻子,棕色的大眼睛,就她的身材而论,胸脯也很丰满,特德称她为“这一带最漂亮的姑娘”。他对自己的形象就不那么自信了。他身高五英尺十,眼睛是棕色的,头发是淡棕色的,可是他觉得自己的鼻子太长,而且已经开始脱发,所以很不自在。特德觉得乔安娜挽着他的时候,他就显得很动人;这也足以说明他对自己的形象的看法。他希望孩子的相貌不要象他,否则真是命运的无情嘲弄。
  乔安娜怀孕期间他老是牵肠挂肚。他想在深更半夜给她吃牛排,或赶出去买冰淇淋,可她一点儿没有这种常见的癖好,所以他就经常带花给她,虽然他以前会认为这么做未免太矫揉造作。
  乔安娜虽然怀孕七个月,睡觉却很恬静。特德到晚上可没那么好过:他时睡时醒,辗转反侧,老觉得惶惑不安而又捉摸不到原因何在。
  十对夫妇聚集在格林威治村一幢褐色砂石砌的房子里。医学指导对妇女们许愿,说她们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从而博得了听讲者郑重其事的欢迎;但是没人注意到十个孕妇中出现的矛盾现象:有几个走路都有困难,还谈得上什么控制自己的身体。指导对男人们也作出保证,说他们自己的孩子出生时,他们能够成为积极的参与者。指导是个穿高领长袖紧身衣的热情年轻女子,也是在场唯一腹部平坦的妇女。她把一些彩色幻灯片放映在一道幕上,内容是胎儿的生长过程,描绘得生动逼真。特德从前从未看过。接着还有图片:新生儿、醒来的母亲以及得意洋洋的父亲。一个有血有肉的婴孩即将进入他的生活了;不是书中描写的或怀在妻子肚里的,而是一个有呼吸的小生命。
  第二天午饭的时候,特德坐在四十二号街图书馆的台阶上吃冰淇淋;这是他去“劳德与泰勒”那儿询问通知婴儿诞生的价格之后,以及去“沙克斯”询问童车价格之前;这时他忽然觉得捉摸不定的惶惑心情现在有点数了。是恐惧。他吓坏了。他生怕乔安娜会死,生怕孩子会死,生怕他们健在而自己不久会死,生怕负担不了孩子,生怕抱不好孩子,生怕失手让孩子摔到地上,生怕孩子生下来是瞎子、低能、缺胳膊少腿少指头或皮肤上有斑点,生怕自己财力不继,生怕当不了好父亲。这些想法他一点儿都没跟乔安娜谈过。
  特德对付恐惧的办法是忘却,他要象上帝一样掌管一切,了解一切,绝不心存侥幸。他要做世上最好的自然分娩法的父亲,既受过最好的训练,又具备最充分的知识。每周上课的时候,他都是全神贯注,认真听讲。他几乎能象超人那样用X光般的眼睛审视乔安娜的腹部,并且判断胎儿的位置。到第九个月,乔安娜开始日益感到不适,这时他体贴入微,全力支持她。在他的鼓励下,他们每天都做呼吸锻炼。作为分娩前的父亲,他是堪为表率的。
  自然分娩法课程结束时,在当地一所学校里放映了一部电影,内容是用自然分娩法分娩的真实情况。观众中有各种各样快作父亲的人和腹部千姿百态的妇女。他对素不相识的人微笑着,感到和他们都有亲缘关系。课程结束了。特德克来默准备就绪了,就等孩子来啦。
  “我要是不能顺顺当当地把孩子生下来,你会对我很失望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喏,我刚才跟一个待产妇讲话,她是麻醉分娩的,她说自己对没能醒着分娩感到内疚。”
  “他们说过,不会不顺利的。别担心,亲爱的。尽力而为吧。”
  “好的。”
  可别有个三长两短把我抛下啊,乔安娜。我可不能少了你呀——这些话他没能说出口来。他不想吓唬她,也不想流露出自己的恐惧。
  电话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办公室的书桌旁边,这是事先说好的。他驱车十分钟到了家,镇定沉着。但是他一见到乔安娜就乱了套。他没想到乔安娜的产痛会来得这么迅速,这么剧烈。他到家时发现她蜷曲在地板上。
  “老天爷——”
  “痛死了,特德。”
  “天哪——”
  他一看到她痛成这副模样,刹那间就把所有听过的课都忘了个精光。他抱住她,直到阵痛过去。接着他提起了准备了多天的提包——他事先让出租车等在门口——两口子就上医院去了。
  “我受不了啦。”
  “不要紧,亲爱的。呼吸。”
  “不行!”“行的,求求你,呼吸!”于是她试了一下,有节奏的呼吸,据说这能让产妇分心,从而摆脱痛苦。
  “没用呀。”
  “亲爱的,下一次你得战胜它。记住,战胜它。”
  “也许应该让他们给我上麻药。”
  在七十九号街和公园大道的十字路口,交通阻塞,他们的汽车停下来了。
  “不行呀,”他对司机吼道。
  “有什么办法呢,先生?”
