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历险小说>> 卡爾·麥 Karl May   德國 Germany   德意志聯邦共和國   (1842年二月25日1912年三月30日)
印第安酋長
  作者:卡爾·麥[德]
  周正安 譯
  一條鐵路將嚮西部延伸,“老鐵手”和“三葉草”來到印第安人領地,在部落間的衝突中,阿帕奇人的酋長“好太陽”飲彈身亡,美麗的姑娘“麗日”追求文明與愛情被人殺害,年輕的溫內圖踏上了復仇之路……
  01、青角
  02、剋雷基·佩特拉
  03、與奇奧瓦人結盟
  04、溫內圖被俘
  05、“閃電快刀”
  06、在刑柱上
  07、歃血為盟
  08、黃金的詛咒
  09、跟蹤追擊
  10、塞姆獲救
1.青角
  親愛的讀者,你知道,“青角”這個詞是什麽意思嗎?無論用在誰身上,這個詞都損人、氣人到極點,它指的是觸角。
  “青”就是青,“角”就是觸角。因此“青角”是個剛到這個國傢(指美國),缺乏經驗,尚顯稚嫩的人,如果他不想惹人嫌,就得小心翼翼地探出他的觸角。
  我當初也是這麽一個“青角”。
  別以為我那時承認或者說知道這個侮辱人的稱呼和我正相配!纔不呢,要知道“青角”最大的特點就是總認為別人太“嫩”。
  ——恰恰相反,我認為自己是個聰明絶頂、經驗豐富的人,我可是——按習慣的說法——上過大學的,而且從沒有怯過考場。我那時還不明白,生活纔是真正的大學,學生時刻都在接受命運的考驗。故鄉沉悶的環境、增長見識的願望以及天生對成功的渴望驅使我遠渡重洋來到美國,那裏當時的條件對一個野心勃勃謀求發展的年輕人來說,比如今要好得多。我本可以在東部安頓下來,可大西部吸引着我。我打零工,用掙的錢把自己好好地包裝了一番,心中充滿快樂和勇氣,就這樣來到了聖路易斯。在那兒,好運氣引我進入一個德國家庭,讓我暫時安頓下來,當了家庭教師。這傢的社交圈子裏有位亨瑞先生,他是個怪人,以製槍為業,具有一種藝術傢的熱情,時常以那種源自故土的老派的自豪感稱自己為“槍匠亨瑞先生”。
  他是個仁慈善良的大好人,但表面上看起來恰恰相反。他除了前面提到的那傢幾乎不與任何人來往,對待自己的顧客也簡單生硬,其實顧客也衹是因為他的貨好纔來找他。在一次恐怖事件中他失去了妻子兒女,他從不提這事,我根據一些暗示猜測,他們是在一場突襲中被殺害的。這遭遇使他變得粗暴異常。他也許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多粗魯。他的內心是溫柔善良的,每當我提起故鄉和心中牽挂着的傢人,常會發現他的眼睛濕潤起來。
  在他告訴我之前,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他這麽一個老人,偏偏會對我這麽一個年輕人表現出偏愛。自我來後,他比以前來得勤了,他聽我講課,老是纏着我,最後竟邀請我去看他——還不曾有人如此受他青睞,因此我盡量避免使用他給我的權利。看來他一點兒也不欣賞我的謹慎。一天晚上我去了他那兒,他那張怒氣衝衝的臉和招呼我時的口氣——他連“晚上好”也沒說——我至今還記得。
  “昨天您呆在哪兒,先生?”
  “在傢。”
  “那前天呢?”
  “也在傢。”
  “呸!別蒙我了!翅膀像您這麽嫩的鳥兒,不會呆在窩裏。他們到處都伸一嘴,就是不去該去的地方!”
  “那麽您說我該去哪兒呢?”
  “到我這兒來,知道嗎?我早就想問您點兒事兒了。”
  “那為什麽一直沒問呢?”
  “因為我一直不想,聽見了嗎?”
  “那什麽時候想呢?”
  “沒準兒就是今天。”
  “那您儘管問吧!”我一邊說一邊坐在他幹活兒的那張椅子上。
  他驚奇地看着我大搖其頭。
  “儘管問!就好像我想跟一個‘青角’談話之前還得先徵求他的同意似的。”
  “‘青角’?”我重複了一遍,皺起眉頭,因為我感覺受到了侮辱。“我想,亨瑞先生,您這話是沒留意脫口而出的吧?”
  “別自以為是了,先生!我是想好了纔說的,您就是個‘青角’,簡直太青了!您那些書本都裝在您腦子裏,這不假。奇怪的是您教給那些人什麽。這個年輕人很清楚星星離這兒有多遠,內布卡特納國王在磚頭上寫了些什麽,看不見摸不着的空氣有多重!——因為他知道這些,就以為自己是個聰明傢夥了!可是您給我聽明白,衹有把鼻子插到生活裏去——大概得五十年吧——您纔會知道什麽是真正的聰明。您現在知道的那些東西算不了什麽,簡直什麽也不是。您現在的能耐更是沒有用。您連開槍都不會!”
  他用一種極端輕衊的口氣說出這番話,而且他那麽肯定,好像他自己說的話非常正確。
  “不會開槍?哼!”我微笑着回答。“這大概就是您要問我的問題吧?”
  “對,這就是。那麽清說吧!”
  “您衹要交給我一支好槍,我就回答,否則就不。”
  他把正鏇着的槍膛放到一邊,起身走近我,用驚奇的目光打量着我。
  “交給您一支槍?决不!我的槍衹交到能給我帶來榮譽的人的手裏。”
  “我有這樣一雙手。”我嚮他點着頭。
  他又斜眼打量了我一下,坐下去,重新開始鏇他的槍膛,嘴裏嘟囔着:
  “好一個青角!放肆得簡直能把我逼瘋!”
  我隨他去說,因為我瞭解他。我抽出支煙點上。接下來大概有一刻鐘的工夫誰都沒吱聲。後來他再也忍不住了。他一邊把槍膛舉起來對着光看,一邊說:
  “打槍可比看星星或者念內布卡特納國王的磚頭難,知道嗎?您摸過槍嗎?”
  “經常摸。”
  “也瞄過準兒,扣過扳機?”
  “我想是的。”我給逗樂了。
  “打中了嗎?”
  “當然!”
  他一下子把查看過的槍膛放下,再次看着我說道:
  “打中了,當然!可打中了什麽?”
  “自然是靶子了。”
  “什麽?您是當真要哄騙我嗎?”
  “是聲明,不是哄騙。這是真的。”
  “見鬼去吧,先生!真不明白您是怎麽回事。我相信,就算是射一堵有十米長五米寬的墻,您也得射偏了。可您還在這兒一本正經地發表聲明,簡直能把人氣炸了。我可不是您教的那個小孩兒知道嗎?像您這樣的一個青角、書蟲,也想打槍!鑽在那些土耳其、阿拉伯、還有別的什麽破書堆裏,還想有時間打槍!把那邊釘子上挂着的那支老槍拿下來做個瞄準兒的樣兒!這是桿獵熊槍,是我的手拿過的最好的槍。”
  我走過去,把槍摘下來,端起來瞄準兒。
  “哈羅!”亨瑞喊着跳起來。“這是怎麽回事兒?您拿這槍就像拿一根手杖,這可是我所知道的最重的一桿槍啊!您有這麽大勁兒嗎?”
  我不答話,用右手抓住他係着紐扣兒的上衣下襬和褲帶,把他舉了起來。
  “行了行了!”他大叫。“放開我!您比我的比爾勁兒大多了呢。”
  “您的比爾?他是誰?”
  “是我兒子,他——不提這個了!他死了,跟別人一樣。他答應要做個有能耐的人,可我不在的時候,他和他們一塊兒被殺了。您和他個頭兒差不多,眼睛幾乎跟他的一樣,嘴也是。所以我對您——喏,這不關您的事兒!”
  一種深刻的悲哀布在他臉上,他用手抹了一把,以慣用的語氣說下去:
  “可是先生,以您這樣的力氣,卻一心撲在書本上,太可惜了。您該鍛煉身體!”
  “我練了。”
  “真的嗎?”
  “真的。”
  “拳擊?”
  “我們那兒不練這個。但是體操和摔跤我都練。”
  “騎馬呢?”
  “也練!”
  “擊劍呢?”
  “教過別人。”
  “先生,別吹牛!”
  “您想試試嗎?”
  “謝謝了!已經夠了!還得幹活呢。坐下坐下!”
  他回到他的椅子那兒,我也按照他說的做了。接下來的對話衹是在蹦單字罷了,亨瑞的腦子裏似乎正轉着什麽重要的事兒。忽然,他從他的活計上擡起頭來,問道:
  “您搞數學嗎?”
  “數學曾是我最喜歡的學科之一。”
  “代數、幾何?”
  “當然!”
  “丈量土地呢?”
  “尤其喜歡。我經常帶着測量儀器到處跑,就是為了自己開心。”
  “您能測量?是真的?”
  “是的。我參加過測量長度和高度的工作,雖然我不想說自己是個合格的測量師。”
  “哦——很好,好極了!”
  “您為什麽問這個,亨瑞先生?”
  “我自有原因,明白嗎?您現在還不用知道這個,到時候會知道的。我先得——哦對,我先得確信您會打槍。”
  “那就考考我吧!”
  “我會的;這您就放心好了。您明天早上什麽時候開始上課?”
  “八點。”
  “那就六點來找我吧!我們去靶場,我在那兒枝槍。”
  “為什麽那麽早?”
  “因為我不想等太久。我要用事實證明您是個‘青角’。不過這會兒不說這個了,還有別的更重要的事兒要幹。”
  他從一個盒子裏拿出一塊多棱鐵,開始挫它的角兒。我發現它的每一面上都有一個孔。
  他幹得是那麽聚精會神,似乎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他的眼睛閃着光,當他不時地打量他的作品時,幾乎帶着一種愛慕的表情。這塊鐵對他一定非常重要。我很想知道原因,於是問他:
  “用這個也能做成槍的零件兒嗎,亨瑞先生?”
  “對”,他答道,好像纔想起來我還在那兒。
  “可我沒見過哪種槍還有這麽一個部件兒”,我提出了質疑。
  “我認為有。會有的。大概會叫亨瑞牌兒吧。”
  “啊,是一項新發明?”
  “是的。”
  “那麽能告訴我這個秘密嗎?”
  好一會兒工夫,他往那些孔裏面看着,嚮各個方向轉動那塊鐵,幾次把它放到槍膛末端,最後終於說道:
  “能,我信任您,因為我知道,雖然您是個地地道道的‘青角’,可您善於沉默。所以我可以告訴您這東西將來是個什麽。這是個接套,是二十五發的連發槍。”
  “不可能!”
  “住嘴!我還沒有傻到去做不可能的事情。”
  “可您必須得有能裝二十五發子彈的彈倉!”
  “我有。”
  “那它們會又大又不輕便,會礙事的。”
  “衹有一個彈倉。很輕便,一點兒也不礙事。這塊鐵就是彈倉。”
  “用它作彈倉?熱度問題怎麽辦?彈倉不會變得太熱嗎?”
  “决不會。槍膛的材料和處理方法是我的秘密。再說,有必要一發接一發地把二十五發子彈一下都打出去嗎?”
  “很少。”
  “就是嘛!這塊鐵會通過一個特殊的機械裝置滾動。二十五個孔裏裝二十五發子彈。每打一槍轉一下,把下一顆子彈推進槍膛。這個念頭我轉了好多年都沒成功。現在看來行了。我這個槍匠已經有了個好名聲,現在我就要名聲大振了,我會掙到很多錢。”
  “外加一顆壞良心!”
  他驚奇地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後問:
  “一顆壞良心?怎麽會?”
  “您不認為,一個殺人兇手得有顆壞良心嗎?”
  “該死!您難道想說我是個殺人兇手嗎?”
  “現在還不是;可很快就是了,因為助長殺人和殺人一樣嚴重。”
  “見鬼去吧!我不會助長殺人行為的,哪怕衹有一次。”
  “一次?可能會是一次大屠殺!您想想看:一旦您造成了能一氣兒連發二十五發子彈的槍,而這槍隨便到了哪個無賴手裏,那麽不久,那邊的大草原上、原始森林裏、山𠔌中就會爆發一場殘酷的大屠殺。那些可憐的印第安人會像草原狼一樣被打死,再過些年就再也沒有印第安人了!您想讓您的良心背上這個包袱嗎?”
  他瞪着我不做聲。
  “而且”,我接着說,“如果每個人都能買到這件兇器,您在很短時間內就能賣掉成千上萬支,可野馬野牛以及一切印第安人賴以生存的野獸就要滅絶了。成千上萬的壞獵人會帶着您這種連發槍到大西部去。人和野獸會血流成河,用不了多久大峽𠔌兩側地帶就會了無生機了。”
  “該死!”他喊起來。“您真是剛剛從德國到這兒來的嗎?”
  “是的。”
  “以前從沒來過?”
  “沒有。”
  “難怪是個純純粹粹的‘青角’!而且這個年輕人還這麽多話,就好像他是所有印第安人的祖宗,已經在這兒活了上千年了似的!年輕人,別以為您能打動我!就算一切都像您說的那樣,我也决不會想到要開一傢造槍廠的。我是個孤獨的人,願意一直孤獨下去。我沒有興趣去和上百個乃至更多的工人生氣。”
  “如果是為了掙錢,您可以為您的發明申請專利,然後把它賣掉。”
  “您等着瞧吧,先生!到現在為止,我得到了我需要的一切。而且我想,就是以後,我沒有專利也不會受什麽苦。現在您回傢去吧!我沒興趣聽一隻翅膀還沒長硬、還不會唱歌的烏兒在這兒卿卿喳喳了。”
  我一點兒也不在乎他的這些粗話,他就是這樣,我很清楚,他喜歡上我了,想在各方面盡其所能幫助我。於是我把手伸給他,等他用力握過之後,就走了。
  我還不知道這個晚上對我有多麽重要,也想不到那桿被他稱為老槍的沉重的獵熊槍和尚未完成的亨瑞連發槍在我以後的生活中扮演了多麽重要的角色。第二天早上我很興奮,因為我打槍打得很多也很好。我堅信自己能經受住老朋友的考驗。
  清晨六點我準時到了他那兒,他已經在等着我了。他把手伸給我,一絲嘲諷的微笑在他蒼老粗糙的臉上一掠而過。
  “歡迎,先生!您看上去好像必勝無疑!您以為您會射中我昨天晚上提到的那堵墻嗎?”
  “我希望如此。”
  “那我們就出發吧!我拿一桿輕點兒的槍,您扛那桿獵熊槍。我可不想拖着這麽個纍贅。”
  他挎上一支較輕的雙筒來復槍,我拿上他不願扛的那支老槍。在他的靶場上,他給兩支槍都上了膛,自己先用來復槍打了兩槍,然後輪到我打獵熊槍了。我還不熟悉這支槍,第一發打到了靶子上黑色區域的邊緣。第二發就好多了。第三槍正中靶心,接下來幾顆子彈都是從第三顆打出的洞裏穿過去的。我每打一槍,亨瑞的驚訝就增長一分。我又試了試那支來復槍,當我取得了同樣的成績以後,他已經相當驚奇和激動了。
  “先生,您要麽有魔鬼相幫,要麽天生就該是個牛仔!我還從沒見過哪個青角能這樣打槍!”
  “魔鬼沒幫我,亨瑞先生”,我笑道。“我可不想跟魔鬼有什麽瓜葛。”
  “如果當牛仔就是您的責任,甚至是您的義務,您對此有興趣嗎?”
  “怎麽沒有?”
  “那好,讓咱們看看這個‘青角’能成就點兒什麽。您能騎馬吧?”
  “萬不得已的時候。”
  “萬不得已的時候?就是說不像您打槍那麽棒?”
  “呸!騎馬有什麽大不了的!可上馬太難了。一旦我騎上去,大概就沒有哪匹馬能把我摔下來了。”
  他審視着我,看我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看我自然輕鬆的樣子,於是他說道:
  “是這樣嗎?您大概想膘在馬鬃上吧?那您就錯了。您說得很對:上馬最難,因為您得自己上去。下馬就容易多了;馬會幫忙的,所以就快多了。”
  “可馬不幫我的忙!”
  “是嗎?咱們看看再說!您有沒有興趣試一試?”
  “有興趣。”
  “那走吧!現在是七點,您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我們到馬販子吉姆·科爾納那兒去,他有一匹紅鬃白馬,它會幫您的忙的。”
  我們轉回城裏,去找那馬販子,他有一個寬闊的跑馬場,周圍是一圈馬廄。科爾納本人走上前來問我們要幹什麽。
  “這位年輕人聲稱沒有馬能把他甩下來,”亨瑞解釋道。“您怎麽想,科爾納先生?您想不想讓他試試您那匹帶紅鬃的白馬?”
  那馬販子用審視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番,然後滿意地點點頭。
  “這副骨頭架子看上去不錯,有彈性;再說年輕人不像老年人那樣容易摔斷脖子。如果這位紳士願意試試白馬,我沒意見。”
  過了一會兒,兩個夥計把那匹配好鞍的馬牽出馬廄。馬很不老實,一心想要掙脫。老亨瑞為我擔起心來,讓我放棄。可我呢——一是並不害怕,二是這可是一件事關榮譽的事。我讓人給我根鞭子,綁上馬刺,然後試着躍上馬背,馬不樂意,我試了好幾次纔成功。還沒等我在馬背上坐好,夥計們就忙着跑開了,馬則四蹄騰空一躍而起,接着又躍嚮一邊。我抓住鞍子,腳剛伸進馬鐙,馬就開始的蹶子,並對着墻衝過去,要把我蹭下來。接下來是騎手和馬之間的一場惡鬥:我僅有的一點兒手段全都用上了,大腿也用了全力,我贏得了最終的勝利。下馬的時候,我纍得腿直顫悠;那馬也渾身淌汗,大團大團地口吐白沫,現在它變得馴服了。
  馬販子為他的馬擔起心來。他讓人給馬裏上單子,牽着慢慢地遛,隨後他轉嚮我。
  “這我可沒想到,年輕人。我還以為,馬剛一跳您就會立刻躺在地上。您不用付錢,如果您願意幫我一個忙,您就以後再來,給我把這匹馬馴得服服帖帖的!這馬十塊錢可不能賣,因為它可不是匹一般的馬,如果它被馴服了,我就能做筆好買賣。”
  “如果這樣,我是非常樂意的。”我回答道。
  自從我下了馬,亨瑞還一言未發,衹是一個勁兒地搖着頭看我。這會兒他把手一拍,喊道:
  “這個‘青角’真是個不一般的‘青角’,簡直是非同尋常!非但沒把自己摔到地上,反倒把馬纍了個半死!這是誰教給您的,先生?”
  “是命運——有一天它把一匹從不讓人騎的匈牙利草原馬送到了我胯下,我一步步製服了它,自己也差點兒丟了性命。”
  “感謝那傢夥!謝謝那把老軟墊椅子,它不會反對我在它上面坐一坐的。來,我們走吧!我頭暈得厲害。不過我沒白看您打槍和騎馬,這您可以相信。”
  於是我們就各自回傢了。接下來的兩天他都沒露面,我也沒機會去看他。到第三天下午他來找我了,他知道我這會兒沒事兒。
  “您有興趣和我一塊兒去散步嗎?”他問。
  “去哪兒?”
  “到一位很想認識您的先生那兒去。”
  “想認識我?為什麽?”
