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现实百态>> 欽吉斯·艾特瑪托夫 钦吉斯艾特 Ma Tuofu   俄羅斯 Russia   俄羅斯聯邦   (1928年十二月12日2008年六月10日)
永別了,古利薩雷!
  作者:欽吉斯·艾特瑪托夫
  第01節
  第02節
  第03節
  第04節
  第05節
  第06節
  第07節
  第08節
  第09節
  第10節
  第11節
  第12節
  第13節
  第14節
  第15節
  第16節
  第17節
  第18節
  第19節
  第20節
  第21節
  第22節
  第23節
  第24節
  一輛破舊的四輪大車上,坐着一位老人。毛色淺黃的溜蹄馬古利薩雷①也已經老了,很老很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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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利薩雷為吉爾吉斯語,即毛茛,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開黃色小花.此處為馬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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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段通嚮高原的緩坡很長,爬起來着實叫人心煩。四周是灰色的、荒禿禿的小山。每逢鼕天,山風襲來,捲起滿地積雪;到了夏天,酷暑難熬,活象座人間地獄。
  對塔納巴伊來說,這段坡路實在是一種懲罰。他不喜歡慢騰騰地趕路,嗨,那簡直叫人受不了。年輕的時候,他常去區中心辦事,回來的路上,他總是快馬加鞭,飛身上山。他用鞭子使勁抽馬,一點也不心疼牲口。有時,他和一起趕路的人坐的是雙牛駕的四輪大車。碰到這種場合,他總是一聲不響地拿過自己的衣服,跳下車,寧願走着上坡。他大步流星,象衝鋒似的,一口氣登上高原纔歇腳。他在那裏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氣,等着下面慢慢爬上來的老牛破車。由於走得太快,他的心怦怦直跳,胸口隱隱作痛。儘管這樣,他還是覺得比坐牛車要痛快得多。
  已故的喬羅對他朋友的這種怪脾氣,老愛取笑一番。他說:
  “塔納巴伊,你想知道你為什麽老不走運嗎?沒有耐性,實實在在的。什麽事你都想快呀快呀,世界革命恨不得三下兩下就大功告成!別說革命了,就連一條普普通通的路,那段出了亞歷山大羅夫卡的慢坡,你都受不了。人傢趕路,都不慌不忙;可你呢,跳下車,跑着上山,就象背後有群狼追趕似的。結果有什麽好處呢?一點好處也沒有,還不是坐在上邊等別人。要說世界革命,靠你單槍匹馬也是搞不成的。你記住吧,在大夥兒趕上來之前,你就得等着。”
  但這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這一回,塔納巴伊坐在車上,不理會就過了亞歷山大羅夫卡的這段慢坡。看來,習慣了,服老啦。他悠着勁不緊不慢地趕着車。現在他出門總是一個人。從前跟他一塊兒結伴搭夥,沿這條熱熱鬧鬧的路趕路的人,現時已經不好找了。有的在戰爭中犧牲了;有的去世了;有的老了,呆在傢裏享清福了。而年輕人出門,現在都坐汽車,誰願跟他一起,趕着可憐巴巴的老馬活受罪呢!
  車輪在古道上轆轆作響。路還遠着哩。前面是一片草原,過去是一條水渠,之後,還得走一段山前小路。
  塔納巴伊早已發覺,馬好象支持不住了,越來越沒勁了。可是,因為一路上盡想着那些頗不輕鬆的往事,所以也沒有太在意。難道真會這麽倒黴,馬會在半路上纍倒嗎?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會到傢的,會拉到傢的……
  他哪裏知道,他的這匹老馬古利薩雷(它因為長了一身不同尋常的黃燦燦的毛色而得名),現在是它一生中最後一次爬過這段亞歷山大羅夫卡的慢坡了。此刻,馬正吃力地拉着他,走完它最後的路程。他哪裏知道,古利薩雷象吃了醉心花①,腦袋昏沉沉的;它感到天旋地轉,眼前盡是五顔六色的圓圈在飄忽遊移;大地在猛烈晃動,時而這一側,時而另一側,觸到了天際。他哪裏知道,古利薩雷不時感到,它前面的路猝然中斷,眼前一片漆黑。於是它仿佛覺得,在它要去的前方,那應該是群山的地方,卻似乎有一片赤褐色的煙霧在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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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牧場上的一種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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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利薩雷早就感到胸口陣陣隱痛,頸軛壓得它喘不過氣來;皮馬套歪到一側,象刀割似地勒着;而在頸軛右下側,有個尖東西老是紮着肉。這可能是一根刺,要不就是從頸軛的氈襯墊裏露出來的一顆釘子。肩上一塊擦傷的地方,原來已長上老繭,此刻傷口裂開了,灼痛得厲害,還癢得難受。四條腿變得越來越沉,仿佛陷進了一片剛剛翻耕過的濕漉漉的地裏。
  但老馬還是忍着劇痛,拖着艱難的步子;老人塔納巴伊衹偶爾扯一扯繮繩,催趕一下馬匹,依然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有多少往事值得他回憶啊!
