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恐怖悬疑>> 伊夫·马拜 Yves Mabin Chennevière   法国 France   法兰西第五共和国   (1942年7月12日)
赤道悲鸟
  作者:伊夫·马拜 译者:彭伟川
  岛上的两大宗派鹮派和鹰派明争暗斗,每一派都有外国势力的支持。当考古发现将改变两派在岛上的地位时,冲突爆发了,暴力出现了,血与火充满了小岛。
  皮埃尔是法国考古学家,妻子埃莱娜水性杨花。
  小岛上的女庄园主朱莉曾在巴黎留学,老师就是皮埃尔。朱莉的情人勒贝尔猜忌和痛恨勒贝尔。
  朱莉的管家齐娅是个有巫术的女子,她信神,能“通灵”。她的血具有神奇的作用,能预知世事,指挥大自然。当她的鼻子流血时,她与神灵达成了协议,献出了第一个孩子的生命,牺牲了第二个孩子的一个指头,以换取神灵的保护。她能神游,灵魂能出窍。展示了岛上的许多民俗,如岛民们参拜山神、向云乞灵、吞热灰、喝猴血、饭前祭神等。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编后余墨
第一章
  阳光晒得那些捕食性动物躁动不安。太阳一出来,红钳螃蟹便躲在洞里或钻到垃圾底下。上游的居民把垃圾扔到河中,河水则像病了一般,慢慢地把垃圾带向小港湾。当炎热渐渐消退时,海滩便颤抖起来。螃蟹从石缝中纷纷爬出。它们火红的甲壳星星点点,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黄昏的夕阳无力地照着它们的涶沫。它们挤成一团,不慌不忙地向沙丘进军。植物被压倒了,螃蟹们互相踩着,爬上沙石土包。在那儿,柳树被热风削去了皮,树根缠在一起。就在到顶时,爬得最快的螃蟹滑倒了,失去控制,一直滚到底下。它们从那儿重新开始往上爬,决心还是那么大。爬得最慢的和最灵活的螃蟹则以那些不幸滚下来的螃蟹踩过的沙土为依靠,轻而易举地越过障碍。那些断了腿、躺在沙滩上动不了的螃蟹成了在月光下沿沙滩觅食的饿狗的食物。要是没有不慎从海边悬崖上掉下来的小鸟,这些狗便满足于吃这些笨拙的爬行动物。
  那只羽冠漆黑的大冠鹃栖息在一棵棕榈树顶,加入了这场欢宴。当狗吃饱后回到窝里,大海平静下来,不再呻吟时,这只大冠鹃便得到了被非洲猴忽略的这些带姜味的桔红色食物。
  晚饭前,皮埃尔·多斯坐在一张后哥特式扶手椅上。这张扶手椅椅背笔直,装饰着树叶。战后不久,他母亲在为被流放者而举行的一场义卖中买了这张椅子。那些被叛徒、懦弱的同胞和敌人的同伙投入集中营的被流放者,难得活着回来。母亲独自去了那里,不想让儿子看见她讨价还价。她早就垂涎她在邻居,那个女捐赠人家里看中的这张椅子了。她坚持不懈,弄得卖者很不愉快。但她无视卖者的尴尬,讨价还价,以很低的价钱买到了这张椅子。甚至在定量分配的最艰难的日子里,她的儿子皮埃尔也没有缺过什么。她以耻辱和节俭为代价,抱着发财致富的幻想。战前她家里就很富有,虽然秘而不宣,确是实实在在的。皮埃尔明白母亲的不幸。出于对她的尊敬,也是出于对她的爱,他装聋作哑。母亲很傲气,不允许自己倒霉。但这种让人伤心的狡猾、被戳穿的谎言和那种多疑,伤了他的自尊心。为什么在他所继承的那些家具中,他偏偏把这张带有耻辱也带有勇敢痕迹的扶手椅带到岛上来呢?今晚,他再次向自己提出了这个他不想回答的问题。
  几个星期以来,没完没了的月经让齐娅痛苦不堪,她不得不每天换几次内裤,并停止与男友佩里同居,佩里是个园丁。由于气恼,她指责佩里不忠。无辜的佩里有口难辩。在别墅的院子里,她与一个偷猎者讨价还价,想买一只猴子。那是偷猎者在林中用网捕获的。那片姜果棕林抵挡着西非的干旱风,保护着耕田。猎手死不让价,弄得齐娅不得不让步。当她不再讨价还价的时候,再坚持下去就很危险了。偷猎者不知不觉地接受了齐娅所出的价格。
  这只猴子,她将送给她的兄弟,一位替人治病的隐士。她的兄弟将宰掉它,以让她摆脱她凭自己的力量无法摆脱的病痛。她得了怪病,为了止住自己大量流血,必须有另一个血比她浓的东西流血,以作补偿。隐士研究过孩子们的恶梦,在他们睡着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偷看他们。猴子的血很重,很腻。必须把折磨齐娅的贪婪的灵魂引出来。她把钱给了偷猎者。女儿诺在叫她。她把被捆绑着的猴子装进一个口袋,藏在家里的楼梯底下。
  庄园的女主人朱莉·克恩还没有回来。有时,她在海港附近一家通宵营业的酒吧里和朋友们一边喝棕榈酒,一边争吵,彻夜不归。五颜六色的渔船,钓箭鱼和石斑鱼的小渔船紧紧地互相挨着,在海浪的摇曳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这个昔日因赌场、妓院和各式走私活动而闻名的小岛,自从独立以后,便不再是交通热线:满载着生活幸福的游客的大型邮轮不再在小岛停靠。朱莉感到很高兴,她与那些对此感到后悔的人碰杯喝酒。假如她愿意,她便睡在酒吧老板,一位忠诚的朋友为她绑在门廊圆拱上的吊床上。她众多的爱慕者没有一个敢乘机引诱她:她属于一个大家提起他的名字就会害怕的男人:勒贝尔①。
  ① 勒贝尔原意为“造反者”、“反抗者”。