  特德跳出车来。
  “急诊!产妇分娩!急诊!”
  他奔到马路中间,拦住一些汽车,指挥另一些汽车通行,成了一个临时的、发狂的交通警。“把那辆卡车开走。见鬼。让开。”纽约那些什么世面都见过的司机让这个疯子搞糊涂了,竟听从了他的调度。他在这耀武扬威的时刻,成了从纽约的交通阻塞中救出自己临产妻子的英雄。他们飞快地开向医院,特德关照司机按住喇叭不放——“只管穿红灯,罚款我来付。”
  他那显赫的时刻转瞬就结束了。到了医院,乔安娜给送上了楼,他独个儿在接待室里等着,勋劳已成陈迹。现在乔安娜在他们手里,是他们说了算啦。
  “你们太不公正了,”他对接待室的人提出了抗议。“我要上楼,我妻子需要我陪着她。”
  “他们会打电话下来的。”
  “什么时候?”
  “大约二十分钟,克莱默先生。”
  “这段时间最重要。”
  “对,我们知道。”
  接待室里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粗壮男子,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冷静得象是在看电视。
  “第一回吗?”他问特德。
  “你怎么讲这种话,”特德生气地说道。“第一回?”
  “喂,朋友,我是好意,没想冒犯你。”
  “对不起。这是——是我第一回,”特德自己觉得好笑起来。
  “这是我第三回啦。”
  “等得真心焦。在你感到和她最亲近的时候,他们偏偏把她带走了。”
  “很快就完事了。”“可是我照理应该呆在她身边。我们用的是自然分娩法。”
  “嗯。”
  “你也是吗?”
  “请别见怪,不过那都是胡扯。上麻药,没一点痛苦,孩子就生下来啦。”
  “可这种方法太原始了。”
  “噢,是吗。”
  “那你不想上她那儿去喽。”
  “我要去的。过几天,半夜里,我会去的。”
  他们彼此再没啥可说啦。特德相信自己的主意正确,可是烦躁不安;那个人也相信自己的主意不错,却轻松平静。接待员对特德说可以上去了,他就登上产妇楼。从理论上说来,乔安娜正在那儿等待他的帮助。一路上他在重温自己该完成的各项任务:计算她的挛缩时间,帮她呼吸,跟她闲聊分散她的注意力,用湿布敷在她的额上,蘸水润她的嘴唇。应该由他来控制局面。他会忙得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
  他走进房间,看到乔安娜正由于挛缩在床上扭曲着,这就是前面说的他试图教她正确呼吸、领受了她那一句“去你的”的时候,也是隔壁床上的女人用西班牙语尖叫的时候。护士把他推在一边。这都违反了课上讲的作法。
  费斯克医生终于驾到,高高的个子,一头金发。他同特德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上走廊里去等。”几分钟后,护士招手特德再进来,这时费斯克医生点点头,走了出去。
  “快了,”护士说。“下次挛缩,我们就叫她使劲挤压。”
  “你感觉怎么样?”他问乔安娜。
  “平生没吃过这么大苦头。”
  又是一阵挛缩,他鼓励她挤压,在好几阵强烈挛缩和挤压之后,他看到一小块黑色的东西慢慢地显露,这是婴儿的头顶心,是他亲生孩子的最初迹象。局面完全不在他的控制之下,他只能感到惊愕和敬畏。
  “克莱默先生,”费斯克医生回来了。“我们得进去生孩子啦。”
  特德吻了乔安娜一下,乔安娜勉强地笑了笑,他就跟着费斯克医生走进走廊旁边的一个房间。
  “我怎么干你就跟着怎样干,克莱默先生。”
  特德扮起医生来啦。他把手擦洗干净,穿上一件蓝色大衣。他站在那儿,穿着医生的大衣,望着镜子里自己乔装打扮过的模样,意识到自己只是演戏,根本无力左右局势;这时,他突然被他一直拒不承认的恐惧压倒了。
  “你能经得起吗?”
