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短篇小说>> Kawabata Yasunari   Japan   昭和时代   (June 14, 1899 ADApril 16, 1972 AD)
母親的誕生
  一
  
    就像早晨人們見面的時候說聲“早上好”一樣,世上的人們衹要看到孩子的臉,一定問:
    “媽媽呢?”
    這是為什麽?
    為回答這個問題而感到為難,低頭不語,成了年幼的清一的毛病。沒有娘的孩子就像一隻眼睛的人一樣,屬於殘疾人,就像心靈被扭麯的人,似乎是個罪人。使孩子乖僻到甚至産生那樣的疑心,那是因為人們問他“媽媽呢?”引起的。因此,清一自然而然地害怕“母親”這個詞了。也就是怕提“母親”這個詞。連母親的容貌也不記得的他,衹能從“母親”這個詞而知道母親。
    清一能夠去東京上大學的時候,他叔父對他說:
    “你母親可能的確在東京當小學老師哪。已經是十年之前吧,曾經來過信,以後就無任何消息了。假如查找一下,也許能夠找到她的住處,你去見見她好不好?”
    “我不願意!”他不容分說,斬釘截鐵地回答之後,神色相當痛苦。
    “你和你爺爺一個樣,你也頑固。你母親扔了你而離傢出走,原因之一就是你爺爺的頑固促使的。就說你母親吧,兒子也到東京來了,可是不來看看她,你看,她是不是太可憐了?”
    動身去東京的那一天夜裏,衹有清一的未婚妻一個人去火車站送他。
    “到了東京見見我母親。”
    “是麽?她在東京麽。那就總算有了什麽依靠,能放心了。”清一莫名其妙地看着朝子她那高興和明朗的臉。
    “你朝子在母親身旁,可以說有個依靠。我是除了你朝子之外不管什麽樣的女人,一概不曾想過有可以當我母親的女人哪。”
    “是麽?”善感的姑娘就像被吸往車窗那邊一樣,把身子靠過來。
    “那,我就像你的母親一樣,好好地安慰你,把你過去孤兒般的寂寞一掃而光。可是,你對於見到母親並不高興麽?”
    如果是真的母親嘛,那還行——當然,那得肯定是真正的母親纔行,哪怕我小時候讓我吃過一次奶,或者摸過我的腦袋,有如此等等的記憶也可以嘛。”
    “這種情緒我也理解呀!”話剛說完,車窗就從淚眼汪汪的朝子面前過去了。
  二
  
    第二年春天,從女子學校畢業的朝子來到東京。她和她的哥哥一起租房外住,在女子大學走讀。
    清一屢屢去找朝子,在這過程中熟識了那位敦厚的房東太太。那天房東太太上樓送來一串非常好看的白葡萄,她把水果盤放在清一面前的時候,她的手有些顫。似乎是什麽信號,朝子立刻仰起臉。
    “呶,你也住到這裏來好不好?我可是怎麽熱鬧都不在乎,呶,大媽!”
    “對,那已經是……”房東大娘喉嚨有些哽咽,同時用怯生生的眼睛瞥了一下清一。那熱烈的目光簡直要釘在清一身上。
    朝子的父母和哥哥如果同意,清一求之不得地想和朝子住在同一傢房子,對清一來說再沒有比這事更高興的了。看過空閑屋子,衹乘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朝子說:
    “我還是憋不住要說的話。那位房東太太是你母親哪!”
    “你說什麽?”
    “我受你叔父所托,纔住到這裏的。給我的任務是在你的好時光到來之前不讓你知道,另外一個就是讓你們母子相認。”
    “讓我上當?”
    “所以我纔和你挑明嘛。不過,聽了母親的話我哭了。十五年來,所想的衹是你一個人,就是這樣活着的。離開你兩三年之後,上了半年保育員培訓班,畢業以後湊湊合合當了幼兒園老師。和你一般大的孩子在一起為的是能夠想象得出身在遠處的你也會是這樣的吧?還有,在你上小學之前,拿到了小學老師的從業執照。但是,後來你上了中學。母親就沒什麽辦法了,女人又當不了中學老師,所以母親就開始於起了家庭公寓。現在住進這個傢的四個大學生,都和你的年齡相仿,是吧?她就是為了從這些人們身上想象出你來呀。她對我說,她一直都是把每個孩子都看作我的清一,費盡心思照顧他們。她哭啦。你信不?哪裏有這麽深的、崇高的、耐心強烈的愛呀?”
    清一被朝子感染得眼睛發熱了。他匆匆忙忙地下樓來到飯廳,一進來就斬釘截鐵地說:
    “給你添麻煩,看好了房子,可是因為情況有變,停止租用了。”
    朝子吃了一驚追他而來。母親一聲不響,為了不讓別人看見眼含熱淚,衹好低着頭。然後從長火盆架的抽鬥拿出剪報本,那是一個舊的剪貼簿子。
    “這裏有一個千葉縣鄉村的故事。生孩子的母親和養育孩子的母親,一個要孩子,一個就是不給,兩人為此爭吵不休。最後爭吵的結果是讓孩子蒙上眼睛,兩個母親站在屋子的兩端,讓孩子走上前去,抓住哪個女人,她就領取孩子。孩子蒙起眼睛什麽也看不見,誰站在哪一邊,無從得知,那故事結尾寫的是那孩子終於抱住了生他的母親。我總是想,我作為生孩子的母親,那樣的時刻有朝一日也會到來的吧……”
    清一跑出屋子。他沒有可說的,母親手忙腳亂地追了出來,追到門廳的時候,朝子趕上來抱住她的雙肩。
    “媽媽!”
    她聽得出,那含着哭聲的喊叫是從她身後傳來的。
    出了母親的傢還沒有跑出五十步,他就因為腳麻險些摔倒。他忽然想到,為什麽往外跑呢?對他來說,他是害怕愛的,他知道,如果再在母親面前坐一分鐘,他就一定會大喊一聲“媽媽”而跑上前去抱住母親。
    為什麽那樣就不好?原來,沒有母親的他,是祖父、父親養大的。因為他沒有母親,祖父和父親付出多少辛勞,以及自己幼小的心靈曾經多麽凄涼,正因為他深知這些,所以他從小就知祖父、父親一起深深怨恨母親。他相信一點:你既然那麽愛孩子,為什麽那時把清一他們拋棄,揚長而去?
    時至今日,用等於騙人上套的手段,企圖使自己的孩子成為愛的俘虜。
  三
  
