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现实百态>> 布爾加科夫 Mikhail Bulgakov   俄羅斯 Russia   蘇聯   (1891年五月15日1940年三月10日)
孽卵
  作者:米·布爾加科夫
  第01章 佩爾西科夫教授之生平
  第02章 彩色渦紋
  第03章 佩爾西科夫捕捉到了
  第04章 教授以及牧師遺孀德羅茲多娃的報道
  第05章 雞的故事
  第06章 一九二八年六月的莫斯科
  第07章 羅剋
  第08章 國營農場裏的事故
  第09章 淵藪
  第10章 一場災難
  第11章 搏鬥與陣亡
  第12章 嚴寒之神驟然駕到
第二章 彩色渦紋
  就這樣,教授開亮那球形吊燈,朝四周掃視了一遍。他把那長條狀試驗臺上的反射燈也開亮,穿上白罩衫,用手撥弄試驗臺上的那些器具,而使它們發出嘩啦啦丁零零的響聲
  在一九二八年這年頭,莫斯科城裏馳騁着三萬輛機動車,其中有許多輛總是要穿過赫爾岑大街,沿着那平滑的木磚路面沙沙地飛碾過去的,而每隔一分鐘便總有一輛有軌電車——16路,22路,48路,或者是53路——帶着轟鳴聲與軋軋聲由赫爾岑大街嚮莫霍瓦亞奔馳而去。那些色彩斑斕的燈火的折光,拋灑在研究室窗戶上具有反射性能的玻璃上,基督大教堂①那昏黑而沉重的圓頂旁,遙遠而又高高地懸着一鈎朦朧而蒼白的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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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裏指的是五圓頂的救世主基督大教堂,始建於1838年,竣工於1883年。在1924年的莫斯科,該教堂是全城的最高建築之一。後被拆除。
  然而,不論是這鈎彎月,還是莫斯科春日的喧鬧,均沒有讓佩爾西科夫教授有一絲一毫的分神。他端坐在那三腳旋轉凳上,用他那兩根被煙草熏得棕黃的手指頭,在扭動那出色的“蔡司牌”顯微鏡的調焦蠃旋,在這顯微鏡鏡頭下放着的,乃是一塊普通的、未着色的阿米巴蟲活體切片。就在佩爾西科夫把放大倍數從5000調到1的那一片刻,門微微啓開了,出現的是一副尖尖的山羊鬍子,一條皮圍裙,接着,便聽見他的助手喚道:
  ——弗拉基米爾耶伊帕季耶維奇,我把腸係膜固定好了,您要不要過來看一下?
  佩爾西科夫撂下那已調到半途中的調焦蠃旋,利索地從旋轉凳上爬下來,一邊緩緩地捻動着手中的那支帶嘴煙捲,一邊朝助手的研究室走去。那裏,在玻璃試驗臺上,一隻由於恐懼與疼痛已然接近窒息而昏死過去的青蛙被釘在一個軟木座上,它那透明的呈雲母色的內臟則已經從其血淋淋的腹腔中被拉出而置於顯微鏡鏡頭之下了。
  ——很好。——佩爾西科夫說道,將自己的一隻眼睛湊近顯微鏡的目鏡。
