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现实百态>> 欽吉斯·艾特瑪托夫 钦吉斯艾特 Ma Tuofu   俄羅斯 Russia   俄羅斯聯邦   (1928年十二月12日2008年六月10日)
白輪船-故事外的故事
  作者:欽吉斯·艾特瑪托夫
  第一節
  第二節
  第三節
  第四節
  第五節
  第六節
  第七節
  他有兩個故事。一個是他自己的,別人誰也不知道。另一個是爺爺講的。到後來一個都沒有留下來。我們說的就是這回事。
  這一年他滿七周歲,虛歲八歲了。
  開頭是買了一個書包。一個黑色人造革書包。提手下面有明晃晃的金屬拉鏈。有裝小東西的小夾袋。總而言之,是一個很不平常的平平常常的書包。也許,種種事情就是這個書包惹出來的。
  這個書包是爺爺在外來的流動售貨車上買的。流動售貨車經常帶着山區牧民所需的貨物到處跑,有時也到聖塔什河𠔌他們的護林所這裏來轉轉。
  從護林所這裏往上去,峽𠔌裏,山坡上,全是國傢保護的山林。這個護林所總共纔三戶人傢。可是流動售貨車還是時不時地來光顧一下這些看山林的人。
  他是三戶人傢中唯一的男孩,總是他首先發現流動售貨車的到來。
  “來啦!”他喊着朝各傢的門口或窗口跑去。“賣東西的汽車來啦!”
  這條行車路,從伊塞剋湖畔通到這裏,一路上經過的全是峽𠔌、河岸,一路上淨是石頭和坑窪。汽車走這樣的路是很不簡單的。流動售貨車來到卡拉烏爾山前,就要從𠔌底慢慢往山上爬,然後再順着又陡又光的斜坡往下走很久,才能來到護林人的傢門前。卡拉烏爾山就在旁邊。夏天,小男孩差不多每天都要跑到山上去,用望遠鏡眺望伊塞剋湖。站在山上望去,路上的一切——步行的,騎馬的,更不用說汽車啦——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就象在手心裏似的。
  這一次,是在一個炎熱的夏日,孩子正在自傢的水池裏玩水,看到汽車一路灰塵滾滾地順着斜坡開了過來。水池就在河邊綫水處,水底是沙礫。這是爺爺用石頭壘成的。如果沒有這個水池,說不定這孩子早就不在人世了。正如奶奶說的,河水可能早就衝幹淨了他的骨頭,一下子衝到伊塞剋湖裏,給魚鱉蝦蟹做伴去了。而且誰也不會去找他,誰也不會哭他的,因為誰也犯不着鑽到水裏去,因為沒有多少人心疼地。暫時還沒有出這種事。要是出了這種事,說不定奶奶真的不肯撲上去救他。如果他是她親生的外孫,那當然不同啦,可是,他呢,奶奶說,他是外人。不論怎麽養活他,不論把他拉扯多大,外人總歸是外人。外人呢……要是他不想當外人呢?為什麽偏偏他該算外人?也許,外人不是他,而是奶奶自己呢?
  不過,這一點以後再講,爺爺修水池的事也以後再講……
  且說他當時看到了流動售貨車,車子正在下坡,車後拖着一團團灰塵。他高興極了,就好象知道準會給他買一個書包似的。他立即從水裏蹦出來,很快將褲子套到細細的腿上,身上還水淋淋的,渾身發青(因為河水很涼),便順着小道朝傢裏跑去,他要搶先報告流動售貨車到來的消息。
  這孩子飛快地跑着,蹦過一叢叢的樹裸子,遇到大石頭,要是蹦不過去,就繞過去。不論高高的草叢面前,不論石頭旁邊,他都片刻不肯停留,雖然他知道,它們都是很不簡單的,它們會見怪,甚至會伸出腿來絆你一跤。“賣東西的汽車來了。我等一會兒就來,”他一邊跑,一邊朝“睡駱駝”(這是他給一塊駝背的、下身理在土裏的儲色花崗岩取的名字)喊道。平時他不在他的“駱駝”的背上拍幾下,是不會輕易過去的。他總是拿出主人的姿態拍拍它,就象爺爺拍他那短尾巴駿馬那樣,隨隨便便,大模大樣,邊走邊拍,還要說一聲:“你在這裏等一會兒,我去辦點事情就來。”他有一塊“馬鞍”石,這是一塊半由半黑的花斑石,當中有一道凹腰,可以象騎馬一樣騎在上面。還有一塊“狼”石——很象一隻粗脖子、大腦門、毛色褐中帶白的狼。他常常朝它匍匐前進,朝它瞄準。但是,他最喜歡的石頭還是“坦剋”,這是一塊緊靠河水、巍然屹立在被河水衝得壁陡的岸上的巨石。看架勢,這“坦剋”就要從岸上衝下去,嚮前行進,河水就要沸騰起來,濺起白色的浪花。因為在電影裏坦剋就是這樣行進的:從岸上衝到水裏,前進……這孩子很少看電影,因此,看過的東西他記得很牢。爺爺有時帶他到山後附近的國營農場種畜場去看電影。因此岸邊就出現了時刻要衝過河去的“坦剋”。還有其他一些石頭,如“壞傢夥”,或者“好人”,甚至“機靈鬼”或者“笨蛋”。
  在花草中間也有“可愛的”、“可惡的”、“勇敢的”、“膽小的”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比如說,帶刺的田薊就是主要的敵人。他一天要跟田薊廝殺幾十次。但這場戰爭總是結束不了,田薊還是在生長,而且越來越多。可是,你瞧瞧野牽牛花,雖然也是遍地生長,它們卻是頂聰明、頂快樂的花兒。早晨它們最會迎接太陽。別的花草什麽也不懂:什麽早晨,什麽晚上,全部一樣。可是牽牛花,陽光一照,就睜開眼睛,笑了。先是一隻眼睛,然後又是一隻,然後所有的花捲兒一個接一個都張了開來。白色的,淡藍色的,淡紫色的,各種顔色的……如果坐到它們旁邊,別吱聲,就會覺得它們仿佛睡醒後在悄聲細語。連螞蟻也知道這一點。早晨,螞蟻總愛在牽牛花上跑,在陽光下眯着眼睛,聽聽花兒在說些什麽。也許,說的是昨夜的夢?
  白天,一般是在中午,他喜歡鑽到枝條細密的色拉爾珍草叢裏去。色拉爾珍草根高,沒有花,卻非常香,一蓬一蓬的,密密實實地港在一起,不許別的草靠近。色拉爾珍草是很可靠的夥伴。特別如果有什麽委屈,想哭一場而又不願讓別人看到,最好就躲到色拉爾珍草叢裏去。色拉爾珍草發出的香氣,就象松樹林裏的氣味。色拉爾珍草叢裏又熱又靜。而主要的是,色拉爾珍草不把天空遮住。盡可以仰面躺着,眺望天空。開頭淚眼模糊,幾乎什麽都分辨不出。隨後雲彩飄過來,在頂上變幻出你想看的一切。雲彩知道,你不很開心,你想遠走高飛,叫誰也找不到你,叫大傢都唉聲嘆氣:唉,這孩子不見了,現在咱們到哪裏去找他啊?……為了不出這種事,為了叫你永遠不要走掉,為了讓你靜靜地躺着欣賞雲彩,你想要什麽,雲彩就變什麽。一樣的雲彩可以變幻出千奇百怪的東西。衹要你會欣賞雲彩的巧工就行。
  色拉爾珍草叢裏非常安靜,而且它們不把天空遮住。散發着熱烘烘的松樹氣味的色拉爾珍草就是這樣的……
  他還知道許許多多關於草的事情。他對那些長在河灘草地上的銀光閃閃的羽茅草就有點瞧不起。這些羽茅草真是奇怪!一點主見都沒有。它們那柔軟、光滑的細葉兒沒有風就不能過日子。就等着風采:風往哪邊吹,它們就往哪邊倒。而且一齊彎過去,那樣整齊,就象聽到命令似的。可是如果下起雨,或者大雷雨來了,羽茅草就不知往哪裏躲藏了。慌慌張張,跌跌撞撞,拼命嚮地面上貼。要是有腿的話,大概會進得無影無蹤的……可是它們這一切全是裝的。等雷雨一過,這些沒有骨氣的羽茅草又在風中搖曳了,風往哪邊吹,它們就往哪邊倒……
  這孩子沒有夥伴,天天生活在他周圍這些自然景物的懷抱裏,衹有流動售貨車能使他忘掉一切,拼命地跑上前去迎接。沒說的,流動售貨車可不是石頭和草呀什麽的。流動售貨車上什麽東西沒有啊!
  當他跑到傢時,流動售貨車已經快要從房後繞到院子裏來了。護林所的幾座房子都面對着河,房前的場地就成了直達河邊的緩緩的斜坡,而在河對面,陡立的河岸一上去,便是漫山的森林,所以,來護林所的路衹有一條,那就是從房後繞過來。如果不是這孩子及時趕到的話,誰也不會知道流動售貨車已經到了。
  這時男子漢都不在傢,他們一早就出門了。女人們正在忙傢務。他尖聲叫了起來,朝各傢門口跑去:
  “賣東西的汽車到啦!已經到啦!”
  女人們忙活起來。連忙去找藏好的錢。爭先恐後地跑了出來。連奶奶都誇奬起他來:
  “咱們這裏就數他眼尖!”