  “大概能够。”
  “你到了里边不会昏过去吧?”
  “不会。”
  “要知道,允许父亲进入产房以后,这儿有人提出了一种理论说,有些男人目睹妻子生产以后,会短期丧失功能。”
  “噢。”
  “他认为这些人不是给分娩过程吓坏了,就是对妻子的痛苦感到抱愧。你知道,他们干的好事……”
  费斯克医生盥洗时的表现实在与众不同。
  “总之,这个理论是否正确,我们还没有确凿可靠的证据,但是值得推敲,对吗?”
  “这我说不上来。”
  “得了,克莱默先生。别昏过去——也别丧失功能,”费斯克医生说着笑了;但是特德的脸由于紧张变得僵硬而没有表情,他并不欣赏医生这种知情人的笑话。
  他们走进产房,乔安娜正准备经历这一过程的高潮,但是却狼狈地躺在那里。她象是进行某种古怪的献祭仪式,一条被单把她腹部以下遮住,双脚搁在悬镫里,房里挤满了人:医生、护士,还有三个见习护士呆在那儿瞧着双腿悬在半空的乔安娜。
  “好啦,乔安娜,我叫你挤压你就挤压,叫你停你就停,”医生说道。课程里教过这个动作,两口子在家里练习过。特德暂时感到宽慰,因为总算听到了熟悉的东西。
  “克莱默先生,呆在乔安娜旁边。你往这里看。”他指指桌子上方的一面镜子。
  “喂,使劲,使劲!”医生喊道,接着一切都进行得极快——乔安娜随着阵痛袭来尖叫着,她试图在阵痛的间歇中作深呼吸并聊事喘息,接着特德一边抱住她,她一边使劲往下挤压。“亲爱的,你尽量想‘出来’!”特德照本宣科地跟她说,她就在他的抱持下使劲、使劲;最后孩子哭着出生了,乔安娜也在哭,特德吻着乔安娜的前额、眼睛和泪水;房里其他的人终究不是无动于衷的旁观者,他们都喜形于色,连那位大医生都在微笑,孩子在兴高采烈的气氛中被放到一边去过磅和作其他测试;这时特德克莱默俯视着威廉克莱默,把他的四肢、手指和脚趾都数了一遍,确认并非残缺,这才宽心。
  他们在产后休息室轻声地交谈:分娩的细节,要打电话通知的人,特德要干的家务琐事,后来她想睡了。
  “你真了不起,乔安娜。”
  “这次我总算生出来了。下次我给你邮购一个。”
  “我爱你。”
  “我也爱你。”
  他上楼到育婴室去最后看一眼躺在纸板盒里的孩子。孩子睡着了,一个小不点儿。
  “晚安,小家伙,”他高声说道。想让自己感到象真的一样。“我是你的爸爸。”
  他下楼去打了几个电话。在以后的几天里,他在医院的时候,孩子的存在是个现实。除此之外,他在上班或在家时,眼前老是出现那个娇小的脸庞,使他深为感动。
  他没能当好课程中谈到的那个通力协作的丈夫,然而排除交通阻塞的功绩是不能一笔勾销的,还有抱住乔安娜的那一刻,就在分娩的时候抱着她也是如此。
  后来,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他想回忆他俩是否真正亲近过,他提醒乔安娜分娩时的情况。
  乔安娜说:“我不记得你当时在场。”
第2章
  他们是在火岛相遇的。特德为了使用一幢单身者集体住房,出了一半租金,可以每两星期周末上那儿去一次,乔安娜为了使用另一幢单身住房,出了四分之一租金,每四星期周末去一次;他们见面除了这些算术上的可能性之外,还有一个星期六,他们俩凑巧都上火岛去了,那边有三个可以随便参加的鸡尾酒会,他们俩正好都参加了其中的一个。
  在一个拥挤的门廊里,三个男人围着乔安娜。特德正望着她,两人的眼光相遇了。不过她的眼睛还同时看到十几个旁的人,他们也都是来找对象的。特德经常往来于两个单身者集体住房之间,一个在亚玛甘赛特,一个在火岛,他觉得在这两个场所里或许能邂逅到一位可人。就象有些人掌握了在街头巷尾为人处事的本领一样,特德也学会了在海滨为人处事的本领。比如说他懂得,当三个男人簇拥着一位漂亮姑娘出来,并且她要跟其中一人走的时候,他应该站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才能结识这位姑娘。