  車輪在古道上轆轆作響。這時候古利薩雷還是邁着它習慣的溜蹄馬的步式,還是那種與衆不同的節奏和碎步。這種步式,從它頭一回直起腿來,跟着母親——一匹長鬃的高頭大馬,在草地上不大有把握地邁出第一步起,它就一次也沒有搞錯過。
  古利薩雷生下來就是匹溜蹄馬。因為這種出名的步式,它一生出足了風頭,也吃盡了苦頭。要在從前,有誰會想到讓它來駕轅呢,那簡直是對它的侮辱。但是,俗話說得好;馬要是倒黴,喝水也得戴上嚼子;人要是遭災,過淺灘也得穿上靴子。
  這一切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此刻,溜蹄馬正竭盡它最後的氣力,走完它最後的路程。有生以來,它從來沒有這樣慢地走嚮行程的終點,也從來沒有這樣快地接近生命的結束。終點綫離它始終有一步之隔。
  車輪在古道上轆轆作響。
  古利薩雷感到蹄子下的土地在晃動。在它逐漸消逝的記憶中,隱隱約約閃現出那遙遠的夏日,那山間露珠晶瑩的柔軟的草地,那美妙異常的、不可思議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太陽常常象馬那樣嘶叫着,從一個山頭跳到另一個山頭。而它,傻呵呵的,立刻飛跑起來,去追趕太陽,跑過草地,跑過小河,跑過小樹叢,直到那匹領群的頭馬氣勢洶洶地剪起耳朵,追上它,把它趕回馬群時為止。在很久很久以前,馬群好象是四腳朝天在湖水深處轉悠似的,而它母親——一匹長鬃高頭大馬,一眨眼的工夫,仿佛變成了一朵暖洋洋的奶花花似的雲團。從小它就喜歡那種時刻——一眨眼,母親變成了一朵柔聲打着響鼻的雲團。母親的乳房脹得鼓鼓的,奶汁是那麽甜美,滿嘴都是冒着泡的奶水,那樣衝,那樣甜,嗆得它都透不過氣來了。但它還是喜歡鑽到高大的、長鬃毛的母親的肚皮低下站着。這是多麽甘美,多麽使它陶醉的奶計呀!整個世界——太陽、大地、母親,都溶在這一小口奶汁裏了。已經撐得飽飽的了,可是還想再吮上一口,再吮上一口……
  唉!可惜好景不長。很快一切都變了。天上的太陽不再象馬那樣嘶叫,不再從一個山頭跳到另一個山頭。太陽總是嚴格地從東邊升起,照例在西邊落山。馬群也不再是四腳朝天地轉悠了。馬匹所到之處,草地上一片吧嗒吧嗒的吃草聲,草地被踩得亂七八糟,到處露出黑土。馬匹所到之處,淺灘上的石頭喀嚓喀嚓直響,都給踩裂了。長鬃的高頭大馬原來是個嚴厲的母親。一旦溜蹄馬撐得太飽了,媽媽總是狠狠地咬它的頸脖。奶水已經不夠吃了,該吃草了。生活開始了。這種生活持續了許許多多年,而此刻就要結束了。
  在整個漫長的一生中,溜蹄馬從來沒有想起過那個永遠消逝了的夏天。後來,它備上了馬鞍,跑過各式各樣的道路,馱過形形色色的騎手,而路——卻永遠沒有盡頭。衹有此刻,當太陽重又跳動起來,大地在腳下晃動,當它眼花緣亂、暈景乎乎的時候,它仿佛重又回到了那個被遺忘了的夏天。那些山,那片露珠晶瑩的草地,那些馬群,那匹長鬃的高頭大馬,此刻都奇怪地、忽隱忽視地在它的眼前閃動。於是,它鼓起勁來,挺直身子,絶望地蹬着腿,想從車軛下掙脫出來,想甩掉頸箍、車轅,想脫出身來,投到那個已經消逝的、現在又突然展現在它面前的世界裏去。可惜這種幻象總是撲朔迷離,使它十分苦惱。母親象它小時候那樣,柔聲地叫着,在呼喚它。馬群也象它小時候那樣,飛跑着,它們的身子、尾巴老是碰着它。而它,卻已經精疲力盡,無法戰勝若隱若現的昏暗的暴風雪。暴風雪越來越猖撅,狂風吹過,象無數條堅硬的尾巴抽打在它身上,雪直往眼睛和鼻孔裏鑽。它渾身熱汗淋淋,卻又冷得打顫。而那個可望而不可即的世界卻悄悄地在漫天風雪中湮沒了,消失了。群山、草地、小河也都不見了,馬群跑掉了。在它前面,衹剩下它的母親——那匹長鬃的高頭大馬的模模糊糊的身影。衹有母親不想丟下它,在召喚着它。於是溜蹄馬竭盡全力,一聲長嘶,哀哀地痛哭起來。可是,那聲音卻連自己也聽不到了。一切都消失了,暴風雪也消失了。車輪不再轆轆作響,連頸軛下的傷口也不再疼痛了。
  溜蹄馬停下來,身子不斷地搖來晃去。眼睛疼得都睜不開了,可是腦子裏卻不斷地響着那奇怪的轆轆聲。
  塔納巴伊把繮繩扔到車上,不大利索地爬下車來,伸了伸發麻的雙腳,然後愁眉苦臉地走到馬跟前。
  “哎,你真不爭氣!”塔納巴伊瞅着溜蹄馬小聲駡道。
  那馬站着,老大的腦袋已經從頸軛裏脫出來,耷拉在瘦骨嶙嶙的細長脖子上。溜蹄馬的條條肋骨吃力地上下起伏着,牽動着大胯骨下幹瘦、鬆弛的皮肉。曾幾何時,它的毛色油光閃亮,金燦燦的;而此刻,渾身的汗水和污泥把它染成褐色的了。一條條汗水和着青灰色的泥沫,順着粗大的骶骨淌到肚子上、腿上、蹄子上。
  “我好象沒有趕過你呀,”塔納巴伊小聲嘟噥着,慌了手腳.他急忙鬆開馬肚帶,解下軛套的紡繩,摘掉馬嚼子。嚼環上滿是粘嘰嘰、熱乎乎的唾沫。他用皮襖袖子給溜蹄馬擦幹淨嘴瞼和脖頸,隨後嚮大車奔去,收起剩下的幹草,湊齊了半抱,扔到馬腳下。可是那馬衹顧渾身打顫,連碰也不碰一下草料。
  塔納巴伊抓起一把幹草,送到溜蹄馬的嘴邊。
  “喏,張嘴,吃吧。哎,你怎麽啦!”
  溜蹄馬的嘴微微動了一下,但卻接不住幹草。塔納巴伊看了看馬的眼睛,心一沉,臉色頓時變了。馬的眼眶周圍布滿了皺紋,眼睫毛都掉光了。在深深凹陷的半睜半閉的眼睛裏,他什麽也沒有看到。兩衹眼睛已經昏暗無光,就象被廢棄的破屋裏的兩扇窗,顯得黑洞洞的。
  塔納巴伊心流意亂地朝四野裏張望了一下:遠處是群山,周圍是空蕩蕩的草原,路上連個人影也沒有。在這個季節,這一帶的行人是十分稀少的。
  老人和老馬孤零零地位立在這荒涼的古道上。
  已經是二月末了。平地上的雪早已化了,衹是在溝壑裏,在長過蘆葦的低窪地裏,還散見着最後的一堆堆積雪,那樣子就象鼕天躲在狼窩裏的狼脊背一樣。微風送來陣陣積雪的氣息,大地卻還是封凍的,瓦灰色的,顯得毫無生氣。鼕末的山區一片荒涼,無處可以投宿。瞧這情景,塔納巴伊的心都涼了。
  他揚起蓬鬆、斑白的鬍須,用褪了色的皮襖袖子搭在額上,久久地註視着西邊的天空。一輪落日懸挂在天邊的雲彩之中,嚮地平綫瀉下了一片柔和得象輕煙似的晚霞。沒有跡象表明天氣要變壞,但還是很冷,不免叫人擔驚受怕。
  “早知如此,不出車就好了,”塔納巴伊發起愁來,“如今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衹能呆在這野地裏。我這不是把馬白白送死嗎!”
  是呀,看來他應該明天早上動身纔好。要是白天趕路,即便發生什麽情況,總會碰到個過路的人。可他今天到晌午纔動身。在這種季節難道能這麽幹嗎?
