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现实百态>> níng Ivan Bunin   é luó Russia   lián   (1870niánshíyuè10rì1953niánshíyīyuè8rì)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作者:蒲寧
  第一部
  第二部
  第三部
  第四部
  第五部
  譯後記
第一部
  一
  “世間的事物,還有許多未被寫下來的,這或出於無知,或出於健忘,要是寫了下來,那確實是令人鼓舞的……”
  半個世紀以前,我出生於俄羅斯中部,在我父親鄉間的一個莊園裏。
  我們沒有自己的生與死的感覺。很可惜,人們甚至把我什麽時候出生的都講給我聽了,假如不講,那我現在就不會知道我有多大年紀(況且,我現在完全沒感到年歲的負擔),就是說,不會想到我大概再過十年或二十年就要死了。要是我生長在一個渺無人煙的荒島上,那也不會疑心自己就要死。“這就太幸運了!”我要添上這一句。但是誰知道呢?也許是一場大災難吧。而且我說不疑心是否真的不疑心呢?我們不是生下來就有死的感覺嗎?如果沒有,如果未曾疑心過,那我是否會象現在和過去一樣,這麽熱愛生活呢?
  關於阿爾謝尼耶夫的傢族,關於他的世係,我幾乎一無所知。我們幹嗎什麽都要知道呢?!我衹知道,在格爾波夫尼卡,我們的傢族是屬於“那些在黑暗的時代漸行消失的世係”。我知道,我們的傢族是“貴族,儘管它已經沒落……”
  二
  我的最初的回憶是使人莫名其妙的、毫無價值的東西。我記得那個初秋的陽光照耀着的大房間,記得從那朝南的窗口就可以看見山坡上空的冷峭的光輝……僅此而已,就衹有這麽一瞬間!為什麽就在這一天,就在這一時刻,就在這一分鐘,我的意識突然會生平第一次如此熠熠地燃熾起來,以致記憶力有可能發揮作用?但為什麽此後我的意識又立刻長期地熄滅下來?
  我懷着悲傷的感情回憶自己的幼年。幼年每一時刻都是悲傷的,因為這個靜靜的世界貧瘠窮乏,而在這個世界中,卻有一顆在生活上還沒有完全覺醒的、對一切事物還感陌生的、膽怯的和柔弱的心靈在幻想着生活。這是一個多麽幸福的黃金時代!不,這是一個不幸的、過於多愁善感的、可憐的時代。
  也許是因為個人的某些條件,我的幼年纔是悲傷的吧?事實上,我就是生長在莽莽森林的深處。荒漠無人的田野,一幢孤零零的莊園坐落其中……鼕天是無邊的雪海,夏天是莊稼、花草的海洋……還有這田野的永恆的寂靜,以及它的神秘的緘默……但在這個寂靜中,在這草木深深之處,一隻土撥鼠和雲雀也會發愁嗎?不,它們什麽也不會問,什麽也不會感到驚奇,不會感到象周圍世界的人所具有的那種神秘的靈性,它們既不知道空間的召喚,也不知道時間的飛逝。而我那時卻已經知道這一切了。天空的深處和田野的遠方都嚮我講述了在它們之外仿佛還另有天地,它們都引起我對還未獲得的東西滿懷幻想和産生苦惱,不知怎的,它們對任何人和任何事都抱着一種莫名其妙的愛戀與溫情,這使我十分感動……
  這個時候人們在哪裏呢?我們的領地叫做農莊——卡緬卡農莊。我們主要的莊園是在頓河左岸,父親經常到那兒去。並在那裏住很久。而農莊上的産業是不大的,奴僕很少,但到底還是有人,生活仍舊進行。犬,馬,羊,牛,工人,馬夫,領班,廚娘,女飼養員,保姆,母親和父親,在中學讀書的哥哥和妹妹奧麗婭,還有一個在搖籃中的小妹……但究竟為什麽在我的記憶中衹留下完全孤獨的時刻呢?夏日,一個暮色蒼茫的傍晚,太陽已落在房屋和花園的後邊了。荒落的、寬大的庭院陰影憧憧,而我(世界上衹有我獨自一人)躺在院子的漸漸變冷的青草上,凝望着無底的藍天,象望着一雙奇異而又親切的眼睛,望着自己父親的懷抱一樣。一朵高高的白雲在浮動,逐漸變圓,又慢慢地變換着自己的輪廓,然後隱沒在這凹形的無底的穹蒼……哎呀,使人感到多麽慵懶的美啊!要是能坐到這朵雲彩上飄遊,在這可怕的高空之上,在這世間的遼闊的天空中浮蕩,與住在這個山巒起伏的世界上的上帝和白翼天使為鄰,那該多愜意呵!現在我又躺在莊園的後面,在田野之中,仿佛也象那天的黃昏一樣,——衹是現在還有一個西沉的太陽在閃爍,我同樣是世界上孤零零的一個人。舉目四望,在我的周圍盡是穗粒纍纍的黑麥和燕麥。在濃密的、低垂的麥稈裏,深居着一些鵪鶉。此刻萬籟俱寂,鵪鶉也默默無語,衹是偶爾傳出幾聲咕咕的啾鳴。一隻小金蟲陷在麥穗裏,發出沉鬱的嗡嗡聲。我懷着憐恤之情解救了它;我驚奇地仔細打量着,這是什麽東西,是什麽小金蟲,它在哪裏生活,往哪兒飛,怎麽飛走,它在想什麽,有什麽感覺?它氣鼓鼓的,相當厲害:在手指間亂動亂竄,堅硬的翅鞘沙沙作響,從翅鞘下伸出一種薄薄的、淡黃色的東西。突然,這些翅鞘的甲殼分開、張大,那淡黃色的東西也一樣鬆開。噢,多麽優美呵!這小甲蟲飛到空中,快活地、輕鬆地嗡嗡低吟着,永遠離開我了。它消失在天空中;給我增添一種新的惆悵:在我身上留下離別的悲傷……
  要不我就在傢裏自己看着自己,依然是夏天的傍晚,依然是孤單單的。太陽已隱沒在靜悄悄的花園後頭,它曾整天歡快地照耀過這空落落的大廳和客廳,然而現在已經離去,僅衹在細木地板上的一個角落裏,在那張老式桌子的高腳之間,孤零零地留下自己紅色的餘暉。我的天呀,它那悲傷的無言之美叫人感到多麽壓抑!晚間,窗外的花園呈現出一片深不可測的黑壓壓的夜色,我在昏暗的臥室裏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一顆靜謐的星星在高空中從窗口裏一直俯視着我……它幹嗎要遠遠地離開我呢?它幹嗎不嚮我說一句話呢?它叫我到哪兒去,想提示我什麽呢?
  三
  童年時代已開始逐漸把我同生活聯繫起來,在我的記憶中,現在還若隱若現地浮現出一些人物、一些莊園生活的情景、一些重大的事件……
  在這些事件中,最鮮明的是我生平第一次的旅行,和我後來歷次的旅行相比,這是最遙遠和最不尋常的一次。那次,父母帶我一起去那稱為城市的自然保護區。當時我初次體驗到幻想即將實現的甜蜜,同時也體驗到它萬一不能實現的恐懼。我到現在還記得,我站在院子中間,站在太陽曝曬的地方,看着一早就從車棚裏推出來的四輪馬車,心焦如焚:到底什麽時候才能終於套好這輛馬車,什麽時候才能結束這一切出門的準備工作呢?我記得,我們走了很久很久,經過無數的田野,山𠔌、鄉村小路和十宇路口。路途上發生了一件事情:在一個峽𠔌中(當時時近黃昏,地處荒涼),四周密密地長着一些橡樹,枝葉紛披,一片暗緑,在峽𠔌對面斜坡上的灌木叢裏,有一個“強盜”鑽來鑽去,他腰間還插着一柄斧子。這也許是我不僅在當時,而且在一生中所看到過的最神秘和最可怕的農夫之一。我們什麽時候進的城,我記不清楚了,但總記得那個城市的早晨!我挂在一個深淵之上,在從未見過的龐大樓房之間的罅隙裏,太陽、玻璃、招牌的閃光使我眼花繚亂。頭頂上,整個世界都轟響着一種奇怪的、亂七八糟的音樂聲:米海伊爾·阿爾罕格爾鐘樓敲擊出叮叮當當的鐘聲。這座鐘樓高聳在一切之上,它是如此宏偉,富麗堂皇,這一點連羅馬的彼得教堂也夢想不到。這個龐然大物,竟使我後來見到希奧普斯的金字塔①時也不為之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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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埃及法老希奧普斯(紀元前三千年)的金字塔,是世界建築學的卓越古跡之一。
  最令人吃驚的是城裏的黑鞋油。在這一生中,我從未因所見到的世上的東西(我見得可多哩!)而感到過這樣的歡欣,這樣地快樂,就象我當時在這座城市的集市上、手裏握着一盒黑鞋油所感受過的那樣。這個圓圓的盒子是用普通的樹皮做的,但這是什麽樹皮呢,它竟能通過能工巧匠變成了一個盒子!就是這麽一盒黑鞋油!它黑黢黢的,光澤暗淡,裝得又滿又實,而且有一股令人心醉的酒精的氣味!後來還有兩件事情使我十分高興:給我買了一雙精製山羊皮皮靴,靴筒上壓有紅圈,關於這雙皮靴,馬車夫說了一句使我終身難忘的話。“這雙靴子正合適!”此外還給我買了一根把手上有個哨子的皮鞭……一摸到這雙精製山羊皮皮靴,一拿起這根富有彈性的、柔韌的皮鞭,我就興高采烈,心醉神迷!在傢裏,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高興得連話都說不上來,因為在床邊放着我的新皮靴,在枕下藏着我的小皮鞭。那顆朝夕思慕的星星從高空上望着我的窗子,並且對我說:現在一切都好啦,世界上沒有也不需要更好的東西了!
  這次出門,第一次給我揭示了人間生活的歡樂,同時也還給我一個深刻的印象,這個印象是我在回轉的路上體驗到的。我們在傍晚之前離開這座城市,走過一條長長的、寬敞的街道,在我看來,這條大街與我們的旅館和米海伊爾·阿爾罕格爾大教堂所在的那一帶比起來,就顯得十分寒倫。我們走過了一個大廣場,前面遠方又展現出一個熟悉的世界——遼闊的田野和農村的純樸與自由。我們的路筆直朝西,正對夕陽。此時我忽然發現,還有一個人也在看着夕陽,看着田野:在快要離開城市的時候,有一幢特別龐大的和特別沉悶的黃色房子聳立着,它和我迄今所見過的任何一幢房子截然不同,——上面有許多大窗戶,每一扇窗子都裝有鐵柵,房子四周圍着一堵高高的石墻。圍墻的大門已被緊緊地鎖上。在一個窗口的鐵柵後頭,站着一個穿灰呢短上衣的人,他頭戴無檐帽,面龐浮腫,臉色枯黃,露出一副復雜而痛苦的表情這是我有生以來在一般人的面孔上還沒有看見過的。它是種最沉痛的優鬱、悲傷、俯首聽命和一種狂熱而又模糊的幻想摻合在一起的表情……當然,有人嚮我解釋,這是什麽房子,這個人是什麽人。這是我從父母的口中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特殊的人存在,他們被稱之為囚犯、流放犯、盜賊、兇手。但是,在我們個人短促的一生中,我們所獲得的知識太貧乏了,——應該還有另一種我們與生俱來的、更為豐富的、永無止境的知識。對於鐵柵和這個人的面孔在我身上所引起的那些感情來說,父母的解釋就顯得太少了。我藉助於自己本身的知識,親身感覺到,猜測到他那特殊的、可怕的心靈。那個在峽𠔌的橡樹叢裏竄來竄去的、腰間插着一把斧頭的農民更是可怕的。但這或許是個強盜——這一點我從未懷疑過,或許是個非常可怕的、然而十分使人迷醉的、神奇的東西。可是這個囚犯,這一道鐵柵……
  四
  關於我在人世間的最初歲月,我以後的回憶就更為尋常和真實,雖然這一切都依舊貧乏、偶然和零碎。我衹重複我們知道的和我們記得的。我們有時甚至連昨天的事也難以記起!
  我幼小的心靈開始習慣於自己的新居,發現其中有很多令人愉快的可愛之處。看見大自然的美已不再感到痛苦了,我註意到人們,並對他們産生各種各樣的、多少有點自覺的感情。
  對我來說,世界依然衹局限於莊園、家庭和一些最親近的人們。這時我已經不僅覺察到有父親,感到有他的親切的存在,而且我還看清楚他了。他是一個身體健壯、神采奕奕、無所顧忌、愛發脾氣,但同時又特別容易息怒、寬宏大量的人,他容不得惡人和不忘舊怨的人。我開始對他發生了興趣,於是我就瞭解他的一些事情:他從來不做事,真的,他在幸福的遊手好閑中打發了自己的日子,這種遊手好閑的生活在當時不僅對於鄉村貴族,就是對於一般的俄羅斯人也司空見慣。他經常在午飯前生竜活虎般的興奮起來,吃飯時快快活活。午飯後一覺醒來,喜歡坐在敞開的窗前喝令人陶醉的、發出絲絲聲的、把鼻子衝得非常舒服的、有點酸味的蘇打水。他經常在這個時候突然捉住我,把我放在膝上,緊緊地摟着我,吻我,然後又同樣突然地把我放下來,他不喜歡任何持久的事……我對他不僅已經産生好感,而且有時懷着愉快的溫情,我喜歡他。他勇敢的外表,變幻無常的直爽的性格,都適合我的已經形成的口味,尤其使我感興趣的是,他好象曾在那個塞瓦斯托波爾打過仗,現在又是一個槍法驚人的獵手——能射中拋在空中的二十戈比銀幣,需要時,還能用吉他即時彈奏祖先幸福時代的一些古老的歌麯,彈得如癡如醉,娓娓動聽……
  我終於也發現了我們的保姆,就是說我認清了傢中的人員。我發現這個身材高大、體態端莊和威風凜凜的女人在我們的幼小心靈中顯得特別親切。雖然她經常自稱為女僕,但事實上她是傢裏的一員,敢同我母親爭吵(這是傢常便飯)。然而,由於她們互相愛護或者出於必要,往往爭吵之後不久雙方哭一場就和解了。我的兩個哥哥都比我大得多,那時都已各自獨立生活,衹是節假日纔到我們這裏來。另外我還有兩位妹妹,我終於也認識了她們。雖然情況各不相同,但我還是一樣地把她們同我的生活緊密地連在一起。我溫情地愛着那喜歡笑的、藍眼睛的娜嘉,她還在搖籃裏玩東西。不知不覺地我所有的玩耍和遊戲、歡樂和悲傷都與她共享。有時我又把最隱秘的幻想和心思告訴給黑眼睛的奧麗婭,她是一個性急的姑娘,象父親一樣,容易發火,但也十分善良,多情善感,她不久就成為我的忠實的朋友。至於母親,當然,我更先於所有的人發現和瞭解她,對我來說,母親在所有的人中是一個完全特殊的人物。她與我本身不可分離,我發現並感到她的存在,大概,就是在我發現自己存在的那個時候……
  我一生最痛苦的愛情與母親有關。我們所愛的一切,我們所愛的人,就是我們的苦難,——光是這種擔心失去親人的永恆的恐懼就已經夠戧!而我從幼年時代起就背上我對母親堅貞不渝的愛情的重擔。我愛她,是因為她賜予我生命,而她正是用這種痛苦來傷害我的心,尤其是用她那整個心靈的愛來使我感到震驚,她是悲傷的化身:我孩提時代曾在她的眼睛裏看見過多少眼淚,從她的口中聽見過多少悲歌啊!
  在那遙遠的故鄉,她孤零零地一個人安息在世界上,永遠被世人遺忘,但她的極為珍貴的名字將萬世流芳。莫非那已經沒有眼睛的顱骨,那灰色的枯骸現在就在那裏埋葬,在一個凋敝的俄國城市的墳地的小樹林之間,在一個無名的墳墓的深淵,莫非這就是她——一個曾經抱着我搖晃過的人?“我的道路比你們的道路更高尚,我的思想比你們的思想更崇高。”
  五
  幼年的孤獨生活就這樣逐漸地過去了。我記得,有一年秋季的一夜,我不知為什麽半夜醒來,看見房間裏彌漫着一片淡薄和神奇的暗光,越過那沒有挂上窗簾的大窗口。衹見一輪蒼白和憂鬱的秋月高懸在莊園裏空蕩蕩的院子之上,它憂鬱,孤寂,顯得如此悲傷,充滿如此非凡的美,以至我的心為一些難以形容的甜蜜和悲哀的感情所壓緊。這些感情仿佛它——這個蒼白的秋月也同樣感受到。但我已經知道,已經明白,我在世界上不是一個人。我睡在父親的書房裏,——我開始哭泣,叫喚,把父親喊醒……人們逐漸地進入我的生活,並成為我的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已經發現,世界上除了夏天之外,還有秋天、鼕天和春天,在這三個季節裏衹能偶爾外出。我起初並不記得它們,在我幼小的心靈上留下最多的是明媚的、陽光燦爛的東西,所以現在能想起的,除了那個秋夜之外,衹不過還有兩三個昏暗的景象,而且還都是不尋常的:一個鼕天的傍晚,屋外大雪紛飛,狂風怒吼,非常可怕,但又十分迷人。其所以可怕,是因為大傢都說,這是為了“對付四十個殉教徒”。其所以迷人,是因為狂風愈將房屋震撼得厲害,你就愈覺得自己是在這房屋的保護之下,溫暖而又舒適,十分愜意。後來在一個鼕天的早晨,發生了一件真正出奇的事。我們一覺醒來,看見傢裏有一種奇怪的半明半暗的光亮,院子裏一種淡白色的、非常巨大的、比房屋還高的東西擋住了光綫,——不久我們知道,這是一夜之間把我們覆蓋起來的白雪,後來工人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纔把我們從雪堆裏挖出來。還有一個昏暗的四月的日子,那天我們院子裏突然來了一個穿着常禮服的人,他被寒風驅趕,吹得搖搖晃晃,眼斜嘴歪。這個不幸的人生着一雙羅圈腿,可憐巴巴地用一隻手扶住頭上的便帽,另一隻手笨拙地把常禮服捂在胸口……我再說一遍,在我總的印象中,童年生活的最初階段好象衹有夏天,那時的歡樂我總是先告訴奧麗婭,然後再告訴維謝爾基的幾個農傢的孩子。維謝爾基坐落在普羅瓦爾之後,離我們有一俄裏遠,是一個衹有幾戶人傢的小村子。
  這歡樂是可憐的,就象我得到黑鞋油和皮鞭時所感受到的那種歡樂一樣可憐。(一切人間的歡樂都是可憐的,有人象我一樣,有時也想要別人憐憫他,得到一點傷心的同情。)我在什麽地方出生和成長?我看見過什麽呢?既沒有山河湖泊,也沒有莽莽森林,衹有山𠔌裏有些小灌木叢,以及幾處小樹林。不過在紮卡茲和杜布羅夫卡的某些地方還象有點森林,此外全是田野。田野啊,一望無垠的莊稼的海洋!這不是南方,不是能放牧無數羊群的草原,不是你每走一個鐘頭都可以遇見村莊、車站的富裕之鄉,不是以房屋潔白幹淨、人口衆多、物産豐富而叫你吃驚的地方。這不過是波德斯捷比耶,這兒的田野凹凸不平,到處都是山溝和斜坡,牧場青草不深,更多的倒是沙礫和碎石。這兒的村莊和文化落後的居民,看來都已被上帝遺忘。人們極不講究,過着原始簡樸的生活;與藤蔓和稻草結下了不解之緣。我就生長在這個僻靜而又非常美麗的邊區。漫長的夏日裏,我看見:炎熱的中午時分,藍天上白雲在飄蕩,清風徐來,時而溫涼,時而炎熱,帶來烈日的暑氣和灑熱了的稻穀與青草的芳香。在田間,在我們那些陳舊的糧倉後面,是灼熱的、璀璨奪目的陽光。這些糧倉非常陳舊,厚厚的稻草蓋頂已經發灰,看上去硬結得有如石塊一般,圓木墻壁也變成了深灰色。斜坡上不停地滾動着一望無際的麥浪,銀光閃閃,翻騰起伏。聲勢浩大的麥浪喜氣洋洋,上面浮動、蕩漾着雲彩的陰影……
  後來我又發現,在嫩草如茵的院子中間,有一個古老的洗衣石槽,下面可以捉迷藏。於是我們脫去鞋子,讓白嫩的小腳(連這些小腳都喜歡自己的白嫩)在緑茵茵的草地上奔跑,草地表面被太陽曬得滾燙,裏面卻十分清涼。糧倉下面,長出一簇簇的天仙子。有一次,我同奧麗婭吃了許多天仙子,結果昏死過去,後來大人們不得不用剛擠出來的牛奶纔把我們灌活過來。當時我們的腦袋雖說是古怪地嗡嗡作響,但身心裏卻不僅希望着、甚至還感覺到完全有可能升到天上,一任我們到處飛翔……在糧倉下面,我們還發現了許多黑金絲絨一般的大丸花蜂的巢穴。我們是根據暗啞的、盛怒而威嚴的嗡嗡聲纔猜到它們在地下的住處的。我們在菜園裏,在乾燥棚附近,在打𠔌場上,在僕人居住的小屋後頭(它的後墻堆滿了糧草)發現了多少可吃的根,多少甜絲絲的塊莖和種子啊!
  六
  在下房後、牲口棚的墻下,長了些巨大的牛蒡和高高的蕁麻——既有“野芝麻”,也有螫蕁麻,還有一些非常華美的、深紅色的、帶有刺花冠的大蔥,以及一些淡緑色的被稱為鴉蔥的東西,所有這一切都各有其特殊的外貌、色彩和氣味。我們終於也發現了一個牧童,這個牧童特別有趣,他的麻布襯衣和短褲頭補釘重疊,手腳、面孔都被太陽曬幹、烤焦,到處蛻皮。他經常嚼食發酸的黑麥面包皮,還吃牛蒡和鴉蔥,結果嘴唇潰爛。但他那雙敏銳的眼睛,卻賊頭賊腦地東張西望。他很清楚我們友誼的全部罪行,——他曾慫恿過我們去吃那鬼纔知道的東西,然而這種犯罪的友誼卻是多麽甜美啊!他不時回首環顧,偷偷地、斷斷續續地給我們講故事,這一切都叫人着迷。此外,他能異常熟練地用長鞭噼噼啪啪地抽、打、甩、耍,叫人目瞪口呆。當我們也試着來一下時,鞭子的尖端卻打在自己的耳朵上,疼痛不堪,這時他便哈哈地狂笑起來……
  不過,所有地裏長的食物還是數牲口棚和馬廄之間的菜園子裏最豐盛。可以仿效牧童搜羅一些鹹的黑面包皮,嘗嘗尖部長着灰色粒狀花蕊的緑色長蔥莖,嘗嘗紅色的四季蘿蔔和白蘿蔔,吃吃毛糙的、疙疙瘩瘩的嫩黃瓜。鬆軟的菜畦上爬滿無盡頭的藤蔓,鑽在裏面尋找黃瓜,弄得沙沙作響,那是多麽愜意啊!……為什麽我們需要這一切呢,莫非是餓了嗎?當然不是。不過我們之所以尋覓吃食,那原因連自己也很茫然,衹知去接受土地本身的聖餐,接受那創造世界的肉體和物質的聖餐。我記得,有一天太陽把青草和院子裏的洗衣石糟曬得滾燙,空氣沉悶,天色漸漸轉暗,雲彩漸漸密集,越來越慢,越來越密,終於一道尖銳的紫色的閃光扯動起來,那最深沉的高空開始隆隆作響。接着暗啞的轟隆聲嚮四方滾動,隨後霹靂一聲,電閃雷鳴,聲音愈來愈沉重,愈來愈威嚴,愈來愈壯麗……噢,我已感到這個世界的神奇的美景,感到統治這個世界的上帝和他以其全部物質的力量來創造的這個世界!後來天昏地暗,電光,狂風,傾盆大雨,夾着噼啪作響的冰雹。萬物都在翻騰,都在顫抖,好象要毀滅似的。我們傢裏趕忙關緊窗戶,扯上窗簾,點燃“復活節前的”蠟燭,然後供在穿着舊銀袈裟的黑糊糊的神像面前,大傢劃着十宇,翻來覆去地祈禱着:“神聖、神聖、神聖的萬軍之主啊!”等一切平息、安靜下來,大傢纔感到輕鬆,可以完全自由地去呼吸那飽含水份的田野的清新空氣。這種濕潤的空氣使人感到難以形容的愉快,於是我們傢又窗門大開。父親坐在書房的窗口邊,凝望着菜園後頭那片還遮蔽着太陽的烏雲,它象一堵黑墻一樣聳立在東方。父親突然派我到菜園去給他拔一個大一點的蘿蔔來!在我的一生中,很少有象這樣突兀的事情發生。當時我拼命地沿着水汪汪的草地上飛跑,拔起一隻蘿蔔,就貪饞地對着蘿蔔尾巴咬了一口,上面還粘着一些藍色的污泥……
  後來。我們逐漸膽大起來,熟悉了牲口棚、馬廄、車庫、打𠔌場、普羅瓦爾、維謝爾基,世界在我們面前愈來愈大了。但還不是人,不是人的生活,而是植物和動物的生活愈來愈吸引我們的註意,我們最喜愛的地方依然是那些人跡罕至的地方,最喜愛的時間是人們午休的時間。花園是愉快的、緑油油的,但我們都已經熟悉了。花園裏別的不說,光是密林、鳥窩和馬林樹叢就夠有意思的了。在小樹枝編結的、鋪墊得又軟又暖的小窩裏,如果坐着一個打扮得花花緑緑的東西,它用伶俐的黑眼珠在望着什麽,那就更妙了。馬林果比我們午飯後吃的帶牛奶和沙糖的東西更美味得無法比擬!你看,這就是牲口棚,馬廄,車庫,打𠔌場上的乾燥棚,普羅瓦爾……
  七
  每一個地方都有每一個地方的美!
