嗎啡
一
這,可是早就為聰明人所看出的——幸福猶如健康:它在時,你並不會對它留意。可是,待到年華逝去,你便會對那幸福留戀不已,啊,你定會留戀不已!
至於說到我,我這人呀,——這情形現如今纔看出來,——在一九一七年,在那年鼕天,我可是幸福的。那可是難以忘懷的、風狂雪暴、急劇流逝的一年!
已然旋起的那場暴風雪將我裹挾住,就像捲起碎裂的報紙上掉下的一小塊紙片似的,將我從那個荒僻的地段拋到了縣城裏。你會尋思,一個縣城又能算得上是什麽了不起的大地方?可是,倘若有人像我這樣,鼕天裏守在雪地上,夏天裏守在清苦而貧睏的森林中,足足守了一年半,一天也不曾離開過,倘若有人在拆開那內裝着遲到了一周的報紙的郵包之時,就像幸福的情郎拆廟情書時那樣,倘若有人是坐着馬拉雪橇跋涉十八俄裏而去給人傢接生,那麽,應當指望這位定會是理解我的了。
煤油燈可算是最令人安適的東西,但我還是贊成用電燈照明!
我這總算又看見了它們,這些有魔力的小電燈!這小城裏的一條主要街道,被農民們的雪橇輾軋得平平展展,街上的招牌幌子一個接着一個,可謂琳琅滿目而讓你眼花繚亂。這邊的招牌上吊着一雙靴子,那邊的幌子上懸着一個金燦燦的花形的小甜面包圈,再走幾步,便看到一幅畫像迎風招展,那上面畫的是一個小夥子,這人的那雙眼睛,就像豬一般的放肆;他那個發型,則是絶對的不自然,它在表示,那玻璃門裏面便是本地的巴斯勒①,在這裏花上三十戈比,人傢便會給您理發的,什麽時候都行,節日除外,而我的祖國節日可是多得很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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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斯勒:法國劇作傢博馬捨的名劇《塞維勒的理發師》(1772)中的人物。布爾加科夫在這裏用它來指代理發店。
直到如今,我一想起那“巴斯勒”裏所用的布巾就渾身哆嗦,那些布巾可是要迫使你怎麽也禁不住非去設想德國皮膚病教科書上的那一頁,那一頁赫然清晰地印着某位公民下巴上的一個硬下疳①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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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硬下疳:梅毒初瘡。
然而,即便是這樣的一些布巾也還不會使我的追憶黯然失色!
一個神氣活現的警察守在那十字街頭;積滿灰塵的櫥窗裏,模模糊糊地展示着一些鐵製烤盤,烤盤裏盛着餡餅,它們密密匝匝地碼放在一起並點綴上褐紅色的奶油;廣場上鋪滿幹草,有人徒步而行,有人乘車駛去,有人在交談;報亭中出售着一些昨日的莫斯科報紙,那些報紙上刊載着一些驚人的消息,那些來往於莫斯科的列車就在不遠處不時地互相鳴笛致意。總而言之,這纔是文明,是巴比倫,是涅瓦大街。
醫院的盛況就不必多說了。它擁有外科、內科、傳染病科與婦産科。這醫院還有個手術室,高壓滅菌器在那裏熠熠發亮,水竜頭在那裏泛射銀光,好幾張工作臺在將其靈巧的爪子、牙齒與蠃旋自如地張開。這醫院有一位主治醫師,三位住院醫師(除我之外)。還有若幹個醫士、助産士、助理護士,還有藥房與化驗室。哪裏能想到,連化驗室都有啦!不但那臺蔡司牌顯微鏡赫然擺在那裏,還擁有相當可觀的一大堆試劑儲備哩。
我哆嗦起來,直打冷戰,這些印象一時間真讓我承受不住了。過了好多天,我纔習慣這新的環境:這醫院的幾棟平房,在這十二月的黃昏裏,仿佛是接受了軍令似的,一下子全都燃亮了電燈。
這燈光讓我感到刺眼。浴盆中,水聲嘩嘩,髒兮兮的木質水溫計在盆裏時沉時浮,盡興鬧騰。兒童傳染病科裏,整天是呻吟四起,不時傳出孱弱尖細的、甚為可憐的哭泣聲,嗓音幹啞的咕嘟聲……
助理護士們在奔忙着,跑來跑去……
我心頭總算輕鬆了,如釋重負。我再也不用去承擔那種性命攸關的責任——那責任要求不論這世上發生了什麽,你都要將其承攬。人傢患了疝氣,我不再有什麽愧疚了;有雪橇開來,運來了胎兒橫位的産婦,我也不再哆嗦起來;有人患上膿性胸膜炎,需要手術切除,這事也不再與我相幹了。……我平生頭一回感到,我是這樣的一個人,其責任範圍被某種框框限製了。要分娩?——好,請到那邊——那棟矮矮的平房,那邊——那個挂滿白紗布最靠邊的窗戶就是。那裏有産科醫生,就是那個惹人可愛的、胖乎乎的、留着一副火紅色小鬍子、已經有點兒禿頂的傢夥。這是他的事。請把雪橇掉轉頭,開到挂滿白紗布的窗子那邊去!情形復雜的骨折——有外科主任哩。是肺炎嗎?——那就到內科,找帕維爾·弗拉季米羅維奇去。
噢,這所大醫院,猶如一臺龐大的機器經過了整修上油,正在全速運轉!而我呢,則像是一顆按預定規模磨製出來的新蠃絲釘,被擰在這機器上了,進入運作之中,而承接了兒科。於是,什麽白喉呀,什麽猩紅熱呀,便把我整個兒弄得團團轉,不得空暇,它們耗去我的一個又一個白天。不過,衹是白天。我便每天入夜纔去就寢,因為那時我的窗下再也不會傳來那種兇多吉少的夜半敲門聲,那聲音會把我弄起來,召喚我去衝入黑暗直面危險,迎戰不可避免的厄運。每天晚上呢,我便埋頭讀書(當然,第一個念頭便是攻讀那些有關白喉和猩紅熱的著作,後來不知怎的,對菲尼莫爾·庫珀①也怪有興趣的了),而十分珍視桌上的這盞燈,茶炊托盤上那灰色的炭渣,已經涼了的那杯茶,足足一年半的寢睡不安之後而擁有的這睡眠……
在我從那個風雪彌漫的荒僻地段調到縣城之後,在一九一七年那個鼕天,我可是那樣的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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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菲尼莫爾·庫珀(1799—1851):美國小說傢。
二
轉眼間,一個月的時光如箭一般地飛過去了,接着,第二個月、第三個月也緊隨其後而一一流逝,一九一七年這一年逝去了,一九一八年的二月也飛逝了。我對自己的這個新環境習慣了,而開始漸漸地忘卻我那個遙遠的地段了。那盞噝噝作響的緑幽幽煤油燈,那份孤寂,那些雪堆……均在記憶中淡漠下去了。好一個忘恩負義的傢夥!我忘掉了自己的戰鬥崗位,在那裏,我可是在孤立無援的狀態中,憑自己的力量而同種種疾病搏鬥了一番的,就像菲尼莫爾·庫珀筆下的主人公一樣,使出渾身解數,一心要從那最為罕見的環境中拼殺出一條生路來。
沒錯,在我躺在床上愜意地念及我這就要安然入睡那會兒,在我那已然模糊的意識中偶爾也會閃過一些往事的片斷。那緑幽幽的燈火,那閃爍的街燈……雪橇的軋軋響聲……一聲短促的呻吟,過後便是一片黑暗,野外的暴風雪那低沉的呼嘯……然後,所有這些畫面便歪歪斜斜地劇烈地搖晃起來,而終於無影無蹤了……
很想知道,現在是誰在那兒接替我而守在那兒呢?……總會有個人守在那兒的……一個像我這樣的年輕醫生唄……喏,何必惦記着這事呢,我可是熬過來啦。二月,三月,四月……喏,姑且還加上五月吧——我這試用期便到頭了。也就是說,到五月底我將同我的這座漂亮的城市告別而回到莫斯科去了。倘若革命之鷹將我裹挾到它的翅膀上——很可能,不得不再度出行哩……但無論如何我那個地段可是我今生今世再也不會見到的了……再也不會的……首都……門診所……柏油馬路……星星點點般的燈火……
我就是這樣琢磨着。
……可是,我在那個地段呆過,這畢竟還是件好事……我成了一個勇敢無畏的人……我並不害怕……什麽病我沒治過?!果真如此?啊?精神病我倒是不曾治過……要知道……還真的沒有哩,讓我想一想……那個農藝師那天可是喝得酪叮大醉的呀……我給他治過的,很不見效……酒狂病①……不是精神病又是什麽呢?該讀一讀精神病學纔是……咳,去它的精神病學。日後到莫斯科再說吧……而眼下最要緊的還是攻剋兒科病……除了兒科病還是兒科病……尤其是這苦苦地折磨人的兒科病處方學……呸,鬼東西……譬如說,要是一個病兒十歲了,那麽可以給他服用多大劑量的安替比林呢?是一百毫剋,還是一百五十毫剋?……我忘了。要是一個三歲的病兒呢?……衹攻兒科病……其他的什麽再也不……那些讓你傷透腦筋的偶發病癥可是夠多的呀!別了,我的那個地段!……為什麽今晚我那個地段是這樣堅執地闖進我的腦海呢?……緑幽幽的燈火……要知道,我可是已經與它徹底了結,今生今世再無瓜葛啦……喏,得啦……入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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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震顫性譫妄。
——有封信哩。人傢捎來的……
——請拿過來吧。
助理護士站在我寓所的前廳裏。她那件蓋上了戳印的白大褂上套着一件衣領部位的毛都磨光了的大衣。雪花正在那個廉價的藍色信封上融化哩。
——今兒是您在急診室值班嗎?——我問道,一邊打了個哈欠。
——是我。
——一個病人也沒有?