  塔納巴伊爬上一個小山包,瞧瞧遠處會不會有過往的汽車。但是,路上兩頭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着。他衹好又慢慢折回到大車跟前。
  “真不該出門!”塔納巴伊又一次想道。為了這個改不了的急性子,他已經責備過自己無數次了。他懊惱萬分,生起氣來,埋怨自己,也很那樁促使他急急忙忙離開兒子傢門的事由。當然應該住上一夜,也好讓馬喘口氣,歇上一歇。而他竟……
  塔納巴伊氣呼呼地把手一揮。“不,說什麽我也不能留下。就是靠兩條腿,我也得走回傢去!”他辯白道,“難道能這樣跟公公說話嗎?不管怎麽着,我總還是父親吧!‘瞧你,既然一輩子在山溝溝裏放羊放馬的,那又何苦入黨呢!到頭來,還不是叫人傢給攆出來了!……’兒子也好不到哪裏去,一聲不吭,連眼皮子都不敢擡一擡。要是那婆娘對他說:別理你父親,那他準會不理的。窩囊廢,還想當官呢!唉!說這些幹什麽呢!現在的人,可不象過去了,不象過去了。”
  塔納巴伊感到一陣燥熱,他解開襯衣的領子,急促地喘着氣,繞着大車,來回踱着,已經把馬,把趕路,把黑夜就要到來的事統統忘記了。怎麽也平靜不下來。在兒子傢裏,他剋製了自己,認為犯不着同兒媳婦吵吵嚷嚷,那會有失自己的體面。而此刻,他卻勃然大怒,真想把他一路上痛苦地想到的一切,當着她的面發泄一通;“不是你接受我入黨的,也不是你開除我出黨的。你打哪兒知道,兒媳婦,當時的情況。現在來指手劃腳,當然容易。眼下人人都有文化了,得嚮你致敬!可那陣子,我們擔當多少責任啊!對父親,對母親,對朋友和仇人,對自己,對街坊的狗——總而言之,對世上的一切都得負責。至於出黨,這事你管不着!這是我的事,兒媳婦,這事你管不着!”
  “這事你管不着!”他大聲重複說,一邊在大車旁狠勁地踩着腳。“這事你管不着!”他不斷重複這句話。遺憾和糟糕的是,仿佛除了這句“你管不着!”他就再也無話可說了。
  他一直圍着大車走來走去,後來纔想起,他應該想點什麽辦法。是呀,總不能在這裏一直待到天亮吧。
  古利薩雷套着馬具,還是那樣呆呆地、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它佝僂着身子,四條腿蜷縮着,看上去活象一具僵屍。
  “你怎麽啦?”塔納巴伊跳到馬跟前,這纔聽到它輕微的、拖長的呻吟聲。“你這是打盹了,不舒服了,還是難受了,老夥計?”他急忙摸了摸溜蹄馬冷冰冰的耳朵,又把手伸進到馬的鬃毛裏。呀,裏邊也一樣:冷冰冰的,還濕乎乎的。但最叫他感到可怕的是,他已經感覺不出馬鬃慣常的分量了。“太老了。鬃毛都稀疏了,輕得象絨毛了。唉!咱們都老了,咱們都快要完蛋了。”他傷心地想道。他猶豫不决地站起來,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把馬同車子都扔下,一個人走回去,那也得到半夜才能到傢,才能換回到峽𠔌裏他那座看守人的崗棚。現在他跟老伴住在那裏的飼料基地上。在小河上遊一公裏半的地方,住着他的近鄰——一個看水員。夏天塔納巴伊看管草場,鼕天照看黃鵪菜,不讓牧民們過早地把幹草弄走或者給糟蹋了。
  去年秋天,有一回他去村辦事處有點事。新任的生産隊長,一個外地來的年紀輕輕的農藝師對他說:
  “老人傢,您去一趟馬棚,我們給您挑了一匹馬。馬是老了點,說實話,不過對您的工作還是合適的。”
  “什麽樣的一匹馬呀?”塔納巴伊警覺起來,“又是一匹老馬吧?”
  “您到那裏瞧瞧吧。一匹大黃馬。您應當認識,都說您從前騎過的。”
  塔納巴伊到馬棚去了。當它一眼看到院子裏的溜蹄馬時,他的心疼得都揪在一起了。“呀,這回咱們總算又見面了!”他暗自對這四瘦弱不堪的老馬說。但他下不了狠心加以拒絶。他就把馬牽回傢去了。
  一到傢,老伴差點認不出溜蹄馬來了。
  “塔納巴伊,這果真是古利薩雷嗎?”她驚奇不止地問。
  “是它,就是它,這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塔納巴伊小聲嘟噥着,竭力不去正眼看他的老伴。
  他們兩人都不難想起有關古利薩雷的往事。年輕的時候,塔納巴伊犯過錯誤。為了避開這個令人難堪的話題,他甕聲甕氣地對她說:
  “喂,幹什麽老站着,給我熱點吃的。我餓得都象衹狗了。”
  “我這是在想,”她回答說,“這就叫歲月不饒人呵!你要不說這是古利薩雷,我都認不出來了。”
  “這有什麽好奇怪的。你以為,咱們倆的模樣就比它強?每樣東西都有它的黃金時代。”
  “我也那麽想,”她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又好心地取笑說,“說不定每天晚上你又得騎上你的溜蹄馬出去轉悠了吧?——我批準了。”
  “哪能呢,”他尷尬地把手一揮,轉過身去,背對着老伴。對玩笑本可以一笑置之,而他,卻不好意思起來,於是便爬到草棚的擱板上取幹草去了。他在那裏折騰了好半天。他原以為她把這事忘了,看來,她並沒有忘記。
  從煙囪裏冒出縷縷炊煙,老伴把冷了的午飯熱了熱,而他,卻還在擺弄他的幹草。後來,她在門口,大聲喊道:
  “快下來吧,要不飯又涼了。”
  以後,她再也沒有提起過這樁往事來。本來嘛,又何苦呢!……
  整整一秋和一鼕,塔納巴伊細心照料着溜蹄馬。古利薩雷的牙全掉了,衹剩下光禿禿的牙床,他便把麩子煮熟,把鬍蘿蔔切碎喂它。看來,他把馬又調養好了,這本是意料中的事。可眼下拿它怎麽辦呢?