  “這您準能猜出來:因為他還從沒見過‘青角’。”
  “那我去,他會目瞪口呆的。”
  亨瑞今天的神色顯得格外狡黠、活潑。以我對他的瞭解,他這是想讓人驚喜一下。我們穿過幾條街後,他領着我走進一傢店鋪,店鋪有一扇朝街的寬大玻璃門。他走得那麽快,我都來不及看清玻璃門上的金色字母,但我似乎看見了“辦公室”和“測繪”這兩個字。不久事實就證明,我沒有看錯。
  三位先生坐在那兒,他們極熱情地迎接亨瑞先生,對我則客客氣氣,帶着掩飾不住的好奇。桌上攤着地圖、圖紙,其間是各種測量工具。原來我們是在一傢測繪事務所裏。
  我鬧不清此行的目的是什麽。他沒什麽要訂購或是要咨詢的,仿佛衹是為了要海聊一番纔跑到這兒來。談話不一會兒就熱烈起來,毫不奇怪,話題最終轉到了屋子裏的測量工具上,我很高興,因為假如談美國,我知之甚少;談這個,我就能很投入地參加談話了。
  亨瑞今天似乎特別熱衷於丈量土地的技術。他什麽都想知道,我被引入談話之中,在那兒一個勁兒地解答問題,解釋各種工具的用途,講述地圖和圖紙的繪製。我真是個徹頭徹尾的‘青角’,竟然沒有覺察到他的用意所在。直到我大談了一番坐標測繪、極點測量法、對角綫測量法、周邊量法、重複法、三角法的實質和區別之後,纔註意到那三位先生在悄悄地嚮槍匠』點頭,發覺事情有點兒奇怪。我從座位上站起來,嚮亨瑞示意我想走了。他沒有反對。告別時的氣氛比見面時還要熱烈——這次他們對我也很熱情。
  離開測繪所後,亨瑞把手放在我肩上,臉上滿意十足的樣子。他說:
  “先生,男子漢,小夥子,‘青角’,您讓我很開心!我真為您感到驕傲!”
  “驕傲?為什麽?”
  “因為您的表現超過了我的推薦和那些人的期望!”
  “推薦?期望?我不明白。”
  “其實,這事兒很簡單。前一陣兒您說您會丈量土地,為了證實一下您是不是在吹牛,我把您帶到那些紳士們那兒,他們是我的老熟人,我想藉他們探探您的虛實。而您,肚子裏確實有貨,很給面子。”
  “吹牛?亨瑞先生,如果您認為我幹得出那種事來,我就不會再去看您了!”
  “別逗了!您不會剝奪我這個老頭因見到您而感到快樂的權利吧——您知道這個,是因為您像我的兒子。您大概去過馬販子那兒了吧?”
  “每天早上都去。”
  “您騎那匹白馬了?”
  “騎了。”
  “它出息了沒有?”
  “我想是的。衹是我懷疑買主是否也能像我一樣對付它。它衹跟我熟,別的無論什麽人都得被它甩下來。”
  “我很高興,太高興了!看來,它衹想馱‘青角’。跟我一塊兒過這條橫街吧!我知道那邊有傢餐廳,吃的很不錯,喝的更好。您考得棒極了,得慶祝一下。”
  我搞不懂亨瑞——他像是換了個人。他,一個孤僻、內嚮的人,要上一傢餐廳去吃飯!他的臉也異於平常,他的聲音聽起來比平時響亮快活。他提到了考試,這個詞引起了我的註意,但在這兒,它也許沒什麽特別的含義。
  從這天起亨瑞天天來看我,就好像我是一個他很快會失去的親愛的朋友。但是他不容我對這種偏愛感到自豪,隨時準備着用“青角”這個氣人的字眼兒給我潑一盆涼水。
  奇怪的是,我任教的那個家庭也起了變化。父母顯然越來越重視我了,孩子們也變乖了。他們悄悄註視我的目光令我不解,可以說很親切,也可以說很惋惜。
  就在對測繪所的造訪之後過了大約兩星期的一天,女主人請我那天晚上不要出去,和他們全家一起吃晚飯。她解釋說亨瑞先生要來,此外她還請了兩位紳士,一位名叫塞姆·霍肯斯,是個有名的牛仔。我這個‘青角’還沒聽說過這名字,但我希望能認識一位真正的甚至是有名的牛仔。
  由於我是常客,所以用不着等鈴響,而是提前幾分鐘就在飯廳裏了。令我驚奇的是,我在那兒看到的不是日常的佈置,而是像過節一樣。五歲的小艾米獨個兒在屋裏,把手指伸進果醬裏正在偷吃。我一進去,她慌忙縮回手指,在淺金色的頭髮上蹭。當我舉起右手要懲罰她時,她跳過來嚮我咬了幾句耳朵;為了彌補她的過錯,她嚮我透露了那個傷透了她的心的秘密。我以為我聽錯了,她在我的要求下重複道:“你的告別宴會”。
  我的告別宴會!這怎麽能是真的呢!也許這孩子聽錯了,我衹是微微一笑。接着我聽見前廳裏的聲音。客人們到了,我走過去問候他們。他們三人是一起到的,後來我得知他們是約好的。亨瑞嚮我介紹一個看上去有些呆板而不靈活的年輕人:布萊剋先生,隨後是塞姆·霍肯斯,那個牛仔。
  那個牛仔!我得承認,當我驚奇地盯着他看時,樣子大概不太機靈。這麽一個形像我可還從沒見過。當然後來我又見識了很多。
  如果說這個人本來已經夠引人註目的了,那麽,他站在會客廳裏,就像站在曠野裏一樣,不摘帽子,手裏拿着槍的樣子就更加深了這種印象。請想像這樣一副外貌:
  在一頂氈帽——它的年頭兒、顔色、形狀讓最敏銳的人猜破了頭也猜不出來——那垂頭喪氣的帽檐下,從一部森林般茂密蓬亂的黑鬍子間探出一個大得嚇人的鼻子。由於那把茂盛的大鬍子的緣故,除了過分龐大的鼻子以外,臉上其餘部分就衹看得見兩衹極其靈活,顯得聰明能幹的小眼睛了,它們帶着狡黠落在我身上。這個人就像我打量他一樣也在專註地打量我。
  支撐着這麽一個腦袋的身體膝蓋以上的部分都藏在一件舊羊皮獵裝裏,它顯然是為身材更魁梧的人做的,使這個小個子看上去像一個為了好玩兒而穿上祖父睡袍的孩子。從這可憐巴巴的包裝裏伸出兩條幹瘦的羅圈兒腿,穿着條褲腿已破成一縷一縷的印第安式的褲子,年頭兒多得大概這個小個子二十年前就穿不下了,因此整雙高統靴都露了出來。這靴子是那麽大,一旦遇到緊急情況,靴子的主人甚至可以把自己整個兒藏在裏面。
  這個有名的“牛仔”手裏拿着桿槍,這樣槍更像是一根棍兒。此時此刻,我想不出有什麽比這麽一幅草原獵人的漫畫更令人生氣了。但沒用多久,我就拜服了這個奇特的小個子。
  細細地打量了我一番之後,他用一種細弱的童聲問那槍匠:
  “這就是您講過的那個年輕的‘青角’嗎,亨瑞先生?”
  “是的。”對方點頭回答。
  “哦!我看着不錯。但願他也喜歡塞姆·霍肯斯,嘿嘿嘿嘿!”
  這時門開了,他笑着轉嚮門,那尖細、特別的笑聲我日後又聽到過千百回。男主人偕妻子出現了,他們問候獵人的方式讓人覺得他們以前就見過面,接着他們就請我們進餐廳。
  我們進了餐廳,被引到座位上後,塞姆·霍肯斯指了指他那根射擊用的老棍子。
  “一個真正的牛仔從來都是眼不離槍,更不用說我對我的利迪了。我要把她挂在那邊的窗簾扣兒上。”
  這麽說他管他的槍叫利迪!後來我纔知道,把自己的武器當活物對待並給它取個名字,這是一些牛仔的習慣。他把槍挂上後又要挂他那頂舊帽子。當他摘下帽子時,我嚇了一大跳:他所有的頭髮還挂在上面。那血紅的禿腦袋,着實讓人大吃一驚。女主人叫起來,孩子們也盡其所能地尖叫着。他卻轉嚮我們平靜地說:
  “別害怕,女士們先生們,沒什麽大不了的。過去我也規規矩矩地頂着我自己的頭髮來着,沒人敢反對,直到一二十個討債鬼來偷襲我,把我的頭髮連頭皮一起扯了下去。那滋味兒可真不好受,不過我挺過來了,嘿嘿嘿嘿!後來我去了Tekama,在那兒給自己買了張新頭皮,如果我沒搞錯的話。它叫做假發,花了我三捆海狸皮。不過沒關係,新頭皮比舊的舒服多了,尤其是夏天,出汗的時候可以摘下來,嘿嘿嘿!”
  他把帽子挂好,假發重新扣在腦袋上。接着他又脫下外套罩在一把椅子上。這外套補過很多很多次,縫上去的皮子一塊摞着一塊,於是外套變得又硬又厚,大概沒有一支印第安人的箭能把它射透。
  這下我們能完全看見他彎麯的瘦腿了。他上身穿一件皮質打獵背心,腰間插着一把刀和兩支手槍。他把椅子拉嚮桌子,先嚮我,又嚮女主人狡猾地看了一眼,問道:
  “在開始吃飯之前,我的女士是否要告訴這個青角,今天這是為了什麽?——如果我沒搞錯的話。”
  “如果我沒搞錯的話”這個說法是他的口頭禪。女主人點點頭,轉嚮我,指指那位年輕的客人。
  “您還不知道布萊剋先生是來接替您的吧,先生?”
  “來……接替……我?”我震驚地說。
  “是的。我們今天就得為您餞行,我們衹好找一位新老師。”
  “為我……餞行……?”
  今天我得感謝命運,當時自己沒被拍下來,我在驚駭之中肯定露出一副蠢相。
  “是的,為您餞行,先生”,她友好地微笑點頭,讓我覺得很不合時宜,我自己可笑不出來。“本應該通知您的”,她補充道,“我們已經喜歡上了您,但又無法阻攔您。同您告別,我們感到非常遺憾,在此我們嚮您緻以最美好的祝願。請您明天就啓程吧。”
  “啓程?明天?去哪兒呢?”我吃力地說出這些話。
  這時坐在我旁邊的塞姆·霍肯斯用手拍着我的肩膀笑了。
  “去哪兒?跟我去大西部!您出色地通過了考試,嘿嘿嘿嘿!其他測繪員明天出發,不會等着您的。您註定要跟着走。迪剋·斯通、威爾·帕剋,還有我,我們是嚮導,沿着海岸山脈,直到德剋薩斯。別以為您還能貓在這兒當您的‘青角’。”
  我這纔恍然大悟:一切都是串通好了的。測繪員,沒準兒還是為一條計劃中的大鐵路搞測繪呢。多麽令人興奮的想法啊!我根本用不着發問,就得到了答復,因為亨瑞走過來抓住我的手。
  “我已經說過為什麽喜歡您。在這兒,您是個正派人,可家庭教師不是您當的,先生,根本不是,您得去西部。所以我請了大西洋——太平洋公司對您進行考察,但沒告訴您。您考得很好,這是聘書!”
  他把文書遞給我。我一眼望去,看到那上面寫着我將得到的報酬,眼睛立刻蒙上了一層淚水。他繼續說下去:
  “是騎馬去,所以您需要一匹好馬。我把您自己馴服的紅鬃白馬買下來了,您應該得到它。您還得有武器。我要把那支獵熊槍給您,它又舊又重,我用不了,可您用它每槍都能打中靶心。您意下如何,先生,啊?”
  我先是一言不發,等我能夠再次開口的時候,我想謝絶這些禮物,但沒能成功。這些好人打定了主意要讓我幸福,如果我一味拒絶,將會深深地傷害他們。為了不讓我們這會兒囉嗦個沒完,女主人在桌邊坐了下來,我們也衹好效仿她。大傢吃起飯來,我的事情則暫且放下不談。
  挨到吃完飯後,我纔搞清該知道的一切。那條鐵路將從聖路易斯起,穿過印第安人區域、德剋薩斯、新墨西哥、亞利桑那和加利福尼亞,直通到太平洋海岸,人們計劃將如此漫長的路綫分成小段進行勘察測量。我和另外三個測繪員由一位總工程師領導,分到了位於紅河源頭與海岸山脈之間的一段。三個可靠的嚮導塞姆·霍肯斯、迪剋·斯通和威爾·帕剋將帶領我們去那兒,一大群勇敢的牛仔會在那兒確保我們的安全。此外我們還會得到所有要塞駐防隊伍的保護。為了給我個大大的驚喜,這一切直到今天才告訴給我,自然是相當的晚。不過我的裝備已經大小俱全,這我就放心了。也就是說,我除了去嚮我的同事做自我介紹,就沒什麽可做的了,他們正在總工程師傢裏等着我。我是在亨瑞和塞姆·霍肯斯的陪伴下去的,在那裏我接受了人們熱情的問候。
  第二天早上我到那個德國家庭告別完,又去找亨瑞。他熱情地搖着我的手,用粗魯的方式打斷我表示感謝的言辭:
  “住嘴,先生!我送走您,衹是為了讓我的老槍再有發言的機會。等您回來,給我講講您的見聞經歷!那時自然知道您還是不是,但到現在為止您一直是不肯承認的‘青角’!”
  說完他把我推出門去,在他關上門之前,我看到了他眼中含着淚水。
  到了九月初,我們已經幹了三個月,可還沒有完成任務,而別的組大多數人已經回傢去了。這裏有兩個原因。
  在我們着手真正的工作之前,先得耗費時日,騎馬、艱苦跋涉、做大量的比較測量。還有一情況是我們所在的是個危險的地區,有奇奧瓦人、科曼奇人、阿帕奇人出沒,他們不願意這個地方修什麽鐵路。我們必須十分小心,時刻保持警惕,這樣我們的工作自然就拖延了很久。
  考慮到印第安人的存在,我們不能打獵吃野味,那樣會被他們發現並尾隨我們;我們更多地是從桑塔非派來的牛車那裏得到食物。但這種補給方式又極不固定,有很多次,我們無法繼續前進,因為我們得等牛車來。
  第二個原因是我們這夥兒人的組成。前面提到,在聖路易斯時總工程師和三個測繪員熱情地問候了我,由此我期待着一次成功的合作;衹可惜,我被欺騙了。
  我的同事都是地道的美國佬,他們把我看作“青角”、缺乏經驗的“荷蘭人”——在這兒,這個詞兒是駡人話。他們衹想掙錢,不大理會任務是否認認真真地完成了。我這個誠實的德國人成了他們的絆腳石,很快他們就收回了對我的好意。我不讓自己為此煩惱,衹管盡職工作,我甚至做得更多,因為我在短短一段時間內就發現,他們其實沒有多少專業知識。他們把最難的工作推給我,自己卻過着十分清閑的日子。我沒有提出任何異議,我一嚮認為,人承擔的越多,越能變得堅強。
  總工程師班剋洛伏特還算是他們之中最能幹的一個,可惜他喜歡喝燒酒。從桑塔非運來了幾桶這種既誤人又誤事的酒,從此以後,他擺弄白蘭地的時間超過了擺弄測繪儀器的時間。有時他會酩酊大醉,一天裏倒有半天躺在地上。三個測繪員裏格斯、瑪西、貝靈,他們和我一樣都得出酒錢,所以為了不吃虧,他們就跟班剋洛伏特比着喝酒。可以想見,這些先生們也常常是腦子不太清醒的。我因為基本上不喝燒酒,成了唯一幹活兒的人,他們那些人總是處在喝酒和醒酒的交替之中。然而我並沒有為此得到感謝,充其量衹有貝靈明白我在替他們苦幹——雖然我完全沒有這個義務。不言而喻,在這麽一種狀況下,我們該做的工作就遭殃了。
  其他人也指望不上。我們剛到集合地時見到了十二個正等着我們的牛仔。一開始,作為一個新手我自覺很受他們尊敬,可沒過多久就發現他們都是些層次很低的人。
  他們應該保護我們並協助我們的工作。其實在整整三個月裏沒有發生任何需要他們保護的事情;至於他們的協助——我完全有理由說,全美國最懶的十二個人到這兒聚會來了。
  在這樣的情形下,這班人馬怎能不是亂糟糟的一團呢!
  從名分和職責上看,班剋洛伏特是發號施令的人,而且他也確實做出了這麽一副樣子來,可沒人聽他的,於是他就以我聞所未聞的方式駡駡咧咧,到酒桶那兒去犒勞自己。裏格斯、瑪西、貝靈也好不到哪兒去。雖然我很有理由占據領導地位,但我沒這樣做,即使這樣做了,也是做得不露聲色,人不知鬼不覺的。一個像我這樣沒經驗的年輕人是不被這些人放在眼裏的。如果我傻乎乎地貿然站出來發號施令,結局肯定是引起一場哄堂大笑。不,我得悄沒聲兒地小心行事,就像一個善於牽着倔強丈夫的鼻子,讓他不知不覺跟着走的聰明妻子。我大概每天要被那些半野蠻不聽指揮的牛仔們叫上十次“青角”,可他們在不知不覺地跟着我轉。我故意要讓他們以為,他們是在按自己的意願做事。
  在這方面,我得到了塞姆·霍肯斯、迪剋·斯通和威爾·帕剋的有力支持。第一個已經嚮諸位介紹過了,後兩個也值得形容一番。
  迪剋個子極高,瘦得嚇人,榨成幹兒了似的。他結實的打獵鞋上係着皮綁腿,上身穿一件窄小的打獵汗衫。他又寬又尖的肩膀上圍着一個棉披肩,綫頭兒肆無忌憚地嚮四處飄揚。腦袋上則扣着一個既不是便帽也不是氈帽的玩意兒,要想進一步形容它簡直辦不到。
  他的夥伴幾乎和他一樣又高又瘦。他腦袋上纏着一塊很大的深色頭巾,上穿一件紅色的匈牙利式騎馬服——天知道是怎麽在大西部找到的;下穿一條長長的皮褲,外套高統防水靴。他腰間插着兩支左輪手槍和一把刀,是用最好的金菲爾德鋼打造的。
  引人註目的是他臉上那一張大嘴。兩個嘴角像是特別喜歡那兩片耳朵,親熱地湊近它們。這使他的容貌顯出一派天真爛漫。不管怎麽說,從威爾·帕剋這個人身上找不出一絲虛偽。
  這兩人的槍也像塞姆的利迪一樣看上去不中用,都像是從林子裏撅回來的樹棍子。一個不瞭解西部的人會想,用這麽一支槍,就算是槍手本人,也不可能不冒生命危險。
  如此這般的三個形象在德國是不可想像的,可在這個並非以衣裝取人的地方,絶對沒有一個明白人敢因為他們的外表而斜着看他們一眼。正相反,這三位是經驗老道、聰明勇敢的獵人,他們親密無間,被稱為“三葉草”,一個很響亮的名字。
  要是那時沒有這三個人在我身邊,我的生活將是難以忍受的。他們通常總是站在我這邊,與那些人保持距離,但又做得不會讓任何人覺得受了傷害。尤其是塞姆·霍肯斯,雖然愛開玩笑,卻善於得到那班好頂牛的傢夥的尊重;他以半嚴肅半開玩笑的方式助我一臂之力。
  不言之中,我與他之間形成了一種關係,用領主關係來稱再合適不過了。他把我置於他的庇護之下,就像對待一個無須徵求意見的人。我是“青角”,他是老練的牛仔,對我而言他的意志是不容爭辯的。一有時間和機會,他就給我上課,理論實踐俱全,都是關於身處大西部必須瞭解和會做的事情。如果說我後來在溫內圖上完了高等學校,那就得承認塞姆·霍肯斯是我的啓蒙老師。他親自動手給我做了一根套索,並且允許我在練習拋擲這一重要武器時拿他這個小個子和他的馬當目標。當我練到每拋一次都能套中目標的時候,他打心底裏高興,喊道:
  “好啊,我年輕的先生!這樣就對了!不過別因為幾句誇奬就忘乎所以啊!即使是最笨的學生,如果不想讓他留級,當老師的也得時不時地誇誇他。我已經是幾個年輕牛仔的老師了,比起您來,他們學得輕鬆多了,理解我的意思也比您快得多。不過您要是照這樣學下去,也許六七年後就沒人再叫您‘青角’了。在那之前您可以用一條老經驗安慰安慰自己:蠢人有時候也能和聰明人做得一樣好,甚至更好——如果我沒搞錯的話!”
  他說這番話時,做出極其嚴肅認真的樣子,而我也同樣嚴肅認真地聽着,我很清楚他真正想說的是什麽。
  在那些指導中,我最喜歡的是有關實踐的部分,要是沒有塞姆·霍肯斯,我就騰不出時間練習一個草原獵手必須掌握的那些技能。我們的練習是秘密進行的,並且總是在離營地足夠遠的地方,以免有人觀看。是塞姆要這樣做的,有一次我問他為什麽要這樣,他微微一笑:
  “是為您好,先生。您做這些事兒還不太在行,要是讓那些傢夥看見了,我會非常害鱢的。好了,這下您知道了,嘿嘿嘿嘿!好好想想吧!”