  這孩子感到十分得意,就好象流動售貨車是他親自帶來的。他簡直高興極了,因為是他給她們送來這個好消息,因為他可以和她們一起朝房後跑,一起在帶篷貨車的車門口擠來擠去。但是,一來到這裏,婦女們馬上就把他忘了。她們顧不得他了。各種各色的貨物都有,眼睛一下子就看花了,婦女總共有三個:奶奶、別蓋伊姨媽(是他媽媽的姐姐,也是這護林所的頭頭兒護林員奧羅茲庫爾的老婆)和抱着小女孩的年輕媳婦古莉查瑪(她是輔助工謝大赫瑪特的老婆)。總共就三個女的。但是她們卻你爭我搶,將貨物翻來倒去,亂哄哄的,使得售貨員不得不要求她們按次序來,不要一齊亂嚷嚷。
  不過,他的話對婦女們不起什麽作用。她們先是一把摟過來,然後開始挑選,然後又把選過的東西一樣一樣還回去。她們把一些東西排出來,比試比試,討論討論,翻來覆去拿不定主意,一個問題問上幾十遍。有的東西她們不喜歡,有的太貴了,有的顔色又幣合適……孩子站在旁邊,覺得沒有味道。他期望出現一點奇跡的那種心情消失了,他看到流動售貨車下山時那股高興勁兒沒有了。流動售貨車突然變成了堆滿各種破爛地的普通汽車。售貨員皺起眉頭:看不出這些娘兒們會買什麽東西。他幹什麽要翻山越嶺老遠趕到這裏來呢?
  果然不出所料。娘兒們開始往後退了,她們的熱火勁兒冷下來了,甚至好象纍了。不知為什麽她們又說起自己不買的理由,不知是互相解釋,還是說給售貨員聽的。奶奶首先抱怨說沒有錢。沒有現錢,就不能買現貨。別蓋伊姨媽不經男人允許,是不敢買大件東西的。別蓋伊姨媽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因為她沒有小孩;就因為她不生小孩,奧羅茲庫爾喝了酒常常打她;所以爺爺也非常難受,因為別蓋伊姨媽是爺爺的親生女兒呀。這一回,別蓋伊姨媽買了一兩樣小東西和兩瓶伏特加。明明是白糟蹋錢,自討苦吃。奶奶忍不住了;
  “你幹嗎要自找倒黴?”奶奶不想叫售貨員聽到,低聲責備她。
  “我自己知道,”別蓋伊姨媽毫不客氣地回嘴說。
  “真蠢!”奶奶小聲說。她的聲音更低些,但是帶一種幸災樂禍的意味。要不是售貨員在場,她早就大駡別蓋伊姨媽了。天啊,她們可別吵起來!……
  幸虧年輕媳婦古莉查瑪打了岔。她嚮售貨員解釋起來,說她的謝大赫瑪特很快要到城裏去,進城是要花錢的,所以她不能大手大腳的了。
  她們就這樣在售貨車旁擠了一場,如售貨員說的,買了“一個子兒”的東西,就各自回傢去了。哼,這算什麽生意!售貨員朝走開的娘兒們背後啐了一口唾沫,就動手收拾被翻亂的貨物,準備開車走了。這時,他註意到了小男孩。
  “你幹什麽,大耳朵?”他問道。這孩子有兩衹招風耳朵、細細的脖子和大大的圓腦袋。“想買東西嗎?那就快一點,要不,我就收攤了。有錢嗎?”
  售貨員衹不過因為無事可幹,隨便問一聲,但孩子卻恭恭敬敬地回答說:
  “不買東西,叔叔,我沒有錢。”他還搖了搖頭。
  “依我看,你有錢,”售貨員裝做不相信,拉長聲音說。“你們這裏都是大財主嘛,裝窮罷咧。你那口袋裏是什麽,不是錢嗎?”
  “不是的,叔叔,”他還是很誠懇、很認真地回答,並且把一個破口袋翻了過來(另一個口袋已經縫死了)。
  “這麽說,你的錢都漏掉啦。快到你跑過的地方找找去。準能找到。”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你是誰傢的?”售貨員又問道。“莫蒙老漢傢裏的,是不是?”
  孩子點了點頭。
  “是他的外孫吧?”
  “是的。”孩子又點了點頭.
  “你媽媽在哪裏?”
  孩子一聲不響。他不願提這件事。
  “你媽媽呀,一點音信都沒有。你也不知道,是嗎?”
  “我不知道。”
  “你爸爸呢?也不知道嗎?”
  孩子不做聲。
  “你啥也不知道,夥計,你這是怎麽回事呀?”售貨員用責備的口吻逼他說。“好吧,既然不知道,那就算了。拿着!”他抓過一把糖果。“吃去吧。”
  孩子不好意思起來。
  “拿着,拿着。別耽誤時間。我該走了。”
  孩子將糖裝進口袋,便準備跟在汽車後面跑,送一送流動售貨車。他喚來了那條懶得要命的長毛狗巴爾捷剋。奧羅茲庫爾一直說要打死這條狗的,他說:養這樣的狗有什麽用?可是爺爺一直央求他等一等,說:得養一條護羊犬,然後再把巴爾捷剋帶出去宰掉。巴爾捷剋啥事也不管,吃飽了就睡,餓了就釘着人討吃的,不分自傢人和外人,衹要給吃的就行。巴爾捷剋就是這樣一條狗。不過有時候鬧得無聊,也跟在汽車後面跑跑。當然,跑得不遠。剛剛放開步子,接着就突然轉回頭,嚇得跑回傢。真是條不爭氣的狗!不過,帶着狗跑還是比不帶狗強一百倍。不論是什麽樣的狗,總是一條狗……
  孩子背着售貨員悄悄地扔給巴爾捷剋一塊糖。“你小心點兒!”他對狗警告說。“咱們得跑很久呢。”巴爾捷剋叫了兩聲,搖搖尾巴,表示還想吃。可是他不敢再給它了。人傢會不高興的.人傢給一大把糖,可不是喂狗的。
  恰好這時候爺爺來了。老人傢是到養蜂場去的。在養蜂場裏是看不到傢門口的事的.好在爺爺回來得及時,流動售貨車還沒有走呢。真巧啊。要不然,外孫就不會有書包了。今天這孩子真走運。
  那些過分精明的人給莫蒙老漢取了個外號叫“快腿莫蒙”。方圓左近的人都認識他,他也認識所有的人。莫蒙所以得到這樣的外號,就因為他一嚮對任何人,即使衹有一面之識的人,都十分熱忱,他樂意隨時為別人做事,為別人效勞。不過,誰也不看重他的熱忱,就好比一旦開始無償地散發黃金,黃金就不可貴了。人們對待莫蒙,也不象對待一般地這種年紀的人那樣尊敬。跟他相處很隨便。不論為哪一位德高望重的布古族長者舉行盛大的喪宴(莫蒙是布古族人,他覺得這很榮耀,從不放過參加同族人喪宴的機會),都派他宰牲口,迎接貴賓,扶貴賓下馬,獻茶,要不然就是劈柴,挑水。在盛大的喪宴上,四面八方來的賓客那樣多,操勞的事能少得了嗎?不論交給莫蒙什麽事情,他幹得又快又利落,主要是他不象別人那樣偷懶耍滑。村裏那些負責操辦喪宴接待大批客人的年輕媳婦,看到莫蒙幹得那樣麻利,總要說:
  “要不是快腿莫蒙,我們真招架不住!”
  帶了外孫遠道而來的這位老人傢,常常給燒茶炊的人做起下手。別人處在他這種地位會覺得這是屈辱,會受不了的。莫蒙卻毫不在乎。
  快腿老莫蒙殷勤地為客人效勞,誰也不覺得稀奇。他叫了一輩子快腿莫蒙,本來就因為這一點嘛。怪衹怪他自己是快腿莫蒙。要是旁人表示稀奇,說:你這麽大年紀,為什麽要給娘兒們當跑腿的,難道這村裏的小夥子都死光了嗎?莫蒙就回答說:“死者是我的兄弟(他把所有的布古人都當作自己的兄弟。其實,死者同其他客人的關係更為密切)。給他辦喪宴,我不來幹,誰來幹呢?衹有這樣,我們纔叫一傢人,打從我們的老祖宗長角鹿媽媽起,我們布古人就是一傢人了。聖母長角鹿傳給我們的是友愛,要我們一舉一動、一思一念都要做到這一點……”
  快腿莫蒙確實就是這樣的人!