  齐娅在离别庄园有一定距离的自己的土屋里找到了女儿。晚饭准备好了。齐娅不饿。她咬了一口芒果,让一勺木薯粥在嘴中融化,一言不发,然后走了出去。她迅速朝四周扫了一眼,确信没有人注意她便从楼梯底下取出那个麻布袋,在头顶转了一下,不让猴子发出声音,然后跑到菜园深处。她解开锁链,把猴子扔进养兔棚的一个空笼子里,把它的脖子紧扣在铁栅门上,猴子从麻袋里出来,摇摇晃晃,终于用后腿站了起来。齐娅跟它说了几句话。声音温柔。尽管笼子狭窄,但猴子一点不显得害怕,既不想逃也不想咬。她转身走开。她咒语中的麻醉作用消失了。猴子在笼中疯狂地打转,猛撞笼壁,想把笼子撞破。它伤了肩,破了头皮,掉了指甲,手指也弄伤了。但它没有叫。
  小哑巴走到皮埃尔身边。他赤着脚,光着头,四肢瘦弱。人们把他当做哑巴是因为他跟谁都不说话。甚至连养他的齐娅也不知道他姓啥名甚。不用叫他。不等他他就来了。他蹦跳着,告诉皮埃尔他来了。皮埃尔用他的双筒望远镜看红钳螃蟹入侵,看累了,闭上眼睛。孩子以为他睡着了,便背靠着扶手椅,一动不动,关注着任何动静,听皮埃尔有规律地呼吸着。而皮埃尔则在听孩子的呼吸声。
  皮埃尔是朱莉·克恩的客人。自从他在庄园住下后,小哑巴总围着他转。这个来自他方的成年人,既严肃又可亲,整天读呀写呀,在地里翻寻东西。小哑巴有时觉得很好奇,觉得这个人的举止挺好玩的。他尽量不打扰皮埃尔,来去静悄悄的。有时,小哑巴一个星期不在。一丁点异常的声音皮埃尔都感觉得到。他总能发现小哑巴的到来,后来竟希望小哑巴前来。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免得破坏与这个孩子的关系。这个没有名字的孩子,谁也不跟他说话,人们任他进入别墅,在厨房里吃饭,在空床上睡觉。白天,他在平台上看犀鸟飞翔,或在花园里捕大鸨,用网捉蝗虫,然后一把一把地拿去喂那只大冠鹃。晚上,他坐在屋顶被晒干的瓦上,看蛇在沼泽地里劫掠杓鹬窝或巨蜥抓燕鸥。巨蜥抓住燕鸥后几口就把它们吞掉了。
  只有一次,皮埃尔看见孩子匆匆上楼梯,撞到了齐娅,窘得发抖。齐娅抓住他的脖子,笨拙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脑门,并迅速给了他一吻,然后才让他走。
  红钳螃蟹已经越过种着海边松树的弯弯曲曲的沙洲,在矮灌木林的湿地里继续进行它们在海滩上就已开始的小偷小摸。月亮洒下黯淡的光芒,黑暗躲进屋中,梦也随之来临,进入睡者的狂热之中。白天的工作、争吵和赌博使他们精疲力竭:一种像水一般流动的寂静陪伴着他们的大脑进入睡眠状态。
  “尽管很孤独,但必须活着。由于她,为了她。你我怎能不独自生活,这无法想象。孤独,是我们生活中的现实,甚至是我们的生活本身……”
  皮埃尔中断了写信。他每个季度都给在宗主国的埃莱娜寄一封信。他想劝她打消来看他的念头,却又找不到有说服力的理由。他预感到她想来看他。当他们一起生活的时候,他们立即就陷入一种空虚之中,那种死气沉沉的生活使他们精疲力竭。为了改变那种毫无生气的生活,他们认为已尽了很大的努力。从此,这种沉默将无法消除,让人感到痛苦。
  皮埃尔·多斯的书桌上堆满了资料。那张木桌歪歪扭扭的。他负责一项考古发掘工作。那项工作由殖民政府开始,叛乱期间中止,独立后,为了增强外国人的信心,这项工作又重新开始。皮埃尔在对面的墙上用图钉钉了一张马蒂厄·克恩的肖像。马蒂厄是朱莉的父亲,一个收集矿物标本的发烧友。他在保护玄武岩不受侵蚀的薄薄的粘土层下,发现了强度罕见的橄榄石结晶。在发掘过程中,他喜出望外,偶然发现了一座穴居人城市的底座。那是这个地区最古老的一座城市,曾生活着一个史前部落。其雕花的鹿角武器和依稀可辨的简陋文字证明当时的文明程度让人吃惊。由于橄榄石矿脉无法开采,这一发现使发现者不知所措。他留心不让秘密泄露出去,但有个节日之夜,他太高兴了,走露了风声,并且被当地的报纸公开了。于是,那地方成了一场秘密交易的目标,马上被保护了起来。马蒂厄·克恩临死前不久,把那块地卖给了政府,但朱莉连那笔钱的影子都没见着。独立后,当权者委托在旧宗主国建立的一个科研实验室对遗址进行科学开发。作为惟一的候选人,皮埃尔·多斯被指定在建立一支永久的考古队之前进行研究。他是春天到这里的。已经三年了。
  在来这里生活之前,皮埃尔不知道这个岛究竟在什么地方。岛的名字各地图也互不统一。他以前就叫它“岛”,现在也就这样一直叫。这是一个灭亡的帝国的一粒沙尘,其面积“还不如一个省”,他的一个女同事带着嘲讽的意味说得很明白。他决定到这里工作之前就告诉过她一个人。这个岛曾繁荣一时,它种植咖啡,宗主国则人为地控制着价格。但独立以后,小岛在几个月内就变穷了:殖民者、专家、企业的高级管理人员被赶走或离开,银行、工厂、大商行纷纷关门,资金和投资消失了。这种毁灭造成许多土著向外移民:那些被控勾结没落的殖民制度的人和那些为了养家糊口而选择移居的人人纷纷离开小岛。
  这个“百面岛”,起义者在他们胜利的那天这样称呼它,现在还有十来万人,不过没有统计过。大家应该还不了解它悲惨的现实。人们生活在建在河口的首府、散布在可耕地上的大村庄和占了领土一半的赤道丛林中。丛林中繁衍着各种各样的昆虫、鸟类、爬行动物和哺乳动物。
  这个岛远离世界,由于种植少而生活艰难。它缺乏产品,领先处于停滞状态的旅游业带来的微薄收入和国际组织的一点可怜的援助,其人道主义使命又掩盖不住政治动机。地下没有任何可开发的资源,外面对它的兴趣很快就消失了。这个岛成了一个人们渴望在那里流放和消失的地方,有时也成了人们相会的地方。
