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短篇小说>> 村上春树 Murakami Haruki   日本 Japan   令和   (1949年1月12日)
掐脖子鳥與星期二的女人們
  原載:《面包屋再襲擊》.皇冠出版
  
  ■譯者:許珀理
  
    那個女人打電話來時,我正站在廚房裏煮着通心粉。在通心粉煮好之前,我和着fm電臺的音樂,吹着羅西尼“鵲賊”序麯的口哨,這是煮通心粉時最合的音樂。
    電話鈴響時,我原本不想理會它,繼續煮我的通心粉,因為面快煮好了,而且收音機裏又播放着我最喜歡的倫敦交響樂團的麯子。但是,我還是將瓦斯的火關小一點,右手拿着筷子,到客廳裏去接電話,因為我突然想到或許有朋友要幫我介紹新工作。
    “占用你十分鐘的時間。”
    唐突地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對不起,”我吃一驚地反問。“你到底要說些什麽呢?”
    “我說衹要十分鐘的時間就夠了!”
    女人又重複地說了一遍。
    我一點兒也認不得這個女人的聲音,因為我對於別人音色的辨認具有絶對的自信,所以我想這一定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她的聲音低沉、柔和,而且語句中沒有重點。
    “對不起,請問你是那位!”
    我首先表現出一副彬彬有禮的模樣。
    “這個不重要,我衹要十分鐘的時間就夠了,我想這樣就足夠我們彼此瞭解了。”她快速地說。
    “彼此瞭解?”
    “我是指精神上!”
    她簡潔地回答。
    我伸長脖子,探頭看看廚房裏的情形,煮通心粉的鍋子正冒着白蒙蒙的霧氣,好象正指揮着倫敦交響樂團的“鵲賊”。
    “可是,非常不巧,我現在正在煮通心粉,已經快煮好了,如果再和你講十分鐘的電話,通心粉大概會被我煮爛了,我想最好是把電話挂斷。”
    “通心粉?”女人驚訝地說。“現在纔早上十點半而已,為什麽在早上十點半煮通心粉呢?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你管我奇不奇怪,反正都與你不相幹!”我說。“早飯沒吃什麽,我現在餓得很呢!”
    “好吧!隨便你了,我現在就挂電話。”
    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感情非常豐富。“不過我待會兒會再打來。”
    “等一下!”我慌忙地說。“如果你是要嚮我推銷什麽的話,打幾百次電話都沒用,我現在正失業中,沒有餘錢買任何東西!”
    “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你放心!”她說。
    “知道了?你知道什麽?”
    “知道你在失業中啊!總之趕快去煮通心粉吧!”
    “你到底是──”我正在說話中電話就被切斷了,這種挂電話的方法也實在太唐突了,好象不是挂上話筒,而是用手指按下開關按鈕似的。
    我滿腔的感情突然找不到地方宣泄,手握着話筒,茫然地看着前方,過了一會兒纔想起通心粉的事,便重新回到廚房,關掉瓦斯爐的火,將通心粉從鍋子裏撈起來,加上一些西紅柿醬,就開始吃了起來。
    或許是因為接電話的緣故,通心粉煮得太軟了,但是並沒有軟到不能吃的地步。
    我一邊聽着收音機裏傳出來的音樂,一邊將近二百五十公剋的面一點也不剩地送進胃裏。
    我在流理臺洗盤子和鍋子,一邊燒開水,然後,泡了一壺紅茶,一邊想着剛纔那通電話。
    彼此瞭解?
    到底那個女人為什麽打電話給我呢?而且,那個女人是誰呢?
    這一切都像一個謎。我覺得這是一通不認識的人打來的匿名電話,但是一點兒都找不到她的用意到底在那裏。
    隨它去吧!──我心裏這樣想着──不論她是什麽樣的女孩,我都不想瞭解,因為這種事情對我毫無用處,對我而言,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找一份新的工作,而具要趕快確立一個新的生活圈。
    但是,坐在客的沙發上的我,雖然看着圖書館藉來的蓮德敦的小說,卻仍然頻頻擡頭看看電話,我對她所說的“花十分鐘彼此瞭解一下”這句話越來越感興趣,十分鐘之內到底能夠瞭解些什麽呢?