  這樣做的結果是,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在打槍和身手方面會有什麽能耐,不過我也不在乎。
  儘管有前面提到的那些障礙,大約又過了一個星期,我們終於可以和相鄰的那組接頭了。為了通知那邊,得派個送信兒的。班剋洛伏特說他要親自騎馬去,帶一個牛仔做嚮導。傳遞消息是件很普通的事,因為我們必須始終與前後的兩個組保持聯絡。因此——為着後面將要發生的事情,我得在這兒簡短地提一句——我知道,在我們面前做指示的工程師是個能幹的人。
  班剋洛伏特打算在一個星期日的早上出發。他認為有必要為告別喝上一杯。大傢都一樣參加,衹我一個人沒受到邀請,霍肯斯、斯通和帕剋則沒有聽他們的話。我很快就發現,這酒一直喝到班剋洛伏特連大着舌頭也說不了話纔算完。他的酒友們跟他一樣,醉得一塌糊塗。出發暫時是談不到了。醉鬼們做了他們在這種狀態下總要做的事:他們爬到灌木叢後面,睡覺去了。
  這下怎麽辦?信兒必須送出去,可這些醉漢怎麽也得睡到下午。最好是我去,可我很猶豫,我覺得,回來大概得四天,在這之前工作是肯定談不上了。
  我和塞姆·霍肯斯商量這件事的時候,他用手指着西邊:
  “您不必去,先生,您可以把消息交給那邊來的那兩個人。”
  我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見兩個騎手正嚮我們靠近。他們是白人,我認出其中一個是老嚮導,為給鄰組送信到我們這兒來過幾次。他旁邊是位年輕些的男子,裝束不像牛仔。我走到他們面前時,他們勒住馬。那個陌生人問我的名字,我告訴他之後,他就用友好、探究的目光打量着我。
  “原來您就是那位年輕的德國紳士,一人幹這兒所有的活兒,別人都在犯懶。我一告訴您我的名字,您就知道我是誰了:我叫懷特。”
  懷特是西邊鄰組的頭兒,信兒就是要送到他那兒去的。他親自前來,一定有什麽原因。他下了馬,把手伸給我,眼睛搜索着掠過營地。當他看見灌木叢後面睡着的人和酒瓶子的時候,一個充滿理解但卻决算不上友好的微笑浮現在臉上。
  “他們大概喝醉了吧?”
  我點點頭。
  “所有的人?”
  “是的。班剋洛伏特先生想去您那兒,就開了一個小小的告別酒會。我去叫醒他……”
  “別去!”他打斷了我的話。“讓他們睡吧!我希望能跟您單獨談談。剛纔跟您站在一起的那三個人是誰?”
  “塞姆·霍肯斯、迪剋·斯通和威爾·帕剋,是我們最可靠的三個嚮導。”
  “啊,霍肯斯,那個古怪的小個子獵人!能幹的傢夥!我聽說過他。這三個人應該站在我們一邊。”
  我招手讓“三葉草”過來,隨後問道:
  “您親自來了,懷特先生,給我們帶來什麽重要的消息了嗎?”
  “我衹是想來看看是否正常,再和您談談——就和您。我們的活兒已經幹完了,您的還沒有。”
  “我們這兒地形復雜,而且我想……”
  “知道,知道!”他打斷我。“我什麽都知道。如果不是您使了三倍的力氣,班剋洛伏特大概還原地未動呢。”
  “可別這樣說,懷特先生。我不知道您怎麽會錯誤地以為衹有我一個人在努力,而且我的責任就是……”
  “安靜,先生,安靜!你們和我們之間有消息往來。我摸了他們的底,他們不知道。您試圖護着這些酒鬼,這很高尚,可我要聽實情。我看您太正直,不會告訴我的,所以我要問問塞姆·霍肯斯。來,我們坐下吧!”
  懷特在草地上坐得舒舒服服的,他招呼着讓我們也坐下。坐好後,他就開始詢問塞姆·霍肯斯、斯通和帕剋。三個嚮導講出了一切,除了實情一句廢話也沒有。我盡可能地解釋了一番,以緩和他們的嚴厲,為我的同事們辯護,但這無濟於事。
  同完以後,懷特又要我把我們的圖紙和日志拿給他看。我可以不滿足他的願望,但為了不傷害他,我還是給他看了,因為我看出他對我是友善的。他專心瀏覽了所有的東西,當他問起來,我無法否認是我一個人畫的圖紙和寫的日志,因為除我之外不曾有一人在這些紙上畫過一道,寫過一個字。
  “從日志上看不出來單個人幹了多少”他指出。“您的同事情誼搞得太過分了。”
  這時霍肯斯譏誚地微笑起來。
  “掏他的胸兜,懷特先生!那兒有個裝煙草的鐵盒兒。煙抽完了,可現在有幾張紙在裏頭。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那大概是本私人日記,寫的肯定和這本官方報告不一樣,他把夥伴們的懶惰一筆勾銷了。”
  塞姆知道我自己做筆記,並把它裝在隨身攜帶的煙盒裏。他把這事說了出來,讓我很不高興。懷特請我把這個也給他看看。我該怎麽辦呢?我的同事們配讓我替他們無償苦幹,末了還要隱瞞真情嗎?我不想害他們,但也不想對懷特不客氣。於是我就把我的日記給了他,條件是他不能對任何人說起日記的內容。他通讀了一遍,然後意味深長地點着頭把它還給我。
  “按理我應該把這些紙帶走,交給有關部門。您的同事都是些無能之輩,一塊錢也不該得;您卻應該得到三倍的報酬。不過,照您說的。我衹是想提醒您,這些記錄值得小心保存,日後對您也許會大有用處。現在我們去叫醒那些好紳士們吧。”
  他站起來大聲呼喚,“紳士們”一個個眼睛直瞪瞪的,臉上一片茫然,從他們躺的樹叢後走出來。班剋洛伏特因為被攪了睡眠想要發火,但我一告訴他鄰組的懷特先生來了,他就和氣起來。兩個人以前不曾見過面。班剋洛伏特先給客人遞上一杯白蘭地,這下他可找錯人了。懷特立刻利用這一建議提供的契機開始大加指責,班剋洛伏特肯定從不曾受過這個。他先是驚得啞口無言,聽了一陣,隨後就撲嚮講話的人,抓住他的胳膊,衝他喊道:
  “先生,您能否告訴我您姓甚名誰?”
  “懷特就是我的名字,這您已經聽見了。”
  “您是幹什麽的?”
  “旁邊那組的總工程師。”
  “我們這邊有哪一個要對您下命令嗎?”
  “我想沒有。”
  “那好啊!我叫班剋洛伏特,是這邊這組的總工程師。那邊也休想有人對我下命令,就是您也不行,懷特先生。”
  “不錯,我們是平等的。”懷特平靜地承認道。“我們兩人誰都用不着接受對方的命令。但如果其中一個發現另一個損害了兩人共同從事的事業,那他就有責任提醒對方。您的使命像是在酒桶裏。我兩小時前到這兒的時候數出十六個人都喝醉了,而且喝得……”
  “兩小時前?”班剋洛伏特打斷他的話。“您已經來這麽久了?”
  “可不是嗎。我已經看了記錄,而且知道了是誰做的。除了一個,而且是你們中最年輕的一個承擔了所有工作以外,這兒過的純粹是懶人國的日子!”
  這下班剋洛伏特猛然轉嚮我,嚮我吼叫起來:
  “這是您說的,是您,沒別人!趕快否認,您這個卑鄙的騙子,陰險的叛徒!”
  “錯了,”懷特反駁道。“您這位年輕的同事很有紳士風度,他衹說過您的好話,甚至還要替您辯護。我建議您請求他的原諒,因為您稱他是騙子、叛徒。”
  “請求原諒?决不!”班剋洛伏特嘲諷地笑起來。“這個‘青角’連三角形和矩形部分不清,還自以為是個測繪員。我們沒有進展,就是因為他把一切都搞擰了,耽誤了我們的事情。如果他不承認這一點,反倒誹謗我們,說我們的壞話,那……”
  他沒能繼續說下去。我已經忍耐了幾個月,隨這些人怎麽看我,現在是告訴他們看錯人的時候了。我抓住班剋洛伏特的胳膊,把他疼得半截話說不下去了。
  “班剋洛伏特先生,您喝了太多的燒酒,酒還沒醒。我看您還醉着,就當您什麽也沒說過吧。”
  “我醉着?您瘋了!”他呵斥我道。
  “是的,還醉着!因為如果我覺得您很清醒,而且是想好了纔駡我的,那我就衹好把您當成一個無賴打倒在地,聽見了嗎?您現在還敢否認您醉了嗎?”
  我把他的胳膊牢牢攥在手裏。他一定從沒想過會怕我,可現在他害怕了,我能看出來。他不是個怯懦的人,可我臉上的表情像是嚇着他了。雖然他仍不願承認自己還醉着,但也不敢堅持他的指責了。於是他轉而求助於那十二個幫助我們的牛仔的頭目。
  “拉特勒先生,您能容忍這個人對我動武嗎?您在這兒不是保護我們的嗎?”
  拉特勒是個高大魁梧的傢夥,一個人的力氣看起來有兩個人的那麽大,一個粗野的傢夥,同時也是班剋洛伏特最親密的酒友。他受不了我,現在很高興能抓住這個機會發泄一下他對我的怨恨。他快步走上前來,抓住我的胳膊,正像我對班剋洛伏特所做的那樣。
  “不,我不能容忍,班剋洛伏特先生。這個孩子還沒穿破他的第一雙襪子就想在這兒威脅大人,還責駡誹謗他們。把手從班剋洛伏特先生身上拿開,小孩兒,否則我就要讓你看看自己是個什麽樣的‘青角’!”
  說着他搖撼着我的胳膊,公然對我動手了。對我來說這比讓我跟班剋洛伏特大動幹戈更好,因為拉特勒是個比總工程師更強壯的對手。如果我給他點顔色,比嚮班剋洛伏特顯示我不是膽小鬼會更有效果。於是我從他手中抽出胳膊。
  “我是小孩兒,是‘青角’?馬上收回這話,拉特勒先生,要不然我就把您打倒在地!”
  “您打我?”他笑着說。“這個‘青角’真可笑,竟以為……”
  他話沒說完,我一拳打在他太陽穴上,他像個口袋一樣直挺挺地撞在地上,暈過去躺着不動了。有片刻工夫,周圍一片寂靜。然後拉特勒的一個夥伴喊道:
  “見鬼!我們難道就這麽眼看着一個荷蘭流浪漢打我們的頭兒嗎?上,打這無賴!”
  他嚮我跳過來,我用端在他肚子上的一腳回敬了他。這是保險能把對手打倒的一招兒,衹是你的另一條腿一定要站穩。進犯者倒下了。轉瞬間我已經騎在他身上,用致人暈眩的拳頭猛擊他的太陽穴。隨後我迅速跳起來,從腰間拔出兩支左輪槍,喊道:
  “誰還想來?那就來吧!”
  拉特勒那一夥人大概沒興趣替他們打敗的同伴復仇。他們詢問似地一個看着一個。我警告他們:
  “聽我說,你們這幫人:誰嚮我走一步或是摸槍,立刻就會吃一顆槍子兒!你們對‘青角’想怎麽看就怎麽看,可我要嚮你們證明,德國的‘青角’,一個就足可以和你們這樣的十二個牛仔較量!”
  這時霍肯斯也站在我一邊申明:
  “而我,塞姆·霍肯斯,也要警告你們,如果我沒搞錯的話。這個年輕的德國‘青角’受我的特別保護。誰敢碰彎他一根毫毛,我就在他身上打出一個窟窿。我是絶對認真的;你們可以記着點兒,嘿嘿嘿!”
  迪剋·斯通和威爾·帕剋認為也該站在我身邊,以表明他們跟塞姆·霍肯斯是一個意思。這一舉動對敵人震動不小。他們離開我,嘴藏在鬍子裏面嘟嘟囔囔地咒駡威脅着,趕緊把那兩個挨了頓教訓的人弄醒。
  班剋洛伏特覺得聰明的做法是回他的帳篷裏去躲起來。懷特一直驚奇地睜大了眼睛觀看,這時搖着頭,用毫不掩飾的驚奇聲調說:
  “不過,先生,這可太恐怖了!我可不想落在您手裏。應該叫您‘老鐵手’,因為您衹一拳就把一個又高又壯的人打倒了。這我還從來沒見識過。”
  這個提議像是很讓小個子霍肯斯喜歡,他高興得嘰嘰嘎嘎笑起來。
  “‘老鐵手’,嘿嘿嘿嘿!還是個‘青角’,就有一個戰名了,而且是這麽一個!是啊,如果塞姆·霍肯斯看中了一個‘青角’,就會有這樣的結果,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拳手’,‘老鐵手’!就像老槍手,那個有名的牛仔,他也壯得像頭熊。迪剋,威爾,你們覺得怎樣?”
  我沒聽見他們的回答,因為我得把註意力放在懷特身上,他抓着我的手把我拽到一邊。
  “我太喜歡您了,先生。您願意跟我一起走嗎?”
  “不管願意不願意,懷特先生,我不能,因為我的責任要我留在這兒。”
  “鬍說!這事兒交給我去辦。”
  “那也沒用,如果我自己不能說服自己的話。我被派到這兒,是為了協助測量這個地段,我不能走,因為我們還沒有完成任務。”
  “班剋洛伏特會和其他三人一起完成的。”
  “是啊,可那得到什麽時候,怎麽才能完成!不,我必須留下來。”
  “那您想想,這對您會有多危險!”
  “為什麽?”
  “這還用問?您要知道,現在這些人已經是您的死對頭了。”
  “我沒有。我還沒開始呢。”
  “是的,但敵意已經存在。在您把他們的兩個人打倒之後,您和他們之間已經完了。”
  “也許吧,可我不怕。而且正是那兩拳使我受到了重視;不會馬上有人敢來惹我的。再說我還有霍肯斯、斯通和帕剋在我一邊。”
  “隨您的便吧。一個人的意志是他的天堂。我本可以用您的。但至少您現在會送我一程吧?”
  “您這就要動身嗎?”
  “是的,我看到了這兒的情況,沒興趣再呆下去了。”
  “您在走之前至少得先吃點兒東西,先生。”
  “不必了,褡褳裏有我們需要的東西。”
  “您不想同班剋洛伏特告別了嗎?”
  “沒這個興趣。”
  “您是來和他談事情的。”
  “正是。不過我也可以和您談,您甚至比他更能理解。我主要是想讓他提防印第安人。”
  “您看見印第安人了?”
  “沒有,但看見了他們的足跡!現在是野馬和野牛南遷的時候,印第安人要離開他們的村莊去打獵、製做肉食。對奇奧瓦人不用怕,因為我們就鐵路的事已經和他們談妥了,可科曼奇人和阿帕奇人對此還一無所知,所以我們不能讓他們看見。幸好我那一段的工作已經完成,就要離開這個地區了。你們也趕快結束工作吧!這地方一天比一天危險了。現在給您的馬扣好馬鞍,問問塞姆·霍肯斯是否樂意同行。”
  塞姆當然樂意。
  我今天本來是想工作的,但今天是星期天,主日;在這一天,每個基督徒——即使他是在大西部——都應該專心盡他的宗教義務。為此我大概也配得到一個休息日。於是我走進班剋洛伏特的帳篷,告訴他我今天不工作,要和塞姆·霍肯斯一起送懷特一程。
  “該死,您去吧,願他把您的脖子擰斷!”他詛咒着,而我沒想到他這個殘忍的願望不久之後差一點實現。
  我有些天沒騎過馬了,當我給我的紅鬃白馬套上籠頭的時候,它高興地嘶鳴起來。它已證明自己是非常出色的,我已經在盼着什麽時候能嚮我的老槍匠亨瑞報告這一點了。
  我們興致勃勃地騎馬走進那個美麗的秋日,談論着醖釀之中的大鐵路和我們關心的一切。懷特就工作上的事給了我一些必要的指點。中午我們在一條河邊停下,享受了一頓簡單的午飯。然後懷特就和他的嚮導一起走了,我和塞姆又躺了一會兒,聊了聊宗教上的事情。
  原來,霍肯斯是個很虔誠的人——雖然不容易讓人看出來。他一般也很少談他的出身。全隊衹有三個人,即迪剋·斯通、威爾·帕剋和我,知道塞姆·霍肯斯是德青。他本來名叫法爾剋,他的祖父母移民到了美國。在命運的一連串變化之後,他的父母在阿肯色的立陶爾羅剋附近接管了一個小農場,但不久就死去了。二十歲的他1840年就作為一名獵手去了西部,在戰鬥和危險之中出生入死,成了我所結識的那個久經考驗的牛仔。同時他一直熱愛他的德意志祖國,這大概也是他為什麽特別喜歡我這個同鄉的主要原因。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也時不時地說說母語,他說得還是相當不錯的。但我們通常還是說英語,因為我初來乍到,想盡快掌握這個國傢的語言。
  動身回營地之前,我在河邊彎下腰,用手掬起水來喝。這時透過清澈的流水我看到河底的沙子裏有一個小小的凹陷,像是一隻腳弄出來的。我讓塞姆看,他仔細地觀察了一下那個腳印,點着頭。
  “懷特先生要我們提防印第安人,是完全正確的。”
  “塞姆,您認為這是一個印第安人留下的腳印嗎?”
  “是的,是一雙鹿皮鞋留下的。這會兒您情緒怎樣,先生?”
  “這是什麽意思?”
  “您肯定有些想法或感覺吧?”
  “有個印第安人到過這兒,除此之外我還能想什麽呢?”
  “這麽說您不害怕羅?”
  “絶對不。”
  “是啊,您不瞭解那些紅種人!”
  “可我希望能見識見識他們。他們大概和別的人一樣吧——也就是說和他們敵人的敵人、朋友的朋友沒什麽兩樣。我並不打算視他們為敵,所以我想我用不着怕他們。”“您到底是個‘青角’,而且永遠是個‘青角’。別以為和印第安人打交道像您想像的那麽美,實際情況肯定是完全兩樣。事情不取决於您的意志。您會體驗到的,但願這種體驗不至於搭上您身上的一塊肉,甚至搭上性命。”
  “那個印第安人大概是什麽時候到這兒來的?”
  “大約兩天前。要不是草在這兩天中又竪起來了,我們會在草裏看到他的腳印的。”
  “也許是個探子吧?”
  “對,一個騎水牛的探子,目前這裏的部落之間相安無事,所以這不是一個刺探軍情的探子。這傢夥很不小心,因此可能還很年輕。”
  “為什麽?”
  “一個有經驗的戰士不會把腳踩進這樣的水裏,腳印會留在很淺的水底,過很長時間都能看見。這種蠢事衹可能是一個紅種人裏的‘青角’幹的,正像您是個白人裏的‘青角’一樣,嘿嘿嘿嘿!白種人裏的‘青角’一般來說甚至比紅種人裏的‘青角’還要愚蠢得多。記着吧,先生!”
  他暗自咯咯地笑起來,隨後起身上馬。塞姆就是愛用說我愚蠢的方法來讓我明白他對我的好感。
  我們本可以順原路回去,可身為測繪員,我的任務是瞭解我們負責的地段。因此我們先走了一段彎路,然後纔拐到回去的方向上。
  這時我們進入了一個相當寬闊、草木蓊鬱的山𠔌。兩邊的山坡下半部長着灌木,上半部是森林。它的長度可能相當於一個半小時的路程,而且筆直得可以一眼從頭兒望到尾。我們在這個可愛的𠔌地裏纔走了沒幾步,塞姆就勒住馬,專註地觀察起來。
  “老天啊!”他衝口而出,“它們來了!真的,沒錯兒,它們來了,第一批!”
  “誰?”我問。
  在我們的前方遠遠地有些黑點在緩緩移動,大約有十八到二十個。
  “誰?”他一邊在馬鞍上興奮地動來動去,一邊重複着我的問題。“問這麽一個問題,您不害鱢嗎?噢對了,您是個‘青角’,而且是個大個兒的!您這樣的人嚮來大睜着眼睛什麽也不看。尊敬的先生,您做做好事,猜一猜您那雙好眼看着的是些什麽東西!”