  老老少少都跟他“你、我”相稱,可以拿他開玩笑,因為老頭子是個沒有脾氣的人;可以拿他不當回事兒,因為老頭子是個從不計較的人。難怪俗話說,不會使人尊敬自己,就要受人欺。他就不會。
  他一生會做許多事情。會做木匠活兒,會做馬具,會堆草垛;年輕時他在農莊裏幹活兒,草垛堆得頂漂亮,到鼕天都叫人捨不得拆掉:雨水落到草垛上,就象落到鵝身上一樣,嘩嘩地往下流;大雪落到上面,就象蓋起了兩面坡的屋頂。戰爭時期他當過工程兵,在馬格尼托城為工廠砌過墻,被大傢稱譽為斯塔漢諾夫式人物。復員後,在護林所搭起房子,管起了森林。雖然他名義上是個輔助工,可是管理森林的就是他,他的女婿奧羅茲庫爾則大部分時間出外交遊。除非有時上司突然來到,奧羅茲庫爾纔親自領着上司到森林裏轉轉,陪着打點野味,這時他纔成了當傢人。莫蒙還照料牲口,還養蜂。莫蒙從早到晚都在幹活兒,忙忙碌碌地過了一輩子,可就是沒有學會使人尊敬自己。
  再說,莫蒙的外表也一點沒有長者的威儀。既不氣派,又沒架子,更不威風。他是個老好人,而且叫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身上這個不起眼的人類特徵。古往今來現實都在教訓這樣的人:“別做好人,快做惡人!給你一鞭子,再來一鞭子!快做惡人!”可是,不幸得很,他始終是一個屢教不改的好人。他的瞼總是笑眯眯的,笑得皺紋上起皺紋,眼睛好象總是在問:“你要什麽?你要我給你做點什麽事嗎?你要怎樣,衹管對我講,我馬上就辦。”
  他那鼻子軟軟的、扁扁的,好象根本沒有鼻梁骨。而且他的個頭兒不高,是個麻利的小老頭兒,象個半大孩子。
  鬍子嗎,鬍子也不象樣。真是好笑。光光的下巴上三五根紅毛,這就算是鬍子了。
  你有時可以看到:忽然有一位儀表不凡的長者騎馬在路上走過,那鬍須就象一抱小麥,身穿肥大的皮襖,那寬寬的羊羔皮領子翻在外面,頭戴名貴的皮帽,騎的是高頭大馬,連馬鞍也是鍍了銀的,——儼然一副聖人和先知氣派,對這種人鞠幾個躬也夠榮幸的,這種人到處受人尊敬!而莫蒙卻生就的衹是一個快腿莫蒙。也許,他唯一的優點,就是不怕在別人眼前失去自己的尊嚴。(他坐也不講究,笑也不講究,說話、回答都不講究。這也不講究,那也不講究……)就這種意義而論,莫蒙良己也意想不到,他是一個少有的幸運兒。很多人的死,與其說是由於疾病,毋寧說是由於朝思暮想、處心積慮、時時刻刻要擡高自己的身價。(誰又不希望充當一個聰明、漂亮、叫人看得起,同時又是八面威風、一貫正確、舉足輕重的人呢?……)
  莫蒙卻不是這樣的人。他是個怪人,人們也就拿對待怪人的辦法對待他。
  衹有一件事可以使莫蒙生氣,那就是:在為某人籌辦喪宴的時候,如果忘記了請他去參加親屬會議……在這種情況下,他往往氣得不得了,而且十分難過,但這不是因為沒有拿他當回事兒,——在這種會議上他反正起不了什麽作用,不過到到場罷了,——而是因為破壞了古風。
  莫蒙有自己的不幸和傷心事,他往往因此十分苦惱,夜裏常常哭。這一點外人幾乎一無所知。傢裏人是知道的。
  莫蒙一看到站在流動售貨車旁邊的外孫,就看出這孩子有不稱心的事。但售貨員畢竟是遠道而來的人,老人傢還是先跟他打招呼。他趕快翻身下馬,兩衹手一齊嚮售貨員伸了過去。
  “大掌櫃,恭喜發財!”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的商隊平安到達啦?生意興隆吧?”莫蒙滿面春風地搖撼着售貨員的手。“咱們多日沒見啦!歡迎歡迎!”
  售貨員聽了他的話,看着他那寒磣的衣着(還是那雙綻開了縫的油布靴,還是老奶奶做的那條粗麻布褲、那件破褂子,還是那件由於雨淋日曬變成褐色的破氈帽),不禁淡淡地一笑,回答說:
  “商隊倒是平安無事。不過,這可不好,商隊到你們這裏來,你們卻躲到森林、山𠔌裏去了。而且還要叫娘兒們守住每一個子兒,就象守住命一樣。這裏哪怕貨物堆成山,卻沒有人捨得花錢。”
  “別見怪,好同志,”莫蒙不好意思地道歉說。“我們要是知道你來,决不會跑開的。至於沒有錢,那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到秋天等我們賣掉土豆……”
  “隨你講吧!”售貨員打斷地的話。“我反正瞭解你們這些臭財主。你們住在山裏,土地、幹草要多少有多少。周圍都是森林,三天也跑不遍。你不是還養牲口、養蜂嗎?可是要花錢就捨不得了。你就買床綢被面吧,縫紉機也還有一架……”
  “真的,沒有這麽多錢,”莫蒙解釋說。
  “我纔不信哩。你心疼錢,老頭子,你一股勁兒地攢錢。攢錢幹什麽呢了”
  “真的沒有。我可以嚮長角鹿媽媽發誓!”
  “好吧,那就買段絨布,做條新褲子吧。”
  “要是有錢,我一定買,我嚮長角鹿媽媽發誓……”
  “唉,真拿你沒辦法!”售貨員摔了一下手,說。“白跑一趟了。奧羅茲庫爾在哪裏?”
  “一大早就出去了,好象是到阿剋塞去了。找牧羊人有事。”
  “就是說,是作客去了,”售貨員會意地、直截了當地說。
  出現了很尷尬的冷場。
  “你千萬別見怪,好同志,”莫蒙又開口說。“到秋天,真主保佑,等我們賣掉土豆……”
  “到秋天還遠着哩。”
  “這麽着,那就請原諒了。要是肯賞光的話,就到我傢裏喝杯茶吧。”
  “我可不是來喝茶的,”售貨員謝絶了。
  他正要關車門,當下又望了一眼站在老漢旁邊、抓住狗耳朵、已準備好跟了汽車跑的孩子,說:
  “那就買個書包也好。看樣子,這孩子該上學了吧?幾歲啦?”
  莫蒙腦子裏馬上出現一個念頭:他是得嚮苦苦勸購的售貨員多少買點東西,而且外孫也確實需要一個書包,今年秋天他是該上學了。
  “噢,這話對。”莫蒙連忙掏錢。“我還沒有想到哩。可不是,已經七周歲,虛歲八歲了。來,過來,”他朝外孫喊。
  老人傢在幾個口袋裏翻了一陣子,掏出一張收藏好的五盧布鈔票。
  看樣子,這張票子他已經揣了很久,已經被壓實了。
  “拿去吧,大耳朵。”售貨員一面(目夾)眼睛逗弄小男孩,一面將書包遞給了他。“這一下就好好學習吧。學不好文化,就得一輩子跟爺爺呆在山溝裏。”
  “學得好的。我傢這孩子很伶俐,”莫蒙一面數找回的零錢,一面回答說。
  然後他朝很不自然地拿着書包的外孫望了一眼,一把將他摟到懷裏。
  “這可是一件寶貝。到秋天就可以去上學了,”他輕聲說。爺爺一隻僵硬的大手溫柔地捂在外孫的頭上。
  孩子也感覺到,喉嚨眼兒好象突然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他深切地感覺到爺爺太瘦了,他聞到了爺爺衣服上那種熟悉的氣味。那是一種幹草氣味和幹活的人的汗味。這個忠實、可靠、可親的人,也許是世界上唯一心疼這孩子的人,他就是這樣一個憨厚、有些古怪的老頭子,那些精明人就是把他叫做“快腿莫蒙”的……那又有什麽呢?不管他怎麽樣,自己有個爺爺,總是好的。
  這孩子自己都沒有料到,他會高興成那樣。以前他想都沒有想過要去上學。以前他衹看到過上學的孩子們,那是在山後伊塞剋湖畔的一些村鎮裏,他跟爺爺去參加德高望重的布古族老人的喪宴時看到的。從這一刻起,孩子就離不開書包了。他馬上就歡天喜地地跑去找護林所的所有居民,嚮他們誇耀一番。先給奶奶看:瞧,爺爺買的!然後給別蓋伊姨媽看。姨媽看到書包也十分高興,而且還誇奬了他幾句。
  別蓋伊姨媽難得有心情好的時候。她經常愁眉不展,心情十分煩躁,總是不理睬自己的外甥。她顧不了他。她有她的不幸。奶奶說:她要是有孩子的話,那她會大不一樣的。就連她的男人奧羅茲庫爾也會大不一樣。要是那樣的話,爺爺也會大不一樣,不會象現在這樣。雖然他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就是別蓋伊姨媽,小女兒就是這孩子的媽媽,——可是,他照樣不好過。沒有孩子不好,要是孩子沒有孩子,那就更糟。奶奶是這樣說的。他真不懂……
  他給別蓋伊姨媽看過之後,又拿去給年輕媳婦古莉查瑪和她的小女兒看。然後又跑往割草的地方去找謝大赫瑪特。他又一次從赭色的“駱駝”石旁邊跑過,又是沒工夫拍拍它的駝峰,又擦過“馬鞍”石、“狼”石和“坦剋”石,隨後就一直順着岸邊醋柳叢中的一條小道朝前跑,然後又順着割淨了草的長長的一條空地朝草地跑去,終於跑到了謝大赫瑪特跟前。
  謝大赫瑪特今天一個人在這裏。爺爺早就割完了自己分到的一片,也帶手割完了奧羅茲庫爾分到的一片。而且他們已經把幹革運回傢了:奶奶和別蓋伊姨媽攏堆,爺爺裝車,他也幫爺爺將幹草往大車跟前拖。他們在牛欄旁邊堆了兩個草垛。爺爺將垛頂封得十分嚴實,多大的雨也淋不過去。兩個草垛光溜溜的,就象用梳子梳過似的。每年都是這樣。奧羅茲庫爾從來不割草,全推給丈人於,就因為他好歹是個頭頭兒。他常說:“衹要我高興,馬上就能把你們辭掉。”他這是對爺爺和謝大赫瑪特說的,而且是醉後說的。他是不可能辭掉爺爺的。辭掉爺爺,誰來幹活呢?沒有爺爺,那怎麽行呢?森林裏的活兒很多,特別是秋天,事情多得很。爺爺說:“森林不象羊群,森林是不會跑散的。但是,照管森林並不省事些。因為一旦起火或者山洪暴發,樹不會自己跑開,不會挪地方,長在哪裏,就毀在哪裏。可是,一個管林子的人,就是要不讓樹木受損失。”至於謝大赫瑪特,奧羅茲庫爾是不會辭池的,因為他非常馴順。他百事不問,從不頂嘴。不過,他雖然是個又馴順又壯實的小夥子,卻懶得要命,喜歡睡大覺。所以他纔成了看林子的。爺爺說:“這樣的壯小夥子,到國營農場開汽車、駕拖拉機耕地纔是。”可是謝大赫瑪特連自己菜園裏的土豆都懶得管,菜園裏到處長滿了濱藜。古莉查瑪衹好抱着孩子去侍弄菜園。
  謝大赫瑪特一直拖着不肯割草。前天爺爺說他了。爺爺說:“去年鼕天,我不是心疼你,我是心疼牲口。所以我勻給你幹草。你要是現在還指望着我老頭子的幹草,就幹脆說咄那我就來替你割。”這話管用了,謝大赫瑪特今天一早就揮動了鐮刀。
  謝大赫瑪特聽到背後飛跑的腳步聲,便轉過身來,用襯衫袖子擦了擦臉。
  “你幹什麽?有人找我,是不是?”