    從一開始她就提出了十分鐘的時間,讓我覺得她對自已所設定的時間非常有把握,但是,事實上或許可能短過九分鐘,或許長過十一分鐘,就像煮通心粉一樣……。
    因為腦子裏老是想着這劇事,連小說的情節都看不下去了,於是我起身做做體操,然後去熨熨襯衫。衹要我覺得腦子裏一片混亂時,就去熨衣服,這是我長久以來的習慣。
    我熨襯衫的全部工程一共分然十二個步驟。第一個步驟衣領到第十二個步驟左袖為止,順序絶對不會搞混。我一邊一個個地數着號碼,一邊依照順序熨下去,如果不這麽做的話,就不能將襯衫熨好。
    我陶醉在蒸汽聲中,和棉質布料加熱後所發出獨特的香味裏。一共熨了三件襯衫,確認沒有任何縐痕之後,我將它挂回櫥子裏。關掉熨鬥的電源,和熨衣臺一起收起來。這時候我的腦子裏已經清楚多了。
    覺得口渴正準備到廚房喝水時,電話又響起來了,我感到有些睏惑,不知該直接去廚房,或者回到客廳裏,但是最後還是回到客廳接起電話。
    如果是剛纔那個女人又打電話來的話就要告訴她現在正在熨衣服,必須馬上挂電話。
    但是,打電話來的是妻子,我看了一眼放在電視上的時鐘,指針正好指着十一點半。
    “你好嗎?”她說。
    “很好啊!”我呆呆地說。
    “正在做什麽?”
    “熨衣服。”
    “發生了什麽事?”妻子問。
    她的聲音裏帶着些許的緊張,我一覺得混亂時就熨衣服這事情,她是非常瞭解的。
    “沒事!衹不過想熨衣服而已,沒有什麽特別的事。”
    我說着坐到椅子上,將拿在左手上的聽筒換到右手來。
    “你找我有事嗎?”
    “嗯!關於工作方的事情,有一個滿不錯的工作機會。”
    “喔!”我說。
    “你會寫詩嗎?”
    “詩?”
    我大吃一驚地反問,詩?到底什麽叫做詩呢?
    “我的朋友開的雜志社裏準備出版一本針對年輕女孩子的小說雜志,要找一負責個挑選詩的稿件的人,最好能夠每一個月在刊頭上寫一首詩,工作很簡單,待遇也不錯,雖然衹是兼差性質的,不過做得好的話,或許還可以兼任編輯的工作──”“簡單?”我說。“請等一下!我要找的是有關法律事務所的工作,什麽時候又跑出詩詞挑選員這碼子事來了呢?”
    “我聽你說過,你高中時喜歡寫些什麽東西。”
    “那是新聞!高中新聞!報導足球大賽中那一班獲勝,物理老師在樓跌倒住院療傷,寫一些拉裏拉雜的小事,不是寫詩!我不會寫詩!”
    “不是什麽太大不了的詩,衹不過是讓高中女生看的,隨便寫就可以了!”
    “不管那一種詩我都不會寫!”
    我斬釘截鐵地回答,沒有理由叫我一定非得會寫詩不可吧!
    “唉!”
    妻子覺得非常可惜地說:
    “可是,你又找不到和法律有關的工作!”
    “已經談了好幾傢了,這個星期內會給我回答,如果真的不行的話,再考慮一下你說的那份工作吧!”
    “好吧!就這麽了!今天是星期幾呢?”
    “星期二。”
    我稍微想了想之後說。
    “你能不能幫我到銀行去繳瓦斯費和電話費呢?”
    “好啊!我正打算去買晚飯,可以順道去銀行。”
    “晚飯想吃什麽呢?”
    “嗯!還不知道!”我說。“還沒有决定,買了之後再說。”
    “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妻子改變語氣地說。
    “這是我自已的想法,我覺得你實在不必再耗費心力找工作了!”
    “為什麽?”
    我再度驚訝地問。
    全世界的女人打電話給我,好象都是為了要叫我大吃一驚似的。
    “為什麽不用再找工作了?再三個月我就領不到失業保險金了,我還可以再遊手好閑下去嗎?”
    “我有固定的薪水,副業也進展得很順利,而且還有一筆可觀的儲款,衹要不太浪費,一定夠吃的。”
    “你是叫我在傢裏做傢事嗎?”
    “你不喜歡?”
    “我不知道!”
    我老實地說,我真的不知道。“我考慮考慮!”
    “考慮一下吧!”妻子說。
    “貓回來了嗎?”
    “貓?”
    我反問了之後,纔發現從今天早上起我就將貓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了。
    “沒有!好象沒有看到它回來。”
    “你能不能到附近去找找看呢?它已經失蹤四天了。”
    我沒有響應,衹是將話筒又移到左手。
    “我想它大概是在後巷那個空房子的庭院裏吧!那個有小鳥的石雕的庭院。我以前在那裏看過它好幾次,你知道那個地方嗎?”