  当特德发现他跟那个男的打过排球,就走到屋子前面的坡道上,靠在栏杆上,喊住他,寒暄了几句,那人不想显得无礼,就给特德介绍了他的女友。这位女友就是乔安娜,于是他们俩就认识了。
  第二天他没在沙滩上见到乔安娜,但他猜想星期天晚上有三艘最拥挤的渡船离岛,她准在其中的一艘上,所以他坐在渡船的码头上,装得若无其事,象个迷恋落日不忍离去的周末游客。她排队上第二艘渡船。特德注意到她身边没有男人,而有两个女友。她的女伴长得很动人,开旅行车的拉里见了准会动心。拉里是特德的朋友,离了婚,一辆旧的旅行车是根据离婚协议留给他的。拉里在周末结束时就用这辆车为妇女们做些好事——把她们送回城来。一整群租用单身住房的人都搭上车,拉里驾着旅行车,有时看来象把一队空中小姐打机场接回来似的。
  “哈罗,乔安娜。我是特德,记得吗?有车送你吗?”
  “你乘这艘渡船吗?”
  “我在等朋友。得去找他去。”特德踱到码头前端去,一等自己出了乔安娜的视野,就飞一般地奔回集体住房去。
  “漂亮姑娘来啦,拉里!”他把拉里拖出来,直冲到码头上。
  在驱车回大陆途中,是乔安娜的一个女友问了特德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你干什么工作?”整整一个夏天,碰到这个问题,他都没能应对好。他遇见的女人似乎都有一套评分标准,如果刻度为十,那么医生得满分,律师和证券经纪人得九分,广告公司职员得七分,服装公司职员三分,不过服装公司老板能得八分,教师四分,其他职业——包括会引起人家问“那究竟是什么行当?”的职业在内,都不超过两分,而特德干的正好就是这种职业。要是他作了解释旁人还闹不明白的话,可能就降到只有一分。
  “我是报刊广告推销员。”
  “是哪一家的?”乔安娜问。他不用解释,看来可得五分。
  “《闲暇》杂志。”
  “噢,我知道。”
  “你怎会知道。”
  “我在J华尔特公司工作。”
  她是一家广告公司的雇员。他盘算这有利有弊。利是他们是同行;弊是她不是昆士地区科罗那来的、担任图书馆管理员而尚未被人发现的美女。
  乔安娜史敦来到纽约时,她有波士顿大学文科学位证书,但她发现这不足以当这个大都会的敲门砖。她只得去接受秘书训练,取得秘书资格,干起“妖娆职业”;她不断改变职务,一个胜过一个,工作越来越不枯燥乏味。随着她办事能力日渐长进,最后当上了J华尔特汤普逊公司公共关系部的行政秘书。
  她二十四岁那年,独自租了一套公寓。她跟办公室里一个有妇之夫有了瓜葛,感到同人合住不方便。这段暧昧关系维持了三个月,后来那人喝醉了,呕吐在她的地毯上,然后乘火车回华盛顿港他老婆那儿去了,艳史就此告终。
  每年圣诞节乔安娜都回麻省的列克星敦去,给大家捎个喜报:“我结交男朋友,工作得也挺不坏。”她父亲在城里开一家药房,生意很兴隆,她妈妈管家。她是个独苗,备受父母宠爱,在整个家族里,她是长辈眼里最受欢迎的侄女,又是平辈眼里最受欢迎的表姐表妹。她要到欧洲去过夏天就能去,要新衣服就能得到,而她妈妈还老是说她“从来不添麻烦”。
  她偶尔也浏览一下招聘广告,看看在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别的什么她能干的事。她每星期挣一百七十五元,工作还比较有趣,她不大有“易地为良”的雄心壮志。就象她对父母说的:“我结交男朋友,但工作得也不坏”。生活已习惯了。她目前那个有老婆的情夫比尔,同去年那个有妇之夫瓦尔脱一模一样;在没结过婚的情夫里,瓦尔脱之后并在杰夫之前的史坦福,同在杰夫之后又在唐恩之前的迈克尔也一模一样。照目前的速度,到三十岁的时候,她就已经跟两打多男人睡过觉了,这未免多了点,她自己想起来也不大满意。她开始感到自己有点贱,有点过分了。她对目前的情夫比尔说:不跟他在一起,周末就乏味得很;同时有逗引他,要他邀她上史坦福家里去作客。这当然是做不到的,于是就降格以求其次——分道扬镳。