    清一給了朝子一封措詞強硬的信,內容很簡單:衹要你住那家庭公寓,我就决不去看你。這樣,朝子除了離開清一母親的公寓也別無辦法。因此,清一母的消息也就斷絶了。三四年之後,清一大學畢了業,和朝子結了婚。隨結婚的幸福而來的是另一個幸福。
    他在分娩室外的走廊上,抱着幾乎凍僵的雙膝,在木板長椅上團成一個團,沒完沒了地等着,微明的光亮中衹能聽到下雪的聲音。
    終於聽到了嬰兒的哭聲,他覺得渾身發熱,通身洋溢着喜悅。與此同時,分娩室開了一個縫,護士告訴說:
    “分娩順利,是個很可愛的男孩子!”
    聽到洗嬰兒的水聲之後不久,朝子和嬰兒躺在一輛小車上從分娩室被推了出來。他一聲不吱地握住朝子的手。她像綻開的花瓣一樣嚮他微微一笑便慢慢地閉上眼睛。那神情,顯得多麽滿足,多麽安詳,多麽清純啊。他緊緊地依傍着那輛小車,在長長的走廊上走去。
    他想在下雪的大街上大步地快些走。他忘記自己是忘了帶傘出來的。電車已經沒了,在這樣已經沒有電車的大道上,打算去哪裏?清晨到來之前,說不定自己的身就被雪埋上。啊,在這之前,大概總能到達他生母的傢吧。那是從那次以後已經四五年沒有來過的母親的傢了。
    自己得子的高興,除了首先告訴生了自己的母親之外,還要先告訴誰呢?因為兒子誕生,他這才理解了母親的含義。“母親”不是語言上的一個詞,是真真正正的“母親”。
    過了不久,被雪弄得精濕的清一帶着母親回到醫院了,在走廊上,母親抓着他的肩,她說:
    “我的眼睛看不見。”
    母親的眼睛是因為剛得了兒子就立刻又得了孫子,高興得熱淚滾滾而弄模糊了。
  四
  
    這樣,清一夫婦把母親迎接到傢之後的第二年,他們藉到海濱溫泉地帶的別墅過了鼕。母親正在院子裏晾曬洗過的衣物,這時,附近溫泉旅館的老闆娘過來了。她對走廊上的朝子說:
    “你們傢雇的那老太太可真好,就算夠意思的了。總不閑着,老幹活兒呢!”
    朝子一聽臉色立刻變了。清一粗暴地拉開紙窗槅扇,跑到廊檐上來:
    “媽!”他喊聲中有些發顫。
    “你老人傢總是像個雇來的老傭人那麽幹,你別幹了好不好?”
    溫泉旅館的老闆娘悄悄地溜走了。清一從廊檐上下來,走近母親拉住母親的手臂說:
    “媽!你就別幹了。老實說吧,是你老人傢不對,所以人傢拿你不當回事!”
    “讓我把手頭這些幹完——別人說我什麽我也不在乎。衹要讓我在你們跟前……”
    “幹嘛呀,這麽說哪行啊,好像給自己的兒子當差的一般!”
    清一發了一通不知道對誰發的脾氣。他這是頭一回跟自己母親動肝火。
    母親是因為自己過去的行為後悔萬分,一遇到什麽事就不免顧慮重重,或者深感自卑,至於清一呢,也因為母親早年的錯誤耿耿於懷。總而言之,分居二十餘年,母子的隔閡因為頭一次對母親發脾氣反而徹底消除了,因此,清一忽然感到毫無隔閡,心情非常輕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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