    “不知道!”我說。“你一個人沒事跑那裏去做什麽?而且我以前怎麽從來不曾聽你提起──”“不跟你閑扯了,我要挂電話!還有工作要我處理呢!希望你能順利地找到貓。”
    然後她就挂斷了電話。
    凝視着聽筒好一陣子之後,纔將它放下。
           ※        ※         ※
    為什妻子會對“後巷”瞭解得這麽清楚呢?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因為進去“後巷”必須翻過一道很高的圍墻,而且,故意做這些事情而進入“後巷”,是毫無意思的。
    我到廚房喝水,打開fm的頻道,然候修剪指甲。收音機裏正播放羅勃特?布蘭特的新lp專輯,但是我衹聽了兩首歌,就覺得耳朵發痛,非關掉收音機不可。
    接着我到屋檐下檢查貓吃東西用的盤子,發現昨天晚上我裝在盤子裏的魚幹一尾也不少,證明貓還是沒有回來過。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明亮的初夏陽光,照着我傢狹窄的庭院,越看就越覺得這實在不是我理想中的庭院。因為在一天裏衹有很短的時間可以照到太陽,所以泥士顯得既黑又濕,而且庭院裏衹有二、三株紫陽花而已,更重要的是我並不怎麽喜歡紫陽花。
    附近的樹林裏,有一種鳥的叫聲,聽起來像被掐到脖子似的,我們就叫它“掐脖子鳥”,這個名字是太太取的,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到底叫什麽,也沒有看過它的長相,不過這些都沒有關係,它還是每天都到附近的叢林來,在我們的世界裏發出它那獨特的叫聲。
    為什麽我非得出去找貓不可?我一邊聽着掐脖子鳥的叫聲,心裏一邊想着,即使真的找到貓了,我又能怎樣呢?勸它回傢,或者對它哀求起說:大傢都在心着你,回傢去吧!
    唉!算了!我又嘆了一口氣。讓貓到它喜歡居住的地方生活,這不是很好嗎?而我已經三十出頭了,竟然還找不到適當的工作!每天洗衣服,想着晚飯的菜單,還有尋找離傢出走的貓。
    從前──我回想着──,我也是一個有着滿腔抱負的人,高中時立志要當律師,而且我的成績也不壞。高中三年級時選舉“模範生”,我是班上的第二高票,後來也順利地進入大學的法學院,當時的我,的確非常的狂傲。
    我坐在廚房的桌子前,雙手托着下巴,心裏思忖着:到底是什麽緣故,使我的人生指針開始變得凌亂起來的呢?我不清楚。既不是政治運動受挫,也不是對大學感到失望,更不是交女朋友方面不順利。我衹是照着自已的樣子,平凡地活着。
    但是,大學畢業之後,有一天我突然覺得過去的個已並不是一個真正的自已。
    當初這種感覺衹發生在一些眼睛看不見的小事上,但是,隨着時間纍積,這種感覺越來越時間的纍積,這種感覺越來越嚴重,最後甚至嚴重到令我將自已全部否定掉的地步。
    二月開始,我辭掉了法律事務所的工作,我是我從學校畢業後就一直工作的地方,而且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我即不是工作的內容不喜歡,也不是待遇不好,同事之間的相處也很愉快。
    法律事務所內的工作正好可以使我發揮所學。
    而且,我覺得自已做得很好,理解力快,行動敏捷,不任意抱怨,而且對現實事務又有自已的看法。因此,當我提出辭呈時,老先生──這間事務所的所胝者是一對律師父子,老先生是指父親──表示要替我加薪,希望我能留下來。
    但是最後我還是把工作辭掉了,為什麽要辭職?這個理由我也不太清楚,辭職之後的希望和展望,我也沒有仔細想過。衹是藉口說是想準備司法官考試,就順利地將工作辭去,但是事實上我並不是真的想當律師。
    我在晚餐時對妻子說:“我想把工作辭掉!”
    妻子衹是說:“這樣的啊!”
    然後就不再說話了,到底“這樣的啊!”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我一點兒也清楚。
    看到我也沉默下來時,她說:“想辭就辭吧!”
    她接着說:“反正是你自已的人生,你要怎麽過就怎麽過!”