  下一个还没轮到特德呐。她让他在火岛和亚玛甘赛特一带徘徊。特德克来默这时刚满三十岁,已经同许多女人打过交道。他读完了纽约大学,获得企业管理学位,使他有资格随便干什么,或者是什么也不干。他到一家小电子用品公司当实习推销员,到军队里服了六个月的预备役,还当了一年设备批发推销员。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成家。他父亲在服装工厂里开了一家小餐馆,多年来一直抱怨道:“我活活埋在子鸡色拉和垃圾堆里啦。”特德把他引为前车之鉴,不想重蹈覆辙。有个在人事部门工作多年的年长妇女给了特德一条忠告,对他的职业生涯至关重要。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想去推销产品。你的冲劲不够。”
  “这话怎讲?”他怯生生地问。
  “你聪明,能推销东西,不过不是产品,你应该去推销主意。”
  几个星期以后,她安排克莱默去推销主意;为专供男人阅读的杂志招徕广告业务。干这一行得懂得人口统计和市场行情,得跟各种研究表格打交道。干这一行需要才智,从此才气胜过冲劲的特德克莱默终于有了职业。
  夏天过后,特德和乔安娜终于有了第一次的约会,在东区一家小餐馆里共度了一个傍晚。现在轮到他们俩了。他们在城里彼此见过面,找乔安娜的人就象在面包房拿了票排队领货的人一样多,特德前头还有一个股票经纪人,一个广告设计师和一个建筑师。但是股票经纪人太关心股票行情,广告设计师大麻抽得太多,建筑师老是谈论旁的女人,所以特德和乔安娜又订了第二次的约会。两个单身者在一起,任何富于想象力的言行都会引起注意;特德有了一个还算聪明的主意。他带她到他们第一次去过的地方,对她说:“这地方以前帮过我的忙。”他对他们俩都深有体会的单身者的难处抱有一种不冷不热的兴趣:他不象艺术指导温斯那样满不在乎,后者曾经围着她书桌转,还对她说自己是双性人,特德也不象表现得迫不及待的新闻媒介监督鲍勃,后者也曾经围着她书桌转,并且说自己“处于离婚边缘”。乔安娜根据她和瓦尔脱与比尔交往的经验,看出鲍勃和他们唱的是同一个调子。
  “我对我认为喜欢的人,一般都……”特德说。
  “你认为你喜欢的?”
  “我们还是初交。我对我认为喜欢的人,一般都是请她们跟我上蒙克多去度周末。”
  “你不觉得操之过急吗?”
  “可能碰上一个美丽动人的秋天周末,也可能发现彼此无话可谈。”
  “或许会发现天下着雨。”
  “但是你想想我们能节约多少时间,我还能省下多少钱。”
  “我去打听一下会不会下雨再说吧。”
  一起度过几个黄昏之后,他又提出了邀请,对方同意了,于是他租了一辆车前往蒙克多住在一家汽车旅馆里。天气很好,他们也的确有些话要互相说。他们裹了条毯子躺在沙滩上,没有逗趣,彼此由衷地倾诉自己厌倦了单身者的环境。倾诉之余,两人同病相怜,一起上了床。
  乔安娜史敦在众人之中选中了特德克莱默,但不是非嫁他不可。她只不过是在一群经常看到、可以互换的男人中,指望同他多见面罢了。根据他们所处的环境的一般准则,这意味着她最终会和特德同居;而根据乔安娜个人的准则,她不会同时跟别人睡觉。所以特德只不过是跟那些排在他前面,并且一度成为中心人物的人一样罢了。凑巧的是由于乔安娜厌倦了单身生活,特德则是后继无人。
  他们开始在对方的公寓和郊外旅馆里度过较长的时间,不能算是真正的共同生活可又比约会进了一步。他觉得自己已经跑了头马,因为这个女郎——和他同行,了解他的工作,对独身生活颇有经验,罕见的漂亮,又是海滨和星期天鸡尾酒会中的明星——成了他的情人。
  夏天快到了,那是个关键时刻。乔安娜能感觉到那些已婚的行政人员的欲念,这帮人即使在收拾周末穿的内衣,带着妻儿准备上旅行车时,还在盘算如何勾搭办公室里的姑娘们。特德的公司也要求他制定自己的暑假计划。
  “我们得作出关系重大的决定,”特德说。乔安娜有一刹那感到担心,怕他暗指建立长远关系。她还没下决心走那么远呢。
  “我有两星期假。跟我一起度假好吗?”