  “不是的。我有一個書包了。瞧。爺爺買的。我要去上學了。”
  “就為這個跑來的?”謝大赫瑪特哈哈大笑起來。“你爺爺腦袋裏有一條糊塗蟲,”他將一個手指在鬢角上轉了兩圈。“你也是個小迷糊!好吧,讓我看看是個什麽樣的書包。”他拉了幾下拉鏈,把書包翻看一遍,便輕衊地笑着搖了搖頭,把書包還給了孩子。“別忙,”他叫道,“你究竟上哪個學校?你的學校在哪裏?”
  “什麽哪個學校?種畜場的學校唄。”
  “就是說,要到傑列賽去上學?”謝大赫瑪特吃驚地問。“到那裏得翻一座山,少說有五公裏。”
  “爺爺說,他騎馬接送我。”
  “天天來回接送?老頭子真是想迷了心竅……他自己上學倒是正當年。他可以和你坐同桌,上完課一起回傢!”謝大赫瑪特笑得前仰後合。他想象着莫蒙爺爺和外孫同坐一桌的情景,覺得好笑極了。
  孩子一聲不吭,他窘住了。
  “我這是說着玩兒的!”謝大赫瑪特解釋說。
  謝大赫瑪特輕輕地彈了一下孩子的鼻子,把爺爺那製帽的帽檐一下子拉到他眼睛上。莫蒙一嚮不戴林業人員的製帽,他不好意思戴(“我算得什麽官兒?除了我的吉爾吉斯氈帽,別的什麽帽子我都不戴。”)。莫蒙夏天戴的是舊式的氈帽——一頂用褪了色的黑緞於緣邊的白色尖頂帽,這是一種過了時的騎士帽;鼕天戴的也是舊式的羊皮帽。林業工人的緑製帽他就給外孫戴了。
  謝大赫瑪特聽到新聞後采取了這種嘲笑的態度,這使孩子很不高興。他皺着眉頭將帽據嚮上面推了推,當謝大赫瑪特想再一次彈他的鼻子時,他將頭一扭,頂嘴道:
  “別沒有完!”
  “嘿,你火氣還不小哩!”謝大赫瑪特笑了笑。“你別不高興。你的書包好極了!”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現在你滾吧。我還要割草呢……”
  謝大赫瑪待朝手心裏吐了一口唾沫,提起鐮刀又割了起來。
  孩子朝傢裏跑去。又是經過那條小道,又是擦過那些石頭。暫時還是沒工夫跟石頭玩。書包可是一件了不起的東西。
  孩子喜歡自言自語。不過,這一次他不是自己跟自己說話了,他對書包說起話來:“你別信他的話,我爺爺纔不是那樣呢。爺爺不會耍滑,所以大傢愛笑話他。就因為他不會耍滑嘛。他會送咱們去上學的。你還不知道學校在哪裏吧?不怎麽遠。我等會兒指給你看看。咱們到卡拉瑪爾山上用望遠鏡就可以看到。我還要指給你看看我的白輪船。不過,咱們先得到棚子裏去。我的望遠鏡就藏在那裏。我本當是照看牛犢的,可是我每次都要跑去看看白輪船。咱們傢的牛犢已經老大了——它要是掙起來,你扯都扯不住,——可是它還老是戀着母牛吃奶呢。那條母牛就是它媽媽,媽媽是不心疼奶的。你懂嗎?當媽媽的從來就沒有什麽捨不得給孩子的。古莉查瑪就是這樣說的,因為她有個女孩……一會兒就要擠牛奶了,隨後咱們就趕牛犢去吃草。它吃它的草,咱們就爬到卡拉烏爾山上去,到山上就可以看到白輪船了。我跟望遠鏡也常常這樣說話。現在,我、你、望遠鏡——咱們三個在一塊兒了……”
  他這樣朝傢裏走着。他很喜歡跟書包講話。他打算再講下去,想講講他自己,因為書包還不瞭解他呢。可是他的思路給衝亂了。旁邊傳來了馬蹄聲。有一個人騎着一匹灰馬從樹林裏鑽了出來。這是奧羅茲庫爾。他也回傢來了。他這匹個人專用、不許別人騎坐的灰馬阿拉巴什鞍轡齊全,有勒胸皮帶、銅馬鐙,還有叮當直響的銀墜兒。
  奧羅茲庫爾的帽子歪戴在後腦勺上,那紅紅的、搭拉着短發的前額完全露了出來。他熱得昏昏沉沉,就在馬上睡了起來。仿效區首長服裝式樣縫製得不怎麽地道的絨布製服褂從上到下全敞開着。白襯衣從腰帶底下掙了出來。一副酒足飯飽的樣子。他剛剛作客回來,馬奶酒喝足了,肉也吃飽了。
  附近一帶的牧羊人和牧馬人每當夏季進山放牧時,常常將奧羅茲庫爾請去吃酒。他有許多老相識。但請他吃酒是有打算的。奧羅茲庫爾是個用得着的人。特別是那些要蓋房子的人離不了他。有些人要蓋房子,但是自己天天呆在山裏,扔不下牲畜,離不開,到哪裏去弄建築材料呢?尤其是到哪裏去弄木料呢?可是,衹要能討得奧羅茲庫爾喜歡,好說,你就可以從保護林裏挑幾根上等原木弄走。要不然,你就得永遠趕着牲畜在山裏遊蕩,你的房子一輩子也蓋不起來……
  醉得渾身無力、一副了不起的樣子的奧羅茲庫爾大模大樣地用熟皮皮靴的尖兒踩住馬鐙,在馬鞍上打着嗝兒,騎馬過來了。
  當孩子搖着書包,迎着他跑來的時候,他猛地一驚,差點兒從馬上跌下來。
  “奧羅茲庫爾姨父,我有書包了!我要去上學了。你瞧我的書包!”
  “哼,該死的!”奧羅茲庫爾驚得勒住馬,駡了一聲。
  他用睡得紅紅的、腫脹的醉眼朝孩子望了望:
  “你幹什麽?從哪裏來?”