  不,他下不了狠心把馬扔在路上。
  “怎麽辦?古利薩雷,咱們就這麽站着嗎?”塔納巴伊用手推了推它,馬搖晃了一下,換了換腳,“噢,你等着,我馬上就回來。”
  他用鞭把從大車底部挑出一個空麻袋——那是用來裝土豆給兒媳婦送去的——從裏面掏出一小包東西。裏面放着老伴為他烤的路上吃的幹糧。他顧不上吃,就把這包東西忘了。塔納巴伊掰了半塊餅子,撩起棉襖的下襬接着,把餅子捻碎,送到馬眼前。古利薩雷呼哧呼哧地聞着餅子的香味,但卻張不開嘴來。於是塔納巴伊伸過手去喂它,往它嘴裏塞了幾小塊餅,馬開始咀嚼起來。
  “吃吧,吃吧,興許咱們能對付着趕到傢的,是吧?”塔納巴伊高興起來,“興許咱們能悄悄地,慢慢地趕到傢的,是吧?到了傢就不怕了,我和老伴會把你調養好。”他一邊喂着,一邊說着。口水從馬嘴裏流到地顫抖的手上,他高興極了,因為口水有點熱氣了。
  於是,他抓起溜蹄馬的繮繩。
  “得了,咱們走吧!別再站着了,走吧!”他堅决地命令說。
  溜蹄馬邁起腿來,大車吱咯作響,車輪又慢慢地在路上滾動起來。於是,老人老馬又漫騰騰地走將起來。
  “沒一點勁了,”塔納巴伊在車旁跟着,還是想着馬的事,“古利薩雷。你今年多大啦?二十了吧?好象還不止。看來,有二十好幾了……”
  
  館掃校
  他頭一回見着溜蹄馬,已經是戰後了。
  上等兵塔納巴伊·巴卡索夫在西綫和東綫都打過仗。日本關東軍投降之後,他就復員了。總而言之,這六年的士兵生涯,他差不多是一步一步艱苦地走過來的。老天爺保佑,他的運氣還不惜:就是一回坐車時震傷了,另一回一塊彈片傷了胸部。他在野戰醫院裏躺了兩個多月,後來又趕回了自己的部隊。
  可是當他回到家乡時,車站上的小販們都管他叫老漢了。得了吧,這多半是開玩笑。不過,塔納巴伊對此並不惱火。他當然不算年輕了,但是也不能算老。看上去有點老態;打了幾年仗,面孔自然是飽經風霜的了,嘴邊也摻雜幾根白鬍茬了。不過無論體格,無論精神,他都是結結實實的。過了一年,妻子生了個閨女,後來又生了一個。兩個女兒現在都已出嫁,有了孩子了。夏天常常回來。大女婿是個司機,常常把兩傢人都帶上,開着汽車,到山裏來看望老人。是的,老人們對女兒和女婿毫無怨言,就是兒子不怎麽爭氣。不過,這說來話長……
  那陣子剛剛勝利,在回傢的路上塔納巴伊感到,好象真正的生活服下纔開始。心情舒暢極了。在沿途的一些大站上,都有管樂隊迎送過往的軍用列車。妻子在傢裏等着,兒子快八歲了,該上學了。塔納巴伊在車上的感受,仿佛是第二次獲得了生命,仿佛萬千往事,都已不值一提。真想忘記一切,真想一個心眼衹考慮未來。而未來,看來是簡單明了的:要過日子,要撫養孩子,要搞好生産,要蓋房子,總之一句話——要生活。對此,不應該再有什麽幹擾,因為過去所做的一切,衹是為了保證今天能最終過上這種真正的生活——人們日日夜夜夢寐以求的生活。正是為了這種生活,人們纔在戰場上流血犧牲,爭取勝利。
  於是塔納巴伊感到,他得趕緊生活,趕緊生活!為了未來,他應該貢獻出自己畢生的精力!
  開頭,他在打鐵鋪裏論大錘。他原本是這方面的巧手,現在好不容易又摸到了鐵砧,於是他從早到晚,揮着胳膊,使勁錘呀錘呀,使得那個鐵匠忙不迭地翻轉着錘子下燒紅的鐵塊。直到如今,他的耳際還不時響起打鐵鋪裏叮叮當當的聲音。這種聲音常常能壓倒一切憂慮和操心的事。那陣子糧食奇缺,衣衫破爛,婦女們光着腳板穿膠皮套鞋,孩子們不識糖味,農莊債務纍纍,銀行帳款凍結——對這一切,塔納巴伊揮舞鐵錘,表示不屑一顧。他使勁搶着大錘,鐵砧叮當作響,藍色的火花四下飛濺。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使勁揮着錘子,心裏衹有一個念頭:“一切都會好轉的。最最根本的是,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仿佛錘子也在隨聲伴唱:“勝利了,勝利了!”在那些日子裏,不止他一個人,幾乎所有的人,都成天陶醉在勝利的歡樂之中,仿佛勝利可以代替面包似的。
  後來塔納巴伊到山裏放馬去了。是喬羅說服他去幹的。已故的喬羅當時是農莊主席,整個戰爭年代他一直擔任這個職務。由於有心髒病,他沒有入伍。但儘管在後方呆着,卻衰老得厲害。塔納巴伊一回來,立即就看出來了。
  換了別人,未必能說服他離開打鐵鋪,改行去放馬。但是喬羅是他的老朋友了。從前他們兩人一起入了團,一起宣傳過集體化運動,一起清算過富農。特別是他,塔納巴伊,當時可積極哩。凡是上了富農名單的人,他一個也不手軟……
  喬羅到打鐵鋪找他,終於把他說服了。看起來,喬羅對此相當滿意。
  “我真擔心你一頭紮進打鐵鋪出不來了,”喬羅笑眯眯地說。
  喬羅一副病容:骨瘦如柴,脖子細長,凹陷的面頰上,滿是皺紋。天氣再怎麽暖和,哪怕到了夏天,他也照樣穿着那件脫不下身的絨襖。
  在離打鐵鋪不遠的一條水溝邊,他們找了個地方蹲下,開始交談起來。塔納巴伊不由得想起年輕時候的喬羅。那陣子,村子裏數他有文化,是個出衆的小夥子。他為人穩重,厚道,大傢都敬重他。塔納巴伊可不喜歡他的厚道。在一些會上,他常常跳起來,狠狠地批評喬羅在對敵鬥爭中不能容忍的軟弱性。他的這種批評常常十分尖銳,簡直象報上的社論似的——凡是他在讀報時聽來的東西,他都能背出來。有幾次連他自己都感到那些話的分量。不過結果往往還不錯。
  “你知道嗎,前天我進了一趟山,”喬羅說開了,“老人們都在問:是不是當兵的都回來了?我說,是的,凡是活着的,都回來了。‘那什麽時候他們纔來接活呢?’我回答說,已經都在幹活了:誰在地裏,誰去了工地,誰在哪兒。‘這些我們早知道了。可誰來放馬呢?他們得等我們斷了氣纔來吧?好在我們也活不了幾天了。’我都感到過意不去。你知道,他們為什麽提這個呢?戰爭一開始,我們就讓這些老人進山放馬了。一直到現在,他們還在山裏。我不是對你一個人才這麽說,這種活兒可不是老人們的差使。成年纍月在馬背上顫着,日日夜夜不得安寧。到了鼕天,夜裏的滋味夠人受的!你還記得傑爾比什巴伊吧?他就是那樣在馬鞍上活活凍死的。而這些老人有時還馴馬呢,說是部隊需要軍馬。你倒不妨試試,上了七十歲的年紀,再讓魔鬼拖着你這個山坡坡那個山溝溝跑跑着。連骨頭都收不回來。得好好謝謝他們:總算挺過來了。可那些當兵的一回來,鼻子翹到天上去了。說什麽出了國了,世面見多了,讓他們去放馬就不願幹了。他們說,幹什麽非得讓我去荒山野嶺裏東跑西顛呢?就是這麽回事。所以你一定得幫幫忙,塔納巴伊。你要去了,到時候我就好讓別人去了。”
  “好吧,喬羅,我先跟老婆商量商量。”塔納巴伊回答說,一邊在心裏卻想開了:“什麽樣鬧騰的日子沒過呀,你呀,喬羅,卻還是老樣子。一到好心腸,自己卻一點點耗盡了。興許,這是個長處。戰場上形形色色的事見多了,待人接物還是厚道點好。興許,這纔是為人的根本?”