——沒有,空空的。
——要希……(這個哈欠使我裂開了嘴,而弄得發音都不清晰了)——要是送來了什麽病人……您就過來通知我一聲……我這就要睡覺去了……
——好的。可以走了嗎?
——是呀,是呀。您走吧。
她走開了。門吱地響了一聲。我呢,則踏着拖鞋吧嗒吧嗒地往臥室走去,邊走邊用手指歪歪扭扭地撕開那信封。
這信封裏裝着的竟是一張皺巴巴的、長方形的格式紙,它上面帶有我那個地段我那所醫院的藍色印戳……這可是一張讓人難以忘懷的格式紙喲……
我不禁冷笑了一聲。
“這可真有意思……整個晚上我都在念及這個地段,瞧,它這就來了,主動提醒你記起它……預感呀……”
在那印戳的下方,是一個用化學鉛筆寫出的一個處方,那幾個拉丁文,字跡潦草,難以辨認,又被勾來勾去,模糊不清……
——我可是一點也看不明白……一個胡亂地開出的處方……——我嘟噥道,將目光盯在了“morphini……”①這個詞上。——喏,這個處方裏究竟又有什麽不尋常之處呢?……哦,有了……莫不是這百分之四的溶液?究竟是誰開出這百分之四的嗎啡溶液?……用途何在呢?!
我將這張紙翻了過來,我的睡意頓時就消失了。衹見這紙的背面是一封信,它是用萎靡無力的、粗粗拉拉的鋼筆寫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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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嗎啡。
1918年2月11日
親愛的collega①!
請原諒我在這塊小紙片上寫信。手邊沒有信紙。我病了,病情很重,
癥狀不妙,沒有人能幫助我的,我也不想嚮什麽人求助,衹嚮您開口。
我這已是第二個月守在您曾呆過的這個地段,我知道,您現在在城裏,
離我還不大遠。
看在我們的友情與大學同窗多年的情分上,我請求您盡快到我這兒來
一趟吧。即便衹呆一天。即便衹呆一小時。即使您要說,我這人已經沒救
了,我也會相信您的……興許,能有救呢?……是呀,興許,還能有救呢?
……希望還會朝我閃現呢?我請求您,可別嚮任何人透露這封信的內容。
①拉丁文:同行。
——瑪麗婭!請馬上就到急診室去一趟,把那位值班護士叫到我這兒來……她叫什麽來着?……喏,我忘了……一句話,那位值班的,就是剛纔給我送信來的那位。趕快去!
——這就去。
幾分鐘過後,那位助理護士便站在我面前了。雪花還正在那塊已充作大衣領子的、毛都掉光了的貓皮上面融化哩。
——這信是誰捎來的?
——我可不認識。一個留着鬍子的人。他是一個合作社工作人員。他這是進城來,他說。
——嗯哼……那麽,您且走吧。不,請等一等。我這就給主治醫寫個便條,勞駕您給帶過去,再將回條捎給我。
——好的。
我給主治醫寫的便條:
1918年2月13日
尊敬的帕維爾·伊拉裏奧諾維奇:我剛剛收到我的一個大學同學波利
亞科夫醫生的一封信。他正孤苦伶仃地守在我先前呆過的那個戈列洛沃地
段。他病了,看來,病情還很重。我認為,我有義務到那兒去看看他。如
蒙您允準,我明天就將科裏的工作交給羅多維奇醫生照管一天,而到波利
亞科夫那兒去一趟。人傢孤苦無助哩。
尊敬您的
博姆加德醫生
主治醫的回條:
尊敬的弗拉基米爾·米哈伊洛維奇:您就去一趟吧。
彼得羅夫
我把一晚上的時光全花在鐵路時刻表上。可以這樣到達戈列洛夫的:明天下午兩點搭乘從莫斯科開過來的那輛郵件專列,在鐵路綫上行駛三十俄裏,在N站下車,再從那裏坐雪橇行二十二俄裏,便可抵達戈列洛沃醫院了。
“要是運氣好,我明天夜裏就能到戈列洛沃。”——我躺在床上琢磨着。——他患上了什麽病?傷寒?肺炎?兩者都不是……要是那樣的話,他便會直截了當地寫道:“我患上了肺炎”。可是這裏卻是一封語無倫次、幾近於造作的信……“很重……癥狀不妙……”什麽病?梅毒?沒錯,毫無疑問,準是梅毒。他嚇壞了……他不敢聲張……他擔心……但是,很想知道,從火車站出來之後,我乘什麽馬車前往戈列洛沃呢?要是車次不好,到達車站時已是黃昏時分,那就無車可乘無法前往了……喏,不要緊。我總會有辦法的。我就在車站上嚮人傢藉輛馬車。拍個電報去,讓他派一輛馬車來!不頂用的!電報是要在我人到之後再過一天才能到的……要知道電報還不能直通戈列洛沃。電報將擱置在車站上,直到有人順道兒把它捎走。我可瞭解這個戈列洛沃。唉,真是個窮鄉僻壤!
用格式紙寫就的這封信,放在夜間用的小桌上,躺在臺燈的光環裏,它旁邊,便是心神不寧無法成眠的狀態中總形影相隨的東西——成堆的煙蒂,煙灰缸。我在皺巴巴的床單上輾轉反側,一股懊惱在心頭油然升起。這封信開始惹我生氣了。
真的,要不是患了什麽又重又急的大病,譬如說,梅毒,那他為什麽不親自上這兒來呢,憑什麽我就該冒着風雪而急急地往他那兒跑呢?難道我在一個晚上就能將他的梅毒治愈?抑或是食道癌?再說,哪兒來的癌呀!他比我還小兩歲哩。他今年二十五歲……“很重……”長肉瘤了?這封信真荒唐,簡直是歇斯底裏般的。這封信能使其收信人犯起偏頭疼的……瞧,它這就發作了。一側太陽穴的筋脈綳緊了,發沉了……你早晨醒來,想必這份感覺就會從這根筋脈上延展到頭頂上,半邊頭就會像被鉗住了一樣,到晚上呢,你就得吞服那含有咖啡因的匹拉米洞①了。可是,服用了安替比林而乘坐雪橇那會怎樣呢?應當嚮醫生藉一件旅行用的皮大衣纔是,明天穿自己的那件大衣準會凍死的……他出了什麽事啦?……“希望還會朝我閃現……”在小說裏纔這麽寫的,在嚴肅正經的醫生的書信中根本就不能這樣來!……入睡吧,入睡吧……再也不琢磨這事了。明天一切就會都清楚了……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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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匹拉米洞,即氨基比林,一種解熱鎮痛藥。
我撳了一下臺燈開關,霎時黑暗便吞噬了我的房間。入睡吧……那根筋脈隱隱作疼……在還沒有弄清真相之時,我可是沒有權力為一封荒唐的信而生人傢的氣喲。人傢是在備受他自己的苦楚折磨着,這纔給他人寫信訴說。喏,他哪裏會,他哪裏能理解……就因為鬧偏頭疼,就因為心緒不寧,而指摘起人傢來了,這可是不光彩的,即使衹是在心裏有了這一念頭。也許,這可是一封並不造作的、並無浪漫色彩的信,我同他,謝廖什卡·波利亞科夫,已有兩年不曾相見了,但我還是非常清楚地記得他的,他可是一個嚮來就審慎的人……沒錯。這就是說,他這回準是遭遇上什麽大禍了……我這根筋脈變得輕飄飄的了……
看來,這就要做夢了。夢的機理是什麽?……我在生理學中讀過的……但這可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兒……我弄不明白,夢意味着什麽……這些腦細胞是怎樣入睡的?!我弄不明白,我這說的是心裏話。而且,不知怎的我還確信,生理學的編寫者本身也不是非常堅定地確信其所言……一種理論總與另一種相抵梧……瞧,謝廖什卡·波利亞科夫身着那綴有金色紐扣的緑色製服,就站在那鋅板桌子的上方哩,而那桌上則是一具屍體……
咳,沒錯……這可是一個夢……
篤篤,篤篤……砰,砰,砰……啊哈……誰?誰?什麽?……哎呀,有人敲門,哎呀,見鬼,有人敲門……我這是在哪兒?……怎麽回事?沒錯,躺在自己的床上哩……為什麽非要把我叫醒呢?人傢有權力這樣做,我是值班醫生呀。您醒一醒,博姆加德醫生。瞧,瑪麗婭拖着她那雙便鞋吧嗒吧嗒地過去開門啦,幾點了?十二點半……午夜,這就是說,我衹睡了一個小時。偏頭疼怎樣了?還沒過去哩,這不,它正鬧騰呢!