  顯然,在青蛙的腸係膜裏是可以檢閱到某種非常有趣的東西的,在這裏,那些在河網般的血管裏洶涌地奔流着的血球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的。佩爾西科夫把他的那些阿米巴蟲都給忘掉了,而在長達一個半小時的期間裏,與伊萬諾夫輪流着把眼睛湊近那臺顯微鏡的目鏡。在做這種觀察之際,這兩位學者還不時地用一些頗為熱鬧的、可是普通人卻聽不懂的話語交換着各自的看法哩。
  後來,佩爾西科夫的身體終於離開了那臺顯微鏡,在做出這一舉動之前,他聲言道:
  ——血液在凝固,毫無辦法啦。
  那青蛙艱難地顫動了一下腦袋,在它那雙漸漸的黯然無光的眼睛裏,分明可以識讀出這樣的話語:“你們可是混蛋喲,這就是……”
  佩爾西科夫一邊活動了一下他那雙發木的腿,一邊站起身來,折回自己的研究室,他打了個哈欠,用手指頭揉了揉那雙總是在發腫的眼皮,坐到旋轉凳上,朝顯微鏡瞅了一眼,便用手指頭去捏住調焦蠃旋,這就要去扭動那蠃桿了,但卻沒去扭。佩爾西科夫的右眼看到了一個有點渾濁的自圓盤,那圓盤上有些模模糊糊呈淡白色的阿米巴蟲,而在圓盤當中則端坐着一個彩色的渦紋,就像女人的一綹捲發。對這種渦紋,不論是佩爾西科夫本人,還是他的幾百名學生,都已經見識過許多次,誰也不曾對它感興趣,也確實沒有什麽必要。這種彩色的小光束衹會幹擾觀察,衹表明切片不在焦點上。因而,人們總是毫無憐憫心地將蠃桿一扭,一下子就將它抹掉,讓均勻的白光照亮視界。這一回,這位動物學家那兩根細長的手指都已經緊緊地按住蠃桿的蠃紋了,突然間,它們哆嗦了一下而滑了下來。此舉的動因在於佩爾西科夫的右眼,這衹眼睛突然間警覺起來,露出驚訝的神色,甚至充滿了惶恐。端坐在這臺顯微鏡前的此公,可不是那類讓共和國遭殃的平庸之輩喲。不,此間端坐的乃是佩爾西科夫教授!整個生命,他的全部心思,都凝聚於這衹右眼上了。大約有五分鐘的光景,這一最高等的生物一直以那種石像般的緘默姿態,觀察着鏡頭下的最低等生物,他那衹眼睛緊盯着位於焦點之外的那塊切片,肌肉緊張,備受折磨。周圍一片沉寂。潘剋拉特已經在前廳在他自己的房間裏入睡了,衹有一次,從遠處傳來櫃子上的玻璃門關上時所發出的那種音樂般動聽而溫柔悅耳的響聲——那是伊萬諾夫臨走時鎖上了自己的研究室。隨後便是那入口處的門呻吟了一聲。後來已經可以聽見教授的聲音了。他那是在問誰呢——不得而知。
  ——這是怎麽回事?我可一點也不明白……
  一輛已晚點的大卡車由赫爾岑大街轟隆隆地奔馳而過,研究所那有了年頭的!日墻被它震得晃了一晃。試驗臺上扁平狀的玻璃小碗裏的那些鑷子也發出嘩啦啦丁零零的響聲。教授的臉色都發白了,他伸出雙手去護衛顯微鏡,其神情其姿態,就像是母親去護衛她那遭遇險情威脅的孩子們。此刻可是根本也談不上讓佩爾西科夫去扭動那蠃桿了,絶不可能,他倒已然在擔心有什麽外來之力會把他已看到的東西從其視界裏給碰出去。
  當教授離開顯微鏡,拖着他那已然發木的兩條腿走近窗口的時候,已是天色大亮的清晨,一道金燦燦的晨光已橫亙在研究所那奶油色門廊上。他用顫抖的手指頭按住電鈕,於是,一面面嚴嚴實實的黑窗慢便把清晨遮擋在外面,而在這研究室裏,智慧的學者之夜便全然恢復了活力。面色蠟黃但心情興奮的佩爾西科夫叉開雙腿,他那雙熱淚盈盈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木地板,他開腔道:
  ——可怎麽會是這樣的呢?這可真是怪異至極!……這的確怪異至極呀,諸位。——他衝着飼養室裏的那些蟾蜍又說了一遍,可是那些蟾蜍都在睡覺,它們對他未報以任何應答。
  他沉默了片刻,過後便走到那電鈕跟前,捲起了窗慢,關掉了所有的電燈,朝顯微鏡上瞅了一眼。他的表情緊張起來了,他皺起那兩道比較濃密的黃眉毛。
  ——嗯,嗯,——他嘟噥道,——完了。我明白。我一明一白,——他瘋瘋癲癲地拖着嗓門說道,興衝衝地望着頭頂上已經熄滅的球形吊燈,——這很簡單。
  於是,他把那噝噝作響的窗幔重又放下來,把那球形吊燈重又開亮。他朝顯微鏡上瞅了一眼,喜滋滋地而又近乎兇惡地咧開嘴笑了。
  ——我會把它捕捉住的,——他竪起一根手指頭,得意洋洋而神氣活現地說道,——我會捕捉到的。或許,就源自太陽光哩。
  窗幔重又捲了上去。現在可是能見到太陽了。瞧,陽光已拋灑到研究所的墻壁上,斜射在赫爾岑大街的木磚路面上。教授朝窗外望去,琢磨着白天裏太陽光會照射在什麽地方。他邁着那輕盈的舞步,忽兒離開窗口,忽兒又走近窗前,後來他終於在窗臺上趴下來。
  他這就着手做一件重要而秘密的工作。他用一個玻璃罩把顯微鏡罩起來。他在煤氣噴燈那藍幽幽的火焰上熔化了一塊火漆,用這火漆把這鐘形玻璃罩的邊口密封在桌面上,而在那封口的火漆上則按上他自己的大拇指指印。之後,他熄滅那煤氣噴燈,走了出來,用那把英國鎖鎖上了研究室的門。
  研究所的走廊裏燈光昏暗。教授好不容易纔摸到潘剋拉特的房間門口,朝那門上敲了好一陣也沒人答應。後來,那門裏終於傳來了活像是條被鏈子挂着的公狗纔發出的呼哧聲、大雷鳥的呼嚕聲與牛的陣眸聲,衹見身着那種紮緊褲腳的條紋內褲的潘剋拉特出現在一塊亮光中。他那兩衹眼驚恐地註視着學者,他還在繼續着那夢境中的輕聲嘶叫。
  ——潘剋拉特,——教授從他那眼鏡框上邊望着他說,——請原諒,我把你給叫醒了。瞧,是這麽回事,朋友,明天上午絶對不要進我的研究室。我有個實驗留在那兒了,可絶對不能去動它喲。明白了嗎?
  ——噢——噢——噢,我……明……明白。——潘剋拉特回答道,其實他是什麽也沒有明白。他的身體搖搖晃晃的,嘴裏呼嚕呼嚕的。
  ——這可不行,你聽着,你快醒醒,潘剋拉特,——動物學家說道,隨即輕輕地捅了捅潘剋拉特的肋骨。這一來,後者的臉上便呈現出一份驚懼,眼裏也透出些許清醒的神色。——我把研究室給鎖上了,——佩爾西科夫繼續說道,——這就是說,我到之前不必去打掃它了。明白了嗎?
  ——是,——潘剋拉特用幹啞的嗓子應答着。
  ——喏,這就太好了,還去睡吧。
  潘剋拉特一轉身就消失在門裏,當即撲到床上倒頭便睡;教授呢,這會兒纔在前廳裏開始穿戴。他穿上那件灰色夾大衣,戴上那頂軟呢帽。隨後,他想起了顯微鏡裏的那個景觀,目光直愣愣地註視在自己那雙套靴上,衝着它們瞅了好幾秒鐘,仿佛是頭一次看到這雙靴子。過後,他穿上了左腳的那一隻,隨即又想起把右腳的那一隻套到左腳上去,可那一隻怎麽也套不上。
  ——是他喚我過去的,這是一種多麽怪異的偶然機遇呀,——學者說道,——否則,我可是怎麽也不會註意到它的。可是,這預示着什麽呢?……鬼纔知道這預示着什麽!