  “猜嗎?如果我不知道鹿一群不會超過十衹,那我會認為它們是鹿。再考慮到距離,我得說那些野獸肯定比鹿大得多,雖然從這兒看起來很小。”
  “鹿,嘿嘿嘿嘿!”他笑起來,“鹿會在這麽高的地方!這就是您的高見!不過您說的另一點,倒是考慮得周全。是的,那些野獸更大,比鹿大得多。”
  “哎呀,親愛的塞姆,那該不會是野牛吧?”
  “當然是野牛!它們是真正的野牛,正在遷徙,這還是我今年第一次見到它們。現在您知道了,懷特先生說對了:野牛和印第安人!印第安人讓我們看見了腳印,野牛可是活生生地就在我們眼前。您有什麽高見,啊?如果我沒搞錯的話。”
  “我們得過去!”
  “那自然。”
  “觀察它們!”
  “觀察?衹是觀察?”他驚奇地斜着眼看我。
  “是啊,我還從沒見過野牛,很想到那邊去仔細看看。”
  此時此刻我心中衹充滿了動物學家的興奮,這對小個子塞姆來說簡直不可理喻。他冷不了一拍手。
  “看看?衹是看看?就像一個小孩兒好奇地把眼睛貼在兔子窩的裂縫上偷看兔子似的!噢‘青角’,我跟您在一起可真長見識!我可是要打它們,不是觀察,不是偷看,而是真正的打獵!”
  “在今天這麽一個星期天嗎?”
  我的話完全是隨口說出來的,他卻頓時火冒三丈,盛氣凌人地訓斥我道:
  “您就行行好,趕快住嘴吧,先生!一個真正的牛仔看到第一批野牛,還會管什麽星期天不星期天嗎!這是肉啊!您聽着,是肉!而且是什麽樣的肉啊,如果我沒搞錯的話!一塊野牛肉比古時候的神仙們吃的仙肉、神肉,或者不管它叫什麽,都要好吃得多。我得弄一塊牛裏脊,就是把命搭上也行!風是嚮我們這邊颳,這很好。山𠔌這邊的坡上陽光很亮,而右邊有陰影。如果我們守在那邊,那些畜生們就不會過早地發現我們。來!”
  他檢查他的“利迪”,看兩個槍膛是否一切正常,並把馬率到南面的山坡那兒去。我照他的樣子檢查了我的獵熊槍。塞姆註意到了,馬上勒住他的馬問道:
  “您難道也要參加,先生?”
  “當然。”
  “如果您不想在十分鐘之內被碾成肉泥,就最好還是算了吧!一隻野牛可不是一隻金絲雀,人可以讓它站在手指上唱歌。在您敢於同這樣危險的野獸較量之前,這大岩山的風風雨雨您還得多經歷幾次。”
  “可是我要……”
  “別說了,聽我的!”他用一種從沒對我用過的語氣打斷我的話,“我可不想為您的性命負責任。您在這兒會被死神一口吞下去。以後您想什麽時候幹再幹吧,現在我可决不容許您違抗我!”
  若不是我們之間關係不錯,我肯定會回他幾句厲害的。但現在,我默默地把馬騎到他身後森林邊緣的陰影裏,他則用和緩了一些的口氣解釋道:
  “照我看,一共有二十頭牛。要是有千百頭牛橫掃草原,那您就看吧!我曾經遇到過一萬頭以上的牛群。它們是印第安人的食糧,可白人把它們搶走了。印第安人知道愛惜這種野獸,因為它使他們有的吃;他們需要多少,就打多少。可是白人見了數不清的牛都要發瘋了,就像一頭猛獸,吃飽之後還要殺死更多獵物——衹是為了看到流血。再這樣下去,就不會再有野牛,用不了多久,也就沒有印第安人了!真可惜啊!對野馬來說也一樣,過去的馬群,一群有上千衹,現在如果能有幸看到上百匹的一群,你就會樂壞了。”
  這時我們到了離牛群四百來步的地方,它們還不曾發現我們,霍肯斯勒住了馬。牛群沿着山𠔌緩緩上行,埋頭吃草。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頭老公牛,它那龐大的個頭兒真令我吃驚,身高肯定超過兩米,身長肯定超過三米。那時我還不會推斷一頭野牛的體重,今天我可以說,這頭牛可能重達一千五百公斤,它長了多少肉和骨頭啊!它跳到了一個泥潭裏,在裏面愜意地打起滾兒來。
  “這是頭牛,”塞姆耳語道,“一群裏最危險的一頭。誰要和它打架,得事先寫好遺囑。我打右邊後頭那頭小母牛。註意看我把子彈打到它哪個地方!從肩葉後面斜着打進心髒,這樣最好,除了打眼睛,這是最有把握的打法。但射眼睛不是獵人的做法,沒有一個聰明人會從正面打野牛的。您呆在這兒,帶着馬藏在灌木叢裏!如果它們看見我,要逃跑,就會從這裏經過。在我回來或者叫您之前,您可千萬別離開這個地方!”
  他等我在灌木叢中藏好,就繼續慢慢地、輕輕地嚮前騎。關於人們怎麽打野牛,我讀過很多的書,書上描寫的狩獵和在現實中經歷的狩獵是有區別的。今天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野牛。迄今為止我射殺過的所有野獸都無法跟眼前這些危險的龐然大物相比。因此你可能以為,我會完全聽從塞姆的命令,不參與進去。但事實恰恰相反;起初我衹想觀察,偷看,可這會兒我感到一種強烈而不可抗拒的衝動,非要跟着幹不可。塞姆打算從一頭小母牛下手。呸!我想,這可稱不上有膽量,真正的男子漢就要選最強壯的公牛!
  我的馬明顯變得不安起來,它蹦噠着,蹄子直在地上刨——原來它也沒見過野牛,害怕了,想要逃跑,我幾乎勒不住它。那麽我是放棄這次打獵呢,還是嚮哪頭野牛發動進攻呢?我沒有衝動,而是冷靜地思考着。是或不是——這在轉瞬之間决定了。
  塞姆已到了離牛群三百步的地方。這會兒他催馬奔嚮牛群,馳過那頭大牛,接近他提到的那頭小母牛。小母牛愣了一下,延誤了逃跑的時機,塞姆趕上了它。我看到他在騎馬掠過它的時候射中了它。它抽搐着,垂下了頭。我不能確定它是否真的倒下了,因為我的眼睛被另外一個場面吸引住了。
  那頭巨大的公牛一躍而起,嚮着霍肯斯直衝過去。多麽強壯的畜生啊!那麽大的頭,隆起的腦殼,寬闊的額頭,雖然短但卻很粗壯的牛角彎麯着伸嚮前方,脖子和胸脯兒上長着那麽濃密蓬亂的鬃毛!背部那個高高的隆起顯示了它那原始的力。是的,這是頭危險的動物!看到它,實在是想用它那獸性的巨大力量試試人類的本領。
  幹,還是不幹?我不知道。或許是我的紅鬃白馬不聽我的指揮了?它從灌木叢中衝將出來,要嚮左跑,可我卻將它拽嚮右邊,嚮着那公牛飛奔過去,公牛聽到響聲,便轉嚮我這邊,一看見我,頭一低,打算用牛角撞過來。塞姆在那邊拼命大叫,我沒有時間去看他。我的槍難以派上用場。因為首先,公牛站的位置讓我不好開槍,第二,馬不肯聽我的話,它嚇得徑直嚮逼近的牛角衝了過去。為了把它挑起來,公牛將兩條後腿嚮側面一甩,腦袋則猛地嚮上一頂。我用上了全身的力量,纔使馬勉強躲開。它一個騰躍掠過公牛的屁股,剎那之間,牛角擦着我的腿頂了過去。我們這一躍直衝着公牛打過滾的泥潭而去,我趕快把腳抽出馬鐙——幸虧我這樣做了,因為馬一打滑,我們往下就倒。我今天還想不通當時一切怎會發生得那麽快,但我轉瞬間已好端端地站在泥潭邊上了,槍還緊緊地握在手裏。公牛掉頭轉嚮我們,龐然之軀又撲嚮白馬,白馬剛剛吃力地站起來,想逃跑。這時野牛恰好把脅部暴露在我面前,我給槍上了膛——現在,我這支沉重的獵槍頭一次要在危急關頭接受考驗了。再躍一次,野牛就要撲到白馬了。我扣動了扳機,那公牛在跑動中一下停住了。是被這一槍震住了還是被我打中了,這我不知道,我立刻又給了它第二槍,它慢慢地擡起頭,發出一聲可怕的吼叫,搖晃了幾下,隨後便就地癱倒了,我可以為勝利高聲歡呼,但是還有更緊要的事等着我去做。牛群早就逃開了,我的馬沒有騎手,正嚮着右側狂奔,我又看見,在山𠔌那一邊,塞姆·霍肯斯正策馬而逃,後面跟着一頭個頭兒不小的公牛。
  要知道,野牛一旦被激怒,就不肯放過它的對手,而且跑的速度接近於一匹馬;這時它會顯示出一種出人意料的勇氣、狡詐和持久力。那頭公牛也是這樣,在那騎手身後窮追不捨,為了擺脫它,霍肯斯必須冒險扭轉方向,這,會使馬疲憊不堪,堅持不了多久,他們亟需幫助。我無暇顧及我那頭野牛是否真死了,趕快給獵熊槍上好膛,然後嚮塞姆那邊奔去。塞姆看到了,想迎過來接受我的幫助,便扭轉了馬頭。這一舉動有些草率,因為野牛追得很緊,這樣一來馬就正好橫在它面前了。衹見公牛低下了犄角,衹一頂,就把馬連同馬背上的人一並挑了起來。他們翻倒在地,可它仍不肯善罷甘休,繼續暴怒地嚮他們撞去。塞姆拼命地高叫救命,我離他還有一百五十步遠但卻不能有片刻遲疑。如果再近些開槍可能會更準,但我要是一猶豫,塞姆說不定就完了;如果我此時開槍即使我打得不夠準,至少能夠把猛獸從朋友那裏引開。
  於是我立定了,把槍架在左肩上,瞄準,開槍!——野牛擡起頭,仿佛要傾聽什麽似的;隨後它慢慢地轉過身來,看見了我,嚮我衝過來,但速度慢下來了,這使我得以將射空的槍膛重新填滿。等我上好槍膛,它已經離我至多還有三十步遠了。它已經跑不動了,跌跌撞撞的,但仍低着頭,充血的雙眼恐怖地直瞪着,嚮我逼來。就像一場勢不可擋的災難,它越逼越近了。我單膝點地,架上槍。這一舉動令野牛站住了,它稍稍擡起頭,以便將我看得更清楚,於是它那雙陰險的眼睛暴露在我的兩支槍膛前。我將一顆子彈射進它的右眼,另一顆射進它的左眼——片刻的渾身抽搐之後,這龐然大物倒在了地上。
  我立刻跳起來,要趕到塞姆那兒去,但這已經沒必要了,“他已經跑了過來。
  “嗨!”我嚮他喊道:“您還活着?沒有受重傷嗎?”
  “根本沒有”,他回答:“衹是摔得右胯骨疼,或者是左邊,要是我沒搞錯的話。我也弄不太清楚”。
  “您的馬呢?”
  “完了,雖然還活着,但牛把它的身體撞裂了。為了讓它少受點兒罪,我們得開槍打死它。
  “可憐的畜生。牛死了嗎?”
  “但願,我們檢查一下。”
  確信牛已經沒有一絲活氣之後,霍肯斯大大地鬆了口氣。
  “見鬼,這頭老公牛可真難纏,要是頭母牛,會對我溫和一些。當然了,你不能要求公牛像淑女似的,嘿嘿嘿嘿!”
  “它怎麽會蠢得想要跟您作對呢?”
  “你沒看見嗎?”
  “沒有。”
  “是這麽回事:我射倒那頭母牛的時候擋住了這頭公牛的路,它老大的不樂意,就把我當成進攻目標了。雖然我把利迪裏面的第二顆槍子兒喂了它,可好像還是不能讓它放明白點兒。它嚮我表示了令我沒法抗拒的好感,逼得我連子彈都來不及裝。我把槍扔了,它這會兒根本用不上,而且這樣我還可以用兩衹手更好地帶馬,如果我沒搞錯的活。可憐的老馬已經盡了力,可是不能救自己的命。”
  “您最後那次掉頭要了它的命——您本來應該繞個大彎兒的,那樣馬就可能得救了。”
  “得救?您說話像個老頭兒,一個‘青角’可不該這樣。”
  “呸,‘青角’也有‘青角’的好處!”
  “對,要是沒有您在這兒,我就像我的馬一樣被捅漏了撕碎了躺在那兒了。我們得到馬兒那兒去看看。”
  我們發現那馬的情形很糟,它的內臟都吊在撕裂的身體外面了,疼得它直喘粗氣,塞姆把他扔掉的槍撿回來,上了膛,給了馬解除痛苦的一槍,然後卸下繮繩和馬鞍,說道:
  “現在我可以自己當馬了,自己馱着鞍子了——碰上了野牛,就會這樣。”
  “那您上哪兒再弄一匹馬來呢?”我問道。
  “這是最用不着操心的,我會再抓一匹,如果我沒搞錯的話,嘿嘿嘿嘿!”
  “一匹野馬?”
  “對。野牛來了,它們開始嚮南方遷移,那用不了多久野馬也就該露面了,這我清楚。”
  “您抓馬的時候,我可以跟着嗎?”
  “怎麽不可以?這個您也該見識見識,不過現在讓我們看看那頭老公牛去吧,也許它還活着,命可硬呢。”
  我們走過去時,那畜生已經死了,靜靜地躺在那兒,我們可以更好地打量它那巨大的軀體了。塞姆的目光交替落在牛和我身上,做出一副難以描摹的嘴臉,搖着頭。
  “想不通,真是想不通!您知道您打中它哪兒了嗎?打得正是地方!這是個極老道的傢夥,要是我,在發神經和它打一架之前,肯定得考慮十遍。您知道您是什麽嗎,先生?”
  “是什麽呢?”
  “是天底下最莽撞的人。”
  “啊哈,還沒有人跟我這麽說過。”
  “那您現在總算從我這兒聽到了,我不是命令您不要去碰野牛,躲起來嗎?您為什麽不聽我的話?”
  “我自己也不知道。”
  “胡闹!您做事兒既沒理由兒又不考慮,這還不是莽撞嗎?”
  “我想不是,還是有充分的理由的。”
  “那就得知道那是個什麽理由。”
  “也許是因為,您給我下達了命令,而我又不願意讓人支使。”
  “原來如此!人傢是為了您好,提醒您避開危險,您倒偏偏往危險上撞。”
  “我到西部來,不是為了來躲避這兒的危險的。”
  “好啊!可您還是個‘青角’,必須得小心謹慎。如果您不願意聽我的,您為什麽偏要打這個大傢夥而不找頭母牛呢?”
  “因為這樣更有騎士風度。”
  “騎士風度!這位‘青角’要充當騎士!太棒了,如果我沒搞錯的話,嘿嘿嘿嘿!”
  塞姆捧腹大笑,邊笑邊接着說:
  “聽着,先生,拋棄您這種愚蠢的虛榮心吧!一個真正的牛仔做事,不問是不是夠騎士風度,而是問是不是有用。”
  “今天就是這種情況啊。”
  “今天!為什麽?”
  “我選公牛,因為它比母牛的肉多多了。”
  他看了我片刻,臉上露出不解,驚異的神情,接着又豁然了。
  “肉多多了?這個年輕人是為了肉纔打公牛的,嘿嘿嘿嘿!我想,您大概連我的勇氣也懷疑吧,因為我選了頭母牛?”
  “這倒沒有,雖然我認為盯住一頭強壯的動物更勇敢。”
  “為了吃公牛肉嗎?您多聰明啊,先生!”這頭公牛肯定有十八到二十歲了,一張皮、好多骨頭、筋兒,而它的肉硬得像鞣過的皮子,就算您烤上、煮上幾天,也還是啃不動。每個有經驗的牛仔都會選母牛不選公牛,因為母牛的肉更細,什兒更多。您看您這個‘青角’,我沒空兒註意您,您是怎麽莽莽撞撞對這頭公牛發動進攻的?”
  我就給他講了一遍。講完之後,他睜大了眼睛看着我,又搖搖頭,最後要求我道:
  “到那邊把您的馬弄回來,我們需要它來馱肉。”
  這個命令我聽從了。老實說,他的表現使我很失望。聽了我的描述,他竟不置一辭。我以為我該得到一個哪怕是小小的承認,可他卻什麽都沒說,而是派我去找馬。儘管如此,我沒生他的氣,我畢竟不是一個為了得到稱贊纔做事的人。
  等我把馬帶回來時,塞姆跪在他打死的母牛跟前,熟練地把大腿上的皮剝掉,正在往下割裏脊肉。
  “這樣,”他說,“今晚我們就有烤肉吃了,這塊裏脊用您的馬馱,衹有您、迪剋、威爾和我有份兒,別的人要是也想吃,就讓他們到這兒來運這頭牛吧。”
  “如果在這之前它沒被禿鷲和其它野獸吃光的話。”
  “您這會兒又是多麽聰明啊!”他諷刺道。“我們當然要用樹枝把它蓋起來,再壓上石頭。這樣就衹有熊或別的大個兒猛獸才能碰到它。”
  於是我們從旁邊的灌木上砍下結實的枝子,又搬來大石頭。我們把牛蓋好,肉馱在我的馬背上。
  “那公牛怎麽辦呢?”我問道。
  “公牛?能用它幹什麽呢?”
  “它對我們一點兒用處也沒有嗎?”
  “毫無用處。”
  “牛皮也沒用嗎?”
  “你是鞣革工嗎?我可不是!”
  “我從書中讀到過把打死的野牛的牛皮藏起來。”
  “怎麽,您讀到過嗎?喏,如果您讀過,那大概就是真的,人們關於大西部的描寫,都是真的,千真萬確的,嘿嘿嘿嘿!確實有為了得到毛皮而打野獸的牛仔,這我也幹過。可這不在我們眼下操心的範圍之內,我們可不能為這麽沉重的牛皮耗費力氣。”
2.剋雷基·佩特拉
  我們上路了,雖然衹能步行,但在半小時之後就到了營地,它離我有生以來頭一次打死兩衹野牛的那個山𠔌並不遠。我們走着回來,而且沒有了塞姆的那匹馬,這引起了大傢的關註。有人問是怎麽回事。
  “我們打野牛來着,我的馬被一頭公牛撕成兩半兒了。”塞姆報告說。
  “打野牛,野牛,野牛?”所有人的嘴裏都說着這個詞。“哪兒?在哪兒?”
  “從這兒走將近半個小時。我們帶回了裏脊肉,你們可以去運其餘的部分。”
  “我們去,我們去!”拉特勒喊着,就好像他和我之間什麽也不曾發生過似的。“那地方在哪兒?”
  “順着我們走過的路回去,你們就能找到那個地方!你們的眼睛足夠使的,如果我沒搞錯的話!”
  “有多少衹?”
  “二十衹。”
  “你們打死了多少?”
  “一頭母牛。”
  “纔一隻母牛?其它的哪兒去了?”
  “跑了。你們可以去找,我可不關心它們想上哪兒去,也沒問過它們,嘿嘿嘿嘿!”
  “一頭母牛!兩個獵人,二十頭野牛,可纔打死一頭!”有一個輕衊地說道。
  “你們要是有本事,可以幹得更好啊,先生們!你們沒準兒能把二十頭都打死,也許能打到更多呢。另外,你們要是去了,還能找到兩頭二十歲的老公牛,是這位年輕的紳士打死的。”
  “公牛,老公牛!”四周一片喊聲。“打二十歲的公牛!得是一個什麽樣的‘青角’才能幹出這等蠢事兒啊!”
  “儘管笑話他吧,先生們!回頭你們看看那兩頭公牛,告訴你們,他救了我的命。”
  “救命?怎麽會呢?”