  皮埃尔上岛时非常幸运,天气“有利”。在当地的气象语中,这意味没遇上暴风雨、海啸和飓风。假如他住下来的那个月,自然力表现出敌意,岛上的居民会把天气的这种反复无常理解成大自然对他的出现抱不欢迎的态度。那样的话,他会被迫逃走,他才不会费神去抵抗呢!从此,他成了一个不动声色的男人,平静地延长被不幸中断的生命。所以,他从不反抗经验或直觉告诉他根本不可能战胜的东西。如果他抵抗,那是为了让自己觉得抵抗是一种最动人然而又是最无用的幻想。很让人失望。他就属于这种幻想。
  天气的温和使他得以留下来,他对工作的兴趣、他的发现又促使他留下来。他所依靠的组织或许宽容,或许是心不在焉,根据他的请求,延长了他考察的时间,既没要他说明,也没进行监督。走不走只取决于他自己和岛上的当权者。每当他考虑这个问题,便有一件很快被人忘却的小事情打扰他,迫使他等待,等待意想不到的事情替他作出决定。
  这幢别墅建于本世纪初。它的第一个主人在铁匠交钥匙的典礼上突然死去。只有这个主人能够制止试图强占新居的游民。
  朱莉·克恩不认识她的这位祖父。她是在父亲去世的时候继承这幢别墅的。父亲死于脑血栓,死在岛上总督推荐给他的一家旅店里。总督是旧殖民统治的代表。父亲在那里有自己的习惯。在那幢过大的屋子里,生活似乎自得其乐。朱莉住在母亲过去住的那个房间里,房间仍保持着母亲离开小岛时的那样子。母亲离开小岛是为了避开丈夫,因为她觉得丈夫的要求超出了夫妻的义务……除了每年一次寄贺卡问候,她音讯杳无。为了埋葬在家族的墓穴中,她才回到庄园。其他单间、客厅和套间是留给可能来临的客人的。厨娘齐娅和园丁佩里负责管理这些房间。
  朱莉·克恩往往住在地产边缘传教会的老屋里。传教会是祖父迎来的。小岛独立后,新主人们采取前任的做法,指责那些真心拥护他们但也要批评他们的宗教人士设反动场所,判其搞阴谋,并将其流放。传教会由此关闭。
  只有一个人永远不必担心,那就是朱莉。她拥有出身给她带来的特权,不会受到讯问,不会被迫参加惟一的党派和接受再教育课程。她既不会受到有犯罪嫌疑的陌生人的攻击,也不会受到死亡的威胁。她受到过一些恫吓,但微不足道。有人晚上在她房门前放匿名信。她收到过一只蓝鹌鹑的肚和心,用一张登有勒贝尔照片的当地报纸包着。当时,她应该引起警觉的。她没有激动,庆幸自己有朋友保护。小岛的解放者,掌权的两个宗派之一的首领保护着她。
  对于这种特权,谁也不感到惊奇。她祖父在进入新屋之前突然死亡,法官不顾明显的事实,得出结论说是自然死亡。她父亲死在酒店里,没有进行任何调查。朱莉没有上诉:看到马蒂厄·克恩赤身裸体躺在凌乱的床上,看到黑绸床单和缀珠的垫子,她打消了上诉的念头。齐娅曾经忧心忡忡。但有一天,她突然撞见勒贝尔在黎明时分用口哨吹着一支几十年来团结人民反对殖民占领的小调,离开朱莉的房间时,她放心了:只要他还掌权,她的女主人就无所畏惧。
  暴动持续了五年。由当地土著组成的两个宗派,白鹮派和鹰派,参加了解放军。打仗的起因久久不能肯定,每一派都有敌对国的外来支持。他们通过这种内战,避免了极危险的直接冲突……朱莉这个女继承人非常早熟,她把自己的大部分可耕地都分给了那些反叛者。那些人的祖先自小岛被殖民后便为她家开垦这些土地。她的祖父曾作出榜样,把几个农场送给了别人。正因为如此,仇视他的慷慨的殖民者毒死了他。朱莉只留下了草地和别墅边缘的森林。那就是她的领地。她用石墙把领地围了起来。围得很高,牧群逃不走:围得很谨慎,免得激怒妒嫉的邻居。
  朱莉了解那些为了独立而斗争的胜利者,她是跟他们一起长大的。她对他们直呼其名:他们当中的任何人,哪怕是最残忍的人,她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她也认识他们的父母和孩子。她把传教会的小教堂改成诊所,让他们在那里看病。大家都知道她给了勒贝尔大量资金,使他得以武装他的鹰派,享受胜利的喜悦。她真心蔑视财富,这使她免遭强盗的光临:她好像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还去抢她干吗?为了让大家相信她反对新政权的极端,让自己的批评权合法化,她希望自已被捕、判刑。但勒贝尔使她失去了一切机会,得不到任何惩罚。她身不由己,置身于游行示威之外。为了安慰失望的民众,勒贝尔暗中组织并且操纵了这些做出来给人看的游行。
  假如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游戏,那么谁也不可能也不愿意弄清这种游戏的规则和目的。勒贝尔明白,他的爱情不足以得到他最需要的东西——朱莉·克恩的尊重。假如他还相信她选择他是为了保持年轻时的激情,他企图控制她时她所流露出来的僵硬的微笑,则提醒他不能破坏她自己所得到的自由,并迫使他考虑她天真的自负。
  在诊所里接种疫苗,搞了整整一个下午。朱莉精疲力竭地回到别墅。她在平台上发现皮埃尔在观察星星。
  “来点酒吗?”她问。
  “谢谢。我以前从来不喝。这瓶酒好像有不少年头了。”
  “当我开车送父亲去墓地时,酒窑被盗,只剩下这瓶酒。”
  “这是怎么回事?我经常想念他。也许是因为多亏了他我才来到这里。如果说他没有找到……”
  “那是一个无法形容的男人。他是自己惟一的主人。他因爱上许多女人而负有盛名。她们觉得他英俊、可爱……我也是,我……”
  她沉默了。
  “除了这张照片,您还有他别的照片吗?”