  “我回傢去。我有一個書包,我拿給謝大赫瑪特看的,”孩子泄了氣,小聲說。
  “好啦,玩去吧,”奧羅茲庫爾嘟噥着說。說完,又搖搖晃晃地騎着馬往前走。
  他哪裏有閑心思去管這渾蛋的書包?哪裏有心思去理睬這個被父母遺棄的孩子、老婆的外甥?他自己就夠倒黴的了。老天爺連一個親兒子、一滴親骨血都不肯給他,可是給起別人來卻沒完沒了,大方得很……
  奧羅茲庫爾鼻子一酸,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他又難過,又痛恨。難過的是,這一輩子留不下後代;恨的是老婆不生孩子。是她,該死的婆娘,多少年懷不上孩子……
  “我要好好收拾你!”奧羅茲庫爾攥緊沉甸甸的拳頭,心裏發狠說。他低聲抽搭着,盡量不哭出聲來。他自己知道,他一回到傢就要挨她。奧羅茲庫爾每次喝了酒都是這樣的。這個牛一樣的漢子一難過起來,一恨起來,就要瘋狂地發作。
  孩子跟在後面順着小路走着。他覺得奇怪:前面的奧羅茲庫爾忽然不見了。原來奧羅茲庫爾拐到了河邊,下了馬,扔下繮繩,運直地穿過高高的草叢朝水邊走去。他用兩衹手捂着臉,縮着頭,搖搖晃晃、踉踉蹌蹌地走着。到了水邊,蹲了下來。他一捧一擇地掬起河裏的水往自己臉上澆。
  “看樣子,他是熱得頭痛了,”孩子看到奧羅茲庫爾用水澆自己的臉,便這樣想。他不知道奧羅茲庫爾剛纔哭過,而且差點兒要失聲痛哭。他哭,因為跑來迎接他的不是他的兒子;他哭,還因為他缺少一種要緊的東西,不然的話,至少會對這個搖着書包跑來的孩子說幾句有人情味的話的。
  在卡拉烏爾山頂上可以眺望四面八方的景物。孩子趴在地上,調節着望遠鏡的焦距。這是一架遠程的軍用望遠鏡。是爺爺因為多年護林有功得到的奬品。老頭子不喜歡擺弄望遠鏡,他說:“我的眼睛不比望遠鏡差。”可是外孫卻愛立了這玩意兒。
  他這一次上山,帶了望遠鏡,還帶了書包。
  開頭出現在圓孔裏的景物跳動着,十分模糊,接着一下子就清楚起來,穩住不動了。這比什麽都有趣。孩子屏住呼吸,生怕碰動了對好的焦距。然後他又將視綫轉嚮另一點,於是一切又模糊起來。他又轉動起目鏡。
  在這裏,什麽都能看得到。能看得見那些最高最高的、差點兒就挨着天的雪山頂。它們在所有的山巒後面,俯瞰着所有的山巒和整個的大地。那些比雪山稍低些的山上,森林密佈,下層是密密的闊葉樹林,上層是黑魈魈的鬆林。還能看到昆蓋伊山嚮陽的一面。昆蓋伊山的山坡上,除了野草,什麽都不長。就在湖所在的方向,還有一些更小的山,那簡直是一些光禿禿的石頭被。這些石坡腳下就是川地,川地與湖相接。還是這個方向,有田野、果園、村落……田野上的莊稼這裏那裏已經緑裏透黃,收割期漸漸近了。一輛輛小小的汽車象小老鼠一樣在路上跑着,後面拖着長長的灰尾巴。在大地最遙遠的一隅,在視綫盡頭處,彎彎的一帶沙灘過後,便是湛藍湛藍的湖水。那就是伊塞剋湖。那裏水天相連。再遠望,就什麽也望不到了。湖面上無風無浪,波光粼粼,無限寥廓。隱隱能看到拍岸的波浪濺起白色的水花。
  孩子朝這一方望了根久。“白輪船還沒有來呢,”他對書包說,“那就再來看看咱們的學校好啦。”
  從這裏望去,山後附近的𠔌地盡在眼底。在望遠鏡裏甚至可以看得清,有一位老奶奶坐在房前窗下,手裏正織着毛綫。
  傑列賽𠔌地沒有樹林,衹是有些地方還保留着一棵兩棵躲過了砍伐的老松樹。以前這裏曾經是一片森林。如今是一排排蓋了石棉瓦的牲口棚,還有一大堆一大堆的飼草和黑糊糊的牲口糞。這裏是為奶牛場培育良種幼畜的。就在離牲口棚不遠的地方,有一條短短的小街,那就是養畜人居住的村子。這條小街一溜慢坡下來,盡頭處有一座不象住傢的小房子。那就是一所四年製學校。高年級的孩子們都到國營農場上寄宿學校去了。在這所學校學習的全是小傢夥。
  這孩子過去喉嚨疼,爺爺曾經帶他到那個村子找過醫生。這會兒他用望遠鏡全神貫註地望着那所小小的學校,望着那褐色瓦屋頂、那孤零零的歪斜的煙囪,望着膠合板木牌上手寫的“小學”這個詞兒。他不識字,但他猜得出上面就是這樣寫的。用望遠鏡什麽都能看得見,連最小的、小得不可思議的東西都能看得清。石灰墻上刻劃的字跡、窗玻璃上加村的玻璃、涼臺上凹凸不平的木板——全都歷歷在目。他想象着,他就要帶書包到那裏去,就要踏進現在正挂着一把大鎖的那個門了。門裏面又是什麽呢?
  看過了學校,孩子又將望遠鏡對準湖面。但湖面上還是老樣子。白輪船還沒有出現。孩子轉過身,背對着湖坐了下來,將望遠鏡扔在一旁,朝山下望去。就在山腳下面,在長形𠔌地裏,一條洶涌奔騰的山河泛着銀光,從一片一片的石灘中間穿過。河的一邊有一條路,這條路跟河一起碗蜒前進,又跟河一起消失在峽𠔌轉彎處。河對岸則是懸崖和森林。聖塔什森林就從這裏起,嚮山上伸去,一直鑽到皚皚的白雪底下。爬得最高的是松樹。在連綿不斷的山脊上,在冰雪懷抱裏,岩石叢中,到處生長着松樹,一叢一叢的,象黑黑的毛刷。
  孩子望着護林所的房子、草棚和牲口棚,覺得好笑極了。從山上看去,這些房捨顯得又小又不牢實。護林所過去,河邊上,便是他十分熟悉的那些石頭了。所有那些石頭——“駱駝”、“狼”、“馬鞍”、“坦剋”——他都是在這卡拉烏爾山上用望遠鏡第一次發現,隨即給它們取了名字的。
  孩子頑皮地一笑,站起來朝院子扔了一塊石頭。石頭就落到了山上。孩子在原地坐了下來,又用望遠鏡觀察起護林所。他先是將望遠鏡倒過來看——房捨跑得老遠老遠的,變成了小小的玩具盒子。巨石變成了小石子。爺爺在淺水處修的水池更是好笑——水淺得衹能沒到麻雀的爪子。孩子噗哧一笑,搔了搔頭,趕緊掉轉望遠鏡,調好了焦距。放大了許多倍的他那些心愛的石頭,好象抵到了鏡頭上。“駱駝”、“狼”、“馬鞍”、“坦剋”的樣子都很動人:遍身都是統和棱,兩側都有斑斑點點的鐵銹色苦薛;主要的還是,都很象他所想象的東西。“嘿,你這衹‘狼’好神氣!這‘坦剋’真夠成風!……”
  幾塊大石頭過去,水淺處,便是爺爺修的水池了。河邊這塊地方,用望遠鏡看得很清楚。河水在這裏打了個彎兒,從急流處拐到寬闊的沙灘上,翻着騰騰的細浪,重又拐嚮洶涌的急流。灘上的水有齊膝深。但是水流也很急,可以毫不費力地把他這樣大的孩子衝到河中心去。為了不叫流水衝走,孩子總是抓住河邊的柳裸子(柳棵子就長在河邊,有些枝條在地面上,有些枝條在水裏搖曳着),再到水裏去打撲騰。這算什麽遊泳?就象一匹馬給拴住了。而且還有許多不開心的事,還要挨駡呢!奶奶就數落爺爺:“他要是給衝到河裏去,就讓他自作自受好啦,我纔不管呢。爹娘都不要他了,我犯不着來心疼地。別的事夠我操心的了,我可投有工夫管他。”
  老頭子能對她說什麽呢?看來,老婆子講得也有道理。但是,也怪不得孩子:河就在跟前,差不多就在門口嘛。不管老婆子怎樣嚇唬,孩子還是照樣往水裏鑽。於是莫蒙就下定决心,要在淺水灘上用石頭壘一個水池,讓孩子在裏面遊水,免得出事兒。
  為了選得大些的石頭,不叫流水衝跑,莫蒙老漢翻弄了多少石頭啊!他將大石頭抱到肚子上,一塊一塊地搬過去,站在水裏,一塊挨一塊地壘起來,要壘得使河水能從石頭縫裏暢快地流進來,又能暢快地流出去。這個又可笑、又幹癟、衹有幾根稀稀拉拉小鬍子的小老頭,穿着濕滾滾的、貼在身上的褲子,整天整天地在壘這個水池。到晚上,纍得就象癱了一樣,不住地咳嗽,連腰都直不起來。這下子奶奶又來火了:“小的是傻瓜,——他總是小孩子;老的也是傻瓜,又怎麽說呢?你排命瞎折騰什麽?給他吃,給他喝,不就夠了嗎?還要撥他,由着他胡闹。哼,這樣下去,不會有好結果的!……”
  不管怎麽說,淺水灘上的水池修得真不錯。現在這孩子遊泳不用提心吊膽了。抓住柳條,溜下岸去,就可以朝前遊了。而且一定要睜着眼睛遊。魚是睜着眼睛在水裏遊的,所以他也要睜着眼睛遊。他有這樣一個奇怪的幻想:想變成魚。想遊得遠遠的。