  他們迫切地想知道我們歷險的經過,但塞姆把他們頂了回去。
  “我現在沒興趣說這個。如果你們覺得等天黑了再去取嚮挺聰明的話,就讓他自己給你們講吧。”
  他說得對,太陽已經西斜,不久天就要黑了,再者說我還沒準備好講述這次經歷,所以他們就上了馬,全部走掉了。我是說“全部”,因為他們沒人願意留下來,他們互不信任。在關係融洽的正直獵人中,無論誰打到了獵物,都是屬於大傢的。這個常理在這些人中根本不存在,後來他們去了那個山𠔌,我還聽說,他們像野獸一般一轟而上,持刀擁嚮那母牛,駡咒之中,每個人都使出吃奶的力氣要割走盡可能大、盡可能好的一塊肉。
  他們不在的時候,我們把那塊裏脊肉從馬上卸下來,把馬牽到一邊,給它解開籠頭,再拴好它。我慢悠悠地做着這些事,那邊塞姆在給斯通和帕剋講述我們冒險的經過。
  他們站的地方和我之間隔着帳篷,因此我走近他們的時候,他們沒有看見。快走到帳篷跟前的時候,我聽見了塞姆的聲音:
  “你們可以相信我,事情正像我說的那樣:這傢夥正是挑中了那頭最大最壯的公牛,就像有經驗的老獵人一樣開槍打死了它!我當然裝着說他魯莽,還駡了他一頓,可我清楚他到底怎樣。”
  “我也是,”斯通贊成道,另兩個獵手中他年紀較長,也較謹慎。“他會成為一個能幹的牛仔的。”
  “而且很快。”我聽見帕剋這樣說。
  “是的,”霍肯斯斷言道:“你們知道吧,先生們,他就是為此而生的——的確是為此而生的,而且又有力氣!昨天他不是一個人就把我們的牛車拉走了嗎?他對準哪兒打一拳,哪兒就會好幾年不長草。可你們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麽事?”帕剋問。
  “別讓他知道我們對他的評價!”
  “為什麽不讓?”
  “那樣會衝昏他的頭腦。”
  “我看不會!”
  “會的!他是個謙虛的傢夥,一點兒也不狂,但這可能會變的。誇奬永遠是個錯誤,可能會毀了最好的坯子。你們儘管叫他‘青角’吧。他也確實是個‘青角’,僅僅具備了做一個牛仔的基本素質,也還沒有受過訓練,該練該經歷的東西還多着呢。”
  “那你是不是至少謝過他救了你的命?”
  “纔不呢!”
  “沒有嗎?他會怎麽看你呢?”
  “他對我怎麽看,我無所謂,完全無所謂,如果我沒搞錯的話。他當然會認為我是個知恩不報的傢夥,不過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不會自高自大,而是保持本色。當然了,我本來是很想擁抱親吻他的。”
  “呸!”斯通喊道,“你,親吻!讓你擁抱一下兒或許還能忍受,可是親吻,不!”
  “哦!不行吧?為什麽?”那小個子問。
  “為什麽?難道你從沒拿面鏡子或者到清水邊上照過您的尊容嗎,老塞姆?就你這張臉,這鬍子,還有這個鼻子!天吶,誰要是發神經,想把嘴唇湊上去找你的嘴唇,他要麽是中暑了,要麽就是明白勁兒都被凍住了。”
  “原來如此!啊!哼!你這話聽起來真夠朋友!”塞姆發出了怨言,“我原來是這麽個醜傢夥!你呢?你以為你自己什麽樣?是一個美男子吧?別做夢了!我敢說,要是我們兩個參加比美大賽,我會得頭奬!你可什麽也撈不着,嘿嘿嘿嘿!不過不說這個了。我們本來在說我們的‘青角’——我沒有謝他,也不會謝他。可回頭那塊裏脊烤好之後,他該得到最好最嫩的那塊,我親自給他切,他配。你們知道我明天要幹什麽嗎?”
  “什麽?”斯通問。
  “讓他大大地樂一下,應該允許他去抓一匹野馬。”
  “你想去招惹野馬嗎?”
  “對,我總得再弄一匹馬騎。親愛的迪剋,把你的馬藉給我去打獵吧,既然野牛今天露了面,野馬也該來了。我想我們衹要到前天我們搞測量的那個草原去就行。衹要野馬到了這個緯度,那兒就肯定有。”
  我不再偷聽,而是後退了一段路,穿過一片灌木叢,從另外一面走近三個獵人——不能讓他們知道我聽了不該知道的東西。
  一堆火生起來了,兩邊地上各插一根叉狀的樹枝,用來支烤肉叉。三個人把整塊裏脊肉穿在上面,隨後,塞姆·霍肯斯開始很藝術地緩緩轉動肉叉;此時他那喜滋滋的臉,讓我暗地裏好開心。
  其他那些人帶回肉也學着我們的樣子生起他們自己的一堆火。自然,他們那邊不像我們這邊大傢心平氣和的;由於每個人都想給自己烤肉,地方就不夠了,結果他們的肉被糟蹋得半生不熟的。
  我真的得到了最好的一塊肉,大概有三磅重,讓我全部吃光了。其實我並不是個大肚漢,我在同樣情況下總是比別人吃得少。一個沒經歷過或不瞭解情況的人,簡直沒法想像,一個牛仔能吃、而且必須得吃多少肉才能撐得住。
  衆所周知,人需要攝入一定量的蛋白質和澱粉,如果是生活在人類早已開發居住的地區,這根本不會成為問題。但牛仔數月不涉足有人居住的地區,衹能靠澱粉含量很少的肉食生存。他必須吃很多,以嚮身體供應必要的澱粉。他必須吃進大量的蛋白質,使身體得以承受持續的勞頓。我曾眼看着一個老獵人一下子吃掉八磅肉,當我問他飽了沒有的時候,他微微一笑:
  “就算飽了吧,因為我已經沒的可吃了。如果您想把您那份兒也給我的話,用不了多一會兒它就會鑽進我的肚子。”
  那些“牛仔”們邊吃邊談論着我們這次豬牛。對我幹下的“蠢事”,另眼看待了。
  第二天早上,我假裝要去工作。這時塞姆走過來對我說:
  “別去拿您的傢夥,先生!有更開心的事可幹。”
  “您這是什麽意思?”
  “您會知道的,備好您的馬!咱們要出去。“
  “散步嗎?這會兒該幹活兒了!”
  “呸!,您幹得夠苦了,再說我估計咱們中午就能回來了,那時您愛幹什麽都可以。”
  我報告了班剋洛伏特,隨後我們就上馬出發了。路上,塞姆神秘兮兮的,我也衹字不提我已經知道了他的打算,我們騎馬經過以前測量時走過的路,最後到了昨天塞姆嚮斯通和帕剋提到的那片草原。
  草原大約有兩英裏寬,四英裏長,四周是覆蓋着林木的山地。由於有一條小溪穿過,草原上十分濕潤,草鮮嫩多汁。從北面的兩座山之間穿過就可以抵達這片草原。南面,草原消失在一個嚮南延伸的山𠔌裏。我們到了那裏,塞姆勒住馬,審視的目光掃過這片平地。隨後我們繼續沿着溪流北面走。突然,他脫口喊了一聲,勒住從迪剋·斯通那兒藉來的馬,翻身下馬,躍過小溪,走嚮一處——那兒的草全被踩倒了。他把那個地方仔細探察了一番,走回來,又翻身上馬,繼續騎,但不再嚮北,而是拐了個直角,不久我們就抵達了草原的西部邊緣。在這兒,他又下了馬,自從他觀察過那些足跡後,始終一言不發鬍子拉碴的臉上堆着滿意的神情,就像陽光撒滿了一片林地。這時他嚮我要求道:
  “您也下馬吧,先生!把您的馬拴牢!我們要在這兒等。”
  “為什麽要拴牢?”我問,雖然我知道得很清楚。
  “否則您可能會失去它。馬趁這種機會私奔,我見到過很多次了。”
  “趁什麽樣的機會?”
  “您不知道嗎?”
  “不知道。”
  “猜猜看!”
  “是野馬?”
  “您怎麽會想到這上頭的?”他問,一邊迅速、驚異地看了我一眼。
  “因為我讀到過,如果不拴緊,馴服的馬很樂意跟野馬一起私奔。”
  “見鬼!什麽您都讀到過,想讓您驚喜一下簡直辦不到。現在我可要贊美那些根本不會讀書的人了。”
  “您想讓我驚喜一下?”
  “可不是嘛。”
  “用一次捕野馬的行動嗎?”
  “對!可現在您利用您那些愚蠢的書本猜出來了。不過聽着,野馬已經來過這兒了!”
  “開始咱們見到的是它們的蹄印兒嗎?”
  “是的,它們昨天從這裏經過,是先頭隊伍——您要知道,這就像是探子。我可得告訴您,這些畜生聰明得很,它們總是先派出小股隊伍,並且是貼邊兒走。它們有軍官,就像在軍隊裏一樣;總指揮是一匹經驗豐富、強壯大膽的公馬。它們無論吃草還是行動,馬群的外圍總是由一圈公馬組成,依次嚮內是母馬,最中間是馬駒兒。我已經給您講過很多遍怎麽用套索套野馬了,您記住了嗎?”
  “絶對的。”
  “您有興趣去套一匹嗎?”
  “有。”
  “那您今天上午就有這個機會了,先生。”
  “謝謝!我不會利用它的。”
  “不?怪哉!為什麽不?”
  “因為我不需要馬。”
  “可是一個牛仔不會問自己是不是需要一匹馬。”
  “那他就不是一個我所設想的勇敢的牛仔。您昨天提到了那些不需要野牛肉而大批屠殺野牛的混帳獵人、白人,您把那說成是對動物和由此失去了食物的印第安人的犯罪,後來您還親口說對於野馬也是這樣。您說得很有道理,那我照您的話行事,您就不該感到奇怪。如果不,我就不能剝奪任何一匹野馬的自由。”
  “這想法很正直,先生,非常正直,”塞姆點頭道,“每個人、每個基督徒都應該像您這樣想、這樣說,並且這樣做,可誰說讓您剝奪一匹野馬的自由了?您練習過擲套索,現在衹是要試一試身手。我想看看您是不是能通過考試,明白嗎?”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好,我幹。”
  “好極了。對我這當然是很重要的,我需要一匹馬,所以得給自己弄一匹。我跟您說過好多次,現在再重複一遍:在馬鞍上坐穩了,趁套索綳緊、緊接着又一抖的工夫把馬套中。如果您不這樣做的話,就會被拽倒,野馬就會跑掉,套索上還牽着的您的馬也就跟它一塊兒跑了。那您就沒馬了,您就成了跟我一樣的步兵了,嘿嘿嘿嘿!”
  他還想再說下去,可頓住了,用手指着前面提到過的草原北邊那兩座山。那兒出現了形單影衹的一匹馬。它嚮前慢跑着,並不吃草,腦袋一會兒甩嚮這邊,一會甩嚮那邊,鼻子啜吸着空氣。
  “您看見它了嗎?”塞姆耳語道。他興奮得壓低了聲音,雖然那馬根本不可能聽見我們說話,“我不是說過了嗎?這是個探子,先來探探這地方是否安全。一匹狡猾的公馬!看它怎麽用眼睛觀察四周,用鼻子聞!這回它跑不掉了,風是嚮我們臉上吹,因此我纔選了這個位置。”
  這時野馬開始小跑。它先是直着跑,然後嚮右,再嚮左,最後兜着圈子,又消失在它出現的地方。
  “您註意觀察它了嗎?”塞姆問,“它多聰明啊,利用了每一處灌木做隱蔽,以免被發現!一個印第安人的探子也不一定比它做得更好。”
  “是這樣,這真讓我驚奇。”
  “現在它又跑回去報告它那四條腿的將軍這兒沒有危險。可它們這回錯了,嘿嘿嘿嘿!我敢打賭,它們十分鐘之內就會到。註意了!您知道我們該怎麽做嗎?”
  “怎麽做呢?”
  “您現在趕快騎馬回到草原入口處,等在那兒!我摸到人口那邊去,藏在林子裏。馬群一來,我就放它們過去,然後在後面追。它們會嚮您那邊逃過去,那時您就出來!這下它們又會往回逃。咱們就這樣來回驅趕它們,直到挑出兩匹最好的馬——它倆就是我們要抓的。我再從中挑出更好的一匹,另一匹我們放走它。您同意嗎?”
  “您怎麽能這麽問呢!我對捕馬可是一竅不通,您是大師,我當然得聽您的。”
  “好吧,您說得對。我已經騎過、馴服過好幾匹野馬了,您稱我是‘大師’倒也不是什麽蠢話。那麽您快走吧,要不時間浪費過去了,咱們卻到不了位。”
  我們又上了馬,分頭騎開,他嚮北,我則嚮南騎到我們進入草原的地方。由於我那桿沉重的獵熊槍太礙事了,我很想暫時扔掉它。但是我讀到過也聽到過,一個謹慎的牛仔衹有在完全確定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並且也不需要武器的時候,才能和他的武器分開。現在可不是這種情況,每時每刻都有可能出現一個印第安人或者是一頭猛獸。因此我衹是小心地將那支“老槍”挂牢在腰帶上,不讓它打着我。
  我緊張地等着野馬的出現。我在靠近草原的樹木之間停下,將套索的一頭兒係在馬鞍頭兒上,其餘捲成一圈圈的,我衹要拿住它就行了。
  草原的另一頭兒離我太遠,如果野馬在那裏出現,我是不可能看見的;衹有當塞姆把它們趕過來的時候,我才能看見它們。我守了還不到一刻鐘,就看見那邊出現了許多黑點,它們嚮着我這邊移動,迅速變大,開始衹有麻雀那麽點兒大,接着變得像貓,像狗,像牛犢,直到最後近得我能看到它們的實際大小。那就是野馬,在瘋狂的逐獵中大約有三百匹野馬嚮着我飛奔而來。
  看這些動物是多麽器宇軒昂啊!它們的鬃毛在頸項四周飛揚,尾巴像風中飄舞的羽冠。大地似乎在它們的蹄下顫抖。一匹白色公馬飛馳在所有馬的前頭,真是漂亮絶頂的造物!誰都會渴望要得到它;但草原獵人决不會騎一匹白馬的,顔色如此鮮明的馬容易暴露目標。
  現在是我出現的時候了。我一從樹林中出來,領頭兒的白馬驟然收住了腳步,就像身上中了一槍似的。馬群驚得一愣,衹聽見一片惴惴不安的大聲喘息;接着全隊嚮後撤!那白馬又迅速奔到了馬群另一頭兒的尖端部位,馬群又朝它們來的方向疾馳而去。
  我慢慢地跟着它們。我不着急,因為我相信塞姆·霍肯斯會把他們再趕回來。這裏要提一個引起我註意的情況:雖然馬群衹在我面前停了片刻,但我感覺其中有一匹不是馬,而是一頭騾子。我要在第二個回合好好註意一下。這頭騾子在馬群的最前列,而且緊跟着領隊的白馬。這麽說它不僅同別的馬一樣平等,甚至在馬群中占有特殊的一席之地。
  過了一陣馬群回來了,到我面前後,又再次掉頭往回跑。如此這般又重複了一次之後,我堅信:馬群中是有一頭騾子,一頭。淺灰色、背部有深色條紋的騾子。它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雖然長着大腦袋、長耳朵,仍不失為一頭漂亮的牲口。騾子比馬好伺候,步伐穩健,在懸崖前不會頭暈。當然,騾子很倔,我曾見過寧肯被打死也不肯往前邁一步的騾子——雖然沒讓它們馱什麽,路也很好走。它們就是不願意。我初步觀察,這頭騾子性子很烈,而且比起馬來,它的目光顯得更加明亮、更富有靈性——就是它了。估計它是在主人追捕野馬的時候逃到野馬那裏去的,並且就此留了下來。這時塞姆又把馬群趕了回來,我們兩人已經距離很近,我都能看見他了。現在野馬已經進退兩難,衹得改嚮側翼衝,我們則跟上去。馬群分開了,我發現,那騾子留在最大的一群裏,它現在與白馬並駕齊驅。於是我盯住這一隊,塞姆似乎也看中了同一隊。
  “取中間,我在左,您在右!”他嚮我喊道。
  我們一催馬,加速趕上去,不僅與野馬步調一致,而且離它們越來越近,在它們抵達樹林之前攆上了它們。它們是不會進林子的,於是又掉頭,想從我們中間穿過去。為了阻止它們,我們迅速嚮對方接近。馬群四散奔逃,就像闖進了一隻鷹的雞群。白馬和騾子同其它馬分開了,從我倆之間突圍出去。我們追着它倆。塞姆已經在頭頂上甩起了他的套索,他嚮我喊道:
  “還是‘青角’!您永遠是個‘青角’!”
  “為什麽?”
  “因為您衹盯着那白馬,衹有‘青角’纔會這麽幹,嘿嘿嘿嘿!”
  他沒有聽見我的回答,因為馬蹄雜沓,蓋住了我的話音。這麽說他以為我看中了白馬。隨便!我把騾子讓給他,自己騎到一邊,馬群在那裏惴惴不安地喘息、嘶鳴着瞎跑一氣。這會兒塞姆已經離騾子很近了,他甩出了套索,索套準確地套中了騾子的脖頸。現在他得像給我做示範那樣停住,把馬嚮回帶,這樣等拋出的套索綳緊時,就能頂住那一扯。他這樣做了,衹是稍晚了片刻,他的馬還沒站定,就被那有力的一扯扯倒了。塞姆飛到空中,一個漂亮的跟頭之後,摔在地上。他的馬轉瞬間站起身,接着跑起來,綳緊的套索鬆了,那騾子本來已站住,並沒摔倒,這下獲得了自由。它拽着馬一同馳過草原,因為套索是固定在馬鞍頭兒上的。
  我連忙趕到塞姆那兒,看他是否受了傷。他站起來,嚇人地衝我大嚷:
  “見鬼!迪剋·斯通的老馬和那騾子一塊兒給我溜了,連聲兒再見也沒說,如果我沒搞錯的話!”
  “您傷着了嗎?”
  “沒有。您趕快下來,把您的馬給我!我得去追那兩個逃跑的傢夥,快點兒!”
  “休想!”我拒絶道,“您可能又會摔個跟頭,兩匹馬就都見鬼去了!”
  說完我就快馬加鞭去追趕那騾子。騾子已經跑出了很遠一段距離,並和另外一匹馬被套索連在一起,一個要往這邊,一個要往那邊,兩個相持不下,於是我很快就追上了它們。我先讓它繼續跑了一陣,同時越來越用力地扯住皮帶,使索套越收越緊,這樣我勉強可以控製住騾子了。又回到塞姆站着的地方時,我猛然一拉索套,騾子的脖頸一下被係緊了,它無法呼吸,倒在了地上。
  “抓緊!等我弄住了那調皮鬼,再鬆手!”
  他躍過去,雖然躺在地上的騾子四蹄亂踹,他還是靠近了它。
  “好了!”他下令道。
  我先把皮帶從迪剋·斯通的馬上解下來,然後鬆了套索。騾子吸到了空氣,跳了起來。塞姆也同樣迅速地躍上它的後背。它先是站着不動,像是被嚇得呆住了;隨後就一躍而起,前前後後跳個不停。突然之間它四腿齊跳,躍嚮一側,來了個貓兒弓背,可是小個子塞姆坐得穩穩的。
  “它不能把我掀下來!”他嚮我喊道,“現在它要試最後一招兒,把我馱跑。在這兒等着我!我把它馴服了帶回來,如果我沒搞錯的話。”
  但是他搞錯了,那畜生根本沒跑,而是突然跪倒,打起滾兒來,這樣會把那小個子的肋骨一根根都折斷的,他一定會掉下來。我跳下馬,抓起地上拖着的套索,迅速在附近一叢灌木的根上纏了兩圈。這時騾子已把騎手甩下,跳起來,想要飛奔而去,但樹根很結實。套索綳緊了,騾子又倒下了。
  塞姆·霍肯斯走到了一邊,摸摸自己的肋骨和大腿,做着鬼臉,就像吃了酸泡菜和李子醬。他駡道:
  “讓這畜生跑吧!沒人能把它製服,如果我沒搞錯的話。”
  “休想!我可不想讓一頭有個驢爸爸的騾子羞辱,它必須聽話。註意!”