有人在輕輕敲門。
——什麽事呀?
我稍稍推開通往餐廳的那道門。衹見助理護士的那張臉在黑暗中朝我瞥了一眼,我立時就看出,這張臉面色蒼白,那雙眼睛瞪得圓圓的,充滿驚惶不安的神色。
——送來了什麽病人?
——戈列洛沃地段的醫生,——助理護士打開她那嘎啞的嗓門高聲回答道,——這醫生開槍自殺。
——是波……利……亞……科……夫?不可能!是波利亞科夫?!
——他姓什麽,我還不清楚。
——竟是這樣的……我這就來,這就來。您呢,趕快上主治醫那邊去一趟,叫醒他,立即。請您告訴他,這是我緊急召請他趕快上急診室。
助理護士急切切地跑開了——衹見一個白色的斑點在眼簾中消失了。
兩分鐘之後,乾燥而刺骨的暴風雪已經在門廊上惡狠狠地撲打着我的面頰,掀動我的大衣下襬,將我那受驚的身軀凍得冰涼。
急診室的窗戶裏閃現出,的白色的、令人心緒不寧的燈光。在門廊上,在一團雪霧中,我同主治醫撞個滿懷,他這也是急匆匆地要去我要去的那個地方。
——是您的?波利亞科夫?——外科醫生一邊咳嗽一邊問道。
——我一點也不明白,顯然,是他。——我回答道,我倆急匆匆地奔進急診室。
一位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女子迎着我從長凳上站了起來。那雙熟悉的眼睛從褐色的頭巾底下淚水漣漣地衝我看了一眼。我認出來了,她是瑪麗婭·弗拉西耶夫娜,來自戈列洛沃的助産士,我在戈列洛沃醫院給産婦接生時,她可是我忠實的助手。
——波利亞科夫?——我問道。
——是的,——瑪麗婭·弗拉西耶夫娜答道,——太可怕了,大夫,我這來的一路上都發抖,衹惦記着能把他送到……
——什麽時候?
——今兒早上,快要天亮的那會兒,——瑪麗婭·弗拉西耶夫娜嘟噥道,——守夜人跑來了,他說……“醫生那邊有槍聲……”
在那拋灑出令人惡心的、讓人心神不安的光綫的急救燈下面,躺着波利亞科夫醫生,我一擡眼就瞥見他那毫無生氣,猶如石頭般的氈鞋底,剎那間,我心頭便習慣性地悸動了一下。
摘去了他的帽子——出現的是粘乎乎、濕漉漉的頭髮。我這雙手,助理護士那雙手,瑪麗婭·弗拉西耶夫娜那雙手全都在波利亞科夫身上閃來閃去,忙乎起來,一塊布滿了黃色紅色斑點的白紗布,從大衣裏蹦了出來。他的胸部吃力地嚮上挺着。我號了一下他的脈搏,不禁哆嗦了一下,這脈搏正在我手指下消失,它綳得緊緊的,就像一根細綫纏上了許多密密匝匝又不結實的結頭,眼看着就要斷了。外科醫生的那衹手已經伸嚮他的肩部,一把扭住他臂膀上毫無血色的肌肉,這就要給他註射樟腦液。就在這會兒,這受傷者咧開了嘴唇,這個動作使他的嘴唇上立刻出現了兩條玫瑰色的血帶,他微微地努了努那發青的嘴唇,冷冷地、有氣無力地吐出了這麽一句:
——請將樟腦液拿開。見鬼去吧。
——別說話。——外科醫生回答他說,將那黃色油液註入他的皮下。
——應當認定,心包已被擦傷。——瑪麗婭·弗拉西耶夫娜低聲說道,她緊緊扣住桌子邊,開始仔仔細細地翻看受傷者那已經耷拉下來而顯得頎長無端的眼皮(他的眼睛已經閉上了)。衹見兩條暗紫色的陰影,猶如落日的陰影一般,在他鼻梁兩側凹陷處愈來愈深愈來愈濃,那細小的簡直就似水銀般晶亮的汗珠,正從那陰影上沁出來。
——左輪手槍?——外科醫生的半邊臉頰抽動了一下,詢問道。
——勃朗寧手槍。——瑪麗婭·弗拉西耶夫娜悄聲說道。
——唉,唉呀。——突然間,仿佛是又氣憤又氣惱,外科醫生這麽嘆息了一聲,突然間,他揮了揮手,就走開了。
我驚惶不安地朝他轉過身去,一時不知這是怎麽回事。還有幾雙眼睛的目光也嚮他的背影投射過去,走過來另一位醫生。
波利亞科夫忽然努了努嘴,把它弄得歪歪扭扭,就像夢中的人一心想驅趕開那糾纏不休的蒼蠅似的,緊接着,他的下顎動彈起來了,仿佛他的喉嚨裏堵着一團東西而他一心想把它吞咽下去。啊,舉凡見過那類令人惡心的手槍或獵槍槍傷的人,對這種動作都是十分熟悉的!瑪麗婭·弗拉西耶夫娜痛苦地皺起了眉頭,嘆息了一聲。
——博姆加德醫生……——波利亞科夫用勉強可以聽清的小嗓音說道。
——我在這兒。——我悄聲應答道,我的聲音直接貼在他的唇邊輕柔地鳴響着。
——一個筆記本留給您……——波利亞科夫嗓門嘎啞了,聲音更為孱弱地吐出這一句。
這時,他睜開了雙眼,將目光投嚮這急診室那毫無快樂可言、掩入一片黑暗之中的天花板上。仿佛是由裏往外迸射出光芒,他那對黑眼球開始傾瀉出亮光,那對眼白則仿佛是透明的了,蔚藍蔚藍的。這目光在往上升騰的高空中凝滯住了,隨後暗淡下去,失去這瞬息即逝的色澤。
波利亞科夫醫生死了。
夜。拂曉臨近了。燈光燃得很亮,因為這小城入睡了,電力甚足。萬籟俱寂,波利亞科夫的遺體則停放在小教堂裏。夜。
桌上,在我這由於閱讀而已經發炎的眼睛前面,擺着一個已拆開的信封和一張信紙,那張紙上寫道:
親愛的同學!