  這會兒,孩子用望遠鏡望着水池,想象着他怎樣甩掉褂子和褲子,光着身子,打着哆嗦,鑽進水裏。山河裏的水總是涼的,剛進水都喘不過氣來,但是過一陣子就習慣了。他想象着,他怎樣抓住柳條,臉朝下跳進流水裏。頭上的水啪地一聲合攏起來,河水在肚子底下、背上、腿上刷刷地直竄。在水底下,外面的聲音聽不見了,耳朵裏面還是一股勁兒地嘩嘩響。他睜着眼睛,拼命去看水下一切能看得到的東西。他將眼睛拼命睜大,都睜疼了,但他得意地自己笑笑,還在水裏伸伸舌頭。他這是給奶奶看的。要她知道,他纔不會淹死呢,他一點也不害怕。然後他放開手裏的柳條,河水就衝着他連翻帶滾地朝前去,直到他的兩衹腳抵在水池的石頭上。這時纔快活瘋了哩!他一下子從水裏跳起來,爬上岸,重新又朝柳棵子跑去。這樣重複許多次。在爺爺修的水池裏,哪怕一天遊一百次,他也願意。不變成魚,决不罷休。無論如何,他一定要變成魚……
  孩子朝河邊看着看着,又把鏡頭轉嚮自傢的院子。母雞、帶着小火雞的老火雞、靠在木頭上的斧頭、冒着煙的茶炊以及院心裏各種各樣的東西都顯得非常大,也非常近,好象就在跟前,他不由得伸出手去摸。這時,他看到變得跟大象一樣大的褐色牛犢正心安理得地嚼着挂在繩子上的衣服,不禁嚇了一跳。那牛犢快活得將眼睛眯成一條縫兒,嘴邊流着口水——它覺得大口大口地嚼着奶奶的連衫裙,太有味道了。
  “啊,你這渾蛋東西!”孩子拿着望遠鏡欠起身來,將手直揮。“快滾開!聽見嗎,給我滾遠些!巴爾捷剋!巴爾捷剋!(在望遠鏡裏看到,狗正悠閑自在地躺在墻腳下。)去咬它,快去咬它!”他絶望中對狗下起命令。
  可是狗連耳朵也不肯動一下。它衹顧躺着,好象什麽事也沒有似的。
  就在這時,奶奶從房裏出來了。她一看到眼前的事,驚得將兩手揚得高高地一拍。抓起一把掃帚就朝小牛奔去。小牛跑了,奶奶跟在後面攆。孩子一面將鏡頭對着她,一面蹲了下來,免得讓她看到他在山上。奶奶攆跑了牛犢,使一面駡着,一面朝傢裏走。她因為生氣,因為跑了一陣子,不住地喘着粗氣。孩子看她看得十分真切,就象跟她在一起似的,甚至比在一起還要真切。他對她使用了特寫鏡頭,就象在電影裏局部地表現一個人的臉時那樣。他看到她那氣得(目夾)起來的黃眼睛。他看到,她那皺皺巴巴、一道褶一道褶的瞼變得通紅通紅的。就象電影裏聲音突然不響了一樣,奶奶的嘴巴在望遠鏡裏急促而無聲地翻動着,露出她那帶豁子的幾顆殘牙。她叫些什麽,在遠處是聽不到的,但是,她的話這孩子卻覺得聽得十分清楚、十分真切,就象是對着他的耳朵講的。嘿,她駕起他來纔兇哩!他都能背得出來:“哼,等着瞧吧……你總要回來的。看我收拾你!我可不象你爺爺。我說過多少次,要把這個渾蛋望遠鏡扔掉。又跑到山上去了。快叫那條鬼輪船翻掉吧!快叫火燒掉,快沉掉吧!……”
  孩子在山上沉重地嘆了一口氣。在這樣的日子裏,在給他買了書包、他已經想着妥去上學的時候,還要他去看牛犢呢!……
  奶奶還不肯罷休。她一面還在駕着,一面翻來覆去地看她那件被嚼爛了的連衫裙。古莉查瑪抱着女兒走到她跟前。奶奶將事情說給她聽,越說越冒火。她朝山上直搶拳頭。她那幹瘦的黑糊糊的拳頭氣勢洶洶地在鏡頭前面晃動着:“你倒玩得快活!叫那條鬼輪船快翻掉!快叫火燒掉,快沉掉!……”
  院子裏的茶炊已經燒開了。在望遠鏡裏可以看到,一股股的水氣從蓋子底下直往外冒。別蓋伊姨媽出來拿茶炊。又惹起事來。奶奶把她那件被嚼爛的連衫裙差點兒捅到別蓋伊姨媽的鼻子上。那意思是:喂,瞧瞧你外甥做的好事!
  別蓋伊姨媽連忙安慰她、勸她。孩子在猜想她說些什麽。大概還是過去說的那些話:“媽媽,別生氣。他還小嘛,不懂事啊,能要他怎樣呢?他一個人在這裏,連個伴兒也沒有。幹嗎要吵他,幹嗎要嚇唬一個小孩子呢?”
  毫無疑問,奶奶對她的話是這樣回答的:“你別來教訓我。你自己生一個試試看,到時候你就知道,該要孩子怎樣了。他整天呆在山上幹什麽?看看牛犢都沒有時間啦?在山上張望什麽?張望他那不正經的爹娘?張望那兩個生了他就各奔東西的混賬傢夥?你倒是好,幹脆一個也不生……”
  甚至在這樣遠的距離孩子在望遠鏡裏都能看到,別蓋伊姨媽那凹下去的兩額氣得煞白,渾身都在哆嗦;他知道姨媽會怎樣回敬她,果然,她衝着繼母的臉嚷了起來:“你自己又怎樣,老妖婆?你生了幾個兒子、幾個女兒?你算什麽東西?”
  這一下就不得了啦!奶奶氣得爆啤直叫。古莉查瑪過來拉架、勸解,抱住奶奶,想把她拉回傢去,可是她更來勁了,象個瘋子一樣地滿院子亂蹦亂竄。別蓋伊姨媽抓起熱氣騰騰的茶炊,幾乎是跑着朝房裏走去,一路上茶炊裏的開水直往外沒。奶奶有氣無力地坐到一根木頭上,放聲大哭,怨自己命苦。這會兒把孩子忘掉了,這會兒連老天爺和整個人世間都被她駡上了:“我呀!你問我算什麽?”奶奶衝着姨媽的背後吼道。“要不是老天爺害我,要不是老天爺收走我的五個娃子,要不是我那獨獨一個兒子在十八歲上打仗死了,要不是我那再好不過的老頭子泰加拉跟着羊群在大風雪裏凍死,我會來到這裏,跟你們這些看林子的過起來?難道我象你那樣不會生孩子嗎?要不是我命苦,到老來會跟你爹,跟傻頭傻腦的莫蒙過起日子?該死的老天爺,我犯了什麽罪,你這樣懲治我啊?”
  孩子拿開望遠鏡,傷心地垂下了頭。
  “現在咱們怎樣回傢去呢?”他小聲對書包說。“這都怪我,怪渾蛋小牛。還要怪你,望遠鏡。你總是引着我來看白輪船。你也有錯兒。”
  孩子朝四周望了望。四面都是山,到處是懸崖峭壁、亂石、森林。一道道閃閃發光的小溪,從高處的冰川上無聲地落下,衹是來到這下面,流水好象纔終於學會了說話,為的是到了河裏就永遠吵個不歇。群山啊,是那樣雄偉,那樣巍峨。孩子此時此刻感到自己大小、太孤單,感到無依無靠。衹有他和山,山,山,到處是高山。
  太陽已經西斜,漸漸朝湖的方向落去。已經不怎麽熱了。嚮東的山坡上出現了短短的陰影。這會兒太陽就要越落越低,陰影就要朝下,朝山腳爬去了。每天這個時候,伊塞剋湖上都要出現白輪船的。
  孩子用望遠鏡盡量朝最遠處望去。他屏住了氣:是它!他頓時什麽都忘了。前方,在伊塞剋湖湛藍湛藍的邊緣上,出現了白輪船。來了!就是它!成排的煙囪。白輪船又長、又威武、又漂亮。行駛起來,就象滑行在琴弦上似的,又直又平穩。孩子趕緊用衣襟擦淨了玻璃,又一次調好了焦距。輪船的輪廓更清楚了。現在可以看出,輪船在波浪中微微顛簸着,船尾局面拖着一條明晃晃的、泡沫翻滾的長帶。孩子目不轉睛地欣賞着白輪船。要是能依他的心願,他一定央求白輪船開近些,讓他看着船上的人。可是白輪船不知道這一點。白輪船慢慢地。十分氣派地衹管走自己的路,不知何處而來,不知嚮何處去。白輪船在湖上行駛,很長時間都能看得到;孩子也要想很長時間,他想的是他怎樣變成魚,順着河遊去找白輪船……
  有一次,那是他第一次在卡拉烏爾山上看到藍色的伊塞剋湖上的白輪船,看到如此美麗的景象,他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將起來,他一下子就斷定,他的爸爸(他的爸爸是伊塞剋湖上的水手)就在這條白輪船上。他相信這一點,因為他非常希望是這樣的。
  他既不記得爸爸,也不記得媽媽。他一次也沒有見過他們,他們誰也沒有來看過他。但是孩子知道:他的爸爸在伊塞剋湖上當水手,他的媽媽同爸爸離婚以後,將兒子留給爺爺,自己到城裏去了。一去就再沒有回來。她去的那個城市很遠,要過許多山,山過去是湖,湖過去還要過許多山。
  爺爺有一次到那個城市去賣土豆。去了整整有一個星期。回來後,在吃茶的時候對別蓋伊姨媽和奶奶說,他看到了女兒,也就是這孩子的媽媽。她在一個大工廠裏做織布工。她有了新家庭,有兩個女兒,她將她們送進了幼兒園,一星期衹能見一次面。她住的是一座大樓,但是衹住了其中很小的一間,小得沒有地方轉身。在院子裏誰也不認識推,就象在市場上一樣。回到自己房裏,馬上將門一關,——大傢都是這樣過日子。天天關起門來坐着,象坐牢一樣。她的丈夫好象是個司機,在大街上開公共汽車接送行人。早上四點鐘就出去,很晚纔回傢。活兒也不輕。老人傢說,女兒老是哭,求他多多擔待。他們在等待分配新房子。什麽時候能分到,還不知道。但是,一旦分到了,要是丈夫答應的話,她就把兒子接去。她請他老人傢暫時還等一等。爺爺勸她不要難過。最要緊的是,要跟丈夫過得和睦,別的事情都好說。至於兒子,更不用挂心。“衹要我活着,這孩子我誰也不給;等我死了,自有蒼天指引他,一個活人總會找到路走的……”別蓋伊姨媽和奶奶一面聽爺爺講,一面不住地嘆氣,甚至還一起哭過一陣子。