  牲口棚裏,整天都是空蕩蕩的。每當我們費盡吃奶的氣力纔把大門稍微推開一點的時候,這扇門就吱嘎吱嘎地發出懶洋洋的、極討厭的叫聲,同時一股強烈的、酸溜溜的、但非常令人神往的糞水和豬圈的氣味迎面撲來。
  在馬廄裏,馬過着自己獨特的生活,它們被拴着站在那裏,大聲咀嚼着幹草和燕麥。它們怎樣和什麽時候睡覺呢?馬車夫說,它們有時也躺下來睡,但這很難以想象,而且想起來也十分可怕,因為馬躺下來是這樣的艱難和笨拙。看來,馬衹有在深更半夜裏纔躺下來睡,通常都是站在馬棚裏,整天用牙齒把燕麥磨成奶汁,把幹草拉扯到自己柔軟的唇邊。它們每一匹都很漂亮、壯實,臀部油光水滑,摸一下這臀部就教人非常快慰。它們硬邦邦的尾巴一直拖到地上,而馬鬃卻十分柔軟,那雙淡紫色的大眼睛有時威嚴地和神奇地斜視着,使我們想起馬車夫講的那個可怕的故事:每匹馬每年都有自己珍貴的日子,叫佛羅爾和拉佛爾日,這一天它蓄意殺人,為自己替人服苦役,為自己過的馬的生活而進行報復,因為它整天被捆着,經常等着套車,去完成自己僅僅是馱運和奔跑的使命,這樣的使命在塵世上是十分稀罕和古怪的……馬廄的氣味很濃重,也是糞便的氣味,不過和牲口棚裏的完全不一樣。這是另一種糞便,它的氣味又同馬本身的、馬具的、腐爛稻草的和其它衹有馬纔有的氣味攙雜在一起。
  車棚裏,放着一些賽跑用的輕便馬車,一輛四輪馬車,一乘陳舊的祖父用過的帶蓬雪橇。這一切合起來就構成各種通途旅行的幻想。在四輪馬車的後部,有一個特別有趣的、隱蔽的旅行箱。那乘帶篷雪橇以其古老、笨拙和秘密的存在引起我們註意。它是從祖父手上傳下來的東西,與我們現今的毫無相似之處。一些燕子象黑箭一樣不停地前前後後飛來飛去,有時從車棚飛嚮遼闊的蒼穹,有時又回到車棚的大門上來,在車棚的屋檐下,它們構築了含有石灰的小窩,這些堅固、凸起的燕巢,造型藝術美觀,使人感到格外愉快。現在我常常會想到:“你要是死了,那就永遠再也看不到天空、樹林和小鳥,看不到許許多多你已感到如此習慣、如此親切和難捨難分的東西了!”至於燕子,則是特別令人珍惜的。這些“美人兒”閃電般地飛翔,不斷發出幸福的呢哺聲,它們的胸脯是粉紅的,頭顱是深藍的,又尖又長,十字交叉的翅膀同樣也是深藍色的,這是何等的美啊!它雅緻、可愛、溫柔、純潔。車棚的大門永遠敞開着——你隨時都可以跑進去,可以一連幾個鐘頭地傾聽燕子的呢哺聲,沉醉於要捉到其中一隻的幻想之中,幻想坐在輕便馬車上,或者爬進四輪馬車或帶篷的雪橇裏,一顛一簸地奔嚮遙遠的、遙遠的地方……為什麽一個人從童年起就嚮往遙遠、遼闊、深邃、高峻、陌生和危險的東西呢?嚮往那種既可以使人精神抖擻、又可以為某事或某人而獻身的東西呢?難道“上帝賜予的事物”,衹是土地和生命,難道我們的命運衹可能是這樣的嗎?顯然,上帝給我們的東西多得多。一想起我在童年看過的和聽過的故事,至今我還感到,其中陌生和奇異的事是最懾人心魄的。“在一個王國裏,在人所不知的一個國傢中,在非常遙遠的地方……在那人跡罕至之境,在湛藍的大海之外……有一個漂亮的女皇,聰明絶頂的瓦西莉莎……”
  乾燥棚又迷人又可怕,它是一個灰色的稻草蓋頂的龐然大物,空闊得教人有不祥之感。裏面一片昏暗,要是爬到裏邊去,躲在大門下,就可以聽見風在它周圍來回走動,在它裏面搜索,發出沙沙的響聲。在一個角落裏,懸挂着一個蓋滿灰塵的神龕,但是人們說,鬼依然每夜都到那兒去,這種對鬼如此有威脅的神龕和鬼聯繫在一起,就使人特別恐怖。普羅瓦爾遠一些,它在乾燥棚、打𠔌場、一間已經倒塌的乾燥室和黍田的後面。它是一個不大的、但非常幽深的山𠔌,懸崖陡壁,底部有一個聞名的“陷坑”①,其中雜草叢生,草深過人。對我來說,這是世界上最荒野的地方。然而卻是多麽美好的荒野啊!看來,我要是能一輩子呆在這個山𠔌裏,愛上或者憐恤一個人該多好啊!山𠔌的陡坡上,密密的深草中,有一種深紅色的、花莖褐色而又粘糊糊的、名為聖母的小花盛開着。這小花無論其外觀或名字都極其別緻!在雜草叢中,有一隻鵐烏悲戚宛轉地唱着短短的小調;啾——啾——啾——啾…… ——————
  ① “普羅瓦爾”在俄語就是“陷坑”之意。
  八
  後來我的童年生活逐漸豐富多彩了。我愈來愈註意莊園的生活,愈來愈經常地跑到維謝爾基會,我到過羅日傑斯特沃,諾沃謝爾基,到過巴圖林諾我外婆傢裏……
  在莊園裏,每當太陽剛剛升起,花園小鳥初次啁啾的時候,我父親就已經醒來。他完全相信,大傢都一定與他同時醒來,所以他大聲咳嗽,大聲呼叫:“拿茶炊來!”於是我們都醒了。早晨陽光明媚,我格外歡欣。再重複一遍,我還是不想也不能註意其他的人。我急不可耐地要盡快跑到櫻桃園裏去,想摘那些被小鳥啄破一被太陽曬紅、心愛的櫻桃。牲口棚裏,早上是一派朝氣蓬勃的景象。這時大門吱吱啞啞發出響聲,人們吆喝着、尖叫着,抽打着鞭子,把一群群的牛和豬,還有毛色灰白、壯實、好動的綿羊趕去吃早上新鮮的飼料,把馬群趕到田間的池塘去飲水,馬群有力地、整齊地踏在地上,發出咚咚的響聲。與此同時,在下房的雪白的廚房內,爐子已經燃起橙黃色的火光,廚娘的工作開始了。一些小狗爬到窗臺上,有的跑到門口,眼巴巴地望着和圍着廚娘,它們常常又尖叫一聲跑開了……喝過早茶,父親有時帶我一起坐上輕便馬車到田裏去。一些脫了靴子沒戴帽子的農夫在田裏耕地,他們一步一步地走着,時而看看,時而在鬆軟的犁溝上踩空一腳,兩邊搖晃一下,又竭力使自己同鼓足勁頭的馬匹保持平衡,去適應那發出沉重的咿呀聲的木犁,灰色的土塊不斷地爬到犁的砧木上來。數不盡的姑娘拔一會兒黍桿,拔一會兒土豆,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顯得興高采烈,一活潑熱鬧,一會兒笑聲琅琅,一會兒放聲歌唱。一些割麥的農夫曬得黝黑,他們汗流浹背,敞開衣領,用皮帶纏着腦袋,兩手揮動着大鐮,簌簌作響,在酷暑中刈割着。不久他們坐下來,伸開兩腿。接着把曬熱的黃色的黑麥垛成一堵厚墻。那些把衣襟掖到腰裏的農婦,跟在男人們的後邊,用耙子工作着。她們彎下腰來,側起身子,與刺人的多穗的麥捆鬥爭着。被太陽烤熱的金黃色的麥捆發出麥稈的香氣。農婦們用膝蓋壓着麥捆,把麥捆捆得緊緊的……那鋒利的大鐮刀的簌簌聲,真是難以形容的令人神往!被沙石磨粗、在水中浸濕了的小鏟子,隨着大鐮的閃閃發光的刀刃,一時在這邊,一時在那邊,靈活地閃爍着。總有那麽一個割麥的農人,講些扣人心弦的事情,——差點刈掉了整個鵪鶉窩啦,險些捉到一隻小鵪鶉啦,把一條蛇截斷了一半啦。我也知道了一些有關農婦工作的事情。如果晚上有月亮的話,他們有時就在夜間捆麥,因為白天太乾燥,穗粒容易脫落。這種夜間的工作,我感到有一種詩意的美……
  這樣的日子我記得很多嗎?不,很少,很少。現在我所想象出的早晨的情景是在我記憶中閃現的,各個不同時期的,而且是不連貫的。我記憶中的晌午的情景是這樣的:炎熱的太陽,噴香的廚房的氣味,從地裏回來的人因飯菜而引起的健旺精神。這些人當中有父親,有曬得黝黑的領班,他長着捲麯的紅色大鬍子,大搖大擺地騎着一匹汗淋淋的小走馬,走了過來。拿着鐮刀的刈草工人,乘着大車走進院子裏。大車上裝滿了青草,夾雜着從田埂上一起割下來的花朵,青草上放着閃閃發光的鐮刀。還有人從池塘邊把洗過澡的馬匹趕回來,那些馬匹象鏡子一樣閃亮,烏黑的尾巴和鬃毛上還濕漉漉地淌着水珠……在這樣的中午,我曾經有一次看見哥哥尼古拉,他也是乘着大車,坐在夾着鮮花的青草上,從地裏口來,跟他坐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從諾沃謝爾基來的姑娘薩什卡。我已經在僕人當中聽到一點關於他們倆的傳聞了,但那些話不知為什麽竟埋藏在我的心裏。此時,一看到他倆坐在同一輛大車上,突然我覺得他們很美、年青而幸福,心中暗暗為他們高興。她個於很高,瓜子臉龐,差不多還衹是個小姑娘的模樣,手裏拿着一個水罐,背對哥哥坐着,從大車上吊下兩衹光腳,低垂着睫毛。而哥哥戴着一頂白色的便帽,穿着一件麻紗斜領襯衫,敞開衣領,皮膚黝黑,顯得整潔、年輕。哥哥手握繮繩,用閃耀的目光註視着她,對她講着話,歡樂地、含情脈脈地微笑着……
  九
  我記得有一次到羅日傑斯特沃去做彌撒。
  這一天一切都洋溢着非同尋常的節日氣氛:馬車夫穿上一件黃色的絲綢襯衣和一件棉絨背心,坐在右上方的駕車座位上,這是一輛三匹馬拉的四輪馬車。父親的下巴颳得光溜溜,一身城裏人的打扮,戴着一頂帶紅圈的貴族便帽,帽下從鬢角到眉間露出一絡黑黝黝的梳洗過的頭髮,透出古樸的風度。母親穿着一件鮮豔的連衣裙,輕而薄的衣服上打滿褶皺。我穿上一件綢緞襯衣,頭上抹上香油,整個身心都感到快樂和緊張……
  田野很窒悶,酷熱,在凝然不動的高高的莊稼之間,狹窄的道路上塵土飛揚,馬車夫高傲地趕過一群群農夫和農婦,他們也是打扮一新,也是坐着車子去歡度節日。我們從非常陡峭的石山上衝下來,駛進一個村莊,我在村子裏看見許多新奇的事物,高興得心兒好象要停止跳動一樣。我的印象很多:這個村子裏,傢傢都有一個寬大的院落,打𠔌場上都有古老的橡樹,都有養蜂場,主人們很殷勤好客,他們身材魁梧,都是非常有錢的獨院獨戶的小地主,從不依賴於他人。山麓下,一條黑暗的深溪在高高的藤蔓的陰影裏蜿蜒着,藤蔓上布滿吱吱喳喳的白嘴鴉,小溪散發出藤蔓的清涼氣味,散發出生長藤蔓的窪地的潮氣。當你登上對面的山頂,駛過一道橫跨清溪的石橋之後,就來到教堂前面的牧場上,那兒聚集着許多裝扮得花枝招展的人們。有姑娘和農婦,還有彎腰駝背的、死氣沉沉的老頭兒。這些老頭都穿着幹淨的長袍,戴着圓錐形的呢帽。教堂裏十分擁擠。由於擁擠,由於輝煌的燭火,由於射在圓頂上的陽光,教堂裏洋溢着一種馨香的熱烘烘的氣息。我內心充滿自豪感:我們站在大傢的前面,是這樣清楚、熟練和一本正經地禱告着。彌撒完畢後,神甫讓我們吻那帶青銅氣味的十字架,並且謙恭地嚮我們鞠躬……達尼拉老頭是一個溫和的怪人,他長着一頭淺灰色的捲發,棕色的脖子就象一隻炸裂開的瓶塞。我們做過彌撒後就在他的院子裏休息,喝茶,吃點熱餅和蜂蜜,蜂蜜盛在一隻大木鉢裏,堆成小山一樣。有一回,這老頭用黑黢黢的僵硬的手指直接抓起一塊滴溜溜的、琥珀色的蜂蜜放進我的嘴裏……這件事我想起來一生都感到委屈!
  我已經知道,我們貧窮了,父親在剋裏米亞戰爭①時期“亂花了”許多錢,在唐波夫居住的時候賭輸了一大筆,他無所顧忌,常常無謂地自己恐嚇自己說,我們最後的一件東西都快要“拍賣”了。我知道,頓河左岸的莊園業已“拍賣”,我們已經沒有這個莊園了。但是,那些日子總還在我身上保存着滿足和安寧的印象。我現在還記得中午我們傢的那些快樂的時刻,豐盛的油膩膩的和有營養的菜餚,許多僕人,許多鑽進屋裏來的獵犬,敞開的窗子外面是樹木、陽光和花園的緑蔭,在敞開的大門口,有許多蒼蠅和美麗的蝴蝶……我記得,在漫長的午休時間,整個莊園如何甜蜜地在沉睡……我記得傍晚同哥哥們一起散步,記得他們青年時代的、熱情洋溢的講話,那時他們已開始把我帶在身邊……我還記得一個神奇的月夜。月光下,南方的天邊美得無法形容,淡薄,明亮。在明鏡高懸的夜空中,稀朗的蔚藍色的星星在閃爍。“哥哥們講,這就是我們不知道的世界,也許,是最幸福的、最美麗的世界,也許,我們總有一天會到那個世界上去……在這樣的夜晚,父親不睡在傢裏,而睡在窗下院子裏的大車上。大車上堆滿了幹草,幹草上設了床鋪。我覺得,金光閃閃的月光灑在他身上,灑在玻璃窗上,因此他睡得一定很暖和。這樣的睡眠是最大的幸福,整夜都可以夢見月光,夢見世界和鄉村的夜景,夢見美麗的郊外田野和故鄉莊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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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一八五三——五六年俄國與土耳其、英、法、撒丁四國聯軍的戰爭。
  衹有一件事情使這幸福的時刻黯然無光,這是一件可怕的重大的事件。有一天黃昏,幾個牧童從地裏趕着役馬回來,飛快地跑進莊園的大院,叫喊着,說謝尼卡在疾馳中連馬帶人一起滾進了普羅瓦爾,一直滾到深底,滾到可怕的蘆葦叢裏,據說那裏面就象爛泥塘一樣。工人們、父親和兩個哥哥都跑去搶救,想把他們拖出來。整個莊園浸沉在恐怖之中,人人都捏着一把汗:是否能救出來呢?太陽西沉,天色漸漸昏暗,“從那邊”來的音信依然杳無。當去的人回來的時候,大傢就更加沉寂下來,因為人馬俱喪……我記得一句可怕的話。“要立刻報告警察局長,派人去看守‘屍體’……”為什麽這些對我說來完全陌生的話是如此可怕?莫非我當時已知道這些話是什麽意思?……
  十一
  時光流逝,日復一日,周復一周,月復一月。夏變秋,鼕變春……但關於這些我能說什麽呢?唯有一個總的印象,那就是,在這些歲月中我不知不覺地進入了有意識的生活。
  我記得,有一天,我跑進了母親的臥室,突然在一個不大的窗間壁鏡中看見了自己(這鏡子鑲在一個核桃木的橢圓形鏡框內,正對門口挂着)。我楞了一會,一個已經相當高大的、端莊而又消瘦的孩子驚奇地、甚至有點恐懼地看着我。他穿着一件棕色的斜領襯衣,一條黑色的毛嗶嘰馬褲,一雙雖已破舊、但還很合腳的山羊皮鞋。當然,以前我也曾多次在鏡中看見過自己,但都沒有印象,也不曾留心過。為什麽現在註意起來了呢?顯然,這是因為我終於突然發現自身的變化而感到吃驚,甚至感到有點恐懼的緣故。這種自身的變化或許是從一個夏天開始的(事情常常會這樣)。然而,到底是什麽時候,哪年哪月開始變化的,當時我多大了,我都不大記得清楚。現在我猜想是在秋天,因為我想起那個鏡中的小孩,他的曬黑的皮膚正在褪色,當時我大概是七歲。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我很喜歡這個小孩,他體態端莊,一頭美發被太陽曬褪了色,面部富有表情,——這種變化使人猝不及防,感到驚訝。為什麽呢?顯然,這是因為我(作為旁觀者)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魅力。在這一發現中,不知為什麽有一種憂鬱的東西,我看到了自己的個兒相當高了,身段瘦削。面部有一副生動的、可以被人領會的表情。總之,我突然發現,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朦朧感覺到,在我的生活中開始有一個大轉折,也許,是嚮最壞的方面轉……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我記憶中的那純然是幸福的時光,大約從這個時候起就差不多結束了——這本身就意味着不是一件小事。而與此同時,我在塵世間又獲得了某些嶄新的、真正難得的知識,思想和感情。此後不久,我認識了一個在其傢族中很有名望的人,他闖進我的生活中來,我開始同他一起學習。我第一次得了重病,又目睹了新的死亡——娜嘉死了,後來,祖母也去世了……
  十二
  春寒料峭,在一個陰霾的日子裏,有一個穿常禮服的人突然出現在我傢的院子裏。後來他又到我傢來過一次,——具體什麽時候,我記不清楚了,然而他確實來過。看來他是個真正不幸的人,不過完全屬於特殊的一類,就是說,不是一個普通的不幸者,而是因其本身的意志而造成自己不幸的人,然而他卻以此為樂。總而言之,他看來是屬於俄羅斯人中可怕的一類。這一類人,當然,我衹是到後來成熟了纔真正瞭解。他叫巴斯卡科夫,出身豪門貴族,聰穎過人,很有天賦,因此,他能生活得縱使不比許多人好也不會比許多人差。他個子消瘦,有點駝背,鷹鈎鼻子,面龐黝黑,無怪大傢都說他“象個鬼一樣”。而且他性格瘋狂,還是法政學校的學生時,就同父親大吵了一頓,然後詛咒着離開了傢。嗣後,他父親去世時,他又為劈分遺産的事對兄弟大發雷霆,把分産的文據撕成碎片,還辱駡兄弟,大叫大嚷:“豈有此理!”並且申明說任何有關分傢的事他都不願知道,他的一份一分錢也不拿,接着又砰的一聲把門關上,永遠離開了故居,從此開始了流浪生涯。他從末能在一個地方,在一個傢中待上哪怕幾個月。最初在我們傢也待不下來,他第一次出現在我傢的大院之後不久,便同我父親差一點動起刀劍來。但第二次來卻出現了奇跡:巴斯卡科夫住了一陣子後就聲明說,他要永遠留在我們傢裏。於是他在我們傢中一住就整整住了三年,直到我進中學為止。他甚至承認,一般來說他對人衹有蔑視和仇恨,然而對我們一傢卻很熱愛,特別是對我。他開始成為我的教養者和老師,不久,我對他就十分依戀。同他接近就成為我的許多極其復雜而強烈的感情的源泉。
  這種高度的敏感,我一生下來就有。我不僅從父母的身上,而且從祖父、曾祖父以及那些非常非常獨特的人們(他們曾經組成俄國的文明社會)的身上繼承下來。巴斯卡科夫大大地促進了我的這種敏感的發展。作為一般意義上的教養者和老師,他是完全不夠格的。他飛快地教會了我抄寫和閱讀《堂·吉訶德》的俄譯本。這本書是在我們傢裏一堆為數不多的書籍中偶然發現的。往後又做了些什麽。我不大清楚了,而且也沒有興趣去瞭解。他同我母親經常用法語講話,順便說說,他對我母親總是十分尊敬和關切的。母親曾建議他教我學法語。他很快就執行起這個任務,而且懷着極大的興致,但並沒有堅持下去。為了讓我能考上中學一年級,他在城裏訂購了一些要我必讀的課本,隨後就開始簡單地要我把它們背下來。結果是,他對我影響最大的完全是在另一個方面。一般說來,他很孤僻,靦腆,但有時又格外快活,親熱,殷勤,愛講話,相當機智,甚至存心要顯露一番,滔滔不絶地講些巧妙的故事。然而他多半沉默寡言,老在深思,常常一邊獰笑,一邊惡狠狠地嘟噥着,在房屋裏,在院子中,急速地擺動着一雙細羅圈腿,無休止地垂頭匆匆走來走去。在這種時候,任何想同他講話的人,他都會用簡短的、惱怒的客氣話甚至粗魯話來回絶。但是,即使在這種時候,他一見到我,樣子就完全變了。他會立刻跑過來迎接我,抱着我的肩膀,領我到田間或者花園去,同我一起坐在角落裏,給我講故事,朗讀些東西,使我産生與過去完全相反的感情和觀念。
  這裏我想強調一下,他講故事講得很出色。面部豐富的表情,手勢,迅速多變的聲調,使他講的一切都活竜活現,扣人心弦,就是朗讀也可以使你聽得入神。他按照自己的習慣,老是微微眯起左眼,把書放在老遠的地方。他經常選擇能激起與我過去完全對立的感情的東西,這些東西與我過去的觀念是完全相反的。他衹考慮故事本身的需要,完全不顧及我的年齡。看來,他所講的一切都是他經歷過的、最痛苦和最辛酸的事情,是人間的卑鄙和殘酷的見證。他也選擇了一些表現英勇與崇高的東西來朗讀,講述人們心靈中最美最喜的激情。我一邊聽他講,一邊激動萬分,忿恨使他如此窮愁潦倒的傢夥,同情他本人的不幸遭遇,為他難過。有時我又高興得發呆,不知怎麽辦纔好。他的眼睛近視,頗象蝦眼,經常紅通通的,帶點深棕色,炯炯有神,面部表情往往緊張得叫人吃驚。當他走路的時候,更確切地說,當他跑動的時候,他那枯幹的花白頭髮和那件非常古老的、沒有替換的常禮服的下襬就隨風飄拂。“我不希望任何人把我當作包袱”,——在這方面他真是有些怪癖。他衹抽(而且老是衹抽)馬合煙,夏天睡在糧倉裏,鼕天睡在久已廢棄了的下房裏。吃飯的時候,他感興趣的衹是伏特加酒和一點醋拌芥末。看來他已堅信,人們需要飲食衹不過是完全出於偏見而已。這真使大傢驚奇萬分:他究竟靠什麽活着的呢……
  他給我講了他一生中同“惡棍們”發生劇烈衝突的事情,講了他曾經在那裏讀書的莫斯科,講了他曾一度流浪過的非常偏僻的密林。他同我一起讀《堂·吉訶德》,讀《環球旅行者》雜志,讀一本名為《土地與人》①的書,讀《魯濱遜》②……他畫水彩畫——他以成名寫生畫傢的熱烈的幻想使我心醉魂迷。我一看見顔料盒就渾身顫抖,從早到晚在紙上塗鴉,一連站上好幾個鐘頭,凝望着那奇妙的漸漸變成淡紫色的藍天。在炎熱的怕見陽光的日子裏,青天穿過樹梢透露出來,樹林仿佛沐浴在藍天裏。我對大地和天空的色彩的真正神妙的涵義,一嚮都有最深切的感受,這個結論是生活賜予我的,我認為,這是最重要的結論之一。這種透過枝葉顯露出來的淡紫色的藍天,我臨死也會想起……
  ——————
  ① 此書是何作者,不詳。
  ② 即英國作傢笛福着的《魯賓遜飄流記》。
  十三
  在我父親的書房的墻上,挂着一把古老的、打獵用的匕首。一我看見過父親有時把白晃晃的匕首從刀鞘中拔出來,用上衣的衣襬擦拭一下。衹要稍微觸摸一下這平滑的、冰冷的、鋒利的鋼鐵,我渾身就沉浸在一陣快感中!我真想吻一吻它,把它緊貼在懷裏,然後把它插進一件東西裏,一直紮到把手上。父親的剃刀也是鋼製的,而且更加鋒利,但我沒有發現它。直到現在我一看到任何鋼製的武器,心中就激動不已。這種感情是從哪裏來的呢?我在童年時代是善良的、溫柔的,但有一次我卻懷着真正的快感殺掉了一隻傷了翅膀的幼小的白嘴鴉。我記得一當時院裏很空蕩,傢中不知為什麽也是沒有一個人。這時,我突然看見一隻非常黑的大鳥,它側着身子,笨拙地撐開一隻耷拉着的翅膀,在草地上慌慌張張地嚮糧倉那邊跳去。我跑進書房,拿出匕首,跳出窗外……當我趕到那衹白嘴鴉的跟前,它突然屏息不動,怯生的發亮的眼睛裏露出恐懼的神色,它撲嚮一邊伏在地上,張大嘴巴,發出絲絲的叫聲,兇狠得連聲音也嘶啞了。顯然,它已下决心同我拚個你死我活……當時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大開殺戒,這對我來說,似乎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件。此後我有好幾天心神不定,惘然若有所失,我不僅暗中嚮上帝祈禱,而且還嚮全世界禱告,祈求寬恕我的卑鄙的重大罪行,兔去我的心靈的極端痛苦。但我畢竟還是把這衹不幸的、同我作絶望拚搏的白嘴鴉宰了,它的鮮血濺了我的雙手,我殺它的時候懷着極大的快感!