  “我全弄丢了。甚至连我跟他一起拍的那些也丢了。”
  “他有没有留下关于我工作的那个地方的什么记录?”
  朱莉没有回答。她给两个杯子斟满酒,用塞子塞住还有半瓶酒的瓶子,然后从平台上把酒瓶摔向台阶,酒瓶被摔得粉碎。这种粗暴的举止使皮埃尔激动起来。他不敢问为什么。朱莉微笑着离开了他,下楼到厨房去了。齐娅正在做晚饭。
  “独自生活我不会感到孤独吗?”晚上,皮埃尔这样问自己。
  朱莉来时小哑巴藏了起来。他走到皮埃尔身边,皮埃尔既没有推开他,也没有看他,一言不发。孩子坐在他的膝盖上。皮埃尔怕他掉下来。便笨拙地搂住他的腰。他想跟孩子聊聊天,谈谈星星、森林、动物的叫声、夜晚、恐惧,但又尽量避免让人尴尬的亲密,所以他一言不发。他甚至在考虑,万一有人突然出现,该如何摆脱孩子而又不显得粗鲁。同时,这种信任又使他不安:它重新唤起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忘却的情景。但无济于事。
  厨房里传来齐娅和园丁佩里的声音。佩里怀疑用猴子作牺牲的作用。齐娅没有堵他的嘴,但当他把她的兄弟,那个隐士当作江湖医生时,她发火了。她大声叫嚷,迫使他住嘴。为了得到原谅,佩里在她耳边轻轻地哼起一首庆祝金凤花花季的歌曲。她听着,平静了下来。
  小哑巴睡着了。一股浓雾遮住了月光。倒映在海上的月光消失了。皮埃尔怕孩子掉下来,轻轻地把他一直抱到客厅里,放在长沙发上。黑暗中,朱莉关上百叶窗,齐娅掸去钢琴上的灰尘。看见皮埃尔如此关心孩子,她们都感动了。
  别墅前的草坪正中,有个斑岩浅口花盆,里面种着一棵美国木豆树。当佩里给树浇水时,在棕榈树上栖息了一整天的那只大冠鹃飞走了。齐娅被大冠鹃吸引住了,手中的羽毛掸子在空掸着。
第二章
  我们有时不和,这没关系。不应该害怕有不同的意见。因为这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你有东西要教我,我也有东西要教你。你应该告诉我你对我的工作有什么意见,因为你已经参加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好。你也应该告诉我你的怀疑、恐惧、期望和梦想。我不会告诉你我的这些。我已经没有了。
  很少人能给我别人所不能给我的东西,你是其中之一。我需要你就像我需要阳光一样。从此以后,你和我的研究、我写的文章一样,是我活着的证明之一。最迫切、最需要的证明。但愿些不懂的人能够沉默。但愿那些懂的人……
  康贝读着皮埃尔的这些未写完的文字。激动万分,眼睛模糊了。这些文字夹杂在涂涂改改的笔记中,不是私人信件,而是他留在房间里的旅行箱中的分类卡片。他从宗主国旅行到这个小岛,只带了一件行李。他一到,就把箱里的大部分东西都分掉了:不适合当地习俗的衣服,多余的小玩意儿。他留下了诗集、个人资料、信件、照片和他在考古生涯中要用的测量仪器和光学仪器。
  在朱莉的推荐下,他让一个裁缝做了两条宽大的长裤,几件浅黄色的棉布茄克衫,那是阳光不喜欢的颜色。他天天戴的那顶草帽是园丁送的。作为回赠,他把自己的金表送给了园丁:自从他学会根据日轨看时间以后,他就不需要手表了。如果天阴,时间的早晚对他来说就不重要了。
  康贝又把那些文字读了一遍,字里行间哀伤的柔情使他大为震惊:皮埃尔对大家,尤其是对自己周围的人十分谨慎,不可能如此动情,尤其是通过文字表达出来,这是一种无目的的写作练习?抑或是他偷偷在写的某个故事中的几行?康贝把那页纸放在他要处理的那堆文件上,没有等皮埃尔。皮埃尔天天睡午觉,以弥补长期的失眠。他去工地干活了。雨季拖延了进度。
  他所挖的那个洞穴已在丘陵腰部凹进去,对住在森林中的人来说,那是个好住处。晚上干了坏事以后,他们便在洞里休息。这个洞避风,猛烈的寒风吹不着,但面临着泥石流的威胁。这个洞被一代代的土著占据,最近的那些土著有意乱七八糟地种了一些柚木,遮住了通道。他们用柚木的叶汁来染衣服。低矮的芒果树和挂着串串花朵的金合欢犹如一道厚厚的帷幕,堵住了入口。在进去之前,皮埃尔和康贝得低声地叫暗号。那是齐娅教他们的,可以免遭不见身影而又随心所欲的主人们的伤害。经过受骗上当,他们已成了有效的防盗者。
  勒贝尔对发掘工作抱着怀疑、嘲笑和冷漠的态度。然而,他又要求所有的发现都必须定时向他汇报。康贝每天造表,每月一次提交给政府一份。勒贝尔真的看得懂吗?当他突然到访工地时,他从来不提此事。他以为通过这种不明不白的手段控制了皮埃尔,而皮埃尔则让他根本无法查出他所造清单的真实性和准确性,他乐于保持这种虚幻。