  也就是在那一次喝茶的時候,他們也談到了他的爸爸。爺爺聽人傢說,他從前的女婿,也就是這孩子的爸爸,好象還是在一條輪船上當水手,好象也有了新家庭,有了孩子,不知是兩個,還是三個。就住在碼頭旁邊。好象他已經戒酒了。他的新妻子每次都要帶着孩子到碼頭上迎接他。“這麽說,”孩子想,“他們接的就是他的這條船了……”
  輪船前進着,漸漸遠去。它那長長的白色身軀在藍色的湖面上悠悠地行進着,煙囪裏吐着青煙,並不知道有個孩子變成孩兒魚正朝它遊去。
  他希望這樣來變魚:身上一切全是魚的——魚身子,魚尾巴,魚翅膀,魚鱗,——衹有頭還是自己的,讓又大又圓的頭長在細細的脖子上,還讓頭上長兩衹招風耳朵和一道道傷痕的鼻子。眼睛也要象原來的。當然,象是象,但不能完全跟現在一樣,要眼睛看東西能夠跟魚眼睛一樣。這孩子的睫毛就象小牛的睫毛那樣長,長長的睫毛不知為什麽總是忽閃忽閃的。古莉查場說:要是她的女兒有這樣的睫毛,長大了會是一個多麽漂亮的姑娘啊!為什麽一定要成為漂亮姑娘或者漂亮小夥子呢?他纔不稀罕呢!他覺得漂亮的眼睛毫無用處,他要的是能夠在水下看東西的眼睛。
  應當是在爺爺修的水池裏變。搖身一變,他就是魚了。然後他一下子從水池裏蹦到河裏,鑽進洶涌的激流,順流而下。然後就一面遊,一面不時地蹦到水面上前兩邊看看,因為老在水底下遊也沒有意思。他順着湍急的河水往下去,擦過高高的紅粘土陡岸,隨着激浪,越過石灘,經過山邊和林邊。他跟自己的石頭夥伴們告別:“再見了,‘睡駱駝’;再見,‘狼’;再見,‘馬鞍’;再見,‘坦剋’。”等他遊到護林所旁邊,他要跳出水面,嚮爺爺擺擺魚翅膀打個招呼:“再見,爺爺,我很快就要回來的。”爺爺看到這樣的稀奇事兒簡直驚呆了,不知道怎樣纔好。還有奶奶,還有別蓋伊姨媽,還有古莉查瑪和她的小女孩,一齊都張大了嘴巴站着。哪裏見過這樣的怪事:頭是人頭,身子卻是魚身!他也朝她們擺擺翅膀:“再見了,我要去伊塞剋湖,到白輪船上找我那當水手的爸爸去。”巴爾捷充大概會順着河岸跑的。狗也從來沒見過這種事情。狗要是膽敢跑到水裏來跟他,他就喊:“不行,巴爾捷剋,不行!你會淹死的!”然後他又繼續往前遊。他從吊橋的鐵索下面鑽過,又擦過岸邊的河柳叢,然後就順着水聲隆隆的峽𠔌一路嚮下,一直進入伊塞剋湖。
  伊塞剋湖象大海一樣遼闊。他在伊塞剋湖的波浪裏遊着,過了一浪又是一浪,過了一浪又是一浪,終於來到白輪船跟前。“你好,白輪船,我來了!”他對白輪船說,“天天拿望遠鏡望你的就是我。”船上的人都感到十分吃驚,一齊跑上來看這件稀奇事兒。這時他對當水手的爸爸說:“爸爸,你好,我是你兒子。我是來找你的。”“你算什麽兒子?你是半人半魚!”“你快把我拉上船,我就變成人形了。”“妙極了!好吧,咱們就來試試看。”
  爸爸撒下魚網,從水裏將他撈上去,放到甲板上。他一下子就恢復了原形。然後……然後……
  然後白輪船繼續往前開。他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把自己的全部生活都講給爸爸聽。講講他那裏的山,講講那些石頭,講講那條河和山林,講講爺爺修的水池,他就是在那裏學遊水的,學着象魚一樣睜着眼睛遊……
  當然,他要對爸爸講講他在莫蒙爺爺傢過得怎樣。要爸爸別因為人傢喊他“快腿莫蒙”就以為他不好。這樣的爺爺到哪裏都找不到,這可是最好的爺爺。但是他不捨耍滑,就因為這樣,大傢都取笑他。奧羅茲庫爾姨父還常常駡他老人傢。有時當着很多人的面駡爺爺。爺爺不但不還嘴,而且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甚至還替他幹森林裏的活兒,幹傢裏的活兒。還不光是幹活兒呢!每次奧羅茲庫爾姨父喝得醉醺醺地騎着馬回來,爺爺不但不當面朝他狠狠地吐幾口唾沫,反而跑上去迎他,扶他下馬,將他扶進屋裏,讓他躺到床上,給他蓋上皮襖,生怕他着涼,生怕他頭疼;然後去解下馬鞍,將馬刷一刷,喂一喂。這都是因為別蓋伊姨媽不會生孩子。為什麽要這樣呢,爸爸?頂好是這樣:想生就生,不想生就拉倒。奧羅茲庫爾姨父一打起別蓋伊姨媽,爺爺纔可憐呢。他比自己挨打都難受。別蓋伊姨媽一喊叫,爺爺心裏就象刀戳一樣。可是,他又能怎樣呢?他想跑去幫女兒說話,奶奶卻不叫他去,她說:“別多管閑事,由他們自己去。幹你老頭子什麽事?又不是你的老婆。你就好好呆着吧。”“她是我的女兒呀!”奶奶就說:“要不是門挨門地住在一起,要是離得很遠,那你又怎麽辦?每次打架,你都騎着馬跑去放架?要是那樣,誰還要你女兒做老婆?”
  我說的奶奶,可不是原來的那個奶奶。爸爸,你大概不認識她。這是另外一個奶奶。我還很小的時候,親奶奶就死了。後來就來了這個奶奶。我們這裏的天氣總是叫人摸不透:一會兒晴,一會兒陰,一會兒又是雨又是冰雹。這個奶奶就是這樣的,叫人摸不透。有時很和氣,有時很兇,有時一點不象個奶奶。一發起脾氣,簡直要吃人。我和爺爺就不吭聲。她說,不管怎樣給外人吃,給外人喝,別想得什麽好處。爸爸,我可不能算外人。我是一直跟爺爺在一起的。她纔是外人呢。她是後來到我們傢來的。她倒喊起我外人來了。
  鼕天,我們那裏的雪齊我脖子深。一個一個的雪堆才高哩!要是到森林裏去,衹有騎着大灰馬阿拉巴什纔行,大灰馬能用胸膛撥開雪堆。我們那裏的風也很厲害,叫你站都站不住。湖上起浪的時候,你的輪船東倒西歪的時候,不用問,那就是我們聖塔什的風到湖上發威來了。爺爺說,很久很久以前,敵人的軍隊前來侵奪這塊土地。這時候我們的聖塔什河𠔌起了大風,颳得敵人坐不住馬鞍。敵人都下了馬,但是步行也不行。風沙打得他們滿臉是血。他們就轉過身去避風,風就在背後趕他們,不叫他們立定腳跟,把他們一個不留地全都從伊塞剋湖邊趕走了。這風就是這樣厲害。我們就住在這樣的風口裏!風就是從我們那裏颳起的。整個鼕天,河那邊的森林叫風吹得喀喀嚓嚓、呼呼喇喇直響,嗚嗚地直叫。真叫人害怕。
  鼕天,森林裏事情不怎麽多。我們那裏到了鼕天簡直就沒有人,不象夏天放牧的人來時那樣熱鬧。夏天,我很喜歡那些放牧的人帶着羊群和馬群在大草甸子上過夜。不錯,天一亮他們就要進山去的,但是,跟他們呆一會兒還是很有意思的。他們的孩子和女人們都是坐卡車來的。他們還用卡車運來帳篷和各種各樣的東西。等他們稍微安頓下來,我就和爺爺去看他們,跟所有的人握手問好。我也跟他們握手。爺爺說,年紀小的人總是要先嚮人伸手。要是不伸手,那就是不尊敬人。爺爺又說,七個人當中,就可能有一個人是先知。先知就是非常善良、非常聰明的人。誰跟他握過手,誰就會一輩子都有福氣。我就說;要是這樣的話,那這個先知為什麽不說他是先知,讓我們大傢都去跟他握手呢?爺爺笑了,他說:問題就在於,先知不知道自己是先知,——他是普通人嘛。衹有強盜纔知道自己是強盜。這話我不完全懂,但我總是嚮人傢問好,雖然我常常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我跟爺爺到草甸子上去,是不覺得拘束的。
  “歡迎你們到祖先夏牧的地方來放牧!牲口和人都平安嗎?孩子們都平安嗎?”這是爺爺說的。我就光是握握手。大傢都認識爺爺,爺爺也認識大傢。爺爺很高興。他要說的話很多,他嚮外來的人問長問短,自己也講講我們這裏的事情。我跟孩子們在一起,就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但是,過一會兒我們就玩起捉迷藏,又學打仗,玩得非常帶勁兒,簡直不想走了。要是永遠是夏天,要是天天能跟孩子們一塊兒在草甸子上玩,那該有多好啊!