  我同巴斯卡科夫好幾次爬上頂間,據傳說,大約是在那裏放着一把祖父的或者是曾祖父的馬刀吧?我們沿着一架非常陡的梯子爬上去,在昏暗中彎着身子往上爬。一步一步鑽進去,經過屋梁、頂棚梁、一堆堆的灰塵和垃圾。頂間很暖和,也很悶人,有一股冷卻了的火煙、油煙、爐子的氣味。世界上有天空、太陽,有遼闊的空間,而這裏卻昏暗,使人難受,使人昏昏欲睡。屋頂上,田野的風在我們周圍自由地呼號,而風鑽到了這裏聲音就變得喑啞,變成了另一種不祥的風,象魔怪吹來的一樣……昏暗漸漸變亮,我們藉助天窗的亮光繞過了磚砌的煙道和煙囪的上半節,不停地垂頭鑽來鑽去,仔細查看橫梁的下面,查看斜擱在橫梁上的灰塵撲撲的桁梁,藉着亮光,逐處扒開塵土,塵土有時是灰色的,有時是紫色的……要是能找到這把神奇的馬刀該有多好呵!我會幸福得連氣也喘不過來!不過,我要它幹什麽呢?我對它的這種狂熱的和盲目的愛是從哪裏來的呢?
  然而,世界上一切都是盲目的,都不知道為何要存在,這一點我已經感覺到了。
  我們毫無結果地搜尋了一番,十分疲乏,就停下來休息。這個與我共同尋找馬刀的怪人坐在桁梁上,捲着紙煙,想着心思,低聲地咕嚕着什麽。他是唯一瞭解我的盲目的幻想和熱情的人。不知為什麽他要毀壞自己的全部生活,並且毫無目的地在世界上到處糟踏它。我站着,在天窗口上瞭望。現在頂間上差不多全亮堂了,特別是在天窗的周圍,頂間裏鳳聲也並不讓人覺得兇險了。不過,在這裏我們還是我們,莊園也還是原來的莊園。我象旁觀者一樣,想象着莊園的情景,想象着莊園那平靜流逝的生活。就在我的下邊,在陽光燦爛的世界上,淺緑色的花園和深緑色的樹梢千姿百態地環抱在我的四周。從上面往下看,這些樹梢甚為奇觀,裏面充滿了麻雀的生氣勃勃的嘰喳聲,在樹梢叢裏麻雀披着滿身的緑蔭。可是從上面看,它們在陽光下卻象玻璃一樣閃閃發光。我一邊瞧一邊想:這是為什麽呢?也許,這衹是為了十分美觀罷了。在花園後面,田野一直伸延到遠方,地平綫上,巴圖林諾象一座遙遠的森林,顯現出一片藍色。在那裏,不知為什麽我的外婆竟然在她那古老的莊園上,在那屋頂非常高的、鑲着花玻璃的房屋裏整整度過了八十個春秋。嚮左望去,一切都在陽光的塵埃中閃耀着。牧場後面,是諾沃謝爾基,那裏有藤蔓、菜園、貧苦農民的𠔌倉和長街兩旁的一連串簡陋的茅屋……為什麽那裏存在着雞、狗、牛犢、運水馬車、幹草棚、大肚皮的小孩。牙尖嘴利的婆娘,漂亮的少女、蓬頭垢面的苦悶的農夫了為什麽尼古拉哥哥幾乎每天都要到那邊去看薩什卡?衹不過是因為他看見她那甜蜜和溫順的臉龐,看見她那白府綢襯衣,看見大圓領上部襢露的肌膚,看見她那修長的身段和裸露的雙腳,就感到莫名其妙的舒暢而已。……我也很喜歡大圓領上部襢露的肌膚,它也激起我的一種難受的感情。我很想對它搞點什麽小動作,但具體搞些什麽,為什麽要搞呢?我也莫名其妙。
  是的,在那些日子裏,最使我着迷的是那把藏在頂間上的馬刀。但有時也想起薩什卡。有一天,她來到我們的莊園,低垂着頭,站在臺階上,膽怯地同我母親講話。這時我對她突然産生了一種特別甜蜜的和使人苦惱的感情,這是一種最莫名其妙的感情的初次閃光……
  十四
  我學着讀《堂·吉訶德》,此書和裏面的插圖以及巴斯卡科夫關於騎士時代的故事完全使我神魂顛倒。我成天到晚都想着城堡、齒狀城墻、高塔、吊橋,想着鎧甲、面甲、刀劍、彎弓,還有戰鬥和比武。我想象着授封騎士的場面,想象着一個披頭散發的青年跪在地上,被人用大軍刀在肩上狠狠一擊,象初次授聖餐一樣,這一擊就决定了他終生的命運。想到這,我就不寒而慄。在阿·康·托爾斯泰①的書簡中有這樣的話:“瓦爾特堡多麽叫人流連忘返!那兒甚至還有一些十二世紀的用具。象你的心在亞洲跳動那樣,我的心也在這個騎士的世界上搏動、跳躍。現在我知道,我原先是屬於這個世界的。”我認為,我也曾經屬於那個世界。當我在本世紀內遊覽歐洲的許多英名遠揚的城堡時,曾不止一次地感到驚愕:我怎麽會在孩提時代就已經如此真切地瞭解到古堡的生活。如此準確地想象出古堡的模樣的呢?那時我與維謝爾基的任何一個孩子很少有什麽區別,在看到書中的插圖、聽到那瘋瘋癲癲的流浪漢抽着馬合煙講故事的時候,心中就浮現出古堡的一切。是的,我也曾經屬於這個世界。我甚至還是一個狂熱的天主教徒。無論是衛城、巴爾別剋、特維、別斯通、聖索菲亞②,還是俄國剋裏姆林宮的古老教堂,直到如今在我的心目中都還不能與哥特式的大教堂媲美。當我第一次(在青年時代)走進天主教教堂的時候,雖然這衹不過是維傑布斯剋的天主教教堂,但它的結構卻使我異常震驚!那時我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教堂裏威嚴的、磨齒般的吱嘎聲、嘩啦聲和轟隆聲更為奇怪的音響了,在這些聲音中混和着與之相反的聲音,那是在壯闊的天庭上天使們的歡聲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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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阿·康·托爾斯泰(1817—1875)是俄國詩人和劇作傢。
  ② 衛城是指雅典衛城,該城裏有重要的公共建築物和神殿;巴爾別剋是黎巴嫩古代的一座城市,該城有許多著名的廟宇;特維可能是指古埃及中王國和新王國時代的首都——“百門特維”,也可能兼指古希臘奧西亞的重要城市——“七門特維”;別斯通是指意大利西南的一座古代城市,它曾是古希臘息巴立斯的殖民地,世有荒淫城池之稱,此地有許多富麗堂皇的建築;聖索菲亞即今保加利亞的首都,該地有許多著名的大教堂建築。
  在《堂·吉訶德》和騎士的城堡之後,是大海、三桅巡洋艦、魯濱遜、海洋和熱帶的世界。我無疑也曾經屬於這個世界。《魯濱遜》和《環球旅行者》中有許多圖畫,與它們一起還有一張已經發黃的世界大地圖,地圖上標着遼闊的南方大海,以及波利尼西亞的星星點點的島嶼。它們的魅力是我一生都不曾抗拒過的。狹窄的獨木舟,手持彎弓和鏢槍的赤身裸體的土人,椰樹林,大葉棕櫚以及大葉棕櫚覆蓋下的原始茅屋——這一切我都感到如此熟悉和親切,仿佛我剛剛纔離開那間茅屋,昨天還在它的附近坐過,享受過午休時天國一般的靜寂。看着這些圖畫,我就經歷了多麽甜蜜和明晰的夢境,品味了多麽真切的懷念故鄉的憂戚!皮耶爾·羅狄①講過“激動人心的和神秘莫測的”事情,在他的童心中,這些事情的涵義就包括在“殖民化”一詞當中了。他還說:“年輕的安圖恩涅蒂有許多來自殖民地的物品:鸚鵡、關在籠子裏的五顔六色的小鳥,各種貝殼和昆蟲的搜集品。在她母親的一隻盒子裏,我看見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用𠔌粒串成的項鏈。在他傢的糧倉裏還保存着一些獸皮,奇形怪狀的袋子和箱子,上面還可以看到安德列斯群島的各處地址……”②可是,象這樣的事在卡緬卡能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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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皮耶爾·羅狄(1850—1923)是法國作傢,《冰島漁夫》的作者。
  ② 此處直接引語原文是法語。
  在《土地與人》一書中有一些彩色插圖。我特別記得兩幅。其中一幅畫的是刺葵、駱駝和埃及金字塔,另一幅畫的是一棵細長的、非常高的椰子樹,一隻有斑點的象斜坡一樣的長頸鹿,它伸長腦袋,斜着溫柔的眼睛,用薄薄的、象矛頭一樣的舌尖頭舐着腦袋上的羽毛,旁邊還有一隻多鬣的獅子,它全身捲縮,騰空而起,直撲長頸鹿的脖子。所有這一切——無論是駱駝、刺葵、金字塔,還是椰子樹下的長頸鹿和獅子,都畫在兩種顔色非常刺眼的背景上,一種是非常鮮亮、濃厚和均勻的天藍色,另一種是鮮黃的沙土色。噢,天呀。我不僅看見了多少乾燥炎熱的日子,多少猛烈的陽光,而且還身歷其境了!當我看見這種天藍色和這種赭石色的時候,我就體驗到一種真正的天堂之樂,而且陶醉其中!在唐波夫的田野上,在唐波夫的天空下,我懷着這種非凡的力量想起了我所見過的一切,想起了我在逝去的難忘的生活中藉以為生的東西,以至後來在埃及,在努比亞,在熱帶我都衹有暗自說道:“是呀,是呀,這一切正象我三十年前最初‘想起了’的東西!”
  十五
  普希金給《魯斯蘭和柳德米拉》所寫的迷人的序詩令我拍案叫絶:
  海灣旁邊有一棵緑橡樹,
  一條金鏈挂在那橡樹上……
  大概有人認為,幾句好詩,哪怕是很好的詩,甚至是罕見的最優美的詩——都是雞毛蒜皮的事!然而,它們卻一輩子留在我的心中,成為我在塵世中最大的愉快。大概有人認為,從來不存在的一個海灣,無緣無故地出現在海灣上的一隻“有學問的”、不知何故被拴在橡樹上的貓,以及樹精妖怪,人魚公主和“在荒僻的道路上有幾行珍奇野獸的足跡”,這些都是鬍說八道。但是,很明顯,問題在於:鬍言亂語是一種荒謬的、實際上沒有的事,而不是合理的、真實的東西。問題還在於:一個喪失理智的、醉醺醺的和在喝酒的事情上“有學問的”人就在這個詩人頭上施行魔術。光是這種作不斷圓周運動的妖術(“無論白天黑夜,那有學問的貓老是順着鏈條團團轉”)和這些“荒僻的”道路,以及“珍奇野獸的足跡”,——衹是足跡,而不是野獸本身,就夠精彩了!詩中說“映襯着朝霞”,而不說“在霞光初露的時光”,開頭部分的樸實、鮮明和惟妙惟肖(海灣、緑橡樹、金鏈條),而後來部分的夢幻、魔力、繁雜、紛擾,以及飄忽不定和迅速變幻的東西,這就象某個神聖的北國的海灣旁邊,晨霧與雲彩籠罩着沉睡的密林一樣,具有無窮的魅力:
  那兒的森林和山𠔌沉於夢幻,
  那兒的海浪映襯着朝霞,
  蜂擁到荒漠無人的沙岸,
  那三十個英姿颯爽的騎士
  從明亮的波浪中魚貫而來,
  他們海上的大伯也跟在一起……
  果戈理的《舊式地主》和《可怕的復仇》給我留下了非同尋常的印象。這些作品使人永志不忘!從童年起它們就永遠銘刻在我的心中,至今還在我的耳邊娓娓回響,並且成為我最重要的、象果戈理所說的“生活的內容”。你看這些“會唱歌的門扉”,這場“極漂亮的”夏雨,它“豪華地”在花園裏喧鬧着,你看這些野貓住在花園後面的樹林裏,那兒“一些古老的樹幹被茂密的榛樹所掩蓋,它們好似白鴿的毛茸茸的爪子一樣……”。而《可怕的復仇》就更妙不可言了!
  “基輔市區的盡頭的某處。喧鬧着,轟響着,這是哥薩剋大尉高羅貝茨在大張喜筵祝賀兒子的婚禮。許多人到大尉傢裏來道喜……
  “大尉的結義兄弟丹尼洛·布魯爾巴施也帶着年輕的妻子卡捷琳娜和纔滿周歲的兒子從德聶伯河的對岸前來道喜。客人們都驚訝卡捷琳娜夫人有這麽一張潔白的臉,兩彎賽似德國天鵝絨的黑眉毛,腳登鑲有銀後踵的長統靴,可是客人們尤其驚訝的是她的年老的父親這回竟沒有陪她同來……”
  再往下看;
  “整個大地籠罩着柔和的光輝,月亮從山背後出來了。月亮仿佛用雪一般潔白的貴重的大馬士革薄紗把德聶伯河崎嶇起伏的河岸遮住了,黑影遠遠地退到鬆柏叢林的深處……德聶伯河的中心泛着一隻獨木船。兩個僕從蹲在船頭,黑色的哥薩剋帽子歪戴在一邊,一槳劃下去,水沫嚮四處飛濺,好象火石打出的火星一樣……”
  現在卡捷琳娜輕輕地同丈夫說話,她用一塊手帕抹了抹睡熟在懷裏的嬰孩的臉,“在那塊手帕上有用紅絲綫綉成的樹葉和野果”(就是我所見過的那些樹葉和野果,是我記得並且一生都愛的)。現在她“沉默了,俯瞰着熟睡的河流。微風吹來,使河流上漾起漣漪,整條德聶伯河銀光閃閃,在黑夜裏象狼毛一樣……”
  我又感到奇怪了:當時我在卡緬卡竟能這樣身歷其境地看見這所有的情景!我幼小的心靈已經能區分和識別什麽是好,什麽是壞,什麽是更好和什麽是更壞,什麽是需要和什麽是不需要!對一些事情我冷淡而且容易遺忘,而對另一些事情,我卻熱情,永遠記得,永遠銘刻在心中。我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具有非常自信的鑒別力。
  “大傢下了船,山背後現出稻草蓋的屋頂,那是丹尼洛祖傳的住宅,住宅後面還有一座山,再過去就是一望無際的原野了,就是走上一百俄裏,你也找不到一個哥薩剋的影子……”
  是的,這就是我所需要的!
  “丹尼洛的村莊坐落在兩座山中間,在通往德聶伯河的一個狹小的溪𠔌裏。住宅不怎麽高大,看來跟哥薩剋平民住的村捨差不多。衹有一間正房……墻壁上部團團圍着橡木製的架子,架子上密密地陳列着許多大碗和沙鍋。這中間,還有長腳銀酒杯,鏤金的酒杯,都是人傢送的禮物或者戰爭得來的戰利品。再往下面一些,挂着貴重的毛瑟槍、劍、火繩槍和長矛……再往下面,墻腳下,斜放着幾張刨得很光滑的橡木長凳。長凳旁邊,在暖坑前面,從天花板的圓環上挂下繩子來,吊着一隻搖籃。整個正房的地上都鋪着光潔的堅實的三合土。丹尼洛和妻子睡在長凳上。暖坑上睡的是老女僕。嬰孩在搖籃裏玩着,隨着搖晃慢慢進入夢鄉。地上,夥計們橫七竪八地躺着……”
  更無可比擬的是尾聲:
  “在謝米格拉茨基的王公斯捷潘老爺的時代,曾經有過兩個哥薩剋:伊萬和彼得羅……”①
  ——————
  ① 有關《可怕的復仇》的引文均用滿濤同志的譯文,個別地方和譯名略有改動。
  《可怕的復仇》在我的心靈上激起了崇高的感情,這種感情一滲進每一個人的心靈便會永世留存。那是一種最神聖的正當的報復,是善必然徹底戰勝惡和惡應該受到嚴懲的最神聖的感情……
  十七
  我們住在卡緬卡的最後一年,我頭一回得了重病,——我第一次知道這種奇怪的事情,人們慣於把它簡單地稱之為重病,而其實是到天國去漫遊了一番。我是在晚秋時節患病的。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呢?我突然感到身心全部虛弱無力,這時人的五種感覺:視覺,味覺,聽覺,嗅覺,觸覺全部發生了奇異的變化。我感到突然喪失了生的欲望:不想動,不想吃喝,沒有歡樂或哀愁,甚至連最親的人也都不喜歡。後來,整天整夜地昏迷過去,象死了一樣,衹是有時被一些怪夢所驚醒。這些夢經常是不成體統、荒謬絶倫和亂七八糟的,仿佛把世界上一切肉體的粗野行為都集中在我的身上。而這種粗野行為衹有在其自身分化和自身猛烈鬥爭的時候,在一種發熱病的、高燒的狀態之下(這無疑會使人想到地獄的苦難)纔會消滅。唉呀,我記得當時的情景:我有時清醒過來,不是看見母親象個巨大的幽靈,就是看見臥室已變成一個幽暗的𠔌物乾燥房,無數醜惡的人影、臉龐、野獸、植物都在床頭上的蠟燭的火浪中飛奔和顫抖!當我在陷落到地獄之後又口到人間,回到那普通的、可愛的和熟悉的塵世生活時,我的心久久地充滿了非人間所有的明亮、恬靜和激動!所以我現在特別津津有味地吃黑面包,這面包是人們以鄉村的純樸感情送給我的,光是它的味道就足以使我歡欣雀躍。
  後來娜嘉死了,死在我罹病後的兩個月,在聖誕節節期之後。聖誕節期間過得很快活。父親喝酒,每天從早到晚我們傢裏都縱酒作樂,傢中賓客盈門……衹要全家大團圓,衹要格奧爾基哥哥回來度假,母親就非常高興。而這次哥哥也回來了,母親感到很幸福。突然,在節日的花天酒地當中,娜嘉生病了。生病以前,她的一雙結實的小腿還曾滿屋奔跑,膽大包天,她那雙藍眼睛,她的叫喊和歡笑曾博得大傢的稱贊。節日過去了,客人早已星散,哥哥也走了,而她依然昏迷地躺在床上,全身發燒。兒童室裏挂起窗簾,房間半明半暗,一盞神燈點着……為什麽上帝獨獨選中了她——我們全家的歡樂?全家都很苦惱和沮喪,但畢竟還沒有人預料到,這個苦惱會這樣突如其來地在某一個黑夜被保姆的一聲狂叫解决了。那天夜裏保姆突然啪地一聲間開飯廳的大門,瘋狂地叫喊,說娜嘉死了。是的,在一個隆鼕的黑夜,在一片昏暗的荒漠的雪原,在一座孤獨的莊園中聽到了這個令人悚然的詞“她死了”,這對我說來還是第一次!深夜,當一度籠罩全家的瘋狂的慌亂平靜下來的時候,我看見,在大廳的一張一桌子上,在神燈的陰沉的燈光下,有一個一動也不動的、打扮得很漂亮的洋娃娃躺着,她的小臉毫無表情,沒有血色,黑黑的睫毛鬆鬆地閉着……在我的一生中沒有比這更瘋狂的一夜了。
  一春天外婆也去世了。那是美妙的五月的日子,母親坐在敞開的窗子附近,她穿着黑衣,消瘦,蒼白。突然,從糧倉後面跑出來一個陌生的農民,騎着馬,他嚮母親快活地叫喊了一句什麽話。母親睜大眼睛,輕輕地、仿佛也是同樣高興地叫喊了一聲,用手掌拍打了一下窗臺……莊園的平靜生活又突然被猛烈地破壞了。到處又掀起一陣特別的慌亂,——唉呀,這我已經熟悉了。工人們跑去套馬,母親和父親跑去穿衣服……謝天謝地,他們沒有把我們這些孩子一同帶走……
  十九
  那年八月,我已經戴上了一頂藍色的便帽,帽邊上還綴有一枚銀色的徽章。衹不過沒有阿遼沙了,——此時是阿爾謝尼耶夫·阿列剋謝,某男子中學的一年級學生。
  我在鼕天經受過的那場肉體與精神的病痛,到了夏天就好象一點痕跡也不見了。我平靜、快樂。完全與那年整個夏天裏晴朗、乾燥的天氣相諧和,與我們全家那種輕鬆愉快的情緒相協調。娜嘉已不過是(甚至對我母親和保姆來說也一樣)一種美好的回憶,一個被想象為高高興興永遠住在天國的小天使的形象而已。母親和保姆閑聊的時候,還常常提起她,但限以前完全不一樣了,有時甚至還帶着微笑呢,她們有時也流淚,但已經不是以前的那種眼淚了。至於談到外婆,母親簡直衹有微笑,甚至可以說,她的死是我們全家輕鬆愉快的原因之一。因為,第一,巴圖林諾現在已經屬於我們,使我們的傢境大為改觀,第二,秋天我們就要搬到那邊去,正如變換環境總會使人高興一樣,大傢都暗暗高興,因為這種變換常給人帶來對美好事物的希望,或許還叫人不知不覺地回憶起遊牧時代那種古老的生活。
  根據母親的講述,我可以生動地想象出當時父母親要急於趕去的巴圖林諾的情景:那是五月的一天,一座舒適的庭院,周圍有一排古老的雜用房屋,院內有一幢舊式的樓房。兩邊臺階上都立有圓木柱,大廳窗戶的上層玻璃是深藍色和深紅色的。在窗戶下邊,有兩張拼起來的桌子,斜靠在正門角上,上面是用稻草鋪着的床鋪,床鋪上躺着一個臉色蒼白的老太婆。她頭戴一頂白色的齒狀的睡帽,一雙潔淨的手交叉在胸前。床頭旁邊,站着一個“修女”,她是一個整潔的老姑娘,低垂着長長的睫毛。用教訓人的、高昂而又古怪的腔調單調地念着經文,這種腔調我父親惡意地譏之為六翼天使的口吻……這個詞,我經常想起,所以我模糊地感到那事情極為可怕,使人神魂顛倒而同時又很敗興。我所描繪的整個畫面是極不愉快的。但僅僅是不愉快而已,別無其它。而這種不愉快已被一件雖說是罪惡但還是愉快的思想所補償,而且還綽綽有餘。因為我常常想到,既然外婆那座漂亮的莊園已經歸於我們的名下,我就可以在假期到那邊去作初次拜訪。而且,天保佑,我已經是二年級的學生了,父親會從以前是外婆的馬群中挑一匹坐騎用的母馬送給我的。這匹馬會非常喜歡我,衹要我一吹口哨,它就會隨時隨地跑到我的身邊來。
  那年夏天,我一直擔心要同母親、奧麗婭、巴斯卡科夫以及其他的親人分手,我害怕在不認識的,城裏人身邊過陌生的孤獨生活,害怕身穿製服、鐵面無情的老師,害怕所謂的中學。我常常一見到母親和巴斯卡科夫心裏就發緊,自然,見到我他們心裏也會是一樣。但是,我立刻又高興地對自己說:還早着呢!而且未來對自己還有這樣的一種誘惑:我將是個中學生,穿上製服,生活在城市裏,還有許多同學,我可以從中選到一個可靠的朋友。想到這些,心裏也就十分高興……我的哥哥格奧爾基更用這種新生活的美景來鼓勵我,勾引我。在我看來,他當時已是一個非凡的人物;長得眉目秀雅,面容清瘦,天庭飽滿,目光炯炯,兩頰泛起淡淡的紅暈,好一副俊俏青年的模樣。那時他已經不是一個無名小輩,而是帝國莫斯科大學的學生了,胸前挂着一枚中學畢業的金質奬章。這所中學我眼看着就要進去了。
  八月初我終於被送去考試。聽到臺階附近有四輪馬車的嘈雜聲時,我母親,保姆和巴斯卡科夫的臉色一下都變了,奧麗婭放聲大哭起來,父親和哥哥面面相覷,尷尬地微笑着。“喏,咱們坐下吧!”①父親决然地說,於是大傢怯生生地坐了下來。“好,願上帝保佑吧!”一會兒之後父親又用更為堅定的口吻說。於是大傢劃完十字,站了起來。我嚇得兩腿發軟,趕忙虔誠地劃了十字。這時母親飽噙着眼淚走過來吻我。給我劃十字。但是,當她一邊哭,一邊吻我,給我劃十字時,我已經恢復了常態,心想:“上帝保佑,我未必考得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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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俄國風俗:送別親人之前,大傢都要靜坐一會兒。
  唉呀,我居然考取了。為了這個具有重大意義的日子足足把我訓練了三年。逼迫我計算三十乘五十五,要我講述阿馬裏基特人①是什麽樣的一種人,要我“工整地”寫出:“雪是白的,但沒有味兒,”並且還要背誦:“緋紅的朝霞布滿東方……”背到這裏還不讓我結束,直至我好不容易念到“牲口在柔軟的牧場上睡醒”時纔要我停止。也許老師(紅頭髮,戴金邊眼鏡,大鼻孔)很清楚“睡醒”這個詞的意義吧,於是他趕忙打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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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阿馬裏基特人是一個古老的部族,屬於貝圖恩族,與以色列族有血緣關係。
  “喏,很好,——夠了,夠了,我看得出。你已經知道……”
  是的,哥哥是對的,事實上“沒有什麽可怕的”,一切都比我想象的簡單得多,一切都格外迅速、容易和輕巧地解决了。同時我還超過了什麽界限呢!