我不再等您了。我改變了主意,不治療了。治也無望。我再也不願再
受折磨了。我可嘗試夠了。我要提醒他人:可要小心提防這白色的、用二
十五倍的水加以溶解的結晶體喲。我是過分地信賴了這一溶液,而它們則
把我給毀了。我將自己的日記送給您。我一嚮覺得,您是一個富有求知精
神、愛讀人類文獻的人。如果您有興趣,您就讀一讀我這人的病歷吧。
別了,您的謝·波利亞科夫
下面,則是用粗體寫的附筆:
我請求不要就我之死而去怪罪任何人。
醫生謝爾蓋·波利亞科夫
1918年2月13日
自殺者的這封絶筆信旁邊,擺放着一個跟普通的筆記本一樣的黑漆布面的筆記本。這本筆記的前半部分被撕去了。剩下的這一半是簡短的札記,起初還是用鉛筆或鋼筆寫下的,字體細小而清晰,結尾則是用化學鉛筆與粗粗的紅鉛筆寫下的,筆跡潦草,字跡跳躍,還夾雜着不少縮寫的詞語。
三
……七年①,一月二十日。
……而且十分高興。謝天謝地:越荒僻,越好。我是不能看見人們的,而在此地,我是什麽樣的人們也看不到的,除了見見病人與農民。但他們可是絲毫也不會觸動我的傷口的吧?不過,被安排到地方自治局所轄的各個地段的其他人,不會比我這個地段更糟糕的。我這一期全體畢業生,身為免徵兵役者(一九一六年那一期畢業生則是二期民兵後備役士兵),均被安置在各個地方自治局。不過,對此誰也不感興趣。友人當中我衹打聽到伊萬諾夫與博姆加德的情況,伊萬諾夫選擇了阿爾漢格爾省(這是個人口味問題),博姆加德呢,誠如一位女醫士所言,他守在一個跟我這個地段相類似的偏僻地段,在同我相隔三個縣的戈列洛沃。我曾想給他寫信的,但又打消了這念頭。我不願看見也不願聽見人們。
①毫無疑問,該是1917年。——博姆加德醫生註
一月二十一日。
暴風雪。什麽事也沒有。
一月二十五日。
多麽燦爛的落日景觀。米格列賓——內含antiPyrinaCoffeina u ac citric①。
粉末每次一千毫剋……難道每次可以服用一千毫剋?……可以的。
①拉丁文:氨基比林、咖啡因和拘櫞酸。
二月三日。
今天收到上周的報紙。還沒有去翻閱,可是心裏總是惦記着劇訊欄。上周演的是《阿伊達》①。也就是說,她走上高處放聲吟唱:“我心愛的朋友,請到我這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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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作麯傢威爾第於1870年創作的一部歌劇。
她那嗓子着實不凡,說來也怪,一個黑心眼的女子竟擁有一副清澈而洪亮的嗓子哩……
(此處中斷了,撕去了二三頁)
……當然,這不光彩,波利亞科夫醫生。而且這簡直跟中學生一般——用大街上流行的那類下流話粗魯地臭駡一個女子,就因為她出走了!她不願過下去——就出走了。這就了結啦。一切實際上是多麽簡單喲。一個唱歌劇的女歌手與一個年輕的醫生意氣相投,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就出走了。
殺死她嗎?去殺?哎呀,這一切是多麽愚蠢,無聊,沒救了!
我不願琢磨,我不願……
二月十一日。
沒完沒了的暴風雪……將我捲走得啦!一晚上一晚上我都是孤單一人,孤單一人。獨伴孤燈。白天裏,我倒還可見到人們的。但我是在機械般地工作着。我習慣於工作了。它並不像先前我認為的那麽可怕。其實,戰地醫院已讓我受益匪淺。我來到這裏時畢竟還不是一無所知而無從下手。
今兒我頭一回做了個體內回轉手術。
就這樣,三個人在這裏被埋在雪下了:我,安娜·基裏洛夫娜——女醫士兼助産士,還有一個男醫士。這男醫士已經結婚了。他們(醫士們)都住在廂房裏,而我是單住。
二月十五日。
昨天夜裏發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兒。我就要躺下睡覺了,突然間,我的胃部疼起來。可厲害啦!我的額頭上都沁出了冷汗。我們這醫學畢竟還是——一門疑點甚多的科學。一個人根本就沒有任何胃部或腸部的疾病(譬如,闌尾炎),一個人的肝髒與腎髒均十分完好,一個人的腸功能完全正常。可是,他何以會在夜間鬧起了這麽厲害的疼痛,疼得他直在床上翻滾呢?
我呻吟着,很吃勁地掙紮到廚房裏,廚娘同她的丈夫弗拉斯在這裏過夜。我便打發這弗拉斯去找安娜·基裏洛夫娜。夜裏,這一位來到我這裏,不得已給我註射了一針嗎啡。她說,我的臉整個兒都發青了,什麽緣故呢?
我不喜歡我們那位男醫士。他性情孤僻。安娜·基裏洛夫娜卻是個很惹人愛、成熟而有見識的人。讓我驚奇的是,一個還並不老的女人怎麽能絶對孤身一人地守在這白雪堆成的墳墓裏呢。她的丈夫被德國人俘虜去了。
我不能不贊揚那個率先從罌粟花莖中提煉出嗎啡的第一個人。人類真正的恩人。註射之後過了七分鐘,疼痛便終止了。真有意思:疼痛就像一股狂浪似的涌動,沒有任何間歇,弄得我真的喘不過氣來了,就像是有人把那燒紅的鋼釺插進我的肚子裏攪來攪去似的。註射之後大約過了四分鐘,我便開始分辨這疼痛的波形。
要是醫生有機會以自己的身體來檢驗許多藥品,那該有多好。他對那些藥品的療效就會有完全異樣的瞭解。註射之後,便沉沉而甜美地睡去,——這可是最近這幾個月以來的頭一回哩,——沒有去惦記我那個女人,那個欺騙了我的女人。
二月十六日。
今天,安娜·基裏洛夫娜在接診時探問了我的健康狀況,她還說,這麽長時間第一回看到我不是愁眉苦臉的。
——難道我總是愁眉苦臉的?
——還很厲害哩,——她肯定地回答道,接着又補了一句:她真驚訝,我這人總是沉默寡言的。
——我就是這樣的人。
但這可是謊言。在我的家庭悲劇發生之前,我可是個十分樂觀而愉快的人哩。
黃昏早早地降臨了。我孤身一人呆在寓所裏。晚上,那疼痛又來勁了,但不劇烈,就像是昨日疼痛的餘波,那痛點,就在胸骨後面的什麽地方。我擔心昨日那樣的大發作捲土重來,便親自往自個兒大腿上註射了十毫剋。
那疼痛幾乎當即就中止了。好在安娜·基裏洛夫娜還留下了這一小瓶。
二月十八日
註射四針也不可怕。
二月二十五日。
這位安娜·基裏洛夫娜真是個怪人!就好像我並不是醫生似的,還特地標明一又二分之一註射器的morph①。沒錯的。
①拉丁文:嗎啡。
三月一日。
波利亞科夫醫生,您可要當心囉!
無稽之談。
黃昏。
我這可是已經有半個月一回也沒再惦記過那個把我給騙了的女人了。她那阿姆涅麗絲獨唱聲部的旋律不再纏我了。我為此感到非常自豪。我——可是個男子漢。
安娜·基成了我非正式的妻子啦。也不可能不這樣。我們被國在這荒島上。
雪變樣兒了,變得好像是更灰暗了一些。刺骨的嚴寒已然過去,可是暴風雪還時不時地驟然颳起……
頭一分鐘:那是一種輕輕觸摸脖頸的感覺。這種觸摸,漸漸變成暖融融的,並且漫射延展開來。第二分鐘裏,心口下面陡然間有一股寒流涌過,緊隨其後而來的,便是思緒異常明澈,工作能力的大爆發。所有不愉快的感覺全然中止而消逝。這是一個人的精神力量得以發揮的極點與峰巔。倘若我這人不曾受到醫學教育的損害,那我一準就要說,一個人是衹有在註射嗎啡之後方能正常地工作的。真的,要是小小的神經痛就能把一個人從馬鞍上給打下來,那麽這人又還有什麽作為呢!
安娜·基害怕了。我說,我這人自幼以來就是以具有極強的意志力而出衆的,我這是在安慰她。
三月二日。
有傳聞,說的是發生了什麽一個特大事件。仿佛就是尼古拉二世被推翻了。
我早早地就躺下就寢了。九點左右,我也睡得很甜。
三月十日。
那邊正在鬧革命。白天變長了些,而黃昏則仿佛是淡淡地披上了一層淺藍色。
拂曉時分我還從沒有做過這樣的夢。這可是雙重夢。
況且,其中的那個主夢,我倒想說成是玲瓏透剔的。它是透明的哩。
那是這樣的,——我看見一盞亮得令人發怵的燈,一條由星星點點的燈火組成的彩帶從這燈裏噴射出來。阿姆涅麗絲在吟唱着,一邊輕輕地搖動那根緑色羽毛。樂隊呢,絶非塵世所有,音響異常豐滿。不過,對此情此景我是無法形諸詞語的。總而言之,在正常的夢中音樂乃是無聲的……(在正常的夢當中?什麽樣的夢纔算比較正常呢,這還是一個問題!不過,我這是在開玩笑……)它是無聲的,而在我的夢中它可是宛如那仙樂一般而可以聽見的。主要的是,我可以隨心所欲而去使這音樂得到加強或減弱的。記得,(戰爭與和平)中就描寫過:別佳·羅斯托夫在半睡半醒的朦朧中就體驗過這種狀態。列夫·托爾斯泰——真是卓越不凡的作傢!