  我把套索從樹根上解下來,跨上騾背。它一吸到了空氣,立刻跳了起來。現在最重要的是大腿要給它足夠大的壓力,這方面我大概比小個子塞姆強。騎手的大腿下,馬的一根肋骨必須被壓彎,這壓迫了內臟,會使馬怕得要命。騾子使出對付塞姆的手段,要把我扔下來時,我把從它脖子上垂到地上的套索拿在手裏,緊緊抓住索套兒後面那個地方,一覺察到它要跪下,我就把套索牢牢拽住。這個竅門兒和我大腿上的壓力迫使它站住了,這真是一場惡鬥,力與力的較量。我所有的毛孔裏都開始滲出汗來,但騾子出的汗更多。汗水從它身上流下來,嘴裏吐出大量白沫。它的動作變緩變弱,也不能自主了。開始時盛怒的鼻息慢慢變成了短促的咳嗽。隨後它終於在我身下癱倒了,不是心甘情願的,而是因為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它躺下不動了,翻着白眼兒。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我感覺,我身體裏全部的筋腱韌帶都斷裂了。
  “老天!您是個什麽樣的人吶!”塞姆嚷道。
  “您比這頭畜生的力氣還大!您要是能看見自己的臉,會嚇壞的!”
  “我相信。”
  “您的眼睛都凸出來了,您的嘴唇腫了,腮幫子簡直成了青的!”
  “這是因為,我是個‘青角’,不想被扔下來。而另一個捕野馬的高手卻給扔了下來,這之前還把他的馬和騾子挂在一起,送它們去散步。”
  塞姆越發地愁眉苦臉了,可憐巴巴地請求:
  “您就別說這個了,先生!我告訴您,就連最有本領的獵人也會碰上這種事的。昨天和今天,您過得不錯呀。”
  “我希望還能過這樣的日子。可對您來說這兩天可糟多了,您的肋骨和其它骨頭都怎麽樣了?”
  “不知道。等會兒我一好些時,就把它們找到一塊兒好好數一數。現在我身上到處喀吧喀吧亂響。我還從來沒騎過這樣的畜生!希望它現在會老實些。”
  “它已經老實了。您看,它躺在那兒多虛弱,多可憐!給它係上馬鞍,套上籠頭,您就可以騎着它回傢了。”
  “那它又會尥蹶子的。”
  “絶對不會,它已經受夠了。這是頭聰明的畜生,您會為抓住它而感到高興的。”
  “是的,這我相信。我本來一開始就看中了這頭騾子。您卻看中了那白馬,多麽愚蠢啊。”
  “您知道得這麽清楚嗎?”
  “那當然很愚蠢!”
  “不是指這個,是我看中了白馬的事。”
  “還能看中什麽呢?”
  “也是這頭騾子。”
  “哦?”
  “是的,就算我是個‘青角’,可也知道一匹白馬對一個牛仔來說不合適。我看見這頭騾子的時候,立刻就喜歡上了它。”
  “是的,您很懂馬,這我得承認。”
  “但願我也能同樣懂得人,親愛的塞姆!現在來幫個忙吧,把這畜生從地上弄起來。”
  我們把騾子拉起來。它靜靜地站着,四肢都在發抖。我們給它係上馬鞍、套上籠頭的時候它也沒有反抗。塞姆騎上它以後,它很聽從指揮,並且善解人意,就像一匹訓練過的馬。
  “它曾經有過一個主人,”塞姆說,“他肯定是個好騎手,可它從他那兒跑了。您知道我會叫它什麽嗎?”
  “什麽呢?”
  “瑪麗。我以前騎過一頭叫瑪麗的騾子,所以用不着另想一個名字了。”
  “這麽說,騾子瑪麗和步槍利迪。”
  “是的。這是兩個最可愛的名字,不是嗎?現在我得請您幫我一個大忙。”
  “很樂意。是什麽忙?”
  “您別把這裏發生的事情說出去!我會好好報答您的。”
  “鬍說!理所當然的事情用不着報答。”
  “我不想聽營地裏那幫人知道塞姆·霍肯斯是怎麽得到他的新寶貝瑪麗後笑話他。這會成為他們的大笑料的。如果您閉嘴不講,我會……”
  “請您別說了!”我打斷了他,“關於這件事什麽都不用說。您是我的老師、朋友,別的我就不用再說什麽了。”
  這時他那雙狡猾的小眼睛濕潤了,他激動地喊道:
  “是的,我是您的朋友,先生,要是您有一點喜歡我的話,我這顆者心可就太高興、太快活了。”
  我把手伸給他。
  “這種快樂我可以給您,親愛的塞姆。您可以相信我喜歡您,喜歡得就像——就像——喏,大概就像喜歡一個好叔叔。您覺得這夠了嗎?”
  “足夠了,先生,足夠了!我簡直太高興了,真想立刻也讓您大大地高興一下。您說我該做什麽?我是不是——是不是——比如在您眼前把這頭新瑪麗連皮帶毛一起吞下去?或者是不是可以……”
  “住嘴吧!”我笑起來,“您已經幫了我很多忙,以後還要繼續幫忙。現在還是讓瑪麗活着,讓我們回營地去,我想工作了。”
  “工作?這也是工作啊,如果這不算工作,那我就不知道該把什麽叫工作了。”
  我用套索把迪剋·斯通的馬跟我的馬係在一塊兒,然後我們就上路了。野馬早已逃光了。騾子很聽騎手的話,路上塞姆高興地叫道:
  “它受過訓練,這個瑪麗,受過很好的訓練!每走一步,我都感覺到,從今往後我倒要接受嚴格訓練了。它現在記起了從前學過、後來在野馬群裏又忘掉的東西。但願它不僅性子暴烈,而且也依賴人。”
  “還可以教它一些新東西,學東西它還不老。”
  “您估計它有幾歲了?”
  “五歲,不會更大了。”
  “我看也是;回頭我要檢查一下,看是不是這樣。我能得到這個畜生得感謝您,衹感謝您。這兩天對我來說很糟,糟透了,對您來說可是很風光。您相信您會這麽快就連着見識了打野牛和捕野馬嗎?”
  “怎麽不相信?在西部,你得有充分的心理準備。我還想見識其它捕獵活動。”
  “但願您還像昨天和今天一樣平安無事。尤其是昨天,真是千鈞一發啊,您膽子也忒大了。別忘了,您是個‘青角’。往後您可要小心些,別太逞能了!捕野牛是非常危險的。”
  “哦嗬!您看,您又暴露出您那股鹵莽勁兒了!您說到灰熊,一副瞧不起的樣子,就好像說的是衹毫無危險的小烷熊似的。”
  “這倒不是,我並沒有瞧不起它。但它也决不像您說的那樣不可戰勝。沒有一種猛獸不可戰勝,灰熊也不例外。”
  “這大概又是您讀來的吧?”
  “是的。”
  “哼!照我看,您這麽莽撞,都是您讀過的那些書的責任,要不您本來是個挺懂事兒的傢夥,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我相信,您會像昨天衝嚮那頭野牛一樣衝嚮一頭灰熊的。”
  “如果沒別的辦法——我會的。”
  “沒別的辦法!鬍扯!您這話是什麽意思?衹要想,誰都能有別的辦法!”
  “這就是說,如果它是個膽小鬼,他盡可以脫身——您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但這說不上是膽小鬼,躲開一頭灰熊稱不上是膽小鬼。相反,嚮它進攻簡直就是自殺。”
  “那我們的觀點就太不一樣了。如果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根本不容我逃跑,那我衹好自衛。如果它襲擊我的夥伴,那我得去幫助那遇險的人。在這兩種情況下我决不能逃跑。此外我還認為,一個勇敢的牛仔,即使沒有必要,也會和灰熊交手,證明自己有膽量把這麽危險的猛獸製服,順便還可以品嚐品嚐熊腿和熊爪子。”
  聽了這番話,塞姆大為震驚。
  “您這人真是不可救藥!”他嚷道。“我可太替您擔心了。如果您見識不到熊腿熊爪子,我就感謝上帝了。當然,我也不想否認,世上確實沒有比它們味道更美的東西了,簡直超過最嫩的野牛裏脊。”
  “現在您大概還用不着替我擔心,”我安慰他。“這個地區可能有灰熊嗎?”
  “真沒準兒,在整個山區都會有灰熊出沒,它們沿着河流走,有時甚至會深入草原。碰上它們的人可倒黴了!咱們別再談這個了!”
  不管是他還是我,誰都不會料到第二天還得談這個,而且與今天談的完全不同。這會兒暫時沒有時間談論此事了,我們已經到了營地。在我和塞姆離開期間幹得很賣勁兒,營地嚮前推進了一大段。班剋洛伏特和另外三個測繪員賣了不少力氣,好證明他的能力,我們的到來引起了大傢的關註。
  “騾子,一頭騾子!”人們喊着,“您怎麽弄到它的,霍肯斯?”
  “人寄來的唄。”他認真地回答道。
  “不可能!誰給的?”
  “是快件,用的是兩美分的紙封,也許你們想看看信封吧?”
  一些人笑起來,其他人駡駡咧咧的;但他達到了自己的目的——沒有人再追問下去了。至於他對迪剋·斯通和威爾·帕剋是否直言相告,我就不知道了,因為測量工作繼續進行,我立刻投入到工作中去了。直到晚上,大傢幹得都很帶勁兒,第二天早上我們就可以着手測量頭一天和野牛打交道的那個山𠔌了。晚上談論此事的時候我問塞姆,在那兒是否會受到野牛的幹擾,因為它們顯然打算穿越山𠔌,我們衹是遇到了一支先頭隊伍,現在大概要考慮遭遇大部隊的可能性。但塞姆搖搖頭。
  “休想,先生!野牛不比野馬傻。被我們趕跑的先頭部隊已經調頭回去警告牛群了。它們肯定會取道別處,不會再穿越那個山𠔌了。”
  天亮後,我們把營地遷到山𠔌地勢較高的地方。霍肯斯、斯通、帕剋沒有參加搬遷,因為薩姆要訓練他的“瑪麗”。在那兩位的陪同下,他去我們昨天捕到騾子的草原了,那裏有足夠的地方幹他的事。
  我們幾個測繪員先是忙着堅標桿,拉特勒的幾個手下幫着我們,他本人和其他人無所事事地在周圍轉悠。我們,還有他,已經越來越接近我打死兩頭野牛的地方了。我驚奇地發現,那頭老公牛已經不見了。我們走過去,看見一道寬寬的痕跡從它本來躺着的地方直通嚮灌木叢。被拖倒的草大概有一米半寬。
  “見鬼!這怎麽可能呢?”拉特勒驚訝地叫起來,“我們來馱肉的時候,我仔細看過這兩頭牛,它們都死了。可這一頭竟還活着。”
  “您這麽看嗎?”我問他。
  “是的。難道您認為一頭牛死了還會自己挪地方嗎?”
  “非得自己挪動不可嗎?它也可能是被移動的呀。”
  “是嗎?那麽是誰呢?”
  “比如說可能是印第安人幹的。我們在高處發現過一個印第安人的腳印。”
  “嗬,一個‘青角’能說出這樣的話,夠多麽聰明呀!如果牛是被印第安人弄走的,那他們是從哪兒來的呢?”
  “隨便從哪兒。”
  “對極了,可能還是從天上下來的吧?他們肯定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否則是可以發現他們的蹤跡的。不,是那頭牛還活着,它醒過來以後自己爬到灌木叢裏去了,在那兒咽了氣。我們這就過去看。”
  他和他的手下順着那道痕跡走去。他可能以為我會跟着過去的,可我沒有,因為我可不喜歡他對我說話時那種冷嘲熱諷的勁兒,再說我還得工作。另外,那頭老公牛的屍體跑到哪兒去了,對我來說也無所謂。我轉身要去工作,但還沒等我碰到標桿,灌木叢中就傳來很多人恐懼的喊叫。響過兩三槍後,衹聽拉特勒叫道:
  “上樹,快上樹,要不你們就完了!它爬樹不行!”
  誰爬樹不行?
  這時,拉特勒的一個手下從灌木叢中躥了出來,而且是三步並作兩步,衹有嚇得要命纔會這樣。
  “怎麽了?出什麽事兒了?”我嚮他喊道。
  “一頭熊,一頭熊,一頭灰熊!”他氣喘籲籲地說着從我身邊跑過。
  與此同時又傳來呼天搶地的喊聲:
  “救命,救命!它抓住我了!啊,啊!”
  衹有當一個人面對死神張開的巨口時纔會這樣吼叫,那個人肯定危在旦夕了。得幫他一下,可怎麽幫呢?我的槍放在帳篷裏了,因為工作時它會礙事,既然有那些牛仔保護我們這些測繪員,這也不能算是我不謹慎。我要是跑回帳篷去取槍,那在我回來之前,那人肯定已經被熊撕碎了——現在衹能這樣去救人:腰帶裏插着的一柄刀和兩支左輪槍,可對於一頭灰熊來說,這算是什麽武器啊!灰熊是已經滅絶的岩熊的後代,按說屬於原始的上古時代呢。它直立起來能達到三米高,我後來打死過三百五十公斤重的灰熊。它的力氣太大了,發起怒來能輕而易舉地把一隻鹿、一匹馬駒或是一頭小母牛……一個騎手非得擁有一匹力氣大又有耐力的馬,纔有可能從它面前逃脫,否則灰熊一定會追上他。由於灰熊的強壯、無所畏懼和永不疲倦的耐力,在印第安人中,能殺死灰熊算是一樁了不起的勇敢行為。
  我就這麽跳到灌木叢中去了。那痕跡一直通到有喬木的地方,灰熊把野牛拖到那兒去了,它也是從那兒來的。我們沒能看見它的足跡,是因為它拖着的牛把它的足跡抹掉了。
  那真是千鈞一發之際。我身後,測繪員們叫喊着逃回帳篷去拿武器;我面前,牛仔們大喊大叫,其間夾雜着牛仔那無法形容的恐怖嚎叫。
  我大步跑過去,這時我聽見了灰熊那浸人骨髓的咆哮。轉眼間我已趕到慘劇發生的地方,面前躺着已被撕碎的野牛屍體。前後左右那些早已上樹的牛仔們嚮我喊着,他們自覺在樹上很安全,因為極少有人見過灰熊爬樹。正前方,野牛屍體的另一邊,一個牛仔企圖往一棵樹上爬的時候被灰熊抓住了,他上身伏在樹最低的一棵枝幹上,雙臂緊緊摟着樹幹不放,而那頭直立起來的灰熊正用前爪抓他的大腿和下身。
  那人已經成了死神的俘虜,快完了,我幫不了他了。如果我跑掉,沒人會指責我。眼前的一切使我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我抓起一桿扔在地上的槍,可惜已經沒有子彈了。我把它調轉過來,從野牛身上一躍而過,使出全身的力氣,用槍托嚮灰熊的腦袋狠狠地砸過去,這太可笑了!槍像草一樣在我手中散了架。這樣一個腦袋,即使用屠宰牲口用的刀也沒有用。但我把它引開了。它把頭轉嚮我,動作不像貓科或犬科的猛獸那樣迅速,而是緩緩地,就像是對我那可笑的一擊很驚奇似的,它用小眼睛打量着我,似乎在考慮,是滿足於到目前為止的收穫呢,還是來抓我。這片刻的猶豫救了我的命,我想出了一個唯一可能把自己從險境中解救出來的辦法。於是我抽出一支左輪槍,跳到灰熊近身處,它雖然背對着我,但此刻正回過頭來看我,我對準它的眼睛開了三四槍。說時遲,那時快,我又遠遠地跳到一邊觀察,同時抽出獵刀。
  如果我當時留在原地,肯定就沒命了,那瞎了眼的猛獸立刻就放開那棵樹撲嚮我。我躲開了,於是,熊開始憤怒地咆哮,揮舞着巨掌找我。它的動作像瘋了似的,轉着圈子,刨着地,前掌盡力嚮遠處夠,嚮四面八方亂跳,想找到我;不過我幸運地打中了它的眼睛,它怎麽也抓不着我。也許嗅覺可以把它引嚮我,但它憤怒得發狂,它無法冷靜地運用它的感官,它的嗅覺。
  終於,它的註意力轉移到自己受的傷上。它坐下來,喘着粗氣,齜牙咧嘴地舉起前掌擦眼睛。我迅速靠近它,揮起手臂,兩次將獵刀捅入它的脅間,它立刻揮掌撲我,但我又躲開了。我沒有捅到它的心髒,灰熊又開始以加倍的憤怒搜尋我。這大概持續了有十分鐘,它失血很多,眼看着虛弱下來,然而它又站起來,去擦眼睛,我看準機會,更迅速地給了它兩刀,這次準多了。我又趕快跳到一邊,灰熊嚮前撲倒,喘着粗氣,踉踉蹌蹌地還想再站起來,已經沒有力氣了,它又倒了下來,低吼着試圖站起來,這樣來回掙紮了幾次,終於躺着不動了。
  “謝天謝地!”拉特勒在樹上喊道,“這畜生死了。剛纔可太懸了。”
  “我不知道您怎麽懸了,”我回答他,“您為自己的安全想得還是挺周到的嘛。現在您可以下來了。”
  “不不,先不忙,您先看看灰熊是不是真死了。”
  “它是死了。”
  “您不能這麽肯定。您不知道這頭畜生命有多硬。您還是檢查一下吧!”
  “替您嗎?如果您想知道它是不是還活着,那就親自來檢查吧!您是個有名的牛仔,而我衹不過是個‘青角’。”
  說着,我轉頭去看他的同伴,他還以原來那個姿勢吊在樹上。他已經停止了嚎叫,不再動彈了。他的臉扭麯了,大睜的雙眼直愣愣地嚮下呆視着我,大腿上的肉已經被撕得露出了骨頭,內臟也從他的下半身淌了出來。我控製着心中的恐怖,衝他喊道:
  “放鬆點兒,先生!我會把您弄下來的。”
  他不回答,也不知他是否聽見了我的話,我請他的同伴從樹上下來幫我把灰熊搖晃了幾次,證明它確實死了,他們纔敢下來幫我把那毀得殘缺不全的人弄到地上來。這是很睏難的,因為他的胳膊把樹幹樓得那麽緊,我們得用力才能掰開。他死了。
  這個可怕的結局似乎不能再震驚他的同伴了,他們漠然地從他身邊走開,轉嚮那頭熊。他們的頭領發話了:
  “現在事情顛倒過來了:當初熊要吃掉我們,現在它要被我們吃掉了。快,你們,把它的皮剝了,好割熊腿和熊掌。”
  拉特勒說着便抽出刀子,跪下來要動手,這時我提出了異議。
  “您要是在它活着的時候在它身上下刀那會更精彩的,現在已經晚了,您就別費力氣了!”
  “什麽?”他叫道:“難道您不讓我割肉嗎?”
  “是的,拉特勒先生。”
  “憑什麽?”
  “憑不容爭辯的權利:是我打死這頭熊的。”
  “這不是真的!您是不是想說一個‘青角’用一把刀殺死了一頭灰熊!我們發現它的時候,嚮它開了槍。”
  “然後趕緊逃到了樹上。”
  “是我們的子彈打中的,它最後是死於槍傷,而不是您在它已經半死的時候用刀給它的針刺似的那幾下。熊是我們的,我們願意拿它怎樣就怎樣,明白嗎?”
  他當真要動手,可我警告他:
  “馬上離熊遠點兒,拉特勒先生,否則我就教教您應該怎樣重視我說的話,明白嗎?”
  儘管如此,他還是把刀插進了熊皮,於是我兩手抓住他的臀部——因為他身體前傾着跪在那兒——把他舉起來拋嚮最近的一棵樹,衹聽一聲巨響。他還沒落地,我已經拔出第二支還上着膛的左輪槍,如果有人進攻,可以迅速回擊。他站起來,眼裏冒着火看我,一邊去拔刀。
  “您得付出代價!您已經打過我一次了,我不會讓您第三次對我行兇的。”
  他想嚮我跨進一步,我舉槍對着他,威脅道:
  “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把一顆子彈打到您的腦袋裏去。丟下刀!我數三下,如果您還拿着它,我就開槍。好,——二……”
  他仍然握着刀,我本來也真的要開槍了,雖然並不是真要打他的腦袋,而是要打穿他的手——因為現在是讓我的話受重視的時候了。正在這緊張的時刻,響起了一個宏亮的聲音:
  “先生們,你們瘋了嗎?有什麽理由能讓白人互相擰斷脖子呢?住手!”