  到城裏去的道路是很迷人的,自從我那次破天荒的旅行之後,就再也沒有到過城市。那座曾經如此令人心醉的城市,現在一切都已變樣,跟過去完全不同,再也沒有什麽東西可以使我着迷了。我在米海伊爾·阿爾罕格爾附近發現了一傢相當難看的旅館。三層樓的中學校捨坐落在一堵高墻之後,在一個鋪石的大院裏邊。雖然我從未進過這樣高大、幹淨和回聲很響的樓房。但我發現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東西。那些穿着金鈕扣燕尾服的老師,雖然頭髮有的火紅,有的漆黑,但都一樣的體格魁梧,甚至那個象鬣狗一樣的校長本人都不怎麽叫人奇怪,不十分可怕。
  考試剛完,立刻就有人通知我和父親,說我考取了,並讓我度假至九月一日,我父親如釋重負他曾在測驗我的知識的“教員休息室”裏非常苦悶地坐着),我更是一身輕鬆。現在一切都好了:我考取了中學,往後還有整整三周的自由!看來,我當時一定會感到很吃驚的。因為我有生以來。一嚮都百依百順,沒有自由,誰知突然放我三周假,讓我充分享受完全的自由。雖說衹有三周,但我還是一個勁兒地想:謝天謝地,整整三周呵!——仿佛這三周就不會有個盡頭。
  “好吧,咱們現在趕快去找個裁縫吧,還要去吃中飯哩!”父親走出中學後快活地說。
  我們找到了一個短腿的小個子。他的問話之快和量尺碼的手法之靈活使我目瞪口呆。他每一句話的結尾都拖長語調。仿佛受了點委屈似的。後來他走進“製帽部”,那兒的窗戶積滿灰塵,被城裏的太陽曬得發燙,裏面憋氣而狹窄,到處亂七八糟,堆滿無數的帽盒,害得老闆在其中苦惱地翻尋了半天。他生氣了,用我聽不懂的話嚮另一個房間的一個女人大聲叫嚷,那女人生着一張懶洋洋的白胖的面孔。他們是猶太人,不過完全屬於另外一類。這老頭兒留着濃密的長鬢發,穿着一件長黑嗶嘰禮服,戴着一頂嗶嘰布帽,帽子歪到後腦勺,胸前和腋下都長着一大把粗毛,從眼角直到下顎,還蓄着一蓬黑得象油煙的鬍須,他面色陰沉,鬱鬱不樂的樣子。總之,他象是一件可怕的、憂傷的東西。他終於、給我挑出一頂非常漂亮的藍色便帽,帽圈上還有兩條銀白的小樹枝閃閃發光。我戴着這頂帽子回傢,想讓所有的人和母親都高興。他們的高興是很莫名其妙的,因為父親說得完全正確:
  “那些阿馬裏基特人對他有什麽用呢?”
  二十
  八月底,有一天父親穿上長統皮靴,束上子彈帶,肩上搭着一隻獵袋,從墻上取下一支雙管獵槍,叫了我一聲,然後再叫那心愛的慄色獵犬,漂亮的查爾瑪。於是我們一同沿着通往池塘去的道路,走在收割過的田野上。
  父親穿着一件花斜領襯衣,戴着一頂白色便帽,我,雖然是大熱天,天氣乾燥,仍然穿着中學的製服。父親身體魁梧,強壯有力,邁着矯健的步伐走在前面,弄得黃色的麥茬沙沙作響,他吐出來的煙霧在他身後飄散開來。我跟在他的右後邊,按照狩獵的規矩。保鏢應該走在右邊,我認為遵守這些規則可以得到極大的快樂。他不時吹吹口哨。鼓鼓大傢的勁頭,於是查爾瑪微微有點興奮,常常搖擺身子,抖抖捲緊的尾巴,全神貫註地去聽、去看、去嗅,在我們面前急速地竄來繞去,兩邊搜尋。荒漠的田野還是象夏天一樣明亮和快樂。有時一絲熱風完全停止下來,太陽曬得人實在夠戧,你可以聽到周圍曬得發熱的噝噝、手錶的滴答聲以及鐵匠打鐵的聲音。有時輕輕吹來一絲幹熱的微風,微風逐漸加大,颳過我們的身邊。突然、在收割時壓出來的路上捲起一股塵土,把塵土戲弄一番,掀得老高老高。風旋轉着,捲成一個漏鬥形,兇惡地嚮前方颳去。我們機警地跟着查爾瑪。它老是那個樣子在前面走着,路上沒有發生什麽事情。我們不知不覺地愈走愈遠。它常常突然地呆立不動,全身嚮前傾斜,擡起右腳,盯着它前面的我們看不見的東西。父親輕聲地說:“抓住它!”於是查爾瑪便衝嚮那看不見的東西。剎那間,嘿!一隻短尾巴的大鵪鶉從它身下艱難而笨拙地(由於肥胖)掙脫開來,還沒有飛出五步遠,這一團東西又在一聲槍響中落到收割過的田地上。我跑過去拾起來,把它裝進父親的獵袋裏……
  這樣我們走到了黑麥田的盡頭,後來又穿過馬鈴薯地,經過一個泥塘,它的長形水面閃耀着悶熱的光芒。泥塘在我們右邊山坡之間的一個峽𠔌裏,山坡由於牲口的踐踏,成了光禿的樣子。山坡上,一群白嘴鴉伫立在開闊的高地上,無所歸依,默默沉思。父親看了一會說,白。嘴鴉一到秋天就打算去集會,它們現在開始考慮遠走高飛了。此時我心中不由又生起一股別情離緒,這不僅是因為要同即將消逝的夏季告別,而且要同田野,同荒僻而可愛的邊區中我感到珍貴和親切的一切分手。除了這個天荒地遠的邊區之外,我在世界上還沒有見識過別的地方。在這樣一個幽僻的住處,我那世人不知、無人需要的幼年和童年的花朵寧靜地、孤單地開放着……
  後來我們靠着左邊前進,沿着一望無際的、已經犁耙過的黑油油的耕地中的田埂嚮紮卡茲走去,這還是我們的田地。一匹棗紅色的剛滿周歲的馬駒正在幹硬的黑土塊上拉着一張耙,它還是一隻細腿的乳獸,尾巴根部還是柔軟而光滑地打着捲。這匹馬駒曾經答應送給我的,可現在竟然不同我打商量,求得我的同意,就把它放出來幹活了。一股灼熱的微風吹來,八月的太陽在耕地上空照耀着,似乎還是夏天的老派頭,但已經威力大減了。烏駒已經長得很高(雖然高得有點出奇,但還是小駒的模樣),正服服貼貼地在耕地上邁着步,拉着牽索,耙柵在它後頭搖擺着,跳動着,彎麯的鐵耙齒弄碎了土塊。一個穿着樹皮鞋的十五六歲的小夥子,兩手笨拙地握着繮繩,一瘸一瘸地走着。我久久地看着這幅情景,又感到一陣難以言狀的悲戚……
  紮卡茲是一個相當大的野外樹林,屬於一個有點瘋瘋癲癲的地主。此人獨來獨往,仇視整個世界,象蹲在城堡裏一樣,蟄居在羅日傑斯托沃附近自己的莊園裏,由一些兇猛的牧羊犬守衛着。他總是同土著的或者是新遷來的農民打官司,從來不與他們在工錢上取得一致意見。因此,他的莊稼往往不是有一大片一大片沒有割下來,到了深秋就爛在田裏,就是在雪堆下成千垛地毀壞掉。這種情況現在仍舊沒有改變。我們就是沿着一片被牲口踩亂和踏壞的。沒有收割的金黃色的燕麥田走到紮卡茲去的。這時查爾瑪又抓到了幾衹鵪鶉,我又跑過去把它們拾起來,然後我們嚮前沿着密密的黍田走到紮卡茲。黍田在太陽光下象絲綢一般閃爍着,深褐色的、顆粒纍纍的穗子低垂到地上,它們在我們的腳下象小玻璃珠子一樣特別清脆地噼啪響着。父親解開衣領,滿臉通紅,他說:“好熱呀,口渴得很,咱們走進紮卡茲去找水塘吧!”於是,我們跳過那條把黍田和樹林隔開的水溝,走進樹林,走進八月的、明亮的、溫和的、已經有點發黃的、愉快的和美妙的王國。
  小鳥已經不多了,——衹有一些鶇鳥成群地四處飛翔,它們假裝憤怒,快樂地吱吱叫着,發出吃飽了的咯咯聲。樹林裏異常空曠,樹木並不茂密,到處都是陽光,可以透過枝葉看到遠方。我們時而走過一片老樺樹,時而走過寬闊的林間曠地。在這些林間曠地上,星星點點的聳立着數株巨大的橡樹,紛繁的枝椏上樹葉已經稀疏,它遠非象夏天那樣密不透光了,而且開始枯幹。我們沿着光滑的幹草地,走在斑斕的樹蔭中,呼吸着乾燥的馨香,擡頭遠眺,看到前邊更空曠的林間草地反射着炎熱的光輝。草地再過去,有一小簇幼小的槭樹叢抖動着,閃着奪目的金光。一條通往池塘去的小道橫貫槭樹叢,當我們踏上小道時,一隻金紅色的山鷸突然從幼小的槭樹底下,從掌形的榛樹中,幾乎就是從我們的腳邊啪的一聲衝了出來。父親被這個不速之客嚇了一跳,張惶失措。自然,煞那間他就放了一槍,不過落空了。他很奇怪,何以在這個時候突然飛出一隻山鷸來。他懊惱自己空放了一槍,便走到池塘邊,把槍放下,蹲在一根沉入水中的粗樹幹上,開始一掬一掬地喝水。後來,他高高興興喘息着,用袖子揩擦嘴唇,躺在池塘的岸邊,抽起煙來。池水清澈透明,在除鳥獸之外幾乎無人問津的孤零零的林間池塘中,難得有這樣的池水,這確實是一種瓊漿玉乳。迷人的池水象蒼穹一樣的透明和淵深,平靜地倒映着、淹沒着周圍的白樺和橡樹的樹梢。田野上清風徐來,樹梢簌簌作響。在簌簌的樹聲裏,父親用一隻手墊着頭,閉上眼睛,打起盹來。查爾瑪也在池塘中喝個痛快,後來撲通一聲掉進水裏。它嚮前遊着,小心翼翼地把頭仰出水面,耳朵竪起,象兩片牛蒡葉一樣,突然它往回轉,象害怕水深似的,趕忙跳回到岸上,使勁地抖動身子,水沫濺了我們一身。此刻,它伸出長長的紅舌頭,坐在父親身旁,一時探詢般地望望我,一時又急不可耐地環顧四周……我站起身來,在樹林中倘佯,信步走到我們剛纔沿着燕麥田進入樹林的那個地萬……
  二十一
  在樹林外邊,樹木之外,從遮陽的闊葉下面望去,黃橙橙的田野上閃爍着幹熱的陽光,從那兒吹來夏季最後幾天的溫暖、光明和幸福。在我的右邊,突然出現了一朵巨大的白雲。它從樹林背後飄浮出來,在藍天上不規則地、奇異地構成一個圓圈,慢慢地飄動着,變化着。我走了幾步一也在光滑的草地上躺下來。被陽光照得明亮的樹木,四下分散開來,象在我周圍散步似的。我就躺在它們之間,在那兩棵連在一起的白樺的薄薄蔭影裏。這兩個樹幹白淨的姊妹長着一身淺灰色的葉子,挂着一串串柔荑花序。我也把一隻手墊在頭下,望着樹林外面金光閃閃的田野,望着這一朵浮雲。田野上輕輕吹來一股乾燥炎熱的氣流,明亮的樹林搖晃着,流動着,可以聽到那昏昏欲睡的、象要跑到什麽地方去的嘩嘩聲。有時這聲音升高、增大,於是,那網狀的樹影就五光十色,來回晃動,地上和樹上斑斑點點的陽熠熠煙閃爍,樹枝彎垂着,把明亮的天空襢露出來……
  如果這僅僅是沉思,那我在想什麽呢?當然,我在想中學,想我在中學裏要見到的那些奇怪的人物。這些人物被稱為教師,屬於完全特殊的一類人物。他們的全部使命就是要教人,以及把學生置於永恆的恐怖之中。所以,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嚮我襲來。為什麽要把我送去做他們的奴隸,為什麽要我們親愛的傢園,同卡緬卡,同這個樹林分離……我想到在耕地上看見的那匹正在耙地的馬駒,我模糊地感覺到,世界上一切都是靠不住的。我覺得,那匹馬駒是我的,他們連問都不問我一聲就把它甩了,就象支配自己的財産一樣……是的,它現在還是一匹細腿的深灰色的小馬,象其它所有的小馬一樣,是戰戰兢兢和膽怯的,但是,它卻是樂觀的、信賴人的,長着一雙明亮的、象黑李子一樣的眼睛。它衹懷戀一見到它就總是懷着壓抑的喜憂和疼愛之情而嘶叫的母親,在其它方面,它卻是無限自由,無憂無慮的……有一天他們把這匹馬駒送給了我,永遠交給我全權支配。我曾為它高興過一個時候,對它抱過幻想,幻想過我們的未來,幻想過我們的交情。這交情不僅是未來的,而且是從它一送給我就已經建立了的。但是後來我卻漸漸地把它忘了——大傢也忘了它是屬於我的,這不很自然嗎?是啊,我終於完全忘記了它。大概,我將來也會這樣忘記巴斯卡科夫和奧麗婭,甚至連父親也會忘記的(我現在是這樣愛他,同他一起打獵是這麽幸福),而且也會忘記整個卡緬卡,雖然這個地方的每一個角落我都熟悉和感到親切……兩年過去了,——仿佛從來沒有過這兩年似的!現在它——這匹糊塗的和無憂無慮的馬駒在哪裏呢?它現在是三歲的小馬了,它過去的意志和自由在哪裏呢?現在它已經帶上頸圈耕地,拖着身後的一張耙……難道我不會發生同這匹馬駒一樣的事情嗎?
  亞馬裏基特人對我有啥用呢?我常常膽戰心驚,感到詫異,但我能做什麽呢?一朵非常潔白的雲彩從白樺林後顯現出來,不時變換自己的輪廓……它能不變換嗎?明亮的樹林流動着,搖晃着,帶着昏昏欲睡的沙沙聲跑嚮什麽地方……到什麽地方,為什麽呢?是否可以把它止住?我閉上眼睛,於是我朦朧地感覺到,一切都是夢,是不可理解的夢!無論是在遙遠的田野之外的那座城市,也無論是我必不可免地要在那座城市呆下去,無論是我在那座城市的未來,也無論是我在卡緬卡的過去,無論是我本人,我的思想,夢幻,感情——一切都是夢!是悲傷的、沉重的夢嗎?不,到底還是幸福的、輕鬆的夢……
  仿佛是要證實這一點似的,在我的背後突然砰的一聲槍響,槍聲象一個嘩啦轟響的鐵環一樣罩住整個樹林,嚮四方滾動,接着又聽到了一陣特別猛烈的尖叫聲和咯咯聲,這顯然是一大群驚飛的鶇烏的叫聲和查爾瑪狂喜的吠叫。這一定是我睡醒了的父親放的一槍。於是,我立刻拋棄自己的一切沉思,拼命地跑到他的跟前——拾起那些被打死的、血淋淋的還暖乎乎的鶇鳥,這些鶇鳥身上散發着野禽的香味,還有火藥的氣味。
  
  理想藏書掃描校對
第二部
  一
  離開卡緬卡那天,我還不知道會一去不復返了。送我到中學去的時候,走的是一條我從未走過的契爾納夫斯剋大道。我第一次感到那些已被遺忘的大道的詩意,第一次感到行將消逝的俄國的古風。許多大道都已過時了,契爾納夫斯剋大道也不例外。它以前的轍跡長滿了青草,寬闊和荒蕪的路基兩邊長着一些老白柳,顯得孤獨而凄涼。我特別記得一棵白柳,記得它被雷電劈壞的樹幹上布滿大洞小眼,枝頭上還蹲着一隻大烏鴉,象一塊黑黢黢的、燒焦了的木頭一樣。父親說,烏鴉能活幾百年,這衹烏鴉大概在韃靼人統治時期就已經有了。這種說法使我非常吃驚,簡直不可想象……他所說的事情究竟魅力何在,我當時又有什麽感想呢?莫非是已經感到了俄羅斯的存在,感到她是我的祖國?還是感到我與過去的、遙遠的和共同的事業有着密切的關係?這個事業不僅開闊我們的心靈,拓展我們的個人生活,而且還提醒我們要參與其中呢。
  父親說,馬邁①本人就曾經從這一帶走過。他在上莫斯科的沿途把我們的城市破壞殆盡。後來,在我們馬上要經過的斯坦諾夫站,馬邁終於就擒,嗣後,沒有讓他死個幹脆,而是用馬活活把他拖死。斯坦諾夫站不久前還是一個以強盜,特別是以一個名叫米季卡的可怕兇手而馳名的大村莊。我記得,就在這個時候,在斯坦諾夫站與我們之間,有一列我從未見過的火車在大道的左邊奔馳着。我們背後,快要落山的太陽仍頑固地照射着那看來很小卻很神氣的火車頭。這火車頭象個上足發條的玩具一樣,風馳電掣,直奔城市,趕過我們。一股濃煙從大腦袋的煙囪裏冒出來,象尾巴一樣拖在後邊。太陽照射着又緑、又黃、又藍的車廂。濃煙又同車廂下邊飛滾着的車輪攪在一起。車頭和車廂,還有反射着夕陽的車窗,急速而單調地滾動着的車輪——這一切都多麽神奇和有趣,我真想到那車廂裏住一住!不過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更吸引我的卻是在斯坦諾夫站的鐵路外,那隱約可見的神秘而又可怕的柳叢,我想象着過去在裏面發生的事情,想象着韃靼人、馬邁、米基卡……毫無疑問,就在這一個傍晚,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是俄羅斯人,生活在俄羅斯,而不衹是在卡緬卡、在某一個縣,某一個省。我突然感到了這個俄羅斯,感到了她的過去和現在,她野蠻可怕的但畢竟是撼人心魄的特點以及我同她的血緣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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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馬邁是金帳汗國的汗王,1380年失敗後逃往剋裏米亞,在卡法被殺。
  二
  我在少年時代所經歷的一切,都純粹是俄羅斯的。
  就是這個斯坦諾夫站也是如此。後來我不止一次到過這裏,我完全相信,這裏早已沒有什麽強盜了。但是,我對它的看法還不很單一。我總覺得,那裏的居民仍舊被譽為夭生的歹徒不是沒有原因的。再往前走,就是臭名遠揚的斯坦諾夫裏揚上部了。在斯坦諾夫站附近,有一條大路直伸到相當深的。我們稱之為“上部”的峽𠔌裏。這個地方,一年四季,對於每一個趕路趕晚了的旅客來說,都會引起幾乎是迷信般的恐懼。我年輕走到斯坦諾夫站時,也不止一次地體驗過這種純屬俄羅斯的恐懼。在契爾納夫斯剋大道上,曾有過許多知名的地方。從前有個時候,這些地方的一些善良的好漢在暗中約定的時刻,從各個隱蔽的山𠔌和衝溝裏跑到大路上來。他們在寂靜的黑夜中警覺地傾聽着遠處小鈴鐺的哭泣或普通四輪馬車的顛簸聲。但是,這一切在斯坦諾夫裏揚上部卻更為有名。晚上,一走到上部附近,心就不由地緊縮起來:是一個勁兒快馬加鞭,還是一步一步地信馬慢走,留神探聽最微小的聲音?你簡直拿不準哪樣會更糟。常常會發生這種情況。你一看,他們就出現在眼前,大搖大擺地擋住你的去路。手中握着斧頭,腰部緊束着,帽子遮住兩衹敏銳的眼睛。突然他們停下來,小聲地、十分沉着地命令說:“站住,做買賣的……”在萬籟無聲的寂靜中,在夏夜恬靜和昏暗的田野裏,在鼕季喧鬧的暴風雪下,聽到這樣的命令;或者在秋季寒冷而又鋒利的星光下,在半暗半明中看到周圍一片漆黑的、死氣沉沉的大地,聽到你的車輪在凍成石頭一樣的大路上猛烈地發出轆轆聲,還有什麽比這些更可怕的呢?