    說着一邊將魚骨頭夾在盤子旁。
    妻子在服裝設計學校暢無,有一份不錯的待遇,又從做編輯的朋友那裏拿回一些美工的工作回來兼差,收入不壞,而我也可以領半年的失業保險。如果我每天待在傢裏,還可節省下外餐費和交通費,生活應該和上班時不會有太大的差異。
    於是我就把工作辭掉了。
    十二點半時,我如往當一樣,將亞麻料子的大袋子背在肩膀上,先去銀行了瓦斯和電話費,然後到超級市場買晚餐,再到麥當勞吃了一個起司漢堡,喝了一杯咖啡。
    回到傢裏將食品放到冰箱裏時,電話鈴響了,我聽起來覺得鈴聲好象非常焦躁不安,我衹好將切了一半的豆腐暫時先放在桌上,先到客廳去接電話。
    “通心粉吃完了吧!”
    是早上那個女人。
    “吃完了!”我說。
    “但是我得去找貓了。”
    “不能等十分鐘再去嗎?”
    “可以啊!如果衹是十分鐘的話!”
    她到底想做什麽?為什麽我非得和這個素不相識的女人聊十分鐘的話不可。
    “那麽我們互相瞭解一下吧!”
    她靜靜地說。
    這個女人──雖然我知道她是一個什麽樣子的女人,我猜想她大概是面嚮電話,坐在椅子上,兩腳交叉地和我講話。
    “你到底想怎麽樣?”我說。“即使是相處十年也很難清楚地瞭解對方!”
    “試試看,好嗎?”她說。
    我脫下手錶,將它改換成馬表,現在已經是十秒鐘了。
    “為什麽會找上我?”我問。“為什麽不去找別人而會找上我?”
    “這是有理由的。”
    她如同何在慢慢咀嚼食物一樣,仔細地說着這句話。
    “我認識你。”
    “什麽時候?什麽地點?”我問。
    “任何時刻,任何地點!”她說。“這些事情無關緊要,重要的是現在,不是嗎?而且,如果要談這些的話,時間很快地就會沒了,如果你不急的話是無所謂啦!”
    “你能給我證明嗎?證明你認識我!”
    “例如?”
    “我的年齡?”
    “三十。”
    女人立刻回答。
    “應該說三十又兩個月,這樣可以嗎?”
    我不知該麽纔好,這個女人確實認識我,但是,我卻不記得聽過這樣的聲音,我是從來不會忘記別人的聲音的。我可能會忘記別人的長相、或名字,但是絶對會將聲音牢牢記住。
    “這一次換你來想象一下我的模樣了!”
    女人用誘惑的口吻說。
    “從聲音想象我是一個模樣的女人,可以嗎?這不是你最擅長的嗎?”
    “我想不出來!”我而。
    “試試看嘛!”女人說。
    我看了手錶一眼,還有五秒鐘纔一分,我縡望地嘆了一口氣,就接受她的要求吧!但是,衹要我一讓步,對方就會得寸進尺,這是我從三十年生活中所獲得的經驗──確實如她所說,這曾經是我的特技之一──集中精神去聽對方的聲音。
    “二十七、八歲,大學畢業,東京人,小時候生活環境中上。”我說。
    “太厲害了!”
    她說,電話那頭傳來打火機點煙的聲音。
    “再說說看!”
    “長得滿漂亮的,至少你自已是這麽認為,但是有一點自卑。個子矮矮,或者乳房小小的。”
    “說得像極了!”
    她低聲地笑着說。
    “結了婚,但是還不太習慣,而且有些問題。沒有問題的女人不會隨意打匿名電話給男人。但是,我還是不認識你,至少沒有和你講過話,所以不管怎麽想,我還是無法想出你的模樣。”
    “或許是吧!”
    她用平靜的語氣說。
    “你對自已的能力如此地有自信?你難道不認為是你的腦子裏有一個致命的死角,否則你怎麽會想不起來我是誰呢?像你這麽聰明、能力又強的人,應該想不起來的啊!”
    “你不要替我戴高帽子!”我說。
    “我不知道你是誰,我也不是那麽偉大的人,我也有能力所不及的地方,所以纔會越來越走偏人生的方向。”
    “但是,我還是很喜歡你,雖然這是過去的事了!”
    “那麽,談談過去的事情吧!”我說。
    時間兩分五十三秒。
    “過去有什麽好談的,我們的事情也不會記錄在歷史上!”