  我們順着話聲望去,從一棵樹後走出一個人來。他又矮又瘦,還駝背,穿着和印第安人近似,你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個白人還是個印弟安人。他清晰的輪廓似乎有印第安人的特徵,可他曬成橄欖色的皮膚從前卻很可能是白色的。他頭上沒戴帽子,灰色的頭髮直垂到肩上;他的衣服是一條印第安皮褲,一件同樣質地的獵衫和簡樸的鹿皮鞋。
  他的武器不過是一桿槍和一把刀。他的目光極其聰慧,儘管身體有殘疾,卻絲毫不會給人留下可笑的印象。衹有粗魯而不懂事理的人才會對一個人身體上的殘疾嗤之以鼻。拉特勒就是這種人,他看清來人後,譏諷地笑起來:
  “嗨!哪兒跑來一個這模樣兒的可憐蟲啊!這麽美麗的西部怎麽可以有這樣的人?”
  陌生人上下打量着他,冷靜從容地回答道:
  “感謝上帝,如果你們有健康的肢體!順便說一句,衡量一個人不是看他的身體,而是看他的心靈和頭腦,這方面我大概不必同您一試高低。”
  他輕衊地打了個手勢,隨後轉嚮我。
  “您真有力氣,先生!把這麽沉的一個人拋到空中,您這一手兒沒人比得上,我能目睹真是很高興。”
  然後他用腳碰了碰灰熊,遺憾地接着說:
  “看來這就是我們想要得到的傢夥,我們來晚了,真遺憾!”
  “您本想打死它吧?”我問。
  “是的,我們昨天發現了它的蹤跡,就一直到處跟着它。現在我們趕來了,卻發現該幹的已經有人幹了。”
  “您說‘我們’,先生,您不是一個人吧?”
  “不是。還有兩位先生。”
  “是誰?”
  “我知道了您是誰之後,馬上就會告訴您,您知道,在這個地區,您無論多麽謹慎都不為過,你遇到壞人比遇到好人的次數多。”
  他掃了拉特勒及其手下一眼,然後友好地說:
  “順便說一句,一個人是否值得信賴,一眼就能看出來,我聽到了你們談話的最後一部分,大概知道這兒是怎麽回事。”
  “我們是測繪人員,先生,”我嚮他解釋道,“一個總工程師,四個測繪員,三個偵察員,還有十二個負責保護我們的牛仔。”
  “哼,說到保護,您似乎是個不需要保護的人。這麽說你們是測繪員嘍?你們在這兒工作?”
  “是的。”
  “你們測量什麽?”
  “一條鐵路。”
  “要從這裏穿過的鐵路?”
  “是的。”
  “你們買下了這個地區?”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他的臉也變得莊重了。他問得理直氣壯,我衹好對他的質問做出正面回答。
  “我是受了委托來參與測繪工作的,我衹做這件事,不關心其它的事情。”
  “哼,是啊!可我想,您還是知道您在幹什麽。您腳下的這片土地屬於印第安人,而且是美斯卡萊羅部落的阿帕奇人。我敢肯定,他們既不曾賣這片地,也不曾以任何方式把它轉讓給別人。”
  “這與您有什麽相幹?”拉特勒衝他喊道。“別插手別人的事,管您自己的事去吧!“
  “我正在這樣做,因為我是美斯卡萊羅的一員。”
  “您?別鬧笑話了!誰要是看不出您是個白人,那他一定是瞎了。”
  “可您錯了!您不該以我的膚色,而該以我的名字為準,我名叫剋雷基·佩特拉。”
  這個名字在我當時還不懂的阿帕奇語中,意思相當於“白人父親”。拉特勒像是聽說過這個名字,因為他在含譏帶諷的驚奇之中後退了一步。
  “啊,剋雷基·佩特拉,有名的阿帕奇人的老師!您是個駝子,這真遺憾!您恐怕很難叫那些紅皮膚的討厭鬼不笑話您吧。”
  “哦,這沒關係,先生!我已經習慣於被討厭鬼嘲笑,因為明事理的人是不會這樣做的。既然我知道了你們是什麽人,你們在這兒搞什麽名堂,我也可以告訴你們我的同伴是誰了,最好是我指給你們看。”
  他嚮林子裏喊了一個我聽不懂的印第安詞兒,緊接着就出現了兩個有趣至極的形體,緩慢莊重地嚮我們走來,他們是印第安人,而且一眼就能看出是父子倆。
  年紀大的一個身材中等偏高,而且十分健壯。他的舉止委實尊貴,從他的動作中可以推斷出他身體非常靈活。他嚴肅的臉孔純粹是印第安人的模樣,但不像大多數紅種人那樣輪廓分明,有棱有角的。他的目光顯得安詳,幾近柔和,流露着他內在的從容、鎮靜,這神情一定使他地位優越。他沒戴帽子,深色頭髮嚮上紮成頭盔一般的冠狀,上面插着一根鷹的羽毛,這象徵着酋長的尊嚴。他的穿着包括鹿皮鞋、帶流蘇的綁腿和一件皮獵裝,一切都做得簡樸、耐用。腰帶上別着一把刀,旁邊還挂着許多小囊,裝有一個人在西部用得着的一切小物件,藥囊用一根細繩兒係着,挂在脖子上,旁邊是和平煙斗(象徵和平的煙斗。北美印第安人風俗,相互傳吸煙斗,表示講和),煙袋鍋是用陶雕成的。他手持一桿雙筒槍,其木製部分密密地釘着銀釘,他兒子日後正是以“銀槍”這個名字使這支槍聞名遐邇的。
  那個年輕人的裝束與他父親一模一樣,衹是裝飾得多些。他的皮鞋飾有豪豬鬃毛,綁腿和獵裝上縫着精巧的紅色刺綉。他也把藥囊挂在脖子上,外加和平煙斗。他帶的武器也和他父親一樣,是一把刀和一支雙筒槍。他也不戴帽子,頭髮嚮上束成頭盔似的冠,其間還編入了一條響尾蛇的蛇皮,但是沒有羽毛裝飾。他的頭髮長長地披在背上,有些女士肯定會羨慕他這閃着藍光的漂亮裝飾的。他的面孔比他父親還顯得高貴,顔色是淺棕,帶點兒古銅色。根據我的猜測和後來瞭解到的,他同我年紀相仿。那天我是第一次見到他,可他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感覺到他是個好人,而且天資聰慧異常。我們用審視的目光久久地互相打量,隨後我覺得他那雙嚴肅的仿佛閃着絲絨一般細膩光澤的深色眼睛裏,瞬息之間亮起一道友好的光環,就像太陽透過雲隙,嚮大地送去的問候。
  “這就是我的朋友和同伴,”剋雷基·佩特拉說,先指指父親,又指指兒子,這是“好太陽”,美斯卡萊羅人的大酋長,並且也被其他阿帕奇部落尊為酋長。這位是他的兒子溫內圖,他年紀雖輕,可創下的英勇業績,已經超過了五個老戰士一輩子創下的業績,衹要是草原和岩山延伸的地方,他肯定會聲名遠揚。”
  這聽起來像是誇誇其談,但事實證明這並不過分。拉特勒譏諷地笑起來。
  “這麽年輕的一個傢夥子下那麽大的事?我說‘幹下’,因為他幹的,無非是偷雞摸狗、行騙搶劫之類的勾當罷了。誰不知道,紅種人都能偷會搶。”
  這是嚴重的侮辱,三個陌生人,就好像不曾聽見似的。他們走到灰熊旁邊。剋雷基·佩特拉彎下身去仔細查看。
  “熊是被刀刺死的,不是被子彈打死的。”他轉頭對我說。
  他暗中聽到了我和拉特勒的爭執,這會兒要嚮我表明我是對的。
  “真是臭味相投,”拉特勒反駁道,“一個駝背老師,哪兒會懂什麽獵熊!等我們把熊皮剝下來,就能清楚地看到哪個是致命傷。我可决不容忍一個‘青角’騙走我該得到的。”
  這時溫內圖也彎下身子去,碰了碰熊。然後重新直起身來,問我:
  “是誰用刀襲擊了這傢夥?”
  他說一口純正的英語。
  “是我。”我回答。
  “你為什麽不開槍打它?”
  “因為我沒帶槍。”
  “地上有槍!”
  “那不是我的。拿槍的人,把子彈胡亂放完之後,扔下槍就爬到樹上去了。”
  “我們踩着熊跡來的時候,聽到一聲恐懼的大叫,那是在哪兒?”
  “就在這兒。”
  “唔!鬆鼠和臭鼬在有敵人靠近時,纔會逃上樹,人應該戰鬥,因為勇敢的人被賦予了力量,能戰勝哪怕是最強大的猛獸。你如此勇敢,為什麽會被稱為‘青角’呢?”
  “因為我是第一次來西部,在這兒時間還很短。”
  “白人真是奇怪。一個敢於用一把刀子和可怕的灰熊較量的年輕人被駡成是‘青角’,而那些嚇得爬到樹上去,呆在那兒大嚷大叫的人,倒可以自認為是有本事的牛仔。還是紅種人更公正,在他們那兒,勇敢者永遠不會被看作弱者,弱者也永遠不會被當成勇敢者。”
  “我兒子說得對。”他父親贊同道。“這個勇敢的年輕人不再是個‘青角’了,誰要是能用這種方式打死一頭灰熊,那麽匆庸置疑,他是個英雄。如果他還去救那些逃到樹上去的人,他就該得到感謝,而不是挨駡。我們到外面去看看白人來這兒幹什麽。”
  我白膚色的同伴們與這些遭他們蔑視的紅種印第安人相比,二者的差距是多麽巨大啊!紅種人公正的意識驅使他們站在我一邊,他們衹有三個人,如果與我們這兒的牛仔們為敵,就等於將自己置於危險之中,可他們卻似乎並不顧及這個。他們驕傲地從我們身邊經過,緩緩走出灌木叢。我們在後面跟着。“好太陽”看見了插在地上的標桿,他回頭轉嚮我:
  “這兒在搞些什麽?白人們要丈量這塊地嗎?”
  “是的。”
  “幹什麽用?”
  “給火車修一條路。”
  他的眼睛失去了寧靜深思的神情,開始閃爍出盛怒的光芒,他迫不及待地問道:
  “你也在那些人當中嗎?”
  “是的。”
  “付你報酬嗎?”
  “是的。”
  於是一道蔑視的目光從我身上掠過,他再次開口嚮剋雷基·佩特拉說話時,聲音也是輕衊的:
  “你教的那些東西都很動聽,可往往並不是真的。我們在這兒終於看見了一個勇敢的年輕白人,幾乎不等人問他來這兒幹什麽,他就說了:是為了不付錢就把我們的土地偷走。白人的臉也許有美有醜,可他們的心全都一樣!”
  我找不出什麽話可以為自己辯護,衹是感到羞恥。酋長說的有理。我,一個嚴守道德和基督信仰的測繪員,難道能為自己的職業感到自豪嗎?
  總工程師和那三個測繪員躲在帳篷裏,從一個窟窿嚮外偷看可怕的熊。我們從灌木叢裏出來後,他們纔敢出來,看到有印第安人和我們在一起,有些驚訝。他們一上來就問我們是怎麽對付灰熊的,拉特勒趕忙回答:
  “我們開槍把它打死了,中午可有熊掌吃了,晚上吃熊腿。”
  幾個紅種人看着我,看我是不是任其擺布。他們顯然期待着我有所表示。
  “我聲明,是我把它刺死的,”我解釋道,“這兒有三位懂行的人,已經證實了我是對的。不過還不用急着下結論,等霍肯斯、斯通和帕剋來了,讓他們判斷吧,以他們說的為準。在這之前先不要碰那頭熊。”
  “我要是以為他們說的對,纔是見鬼!”拉特勒嘟囔着,“我跟我的人去弄熊,誰要是想阻攔,我們就把半打子彈打到他身上去!”
  “別這麽囂張,否則我就讓你矮半截,拉特勒先生!”我警告他,“我不像您怕熊那樣怕您的子彈。我不會被您趕到樹上去的,這個您聽好了。您去那兒我沒意見,但希望您衹是為您死了的同伴而去——您得掩埋他,可不能就讓他那麽躺在那兒。”
  “死了一個嗎?”
  “是,霍華德,”拉特勒承認道,“這可憐的傢夥衹是因為另一個人做的蠢事就喪了命,否則他還有可能救自己的。”
  “怎麽?誰做的蠢事?”
  “喏,他像我們一樣跳嚮一棵樹,本來完全可以爬上去,可這個青角莽莽撞撞地跑來挑逗那頭熊,於是熊發起怒來撲嚮霍華德,把他撕碎了。”
  竟然卑鄙到了這個地步!我站在那兒,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把事情描述成這個樣子,而且還是當着我的面,我絶對不能容忍。於是我迅速地問拉特勒:
  “您認為是這樣的嗎?”
  “是的。”他肯定地點點頭,同時把他的左輪手槍掏出來,他以為我要有什麽行動。
  “霍華德本來能救自己,衹是我礙了他的事?”
  “是的。”
  “可我告訴你,我來之前熊已經抓住了他。”
  “撒謊!”
  “那好,您現在就聽聽真話吧——或者說感受感受真話。”
  說着,我用左手一把奪下他手中的槍,右手給了他一個厲害的大耳光,把他打出七八步遠,倒在地上。他跳起來,拔出刀子,像一頭髮怒的野獸一般咆哮着,嚮我撲來。我用左手擋開刀子,揮起右拳將他打倒在腳下,失去了知覺。
  “嗬!”“好太陽”驚奇地喊起來,由於衝動,他把印第安人的誠條都忘了。可你馬上就能看出,他很後悔這一表示。
  “‘拳手’又來了。”測繪員貝靈說。
  我沒註意這些話,而是註視着拉特勒一夥兒的一舉一動。他們顯然很憤怒,然而沒有一個人敢於同我較量。他們嘟囔着,咒駡着,僅此而已。
  “好好地教訓一下拉特勒吧,班剋洛伏特先生!”我嚮總工程師要求道,“我沒做對不起他的事兒,可他總是想找我的茬兒。恐怕營地裏還要出現謀殺和傷亡。給他錢讓他走,如果您不願意這樣,那麽我可以走。”
  “哦嚯,先生,事情還沒有那麽嚴重。”
  “不,有那麽嚴重。把他的刀子和槍給您,在他老實下來之前,先別還他。我告訴您,我要保護我自己,如果他再拿着武器衝我來,我就開槍打死他。您叫我‘青角’,可我清楚草原上的規矩:誰用刀子或者子彈威脅我,我立刻就可以把他打死。”
  這話不僅是對拉特勒說的,也是對他那些“牛仔”說的,對此他們無話可說。現在,酋長“好太陽”嚮總工程師發話了:
  “我剛纔聽出你在這些白人中是發號施令的,是這樣嗎?”
  “是的。”班剋洛伏特回答。
  “那麽‘好太陽’有話對你說。”
  “什麽話?”
  “是你應該聽的話。你還站着,可男人們商量事情的時候應該坐下來。”
  “你想做我們的客人嗎?”
  “不,這不可能。如果你是在‘好太陽’的傢裏,在他的土地和草原上,在他的森林和山𠔌裏,他怎麽能做你的客人呢?讓白人們坐下吧!——還要來的是什麽樣的白人?”
  “是偵察員,他們也是我們的人。”
  “那讓他們也坐到這兒來吧!”
  原來塞姆、迪剋和威爾外出回來了。作為有經驗的牛仔,看到有印第安人在場,他們並不驚奇,但當他們聽到來者是何許人後,有些擔心起來。
  “那第三個人是誰?”塞姆問我。
  “他叫剋雷基·佩特拉,拉特勒說他是老師。”
  “剋雷基·佩特拉,那個老師?我聽說過他,如果我沒搞錯的話。他是個神秘人物,一個長期在阿帕奇人中生活的白人,像是傳教士那類人,雖然他並不是教士。很高興能認識他,我要打探打探他的情況,嘿嘿嘿嘿!”
  “如果他讓你打探的話!”
  “他不會咬我的手指頭吧?”塞姆笑道,但馬上就又認真地說下去,“出了什麽事嗎?”
  “是的,我幹了昨天您警告過我的事。”
  “不知道您指的是什麽,我警告了您很多事。”
  “灰熊。”
  “怎麽……哪兒……什——麽?難道來了一頭灰熊嗎?”
  “好大的一頭呢!”
  “在哪兒?您不是在開玩笑吧!”
  “怎麽會!就在那下面,森林的灌木叢裏。它把那頭老公牛拖進去了。”
  “拖進去?天,怎麽偏偏在我們不在的時候出這種事。死人了嗎?”
  “一個——霍華德。”
  “您呢?您做什麽了?是不是遠遠躲開了?”
  “是的,我離它足夠遠,使它剛好不能對我怎麽樣,而我則能用我的刀子在它的肋間捅了四刀。”
  “您倒聰明啊?用刀子去進攻它?”
  “是的,槍沒在手邊。”
  “真是個十足的‘青角’!自己帶了一支大號兒的獵熊槍,可等灰熊來了,卻不用槍,而用刀子去打它——誰會相信有這種事!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給他講述了事情的經過,並告訴他我和拉特勒又幹上仗了。
  “您真是個草莽至極的傢夥!”他喊起來,“還從沒見過一頭灰熊,就去招惹它,好像那是衹老捲毛狗似的!我得看看那頭畜生,馬上!來呀,迪剋、威爾!你們也該看看這個‘青角’又在這兒幹了什麽蠢事兒!”
  他剛要走,拉特勒醒過來了,於是就對他說:
  “聽着,拉特勒先生,我要跟您說句話!您又招惹了我的朋友。如果您再敢這樣來,我就讓您後悔一輩子。我的忍耐已經到頭了,您記着吧!”
  他和斯通、帕剋一起走開了。拉特勒一副怒氣衝衝的嘴臉,嚮我投來狠毒的目光,卻什麽也沒有說。但看得出來,他像是一枚瞬間就要爆炸的地雷。
  兩個印第安人和剋雷基·佩特拉是坐在草地上的,總工程師坐在他們對面,但他們還沒開始交談。他們想等塞姆回來,好聽聽他的意見。他不一會兒就回來了,從老遠處就喊道:
  “嚮灰熊開槍然後逃跑,多蠢啊!如果你不能跟它較量到底,那就根本不要開槍,別去理它,別去無謂地挑逗它。那個霍華德看上去真可怕!是誰把熊打死的?”
  “我。”拉特勒立刻喊道。
  “您?用什麽?”
  “用我的子彈。”
  “好吧,是這樣,說得對。”
  “我就知道!”
  “是的,熊是死在一顆子彈上。”
  “所以它是我的。聽見了吧,你們這些人?塞姆·霍肯斯的話說明我是對的!”拉特勒得勝了一般叫起來。
  “是的,您是對的。您的子彈從它的腦袋旁邊擦過去,把它的耳朵打掉了一個小尖兒。耳朵上少了一個小尖兒,灰熊當然當場就會死掉,嘿嘿嘿嘿!如果真是有好幾個人都開了槍,那他們慌慌張張地全都打偏了,衹有一顆子彈蹭着了耳朵,此外沒有其它子彈的痕跡,我是說,沒有步槍子彈的痕跡!但是熊眼睛裏有左輪槍的子彈,熊眼被打瞎了,當然這不會危及它的性命,但是還有四下有力的刀刺,兩刀挨着心髒,兩刀正中心髒。那麽再問一遍:是誰用刀捅了它y
  我表示是我幹的。
  “就您自己嗎?”
  “再沒別人了。”
  “那麽熊是您的了。但既然我們是一起的,所以衹有熊皮是您的,肉是大傢的,但您有權决定怎麽分它,大西部的習俗就是這樣。您還有什麽說的,拉特勒先生?”
  “見您的鬼去吧!”
  拉特勒又惡毒地咒駡了幾句,隨後走嚮裝有酒桶的車。我看見他把白蘭地倒進杯子裏,就知道他現在又要喝個一醉方休了。
  有關獵物所有權的問題解决了,於是班剋洛伏特就問阿帕奇人的酋長還有什麽要求。
  “‘好太陽’要說的不是要求,而是命令。”那個印第安人驕傲地回答。
  “我們不接受命令。”班剋洛伏特同樣驕傲地表態。
  首長的臉上似乎掠過一絲生氣的神色,可他控製住自己,說:
  “請我的白人兄弟回答我們幾個問題,並且要說真話——你現在居住的地方有房子嗎?”