  過了斯坦諾夫站,有一條公路橫穿大道,再就到了城關。這兒有一個關卡,必需停下來等一個尼古拉的士兵從崗亭裏走出來,這個漆着黑白條紋的崗亭象殯儀館一樣。那士兵把一根漆着同樣黑白條紋的橫木放開,這橫木慢慢嚮上升起,發出鏈條的啷當聲(為此要進貢兩戈比,過路人都稱之為買路錢)。往後,大路就沿着別格拉亞一斯洛波達延伸。後來,我們經過一片一望無際的沼澤地,骯髒不堪,名稱也極其難聽。最後,我們走在城堡和一座古老的寺院之間的公路上。這座城市也以其古老而自豪,它是完全有權自豪的,因為它確乎是最古老的俄國城市之一。它坐落在波德斯捷比耶的遼闊的黑土地區,在那經常出事的邊界上。邊界那邊,過去有段時期是一片“蠻荒之境”,而在蘇茲達爾和弗拉基米爾公國時代,它便屬於羅斯最重要的城塞之一。編年史上記載,可怕的亞細亞的陰雲經常籠罩在羅斯的上空,在這陰雲帶來風暴、塵埃和寒流的侵襲時,這些羅斯的城塞便首當其衝。它們最先看到可伯的、入侵者日夜縱火焚燒的火光,最先讓莫斯科知道即將到來的災難,並且是為了羅斯而最先陣亡的。自然,可以想象到這個城塞在當時經歷的一切:在這個或那個世紀中,有這個或那個汗王把它“破壞殆盡”,有時是一場大火,有時是饑饉,有時又是瘟疫和地震,把它“變成廢墟”……在這樣的條件下,它當然不可能保存一切歷史文物,但是它的古風卻隨處可見。在商人和市民生活的沿襲下來的風俗中,在郊外的居民,即契爾納亞一斯洛波達、紮列奇耶、阿爾加馬察的居民的比武和拳賽中都可以看到。這些居民住在河兩岸的一些黃土峭壁上。傳說曾有一個韃靼公爵連人帶馬從這峭壁上墜入河中。這座城市的氣味可真厲害啊!還在城關,還隱約地看到城市,看到在大片窪地上閃爍着無數教堂的時候,就能聞到它的各種氣味了:開始是那名稱難聽的沼澤地的氣味,後來是皮革工廠和太陽曬燙了的鐵屋頂的氣味,然後是廣場的氣味。在廣場上,從四面八方來趕集的農民搭起帳篷,擺起小攤做着買賣。這時你根本分不清,什麽東西是這個古老的俄羅斯城市所獨具的……
  三
  我在中學呆了四年,在一個市民羅斯托夫采夫傢裏膳宿。這是二個貧寒的小戶人傢。我不能到別的人傢裏去,因為有錢的市民是不需要有人來搭夥投宿的。
  這種生活的開頭多麽可怕啊!就拿我在城裏的第一個晚上來說吧。那是同父母分手後的頭一個晚上,是在一個全新的和簡陋的環境中生活的第一個晚上。屋裏衹有兩個狹小的房間,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中,我感到一切都陌生,同一些我這個少爺自然認為是卑微的人生活在一起,感到實在荒唐,可是這些卑賤的人卻突然有權來支配我,——僅此一點就夠可怕的了。羅斯托夫采夫傢另外還有一個搭夥的房客,他與我同年,是我的同班同學,是巴圖林諾一個地主的非婚生子,紅頭髮,名叫格列波奇卡。那天晚上我們之間還沒有任何交往,他象衹陷入籠中的小獸一樣,怯生生地坐在屋角裏,死不吭聲,十分古怪。他懷着野獸般的疑心,皺起眉頭,膘我一眼,可我沒有急於同他攀談,表示友好。順便說說,這是由於我看他不是一個很普通的孩子,對於這種人我可要防三分。我在卡緬卡時就知道,他將要同我在一起生活,但有一天我聽到,我們的保姆知道他是非婚生子之後,曾極難地駡過他。那天晚上在屋子外面,象有意為難似的,天色暗,到傍晚就落起雨點來。我從窗口望着那條長長的石板街,那兒死氣沉沉,一片蕭索,對面圍墻的後邊,一棵半禿的樹上有衹烏鴉拱起背來,傷心地咕咕叫,預兆着不祥。在鋪滿灰塵的鐵屋頂的遠方,一座高聳的鐘樓直插陰雨的天穹,每一刻鐘都有一聲鳴奏,柔弱、悲戚、絶望……在這種晚上,父親會立刻叫人把燈點燃,送來茶炊,或者提前開飯,——“我受不了這種鬼黴氣啦!”但是,這裏一切都有規定的時間,還未到坐下來吃飯的時候,絶不會點上燈。現在就是如此。當夜色完全降臨,主人又從城裏回來的時候,他們纔把燈點燃。主人個子很高,體格勻稱,褐色的面龐輪廓清晰,幹糙的黑鬍須已經花白。他的話不多,但說話算話,要求嚴格,以身作則,對己對人都恪守規矩,說這些規矩“不是由我們這些傻瓜,而是由我們的祖先父輩”一勞永逸地為家庭與社會的幸福生活而創立起來的。他從事收購和轉賣糧食牲口的工作,因此經常奔走各地。但就是他外出的時候,傢中也籠罩着由他形成的嚴格而又高雅的氣氛。和藹沉靜的妻子,兩個光着圓脖子的姑娘和一個十六歲的兒子都沉默寡言,作事認真,井然有序,一言一行都得有事先的允許……此時,在這愁悶的黃昏,女主人和女兒坐下來做針綫活,留心地等着主人回來吃晚飯。衹要外邊的籬笆門一響,她們就頓時眉飛色舞起來。
  “瑪尼婭,剋秀莎,開飯吧!”女主人站起來小聲地說,走進廚房。
  主人進了屋,在小前室裏摘下便帽,脫去厚呢長外套,衹穿一件腰部帶褶的灰色輕便外衣。這外衣和那綉花的斜領襯衣,以及一雙靈巧的長統皮靴都特別顯露出他那俄羅斯人的氣派。他很有分寸地對妻子說了幾句親切的話後,便仔仔細細洗起臉來。隨後擰幹毛巾,在廚房木盆上方吊着的一把銅壺下抖動兩手。小妹妹剋秀莎閉眼給他遞上一條幹淨的長毛巾。他慢條斯理地把手揩淨,一聲冷笑就把毛巾摔到她的頭上,——這使她高興得臉紅起來。他走進房間,畢恭畢敬地劃了幾下十宇,然後對着屋角的神像鞠躬……
  我在羅斯托夫采夫傢的第.一次晚餐是終身難忘的——不僅僅是因為我認為這頓晚飯的菜餚過於奇特。他們先送來稀粥,然後,用一隻圓木盆送來一些灰色的、毛糙糙的瘤胃,一見到它們的樣子和聞到它們的氣味我就渾身打顫,而主人卻把這些瘤胃切開,弄碎,直接用手抓起來,並把????漬的西瓜同瘤胃拌在一起,臨末又端來牛奶燕麥粥。但問題不在這裏,而在於看到我衹吃了稀粥和西瓜,主人便瞟了我兩眼,後來他嚴厲地說:
  “少爺,對一切都要習慣。我們是普通的俄羅斯人,習慣吃蜜糖餅幹,我們沒有特別講究的菜……”。
  我覺得,他講最後一句話的聲調差不多是傲慢的,特別有力量,特別感人——在這裏。我第一次感到了後來我在城裏強烈感受到的東西:自豪感。
  四
  總之,羅斯托夫采夫的話中經常都表現出一種自豪感。自豪什麽呢?當然,自豪的是我們羅斯托夫采夫一傢是俄羅斯人。真正的俄羅斯人;自豪的是我們過着完全獨特的、簡樸的生活,真正的俄羅斯生活,沒有也不可能有比這更美好的生活了,因為,簡樸的衹是外表,而實質是富足的;無論在什麽地方,都有俄羅斯歷史精神的合理産物,而俄羅斯又比世界上所有的國傢都更為富裕、強大、正直和光榮。難道衹有羅斯托夫采夫一個人具有這種自豪感嗎?後來我發現,許多許多的人都具有這種自豪感,而現在我另外還看到,甚至在那時這種自豪感都已成為時代的表徵了,可以特別強烈地感覺得到,而且不僅在我們一個城市裏。
  ……我在俄羅斯表現出最偉大的力量和深知這種力量的時代成長。我少年時代的視野是非常狹隘的,但是,當時所觀察的一切,我再重複一遍,是有典型意義的。是的,後來我知道,遠非衹有羅斯托夫采夫一個人才說這樣的話。我常常聽到他們的這類過分謙虛的言詞:我們是一些愚昧無知的庸人,我們的皇帝亞力山大·亞力山大羅維奇①本人也衹穿塗油的皮靴。可是我現在毫不懷疑,這種過分的自謙不僅很能說明我們的城市,而且也能說明當時俄羅斯人的一切感情。俄羅斯人在表現這些感情的時候,裝樣子的東西當然是不少的。比如,每一個穿厚呢外衣的人,在每一個十字路口就有這樣的表現:他們在隔街看到了教堂之後,就把便帽脫下,劃着十字,深深鞠躬,差一點沒磕到地上,可是他們卻常常賭得精光,常常言不由衷,用相反的東西表達自己的情感,你簡直弄不清到底什麽是最主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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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亞力山大三世(1845—1894),一八八一至九四年的俄國皇帝。
  有一天,羅斯托夫采夫指着窗側框上由他用粉筆寫的一些記號說:
  “我們要期票幹什麽呢!這不是俄國的東西,古時候可沒這玩藝兒。做買賣的一嚮就象這樣。用粉筆在門楣上把別人欠的債記下來。債務人頭一次過了期,做買賣的就客氣地提醒他,第二次過了期,就警告他:喂,當心,可別第三次忘了,要不我就索性把所有的記號抹掉。那時你就會丟人現臉。”
  當然,象他這樣的人是不多的。按其職業來說他是個“富農”,但他自然不會也不應該認為自己是個富農,他公正地稱自己為做買賣的,當時他不僅不能與其他的富農相比,就是與許多一般的市民都不能相提並論。他偶而到我們這些搭夥的人這裏來,有時會忽然冷笑地問。
  “現在教你們念詩嗎?”
  我們說:
  “教呀。”
  “教什麽詩呢?”
  我們嘟噥起來:
  “‘在巡邏的時刻——月兒漫步穹蒼——它透過冰凍窗戶的花紋——射來一綫光亮……’”
  “喏,這有點不連貫,”他說。“‘在巡邏的時刻月兒漫步穹蒼’——這我有點不明白。”
  我們也不明白,因為不知為什麽我們從來沒有註意到在“漫步”之後漏了一個逗號①。看來真的不連貫了。我們也無話可說,但他叉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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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語副動詞句須有返號,原詩沒有,故不連貫,使人費解,但中譯無法表達。
  “還有哪些呢?”
  “還有:“一隻歌聲嘹亮的小鳥,愛上那高大的老橡樹的樹蔭,在那被風暴折斷的枝頭上,它找到了棲身之所與安寧……’”
  “喏,這還可以,聽起來舒服、可愛。現在您就念些徹夜祈禱的詩吧,‘在偉大的天幕下’。”
  於是我不好意思地開始念了。
  “‘來吧,你這虛弱的人,來吧,你這快樂的人,去做徹夜祈禱,去做安慰心靈的禱告……’”
  他聽着,微微閉上眼睛。後來我念尼基丁的詩:“在偉大的蒼茫的天幕下,我看見,一片草原在遠方伸展……”①這是一首豪放而又激越地描繪俄羅斯幅員遼闊,資源豐富,描繪她的力量和業績的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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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伊萬·薩維奇·尼基丁(1824—1861)俄國著名詩人。
  “噢,這纔是詩呢!”他張開眼睛,竭力保持沉靜,站起身來要走了。“要好好學啊!要知道這是誰寫的嗎?是我們這號小市民,是我們的老鄉!”
  我們這座城市的其它的“買賣人”,無論是大是小,我再說一遍,都不象羅斯托夫采夫一傢。他們經常衹是在口頭上說得好聽,而事實上他們簡直就是在搶掠,“一心要從活的和死的人身上剝下一層皮來,”他們就象最壞的騙子一樣,短尺少寸,剋斤扣兩,說假話,賭假咒,恬不知恥。表盡良心,他們過着骯髒、粗野的生活,互相誹謗,互相瞧不起,互相不懷好意,互相妒忌和猜疑,他們見到在城裏滿街閑蕩的傻瓜和傻女孩、殘廢者和癡呆的人就以可怕的殘忍手段和卑鄙的行為拿他們來開心,對待農民則表示公然的輕衊,以惡作劇的膽量、狡猾和尋歡取樂來“愚弄”他們……
  五
  我萬萬沒有料到,我的中學生活的開頭是如此可怕。城市的第一個晚上就是這樣,叫人認為一切都已經完了!但是,不久我就要服從於命運的事情,說不定還更可怕的呢。如果不算我並非完全平凡的感受的話,那我的中學生活是相當平凡的。我第一次同格列波奇卡一起走進中學的那天早晨,陽光明媚,僅此一點我們就夠開心了。何況,我們還穿得很漂亮哩工大傢都穿着新的衣服,一切都又結實又合用,一切都令人高興。擦得亮晶晶的皮靴,淺灰色的毛呢襪子,釘上銀紐扣的藍製服,戴在剛理過發的頭上閃亮的藍便帽,吱吱作響的一股皮革氣味的背包,裏面放着昨天剛買來的課本、筆盒、鉛筆和練習本……後來,明顯感受到的是中學裏的過節般的新鮮:清潔的石砌大院,閃爍着陽光的玻璃窗和人口大門的銅把手,夏天以來油漆一新的走廊,明亮的教室,清潔、寬敞和回音響亮的大廳和樓梯,無數青少年的嘹亮的喧嘩叫喊聲。暑假休息後學生加倍興奮,現在又闖回了教室。上課前在集合大廳裏第一次嚴肅和莊重地祈禱,第一次按年級排列,由一位真正的軍人——退役的上尉在前面指揮。領喊着“雙行齊步——走!”敏捷地操練步法,第一次在搶課桌座位時打鬥,最後,教師第一次出現在教室裏。教師穿着帶鶴尾巴的燕尾服,戴着閃亮的眼鏡,眼睛瞪着,象受驚了似的,鬍須翹起來,腋下夾着皮包……過了幾天,這一切都已習慣,仿佛從來就是這樣生活似的。一天天、一星期一星期、一月一月地飛逝了……
  我學得很輕鬆,衹有那些我多少喜歡的課程才學得很好,別的就馬馬虎虎。除了非常討厭的課程,如動詞過去時短形體之外,一切我都能顯示出自己的才能,很快就掌握了。我們所學的課程有四分之三對我們是毫無用處的,沒有在心中留下任何痕跡,而且教得枯燥無味,形式主義。我們大部分的教師都是些不足挂齒的庸碌之輩,其中突出的有幾個怪傢夥,自然,班上的同學都想方設法拿他們開心。此外,還有兩三個真正的瘋子,其中有一個特別出衆。他死人不作聲,非常怕髒,怕人的呼吸,怕同人接觸,走路總是走在街當中,在學校,他一脫下手套,便立即把手帕掏出來,拿它來握門上的把手,來拖講臺前的椅子。他又小又瘦,長得一頭漂亮的。慄色的捲發,往後翻滾,額頭兩角異常潔白,蒼白的面龐小得驚人,一雙凝然不動的、暗無光澤的眼睛,老是悲傷地和沉靜地望着那茫茫的空間……
  關於我的學生年代還有什麽可說的呢?這些年來我已從一個小孩變成一個少年了。但是這個轉變到底是怎麽完成的,衹有上帝纔知道。自然,從表面上看,我的生活是單調和平凡的。老是到教室去,老是每天晚上憂鬱和不樂意地準備第二天的課程,老是雜七雜八地設想着未來的假期,老是計算離開聖誕節和暑假還有多少日子——吻要是能快點到來該有多好啊!
  六
  這是九月的一個傍晚,我在城裏漫步,——他們不敢象對付格列波奇卡那樣,要我坐下來學功課,不敢揪我的耳朵。格列波奇卡已變得愈來愈兇,因此也愈來愈懶散和固執了。我的心常常為消逝的夏季感到憂傷,好象夏天一定該是無窮無盡的,好象夏天曾允諾過可以實現千百個奇妙的計劃。我也為與衆疏遠而感到苦惱,他們有的逛大街,有的在集市上做買賣,有的加入了小鋪子附近的行列……各人有各人的事,各人有各人的話題,大傢都過着成年人習慣的生活,——完全不象沒有閱歷的、孤獨而憂傷的中學生了。這座城市快要被自己的財富和衆多的人口壓垮。它很富裕,一年四季都在同莫斯科、伏爾加、裏加、列維爾等地做買賣。現在就更加富裕了。全市的糧食收購站從早到晚都在收購糧食,集市和廣場上各種蔬菜瓜果堆積如山。你常常可以碰到農民,他們急急忙忙地在街當中走,高聲談笑,象心滿意足的、正在休息的人一樣。他們終於把自己在城裏的一切事情辦完,喝了兩三盅,一邊沿路往自己的大車走去,一邊啃着“二等灰面做的鍋盔”。人行道上,還有一些高談闊論的人在整天勸說農民,想搞上幾筆好買賣。這些皮膚曬得黝黑、風塵僕僕、精力充沛的二道販子,一早就到城外去堵截農民,互相爭奪農民,接着就拖回一批糧食住集市和糧店裏跑。現在他們也在休息,上飯館喝茶去了。而那條象箭一樣筆直的_通往城外的城堡和寺院去的長街,一正湮沒在灰塵和正對街口的耀眼的落日的餘暉之中。在這條充滿塵霧和金光的寬闊大街上車水馬竜,全是從大走馬競賽(這城市也因此而聞名)回來的人們,——裏面有不少錄事、司書、管傢、夥計的花花公子,有不少打扮得象鳳鳥一樣的太太、小姐,還有不少異常講究的二輪馬車。馬車裏坐着一些大屁股的小老闆,旁邊還伴着年輕的嬌妻,他們勒住自己的大走馬,招搖過市!而大教堂裏正響着徹夜祈禱的鐘聲,那些蓄着大鬍子的、穩重的馬車夫,正用肥馬拖着沉重的、平穩的四輪馬車,運送着手持蠟燭的、年事已高的老闆娘。她們有的臉龐黃腫,滿身珠光寶氣,使你瞠目結舌,有的面色慘白,瘦骨嶙峋,叫你大吃一驚……
  這就是“假日”,是大教堂隆重舉行彌撒的日子。我們的上尉,在領我們出發之前,在學校院子集合時就檢查了我們的每一個紐扣。老師們身穿製服,戴上勳章和三角製帽。我們在街上邁步,很高興過路人都來看我們,象看什麽官方的、半軍事部門去參加慶祝大檢閱似的。其它的“部門”,也是製服、勳章、三角帽、油污的帶穗的肩章,也從四面八方來到大教堂的門前。離教堂愈近,鐘聲就愈響亮,愈沉厚,愈緊密,愈莊重。一到教堂門前的臺階,就聽見一聲——“脫帽”,於是我們散了隊伍,互相擁擠,走進陰涼的,莊嚴的、敞開着的正門,這時千鈞重的鐘聲更加沉厚地在頭上轟響着。以最大的音量來歡迎你,擁抱你。多少善男信女,從上到下金碧輝煌的聖像壁,僧侶們的金色的袈裟,熊熊的蠟燭,各種各樣的儀式,緊靠着臺階鋪着紅呢子的傳道高臺,這一切多麽隆重,富麗堂皇!對於一個少年的心這一切都不是輕鬆的。由於長時間的嚴肅的祈禱,由於朗誦經文,提爐散香,進進出出,由於穿着講究的唱詩班一時高昂、一時柔和的嘹亮的男低音和清脆悅耳、動人心弦的女中音,由於又熱又可怕的大人的軀體從四面八方向你擠來,由於箍着一件短製服和銀腰帶。模樣可怕的警察局長的肥大身軀聳立在你的頭上,真使你頭昏腦脹了……
  在這些日子裏,每天晚上,全市燈火輝煌,煙霧彌漫,設在人行道上的燈盞發出難聞的氣味,黑暗中,燈火透明的範字和光環熠熠發亮,——這是我在城市中最難以忘懷的最初的印象之一。那時城裏經常有大型遊藝會。有一天,羅斯托夫采夫的兒子——他也是一個中學生,六年級的,帶我和格列波奇卡一同到城市公園去參觀這種遊藝會。我被擁擠的、在一條主要的林蔭道上慢慢移動的、萬頭鑽動的人群所嚇倒,人群中灰塵滾滾,同時蕩出陣陣廉價香水的氣味。然而,從林蔭道的尾端。從閃着彩色碗燈的貝殼形露天劇場上,傳來懶洋洋的華爾茲舞麯。一支軍樂隊用所有的銅號和定音效在那裏轟響、咆哮。羅斯托夫采夫突然在這條林蔭道上站下來,他同一個領着女友嚮我們迎面走來的漂亮小姐撞了個滿懷。他滿臉通紅,開玩笑地把鞋後跟弄得咔嚓一響,嚮小姐賠禮,小姐卻嫣然一笑,整個臉蛋在那頂奇特的帽子下大放光彩。在貝殼形露天劇場前面的廣場上,在一個大花壇當中,有一個水花四射的噴泉噴涌着清涼的象煙火一樣的水花,我永遠都記得那涼爽宜人的氣息和挂滿水珠的花朵的、令人陶醉的清新氣味。後來我知道,這些花衹叫作“煙草”,我之所以印象很深,是因為這種氣味同我當時産生的愛慕之情結合在一起,這種感情我生平第一次産生。後來為了這種愛慕之情我甜蜜地病了好幾天。由於這個縣城裏的小姐,我至今一聞到煙草的氣味,還不能無動於衷,可是她,卻永遠也不會瞭解我,不知道我一生都在想她,衹要一聞到煙草的氣味,就隨時想起她,想起那噴泉的涼氣,想起那軍樂的歌聲……
  七
  現在已是初寒,是晚秋冷清清、烏蒙蒙、無聲無息的日子。全市都安上了禦寒的窗框,人們生起爐子,穿得熱乎乎,把過鼕需用的物品都準備停當,滿懷高興地準備感受鼕季的舒適。這是若幹世紀以來從祖先那裏繼承下來的古老生活方式,這是生活習俗的—年四季有規律的反復。
  “雁鳥飛啦,”羅斯托夫采夫進屋時高興地說,他穿着一件暖和的厚呢外套,戴着一頂暖和的便帽,身後卻帶來一股寒氣。“我剛看到了整群雁飛……我買了一個農民的兩車白菜,柳波芙·安德列耶芙娜,你去接吧,馬上就來的。挺好的白菜,一棵就是一棵……”
  我的心情一時舒暢,一時憂傷。我把從學校圖書館裏藉來閱讀的王爾德①、司各特②的書放下,開始沉思,——我想瞭解和表達正在我身上發生的東西。我心中想象着和觀察着這座城市。在進城的那邊,是一座古老的男寺院……大傢都說,在每一個僧侶的禪房裏,都有伏特加酒和香腸藏在聖像的後面。格列波奇卡非常想知道,僧侶們是否在長袍下都穿着褲子。我呢,一想起那座寺院,就會想到那近乎病態的極端興奮的時刻,那時我吃齋,禱告,很想當一個聖徒。此外,不知為什麽一想起這座城市的過去,想起它曾多次被韃靼人圍攻、侵占、焚燒和搶掠,我就苦惱不堪。這方面我感到有些美好的東西,我非常想瞭解它並想用詩歌、用詩的構思把它表達出來……接着,如果離開寺院,沿着那條長街回頭進城,那麽左邊盡是一些貧寒的和骯髒的巷道,通嚮山溝,通嚮我們那條大河的臭氣熏天的支流。人們在這條支流裏泡浸和腐蝕皮革。這條小河的底部積滿了黑色的淤泥。兩岸堆放着一些褐色的、氣味難聞的東西,順河還擺着一些黑色的稀疏的木架,皮革就在這架上曬幹和加工。在這裏,一大幫可怕的人——身體強壯、極其猥褻和粗野的人,鬧哄哄地在工作,抽煙,說下流話……這地方也非常古老,大概已有三四百年的歷史了。對這些穢褻的地方,我也極想說些什麽,極想構思出一些奇妙的事情……再往前走,在那支流的對岸,就是契爾納亞一斯洛波達。阿爾加馬察就在這些陡壁重疊的懸崖上,懸崖下,還有一條河幾千年來一直流到遙遠的南方,流入頓河的上流。這條河曾經淹沒了一位年輕的韃韃公爵,對於他我也非常想寫幾句詩歌。據說,他是被一個有靈驗的聖母神像懲罰的,這個神像直到如今還保存在我們最古老的一座教堂裏,這座教堂在河邊,正對着阿爾加馬察。在古代的神像面前,燃着幾盞長明燈,往往總有一個戴着黑披肩的婦女跪着禱告,她把三個指頭緊壓在額角上,執着而叉哀傷地註視着在溫暖的燈光下閃着暗淡金光的聖像的衣飾,在衣飾的孔洞裏可以看到一隻壓在胸前的右手,手上是一塊暗褐色的小木板,在稍高一點的地方,一個不大的同樣暗淡的中世紀的聖像,面容溫順而悲傷地傾側在左肩上,那頂鑲着銀花邊的帶刺的花冠,五色斑斕地閃着鑽石、珍珠和紅寶石的點點光輝……在河對岸,城市後邊,紮列奇耶占了低窪地帶一大片。這是一個完全獨特的城市,一個鐵路的王國。這裏,機車在咆哮的凜冽空氣中互相叫喚,那叫喚既是命令的也是呼籲的,既是憂鬱的也是放肆的。日夜奔忙的機車牽引着列車去遙遠的地方,去那晦暗和寒冷的天空上雁鳥正成群結隊地飛嚮的遠方。在這鐵路王國,有一個同樣忙忙碌碌的火車站,它充滿着煎包、茶炊、咖啡的氣味,這些氣味還同機車噴出的煤煙味攪在一起。這個車站日夜都有機車通過,開往俄羅斯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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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奧斯卡·王爾德(1854—1900),英國作傢。
  ②華爾德·司各特(1771—1832),英國作傢。
  我記得不少既昏暗又短促的日子,既為傢中的舒適感到愜意,又為這座城市的過去和它那自由的秋色的曠野而發愁。在我竭力求知的中學裏。在班上的百無聊賴中,在那兩個溫暖的市民的房間的寂靜裏,這樣的日子是毫無盡頭的。房間裏,柳波芙·安德列耶芙娜有,個鬧鐘放在鋪着針織桌布的五展櫃上,瑪尼婭和剋秀莎拿着小木軸整天坐着織花邊,寂靜的房間由於滴答的鐘聲,小木軸輕微的咔嚓聲而顯得格外沉靜。時光就這樣緩慢地千篇一律地過去了,但有一天這樣的日子摔然中斷了。在一個特別傷心的傍晚,外邊的小籬笆門意外地啪的一聲響,隨後過道的屋子大門、前室的大門都響了——父親突然出現在門口,他戴着一頂有耳罩的帽子,敞着貉皮大衣,我全力奔到他身上,摟着他的脖子,熱烈地吻着他那可愛的、溫暖的嘴唇,唇邊那把鬍子由於嚴寒而有些冰涼和潮濕,我高興地感覺到,天啊,他不象城裏的任何一個人,他較之其他所有的人,是完全、完全的另一個人!