  教授冷冷一笑,衝着那雙套靴眯起了眼睛,左腳上的那一隻還穿着,而去套上右腳的那一隻鞋。——“我的天哪!要知道,甚至都無法設想出其種種後果喲……”教授鄙夷地將本應穿在右腳的那衹靴子踢開,這一隻可是惹他生氣了,它就是不願套到左腳上去,於是他便衹穿着一隻靴子而嚮出口走去。就在這時,他把手帕給弄丟了。衹聽見他使那沉重的大門發出砰的一聲而走了出來。在門口的臺階上,他左左右右地拍打着各個衣兜,許久地尋找衣兜中的火柴,火柴一找到,他邁開腿便嚮街上走去,嘴上叼着的那支煙並沒有點燃。
  一直到教堂跟前,這學者是一個行人也沒遇見。走到那裏,教授仰起頭來,目光立時就被那圓盔形金頂吸引過去。太陽光正從一側在甜蜜地舔着它哩。
  ——怎麽我早先就沒有看到過它呢,多少偶然的機遇呀?……呸,真是個笨蛋,——教授瞅着自己那穿得不一樣的兩衹腳,垂下頭而思忖起來,——嗯……究竟該怎麽辦纔好呢?返回去找潘剋拉特?不行的,他那人是叫不醒的。扔掉它,扔掉這可惡的東西吧一又怪可惜的。衹好用手提着得了。——於是,他脫下那衹靴子,嫌惡地提着它。
  有三位坐着一輛樣式已不那麽時興的小汽車,從普列齊斯堅卡大街開出來。那三位中,倆人是醉漢,而坐在他倆膝上的,則是一個濃妝豔抹的、穿着一件一九二八年風行的綢料燈籠褲的女子。
  ——嘿,老爺子!——那女子用低沉而有點兒嘶啞的嗓門叫喊道,——你怎麽竟把另一隻靴子換酒喝啦?
  ——看得出,這老頭在“阿裏卡紮酒館”灌得夠多的啦。——左邊那個醉漢號叫道。右邊那個則從車窗裏探出頭來喊叫道:
  ——老大爺,怎麽,伏爾洪卡街那傢通宵酒館還開着嗎?我們就去那兒!
  教授從眼鏡框上邊嚴厲地瞪了他們一眼,吐掉嘴上叼着的煙捲,當時就忘掉了這幫傢夥的存在。普列齊斯堅卡林蔭道上,泛出了斑駁的陽光,而基督大教堂的圓盔形金頂則開始熠熠生輝了。太陽升起來了。
第三章 佩爾西科夫捕捉到了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就在教授將他那衹天才的眼睛湊近顯微鏡目鏡的時候,他有生以來頭一次註意到這樣一種現象:有一束光因其特別明亮與粗壯而顯得凸出。這束光的顔色是鮮紅鮮紅的,它從那渦紋中凸出來,就像一根小小的刺兒,喏,這麽說吧,就像是一根又尖又細的針,也就那麽一丁點兒大。
  然而,這束光把這位造詣極深的專傢那衹訓練有素的眼睛吸住了好幾分鐘,這卻實在是一件莫大的不幸。
  在它之中,在這束光之中,教授看出了一種其意義要比這束光本身,比這個由於顯微鏡的反射鏡與物鏡之鏡頭移動而偶然誕生的並不穩定的産物本身,還要重要千百倍,還要重大得多的東西。由於助手把教授喚了過去,那些阿米巴蟲得以有一個半小時持續承受這束光的作用,結果便出現了這樣的情況:圓盤上那些位於這束光之外的粒狀阿米巴蟲一個個萎靡不振地癱在那裏,顯得軟弱無力,而就在這時,就在那把紅色的利劍穿射之處,卻發生了一些奇詭的現象。紅色光帶上,生命在沸騰。那些灰色的阿米巴蟲一個個都伸出偽足,使出全部氣力朝着紅色光帶爬去,而一落入那光帶上便(就像是着了魔似的)立即顯得生機勃勃,充滿活力。像是有一種力量激活了它們身上的生命氣息。它們成群結夥蠕動着,為在那光帶上占得一席位置而彼此互相爭鬥着。那光帶上,進行着瘋狂的——找不出別的字眼來形容了——繁衍。它們將那些為佩爾西科夫了如指掌的所有法則打破了,推翻了,就在教授的眼皮子底下,以閃電般的速度大量地繁殖。它們在那光帶上不斷地分裂着,分裂出來的每一個在兩秒鐘裏就生成為一個新的、鮮活的有機體。這些有機體在幾個剎。那間就長大而成熟,而這衹是為了隨後其自身馬上也産生出新一代。於是,先是紅色光帶上,而隨後便是整個圓盤上都越來越擁擠了,一場不可避免的爭鬥開始了。那些再度裂生出來的,彼此之間兇猛地互相攻擊,互相廝咬,互相吞食。新生者當中便橫臥着一些為生存而鬥爭的犧牲者的屍體。獲勝的,則是那些強而壯的。而這類強壯者卻是可怕的。首先,它們的體積甚大,大約是那些普通的阿米巴蟲的兩倍;其次,它們都擁有某種特別的兇狠勁與機靈勁。它們動作急切,它們的偽足比那些正常的要長得多,而它們使用起這些偽足來——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就像那章魚使用其腕足那麽自如。