  天很亮,没有云。一股浓雾减低了热度,但让人感到更加难受。康贝从来不注意防晒,他在洞外继续清理一尊破碎的小雕像。皮埃尔已把雕像的大部分都修复了:猛兽的脚,马的大腿,男人的性器官,女人的上半身,光滑而年轻的脑袋戴着帽子,犹如一个出征的国王。这个谜一般的两性人缺了下巴和嘴唇。康贝用牙刷和画笔(皮埃尔只允许他用这些工具)仔细地刷着,一厘米一厘米地使雕像整个露出。他吹掉灰尘,就像吹着孩子的眼皮,轻轻把他唤醒一样。他用手指抓起残片,放在凳子上:看到自己刚刚发掘出来的美丽的微笑,他不禁露出了笑容,但也感到不安,就像目睹人或动物的出生而感到不安一样。他离开自己的宝贝,靠在一棵槟榔树上。槟榔树的树冠布满了浆果,上面满是无尾的老鼠。他闭上眼睛,想象着那令人赞叹的寂静和他主人皮埃尔难以察觉而又强烈的感情。他听见皮埃尔来了。
  那只大冠鹃从一棵金凤花的树梢仔细观察着森林。树木灿烂的花朵藏起了它,遮住了偷猎者的视线。为了不伤羽毛,偷猎者用弓射鸟。大冠鹃望着一只鹞在天上飞翔;盯着一只被干枯的芦苇缠住身子的珠鸡;看到一只鹈鹕因自己的雏鸟吱吱喳喳叫着没能逃走,被一条巨蜥撕得粉碎;目睹绿色的猴子在被扬子鳄侵入的多涝的洼地边玩危险的游戏,它们因自己机灵而蔑视扬子鳄。但一只笨拙的猴子惨叫起来,提醒不安但顽强的猴群,万事有度。
  这只以植物为食的大冠鹃,见证了没完没了、无处不在的屠杀,但没有参与。它是林中之王,独自控制着这座森林。它烦闷得麻木不仁。它尖叫着,表示自己的不满,在树冠上空飞行、盘旋,停在一棵吉贝的主枝上,用自己黄色的勾喙啄着毛茸茸的果实。
  当它独处时,它当然是孤独的。那时这只失眠的大冠鹃便日夜观察着这个纷乱的世界。当它忍不住时,它便低沉地叫着,表达自己古怪的哀伤。于是那些引它生气的动物飞禽便不安起来,其他动物和飞禽则和它一道悲伤。
  热风从打开的窗口吹进房间,把纱窗帘吹得胀鼓鼓的,似波浪起伏,就像一个淫荡的舞女挥舞着手臂。朱莉·克恩习惯地抽起一支园丁用种在暖房里的烟叶卷的香烟。烟叶是放在家中阁楼上晾干的。未经允许,谁也不准上阁楼。她翻开一个记录本,放在膝盖上。本子上的字小得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认得出来。那是她在考古学院听皮埃尔·多斯讲课时所作的笔记。父亲的猝死使她决定离开小岛,远离那些人。他们的目光使她的悲伤更加持久。“我必须忘掉一些情景,用别的东西来取而代之。”她曾这样对齐娅说。“就像对男人一样,”奶妈笑着议论道。朱莉的远离使奶妈非常失望。
  朱莉在宗主国逗留期间,曾是皮埃尔·多斯最用功的学生,也是他最喜欢的学生。她第一次进入图书馆那天,皮埃尔就注意到她了。她身材苗条,肤色偏深,步伐矫健;瘦瘦的脸,黑黑的眼睛,薄而丰满的嘴唇,简直是“埃及美人”的化身。“埃及美人”是某学者在一个冒险家进行军事行动期间所塑造的形象。朱莉翻书的动作灵巧而坚决。以避免过分谨慎可能造成的遗憾。她读书甚多,对身边的人相当陌生,然而并不蔑视他们。她的背挺得笔直,头微倾,写字的左手十分精巧,灵活的右手绞着自己的一束直硬的头发。她耳朵的轮廓十分清晰,嘴唇湿润而富有光泽……那天,皮埃尔冒着让人讨厌的危险,看着朱莉,就像夏日的夜晚,他凝视着天空,想发现只有仔细观察才能慢慢发现的一颗难以看到的星星。这种谨慎然而执着的好奇使朱莉突然向他扭过头来。她把钢笔和本子放进包里,还掉书,既没有跟谁打招呼,也没有打扰任何人,离开了图书馆。
  皮埃尔被朱莉迷住了。朱莉的离开并没有结束他的这种迷恋。为了把这位少女的形象刻在脑海之中,皮埃尔仍盯着她刚刚离开的那个地方,盯了好几分钟。他所凝视的地方一片空茫。一个学生向他提了一个问题,他语无伦次地作了问答。渐渐地,他缓过神来。为了把心收回来,他重读了写给母亲的信中的最后几段。朱莉刚才出现时,他正在写这封信:
  ……我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要与你分享这种回忆,它们仍然那么强烈,与童年时代的任何回忆都大相径庭,以致于岁月流逝而人们仍然不能理解——它们的消失使人们从此无法将它们与别的东西相比——为什么有的回忆更容易被人遗忘……让你唤起这种回忆也许会摧毁那种仍牢记在心的回忆。如果确实是这样,那就证明那种回忆已不再需要。暑假里,我每天早上都陪外婆玩牌。那几个炎热的星期,你母亲邀请我们去乡下避暑。我们住在她的一间侧屋里。她在与她卧室相连的小客厅里接待我们。由于护壁板的颜色是绿的,她的卧室便叫做“绿屋”。她老作弊。这其实没有必要:她想赢的愿望是那么明显,连我这个小孩子都看出来了。为了让她高兴,我总是准备输给她。她不喜欢你。她以自己的方式恭维人,我忙不迭地附和。要不然,她便自言自语,话题只有一个——你;你的衣服,你的发型,她都觉得很难看。她形容你是“心血来潮”、“铺张浪费”,她极准确地描述你的品行不端。凡虚构者都能这样描述得活灵活现。最后,她的口气缓和了一点,这使她的断言变得无可辩驳:“当然,我没有正式的证据,但你父亲活的时候就已经……”她想毁人的愿望,加上她的言下之意,具有一种灾难性的影响。