現在來說說那透明:是這樣的,透過《阿依達》那一浪一浪地流溢開來的色彩,我那張從書房的門裏纔可以看見的書桌的桌邊,那盞燈,那鋥亮鋥亮的地板,全都栩栩如生清晰可見,而透過大劇院樂隊的聲浪,一陣令人愉快地踏動着的、猶如那低沉的響板在叩擊着的、輕盈的腳步聲,也端然可以聽見。
這就是說,——八點鐘了,——這是安娜·基,她這是上我這兒來,來喚醒我,並嚮我通報急診室裏的情況。
她料想不到,沒必要來喚醒我的,我什麽都聽得見,我能同她交談哩。
這種體驗,我昨日就領略了一回。
安娜:——謝爾蓋·瓦西裏耶維奇……
我:——我聽見了……(小聲對音樂說——“再響一點兒”)。
音樂——強大的和弦。
升D調……
安娜:——已有二十人挂號。
阿姆涅麗絲(在吟唱)。
不過,這是無法形諸書面的。
這些夢是否有害?噢,不會的,做過這些夢之後,我起床時便是渾身有勁,精神振奮,我工作也順手了,我甚至都有了興趣,而這先前是沒有過的。無怪乎,我的所有思緒曾經全都集中到我昔日的妻子身上去了呢。
而現如今呢,我心情平靜。
我心情平靜。
三月十九日。
夜裏,我跟安娜·基吵了一架。
——我可再也不去配製那溶液了。
我便勸她:
——蠢話,安努霞,難道我是個小孩子,是不是?
——我不會去配的,您會毀了的。
——喏,那就隨您的便吧。您可要明白,我胸口疼呀!
——您該去治療的。
——在哪兒治?
——您該離開這兒而休假去。嗎啡治不了什麽病。(後來,她想了想,又補充道。)——我當時真不該給您配製了第二瓶,為此,我不能饒恕自己。
——難道說我成了癮君子,是不是?
——沒錯,您這就要成為癮君子了。
——這麽說來,您是不去配囉?
——不去。
就在這會兒,我發現自己身上竟然還有那種令人不快的本事——發狠,主要的是,在我自個兒不對的時候還去叱責別人。
不過,這事並不是馬上就發生的。我上臥室去了。我看了看,那瓶子底部還有那麽一丁點兒在晃蕩,我把它吸入註射器,——原來衹有四分之一針管。我將這針管用力一擲,差一點就將它摔碎,我自個兒也哆嗦起來。我小心翼翼將它拾起,仔細端詳了一番,——一點兒裂縫也沒有哩。我在臥室裏呆坐了大約二十分鐘。我走出來,——她不見了。
她走了。
您瞧,——我憋不住了,找她去了。我朝她那廂房亮着燈的窗戶敲了敲。她出來了,裹着頭巾,來到那小門廊上。夜,靜悄悄,靜悄悄。雪,疏鬆而酥脆。遠處的天際,蕩漾着春日的氣息。
——安娜·基裏洛夫娜,勞駕,請把藥房的鑰匙給我。
她悄聲說了一句:
——我不給。
——同志,勞駕,請您把藥房的鑰匙給我。我這是以醫生的身份在跟您說話哩。
在夜幕中,我看出她的臉色變了,變得慘白慘白的,而眼窩凹陷下去了,深深地凹陷下去,黑洞洞的。她用那樣一種嗓音回答我,弄得我心裏不禁涌出一縷憐惜。
但那股兇狠勁立時又襲上我心頭。
她說:
——您為什麽,為什麽這樣說話呢?唉,謝爾蓋·瓦西裏耶維奇,我——真可憐您。
這時,她鬆開了一直拽着頭巾的兩衹手。於是,我看見鑰匙就在她手裏。這就是說,她出來見我時就拿起了鑰匙。
我(粗魯地):
——把鑰匙給我!
說着,就從她手裏將鑰匙一把奪了過來。
我穿過那朽舊的、顫顫悠悠的小橋,嚮着那泛着白色的醫院院部走去。
我心頭怒不可遏,這首先是由於,對於配製皮下註射用的嗎啡溶液,我竟全然不懂,一無所知。我是個醫生呀,而不是女醫士!
我邊走邊哆嗦。
我還聽見,她就像一條忠實的狗,尾隨在我身後。一股柔情在我心坎裏油然而生,可我將它抑製住了。我轉過身來,兇相畢露地說:
——您配不配?
她就像是註定沒救了,揮了揮手,那意思仿佛是在說“反正也無所謂了”,然後,她輕聲答道:
——那好,我配吧。
……一小時之後,我恢復了常態。當然,我請求她原諒我那毫無來由的粗魯。我自個兒也鬧不清,我怎麽會那樣。先前,我可是一個講究禮貌的人哩。
她對我這道歉所作出的反應是很怪的。她一下子雙膝跪地,依偎着我的手臂而說道:
——我不生您的氣。不會的。我現在已經清楚,您這人是完了。我可清楚了。我要詛咒我自己,就因為當時給您註射了那一針。
我盡力安慰她,要她相信,她與這事毫無幹係,我本人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我嚮她許諾,從明天起我就開始認認真真地戒除,其措施是逐漸減少劑量。
——您現在一針註射多少?(……)
——您還是別激動!
……說實話,我明白她為什麽擔心。確實,Morphiumhidrochoricum①可是一個極為可怕的玩意兒,很快就能使人上癮的。然而,有這麽一丁點兒的上癮也還不能就算是嗎啡中毒吧?
……老實話,這個女人可是惟一真正忠實於我的人。其實,她也應該成為我的妻子;那一位,我可是給忘了。我忘掉了,為這畢竟還應該感謝嗎啡呢……
①拉丁文:????酸嗎啡。
一九一七年四月八日
這真是折磨。
四月九日
春天真可怕。
封在小瓶裏的魔鬼。可卡因——封在小瓶裏的魔鬼。
它的作用是這樣的:
一針註射進去(……)時,幾乎是剎那間就有那種鎮靜狀態襲來;頃刻,這狀態便轉換為亢奮不已與怡然至樂。這狀態衹持續一兩分鐘。過後,一切便蕩然消失,無影無蹤,就像什麽也沒發生似的。接踵而至的是疼痛,恐懼,黑暗。春天在喧鬧,一隻衹黑鳥在那些光禿禿的樹枝間飛來飛去,遠處的那片森林,則猶如那彎彎麯麯的、烏黑烏黑的鬢毛,直嚮天際綿延,森林後邊呢,幾乎席捲了天幕的四分之一而火熱地燃燒着的,便是早春的第一抹晚霞。
我在我那套醫生住所裏,在那間孤零零空蕩蕩的大房間裏,踱來踱去,從門邊到窗前斜穿着,走來走去。放在紗布上的註射器,就在那個小瓶旁邊。這樣的來回走動我又能堅持多久?十五分鐘或是十六分鐘——不會更久的。過後,我就得折回臥室去。我拿起這註射器,漫不經心地往針眼纍纍的大腿上塗抹上一些碘酒,隨即便將針頭刺進皮膚。一點也不疼的。啊,正相反呢,我預感着馬上就要出現的那份欣快。瞧,它這就出現了。我之所以能領略到這份欣快,那是由於,那個為春天的到來而欣喜的守門人弗拉斯在門廊上拉出的手風琴聲,那種既顫悠又嘎啞的手風琴聲,穿過窗玻璃而沉甸甸地飛進我的耳朵裏,漸漸地幻變成天使們的歌喉,而由那鼓鼓的皮風箱嗚嗚地拉出來的粗俗的低音,這會兒宛如那天國的合唱。但這衹有那麽一瞬間,過後,流入血管的可卡因,便依照任何一部藥理學都不曾記載的那種神秘的規律而變異,變成某種新玩意兒。我清楚,這是惡魔與我的血液的混合物。衹見門廊上的弗拉斯無精打采,我對他憎恨起來;而晚霞呢,卻在令人心煩地喧鬧着,隆隆作響,焚燒着我的五臟六腑。這狀態一晚上接連出現好幾回,直到我明白,我這是中毒了。心髒敲擊出那樣砰砰砰的聲響來,以至於我覺得它就要跳到手上來,跳到太陽穴上來……而過後,它便直嚮深淵裏跌落,常常有那麽幾秒鐘的光景,那時我總會想,波利亞科夫醫生可是再也活不成囉……
四月十三日。
我——今年二月染上嗎啡癮而甚為不幸的一名醫生,警告所有跟我一樣而遭遇這同一份命運的人們,决不要去嘗試用可卡因代替嗎啡。可卡因——這可是最可憎而最陰險的毒藥。昨天,安娜動用了樟腦纔使我得以稍稍地輕鬆了些,可今兒呢,我——已是個動彈不得的半死人了。
一九一七年五月六日。
我這很有些日子都沒動筆寫我的日記了,可有些遺憾哩。其實,這並不是日記,而是病歷。顯然,我這人對我在這世上推一的朋友(要是不算我那悲戚戚而時常淚漣漣的朋友安娜)已有了那種職業般的傾心。
總之,要是寫病歷,那就寫上這個:我每一個晝夜兩次給自己註射嗎啡(……)
我先前的那些筆記,頗有幾分歇斯底裏。並沒有什麽特別可怕的東西的。這絲毫也沒影響到我的工作能力。相反,整個白天裏我都得依靠頭一天夜裏的註射。我能出色地把手術做下來,我能準確無誤仔仔細細地開處方,我能以我這名醫生的誓言來保證:我本人的嗎啡癮並沒有給我那些病人造成什麽損害。我,往後也不會造成什麽損害。但是,另一種情形卻在折磨我。我總是覺得,有人會看破我這毛病。我在班上接診時,難以承愛我那位助理醫士朝我後背上投過來的那種陰沉而拷問的目光。
無稽之談!他不會猜到的。沒什麽跡象出賣我的,瞳孔衹能在晚間才能出賣我,而晚間我是從來也不與他碰面的。
我往縣城裏跑了一趟,補充了我們藥房裏驟然減少了的嗎啡儲備。但是即使在那裏,我卻不得不領受那令人不快的時刻。藥庫主任拿起我的申領清單,——在那張清單上,我頗有預見地填寫了咖啡鹼(而這東西我們那裏可是多得是)一類其他各種各樣並不值錢的小藥,——就問:
——四十剋嗎啡?