  第二天晚上,已然消瘦而面色蒼白的教授,不吃也不喝,衹靠一支接一支地吸着那粗大的自製煙捲來強打着精神,觀察着阿米巴蟲的新生代,而到了第三天,他便轉而對起源,也就是那束紅光展開研究了。
  煤氣燈在靜靜地燃燒着,發出噝噝的聲響,大街上重又傳來車來馬去的嘈雜與喧鬧,已領受了上百支煙捲之煙霧熏燎的教授,微微閉起雙眼,身子一仰,便靠在轉椅椅背上。
  ——沒錯,現在一切都清清楚楚。是那束光把它們的生機給激活了。這可是一種新的、未被任何人研究過、未被任何人發現的光。首先得弄清楚的乃是,這種光——它是僅僅從電能中就可以獲取的呢,抑或也可以從太陽光中去獲取。——佩爾西科夫自言自語地嘟噥道。
  及至下一個不眠之夜,這個問題便被弄清楚了。在三臺顯微鏡裏,佩爾西科夫捕捉到了三束光,而他從太陽光中卻是什麽也未捕捉到,他作了這樣一番闡釋:
  ——應當認定,太陽光光譜裏是不會有它的……嗯……喏,簡而言之,應當認定,衹可以從電光中去獲得它。——他用愛撫的目光朝着頭頂上那盞磨砂玻璃球形吊燈瞥了一眼,興衝衝地遐想了一會兒,然後他把伊萬諾夫邀到自己的研究室裏。他把一切都對伊萬諾夫講了,並且還讓伊萬諾夫看了看那些阿米巴蟲。
  身為編外副教授的伊萬諾夫驚訝不已,打心眼裏直覺得十分壓抑:怎麽如此簡單的東西,這麽細細的一根指針,早先怎地就不曾被發覺呢,真見鬼!其實,隨便什麽人,即便是他伊萬諾夫,本來都是能夠將它發現的,這的的確確可謂怪異之極!您衹需要瞅一眼就……
  ——您來看看呀,弗拉季米爾·伊帕季耶維奇!——伊萬諾夫驚恐地把一隻眼湊到目鏡上說道,——這是怎麽回事呀?!它們可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生長哩……您瞧,您瞧……
  ——我這已經是第三天在觀察它們哩。——佩爾西科夫興衝衝地應答道。
  接着,這兩位學者進行了一場交談。談話的要旨可以歸納如下:編外副教授伊萬諾夫承攬的工作是,用透鏡和反射鏡去製造出一個分光箱,在這種箱子裏,將可以獲得既放大了倍數又外在於顯微鏡的那種光束。伊萬諾夫認為,甚至完全確信,這項工作非常簡單。他一定會獲取那種光束的。弗拉季米爾·伊帕季耶維奇對此大可不必懷疑。談到這兒,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冷場。
  ——我呢,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我發表論文時,我一定會寫明,分光箱是由您設計製造出來的。——佩爾西科夫覺得這一小小的冷場是應當予以及時消除的,於是他插話道。
  ——哦,這倒並不重要……不過。當然……
  於是,那小小的冷場立刻便消除了。從這時起,那光束便也把伊萬諾夫給吞噬了。就在佩爾西科夫儘管日漸消瘦愈發憔悴還整天整天地、半宿半宿地端坐在顯微鏡之前守望着的時候,伊萬諾夫則在那間用許多盞燈照明着的物理實驗室裏,終日忙碌不停,在一次又一次地組裝着那些透鏡和反射鏡。有一個機械師給他做幫手。
  經過教育人民委員部出面查詢,從德國給佩爾西科夫寄來了三件郵包,郵包裏裝有反射鏡、雙面凸透鏡、雙面凹透鏡,甚至還有一些既凹又凸的磨光玻璃片。這一切的結果是伊萬諾夫終於造出了那個分光箱,在那箱子裏他果真捕捉到了那種紅色光束。還應當說句公道話,他是技藝高超地捕捉到了:那光束顯得粗粗的,直徑達到四釐米,又尖銳又強烈。