  到此他們就分手了。
  塔納巴伊朝打鐵鋪走去,但喬羅忽然又叫住他:
  “你等等,塔納巴伊!”他騎馬趕上了他,在鞍鞽上彎下身來,察看着他的臉色,“順便問一句,你沒有生氣吧?”他低聲問道,“你知道,怎麽也抽不出空來。真想能坐下來,象從前那樣,好好談談心。多少年沒有見面啦。我原以為,仗打完了,日子會極快些。可現在的操心事,一點也不比過去少。有時候連眼都合不上,腦子裏糾纏着各式各樣的念頭。怎麽辦呢?得把生産搞上去,讓大傢吃飽,還得全面完成各項計劃。現在的人,可不比從前了,都想過得好點……”
  可他們始終沒有找到機會,坐到一起促膝談心一番。而歲月無情,到後來就為時晚矣。
  就這樣,塔納巴伊到山裏放馬去了。在那裏,在托爾戈伊的馬群裏,他頭一回見到了那匹纔一歲半的渾身黃茸茸的小馬駒。
  “老人傢,你給留下什麽寶貝呀?馬群可不怎麽樣,是吧?”當他們清點過馬的匹數,從馬欄裏放出馬群時,塔納巴伊對牧馬人挖苦說。
  托爾戈伊是個幹瘦老頭,滿是皺紋的臉上沒有一根鬍茬。他身材矮小,象個半大的孩子。頭上扣着一頂老大的毛蓬蓬的羊皮帽,活象個蘑菇。這類老漢動作敏捷,專愛挑剔,喜歡嚷嚷。
  但是,托爾戈伊這回卻沒有發作。
  “馬群就是馬群,都那樣。”他心平氣和地回答,“沒什麽好誇口的,你放一陣子,就會清楚的。”
  “老爺子,我這是隨便說說的。”塔納巴伊小聲和解地說。
  “有一匹好馬!”托爾戈伊把落到眼上的羊皮帽往上推了推,蹬着馬鐙,微微欠起身來,揮着鞭子指點着說,“瞧那匹小黃馬,就是在右邊吃草的那匹。有朝一日,會大有出息的。”
  “就是那匹圓滾滾的?看上去,骨架子小了點,腰短了點。”
  “這馬發育慢些。等長大了,肯定是匹千裏駒。”
  “它有什麽好的?哪點出衆呢?”
  “天生的溜蹄馬。”
  “那又怎麽樣呢?”
  “這種馬少見。要在過去,就是無價之寶。賽馬的時候,若能搶上這種馬,把腦袋搭上也捨得。”
  “得,咱們瞧瞧去!”塔納巴伊提議說。
  他們催趕着馬匹,在馬群的外沒跑着,把小黃馬轟到一旁,然後在它後面趕着。小公馬不反對跑一跑舒展舒展筋骨。它高高興興地抖動了一下額鬃,打個響鼻,跑了起來。那馬邁着整齊而迅速的溜蹄馬的步式飛跑起來,猶如脫弦的飛箭。它跑了大半個圈子,想跑回馬群裏來。塔納巴伊興致勃勃地觀賞着小黃馬的飛跑,大聲叫好:
  “啊!瞧,跑得多快!瞧!”
  “可你剛纔怎麽悅的!”老馬倌忿忿地回答。
  他們策馬在溜蹄馬的後頭小跑着。象觀看賽馬時的小孩子那樣,大聲嚷嚷着。他們的喊聲仿佛在催趕小公馬,它跑得越來越快了,跑得那樣輕鬆自如,不亂步伐,穩穩當當,象在飛似的。
  他們不得不讓自己的馬大跑起來,而那四小公馬卻始終保持那種溜蹄馬的節奏繼續跑着。
  “你看,塔納巴伊!”托爾戈伊在飛奔的馬上揮着他的帽子,大聲叫道,“這馬的聽覺特別靈,就象手碰上一把刀子那樣。你瞧,它聽到喊聲,更加來勁了!哎,哎,哎!”
  當小黃馬終於回到馬群時,他們纔不再去管它,可是自己卻因為策馬飛奔而久久不能平靜下來。
  “太好了!謝謝你,托爾戈伊,你養了一匹好馬。看了都叫人心裏痛快!”
  “是好馬,”老人同意說,“不過,你得留神,”突然他變得嚴厲起來,一邊用手搔着後腦勺,“別誇奬了。誇奬多了,反會不吉利的。不到時候,先別嚷嚷。一匹出色的溜蹄馬,好比一個漂亮的姑娘,追逐的人可多哩。姑娘傢的命運是:落到好人傢手裏,就會開花,讓人高興;落到哪個壞蛋手裏,瞧着她都叫人難受。一點辦法也沒有。一匹出色的馬,也是一樣。弄不好,就毀了它。跑着跑着,都會失蹄的。”
  “不用擔心,老人傢,要知道,這種事我也在行,不是小娃娃。”
  “那倒是。這馬的名字叫古利薩雷,記住了。”
  “古利薩雷?”