  八
  我們這條街雖橫貫全市,可在我們這一頭卻很荒僻,衹有幾幢看來不大富裕的商人的磚砌房屋。街的中段連着一個集市,熱鬧非凡:飯館、商場、最好的商店、最好的旅館,真是應有盡有。順便說說,在長街的拐角還有一傢名不虛傳的“貴族旅館”,衹有一些地主纔在那裏歇腳。過路的人從它的露在地面上的窗戶裏,可以聞到香噴噴的廚房的油煙,看到一群戴上白尖帽的廚師。通過正面的玻璃大門,可以看到鋪着紅地毯的寬闊的樓梯。
  在我讀中學的那幾年,父親又享受起他最後的好日子。他遷到巴圖林諾後,就把卡緬卡賣掉,把巴圖林諾整頓起來,一切都仿佛很有經濟計劃的樣子。他又感到自己是個有錢的老爺了。因此,一來到城裏,又衹住“貴族旅館”,而且總是要最好的房間。你瞧,他來之後,我便立刻離開羅斯托夫采夫的傢,有兩三天完全落到另外的一個世界裏,又暫時當起小少爺來。那些站在大門旁邊的“快腳”,停立在大門口的看門人,還有那些旅館的服務人員,房間的清潔女工,甚至那個颳光了臉、穿着燕尾眼、戴着白領帶的米海伊奇本人,見到我也都個個拱手哈腰,笑臉相迎。這個米海伊奇過去是謝列密季耶夫斯基的農奴①,飽經風霜,一生中嘗過各地生活的滋味。他曾經到過巴黎、羅馬、彼得堡、莫斯科,而現在衹落得在這個荒僻的城市裏,在“貴族旅館”中充當僕役,悲哀地度過自己的餘生。在這個旅館中,即使是真正好的老爺現在也衹能裝模作樣,而其他的人,正象米海伊奇所說的衹不過是一些“縣城裏的花花公子。”他們大擺老爺架勢,疑神疑鬼,肆意妄為,講話時的樣子與其說是出於老爺的派頭,毋寧說是出於喝了兩杯伏特加酒,腔調十分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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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謝列賽季耶夫斯基是莫斯科附近的一個地方。
  “您好,阿歷山大·謝爾蓋伊奇,”“貴族旅館”大門旁邊的“快腳”爭先恐後地嚮父親呼喊。“請讓我等您吧,今晚您大概要到馬戲團去吧?”
  自然,父親不會扮演自己仿佛原先就是一個闊佬的虛偽角色,但這樣的懇求畢竟使他滿意。於是他訂下了一乘馬車,儘管“貴族旅館”附近的馬車夫隨叫隨到,而且要多少有多少。所以。多花這筆等候費就完全沒有什麽意義了。
  正門的玻璃門內是很暖和很明亮的。燈光燁燁使人眩目,一下子把所有最好最闊綽的擺設都照得通明。各省的老牌旅館為了貴族,為了貴族的聚會都備有這樣的擺設。通往餐廳的第一層樓的走廊上,可以聽到嘈雜的說話聲和笑聲,有人叫喊:“米海伊奇,真見鬼,你告訴那公爵,說我們在等他哩:“而在二樓樓梯上,我們碰到了一個既象農民又象封候的彪形大漢,穿着裏外兩面毛皮的皮襖,他突然停下來,發出驚叫,做出一副高興的樣子,瞪大那雙冷冰冰的、兇惡的眼睛,假裝殷勤地吻了一下我母親的手。我父親立即接過了他那上流社會的腔調,緊握着他的手說:
  “公爵,請隨時光臨!我們恭候大駕!”
  走廊上一個短腿的、相當結實的年輕人快步走着,他穿着一件腰間帶褶的外衣,一件麻紗斜領襯衫,淡白色的頭髮梳得油光水滑,一雙明亮的淡藍色的金魚眼睛老是醉醺醺的。他老遠就急急忙忙地、嘶啞地大喊起來,親見得象親屬一樣,然而我們之間毫無親屬關係。
  “親愛的叔叔,好久不見了!我聽到有人喊:‘阿爾謝尼耶夫,阿爾謝尼耶夫,’可我不知道是不是你……,您好,親愛的嬸嬸,”他口若懸河,象親屬那樣吻我母親的手,這使得母親不得不去吻他的鬢角。“您好,阿歷山大。”他趕忙轉過來對我說,經常叫錯我的名字。“你已經完全長成個小夥子了!叔叔你可知道,我已經在這裏五天了,我在等那個該死的剋裏契夫斯基——他答應把一筆付款寄到銀行來,衹有莫爾達哈伊纔知道……你怎樣,吃過午飯了嗎?咱們下樓去吧,那兒有一大批人在聚會哩……”
  父親也欣然吻了吻他,連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突然邀請他到我們這裏來吃午飯,把他拖進房間,十分興奮地嚮米海伊奇點了許許多多的冷盤、小炒、伏特加、葡萄酒……我們這位假親戚吃得這麽饞,喝得這麽多,真夠嚇人!他不斷地講話,叫喊,哈哈大笑,表示吃驚,真是吵人!直到現在我還聽見他那沙啞的叫喊,他那叨來叨去,氣憤不平的話:
  “但是你,叔叔,難道真的認為我會做出這樣卑鄙的事情來?!”
  晚上,我們坐在特魯茨兄弟馬戲團的一個冰冷的大帳篷裏,這兒散發出強烈的馬戲團特有的各種氣味。令人舒服。幾個穿着寬大褲筒的、滿臉白粉的、頭髮又黃又紅的小醜,在觀衆的哈哈大笑下,飛出舞臺,象鸚鵡一樣突然失聲怪氣地叫喊,假裝動作笨拙,用盡全力噗通一聲把肚子跌到沙堆上。跟着他們,一匹白色的老馬沉重地跑出來,在它寬闊的凹形的背梁上,站着一個流光溢彩的短腿女人,她穿着一條玫瑰色的緊褲,在翹起來的芭蕾舞裙下,露出一雙玫瑰色的緊綳着的大腿。樂隊無所顧忌地、一個勁兒地奏着:“小楊柳,小楊柳,我的緑色的小楊柳,”那個蓄着黑鬍須的,長得俊俏的經理,穿着燕尾服和騎兵長統靴,戴着大禮帽,站在舞臺中間旋轉,均勻地和神奇地用一根長鞭抽打着,那匹馬陡然地和固執地彎起頸項,全身傾斜,沿着舞臺的圓邊拼命狂奔,站在它身上的女人象彈簧一樣,一起一伏,等待着時機。突然,她短促地、嬌媚地叫喊一聲,躍起身來,把穿着坎肩的管馬員拋到她面前的紙後咔嚓一下撕碎。她竭力比羽毛更輕巧地從馬背上飛下來,終於落到舞臺的沙坑上,然後她以非常優美的姿態蹲了一蹲,兩衹小手做了幾個動作,好象特別要把它們扭成果穩一樣。在暴風雨般的掌聲中,她異常天真爛漫地跑進幕後,這時樂聲突然停止了,(儘管那些小醜還在舞臺上搖搖晃晃地走動,並且象個喬傢可歸的傻瓜。口齒不清地喊着:“還有半支喀馬林舞麯!”)。整個馬戲團靜下來,浸沉在一種甜蜜的恐懼之中。幾個管馬員以快得可怕的步伐在舞臺上奔跑,身後拖着一隻大鐵籠,而幕後突然傳來一聲巨大而奇怪的兇猛的吼叫。仿佛有人在那裏痛苦地呻吟和嘔吐一樣,接着,一股威力強大的呼氣,把特魯茨兄弟的整個帳篷徹底震撼……
  十
  我記得許多陰沉嚴酷的鼕日,許多晦暗骯髒的解凍的日子,那時俄羅斯的縣城生活變得格外難堪,大傢愁容不展,心緒煩躁,——俄羅斯人是多麽原始地服從於自然界的影響啊!世界上的一切都如生活本身一樣,以自己成為無用的東西而使人苦惱……
  我記得,有時一連幾個星期都颳着漆黑的亞細亞的暴風雪,那時隱約可見的衹剩幾座城裏的鐘樓。我記得耶穌受洗節前後的酷寒,它使人想到古代羅斯的腹地,想到那使“土地爆開一俄丈長的裂縫”的嚴寒。那時白皚皚的城市完全陷於雪堆之中。每逢晚上,潔白的獵産星座在藍色的夜空上威嚴地閃爍着;早上,兩個暗淡的太陽象鏡子一樣閃出不祥的光芒,在那緊張的、響亮的、凝滯和砭人肌骨的空氣中,整個城市慢悠悠地、怯生生地冒出紅色的炊煙,因為行人的腳步和雪橇的滑木而發出刺耳的吱啞聲……在這樣的嚴鼕裏,一個在城裏跑了半個世紀的女乞丐傻瓜鼕妮婭,有一天在大教堂門前的臺階上凍僵了,這座城市嚮來都以極其殘忍的態度嘲弄她,現在忽然差點把她送往西天……
  不管怎麽奇怪,由此我立刻想起了一次在女子中學舉行的舞會。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參加的舞會,那天也是非常寒冷的。我同格列波奇卡一起放學回傢,故意順着女子中學的那條街走。在這所中學的院子裏,雪已整齊地堆在通往正門的過道庭階兩側,並且在雪堆上插了兩排非常茂密和新鮮的樅樹。太陽已經西沉,一切都潔淨、年輕,一切泛着淡紅色——被雪覆蓋的街道和厚厚的屋頂、房屋的墻壁、閃着金色雲母光輝的玻璃窗,甚至空氣本身也是年輕的、結實的,使人心曠神怡。迎面走來一群這所中學的女學生,她們身穿皮襖、高腰套靴,戴着漂亮的皮帽或風帽,長長的睫毛鍍上了一層銀霜,眼睛炯炯發光,其中有幾位一邊走一邊爽朗地、殷勤地說:“歡迎你們來參加舞會!”這一爽朗的邀請使我十分感動,在我身上初次激起了一種感情,感到在這些皮襖、高腰套靴和風帽中,在這些溫柔的、興奮的面龐上,在這些冰凍的長睫毛和熱情迅速的一瞥中都有一種特別的東西——這種感情後來一直強烈地支配着我……
  舞會之後,我長久地沉醉在對它和我自己的回憶中。回憶一個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的中學生,穿着一件新的藍製服,戴着一雙白手套在一大群儀容秀麗的少女當中,他心中既感到青春的快樂,也感到年輕人的冷漠,他在走廊上、樓梯上來回走動,常常在小賣部裏喝點冰涼的杏仁酪,在撒滿滑石粉的鑲木地板上他在跳舞的人群之間拈來鑽去,在校形燈架下珠光閃閃的潔白大廳裏,在樂隊莊重嘹亮的軍樂聲中,他呼吸着一股股芬芳的熱氣,這熱氣使新來參加舞會的人都會為之動心。一雙雙輕巧的便鞋。一件件白色的短披肩,一條條係在脖子上的黑絲帶,一個個紮在辮子上的綢緞花結,一個個跳完華爾茲舞快活得發昏的少女以及她們高高仰起的胸脯,他目之所及就心蕩神移……
  十一
  中學三年級,有一次我對校長說了句無禮的話,差點被開除。在上希臘語課上,當老師嚮我們講解,在黑板上使勁地和嫻熟地寫着,並為他的嫻熟而洋洋得意地用粉筆在黑板上敲來敲去的時候,我不僅沒有聽講,反而專心緻志地反復看着《奧德賽》中我最喜歡的一頁——關於勞西嘉雅同侍女們到海邊去洗紗的一段。習慣在各條走廊上巡查並從窗門上窺視的校長,突然走進教室裏來,直奔到我的身邊,把我手中的書搶走,狂怒地嚷道:
  “到墻角去站到下課!”
  我站起身來,臉色蒼白,回答說:
  “你別吼我,不要跟我講話,我不是你的小孩……”
  真的,我已經不是孩子了,無論精神或肉體上都已迅速成長起來。我現在已不光靠感情生活,已經獲得駕馭感情的權力了,對於我所看見的和領悟到的一切,我已經開始能分辨,並開始對周圍的和我所經歷的事情表示某種程度的輕衊。這種變化在由童年轉到少年的時候已經體驗過,現在不過加倍地體驗到罷了。每逢假日,當我同格列波奇卡在城裏漫步的時候,我就發現,我的身材差不多與中等身材的過路人一樣了,衹是我那少年的清瘦,挺拔的體態,清秀的眉目和沒有鬍子的面龐與這些路人有所不同。
  那年九月初,當我升入四年級的時候,有一個同學葉瓦吉姆·洛普辛的,突然想同我交好。有一天,課間休息的時候,他走到我的跟前,握着我的胳膊,茫然地盯着我的眼睛,說:
  “喂,你想參加我們的小組嗎?我們組成了一個貴族中學生小組,不再同任何阿爾希波夫和紮烏賽洛夫的人搞在一起,你明白嗎?”
  他在各方面都比我大得多,因為每一年級他都必定讀兩年,他已象個青年一樣高大,體格魁梧,頭髮淡黃,眼睛明亮,衝出兩撇金色的小鬍子。可以看到,他什麽都已知道,什麽都已嘗過,他的毛病也隨處可見,一旦他卻以此自滿,認為這是風度翩翩和自己成熟的特徵。在課間休息的時候,他總是在人群中漫不經心地、迅速地遊來蕩去,踏着他那少爺式的、輕巧的、有點彈性的步伐,把鞋子弄得沙沙響,隨便地和放肆地嚮前衝,兩手插在那肥大的、輕薄的褲子的褲兜裏,不停地吹着口哨,老是以淡漠的、有點嘲笑的態度來看周圍,對“自傢人”他纔走近來聊上兩句,見到學監卻象見到熟人一樣衹點一點頭……我在那個時候已開始細察人們,留心他們的舉止,我的樂意和不樂意開始明顯起來,並把人們分成了某些等級,其中有些是我一生所痛恨的。洛普辛無疑屬於我痛恨的人之列。但我畢竟還是樂於奉承,滿口答應了同意參加他們的小組,於是他就建議我當晚到公園裏來:
  “首先,你同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要更親近一些,”他說。“其次,我把拉·納莉婭介紹給你認識。她還是一個中學生,是一傢非常傲慢的人傢的小姐,不過她什麽世面都見過,什麽甜酸苦辣都嘗過,她象魔鬼樣精明,象法國女人一樣快樂,而且不要任何旁人的幫助就能喝完一瓶香檳酒。她長得很苗條,兩條腿就象菲雅①的一樣……你明白嗎?”他說,象往常一樣,一邊盯着我的眼睛,一邊在想,或者裝作在想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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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菲雅——歐洲神話中的女神。
  這次談話之後,在我身上立刻就産生了非同小可的影響。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突然感到,對於那個根據洛普辛的話想象出來的納莉婭,我不僅産生愛戀之情,而且還産生一種男人的肉欲的東西。因為這種愛戀完全不象那次看到薩斯卡,不象後來在遊園會上小羅斯托夫采夫同那位小姐相遇時我曾感受到的那種瞬息即逝的、輕微的、神秘的和美妙的東西了。一我多麽志忑不安地等待着這個晚上呵!我好象覺得,這種東西我終於等到了!但究竟等到什麽呢?不過是一道非常不幸的、仿佛早已夢寐以求的情歌的邊界,這道邊界我最後總要跨過去的,跨過這一道罪惡的、可怕的門檻……我已經覺得,這一切終歸會到來,或者,至少今晚就會開始。我找了一個理發師他把我的頭髮剪成“平頭”,灑上香水,又用一個圓刷子擦上頭蠟。我在傢中梳洗,打扮,幾乎花了一個鐘頭。上公園去的時候,我感到雙手冰涼,兩耳發燒。公園裏又演奏着音樂。那高大的、飛沫四濺的噴泉正射着清涼的水花,秋天的暮靄染紅了整個蒼穹,那些象婦女衣着一樣華麗的鮮花,在涼爽宜人的空氣中散發着芳香。但是公園裏的人已不多了,所以自己單獨離開人群,在衆國睽睽之下與這個挑選出來的“貴族中學生小組”的人混在一起,同他們講些特別的有關貴族的話題,我就更加感到羞愧。忽然我象是被什麽擊中似的:在一條林蔭道上,一個拿着手杖的小姐,踏着碎步飛快地朝我們迎面走來。她體格勻稱,衣着雅緻、大方,走近我們身邊的時候,她那雙烏亮的眼睛顯得十分親切,她暢快而熱情地與我們一一握手,她的小手還戴着一隻又緊又小的黑手套。她開始飛快地講起話來,微笑着,曾兩次匆匆地好奇地打量我,這使我有生以來第,次如此強烈地在肉體上感到那種特殊的和可怕的東西,這種東西是在女性的微笑的朱唇上,在女性清脆的童聲裏,在女性的圓溜溜的肩膀上,在女性的蜂腰之間、甚至在那無法形容的女性的踝骨上,這都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
  “納麗婭,您給我們教育教育他吧,”洛普辛說,嚮我隨便點一點頭,放肆而又意味深長地暗示着什麽,這使我不寒而慄,渾身抖顫,差點連牙齒都叩撞起來……
  幸好納麗婭幾天後就到省城去了,因為她的叔叔——我們的副省長突然去世。幸好這個小組沒有搞出什麽名堂來。況且我傢裏不久又出了大事:哥哥格奧爾基被捕了。
  十二
  這件事甚至使我父親驚呆了。
  當時一個普通的俄國人如何對待一個膽敢“反對沙皇”的人,現在要想象占來是不可能的,儘管有人不斷掊擊乃至謀害亞歷山大二世①,但他的形象在人們心目中始終是“人間的上帝”,大傢對他抱着莫名其妙的崇拜。“社會主義者”一詞也叫人莫名其妙,因為人們把它作為一切暴行的代名詞,所以這個詞就包含着極大的恥辱和恐怖。當傳說我們這個地方,甚至是羅加喬夫兄弟和蘇波金娜一傢的小姐都是“社會主義者’的時候,我們一傢就嚇破了膽,仿佛是縣裏出現了瘟疫或者出現了聖經上所說的麻瘋病一樣。後來還發生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據說我們的鄰居,阿爾菲羅夫的兒子突然失蹤了,他原是在彼得堡一個軍醫學院就讀的。不久,他卻出現在葉列茨附近的一個水磨坊裏,當一名普通的裝卸工人,穿起樹皮鞋和麻布襯衫,蓄着一大把鬍須。他是在“宣傳”(提起這個詞也十分可怕)的時候被識破的,然後被關進彼得羅巴甫洛夫城堡。我父親絶非是一個愚昧無知、因循守舊的人,在各方面也不是一個膽小鬼。我童年時就多次聽說過,他有時膽大妄為地把尼古拉一世直呼為尼古拉·巴爾金,叫他作粗魯的傢夥。但我也聽說過,有時第二天他就完全改換了口氣,恭恭敬敬地稱他為“可尊敬的尼古拉·巴甫洛維奇陛下……”。我父親一切都取决於他那貴族的情緒,但到底總有本質的東西吧?所以“逮住了”這個滿瞼鬍須的年輕裝卸工的時候,他就衹好慌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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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亞歷山大二世(1818—1881),一八五五至八一年的俄國皇帝尼古拉一世之子。
  “費多爾·米海內奇真不幸!”談到這個裝卸工的父親時,他害怕地說。“大概,這個小傢夥要處死的。一定會處死的。”他對於重大的事件總是侃侃而談。“活該,真活該!我很可憐那老頭子,但卻不能對他們講什麽客氣。我們就是講客氣纔弄出法國革命的!我不會錯,我肯定,你們要記住我的話,這個額頭圓圓的、陰沉的蠢豬一定要當囚犯,要給全家丟醜的!”