  “行,有什么不好呢?”
  “拉里在组织人合租一幢房子。我们可以搞到一个房间。除了周末我们还可以一起呆上两个星期。”
  她去过火岛或其他人们常去的夏季旅游地,从来都是单身不带伴的,特德也一样。
  “也许能对付过来。”
  “每人四百元,得付整份。”
  “你倒是个精明人。”
  “我看也许能过得不错。”
  “好,一言为定。我现在知道你不打酣也放心了。”
  管理财务的梅尔的妻子在佛蒙,他站在乔安娜的写字台旁边问道:“你今天夏天干什么?打算跟谁走?”乔安娜回答:“我跟男朋友上火岛去。”这是她第一回在谈到特德时使用“男朋友”这个词。她这样做,心里很高兴,特别是因为梅尔“噢”了一声,带着他的情欲马上走开,上别处去了。
  火岛有那么多人都在四处奔走寻觅,而他们自己过去也曾在这里物色过对象,但是他们俩现在是形影成双,这叫他们感到一种从未尝过的滋味。在一个独身者鸡尾酒会上,阳台由于来宾过分拥挤而倒塌了,他们听说以后,庆幸自己没上那儿去,而是在集体住房里吃色拉、李胡桃巧克力饼。许多单身者满面醉容或是神色寂寞地沿着小道逛来逛去,找寻着伴侣、找人谈心、打电话找人,他们星期天晚上想趁坐车上渡船回去这一最后机会,在上汽车之前的五分钟内,把整个周末都没能找到的东西抓到手;特德和乔安娜看到这些人,感到彼此有对方做伴,都很满足。
  男女爱慕是有趣的、强烈的,妙在总是遮遮掩掩,希望屋子里没人。最妙的是他们知道:夏天过后,只要他俩愿意,还可以继续呆在一起。
  “乔安娜,你要肯嫁我,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以前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这样的话。你愿意吗?”
  “愿意。噢,愿意的。”
  他们互相拥抱,两人心里都怀着真正的柔情蜜意,怀着真正的感情,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们感到满意是因为他们已经证明自己毕竟是身体健康、精神正常的,而且不用再拿着酒杯在小道上走来走去,东张西望了。
  婴孩哭个不停,好象已经有两个小时。
  “根据时钟只有四十八分钟,”特德说。
  “只有!”