  “對。去年夏天我的小孫女上這兒來玩了。這是她給馬起的名字。她可喜歡啦。那陣子,它纔是一周歲的馬駒子。記住,叫古利薩雷。”
  托爾戈伊是個愛嘮叨的老頭。整整一宿,千叮嚀萬囑咐的,塔納巴伊衹好耐着性子聽着。
  第二天,塔納巴伊把托爾戈伊和他的老伴送出七俄裏之外。剩下空空的氈包,往後該由他的一傢人來住了。還有一座氈包留給他的幫手住。可是幫手一時還沒有着落,暫時衹有他一人留下。
  分手時,托爾戈伊再一次提醒說:
  “小黃馬先別碰它,也不讓別人管它。開春了,你親自馴它。你要註意,千萬小心點。等馬上了鞍,你轉的時候,別使勁趕它。你要是亂扯繮繩,弄錯了溜蹄馬的步式,你就把這馬給毀了。還有,你得註意,開頭幾天,別讓馬在勁頭上喝多了水。水淌到腿上,會生濕癬的。你要是出門,把馬騎來讓我瞅瞅,要是我還沒咽氣的話……”
  托爾戈伊和他的老伴走了,帶走了馱着傢什的駱駝,給他留下了馬群,氈包和重重疊疊的山……
  古利薩雷哪裏知道,關於它引起了多少話題,往後還會引起多少議論和風波呢!……
  古利薩雷照樣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馬群裏,一切依然如故:還是那些山,還是那片草地和河流。衹是原來的老漢不見了,換了一個牧馬人了。那人穿一件灰色的軍大衣,戴一頂有護耳的軍帽。新主人嗓子有點沙啞,不過聲音很洪亮,很威嚴。馬群很快就跟他搞熟了。既然他喜歡,就讓他到處遛遛腿吧。
  後來下雪了。常常下雪,老也不化。馬這時得用蹄子刨開積雪才能找到草吃。山風把主人的臉吹得發黑,一雙手變得又粗又硬。現在他穿上氈靴了,還穿上一件老大的羊皮襖。古利薩雷全身長起了長長的毛,可它還是感到很冷,特別是到了夜裏。每逢朔風凜冽的夜晚,馬群都一聲不響地緊緊地擠成一團,身上蒙着一層霜花,一直站到太陽出來。這時刻,主人騎在馬上原地打轉,拍打着衣袖,擦揉着臉。有時候離開片刻,不久又回來了。最好是他一刻也不離開馬群。不管他凍得大聲嚷嚷,還是小聲哼哼,馬群會突然昂起頭來,竪起耳朵傾聽。這當兒,要是確信主人就在身旁,馬又會在呼嘯的夜風中打起吃來。那年鼕天,古利薩雷就記住了塔納巴伊的聲音,而且從此以後,就終生不忘了。
  有一天夜裏,山裏起了一場暴風雪。刀割似的雪片紛紛而下,鑽進馬的鬃毛,壓下馬的尾巴,糊住馬的眼睛。馬群惶惶不安起來。它們擠成一團,渾身打顫。母馬不安地驚叫起來,把小馬駒子直往馬群裏轟,結果把古利薩雷擠到最外頭,怎麽也擠不過去了。溜蹄馬開始遛蹶子,左推右搡,最後還是落在外邊——這下遭到了那匹領群的公馬的嚴厲懲處。那匹頭馬一直在外圍轉來轉去,用蹄子跟着雪,把馬群往一塊轟。有時它急急地跑到一邊,帶着威脅的神情略微低下頭,剪起耳朵,消失在黑暗之中,衹聽到它的響鼻聲。有時它又跑回馬群,一副兇狠威嚴的架勢。它看到古利薩雷落在外頭,就跳起來,朝它猛撲過去,一轉身,用後蹄朝它的肋部猛地一踢。這一腳真厲害,古利薩雷差點沒有憋死。它感到肚子裏有什麽東西咕嚕一聲響,疼得它一聲尖叫,好不容易纔穩住腳跟。這之後,它再也不想逞能了。它緊挨着馬群,乖乖地站着,感到助部疼痛難受,心裏着實憤恨那匹兇狠的頭馬。馬群安靜下來了,於是它聽到一陣隱隱約約的拖長的聲音,它這是頭一回聽到了狠狠的爆叫聲。它感到,仿佛生命碎然而止,全身都發僵了。馬群戰慄着,神情緊張地傾聽着。周圍又沉靜下來。可是這種死寂太恐怖了。大雪漫天飛舞,刷刷地落在古利薩雷揚起的嘴臉上。主人在哪兒?此時此刻多麽需要他,哪怕能聽到他的聲音,聞到他身上羊皮襖的煙味也好。可他卻不在。古利薩雷斜着眼看了一下近旁,不禁嚇呆了:仿佛有個什麽影子,在黑暗中貼着雪地,一閃而過。古利薩雷猛地往一分跳開,一下子馬群騷動起來,亂了陣勢。驚炸的馬群大聲尖叫着,嘶鳴着,以排山倒海之勢,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飛奔而去。已經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得住了。馬群拼命嚮前衝去,如同山崩時從峭壁上瀉下的無數岩石,互相撞擊着。古利薩雷莫名其妙地衹顧狂奔疾馳。突然,一聲槍響,接着,又是一聲。飛馬聽到了主人徵怒的吆喝聲。喊聲從側面的地方傳來,擋住了馬群的去路,過後又出現在前面了。此刻,馬群迎上了這個經久不息的殘喝聲,那聲音便領着馬群前進。現在主人又跟它們在一起了。主人冒着隨時有掉進裂縫和深淵的危險,在前面飛奔。他的喊聲變得有氣無力了,後來完全嘶啞了。但他還是不住地“嗨,嗨,嗨,嗨!”他吆喝着。於是馬群跟在後面跑着,漸漸地擺脫了追逐它們的恐怖。
  黎明時,塔納巴伊纔把馬群趕回原來的地方。直到這時,馬群才停歇下來。馬身上的熱氣象濃霧似的在馬群上空冉冉升起,馬的兩肋都費勁地扇動着,這些馬,驚魂未定,全身還在不停地打顫。張張冒着熱氣的嘴在扒着雪地。塔納巴伊也在弄雪吃。他蹲在地上,抓起一把把冰冷的白雪,直往嘴巴裏送。後來他忽然雙手捂住勝,屏息不動了。雪還是不停地飛舞,落到熱氣騰騰的馬背上,雪化了,變成混濁的黃泥漿,一滴滴往下淌着……
  厚厚的雪慢慢融化了,地面露出來了。之後,緑茵遍地,古利薩雷很快就長得膘肥體壯了。馬脫毛了,換上了一身油光閃亮的新毛。鼕天啦,飼料不足啦,仿佛在記憶中都無影無蹤了。馬是不會記住這些的;衹有人,還沒有忘懷。塔納巴伊記得那嚴寒;記得狼降的黑夜;記得騎在馬上凍僵了的難受勁;記得在篝火旁烤着發木的手腳,咬着牙,以免哭出來的情景,記得春天的冰凍,象鉛一般沉重的瘡癡,封住了大地;記得一些瘦馬倒斃了;記得有一次下山,在辦事處連眼皮子都沒擡,就在馬匹死亡登記表上簽了字,接着一下子暴跳如雷,大聲吼叫,用拳頭捶着主席的辦公桌:
  “你別這樣瞅我!我不是法西斯!馬捆在哪兒?飼料在哪兒?燕麥在哪兒?????在哪兒?盡讓我們喝西北風!難道就這樣叫我們養馬嗎?你瞧瞧我們穿什麽破爛!你去瞧瞧我們住的氈包,瞧瞧我過的日子!從來沒吃頓飽飯。就是打仗,也比現在強似百倍。而你,那樣瞅着我,倒象是我把這些馬掐死了似的!”
  還記得主席可怕的沉默,他的死灰般的臉;記得後來自己又為這些話羞愧萬分,衹好請求他原諒。
  “得了,你,你原諒我吧,我發火了。”他結結巴巴好不容易擠出幾個字來。
  “倒是你應該原諒我。”喬羅對他說。
  後來,當主席叫來了倉庫管理員,塔納巴伊更是無地自容了。喬羅吩咐說:
  “給他五公斤面粉。”
  “那幼兒園怎麽辦?”
  “什麽幼兒園,你老是糊塗!給吧!”喬羅不客氣地命令道。
  塔納巴伊本想堅决拒絶,說馬奶快下來了,不久就會有馬奶酒了。但當他看了一眼主席,明白了他的苦心,就衹好不作聲了。以後每當他吃起麵條時,他總感到傢燙了嘴似的。他把匙一放,說:
  “你怎麽啦,想把我燙死還是怎麽的?”