我直覺得,我不敢舉目正視人傢,就像個小學生。我直覺得,我的臉發紅了……
——我們沒有這麽大的量。我給十剋。
確實,他那兒沒這麽多。可是,我覺得,他已識破我的隱秘了,他在用目光對我進行搜索,進行審視呢。於是,我誠惶誠恐,心神不安了。
不會的,瞳孔,衹有瞳孔纔是危險的,因而我要給自己立下一條準則:晚間不與人們碰面。其實,要守住這一條,沒有什麽地方能比我這地段更為方便的了。瞧,我這已有半年多都沒見到什麽人了。除了我的那些病人。而他們則是根本就顧不上來管我的閑事的。
五月十八日。
令人憋氣的夜。準會有一場大雷雨的。遠處的那片森林後邊,烏雲密佈,成團成團地鼓起來,翻騰着。瞧,那邊打問了,那道光慘白慘白的,令人驚惶;頃刻,雷雨交加。
我眼前有一本書,這書上,就戒除嗎啡這個話題寫下這麽一段文字:
“……極度的心神不寧,驚恐不安的憂鬱悵惘的狀態,易於受刺激,記憶力衰退,時不時地有幻覺,輕度的意識模糊……”
幻覺,我不曾體驗過,可是就其他的表徵而言,我倒能說出這麽一句:“啊,多麽平淡無味。多麽官腔官調,多麽空洞無物的描述!”
“憂鬱悵惘的狀態”!
不,已染上這種可怕疾病的我,要敬告醫生們,好讓他們對自己的那些病人更為憐憫一些,不是什麽“憂鬱悵惘的狀態”,而是那姍姍而至的死神在支配着嗎啡中毒者;惟有你們能將他的嗎啡奪去一兩個小時。空氣是不能充饑的,無法大口大口地吞食空氣而填飽肚皮……體內沒有一個細胞不在渴求着……渴求什麽呢?這難以界定,也難以說清。一句話,人是沒有了。他被勾銷了。在動彈在憂鬱在痛苦的,乃是具屍體。他是什麽也不希求,什麽也不思索,而是一心係在嗎啡上。嗎啡!
與對嗎啡的渴求相比,因渴望而死——乃是天堂般的、至上快樂的死。正因為這樣,被活埋的人想必準是竭力捕捉棺材裏殘留的那稀少得可憐的一點點空氣,而用指甲去拚命地撕裂胸口的皮膚。正因為這樣,當最初的那些火舌襲嚮異教徒的雙腿時,他準會在那火堆上呻吟起來,蠕動起來……
死亡——嚴酷而乏味的、姍姍而至的死亡……
這纔是“憂鬱悵惘的狀態”這類學究般的字眼裏所隱藏的意藴。
我再也憋不住了。於是,就去拿起那註射器而馬上給自己打了一針。緩了一口氣,又緩了一口氣。輕鬆些了。瞧……瞧……心日升起一股薄荷般的涼意……
(……)這可就夠我捱到午夜時分了……
無稽之談!這則筆記——純屬無稽之談。並沒有這麽可怕的。早晚有一天,我總會戒掉的!……而現在呢,且睡覺去,且睡覺去。
我不過是以自己同嗎啡這般愚蠢的較量而在折磨自己,弄垮自己的身體。
(筆記本裏自此往後的二十來頁被撕掉了。)……裏亞。
……四點鐘時出現了嘔吐。長達三十分鐘。
待我覺得輕鬆些,我再來把我這些可怕的印象記錄下來。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十四日。
就這樣,從莫斯科的一傢私人診所(那個大夫的姓被小心翼翼地勾掉了)逃出來之後……我又回到了傢中。傾盆大雨如幕如註,將我與世隔絶。且讓它把我與世界隔開來吧。我不需要這世界,猶如這世界上誰也不需要我。槍戰與政變那會兒,我還呆在診所裏哩。但是,還在莫斯科的街壘戰尚未打響之前,要拋開這種治療的念頭在我心中就偷偷地孕生成熟了,真該感謝嗎啡,是嗎啡使我成為一個勇敢的人。任何槍林彈雨我都不覺得可怕了。再說,又還有什麽能把一個一心衹想着一件東西,——那個能讓人神奇地領受至樂幸福的晶體——而別無所求的人給嚇倒呢。當那位女醫士被隆隆的炮聲完全嚇唬住了……
(此處有一頁被撕去了)
……撕掉這一頁,以便誰也不會讀到對這件可恥的事情的記錄:一個有學位證書的人竟偷偷地、怯生生地逃跑,還把發給他穿上的一套衣服也帶走了。
要這套衣服有什麽用處呢!
我帶走了那身住院服。那會兒顧不上這個。第二天,打完那一針之後,我又有精神了,而返回N大夫那裏。他以一副憐憫的樣子迎接了我,可是從那份憐憫裏還是透出一種鄙視。這可是徒勞。要知道,他——是一名精神病醫生,他應當明白,我這人並不能時時管住自個兒。我有病。究竟為什麽要鄙視我呢!我交還了那身住院服。
他說:
——謝謝,——又補上一句,——現在,您又打算去幹點什麽呢?
我說得很利落(這會兒我正處於那種欣快狀態之中):
——我决定返回我那個邊遠地區去,況且,我這休假也快到期了。我非常感激您的幫助,我的健康情況大有好轉了。我將在我那兒繼續治療。
他這樣回答我:
——您的身體狀況絲毫也沒有好轉,我呀,說實話吧,我覺得您跟我說這些真好笑。衹需看一眼您這一對瞳孔就夠了。喏,您這是在跟誰說話呢?……
——我呀,教授,我不能一下子就戒除掉……特別是眼下,在所有這些事件一個接一個地不斷發生這種時候……槍戰可把我這人折磨得完全心神不寧……
——槍戰結束了。有了新政權啦。您還是再躺下來養病吧。
此時,我回想起一切……陰森森的走廊……一個個均是空蕩蕩的,飾有油畫的一道道墻壁……我在地上爬行着,活像那被打斷了一條腿的狗……我在期盼着什麽……什麽呢?……是熱水浴嗎?……是那註射千分之五的嗎啡的一小針呢。這種劑量,確實並不會使人致死的……而所有的憂鬱依舊滯留在心頭,像個重重的負荷橫亙在那裏……一個又一個空寂無聊的夜晚,那身住院服,我把它從身上給扯碎了,就是以此舉來央求人傢放我出去?……
不。不。既然發現了嗎啡,從那神奇美妙的植物那些噼啪作響的枯幹莖頭中提煉出這個玩意兒,那麽,也就該找出一種能對付它而沒有痛苦的治療辦法來!我執拗地搖搖頭。,一這時,他欠起身子,我便陡然驚恐地朝門那邊撲過去。我覺得,他是有心要將我鎖在門裏,要強行將我留在診所裏……
教授的臉頓時漲得通紅。
——我可不是典獄官,——他開腔了,語氣中不無慍怒,——我這兒也不是布特爾基精神病院。您且平心靜氣地坐下來吧。兩周前,您還誇口說您這人完全正常哩,可是這……——他頗有表情地重複了一下我那驚恐的神態,——我並不強迫您留下來。
——教授,請把我的治療卡還給我吧。我懇求您。——我這嗓門甚至都可憐巴巴地哆嗦了一下。
——那好吧。
他轉動鑰匙喀嚓一聲打開桌子,把我的治療卡交還給我(卡上寫着,我有義務承受那整個療程為兩個月的治療,人傢可以將我強行留在診所裏,等等,一句話歸總,都是一些通常習見的規定)。
我用一隻直哆嗦的手接過那張小紙片,將它收好。悄聲說道:
——謝謝您了。
隨後,我便站起身就要離去。我邁開了步子。
——波利亞科夫醫生!——這聲音從我身後響起。我握着門把手,扭過頭來。——你瞧,——他說起來,——您還是改變主意吧。您可要明白,您反正早晚還是要住進精神病診所的,喏,那就有點晚啦……況且,您會是在那種要糟得多的狀態中住進來的。我畢竟還是曾經把您當做一名醫生的哩。而到那時,您將是在精神完全崩潰的狀態中前來就醫。您這人,親愛的,其實,是不能行醫的;看來,不嚮您的工作單位提個醒便是一種犯罪喲。
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清楚地覺得我臉上的血色頓時蕩然消失了(儘管我這人臉上的血色本來就十分匱乏)。
——我,——我以低沉的嗓門說道,——我懇求您哪,教授,可別嚮任何人透露……也好,那樣我準會被解職的……人們準會說我是一個病人的……您出於什麽動機要把我弄到這種地步呢?