  我想起来,有个星期天,她强迫我留下来和她玩,而不让我陪你去教堂。她差点输了,不是因为我太机灵或不让她,而是因为她心不在焉:她想玷污你,这种愿望是如此强烈,以致于她多次失去了出牌的好机会。她用的词和句太粗鲁、太残忍了,但我又不敢顶嘴。结果,我忍不住流泪了。她看着我哭,低声埋怨着,最后沉默了。她摊了牌,数着自己的分数。我好不容易止住悲伤,安静下来。这时,我听见走廊的木地板“吱嘎吱嘎”响起来,那只能是你的脚步声。
  所以,你每天上午都站在“绿屋”的门后。你听着。你听见你母亲由于妒嫉而坚持不懈地辱骂和恶言恶语,试图抹杀她不知如何给你的那种独一无二的爱,玷污你在我心目中的那种活生生的、温暖的、无以伦比的、被我一天天美化的形象。她也听到你了吗?难道是由于我的泪水?她结束了我们的赌牌、我们的天天见面和她的脱胎换骨。从此,我再也不想玩任何有罚则的智力游戏,当你……
  皮埃尔·多斯撕毁了这封未写完的信,读起他的一位考古学同事的一篇博学的文章来,直到图书馆关门。那篇文章说,在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小岛上,最近发现了一批刻在岩石上的壁画。
  勒贝尔,甚至在他掌权后人们仍这样称呼他。自从他参加地下独立运动之后,谁也不再叫他真名。人们想忘掉他的真名,害怕哪天泄露了他的秘密。这天晚上,他离开了他的一座府邸。他拥有那些府邸,却没有所有权。他觉得拥有财产会妨碍自由。他打扮成一个老水手,混入那些朝圣者当中。月圆之夜,他们在月光下躺在地上,起身,俯伏,又躺下。他们躺下的身躯每次都前进一点,就此一直爬到巴尔吉达山顶。小岛的原始神灵就在那里。它们无声,无形,但巴尔吉达每次求它们惩罚或庇护某个居民时,它们都显得很灵验。
  很久以前,为了躲避妒嫉它闪光的鳞片和速度的水神,巴拉吉达从海中冒出水面。在第一个岛民的帮助下,它在附近山顶上找到了庇护所。它的救命恩人就把它藏在那里。早就居住在那里的精灵们接受了这个避难者,不是因为同情——它们对别人的痛苦无动于衷——而是为了消遣。它们用被保护者的姓来命名这个地方。每条鱼出生的时候,潮汐之母——月亮都赋予这个鱼这个姓。这样,它所属的那个种类就永远不会灭绝了。水神没有了牺牲品,便沿着小岛游荡。时间一长,它复仇的愿望也消失了。
  勒贝尔也同样,隐姓埋名,穿着水手服,向巴拉吉达致敬。他觉得自己和巴拉吉达可以互相依赖,可以匹敌。在这种情况下,他忘了自己是反迷信的。他把淡紫色的蓝花楹献给了那个象征神秘之鱼的熔岩雕像。那束淡紫色的花是朱莉专门为这一仪式采集的,虽然她没有亲自参加仪式。
  朝圣结束后,勒贝尔溜进泻湖周围的芦苇和竹林。它们像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好奇者和渔夫的视线,使他们看不见别墅。他翻过围墙,跳上平台,照自己的习惯,爬窗进入了房间。朱莉躺在床上等他,眼睛望着像波浪一样起伏的窗帘。这一切,看守领地的佩里竟毫不知觉。
  齐娅虽然没看到他,但知道他在那儿。她欣赏他,但又怕他。只要他在别墅里,她便双腿紧夹一个塞满大头针的布娃娃,乞求森林之神的保护。那个布娃娃,她是根据勒贝尔的头像制作的,穿着制服。她要让他流血。
  朱莉在半明半暗中看着自己的情人。他具有一种十分让人不安的美。“死神在抓住替死鬼之前,”朱莉的父亲曾这样说,“往往会弄得他们面目全非,使他们变丑。有时则相反,它让他们变得很美,从未有过的美。这就是死神的真正狡猾之处。替死鬼的消失使死神感到后悔,后悔看见它所美化的东西离开了仍让人向往的生命;后悔被它变丑的东西离开了而自己却不那么悲伤。”这种非同寻常的美,他在妻子回小岛来死的那天,在她脸上发现了。现在,朱莉也发现,那个隐藏着的狡猾的死神,使她所爱的男人具有一种极为迷人的魅力。她喘不过气来。她为他感到害怕。
  勒贝尔是厚颜无耻的,他不隐瞒自己的欲望。当他觉得自己想使用身体的时候,他便去使用自己的身体。为了斗争,也是为了快乐。这种随意是天生的,不带虚荣心,没有羞耻感,这使他的伴侣得以摆脱传统和教育所强加的那种生理上的抑制。他的狂喜极具感染力,这表明他很有声望。他朝三暮四,但方式很忠诚:他以机会平等为名,并把它当做是一种政治口号式的原则,不让自己歧视任何人,满足所有冒着影响声誉的危险,明确表示对他有意的女人的愿望,但只限于一次。而她们也应该满足于他的这种惟一的表达感情的方式,并将之牢牢地留在记忆当中——重复会使他失望,更新才不会使他感以乏味。这种借口,这种为他众多的艳遇所作的狡猾的辩解使朱莉大笑。她没有生气。她是佼佼者,也是他来进行突然袭击的惟一女人。只要她愿意,她就能这样。