  “那你就等涼會兒再吃,又不是小孩子。”妻子心平氣和地回答。
  這一樁樁,一件件,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已經是五月了。公馬的叫聲中帶着哭腔,常常互相衝撞起來,幹起架來,要不,就追逐別的馬群裏的年輕母馬。牧馬人排命地奔跑,轟開幹柴的馬,大聲呵斥着,有時揮動着鞭子,免不了也參加一場格鬥。古利薩雷還不懂得這號事。有時陽光燦爛,有對細雨靠集,小草從馬蹄下面鑽出來了。草地緑油油緑油油的,而在草地上空,白皚皚的雪嶺冰峰閃閃發光。這年春天,溜蹄馬古利薩雷跨進了美妙的青春年代。古利薩雷從一頭毛茸茸的矮小的馬駒子,變成一匹身架勻稱、結結實實的小公馬。它長高了,原來那種柔和的綫條不見了,它的軀體變成一個三角形:前胸寬寬的,臀部很窄。它的頭長成真正的溜蹄馬式的頭了——瘦削,頭前部突出,兩眼間距很大,嘴唇緊縮而富有彈性。不過所有這一切,它還無心顧及。衹有一種強烈的欲望支配着它(這給它的主人添了不少麻煩),那就是酷愛奔跑。它常常領着一幫同齡的兒馬,縱情馳騁。它一馬當先,象顆金色的流星似的,急馳而去。有一股無窮無盡的力量驅趕着它,使它不知疲憊地奔上峻嶺,衝下山坡,越過怪石嶙峋的河岸和陡峭的隘道,穿過叢林和𠔌地。哪怕到了深夜,當它在星空下酣睡的時候,它仿佛還夢見,大地在它腳下飛馳而過,風捲着鬃毛在耳邊呼嘯,馬蹄又急又快,象鈴鐺那樣,清脆悅耳。
  古利薩雷對主人的態度,同它對一切與己無關的事物一樣。說不上喜歡他,但也沒什麽反感,因為對方並不限製它的自由。除非它們跑得太遠了,主人追趕時纔寫上幾句。有那麽一兩回,主人用套馬桿抽過溜蹄馬的屁股。古利薩雷全身哆嗦起來,但與其說是因為挨了打,還不如說是出乎意外。這下,古利薩雷跑得更歡了。在回來的路上,它跑得越快,拿着套馬桿在它後面跑着的主人就越高興。溜蹄馬聽到身後嘖嘖的贊許聲,聽到主人騎在馬上的歌聲。碰到這種時刻,它就喜歡主人,喜歡在歌聲下飛跑。後來它把這些歌都聽熟了——各種各樣的歌:有的歡樂,有的憂傷;有的長,有的短;有的有歌詞,有的衹是麯子。它還喜歡主人給它們喂????吃。幾個木楊子上架着一個長長的水槽,主人往裏面撒着一把把的????粒。所有的馬都使勁朝裏邊擠,——這可是最大的享受。古利薩雷這下也嘗到????味了。
  有一回,主人敲着空桶,開始吆喝馬群。馬從四面八方跑來,擠到木槽眼前。古利薩雷擠在馬中間,品嚐着????味。當主人和他的幫手操着套馬桿,圍着馬群轉來轉去的時候,它也滿不在乎。這事跟它無關,因為通常套馬桿總是套那些供坐騎的馬,喂乳駒的母馬,或者別的什麽馬,可從來沒有套過它。它是自由自在的。突然,鬃毛做成的套索在它的頭上滑下,扣住了脖子。古利薩雷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它也不怕這個活套,繼續嚼着????粒。要是套索套上了別的馬,別的馬就會揚起前蹄,直立起來,然後拼命衝開去。可古利薩雷卻紋絲不動。後來,它想到河邊去喝水,便從馬群裏擠出來。脖子上的活套拉緊了,扯住了它。這樣的事,可從來也沒有發生過。古利薩雷在後一跳,打了個響鼻,瞪着眼睛,然後往上一躥,直立起來。剎那間,周圍的馬四散跑開了,衹剩下它,面對着兩個操着套馬桿拽住它的人。主人站在前頭,後面是另一個牧馬人。一眨眼的工夫,就圍上了一大幫小傢夥。他們是牧馬人的孩子,是不久前來到這裏的。由於他們老是圍着馬群沒完沒了的跳呀蹦呀,早就叫古利薩雷頓透了。
  溜蹄馬感到膽戰心驚。它猛地一躥,又直立起來,這樣折騰了好幾回。太陽變成無數圓圓的火球,在它眼前閃爍、飄落;群山和大地在旋轉;人,一個個仰面倒下去。霎時間,它的眼前一片漆黑,那樣可怕,那樣空虛,急得它衹顧用兩衹前蹄拼命亂蹬。
  不管溜蹄馬怎麽掙紮,活套卻越拉越緊。古利薩雷被勒得喘不過氣來,但它不是避開人群,反倒直衝人們猛撲過來。大夥兒急忙四散逃開。圈套鬆了一會兒,於是古利薩雷跑起來,把幾個人拖倒在地上。女人們大聲驚叫,忙把孩子們往氈包裏轟。這當兒,牧馬人已經站起身來,衹聽得“啪”的一聲響,套索重又落在古利薩雷的脖子上。這一回,緊得連大氣都出不來了。一下子,古利薩雷感到頭暈目眩,呼吸睏難,精疲力竭,這纔站住不動了。
  主人拉緊手裏的套馬桿,開始從側面朝它這邊走來。古利薩雷斜瞪着眼睛,瞧着他。主人的衣服撕破了,臉擦傷了,但他的眼神並不兇狠。他喘着粗氣,吧噠着出血的嘴唇,象是耳語似地小聲說:
  “駕!駕!古利薩雷,別怕,站住,站住!”
  他的幫手,跟在他後頭,緊拽着套馬索,也小心翼翼地跟了過來。主人的手終於夠得着溜蹄馬了。地撫摩着它的頭,也沒有轉過身子,一邊簡短地、急急地對幫手說:
  “籠頭!”