    “會成為歷史的!”我說。
    或許正如她所說的,我的腦子裏存在着某一個死角,這個死角或者身體裏的任何一個角落,就像一個失去的地底世界,而且,這個死角正是使我的人生觀發生狂亂的原因。
    “我現在正在床上呢!”女人說。“剛剛洗完澡,什麽衣服也沒穿。”
    什麽衣服也沒穿!那不像春宮電影裏的情節一樣了嗎?
    “你覺得我應該穿件內褲比較好呢?還是穿雙褲襪比較好?或者什麽都不要穿!”
    “隨你自已高興就好!”我說。“不過,我不喜歡在電話裏談這些,一點趣味都沒有。”
    “十分鐘就好了!衹有十分鐘而已,對你不會造成太大的損失,而且我們衹不過是一問一答而已。你認為裸體比較好,還是穿上什麽比較好。我什麽衣服都有呢!例如襪帶……”
    襪帶?竟然有人穿襪帶,莫非她是“閣樓”雜志的模特兒。
    “你最好不要穿衣服,也不要亂動!”我說。
    時間是四分鐘。
    “而且我的陰毛還是濕的呢!”她說。
    “完全攛幹,所以現在還是濕的,熱熱濕濕的,非常柔軟喔!黑亮亮的,非常柔軟,要不要摸摸看!”
    “我不喜歡──”“再下面一點也是熱的呢!好象剛熱過的奶油,非常熱的喔!真的喲!你想不想知道我現在是什麽姿勢呢?右膝立起來,左腳橫地打開,像時鐘十點五分的角度,”從說話調來,我知道她所言不假。她真的將兩腿打開成十點五分的角度,而且把陰部弄得濕濕熱熱的。
    “摸摸唇,慢慢的,而且是開着的。慢慢的喔!用指腹慢慢的摸,非常慢喔!再用另一隻手玩弄着左邊的乳房,從下面開始輕輕地按摩,乳頭突然的變硬,重複幾次吧!”
    我悶不吭聲地將電話挂掉。
    然後躺在沙發上,看着天花板,吸了一根煙,馬銀停在五分二十三秒的位置。
    我閉上了眼精,出現一幅五顔六色的彩畫。
    為什麽會這樣呢?為什麽所有的事情都不對勁了呢?
    十分鐘頭後,電話又響了,這一次我並沒有去接,電話響了十五聲之後就挂掉了。
    兩點前我越過侹院的圍墻,到後巷去。
           ※        ※         ※
    所謂的“後巷”事實上稱不上是一條後巷,因為它不是一條真正的路。路應該是有入口、出口的。
    但是,“後巷”沒有入口、也沒有出口,稱不上,因為至少死鬍同還有個入口。附近的人們為了方便稱呼,就叫它“後巷”。
    “後巷”長約二百公尺,寬不到一公尺,再加上路上堆了許多雜七雜八的東西,必須側着身體才能在這裏走動。
    據說──這是將房子便宜地租給我們的叔父所說的──“後巷”原本是有出口和入口的,而且具有連接道路與道路的機能,但是,隨着高度成長期的到臨,空地都蓋了新房子,結果道路就越來越狹窄,而住在這裏的人也不喜歡外人在自已的庭院裏鑽進鑽出,於是就將小路者起來?剛開始時大傢衹是利用一些粗動的屏障物,但是漸漸地就有人用水泥墻、或鐵絲網將自已傢門口的庭院圍起來,於是這就變成一條沒有出口,也沒有入口的“後巷”了。
    妻子為什麽會到“後巷”去呢?我實在想不出正確的理由,而我自已也衹不過到“後巷”去過一次,更何況她是一個最討厭蜘蛛的人。
    但是,不管怎麽再三思考,我的腦子都像一片混亂的糊,越想越亂,頭的兩側也隱隱作痛起來,因為昨天晚上沒有睡好,也因為五月初的暑氣,更因為那通奇怪的電話。
    算了!別再鬍思亂想了,還是去找貓吧!與其老是在傢裏,不如到外面去走走,而且至少還有個具體的目的。
    初夏的陽光將樹影投映在地面上,因為沒有風的緣故,影子永遠固定地留在地面上一動也不動,看起來像是個古板的宿命論者,任憑外界變化的擺布。
    我從樹影下穿過,東一塊西一塊的影子照在的白色襯衫上,彷佛凹凸不平的地球表面。
    這附近一片靜寂無聲,靜得彷佛連緑葉行光合作用的呼吸聲都聽得見似的。