——您走吧,——他懊惱地喊道,——您走吧。我什麽也不說了。反正早晚會把您送回來的……
我離開了,一路上,疼痛與羞愧弄得我抽搐不止,這可是真情,我可以發誓的……為什麽呢?……
非常簡單。啊,我的朋友,我的忠實的日記。你倒是該不會出賣我吧?問題的癥結並不在這套衣服,而是在於:我在診所裏偷了嗎啡。三個立方釐米的晶體塊,外加十毫剋的濃度為百分之一的溶液。
我感興趣的不僅是這個,而是還有別的東西。鑰匙就插在藥櫃子的門鎖上。喏,要是沒有鑰匙呢?我會不會把藥櫃撬開?啊?憑良心講實話吧?
我會撬開的。
這麽一來,波利亞科夫醫生——就是小偷啦。這一頁,我會來得及將它撕去的。
喏,在有關行醫的事上,他畢竟是過火了。沒錯,我是一個墮落者。完全正確。道德個性在我這人身上開始崩潰了。但我能工作呀,我並不會給我那些病人當中的任何一位造成什麽不幸或是什麽損害的。
是呀,我為什麽偷呢?非常簡單。我認定,在打仗和由政變所招致的一片混亂的時期裏,我是無從弄到嗎啡的。可是,當一切消停下來的時候,我還是在城郊的一傢藥店裏弄到了——(……)溶液——這種對我既沒好處而又讓我厭煩的東西。(……)我還不得不低三下四。藥劑師要求有印章纔行,用那陰沉而懷疑的目光打量着我。好在第二天裏,我處於正常狀態了,便沒費任何周折就在另一傢藥店裏得到了(……)——我給醫院開了一個處方(當然,順便開出了一些咖啡因和阿斯匹林)。可是,說到底,為什麽我應當躲躲閃閃戰戰兢兢呢?我這人的腦門上果真寫上了,我——乃嗎啡中毒者?說到底,這又與誰有何相幹呢?
再說,這崩潰是不是就甚為嚴重呢?且讓我以這些筆記為證吧。筆記時斷時續,可是,要知道我並不是一名作傢!難道這些筆記裏有什麽瘋狂的思想?在我看來,我的議論推斷是十分健全的呢。
嗎啡癮者擁有一種獨出的幸福,那可是誰也不可能從他那兒奪去的,——這便是那種在絶對孤寂之中打發生命的能力。而孤寂——這能孕生一些重大的、卓越的思想,這能産生那種靜默的觀照,那種超然的寧靜,那種出衆的智慧……
夜在流逝,黑沉沉,靜悄悄。什麽地方有片樹葉都脫落了的林子,這林子後面是一條小溪,冷颼颼的,秋天。很遠,很遠纔是那亂糟糟的、狂飈突進的莫斯科。我可是什麽也顧不上了,我什麽也不需要,我對哪兒也不神往。
燃燒吧,我這燈裏的火焰,靜悄悄地燃燒吧,經歷過莫斯科的這些奇遇之後,我一心所想要的是休息,我有心將它們給忘卻。
我便忘卻了。
我忘卻了。
十一月十八日。
霜凍。氣候變得乾燥了。我出了門,沿着一條羊腸小道朝小溪走去,因為最近我幾乎從未呼吸到室外的空氣。
個性崩潰——就讓它崩潰去吧,但我仍然在試圖阻止這崩潰。譬如說,今兒早晨我就沒有註射。(……)我真可憐安娜。每一個新的百分比都是在要她的命呀。我可憐她。啊,多可憐的人!
是呀……是這樣……你瞧……當我覺得難受時,我决定還是受一陣折磨得了(且讓N教授來對我這模樣欣賞一番吧),我拉開針頭,走出傢門,上小溪邊去了。
多麽荒漠而冷寂啊,沒有聲音,沒有動靜。黃昏尚未出現,但它已隱身在什麽地方,這就要從沼澤地、雜草叢、樹樁間浮遊出來……這就要朝列夫科沃醫院奔襲過來……我也在蹣跚而行,手中拄着拐棍(實說吧,近來我的身體已經很有幾分衰弱了)。
走着走着。我突然看見,在那小溪邊,順着斜坡,一個滿頭黃發的小老太婆朝我疾飛而來,她那件色彩鮮豔形如鐘罩的裙子下面,兩條短小的腿腳並沒搖動……起初,我沒明白她這是怎麽回事,甚至也沒感到驚恐。小老太婆不過是小老太婆唄。奇怪的是——這小老太婆怎麽在大冷天裏沒戴頭巾,衹穿一件短衫呢?……而緊接着又有一個疑問,這小老太婆來自何方?她是誰呢?我們在列夫科沃的接診一結束,最後一批農傢的雪橇便各奔東西,於是,方圓十俄裏——便是一個人影也見不着的,有的衹是一團又一團的薄霧,一塊又一塊的沼澤,一片又一片的森林!而隨後,我的脊背上一下子就冒出冷汗來了——我明白了!這小老太婆並不是跑,而正是在飛,腳不着地地飄飛哩。好兆頭嗎?但並不是這情形迫使我喊叫起來,而是這小老太婆雙手握着一把草叉。我何以這麽驚恐呢?為什麽?我跪下一條腿來,伸開雙手捂住雙眼,以免看見她;過後,我轉過身來,一瘸一拐地往回跑,往傢中奔,猶如奔往一個可以生還的得救之地,我什麽欲望也沒有了,衹求我的心髒別進裂,衹求盡快地跑進那溫暖的寓所,衹求見到活着的安娜……還有嗎啡……
我跑回來了。
一派鬍言。無根無據的幻覺。偶然涌現的幻覺。
十一月十九日。
嘔吐。這真難受。
我同安娜二十一日夜間的談話。
安娜:——醫士是知道的。
我:——真的?無所謂了。沒關係的。
安娜:——你要是不離開這兒上城裏去,我就上吊去。你聽見沒有?你看看你這雙手,你看看。
我:——它們是有點發抖。可這絲毫也不妨礙我工作。
安娜:——你看看——它們可是透明的了,衹是皮包着骨……你看看你這張臉……你聽我一句,謝廖沙,你離開吧,我懇求你,你離開吧……
我:——那你呢?
安娜:——你離開吧。你離開吧。你可就要完了。
我:——喏,這話言重了吧。不過,我自己確實也鬧不明白,我的身體何以就垮得這麽快?要知道我染病還不到一年哩。看來,我這人的體質本來就如此。
安娜(悲傷地):——有什麽能使你起死回生呢?也許,就是你那位叫阿姆涅麗絲的妻子?