  現在,這種會醜和可怕的事情突然落到我傢的頭上了,怎麽搞的呢?為什麽呢?總不能把哥哥也叫作額角圓圓的、陰沉的蠢豬吧。他的“犯罪活動”看來比蘇波金娜傢小姐們的活動還更荒謬,更難以置信。蘇波金娜傢的小姐雖說也屬於富貴的善良人傢,但她們畢竟由於自己少女的愚蠢,隨隨便便就被什麽羅加喬夫的兄弟們弄糊塗了。
  哥哥的“活動”是什麽,他是怎樣度過自己的大學生活的,我不很清楚。我衹知道,這種活動還在中學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那是在一個“著名的人物”,——一個叫杜勃羅霍托夫的師範生的領導下開始的……究竟是什麽東西促使我哥哥——一個衹靠自己的奇才以優異的成績讀完中學和大學的人,去把自己全部青春的熱情獻給“地下工作”?莫非是彼拉和塞索伊卡①的悲慘的命運?無疑。他讀這本書的時候,曾不止一次地潸然淚下。但為什麽他象所有的同年人一樣,在諾沃謝爾基,在巴圖林諾都從不註意生活中的彼拉和塞索伊卡呢?在許多方面他都很象父親,無怪父親喝了兩三杯伏特加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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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彼拉和塞索伊卡是哪一作品的主人公,不詳。
  “不,好極了!我喜歡喝它兩蠱!讓它頭昏腦漲!”
  讓它頭昏腦漲這句話本來是釀酒廠裏常說的,一旦喝醉了的人也用它來表示自己感到年青和快樂,感到身上有一種愉快的萌動。感到已擺脫理性的束縛,擺脫日常事務的牽挂和約束。農民們談到伏特加酒時也這樣說:“盡量喝吧!喝了它人就可以解脫!”“羅斯就是縱酒作樂”這句名言看來並非象表面解釋的那樣簡單。難道裝瘋賣傻,漂泊流浪,宗教狂熱,自焚和一切暴亂,甚至那令人驚嘆的描述和俄羅斯文學引以為榮的文藝感染力同這種“樂趣”沒有血緣關係嗎?
  十三
  我哥哥改名換姓,易地遷居,藏了很久。後來,他認為沒有危險的時候,便來到巴圖林諾,但一到此間的第二天,就被憲兵逮住了。這是我們一個鄰居的管傢去告密的。
  事有湊巧,就在憲兵來到巴圖林諾的那天早晨,這個管傢被一棵樹打死了,這棵樹是照他的吩咐在花園裏砍伐下來的。我當時想象出事的這幕情景至今還留在我的腦海裏。那是一個古老的大花園,當時秋色正濃,樹木疏落,秋風秋雨把滿園弄得凋零斑禿,到處結了寒霜,鋪滿敗葉,枝幹已經發烏。衹剩下幾點黃黃紅紅的衣着。一個清鮮明朗的早晨,陽光閃灼,林間草地上光彩熠熠,一束束暖和的金色的光柱在樹幹之間傾瀉着,它們流到窵遠的潮濕而寒冷的空間,流到底下陰暗的角落。那還沒有完全消散的晨霧,象一層薄煙似的映照着藍天的光澤。在兩條林蔭道的十字路口,一棵雄偉的百年械樹撐開巨大的樹冠,直插潮濕的明亮的晨空,那象黑色的花紋一樣的枝丫,有些地方還吊着淡黃色的齒狀的大葉。幾個衹穿着襯衫的農夫,把帽於推到後腦勺,高高興興地嘿呼着,用閃亮的斧頭猛劈着,因年歲而變硬了的粗大的樹幹,越砍越深,。與此同時,那管傢把兩手插在衣兜裏,仰望着在空中抖動的樹梢。也許,他是在沉思,怎樣巧妙地埋伏下來,好逮住那個社會主義者的吧?但這時大樹突然嘩啦一聲,樹梢出其不意地嚮前傾倒,急速,沉重,可怕,嘩啦啦地穿過旁邊的樹枝,嚮他身上壓下來……
  後來我多次到過這個莊園。它曾一度是屬於我母親的。愛敗傢的父親,喜歡把一切都賣掉,老早就把這莊園拍賣而且把錢也花光了。新的領主死後,這個莊園又轉讓給一位住在莫斯科的“獲得葉卡捷琳娜勳章的太太”,從此就荒廢了。土地分給農民,莊園衹好聽天由命。我打大路走,經過這座莊園(它離大路衹有一俄裏遠)的時候,常常拐進去;沿着一條寬闊的橡樹林蔭道走進這個莊園,進入寬敞的庭院,把馬留在馬廄附近,就轉身進屋……在俄羅斯文學中,有多少閑置的土地,多少荒蕪的花園總是被熱情地描寫過啊!為什麽荒涼、偏僻、破落會叫俄羅斯人的心靈感到如此親切和歡欣?我走到屋前,走過屋後的花園……馬廄、下房,糧倉以及空院周圍的其它雜用房屋,慘淡陰沉,變得十分刺眼。這些房屋破敗、倒塌,情景凄涼,菜園和打𠔌場也都雜草叢生,與後邊的田野連成一片。那用灰色薄板包鑲的木屋,自然也已陳腐、衰老,但一年一年更令人迷戀,我就特別喜歡欣賞它的帶小格框子的窗戶……當你偷偷地窺視這座古老的。空空如也的房屋,褻瀆地探察它的過去,觀看它寂靜而奧秘的神殿的時候,你多麽想說出你當時的感情!屋後的花園雖有一半已被砍伐,但還有許多古老的椴樹、槭樹、意大利的白楊樹、白樺和橡樹,仍舊是很美的。在這個荒廢的花園裏,這些樹孤獨和沉默地度過了長久的歲兒度過了永葆青春的晚年。在這孤寂和沉默中,它們過着悠閑自在的幸福生活,顯得更加優美。難道天空和古樹會看得厭的麽?每一棵樹總有自己的表情,自己的輪廓,自己的靈性和自己的心思。我在樹下徘徊,凝望着炯娜多姿的樹梢,看着紛披的枝葉,心中苦於要瞭解、識破和牢記它們的容姿。在花園下邊遼闊的斜坡上,我在數株巨大的橡樹根前坐下來,想着這些樹木的形態。斜坡上長滿了深草和野花,鮮豔、溫柔,那些傢級題的樹墩在它們之間顯得格外粗笨。在斜坡下邊的田地裏,一些池塘還貯滿着清水。在花草的襯映下,池水明淨晶瑩……這時我的神思仿佛已離開了現實生活,懷着憂鬱與奇想,從天國的遠方俯瞰着人間,察看着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在這裏,我每次都想起那個被老槭樹壓倒並同這棵樹一起毀滅的可憐的人,想起哥哥被這個人無端坑害而遭遇不幸的命運,想起那個遙遠的秋天的日子。那天,兩個大鬍子的憲兵把我哥哥送到城裏去,送進那座監獄。在監獄中,曾有一個憂鬱的囚徒從鐵窗裏看着夕陽,這使我當時大為震動……
  那一天,父母都失去常態,緊跟在哥哥的官車後頭,驅車直奔城裏;母親並沒有哭泣,她那發烏的眼睛冷淡而可怕。父親既不看我,也不看她,衹是拼命抽煙,老是嘟噥着:
  “這是鬍謅,雞毛蒜皮的事!你要相信,過幾天這種無稽之談就會破産的……”
  當天晚上,哥哥被送到更遠的地方去了,送到哈爾科夫,他曾因參加那裏的地下活動而被逮捕。我們上火車站去送他,看來,最使我感到震驚的是,我們來到車站,不得不要走進三等乘客的候車室。在這裏,我哥哥在憲兵的監視下,候着火車,他失去了支配自己的權力,已不能同一些體面的、自由的人坐在一起,不能同他們一起喝茶或吃點心。我們一走進這個雜亂無章、熙熙攘攘、吵鬧不堪的候車室,哥哥的樣子使我痛苦,他作為囚犯已處於孤立和無權的地位,這一點一他自己也很清楚。他感到自己的身價卑微,因而衹好難堪地一笑。他遠遠地獨個兒坐在角落裏,靠近進月臺的大門旁邊,雖還英俊可愛,但那瘦削的身軀,衹穿着一件薄薄的灰色上衣,外披父親的貉皮襖,模樣卻異常可憐。他四圍空寂無人,——憲兵們常把圍着看熱鬧的娘兒們、農夫和小市民趕開,他們出於好奇誠惶誠恐地看着這個已落入籠中的活着的社會主義者。特別好奇的是一個鄉下的老大爺,他身材修長,頭戴高大的海竜皮帽,腳穿沾滿灰塵的深統套靴,他睜大眼睛,凝視着哥哥,象發連珠炮似的嚮憲兵們提出一連串的問題,竟使他們無言以對。憲兵們不時看着哥哥,象看一個犯了過失的孩子一樣,他們都必須把他監視起來,必須把他押解到什麽地方去。其中有一個憲兵突然親切而又溫情地笑着對我母親說:
  “夫人,您別擔優,上帝保佑,一切都會好的……您同他坐一會吧,到開車還有二十來分鐘……少尉馬上打開水去,您可吩咐給他買點路上吃的東西……您做得很好,給了他一件皮襖,在車廂裏,晚上可有點冷呵……”
  我記得,這時母親開始哭了,她坐到哥哥附近的椅子上,突然放聲大哭,用手帕捂住嘴巴,父親呢,痛苦得皺起眉頭,甩了一下手就趕快跑開了。他沒有受過任何苦難和不愉快的事情,一旦有這類事情發生,總是出於自衛而想方設法盡快躲避起來,他甚至連一點點生離死別的痛苦也要逃避,老是突如其來地顰眉蹙額,使送別的人大為掃興,而且嘀嘀咕咕,說什麽送的時間愈久,流的眼淚就愈多。他到小賣部去喝了幾杯伏特加酒,然後去找站上的憲兵上校,請他允許哥哥乘坐頭等車廂……
  十四
  這天晚上,我除了惘然若失和睏惑莫解之外,沒有任何感覺。哥哥剛一押走,父母也都走了……,此後,我久久地熬受這新的心靈上的病痛。
  父親不知為什麽在第二天早晨就同母親走了。那是一個晴朗的日子,陽光燦爛,象我們家乡十月份常有的天氣那樣。衹是在城裏,凜冽的北風吹得冰肌刺骨。一切東西都顯得特別明淨,寬敞。無論是大街小巷,或是空曠的郊外,都好象完全失去了空氣一樣。一明朗的天空上,飄浮着白煙似的浮示,自云之間不時閃出一絲強烈的緑光……我把父母送到寺院和城堡跟前,這兒有一條公路通嚮田野,路面已結了薄冰。硬得有如石塊一樣。田野那邊。一片蕭索冷落。衹因為有了陽光和雲影,它纔顯得有些光彩斑駁。馬車就在這裏停下來。當我們收擡停當。準備啓程的時候,太陽已經老高了。雖然它不時從雲間探首窺望,耀眼的光芒卻不怎麽暖人,待我們出城來到田間,北風可吹得叫人難受,以至坐在趕馬車座上的車夫,也不得不彎下頭來。父親穿着皮襖,戴着鼕季的皮帽,鬍須吹得滿臉飄揚,直撲到眼睛,害得他眼裏冒起金星,淚水直流。我從車上下來,母親又辛酸地哭了,她那灰色的風帽貼到我的臉上,父親呢。衹在我身上匆匆地劃了十字。用凍僵的手放到我的嘴唇上,然後衝馬車夫的背後喊了一聲:
  “走吧!
  車蓬半支的馬車頓時轟隆一響,那匹強壯的慄色轅馬仰起頭來,搖動了軛下的小鈴鐺,那兩匹棗紅色的拉邊套的馬立刻蹺起了屁股,步伐整齊地跑起來。我久久地站在公路上,目送着這個車蓬,看着滾動的後輪,看着毛茸茸的轅馬的蹄子,它們在車身下的輪子之間飛舞着,看着拉邊套的馬的鐵掌,它們在車子兩側高高地、輕巧地奔跑着。我久久地聽着逐漸遠離的軛下的哭泣聲,心中十分痛苦。我穿着一件薄大衣,寒風刺骨,衹好縮起兩肩,抵禦寒冷,想着昨夜父親在貴族旅館吃飯時,一邊給自己斟黑啤酒,一邊說的那番話:
  “這是鬍扯,雞毛蒜皮的事!”他肯定地說:“有什麽了不得的!唉,讓他們逮走吧,也許還要送到西伯利亞去,送吧,他們會送去的。現在送到那邊去的人還少麽,我問你們,托波爾斯剋①有什麽地方比葉列茨、沃竜涅日差些呢?簡直是鬍扯,雞毛蒜皮的事!正如古洪·紮頓斯基所說,壞事會過去,好事也會過去,一切都會過去的!”
  ——————
  ①托波爾斯剋是西伯利亞的一個城鎮。
  我想起這番話,不但不感到輕鬆一些,反而更加痛苦。也許,這一切都是鬍謅,但這種鬍謅畢竟是我的生活,為什麽我會感到這種生活完全不是為了鬍謅,不是為了讓一切都成為過去,消失得無影無蹤呢?一切都是雞毛蒜皮的事,——可是,哥哥逮走了,我仿佛覺得整個世界都已經空虛,變成了一個毫無意義的龐然大物。我現在生活其中感到如此憂鬱和孤獨,仿佛我已經脫離了這個世界似的、其實我是多麽需要同它在一起,熱愛並高興在其中生活啊!當我愛着(而且我一嚮都愛)那個可愛而又可憐的“社會主義者”的時候,他昨天竟然成了一個囚犯,衹穿着一件灰色的上衣,披着貉皮皮襖,坐在火車站裏,等別人把他帶走,被人剝奪了自由和幸福,被迫同我們,同整個日常生活訣別,這怎麽說是雞毛蒜皮的事呢?世界上一切看來都依然如故,大傢都象往常一樣自由和幸福,唯獨他一個人失去自由,處於不幸之中。你瞧,現在那衹溫順的。憂心忡忡的紅毛小狗被凜冽的寒風驅趕着,膽怯地側着身子,沿着公路往城裏跑,然而他已經不在了,他現在在某一個地方,在一望無際的南方的荒野,在兩個武裝的憲兵監視下,坐在一輛士兵車廂的緊鎖着的包廂裏,被押到哈爾科夫。現在那座黃色的監獄。平靜地對着太陽,鐵窗望着公路那邊的寺院。這座監獄,就象在哈爾科夫等着他的那座監獄一樣,奇形怪狀,十分可怕。昨天,他還在這座監獄裏蹲了幾個鐘頭,而今天,他就不在了,衹留下他的一點悲哀的痕跡。現在,寺院齒形高墻的後面,大教堂的圓頂奇異地泛出暗緑色的光,古墳上的樹枝黑壓壓的一片,但他已經看不到這美景了,不能同我共享欣賞這美景的快樂……在寺院緊閉的大門上。兩扇門扉上畫着兩個全身高大的聖徒,他們瘦骨嶙峋,面無血色,猙獰可怕!肩上披着圍巾,神情憂鬱,手中拿着一疊古代手寫文本,拖展到地。他們這樣站了多少年月,他們離開人間又有多少世紀?一切都將過去,一切都正在過去,時間一到,、我們無論是我,父親。母親或哥哥都不會留在人間。可是這些古俄羅斯的長老卻還拿着神明的手寫文本依舊冷淡和憂傷地站在大門上……我站在大門口脫下帽子,嚼着眼淚,開始劃十字。我更明顯地感覺到,我愈來愈憐惜自己和哥哥,就是說,我愈來愈愛自己、哥哥和父母了,所以,我熱誠地祈求這些聖徒幫助我們。因為,在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上,無論怎麽令人痛苦,叫人發愁,它總還是美麗的,我仍然熱切希望做一個幸福的人,希望相互敬愛……
  我往回走,常常停下來,轉身瞭望。風好象愈來愈大,愈來愈冷,但是太陽已高高升起,光芒萬丈。自天是愉快的,它要求生活,要求歡樂。在這秋色明媚的碧空上,漂浮着幾朵美麗的淡紫色的大塊雲彩,它們掠過城市,跨過空曠的謝普納廣場,飛過神聖不可侵犯的肅穆的寺院,超過寺院的高墻、墳地的小樹叢和金碧輝煌的大教堂的尖頂,並在那無邊的緑油油的草原上空盤旋。草原的北邊,蜿蜒着一條公路。周圍一切都顯得明亮,五彩繽紛。在所有的景物上,常有空中的雲煙的暗影掠過,取代了陽光。這些雲影步履輕盈,千姿百態,美妙如畫。我站下來凝望,慢慢地嚮前走……這一天我什麽地方沒有去過啊?!
  我環遊了全市。沿契爾納亞——斯洛波達一帶漫步,從謝普納廣場直下到皮革工廠。我走過一道從古時候起就已坍塌了一半的石拱橋,橫跨過一條臭水溝,溝裏堆滿了腐爛的棕褐色的獸皮。我登上對面山上的一座女修道院,它四壁壘白,在陽光下熠熠發光。一個年輕的修女從籬笆門走出來,穿着一雙粗布鞋,一身粗布黑衣,但她窈窕的身段,清秀的面容,美如古代俄羅斯的聖女,使我大吃一驚,呆若木雞……我站在城裏大教堂後邊的懸崖上,俯瞰沿河兩岸丘陵上的那些平房,看着腐朽了的木板房頂,看着裏面十分骯髒的篷門篳戶,心裏一直想着人間的生活,想着一切正要消逝,但又將重演,想着大概三百年前這兒也有過同樣的黑黝黝的木板房頂,有過這些堆積在荒野和土丘上的垃圾。後來,我在冥想中看見父母,他們正在明亮的曠野上乘着三駕馬車奔馳,看見巴圖林諾,這兒曾是那樣平靜、親切,現在當然已經非常憂鬱了。但是,它畢竟還有說不出的可愛,使人愉快。我看見了哥哥尼古拉和黑眼睛的十歲的奧麗婭,看見我同她朝思暮想的那棵在大廳窗前的羅漢鬆,看見一片稱色蕭瑟的花園,刺骨的寒風和夕陽。我整個心魂都傾泄到那邊了、但在這一切沉思和感覺當中,老是牽挂着我的哥哥。我望着河水,它從容地漾起灰色的鱗波,衝嚮黃土峭壁上,然後轉身往南,消失在遠方。我又想到,就是在貝琴涅戈人①⑿居住的時代,這條河水也在同樣地奔流。但我竭力不看紮列專耶,不看在它附近的火車站,因為昨天傍晚正是從這個火車站把我哥哥帶走的。我不去聽那火車頭的哀求的叫聲,雖然它在寒冷的夜空中不時地從那邊透過風傳到這裏……在這奇異的一天中。我所看見的和經歷的一切,特別是我想到那個從修道院的籬笆門出來的修女而引起的贊嘆,竟同哥哥的事情攪在一起,這是多麽令人難受啊!
  ——————
  ①貝琴涅戈人是東南歐突厥語係的古代民族之一。
  為了拯救哥哥,母親這時嚮上帝祈禱,許願,終生齋戒,她對此一生嚴格履行,直至瞑目。上帝不僅饒恕,而且還褒奬了她:一年後,哥哥被釋放,遣回巴圖林諾,受“警察監視”三年,這使母親十分寬慰。
  十五
  一年之後,我也自由了。我放棄了中學,回到父母傢中。毫無疑問,我在那裏將會遇到有生以來最令人驚異的日子。
  這已經是少年時代的開始了。這個時期對任何人來說都是異常美好的,而對我來說,由於我的某些特點,那就顯得奇妙。譬如,我的視野已能看到普利葉的七顆星了①,可以聽到晚上一俄裏遠土撥鼠在用間發出的吱吱聲,可以聞到鈴蘭或者古書的氣味而心醉魂迷……
  ——————
  ①普利葉是古希臘神話中巨人阿特拉斯的七個女兒的總稱,她們化為鴿子飛上天空,變成七顆星。
  這個時期我的生活不僅在外表上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而且我的整個身心也發生了突然的和良好的轉變,在各個方面都已經完全發育成熟了。
  樹木在春天開花時期是異常美麗的。如果這春天是和睦和幸福的話,那麽這個時期該是多麽美啊!那時,不露形跡和不斷進行的一切都會顯現出來,都會變成可以看得見的、特別奇妙的東西。你在一個清晨看一眼樹木,就會為它在一夜之間爆出許多嫩芽而感到奇異。再過一個時期,那些嫩芽突然綻開了,無數鮮豔的緑葉煞時鋪滿了黑黝黝的縱橫交錯的枝頭。而初次露面的烏雲正在那邊移動着,第一聲春雷震響了,降下了第一場溫暖的春雨。於是又出現了奇跡,樹木同它昨日光禿禿的身段相比,已變得蘢蔥、華麗,枝杈梢梢,其葉菁菁,濃郁而勁挺,顯出一副青春健美的姿色,簡直使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這個時期所發生的一切也有點與此類似。對我來說,那些富有魅力的日子已經來到了。
  當幽𠔌已是春色似錦,
  鴻鵠在空中籲籲長鳴,
  在靜寂中閃爍的湖邊,
  我的繆斯就開始出現……
  無論是法政學院的花園還是裏村的湖泊與天鵝,我這個“庸碌無為的父輩”的後裔,一沒有任何緣分能得到這些東西,但那偉大而神奇的“全部生活印象”的新穎和歡樂,在一個少年看來總是神秘的幽𠔌,在靜寂中閃爍的湖水,同繆斯終生難忘的、可憐而又笨拙的初次會見,——這一切我都曾有過。用普希金的話說,我生活在其中的“花蕾綻開”的東西,遠不象皇村的公園,但普希金當時描寫皇村的詩句,卻使我感到異常親切,令我陶醉!那些鴻鵠的長鳴,有時是這麽熱誠地召喚我的心。這充塞着我心靈的意境,普希金的詩句是怎樣栩栩如生地道出了它的精微!究竟是什麽力量纔獲得了這些詩句,難道其中沒有什麽差別的嗎?我怎麽連一句同樣的話也不能表達出來!
  十六
  所有人的命運都是巧合的,都取决於機緣和周圍的環境……我少年時代的命運就是如此,它决定了我一生的命運。
  正如古詩中所說:
  我亦遊罷歸故鄉,
  茫茫四野草深長,
  生活如常人如舊,
  心間歡樂殊未央。
  為什麽我要回到這個傢?為什麽我要離開中學?如果我的少年時代是真正的少年時代,如果我的生活已完全定型的話,那不是不會發生這個乍看起來微不足道的事情了嗎?