  “有。”
  “也有地嗎?”
  “是的。”
  “如果鄰居要修一條穿過我的白人兄弟財産的路,我的兄弟你能容忍嗎?”
  “不能。”
  “大岩山那邊和密西西比東部的土地屬於白人,如果印第安人來了,要修一條自己的路,他們會怎麽說呢?”
  “他們會把印第安人趕走。”
  “你說的是真話。白人到了屬於印第安人的土地上,抓走了我們的野馬,殺死我們的野牛,在我們這兒找金子和寶石。現在他們甚至要修一條很長的用來跑他們的火車的路,好讓更多的白人到這裏來攻擊我們,把我們僅剩的最後一點東西都搶走。我們會怎麽說呢?”
  班剋洛伏特默不做聲。
  “難道你們比我們享有更多的權利嗎?”“好太陽”繼續說,“你們自稱為基督徒,總是一味地談愛,同時卻要偷我們的,搶我們的。我們卻得誠實地對待你們。這叫愛嗎?你們說,你們的上帝是所有紅種人和白種人的好父親——看起來他是我們的繼父,而是你們的親生父親吧?從前,全部土地不都是印第安人的嗎?可是被奪走了,我們又得到了什麽呢?不幸、不幸,總是不幸!你們把我們驅趕得越來越後退,越來越擠在一起,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要被痛苦地憋死了。你們為什麽這樣做?難道你們自己缺乏地盤嗎?不,你們衹是貪婪,在你們自己的國傢裏還有能容納幾百萬人的地方,可你們每個人都想擁有一個國傢。然而紅種人,這兒的真正主人,你們卻不允許他們擁有頭枕着的地方的任何東西。坐在我旁邊的剋雷基·佩特拉給我講過你們的聖經,那裏面寫着,世上第一個人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打死了另一個,他的血嚮天空發出了吶喊。那麽現在兩個兄弟怎麽樣了呢,你們不正是該隱,我們不正是亞伯嗎?我們的血嚮天空發出了吶喊。這還不夠,你們還要求我們毫不抵抗,聽憑自已被趕走嗎?不,我們要反抗!我們被趕得到處跑,總是這樣。現在我們住在這兒,以為可以休養一下,喘口氣了,可你們又來了,要修條鐵路。你們對自己的房子和土地所擁有的權利,難道我們不應該同樣擁有嗎?要是按照我們的法律反對你們,那我們就得把你們全部殺死。我們雖然希望,你們的法律對我們也適用。事實確不是這樣?不是!你們的法律有兩張臉,也會轉嚮我們,但總是你們得到好處。你要在這兒建一條路,徵求我們的同意了嗎?”
  “沒有這個必要。”
  “為什麽沒有?這土地是你們的財産嗎?”
  “我想是的。”
  “不對,地是我們的,你買下它了嗎?”
  “沒有。”
  “我們把它送給你了嗎?”
  “沒有,沒送給我。”
  “也沒有送給任何人。如果你是個誠實的人,被派到這兒來修鐵路,那你就得先問問派你來的人,他是否有這個權利;如果他說有,那你要讓他證明這一點。這些你沒有做,‘好太陽’禁止你們繼續在這裏測量。”
  酋長加重語氣,發出了禁令,你可以從中感到他的義正辭嚴。我對這個印第安人感到非常驚訝。我以前讀過很多關於紅種人的書並聽過印第安人做的演講,但聽這樣一個演講還是第一次。“好太陽”說一口清晰流利的英語,他的思路也像他的表達方式一樣顯示出他是一個受過教育的人。他如此出色,是不是應歸功於剋雷基·佩特拉——那位老師呢?
  總工程師非常尷尬。他對酋長的指責無言以對;他雖然對付了幾句,可那都是吹毛求疵、顛倒是非的謬論。當阿帕奇人回敬了他,把他逼入睏境之後,他就衹得求助於我了:
  “先生,您難道沒聽見這兒討論的事情嗎?您倒是表示一下關心,說句話啊!”
  “謝謝,班剋洛伏特先生!我是來這兒做測繪員的,不是來當裁判的。您不想談,就不要再談這件事了!我應該去測量,而不是在這兒演講。”
  這時首長果斷地說道:
  “不必再演講了。‘好太陽’已經說過了,他不會容忍你們,這就夠了。‘好太陽’要你們今天就離開這裏,從哪兒來,就回到哪兒去。你們考慮一下是不是服從!現在酋長和他的兒子溫內圖要走了,一小時之後還會再來,那時你們要給他一個答復。你們走,我們就是兄弟;你們不走,你我之間就要動斧子了。我是‘好太陽’,所有阿帕奇人的酋長,這就是我的話,Howgh!”
  “Howgh”是印第安語中表示強調的一個詞,意思相當於“阿門”、“巴斯塔”、“就這樣定了”、“不再改變了”。他站起來,溫內圖也站起來。他們沿着山𠔌緩步走去,拐了一個彎兒之後就消失了。剋雷基·佩特拉坐着沒動,總工程師轉嚮他,請他出個好主意,他拒絶了。
  “做你們想做的事吧,先生!我同酋長的觀點完全一致。紅種人一直在遭受一場浩劫。作為白人我知道,印第安人的反抗是徒勞的。即使今天你們走了,明天還會有別的人來做完你們的事。但我要警告你們,酋長的話是認真的。”
  “他去哪兒了?”
  “他去取馬了。我們發現附近有熊的時候,把它們藏起來了。”
  他也站起來,踱着步離開了,肯定是為了躲開更多的發問。我在後面跟着他。
  “先生,”我對他說,“您允許我同您一起走走嗎?我嚮您保證,不說、不做任何為難您的事。我衹是覺得自己非常同情‘好太陽’和溫內圖。”
  他本人也引起我很大的同情,這,我可不想對他說。
  “好的,那就一起走走吧,先生!”他點點頭,“我雖然脫離了白人,不想再與他們有什麽瓜葛了,但我喜歡您,所以我們就一起散散步吧。我看,您像是所有這些人中最懂事理的一個,我說得對嗎?”
  “我是最年輕的一個,還遠遠算不上‘機靈’,或許永遠也機靈不起來。這大概使我看起來勉強像是個好心人。”
  “不機靈?”他問。“每個美國人都或多或少地有點兒機靈。”
  “我不是美國人。”
  “那麽是哪國人,如果這個問題不使您為難的話?”
  “一點兒也不,我沒有理由隱瞞我極其熱愛的祖國——我是德國人。”
  “德國人?”他很驚奇,突然講起了德語:“那麽我歡迎您,同鄉!這大概就是我為什麽立刻喜歡上您的緣故。我們德國人是特殊的人,在沒有說出我們同屬於一個民族之前,我們的心就已經彼此相親相認了。要是我們的祖國能夠統一該多好!——一個成了阿帕奇人的德國人!您不覺得這很怪嗎?”
  “倒也說不上怪,上帝指點的道路經常顯得很神奇,但卻總是十分自然。”
  “上帝指點的道路!您為什麽提到上帝而不提到天意、天命、命運、氣數、偶然呢?”
  “因為我是基督徒,不能喪失對上帝的信仰。”
  “很對!您是個快樂幸運的人!是的,您說得對:上帝指點的道路往往顯得十分神奇,但總是自然而然的。最大的奇跡是自然法則運行的結果,最尋常的自然現象是偉大的奇跡。一個德國人,一個飽學之士,一個有名的學者,現在是一個真正的阿帕奇人。這看起來很神奇,但將我引嚮這條道路,是自然而然的。”
  如果說他本來是出於好意纔帶上我的,那麽現在則是很高興能說說心裏話。我很快就察覺,他的才能非同尋常,但卻提防着我,尤其是問起他的過去,哪怕是無足輕重的小問題。他總是一方面謹慎,另一方面卻大肆追問我的情況,我衹能遂着他的心意詳細地回答。到了離營地不遠的地方,我們躺在了一棵樹下。我仔細地觀察他的臉、他的表情,憂傷、懷疑還有患難、擔憂、匱乏交織變幻。他的目光曾充滿着陰鬱、威脅、憤怒、不安,也許還有絶望,可現在它清澈、平靜,有如森林懷抱中的一個湖泊,連風也掀不起一絲漣漪,它是那麽深,那麽神秘。他從我這兒聽到了想瞭解的一切之後,輕輕地兀自點着頭。
  “您正處在鬥爭的開端,而我,已經走到它的尾聲了;對您來說,鬥爭是表面的,不會是內心的。您心中有上帝,有主,他不會離開您。我是另外一回事,我離開家乡的時候,就已經失去了上帝;我隨身攜帶的,不是信仰帶給人的財富,而是最糟糕的東西——一顆壞良心。”
  說着,他審視着我。看到我的臉依然平靜,他問:
  “您不吃驚嗎?”
  “吃驚?為什麽?”
  “您想啊:一顆壞良心!”
  “不!您又不是竊賊、殺人犯,您從來就不會有卑鄙的念頭。”
  “我衷心地感謝您!可您錯了。我是個竊賊,因為我偷了東西!那都是些寶貴的財富!我也是殺人犯,我殺害了多少靈魂!我是一所高等學校的老師,我的驕傲全部在於做一個無神論者,廢黜上帝,用每一個細枝末節證明對上帝的信仰毫無意義。我是個好演說傢,能吸引聽衆。我用雙手撒播的雜草,長得十分繁茂,一粒種子也沒有丟失。我搶劫奪去了人們對上帝的信仰和依賴。革命時代來臨了,不承認上帝的人,也不尊崇任何國王和統治者。我成了不滿者的領袖,他們聽信了我的話語——那是麻醉人的毒藥,他們雲集起來,抓起武器。有多少人在戰鬥中死去了啊!是我謀殺了他們,謀殺了這些鬥士,還有的人死在了監獄的高墻後面。我逃脫了,離開了祖國,我已經無父無母,也沒有兄弟姐妹或其他親戚。沒有一雙眼睛為我哭泣,但有很多很多雙眼睛由於我的緣故而哭泣。我盡量不去想它,直到一件事情像當頭棒喝一般,幾乎將我擊倒在地。
  “我到達邊防綫的頭一天,被警察攆得很緊。在經過一個工人聚居區的時候,我穿過一個小花園,跑進一座可憐巴巴的小房子,在低矮的小屋裏發現了一個老太婆和她的女兒;我把自己托付給了她們,但沒有告訴她們我的名字。她們把我藏了起來,她們說,因為我是她們丈夫的同志。隨後,在黑暗的角落裏,她們坐在我身邊,流着淚告訴我。他們本來很窮,但很知足。女兒結婚纔一年,她的丈夫聽了我的一次演講,他帶着他的嶽父參加了一次集會,我奪走了這三個老實人的快樂生活。年輕的丈夫在不是戰場的戰場上陣亡了,老父親被判了很多年監禁。兩個婦女救了我,而我是造成她們的不幸的罪魁禍首。
  “這就是擊中了我的當頭一棒。我仍是自由的,但我的內心備受折磨,沒有一個法官能為此審判我。我從一個國傢闖到另一個國傢,時而幹幹這個,時而幹幹那個,在哪裏也找不到安寧。多少次我差點兒就自殺了,但總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把我拉回來——上帝的手。在多年的漂泊和悔恨之後,這衹手將我引到堪薩斯的一位德國牧師那裏,他看透了我的靈魂,讓我嚮他傾訴了內心的一切。我是幸運的,我又得到了寬宥、安慰、堅定的信念和內心的平靜——當然,是在長久的懷疑之後。我主上帝,為此我是多麽感謝你!”
  他頓住了,不自覺地合起雙手,沉默不語。隨後他繼續說道:
  “為了堅定自己,我逃離人群,進入了野蠻之地。這時我看到紅種人正在絶望之中反抗着他們滅亡的結局,看到殺戮的欲望正在他們體內沸騰。我心中燃燒着憤怒、同情和憐憫。他們的命運已然註定,我救不了他們;但有一件事是可能的:減輕他們死亡的痛苦,讓愛與和解的光芒照臨他們生命的最後時刻,這是我能夠做到的。於是我到了阿帕奇人那裏,我贏得了信任,取得了成果。我希望您能進一步瞭解溫內圖,他是我最出色的作品。這個年輕人富有才華,假如他是某個統治者的兒子,他會成為一個偉大的將軍,一個更偉大的和平時期的領袖。一個印第安酋長的後代,他衹能像他的整個種族一樣走上末路。我是多麽希望能看到他稱自己為基督徒的那一天!即使不能,我也要在一切艱險困苦之中留在他身邊,直到我死的一刻。他是我精神上的兒子,我愛他勝過愛我自己。如果我有幸能夠用我的心去迎接射嚮他的子彈,我會快樂地為他而死,這也是我為自己以前所犯罪愆所做的最後補償。”
  剋雷基·佩特拉沉默了,垂下頭顱。我深深地被感動了,在這樣一番坦白之後,任何話語都是毫無意義的。我握住他的手,熱烈地握着。他明白了我,並用輕輕的點頭和回握來示意。過了好一會兒,他問道:
  “我怎麽會同您說起這些呢?我今天第一次遇見您,也許還是最後一次見您。或許我在這兒遇見您,也是上帝的旨意吧?您看,我,從前的反上帝者,如今卻試圖事事都求助於這一更高的意志。我突然感覺很奇怪,很虛弱,心中隱隱作痛,秋天樹葉飄落的時候,人也會陷入類似的情緒中。我生命的葉子將怎樣從樹上脫落呢?無聲地、輕盈地、平和地嗎?或者時間不到,就會被人從樹上折下?”
  他眺望着山𠔌,似乎沉浸在寧靜而情不自禁的嚮往之中,我看到“好太陽”和溫內圖正騎在馬上,牽着剋雷基·佩特拉的馬嚮這邊走來。我們起身回營地,幾乎與他們同時到達。拉特勒斜靠在車邊,一張臉火紅、腫脹,呆呆地瞪着我們。他在很短的時間內已經喝得爛醉。他的目光陰險毒辣,就像一頭行將發起進攻的猛獸;我决心要盯住他。
  酋長和溫內圖下了馬,走近我們。我們大傢站成了一個大圈。
  “那麽,我的白人兄弟們是否考慮好了——留在這兒還是離開?”“好太陽”問道。
  總工程師想到了一個斡旋的辦法。
  “就算我們想走,也得暫時留在這兒等待命令。”他解釋道。“我今天就派人去聖·菲送信詢問,然後我就可以給你答復。”
  他設想得不錯,等信使回來,我們的工作也該完成了。可酋長用肯定的語氣說:
  “‘好太陽’不能等那麽久,我的白人兄弟必須立刻回答怎麽辦。”
  這時拉特勒又灌進去一杯白蘭地,嚮我們走過來。我以為他是來找我的,可他卻轉嚮兩個印第安人,大着舌頭說:
  “如果印第安人和我喝酒,我們就按他們的意思,離開這兒,要麽就不。讓這個年輕人先開始吧,給你燒酒,溫內圖!”
  他舉着杯子伸過去,溫內圖做了個拒絶的手勢,嚮後退了一步。
  “怎麽,你不想跟我喝一杯?”拉特勒發怒了,“這是極大的侮辱。給你臉上沒點兒白蘭地,該死的紅鬼!你要是不想喝,就把它舔了!”
  沒等我們阻止他,他已經把酒杯連酒一起嚮那年輕的阿帕奇人的臉上甩過去。在印第安人的概念中,這是最不可饒恕的侮辱。溫內圖憤怒了,他一拳打在那無賴的臉上,他摔倒了又費力地爬起來。我已經做好了插手的準備,我以為他要動手打架了,然而沒有,他衹是威脅地瞪着年輕的阿帕奇人,咒駡着,又搖搖晃晃地走回車那兒去了。
  溫內圖擦幹臉,像他父親一樣,表情靜止,你無法看出他的內心活動。
  “‘好太陽’再問一遍,”酋長說。“這是最後一遍——白人們是否今天就離開山𠔌?”
  “我們不能夠。”這就是回答。
  “那麽我們離開。你我之間沒有和平。”
  我仍試圖從中調解,但沒用。那三人走嚮馬匹。這時,車那兒傳來拉特勒的聲音:
  “趕快滾吧,你們這些紅狗!但那小子要先賠償打在我臉上的一拳!”
  他從車上抽出槍,以他目前的狀態而言,他的動作快得出乎人們的想象。他對準了溫內圖。年輕的阿帕奇人這會兒站的地方毫無遮攔,子彈一定會打中他的,這時剋雷基·佩特拉恐懼地大叫起來:
  “閃開,溫內圖,快閃開!”
  同時他一躍而起,要用自己的身體護住溫內圖。槍響了,剋雷基·佩特拉的身體被子彈的力量推得半轉過來,他用右手捂住胸口,踉蹌了片刻,倒在地上。與此同時,拉特勒被我的拳頭擊中,也倒在地上。四周一片驚叫,衹有兩個阿帕奇人沒有做聲。他們跪在他們的朋友身旁,默默地檢查他的傷口。子彈打在靠近心髒的地方,鮮血噴涌而出。我也奔過去。剋雷基·佩特拉閉着眼睛,他的臉色迅速地蒼白下去。
  “把他的頭抱在你懷裏!”我請求溫內圖,“如果他睜開眼睛看見你,會死得安心一些。”
  溫內圖一言不發,照我說的做了。他的睫毛一眨不眨,目光停留在垂死之人的臉上。剋雷基·佩特拉緩緩擡起了眼睛,看到溫內圖俯身在他面前,一絲幸福的微笑掠過他凹陷的臉頰。
  “溫內圖——溫內圖,哦,我的兒子溫內圖!”他的聲音如耳語一般。
  然後,他似乎還在尋找什麽人。他看見了我,用德語請求道:
  “同他在一起……對他忠誠……繼續我的工作……”
  說着他擡起手,我用右手握住他的手,保證道:
  “我會的,一定,我一定會的!”
  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近乎超凡脫俗的神情,他用越來越微弱的聲音祈禱着:
  “我的葉子落下來了……被折斷了……不是無聲的……輕盈的……這是……最後的補償……我要死了……像……像我希望的那樣……上帝,原諒,原諒我!……饒恕吧……饒恕!我來了……來了……饒恕我……!”
  他合起雙手——他的傷口又涌出一股鮮血,隨後他的頭垂下去了——他死了!
  現在我知道是什麽驅使他對我傾吐心聲了——是上帝的旨意,正像他說的:他希望能為溫內圖而死,這個願望實現得多麽快啊!他要做的最後補償,已經做了。上帝是愛,是憐憫,他不會永遠對悔恨的人發怒。
  溫內圖把死者的頭平放在地上,慢慢地站起來,用疑問的目光看着他父親。
  “兇手躺在那兒,我把他打倒了,”我說,“他是你們的了。”
  “燒酒!”
  首長口中衹吐出這樣一個簡短的語句,但那是充滿了多少憤怒和蔑視的聲音啊!
  “我想成為你們的朋友和兄弟,我和你們一起走!”我脫口而出。
  他一口啐在我臉上。
  “癩皮狗!為發財偷盜土地的竊賊!臭氣熏天的狼!還敢跟着我們,我就碾碎了你!”
  如果換一個人對我這樣做,這樣說,我會揮拳相嚮。但這時我忍住了!並不是因為我作為闖進他人領地的人,就配受這樣的懲罰?我衹是聽從了一種直覺。
  白人們全都啞口無言地站在那兒,想知道兩個阿帕奇人會怎樣做。
  他們再沒看過我們一眼。他們把死者擡到馬上,係好,隨後上了馬,又把剋雷基·佩特拉癱軟的身體立起擺正,一左一右扶着,慢慢地騎馬走了。他們不曾留下一個表示威脅或復仇的字眼,也沒有回頭看過我們一眼。
  “這太可怕了,並且還會變得更可怕!”塞姆·霍肯斯說,“那個惡棍還躺在那兒,還沒有醒過來,我們拿他怎麽辦?”
  我沒有回答。我給我的馬配好鞍,騎上馬走了。我得一個人靜靜,至少要掙脫這可怕的睏擾。我晚上很遲纔回到營地,身心疲憊,像被擊垮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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