我:——噢,不可能的。你放心吧。謝謝嗎啡,是它使我擺脫了她。
安娜:——唉,你呀,天哪——我該怎麽辦呢?……
我想,也衹有在小說裏纔會有像這個安娜這樣的人。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康復,我定要將我的命運與她永遠結合在一起。但願那一位別從德國歸來。
十二月二十七日
我很有些日子都沒拿起筆記本來了。我裹得嚴嚴實實的,馬車在等着我哩。博姆加德離開了戈列洛沃地段,我被派去接替他的位置。派到我這個地段的——是一位女醫生。
安娜——在這裏……她會上我那兒去的……
雖說相隔三十俄裏。
截然决定了:從一月一日起我就請病假,為期一個月,上莫斯科去,找那位教授看病。我又得在那治療卡上簽字,然後在他的診所裏領受一個月的非人的折磨。
別了,列夫科沃。再見了,安娜。
一九一八年
一月。
我沒有啓程。我不能同我這晶體的可溶解的小神靈分手。
治療時我準會完蛋的。
我的腦海中愈來愈頻繁地涌現這麽一個念頭:我不需治療的。
一月十五日。
早上嘔吐。
黃昏時三針百分之四的溶液。
夜裏三針百分之四的溶液。
一月十六日
白天裏,有手術,因而很是抑製了一段時間——從夜裏直到晚上六點。
黃昏時分——這可是最為可怕的時刻——在住所裏,我都已經清晰地聽見那單調乏味而又咄咄逼人的聲音,這聲音反復念叨着:
——謝爾蓋·瓦西裏耶維奇。謝爾蓋·瓦西裏耶維奇。
註射過後,一切頓時蕩然消失。
一月十七日。
暴風雪——沒有病人要接診。抑製時,我在讀一本精神病學教科書,這本書給我留下了恐懼不已的印象。我這人是完了,沒指望了。
抑製時,樹葉的沙沙聲都會令我心驚肉跳,我覺得人們一個個都是面目可憎;我害怕他們。欣快時呢,我則喜愛他們每一個人,但我更喜愛孤寂。
在這裏,是需要小心謹慎的——這裏,有一名男醫士,兩名女助産士。需要十分留意,纔不致於暴露自己。我變得老練了,不會暴露自己的。誰也不會打聽到,眼下我這兒就有嗎啡儲備。我親自配製溶液,或者,預先就把配方寄給安娜。有一回,她曾(荒唐地)嘗試用百分之二來替代百分之五。她親自冒着嚴寒與暴風雪從列夫科沃把溶液送來了。
為這事我們倆在夜裏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我說服了她,要她別這麽幹了。對這裏的全體醫護人員呢,我則宣稱,我有病,我許久許久地琢磨,絞盡腦汁,一心要杜撰出什麽樣的一種病來。我聲稱,我患有腿風濕和嚴重的神經衰弱。我提醒他們說,我就要在二月裏離開這裏休假去,上莫斯科治病去。事情都很順當。工作沒有任何間斷。在我鬧起那種總要打嗝兒而抑製不住的嘔吐的那幾天裏,我就避免去給病人做手術。因而,又不得不添上患有胃炎這一說。唉,一個人身上患有的病也太多太多啦!
這裏的全體醫護人員都很有憐憫心,一個個都主動催促我快休假去。
外表:瘦削,面無血色,蒼白如蠟。
我洗了個盆浴,並在入裕時在醫院的磅秤上稱了稱體重。去年,我體重四普特①,現在呢,是三普特十五俄磅。我朝指針看了一眼,不禁誠惶誠恐;過後,這份惶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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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普特約為16.38公斤。
兩衹臂膀的前部已布滿那不斷長出的膿瘡,兩條大腿上也有。我不會無菌配製溶液,此外,有那麽兩三回,我註射時用的是未經煮沸的註射器,啓程之前太匆忙了。
這種操作是不許可的。
一月十八日。
有過這樣一次幻覺:我期待着黑糊糊的窗口出現一些面色蒼白的人們。這真讓人受不了。衹有一幅窗簾。我便在醫院裏拿了一塊紗布給挂上了。藉口呢,我就是想不出。
唉,真見鬼!說到底,我為什麽就得為自己的一舉一動想出藉口不可呢?這可的的確確是苦折磨,而不是生活了!
我是否在順暢地表述我的思緒呢?在我看來,順暢。
生活?真可笑!
一月十九日。
今兒在班上,接診間歇時,我們在藥房裏休息、抽煙那會兒,那男醫士一邊捻藥粉,一邊講述道(不知怎麽的還帶着笑聲),一位女醫士染上嗎啡癮,由於沒有機會弄到嗎啡,她便每次服用半小杯鴉片酊。在他講述這種令人痛苦的事情那會兒,我真不知道該把我的目光藏到哪裏纔是。這種事情上又有什麽可笑之處呢?我直覺得他這人面目可憎。這裏又有什麽可笑之處呢?有什麽呢?
我像小偷似的躡手躡腳地溜出了藥房。
“您認為這種病有什麽好笑之處嗎?……”
但我還是忍住了,忍……
處在我這種境地就不應當那麽特別自以為是地待人了。
唉,這個男醫士。他也同那些精神病醫生一樣心腸冷酷,那些醫生們可是幫不了病人什麽、什麽、什麽忙的。
什麽忙也幫不上。
前面的那幾行,寫於抑製之時,其中自有不少不公正的東西。
二月一日。
安娜來了。她面色蠟黃蠟黃的,病懨懨的。
是我把她給毀了。我毀的。沒錯,我的良心承荷着這莫大的罪孽。
我嚮她發了誓,二月中旬我一定離開。
我能不能履行這誓言呢?
沒錯,我能履行的。
這就意味着,我還能活下去。
二月三日。
就是這樣:一座小山。它覆蓋着冰雪,無邊無涯,就像是童年歲月裏聽說的童話裏雪橇將之連同卡伊①一起給運走了的那座小山。我這可是最後一次在這座小山上飛馳,我也清楚,下面等待着我的是什麽。哎呀,安娜,你很快就要大難臨頭了,要是你愛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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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伊:安徒生童話《雪女王》中的小主人公。
二月十一日。
我决定就這麽辦。我去找博姆加德。為什麽恰恰就是去找他呢?就因為他不是精神病醫生,就因為他年輕,而且還是大學同窗。他那人健康,強壯,可是性情柔和,要是我沒記錯的話。我是記得他的。興許,他會找……我能從他那兒得到關切。他是能想出什麽法子來的。且讓他把我帶到莫斯科去吧。我可不能上他那兒去喲。我已經獲準休假了。我得躺着。我不去醫院上班了。
我可是誣衊了那個男醫士了。喏,人傢笑笑……並沒有什麽的。他常來看望我。總是請我到班上去聽診聽診。給他指點指點。
我沒答應。又找拒絶的藉口?我可不願杜撰什麽藉口了。
給博姆加德的那封短信已經寄出。
人們啊!有誰能幫幫我呢?
我悲愴地嘆息起來。如果有誰讀到這句話,他會以為——這是做作。不過,誰也不會讀到的。
在給博姆加德寫信之前,我把一切都回想起來了。腦海裏尤其浮現出十一月的莫斯科的火車站,那時,我從莫斯科逃出。那是一個多麽可怕的晚上。我在厠所裏註射偷來的嗎啡……那真是活受罪。門口擠滿了人,人聲如鋼鐵般轟鳴,人傢責駡我久久地占着地方,雙手不住地顫抖,門鈎也不住地在顫抖,眼瞅着,門馬上就要敞開來……
就是從那會兒起始,我身上便生出一些癤子。
回想起這一切,我哭了一夜。
十二日夜。
又是一次哭泣。夜間的這份軟弱這份下作又有什麽用處呢?
一九一八年二月十三日拂曉時分記於戈列洛沃
我滿可以祝賀自己了:我已經是一連十四個小時都沒有打針了!一連十四個小時呀!這可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數字。天色已然蒙蒙發亮。我馬上就要成為一個完全健康的人了。
應當按照深思熟慮的决定去行事。我並不需要博姆加德,也不需要任何人,拖延自己這條生命,哪怕再延長一分鐘,也是可恥之舉。延續這條生命嗎——不,絶不能。藥,就在我手邊哩。我先前怎麽就沒有想到呢?
喏,得了,下手吧。我對誰也不欠下什麽的。我毀掉的衹是我自個兒,再有,就是安娜。我還能怎麽辦呢?
時間能治愈一切的,就像阿姆涅麗絲吟唱的那樣。她的日子,當然,過得又單純又輕鬆。
這本筆記留給博姆加德。一切……
一九一八年二月十四日,拂曉時分,我在遠方的一個小鎮上,讀完了謝爾蓋·波利亞科夫的這些筆記。擺在這裏的這些筆記是全文,沒有經受任何改動。我不是一名精神病醫生,我不能有把握地說,這些筆記是否可資藉鑒,是否為人所需呢?
在我看來,它們還是為人所需的。
現在,在十個年頭都過去之後的今天,——這些筆記所引發的那份憐憫與那份恐懼均已逝去。這很自然;但是在現如今,當波利亞科夫的軀體早已腐爛,對他這人的記憶也全然消失的時候,重讀這些筆記之後,我依然對它們有興趣。興許,它們還是為人所需的?我是敢鬥膽斷然肯定這一點的。安娜·基裏洛夫娜於一九二二年在她工作的那個地段死於麻疹傷寒。阿姆涅麗絲——波利亞科夫的首任妻子——棲居國外。她不會回來的。
我能否將人傢贈送給我的這些筆記發表出來呢?
我能。我能發表的。醫生博姆加德。
一九二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