  六月一日,這個分光箱在佩爾西科夫的研究室裏給安裝上了,於是,他便滿腔熱望急切迅速地開始了以一顆受過那種光束照射過的青蛙卵子為切片的實驗。這種實驗獲得了令人震驚的結果。在兩晝夜的期間裏,從那些小小的卵子裏就孵化出幾幹衹蝌蚪來。不過,這還算不上什麽,衹消一晝夜的工夫,那些蝌蚪便異常迅速地長成了大青蛙,而且它們一隻衹都是那般兇狠與貪食,弄得它們當中的一半立時就被另一半給活活吞食掉了。然而,存活下來的那一些卻開始那種實在毫無任何期限可言的産卵活動,在兩天裏已不用任何光束的照射,它們就孵出了新一代,況且是完全不計其數的一代。衹見這位學者的研究室裏開始出現了一種莫名其妙鬼纔知道的景觀:一群又一群的蝌蚪不斷地爬出研究室,爬遍整個研究所,於是,在各個飼養室裏,甚至幹脆就在地板上,在所有的角落裏,都響起了尖銳刺耳的蛙聲合唱,活像在沼澤裏那樣。那個本來就對佩爾西科夫有三分懼怕、見了這教授就像撞見火把一樣避之不及的潘剋拉特,如今他對這教授便衹有一種感覺了:死亡的恐懼。一周過後,連這學者本人也感覺到自己的頭腦在發昏。研究所裏彌漫着乙醇和氰化鉀的氣味,還沒有到時候就摘下防毒面罩的潘剋拉特險些被毒死。後來,大量地繁衍出來的沼澤生物終於得以被毒劑消滅了,各研究室纔終於得以通風換氣。
  衝着伊萬諾夫,佩爾西科夫這樣說道:
  ——您知道,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這種光束對原生質的作用,以及一般說來對卵細胞的作用,乃是驚人的。
  伊萬諾夫,這個嚮來冷漠而矜持的紳士,用一種非同尋常的語調打斷了教授:
  ——弗拉基米爾·伊帕季耶維奇,您怎麽還在談論這些細枝末節,談論什麽原生質呢。就讓我們直截了當地來說吧:您可是發現了一種前所未聞的現象。——看得出來,伊萬諾夫是在竭力剋製着,可是他到底還是把心裏憋着的話給吐露出來,——佩爾西科夫教授,您這可是發現了生命之光呀!
  衹見教授那蒼白的、鬍子拉碴的臉頰上泛出一抹淡淡的紅暈。
  ——哪裏,哪裏。——他喃喃地說。
  ——您哪,——伊萬諾夫繼續說,——您將會獲得那樣高的聲望……我的腦袋都會發暈呢。您明白,——他熱烈地繼續說,——弗拉基米爾·伊帕季耶維奇,威爾斯①筆下的主人公們與您相比都簡直是微不足道的了……可我曾經以為,這不過是童話而已……您還記得他的《上帝的食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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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威爾斯·赫伯特·喬治(1866-1946),英國著名科幻小說作傢,著有《時間機器》(1895)、《莫洛博士島》(1896)、《隱身人》(1897)、《星際戰爭》(1898)等;《上帝的食物》是威爾斯的作品之一,於1904年問世。
  ——哦,那是一部長篇小說呀。——佩爾西科夫回答道。
  ——沒錯,正是,天哪,可是一部名著喲!
  ——我把它給忘了,——佩爾西科夫回答道,——我記得,我讀過,可忘了。
  ——您怎麽會不記得呢,可您來看一看,——伊萬諾夫拎着一隻大得不可思議的肚子脹得鼓鼓的死青蛙的一條腿,把它從那張玻璃試驗臺上給提了起來。這青蛙的臉部甚至在死後還顯露出一副兇狠相,——這正可謂怪異之極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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