    天空中飄浮着幾朵小雲,彷佛中世紀的銅版畫的背景裏所描繒的,形狀鮮明而簡潔的雲朵。因為眼前所看見的每一富景象都深刻而鮮豔,這更使我清楚的感覺到體內那股茫然的不存在感正存蠢蠢欲動。而且,天氣實在熱得人受不了。
    我穿着t恤、薄薄的棉質褲子,以及網球鞋。但是,在太陽底下走了一長段路之後,我開始覺得腋下、胸前已經沁出汗水了。t恤和褲子都是當天早上纔從衣箱子裏翻出,所以還有一股濃烈的樟腦丸味道,那氣味彷佛一隻衹有翅膀的飛蟲,趁着我呼吸時,會偷偷地飛進我的鼻孔裏。
    我小心地穿過兩旁堆置的廢物,慢慢地往前走,邊走時還得一邊小聲地叫着貓的名字。
    建築在後巷兩側的房子,彷佛是由比重相異的液體所混合而成似的,簡單地說凸分為兩種形式。一種是擁有寬廣庭院的舊式建築,另一種是最近纔新建的新房子。
    新房子通常沒有寬闊的庭院,有的甚至連院子也沒有。這些房子的屋檐和後巷之間的距離大概衹夠景一排衣服而已,因此,有些人就會將衣服晾到後巷來,因此,我簡直就是走在濕答答的毛巾、襯衫、被單的行列之中。
    從路旁人傢的房裏傳出來的電視聲音、抽水馬桶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不時還傳來陣陣咖哩飯的香味。
    相較之下,舊式房子的生活味道就比較感覺不到,圍墻也大多是使用各式各樣的灌木所圍起來的,從木頭的縫隙可以看見寬闊的庭院,而房屋的建築有的是有着長長走廊的日本式房子,有的是有着古銅色屋頂的西式建築,有的則是最近纔改建的摩登建築。但是,不論是那一種建築,都有一個共通的特點,那就是幾乎不見半個住在這裏的人影╡且沒有聽到半點聲音,聞到半點味道,連洗丞的衣物也都完全看不見。
    因為一路上所看到的情景對我而言都是既新鮮又有趣的,所以我就一邊慢慢地觀察,一邊緩緩地往“後巷”走去。
    有一間房子的庭院裏放置着一棵早已枯黃的聖誕樹;有一間房子的庭院裏則堆滿了玩具──三輪車、套圈圈、塑料劍、橡皮球、烏龜形狀的玩偶。有的庭院裏還有籃球架,有的庭院裏則有蕩鞦韆,或各種陶製的桌子。
    還有一戶人傢的大門是一道鋁邊的玻璃落地窗,房裏的佈置可以一覽無遺,房間裏有一套肝紅色的真皮沙發、大型的電視、裝飾用的架子(上面有一個熱帶魚的水槽,和兩個大奬杯),還有一盞裝飾用的藝燈。看起來好象電視連續劇中的場景,非常不切實際。
    有一個院子裏放置着一個鐵絲網圍成的大型狗屋,但是,裏面並沒有看到狗的影子,而且門也是敞開着的。
    妻子告訴我空房子就在有狗屋的房子前面,因此,我很快地就找到了這間空房子。
    這是一間新建的兩層樓房,但是緊閉着的木頭兩棚看起來卻非常的古舊,二樓窗戶的手把也壞掉了,庭院的正中央放置一座高及人胸部的石雕,這座石雕的形狀是一隻欲展翅飛去的鳥,四周則雜草叢生。這衹鳥──雖然我不知道它叫什麽名字──模樣看起來很威武。
    除了這座石雕之外,院子裏就沒有其它像裝飾的裝飾品了。
    我靠非這面高達胸部的鐵絲網,對着院子裏看了好一會兒。雖然我知道這會是一個貓喜歡的庭院,但是,看了好一陣子都沒有看見貓的影子。屋頂的電視天綫上停着一隻鴿子,發出了單調的叫聲。
    石鳥的影子落在叢生雜草堆裏,被分割成零零碎碎的形狀。
    我從口袋裏拿出一根煙,點着了火,靠在鐵絲網旁將一整根煙抽完了,這時候電視天綫上的鴿子一直以相同的調子啼叫着。
    抽完了一根煙,將它丟在地面上踩熄了之後,我還是靜靜地靠鄉這裏狐索着。我已經腦子裏一片模糊,真想好好的大睡一覺,大概是因為我一直盯着石雕的鳥看的緣故吧!
    我突然覺得鳥的影子裏好象發出了一個人的聲音,不知道是誰的聲音,不過,我可以確定是女人的聲音,而且好象是在叫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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