  那人忙把馬籠頭塞到他手裏。
  “別動,古利薩雷,別動,小乖乖!”主人一邊說着,一邊用一隻手蒙住溜蹄馬的眼睛,把籠頭套在它的頭上。
  現在,該給它戴上嚼環,備上馬鞍了。當馬籠頭套到頭上時,它打了個響鼻,又想衝開去。但是主人及時抓住了它的上齶。
  “繮繩!”主人嚮幫手又喊了一聲。那人跑過來,很快把一根皮條做成的繮繩套住上唇,再用一根棍子繞幾下,纏好。
  溜蹄馬痛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反抗不得了。冰冷的鐵製的嚼環磕着牙齒,叮當作響,格進了兩邊的嘴角。有什麽東西扔到它背上,拉扯着,幾根皮帶勒緊了它的胸脯,使得它的身子來回直晃。不過,這已經算不了一回事了。衹感到嘴上那種撕腸裂肺的、不能想象的疼痛。眼珠子都翻到額頭上去了。連動都不能動一下,喘口氣都不行。它甚至都沒有覺察到,主人已神不知鬼不覺地一下於騎到它身上了。直到從它嘴裏取下繮繩,它纔清醒過來。
  有那麽幾分鐘,古利薩雷一無所知地、呆呆地站着,衹感到全身捆得緊緊的,身子沉甸甸的。後來,它斜着一隻眼從肩頭瞧過去,摹地發現背上有個人。它大吃一驚,猛地往一邊衝去。但是嚼環撕裂着嘴巴,疼痛難忍,而那人用兩條腿緊緊地夾着它的肚子。溜蹄馬往上一躥,又直立起來,憤怒而狂暴地長嘶一聲,急得來回直竄,不時(九勺)着蹶子。它鼓起全身的勁頭,想甩下身上的重壓;它朝一旁猛衝過去,但是套索不讓它跑開去——那套馬索的另一端由騎在馬上的幫手緊緊地踩在馬蹬裏。這時,它衹能兜着圈子跑。它跑着,期待着什麽時候套索斷了,它可以立刻跑開,可以自由自在地飛跑。可是套索沒有斷,它也衹能無可奈何地兜着圈子跑。這正是人們要它幹的。主人不時用鞭子抽它,用靴後跟磕它。有兩回,溜蹄馬還是把主人掀翻了下來。但是他一躍而起,又跳上鞍去。
  這樣持續了好久好久。頭都暈了,周圍的地在旋轉,氈房在旋轉,遠處四散的馬群在旋轉,群山在旋轉,連天上的雲也在旋轉。後來,它實在纍了,便換成大步走着。真渴呀!
  但是又不給它飲水。到了晚上,也不給它卸下馬鞍,衹是稍稍鬆了極馬肚帶,把它挂在馬樁上歇着。籠頭上的繮繩緊緊地纏在鞍橋上,這樣馬頭就衹能平直地挺着,這個姿勢它也就無法臥倒了。馬澄收了起來,也放在鞍橋上。就這樣,它站了整整一宿。古利薩雷無可奈何地站着,為它經歷的那些不可思議的事情弄得神情沮喪。嚼環在嘴裏老是礙事,稍稍一動,就會引起銘心的疼痛,那股鐵腥味也真不好受。嘴角腫起的包早就扯破了。肋下皮帶磨破的地方又痛又癢。在氈製的鞍墊下,擦傷的背感到酸痛難受。真想能喝上口水呀!它聽到河水嘩嘩在響。這使它更加幹渴難耐。在河那邊,跟往常一樣,馬群在吃草。傳來得得的馬蹄聲、馬的嘶叫聲和值夜的牧馬人的哈喝聲。人們坐在氈包外的篝火邊歇着了。孩子們逼着狗玩,學着狗汪汪地叫。而溜蹄馬站在一旁,誰也不搭理它。
  後來,月亮升起來了。群山悄悄地從昏暗中浮現出來,在朦朧的月色下微微晃悠着。滿天的星星,閃閃發光,越來越低地垂嚮地面。古利薩雷被睏在那個地方,老老實實、一動不動地站着。好象有誰在找它。它聽到那匹小紅馬的嘶叫聲,——就是那匹跟它一起長大、形影不離的小母馬。小紅馬的額際有塊象星星那樣的白斑。它喜歡跟溜蹄馬一起飛跑。一批公馬已經在它後面追逐了,可是它就是不理它們,總是跟溜蹄馬一起跑着,遠遠躲開那些公馬。小紅馬還是馬駒子,而古利薩雷也沒有成年,不會做出那些公馬想幹的勾當。
  此刻小紅馬正在近處嘶叫着。對,這是它!古利薩雷能準確無誤地聽出它的聲音來。溜蹄馬本想也長嘶一聲來回答它,但又害怕張開那張撕裂的腫起的嘴。這太疼了。最後,還是小紅馬找到了它。小紅馬邁着輕輕的步子,跑到跟前,在月光下閃動着它額際的那塊星星樣的白斑。它的尾巴和腿都是濕淋淋的。它淌過小河而來,隨身帶着河水的涼氣。小紅馬先用面頰碰了碰古利薩雷,然後到處聞着,用它那柔軟的溫暖的嘴唇輕輕地贈着它。小紅馬柔聲地打着響鼻,招呼溜蹄馬跟它一起離開這兒。而古利薩雷卻動彈不得。後來,小紅馬把頭擱在古利薩雷的脖子上,用牙齒在它的鬃毛裏投着癢癢。本來,古利薩雷理應把頭也擱在小紅馬的脖子上,給它搔一搔脖子上的鬣毛。但是古利薩雷對小紅馬的溫存無以為報。它連動都無法動一下。它衹想喝水。要是小紅馬讓它飲足了水,該有多好!最後,小紅馬跑開了。古利薩雷目送着它,直到它的身影溶化在河對面的一片沉沉夜色之中。它來了,又走了。淚水奪眶而出,順着面頰,大滴大滴往下淌,無聲無息地落到前蹄上。溜蹄馬有生以來第一次哭了。
  一大早,主人來了。他環顧了一下四周春意盎然的群山,伸了個懶腰。他笑呵呵的,——突然感到骨頭一陣酸痛,不禁哼吟起來:
  “哎喲,古利薩雷,瞧你昨天把我摔的!怎麽樣?冷得哆嗦了吧?瞧,肚子都餓癟了。”
  他拍了拍溜蹄馬的脖子,絮絮叨叨地對它說了不少親呢的話,逗趣的話。古利薩雷哪兒能聽懂人說的話呢。塔納巴伊說:
  “得了,你別生氣了,老弟。你總不能一輩子不幹事瞎逛蕩呀。你會習慣的,一切都會順順當當的。至於說,吃了點苦頭,那麽,不這樣是不行的。老弟,生活就是那麽回事,它逼得你四個蹄子都釘上馬掌。可往後,你再遇到路上磕磕碰碰的石頭,你就不用犯愁了。你餓了,是吧?想飲水吧?我知道……”
  塔納巴伊把溜蹄馬牽到河邊。他小心翼翼地從它磨破的嘴裏取下嚼環。古利薩雷顫巍巍地俯嚮水面,感到一陣寒氣,眼睛都感到酸痛了。呵!多麽甜美的水!為此,它多麽感激它的主人啊!
  就這樣,古利薩雷很快就習慣了備鞍,絲毫也不感到馬具的拘束了。馱着騎手,它感到輕鬆愉快。主人不時輕輕地勒住繮繩,而它卻急着嚮前飛奔,一路上響起溜蹄馬式的細碎的馬蹄聲。古利薩雷學會了馱着人跑得又快又穩,這一點叫大傢贊不絶口;
  “你讓它馱一桶水,保險一滴不灑!”
  那位從前的牧馬人托爾戈伊老漢對塔納巴伊說:
  “你馴了一匹好馬,謝謝啦!你等着瞧吧,你的溜蹄馬會成為馬中的明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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