  今晚,他比以往急切。往常,他都让她就外面的事情提些问题,尽管他从不回答,而总是一边听一边抚摸着她。他粗鲁地剥掉她身上不多的几件衣服,用手、手指、嘴唇和舌头一一清扫这具他熟悉每一个部位的温顺的身体。朱莉强行规定了这种性感的前进路线:她伸长脖子,抬起胳膊,耸起双膝,分开大腿,转身,准许他逐渐占有她。为了保持和谐,这种占有既不允许中断,也不允许太快,任何迟疑都会被当做是一种拒绝。他并不在乎这种拒绝。
  朱莉喜欢这种不可改变的步骤,它不但不会使她感到厌烦,反而使她放心。在做爱过程中,她对多变的花样,对人为的、预谋的哪怕她觉得是自发的荒唐行为皆无兴趣。服服帖帖,最终必然被杀,这种合乎逻辑的后果,她没有真正领教过。所以,她不喜欢精心设计的放荡,而喜欢有效地利用礼仪。严格来说,规规矩矩会使蔑视礼仪的人感到解脱。
  勒贝尔生性寡言,当他坠入爱河时,他便默不作声。由于这种沉默,朱莉得到了她所喜欢的那种乐趣,听到了情人身上发出的声音: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内脏的低语,他冒汗的皮肤湿漉漉地发出噼叭声。无论他怎么搞,她都不觉得痛苦。做完爱后,他说话滔滔不绝。他笑着下结论,就像口号一样无可辩驳。朱莉对这些结论的缺陷和简单不作任何批评。勒贝尔不允许对他肯定的东西进行讨论,更不允许拒绝。他觉得那是徒劳的。有时,他的意见使伙伴的印象深刻,但又总是说服不了他们。伙伴们地刚想辩驳,他便堵住他们的嘴:“辩驳如果抹杀它所质疑的观点,它将与这种观点一同消失。所以,辩驳是没有用的。”他们甚至懒得去弄明白有的人曾因辩驳而送命。
  朱莉希望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拒绝她所拒绝的东西。她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期望。她生活在现在。她既不让自己破坏这种关系,也不让自己延长这种关系。当勒贝尔强迫自己做什么事时,她便满足于享受这具身躯。其力量、毅力和美比别的肉体更能使她发现自己肉体的秘密、局限和能力。她很满足,既不撒谎,也不许诺什么。她听勒贝尔说话。她解开那头用银发圈束起来的卷曲的黑色长发,把手指伸进去,弄散了它们。当她弄完的时候,他像来的时候一样,跳窗离开了。
  小时候,朱莉常在初秋陪父亲巡视领地收租。佃农们为了少交租或迟交租,总是恭维父亲,极尽奉承拍马之能事。朱莉听得很烦,而父亲总是答应他们。只有一户人家,朱莉愿意在那里呆得久一点,那就是勒贝尔和他的寡母的家。勒贝尔的母亲身材高大,身体干瘪,一头短发。她独自耕种一块她的先辈耕种了几代的田地。她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蓝光。她沉默寡言,只跟传教士说话。传教士们帮她养大了儿子。没有人知道谁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个白人,这是人们根据孩子的肤色判断的。母亲对总在引诱她的男人抱有敌意。她从不跟人打招呼,只向教堂里的神低头。她每个礼拜天都到教堂去祈祷。平时,忙了一天之后,当她感到疲劳、孤独、想哭的时候,她也会在晚上去教堂。她对她不曾想要的独子非常严格,反复用格言向他灌输生活准则。那些格言,她说是从她母亲那里学来的。她母亲是一个江湖医生,人们对她母亲的本领至今还记忆犹新。事实上,那些格言是她自己编出来的,她一一把它们写在教堂的小册子上,强迫儿子把它们背下:
  “太阳从不孤单。”
  “蜘蛛咬东西时自己也在哭泣。”
  “微笑是魔鬼的眼泪。”
  “强逼的沉默致人于死命。自由,能解放一切。”
  “别看月亮,你是在盗它的光。”
  “你的受害者的目光就是你母亲的目光。”
  ……
  在学校里,勒贝尔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最高的分数。他跑步最快,能单手爬绳,篱笆跳得最高,并避免与同学们吵架。如果非打不可,他们总被打得落花流水。他的温顺和在学校里的成绩博得了老师们的欢心,他的气质和声誉使老师们印象深刻,但他独立的精神和性格力量又使他们担心。放学回家时,他经常改变路线。他掏鸟窝、吞鸟蛋、踩麦秆、嚼蚂蚁、偷看羚羊经过、观察人们在山脚点火烧草。他还敢捉蛇,捉到后轻轻抚摸,然后放走。
  他像母亲一样,总那么不合群。他大声地对植物和鸟儿提出疑问,讲述自己的计划、梦想、欢乐和哀伤。有时,他也唱歌。他的歌声庄严、火热,能平息风暴。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获得自由的时候,有个人在悄悄地看着他。那就是朱莉·克恩。他们俩同年,都喜欢孤独。几天来,她在放学后偷偷地跟着他。尽管路线经常变换,但殊途同归,最后总以领地为目的地。在那儿,齐娅等待着朱莉,勒贝尔的母亲等待着勒贝尔。如果他们回来迟了,衣服弄脏了,或因道路艰险衣服被撕破了,她们从不责备他们。