  我們玩的時候,火堆一直是燒着的。爸爸,你以為,有了火堆,草甸子就完全亮了吧?纔不是這樣呢!衹有火堆旁邊是亮的,在一圈亮光以外比原來還黑。我們學打仗,就在這黑地裏躲藏和進攻,好象就限電影裏一樣。如果你是指揮員,大傢就都聽你的。指揮員指揮打仗一定是很有意思的……
  過一會兒,月亮出山了。在月亮地裏玩起來更有意思,可是爺爺要帶我走了。我們回傢的路上,走過草甸子,穿過樹棵子。一群群的羊靜靜地躺着。一匹匹的馬在旁邊吃草。我們走着,聽到有人唱起歌來。是一個年輕的牧人,也許是個老牧人了。爺爺要我站住:“聽聽吧。這樣的歌是不容易所到的。”我們就站着聽起來。爺爺連聲說好,隨着歌聲不住地點頭。
  爺爺說,古時候有一個可汗捉住了另一個可汗。這個可汗對被捉的那個可汗說:“要麽你就活着給我當奴隸;要麽我來滿足你最迫切的一樁心願,然後就把你殺死。”那個可桿想了想,回答說:“我不願活着當奴隸。你還是殺死我好。但是,在殺我之前,到我的祖國隨便叫一個牧人來。”“你叫一個牧人來幹什麽?”“我要在臨死前,聽聽他唱歌。”爺爺說:有些人為了聽一支家乡的歌,命都可以不要。這究竟是一些什麽樣的人啊,能見到他們就好了。大概,他們住在大城市裏吧?”
  “真好聽啊!”爺爺小聲說。“天啊,過去的歌真好啊!……”
  不知為什麽,我心疼起爺爺來,而且我那樣喜歡他,真想哭出來……
  清早,草甸子上就一個人也不見了。牧人把羊和馬趕遠了,趕到山裏去了,要到山裏過一個夏天。隨後,另外一些農在又來了另外一些放牧的人。要是白天,就不停留,衹是路過,要是晚上,就停在草甸子上過夜。我就和爺爺去嚮他們問好。爺爺十分喜歡嚮人傢問好,我也學會了。也許,有那麽一天,我會在草甸子上跟真正的先知握到手的……
  鼕天,奧羅茲庫爾姨父和別蓋伊姨媽常到城裏去找醫生。聽人說,醫生很有本事,給藥吃,就能生孩子。但奶奶總是說,最好到聖地去。聖地在山外一處什麽地方,那地方田野上是長棉花的。就是說,那是塊平坦的地方,平坦得好象不應該有山似的,可是那裏就有一座聖山——蘇來曼山。如果在山腳下殺一頭黑羊來祭真主,進山時一步一鞠躬,邊走邊禱告,誠心誠意哀求真主,真主就會大發慈悲,給一個小孩。別蓋伊姨媽很想到蘇來曼山去。可是奧羅茲庫爾姨父不大願意去。太遠了。他說:“花錢太多了。到那裏去,要坐飛機翻過很多山。去坐飛機之前,還有很多路要走,也要花錢……”
  他們一到城裏去,我們護林所就更冷清了。衹剩下我們和我們的鄰居——謝大赫瑪特叔叔、他的老婆古莉查瑪和他們的小女孩。就我們這幾個人。
  晚上,事情做完後,爺爺就給我講故事。我知道,這時候外面是漆黑漆黑、冰冷冰冷的夜。風颳得很兇。連最大的山在這樣的夜裏也膽小起來,擠成一堆,拼命前我們的房子、朝窗戶裏的燈光眼前靠。這叫我又害怕又高興。我要是一個巨人,我一定要穿上巨人的皮襖,走出房去。我要大聲對山說:“山,膽子別那樣小!有我在這裏。就讓風大,就讓天黑,就讓雪猛,我一點都不怕,你們也不要怕。快站回原地方,別擠成一堆。”然後我就踩着雪,淌過河,到森林裏去。夜晚樹木在森林裏是感到很害怕的。樹木很冷清,沒有人眼它們說話。光禿禿的樹木凍得瑟瑟發抖,沒地方好躲藏。我要到森林裏去,拍拍每一棵樹的樹身子,叫樹別這樣害怕。大概,那些到春天不發緑的樹就是嚇死了。然後,我們就砍掉這種枯樹當柴燒。
  爺爺給我講故事的時候,我就想着這一切。他往往要講很長時間。有各種各樣的故事。有十分好笑的。有一個故事特別好笑。說的是,有一個叫奇巴拉剋的象小指頭大的小孩子,貪嘴的狼將他吞到肚裏,狼就倒了黴。噢,先是駱駝把他吞到肚裏的。奇巴拉剋在一片樹葉底下睡覺,駱駝在旁邊轉悠,嘴一張,就把他和樹葉一起吃到肚裏。所以大傢都說:駱駝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麽。奇巴拉剋就呼救,喊了起來。老人們為了救出奇巴拉剋,衹好殺掉了駱駝。狼的事就更熱鬧了。狼因為太蠢,也把奇巴拉剋吞到肚裏。後來就哭也來不及了。是這樣的:有一天,狼碰到奇巴拉剋,說:“什麽小蟲兒,在這裏礙事絆腳的?我一下子就把你吃掉。”奇巴拉剋說:“狼,你別碰我,要不然我會叫他變成狗的。”“哈哈哈,”狼大笑起來,“哪裏見過狼變狗的?你還強嘴,我吃了你。”說完就把奇巴拉剋一口吞下。吞下後,就忘記了。但是從這一天起,狼就打不成食兒了。衹要狼一開始偷偷摸摸地朝羊群跟前靠,奇巴拉剋就在它肚子裏喊:“喂,放羊的,別睡啦!我大灰狼偷羊來了!”狼不知怎樣纔好。就咬自己的腰,在地上打滾兒。可是奇巴拉剋還是不肯放過它。“放羊的,到這裏來,快打我,狠狠地打!”放羊的人拿着木棒趕來,狼就跑。放羊的人捧着,心裏稀奇起來:這大灰狼瘋啦,自己在跑,自己卻又在喊:“快來追我!”大灰狼這時候也就撒開腿跑掉了。跑是跑掉了,可是日子還是不好過。不管到哪裏,奇巴拉剋都不放過它。到處有人攆它,到處有人笑它。狼餓瘦了,瘦得皮包骨頭。牙齒抖得咯咯響,(口臬)(口臬)地直叫:“我受的是什麽罪呀?為什麽我要自找倒黴呀?我真是老糊塗了呀,昏了頭呀!”奇巴拉剋故意逗它說:“到塔什瑪特傢裏去吧,他傢的羊纔肥哩!”“到巴伊瑪特傢裏去吧,他傢的狗是聾的。”“到艾爾瑪特傢裏去吧,他們傢放羊的全都睡啦。”可是狼一動也不動,嗚嗚地哭了起來:“我哪裏也不去了,還是到隨便哪一傢去當條狗好些……”
  爸爸,這個故事很好笑,是嗎?爺爺還有一些別的故事,有叫人聽了發愁的,有叫人害怕的,有叫人傷心的。但我最喜歡的是長角鹿媽媽的故事。
  爺爺說,伊塞剋湖邊的人都應該知道這個故事。不知道,就是罪過。爸爸,你也許知道這個故事吧?爺爺說,故事裏說到的事全是真的。從前曾有過這樣的事。爺爺說,我們都是長角鹿媽媽的孩子。我是,你是,大傢都是……
  我們就是這樣過鼕天的。鼕天根長很長。要是沒有爺爺講故事,到鼕天是很乏味的。
  一到春天,我們這裏就好了。等天氣完全暖和起來,放牧的人又要進山來了。到那時候,我們山裏就不冷清了。不過,在河那邊,在離我們遠些的地方,一個人都沒有。那邊衹有森林和森林中的野物。我們住在護林所,就是為了不讓人隨便進森林,不讓任何人動一根樹枝。我們這裏也來過有學問的人。那是兩個穿長褲的女人、一個小老頭兒,還有一個年輕小夥子。。那個小夥子是跟他們學習的。他們呆了整整一個月。搜集野草、樹葉和小枝兒。他們說,象我們聖塔什山林這樣的森林,在地球上已經很少了。可以說,差不多役有了。所以,應當愛護森林裏的每一棵樹。
  我覺得,爺爺對每一棵樹都心疼極了。他很不喜歡奧羅茲庫爾姨父拿鬆木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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