  父親有時說,我突然輟學是荒唐的,理由是完全不可容忍的,照他愛用的話說,衹不過是出於“貴族的任性”,他駡我是個性格乖戾的花花公子,並且埋怨自己縱容我的任性。但他也講另一番話(他的意見總是極其矛盾的),說我的行為完全“合乎邏輯”(這個詞他用得非常恰當和講究),說我這樣做是出於天性的要求。
  “不,”他說,“阿列剋謝的志嚮不在於當文職人員,不在於當官做老爺,不在於經營生産,而在於從事心靈與生活的詩歌創作。況且,天保佑,現在已沒有什麽東西要經營的了。誰知道,也許他將來會成為第二個普希金或者萊蒙托夫吧?……
  事實上,有許多東西促使我反對那種刻板的學習:一是“任性”,這種特質在古代羅斯時期就已經存在了,而且遠非衹有貴族纔有,在我的血液中也是不少的,二是我繼承了父親的脾性;三是我“從事心靈與生活的詩歌創作”的志嚮,這個志嚮早在那個時期就已經明確下來了,最後是發生了一個偶然的情況,即哥哥沒有被送到西伯利亞,而是送回巴圖林喏。
  我在中學的最後一年,不知怎的一下子壯實起來,發育成熟了。以前我認為自己身上最多的是母親的特點,但此時迅速地發展起來的卻是父親的特性:他的健旺的生命力,對境遇和感情的抵抗力(他也是多愁善感的,不過總能不知不覺地及時控製住自己的情感),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無意識的堅韌精神以及任性的脾氣。哥哥的事情,當時使我們全家感到害怕,其實是無關緊要的。雖說我不能立刻阻白為什麽要害怕,但我畢竟還是感受到了,這件事甚至促使我成熟並激發我的力量。我開始感到,父親的話是對的,他說過,“不能象垂柳一樣生活”,“生活終究是最美好的東西”,儘管他說這些話有時是醉意三分,但我當時已經清楚地看到,生活中確有一件令人神往的非常美的東西——文藝創作。所以我心裏早已决定,無論如何衹讀到五年級,此後就永遠同中學訣別,回到巴圖林諾,要成為“第二個普希金或者萊蒙托夫”,茹柯夫斯基①,巴拉廷斯基②。對於這一些大詩人,我早已感到自己同他們有着血緣關係。看來,就是從我瞭解他們的最初的時候起,我看到他們的肖像,就象看到世代相傳的傢族的肖像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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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瓦西裏·安德烈耶維奇·茹柯夫斯基(1783—1852),俄國傑出的詩人。
  ②葉甫蓋尼·阿布拉莫維奇·巴拉廷斯基(1800一1844),俄國詩人。
  這一個鼕天,我竭力過一種勤勉的、朝氣勃勃的生活,到春天我就不需要那麽費勁了。毫無疑問,經過這一鼕,我身上有了明顯的變化,這主要是身體發育了,就象所有少年身上突然發生的情況一樣、臉上忽然長出了茸毛,手腳變粗了。謝天謝地,即使是那個時候。我無論哪一方面也沒有出現粗野,衹不過茸毛變成了金黃色,眼睛更加發藍,臉上的輪廓開始定型,仿佛塗上一層薄薄的、健美的、曬黑的顔色。所以,我應付考試完全不象以前那樣。我成天埋頭讀書,欣賞自己的不知疲倦和儀表整潔,很愉快地感到一切都年輕,健康,清潔,有時也覺得考試好象是去過熱情洋溢的禮拜,去做齋戒祈禱,去做懺悔和受聖餐一樣。我到三、四點鐘睡覺,早上起來還是十分輕快,洗漱穿衣都特別認真,祈禱時也一片虔誠,相信上帝哪怕在上動詞過去短形體語法課時也一定會來幫助我。離傢時我心情平靜,常常把着昨天獲得的一切和今天一定要全部提交的東西。當這一考驗順利結束,等着我的是另一種歡樂:父母親這一次誰都不會來接我回巴圖林諾了,他們象對待一個成年人一樣,衹給我派來一乘雙套馬的四輪馬車,駕車的是一個愛笑的年輕工人,他在路上很快就成為我的知心的朋友。巴圖林諾是一個相當富裕的大村莊,共有三個地主的莊園,都埋藏在寬大的花園裏,周圍有好幾個池塘、廣阔的牧場。現在四處百花盛開,一片蔥緑。我突然感覺到,我已充分地理解了這種幸福的美,樹木緑蔭的華麗與鮮豔,池水的晶瑩,夜鶯和青蛙象年輕人一樣的淘氣……
  尼古拉哥哥的性格在我們當中是最冷靜的,但他也終於因無事可做而不耐煩了。夏天他就結了婚,娶了一個德國人的女兒為妻,這個德國人是在瓦西裏耶夫斯科耶村裏管理官傢田産的。我認為,這次婚禮和由她把我們整個夏天變成的喜慶的日子,以及後來傢中出現這一位年輕的婦女,都促進了我的發育。
  不久,格奧爾基哥哥突然來到巴圖林諾。這是一個六月的傍晚,院中洋溢着逐漸變涼的青草的氣息,我們這座帶有木圓柱和高房頂的古老的房屋(正浸沉在黃昏幽思的美色之中,宛如在一幅世外桃源的古畫裏一樣。此時大傢都坐在花園的陽臺上喝茶,我沿着庭院漫步走到馬廄,為自己給一匹馬套上鞍子,正準備往大路上去遊玩,忽然在我們鄉村的大門口,發生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情:來了一輛城市的馬車!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哥哥那到熟悉的。但同時又是完全陌生的面孔,當時這副面孔裏露出來的囚犯的格外蒼白使我大吃一驚……
  這是我傢生活中最幸福的一個傍晚,也是和平與安寧的開端,在我傢散盡之前,這最後一次的和平與安寧降臨我傢整整有三年……
  十七
  那年春上,我懷着少年的感情回到巴圖林諾。整個夏天,我差不多都同尼古拉哥哥友好地一起到瓦西裏耶夫斯科耶村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分享他們的良辰美景。黃昏前駕着三套馬車在茂密的麥田中間的小道上任意馳騁,諦聽遠方鋪滿花草的白樺叢中布𠔌鳥的啼鳴,觀賞西方金色天空上奇形怪狀的雲彩,呼吸鄉村傍晚時分的混雜的氣息——農傢、花園、河水、釀酒廠和管理人傢中準備晚餐的飯菜的氣味,同時還欣賞管理人的小女兒們為我們彈奏的五弦琴,這琴聲音色刺耳,但十分動人。管理人傢中的墻上還挂着維斯特法爾①的風景畫,小桌子上放着大束深紅色的牡丹花。我們在這個傢中感到一切都很愜意,主人按德國的習俗,殷勤地招待我們。那個身材高大、有點消瘦的姑娘,雖不很美,卻十分可愛,她對我們愈來愈親熱了,眼看就要成為我們傢中的成員,她對我已經用“你我”相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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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維斯特法爾是現今西德的一個地方。
  我還不能充當儐相,但要我擔任婚禮上牽紗兒童的角色也不適宜。當時我穿着一身閃亮的新製服,戴着白手套,眼睛亮晶晶,頭上抹了香油。我給她穿着絲光襪的腳套上白緞子軟鞋①,然後同她一起坐上套着兩匹強健灰馬的轎式馬車,到茲納敏尼耶去。當天大雨滂淪,馬匹奔馳着,藍黑色的污泥四處飛濺,路邊密密麻麻的黑麥,吃多了過分的雨水,把濡濕灰緑的麥穗倒在路上,低矮的太陽常常透過金色的豪雨射出光芒,據說,這是祝姻緣美滿。馬車的玻璃窗已經撐起,布滿了雨淚,象寶石一樣閃閃發光。車廂裏十分擁擠,由於新娘的香氣,更由於她一身裹着華麗雪白的禮服,我高興得喘不過氣來。我手中笨拙地拿着一個披着金色新袈裟的聖像(這是用來給她祝福的),一凝望着她那淚汪汪的眼睛……在教堂舉行婚禮的時候,一我第一次感到在這愉快的儀式上有一種奇異的、古舊的東西。在一個鄉村的教堂裏,這種儀式特別講究。教堂裏燃起一座校形吊燈架,雖是寒酸,一旦還隆重,那個鄉村牧師大聲地歡呼着,儘管聲調很不和諧。對着傍晚的碧空敞開的大門口,擠着一群歡天喜地的婆娘和少女……就在此時,格奧爾基哥哥的突然到來,更促使我們傢充滿青春的活力,增添了一種新的、仿佛是幸福的因素。我們全家人都團聚了,而且諸事如意,此時想要我回到中學去,那簡直是荒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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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羅斯婚禮習俗之一,祝新娘在婆傢生活一切稱心如意。
  秋天我回到城裏,又開始上學了,但各門功課我都衹瀏覽一下,而且經常不回答老師的問題。他們懷着惡意,又客氣義泰然地聽着我藉口頭痛的鬍謅,從而幸災樂禍地給我打上一分。我為了消磨時間,到城裏和郊區去遊蕩,到紮列契耶的火車站去迎送各趟列車,在來往旅客的擁擠與忙亂中,我非常羨慕那些拖着大量行李,匆匆忙忙地奔上“遠途”車廂坐下來的人,當那個身材魁偉、穿着長製服的看門人走到大廳中央。用宏亮的、莊嚴的低音宣佈哪列火車到什麽地方去的時候,我完全發呆了,衹聽得他沿路拉長聲音叫喊着,聲調威嚴但又悲傷……這樣我一直熬到聖誕節。我得到假期,就拼命跑回傢,花了五分鐘時間收拾,然後同羅斯托夫采夫一傢和格列波奇卡匆匆告別(格列波奇卡還要等鄉下派馬車來接,而我要沿鐵路走,路過瓦西裏耶夫斯科耶)。接着我提起皮箱。跑到街上,遇到一乘凍結了的雪橇就跳了上去,而且發狂地想:永別了,中學!那粗劣的馬拼命一蹬,雪撬奔馳起來,在滑溜的路面上嚮四方飛跑。寒風呼嘯着,掀起我的外套的衣領,並把銳利的雪花撒到我的臉上。整個城市陷於昏暗的風雪的暮色之中,而我卻高興得上氣不接下氣。因為暴風雪,我在車站上足足等了兩個鐘頭,但最後等到了……唉,這些飛雪,俄羅斯,黑夜,暴風雪和鐵路呵!這列火車已被雪花蒙白,車廂裏非常暖和、舒適,紅爐裏不時發出鐵錘的敲擊聲。車外是一片嚴寒和伸手不見五指的暴風雪,車站被上下旋轉的雪煙遮蔽,鈴聲人聲混雜,燈光熠熠。而那邊火車頭又在絶望地叫喊,喊聲飄嚮黑暗、狂風暴雪的遠方,隱道在不知名的地方。車廂開始晃動,徐徐緩行,月臺的燈火沿着車廂的窗口漸漸離去,窗戶已經凍結,出現鑽石般的花紋。然後又是黑夜,荒野,大風雪,通風器裏的狂風呼嘯,但你身旁卻是寧靜、溫暖、在藍色的窗簾下照着的半暗半明的燈光。在天鵝絨的軟鋪上搖搖晃晃,列車飛速奔馳,愈跑愈急,而那件挂在衣架上的皮大衣,在你睡意朦朧的眼前,晃動不止,——這是多麽幸福呵!
  從我們車站到瓦西裏耶夫斯科耶約有十俄裏,我到此間已是深更半夜,外邊狂風怒吼,大雪紛飛,我不得不在這個寒冷的車站上過夜,這兒的煤油燈昏暗無光,臭氣熏天。當貨車的乘務員進進出出的時候,車站的大門砰砰作響,在這黑夜的空寂中,推門的聲音特別刺耳。這些乘務員手裏拎着熏黑了的紅燈,滿身白雪,隨時走進走出,其實是十分迷人的。我捲縮在一間婦女候車室的長椅上熟睡了,但是,心情焦躁地等待黎明,加上風雪怒吼和遠處傳來的粗野的聲音,我不時從夢中驚醒。停在窗戶下邊的機車的爐門敞開着,冒出火光,機車沸騰着,發出呼哧呼哧的響聲。早晨平靜、寒冷。在粉紅色的曙光中,我一覺醒來,就象野獸一般的勇猛,躍然而起……
  一個鐘頭後我已到了瓦西裏耶夫斯科耶,坐在我們新的親戚維甘德的溫暖的傢中喝咖啡,當她的年輕的侄女安卿(她從列維爾來)給我倒咖啡的時候,我既感到幸福,又感到不好意思,不知要看哪裏纔是……
  十八
  巴圖林諾的莊園是很美的。特別是在這個鼕天。大門的石柱,雪白的庭院,被雪撬權劃破的雪堆,寂靜,陽光,刺人肌膚的寒氣,廚房漂來的甜美的油煙,從廚房到正房以及從下房到廚房、到馬廄、到院子周圍其它雜用房的足跡,足跡中顯露出來的家庭的舒適……幽靜,風光,鋪滿厚雪的房頂,屋後兩邊可見的花園,入鼕以來深埋在雪堆裏,黑壓壓的禿枝千姿百態,百年古老的雲杉的墨緑色的樹梢。從屋頂後頭,從陡坡背後。象雪山之巔一樣聳入雲霄,樹梢兩邊的煙囪炊煙縧繞……在門廊太陽曬暖的三角銀飾上,蹲着幾衹象修女模樣的寒鴉,它們舒服地偎依着。平常都愛吱吱喳喳,但此刻卻寂然無聲了。它們被眩目的愉快的光輝、被雪上冰冷的五光十色的閃耀弄得眯縫起眼睛,親切地註視着古老的小方格窗子……你在臺階上用凍結了的氈靴踏着變硬了的雪地,發出吱嘎的聲響,登上右邊主要的門廊,走過屋檐,推開沉重的年久變黑的橡木大門,就可以通過黑暗的長長的過道……在僕人的房間裏,窗邊立着一隻粗笨的大木櫥,涼颼颼,暗蒙蒙。窗戶朝北,陽光從不在那裏停留,但有一隻爐子的銅蓋總在那裏顫動,發出吱吱的聲音。房間的右邊是一條幽暗的走廊,直通寢室,正對面,有一扇高大的、也是黑色的橡木門。進入大廳,大廳裏沒有生爐子,空蕩,冷冰,墻上挂着幾幅肖像,一幅是戴着捲麯假發的祖父,他面容黝黑,表情呆板,另一幅是保羅皇帝①,他是個翹鼻子,穿着紅翻領的製服。還有許多其它古老的肖像和大燭臺,堆放在一間狹小的早已廢棄的餐室裏。這些東西全都凍僵了。在童年時代,從這鑲了一半玻璃的木門嚮裏窺視,心中就格外高興。大廳裏一切都浸沉在陽光裏,在平滑和非常寬闊的地板上,一些淡紫色的和石榴石色的斑點象火花一樣在燃燒,在溶解,那是上邊五彩玻璃窗的反射。左邊的一個側窗,也朝北,有一棵大椴樹的黑枝權爬了進來。從對面那些有陽光的窗戶,可看到埋在雪堆裏的花園。中間的一個窗戶全被一棵最高的雲杉擋着,就是那棵在屋頂的兩個煙囪之間可以看得見的雲杉。在這個窗子的後邊,垂着雲杉的枝椏,上面蒙着白雪,富麗堂皇……寒冷的月夜裏,雲杉的美真是難以形容!你走進屋內,大廳已沒有燈火,衹有窗外高懸在空中的一輪明月。大廳是空的,但非常雄偉,彌漫着一層薄薄的雲煙,而那株茂密的雲杉,由於針葉全被白雪覆蓋,就象穿着一件喪服一樣,威嚴地聳立在玻璃窗外,把樹梢伸嚮清澈透明的無底的穹蒼。廣布在天空上的獵戶星座泛着銀光,下面,在明亮的廣阔的天邊,燦爛的天狼星象藍寶石一樣閃爍,顫慄,這是我母親最喜愛的一顆星……在月夜的雲煙中,我曾多少次在影印着長形窗格子的地板上徘徊,曾多少次反復思量過少年時代的考慮,曾多少次反復吟誦過傑爾查文②的氣宇軒昂的詩句啊!
   在暗藍色的太空中,
   一輪金色的明月在飄浮……
   透過窗戶,照亮我的房屋,
   它用淡黃色的光綫
   在我塗了漆的地板上
   畫出許多金色的玻璃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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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保羅一世(1754—1801),一七九六年起為俄國皇帝。
  ②加弗利拉·羅曼諾維奇·傑爾查文(1743—1816),俄國卓越詩人。
  我在這房屋中度過了第一個鼕季,那時,一些新的思想感情也是很美的。整個鼕季,我都同格奧爾基哥哥一起散步,無休止地談話,這些談話特別增長我的知識。有時我也到瓦西裏耶夫斯科耶去,有時閱讀傑爾查文和普希金時代的詩人的詩歌。在巴圖林諾的傢中幾乎沒有書。但我經常到瓦西裏耶夫斯科耶去,那裏有表姐的一個莊園,它坐落在山上,對着維甘德管理的一塊官地,官地上設有一傢釀酒廠。表姐嫁給了皮薩列未,我們多年沒有到她傢裏去過。她的公公——皮薩列夫老頭兒為人相當厲害,同兒子勢不兩立,自然,不久也同我的父親爭吵起來。今年老頭子死了,我們兩傢的關係已經修復,我完全有可能使用他的全部圖書,這是老頭子一生的收藏。裏面有許多非常出色的捲帙,都是用暗黃色的皮面裝訂,書脊上燙有金星。作傢有蘇馬羅科夫①,安娜·蒲寧娜②,傑爾查文,巴丘什科夫③,茹科夫斯基,溫涅維季諾夫④,雅澤科夫⑤,柯茲洛夫⑥,巴拉廷斯基……這些書中浪漫主義的花飾——七弦琴,古羅馬式的瓶罐,鋼盔,花環,書中的字體、多半是淡藍色的毛糙的紙張,純潔而高尚的美,印在紙上的優雅的詩行,這一切都令人陶醉!讀了這些書捲,激發了少年時代最初的幻想,第一次産生寫作的強烈欲望。第一次企圖滿足這個渴求,滿足想象的欲望。這種想象確有奇妙的效果。要是我讀《年輕的歌手飛嚮戰場》,或者《喧鬧吧,蒼白的溪流,從陡峭的山巔上喧鬧吧,不要沉默》,或者《在吻着塔弗裏達的緑波中,我在晨曦時分看見了厄麗德》,我都能看見和感到這一個歌手、溪流、緑波、大海的清晨、裸體的厄麗德,以至想引吭高歌、叫喊、歡笑和哭泣……在這一個時期,從我筆下流出來的東西,竟是如此幼稚和微末,不禁使我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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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歷山大·彼得羅維奇·蘇馬羅科夫(1717—1777),俄國作傢。
  ②安娜·蒲寧娜,不詳。
  ③康斯坦丁·尼古拉耶維奇·巴丘什科夫(1787—1855),俄國詩人。
  ④德米特裏·弗拉基米羅維奇·溫捏維季諾夫(1805—1827),俄國詩人。
  ⑤尼古拉·米海洛維奇·雅則科夫(1803—1846),俄國詩人。
  ⑥伊萬·伊萬諾維奇·柯茲洛夫(1779—1840),俄國詩人。
  整個鼕天,我非常愉快的初戀也是很美的。安卿衹不過是一個樸素年輕的姑娘而已,但她身上總還有些什麽別的東西吧?她溫柔、善良,老是那樣快樂。她曾真心實意地直白地對我說過:“阿列什卡,我非常喜歡您,您有一股熾烈的純潔的感情!”自然,這感情瞬息間就燃旺了。那天她穿着一件獨出心裁的玫瑰色的鮮豔衣裙,從上到下顯出德國人的整潔,少女的可愛的風姿。她剛一走進照射着鼕晨陽光的維甘德的餐室,走到我這個從車站一路來渾身凍僵了的人面前,開始給我倒咖啡的時候,我第一眼看見她,就弄得面紅耳赤。我輕輕握了一下她洗過水仍然還冰涼的手,心就立刻抖動起來。我認定,就是這種感情啦!我回到巴圖林諾時周身感到幸福,因為聖誕節的第一天,維甘德一傢一定會來我們這裏。現在他們都來了,無緣無故地哈哈大笑。開玩笑,整個屋子洋溢着德國人的喧鬧的歡樂氣氛,堆滿了鄉下客人鼕天防寒用的、特別是過節用的物品,外室也放滿了芬香的鼕季皮大衣,長靴和氈靴。晚上,其他的客人也來了,除了老人之外,大傢都决定化裝到鄰近的莊園去。於是一陣喧鬧,大傢化起裝來,隨便裝扮什麽,——大都化裝成農夫和農婦,他們把我的頭髮高高捲起,在臉上塗脂抹粉,用炭精條添上兩撇小鬍子。後來吵吵嚷嚷地成群涌到臺階上,臺階附近,已經有幾乘雪橇和無座雪橇停放在黑暗裏。大傢分別坐上去,歡笑,叫喊,在小鈴鐺的伴奏下,通過院子新積起來的雪堆迅速地嚮前飛奔。自然。我同安卿坐在同一隻無座雪橇上……怎麽會忘記這一個鼕夜的鈴聲,忘記這個荒涼雪地上的深夜,忘記那非凡的、鼕天的、灰暗的、柔軟的、模糊的東西呢?雪夜裏,這種東西同飛雪和低空,以及前面的燈火匯合在一起,燈光象人所不知的鼕夜的怪物的眼睛一樣!怎麽會忘記雪夜的田間的空氣,忘記寒氣透過貉皮大衣下薄薄的皮靴,忘記生平第一次在我年輕熾熱的手中握着一隻從皮車套裏伸出來的少女的溫暖的手,忘記那雙在黑暗中閃爍着愛戀之情的少女的眼睛呢?
  十九
  嗣後春天來了,這是我一生中最不平凡的一個春天。
  現在我還記得,當時我同奧麗婭坐在她的房間裏,一隻窗戶朝大院開着。這是陽光明媚的三月的一個傍晚,時間約莫五點鐘。突然,父親一邊扣着短皮大衣,一邊象平常一樣精神奕奕地闖了進來。此時他的鬍子雖有些斑自,但依然象個年輕人。他說:
  “瓦西裏耶夫斯科耶來了一個信差。據說皮薩列夫好象是中風了。我馬上要到那邊去,你想同我一起去嗎?”
  我站起來,突然要到瓦西裏耶夫斯科耶去,有可能見到安卿,真是幸運,我從內心感到高興,於是我們立刻就動身了。使我驚訝的是:皮薩列夫活得好好的,而且很快樂,他也很驚訝,不明白自己發生了什麽事。‘你還是少喝一點吧!’第二天臨別時父親在前室對他說。“小事情!”皮薩列夫回答說,兩衹茨岡人的眼睛笑着,幫我父親穿上短皮大衣。我看貝他體格勻稱,皮膚黝黑,一把黑鬍須,穿着一件紅色的絲綢斜領襯衣。衣襟擺在外面,一條肥大的黑燈籠褲,一雙綉着銀花的紅平底軟鞋。我們平安地回到傢。可是很快就來了春汛,來得如此迅猛,以至我們同瓦西裏耶夫斯科耶有兩周完全斷絶了通訊。到復活節的頭一天,到處都幹了,柳枝和牧場也已經發緑。我們大傢準備到瓦西裏耶夫斯科耶去,而且坐都坐上了四輪馬車,忽然大門口來了一匹馬,隨後是一乘賽跑用的馬車,馬車上坐着表哥彼得·彼得羅維奇·阿爾謝尼耶夫。
  “基督復活!”他把車子駛近,非常泰然自若地說。“你們是到瓦西裏耶夫斯科耶去嗎?那再及時不過了。皮薩列夫死了。今早他一覺醒來,去見他的姐姐,突然倒在椅子上,於是完蛋了……”
  我們走進他們傢裏的時候,人們剛好把皮薩列夫洗過和收拾停當。他躺着,和一般剛停床而未入殮的死者一樣,這一情景的離奇巧合確實使人吃驚,因為他剛好停放在兩周前還站在門口微笑的大廳裏,當時由於夕陽照射和自己煙捲的刺激眯縫起眼睛。他現在也眯起眼睛躺着。至今我還記得那雙突起的淺紫灰色的眼睛。此刻他完全象個活人一樣,濡濕的、漆黑的頭髮梳得十分漂亮,鬍須也是一樣。他穿着一件新的常禮服,一件漿硬了的襯衣,結着一條黑領帶,一床被單蓋到腰間,被單底下顯露出他那筆直的被紮起來的腳。我安靜地呆呆望着他,甚至還試探了一下他的額角和手,差不多還是暖和的……但到黃昏一切都大變樣。我已經明自發生了什麽事。當叫大傢去參加初次追悼會時,我便惘然若失地走進了大廳。從大廳的窗戶裏,還可以看到遠方田野上罩着一層暗淡的春天落日的紅霞,但從幽暗的河𠔌,從昏沉潮濕的田野,從黑壓壓的冰涼的大地上升起的暮靄,愈來愈濃厚地淹沒了落日的霞光。在人群雲集的昏暗的大廳裏,神香裊裊,空氣渾濁,各人手中的蠟燭,透過黑暗與煙霧閃出黃色的火光,而那些高高的教堂的蠟燭,圍在死者的四周,紅光搖曳,煙霧繚繞。在這些蠟燭的背後,幾個司祭扯開嗓門唱着,聲調悲愴。奇怪的是,他們老唱着“基督從死者中復活”,忽而高興,忽而漠然。我有時凝望着前面,看見死者的面孔不知怎的悲哀地耷拉下來,一天之中就變得暗無光澤,在煙霧和暮色裏,朦朧而又可怕地時隱時現。我有時又懷着熾熱的溫情,懷着尋找唯一避難所的情感,在人群中找到了安卿的可愛的面孔,她靜靜地和謙恭地站在那裏,燭光從下邊溫和而又天真地照着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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