  一天下午,朱莉跟踪着勒贝尔。一只大冠鹃不停地在他们头顶盘旋。朱莉望着大冠鹃,一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枝。勒贝尔听见了。他没有转身没有放慢脚步。在林中的一块空地上,他停了下来,躺在一丛蕨草上。几只红喙老鸟在等待夕阳西下,以便在芦苇丛中的沼泽地上空飞翔,捕食黄昏时分醒来的昆虫。勒贝尔扫了一眼,确信朱莉正注视着他,便掏出那玩艺儿,自慰起来。朱莉继续看着他。当他发出叫声时,她开怀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响亮、坦荡,引得勒贝尔也笑了起来。他站起来,走向一棵很细很细的木瓜树,不让朱莉看见,然后一言不发地向朱莉伸出手去。朱莉抓住那只手吻着。在回去的路上,她始终抓着那只手。他们迟迟不愿回家,尽量延长回家的路程。
  从此,他们便难分难解了。朱莉到宗主国上大学后,为了不中断他们被迫停止的交往,常常回忆他们频频接触时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勒贝尔也离开了小岛。为了摧毁他事实上再也无法体验的生活,他不再与朱莉联系。他成功地当上了一个小团体的首领。其成员都是流亡在外的他那个氏族的人,坚决支持小岛独立。他对他们进行了训练,准备进行地下斗争。朱莉也回到了小岛,她从来不相信武装斗争的作用,如果不是有些无辜者甚至罪人因为他,因为他坚决的摩尼教思想和致命的乌托邦而丧生的话,她得知勒贝尔的历险会哑然失笑的。面对他所犯下的错误,指手画脚、指责还是嘲笑?晚上,当勒贝尔像前一天晚上爬窗离开她那样,爬窗潜入她的卧室时,她宁愿什么都不告诉他。他一言不发,与她翻云覆雨,向她详细讲述自己的流放、斗争、胜利、失望和他如何与新政权保持距离。
  他讲完后,把头放在朱莉的肚子上。她抚摸着他的头发、脖子和肩膀,使他平静下来。他的手激动得发抖。他闭上眼睛。他们重逢的第一天晚上,她没有睡着:为了摆脱他无法独自承受事件,他把自己的经历都告诉了朱莉。那一幕幕情景使朱莉一直醒到天亮。黎明时分,精疲力竭的朱莉睡着了。当她醒来的时候,勒贝尔已经离开。
  齐娅在向云层乞灵。在神的作用下,在空中飘移的云层,像树木、图腾和石柱一样,是乞灵有效的中介物。最见效的季节是夏季,最佳的时辰是黎明,沉睡了一晚的卷云舒伸着身子,苏醒了的积云幸福地投身于慢慢产生的炎热。它们懒散而缓慢地全都动了起来,渐渐散开,生怕晚了。这是不可避免的。如果声音不大,呼叫它们是没有危险的。但动作必须快:天一亮,它们往往就脾气突变,可能会猛烈地四散,加快变化的速度。这样,人们的乞求就不那么灵验了。
  齐娅有丰富的经验,能预感到何时乞灵最佳。那时,她便按照父亲教给她的办法,把一些奇花异草混杂在一起,点火,让烟升向云层。齐娅每次都要改良原始配方,加入一种陌生的植物。这种植物如果散发出毒气,便会伤害云层,加快云层的变化,使云层大发雷霆。相反,如果这种植物散发出香味,她便用它来迷惑云层,使其温顺,到现在为止,齐娅一直没有让云层失望过。她的秘密是:将新植物的花与叶混在一起。她一开始制作,风便将其灵魂吹入花中。它们燃烧起来,无疑会使云层感到高兴。
  齐娅知道勒贝尔在朱莉房间里,心中极为担心。她准备了花草,将其混合在一起。在争取独立的动荡中,这种花草曾保佑过别墅。如果神要发怒,它会提前预告的。勒贝尔和朱莉的关系无疑会让神感到生气。
  齐娅把乌缨丹、芦荟、五加树和曼陀罗的叶子放在大土罐中发酵,留下它们的全部液汁。然后又把螺旋花等其它植物的种子放在一只已经生锈的金属盒子中提炼。那个盒子是朱莉的父亲以前用来装淫秽图片的。齐娅颤抖着又添加了几朵花和一片杯芋叶。当她在树上摘这片叶子的时候,她才发现这片叶子是那么的薄。
  暗火消耗着混合物,没有火星。白烟化作一缕缕灰烟,呈螺旋状,迟迟疑疑,升向空中,勒贝尔给了朱莉最后一吻,跳窗而去,离开了朱莉的房间。他举起手中的酒瓶,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把酒瓶扔进矮树丛中,消失在竹子后面。那些矮树丛开着漏斗状的花朵,血红血红的。
  齐娅确信自己没有被人看见,放下心来,闭上了眼睛。她摸索着抓起一把热灰,放到舌头上,用涶沫搅匀。当她圆睁因白内障而失明的眼睛,盯着太阳,向云层感恩时,她便把这些热灰咽下肚去。
首页>> 文学论坛>> 恐怖悬疑>> 伊夫·马拜 Yves Mabin Chennevière   法国 France   法兰西第五共和国   (1942年7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