  他们精疲力尽了。他们把孩子摇呀、拍呀、上下晃、左右晃、放下去、抱起来、不理他、抱着走、还对他唱歌,可他还是哭个不停。
  “我们俩应该有一个去睡觉,”特德说。
  “我已经睡着了。”
  比里现在是四个月。保姆早走了,她移交的孩子晚上是不哭的,几乎从来都不哭。保姆一走,孩子就象变了个人,要这要那,还老是哭。
  孩子一出世,家人都来了。乔安娜的父母从麻省来,特德的父母从佛罗里达来——他们算是退休了。特德的哥哥和嫂嫂从芝加哥来,家人们来了就坐着,等别人不停地用点心和饮料喂饱他们。
  “总算还好,我是干小饭馆出身的”,特德说。
  “可我不是。要是再多一个人来吃饭,我就干脆给他们一张支票算了。”
  保姆和家人走后,他们疲惫不堪。他们没想到生个孩子就得没完没了地操劳和耗尽自己的精力。
  “我们很久没亲热过了,我都忘了该怎么干啦。”
  “那就太糟了。”
  “我知道。”
  起初,特德很关心要把他新担任的角色扮演好。乔安娜给比里喂奶时他就起来陪着,所以往往在半夜里有三个人在打盹儿。有几个下午特德几乎在办公室里睡着了。此后乔安娜半夜喂奶时他就至多嘟哝几句,表示协助。
  到八个月上,孩子睡的时间长些了。不过乔安娜白天还有许多活要干——洗澡、买东西、喂奶。她知道晚上应该象盼望丈夫那样盼特德回来,可是她主要是盼他回来帮些忙,比如收拾干净的衣物和擦洗厨房的地板。
  “乔安娜,我真想跟你亲热——”
  “亲爱的,我不想亲热。我想单独住一个房间。”
  他们勉强地笑了,不久就睡着了。
  旁人老是跟他们说:“慢慢儿会好起来的。”最后果然好起来了。比里可以一睡就是一夜,长得既漂亮,又惹人爱。特德以前老是担心孩子面貌象他,这种想法,不论正确与否,看来是毫无根据的,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认为孩子象他。比里是小鼻子、大眼睛、直直的头发,很漂亮。
  生活起了变化,朋友也变了。单身者属于另一个星系。他们刚结婚时,特德搬进了乔安娜在东七十号街的公寓,这套公寓所在的大楼里住的尽是单身汉和几个掺杂在里面的妓女。后来他们搬到几条马路外的一幢房子里,那儿住的全是一户户家庭,楼下3-G的邻居苔尔玛和查理史比格尔成了他们的密友,史比格尔夫妇有个叫芹姆的小女孩,比比里大三个月。查理是个牙科医生。《每周新闻》的广告推销员马甫和他的妻子琳达也成了他们小圈子里的人。马甫两口子有个儿子,名叫杰里米,比比里大两个月。他们都是第一回当父母,所以经常一边吃布尔尼侬的牛肉,一边谈孩子的大便和上厕所的训练,还反复比较谁的孩子进步快——站呀,走呀,学说话呀,往便罐里小便或在地板上拉屎等等,他们不厌其烦地谈着,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即使偶尔有人说:“喂,谈些别的事吧!”但是话题转变的时间也是短暂的,而那些“别的事”也无非是在纽约抚养孩子,公立学校还是私立学校等等而已;很少谈到看过的电影和读过的书,其实屋里的人也未必有空看书。
  比里克莱默十八个月时长得挺俊,跟他那漂亮的妈妈一起上街时,行人都会停下脚来看。
  就因为特德现在做了父亲,公司给他加了薪;他想这是因为他现在成了爸爸俱乐部的会员啦。他有时跟大学里一个老朋友、现在当律师的丹恩去看巨人队橄榄球比赛,有时由于工作上的原因也读读新闻期刊和《华尔街杂志》。他是有工作的人,上班时同他打交道的那些人,毕竟不是身长不足三十英寸,还在牙牙学语的孩子,所以倒也不感到乏趣,而乔安娜的圈子,就只有几个公园长椅上结识的朋友,几个对自己领的孩子约束不太紧的保姆,还有苔尔玛。在她的天地里,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倾诉内心那个不光彩的小秘密,无论是公园长椅上的相识、她的老朋友,或者是特德都不行。
  她想讲,可别人不想听。
  “我爱我的孩子,”有一天她对苔尔玛说,“可是,老实说,挺烦的。”
  “当然罗,”苔尔玛说。乔安娜以为找到知音了。可苔尔玛又说:“也很有趣。”
  她没法直抒己见。她认识的那些女人要么不承认这一点,要么逆来顺受。她有一次给妈妈打电话时提出了这个问题。
  “你以前嫌烦吗?”
  “不,我带你从来不嫌烦,你也不给人添麻烦。”
  那么是她自己有点儿不对头吗?一天晚上,特德心里烦恼,讲了很久他和一个同事的争论,乔安娜听他讲完,很尽责地劝慰了一番,然后又说她心里不舒服——并不是她不爱比里这个漂亮而惹人爱的小子,而是她过的日子都是千篇一律。
  “当母亲真烦,特德。没人承认这一点。”
  “嗯,是这么回事。开头几年总是这样的。不过,他真漂亮,对吧?”
  他就是不想听。这次是他翻过身去,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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