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西德尼·谢尔顿 Sidney Sheldon   美国 United States   现代美国   (1917年2月11日2007年1月30日)
惡名
  作者:西德尼·謝爾頓
  十年前她曾經是他的老師,也是他唯一的朋友,當他無處可去時,她為他提供了避風港,保護他、努力教他讀書識字。但是他衹學會了自大、倔強、對於自己的過去與未來充滿恐懼。
  十年後當甘楠恩再次返還小鎮的時候,瑞琦已經是一個孀居一年多的婦人……兩人相見之後,一種莫名的情愫在他們之間蔓延……
  第01章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0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14章
  第15章
  第16章
  第17章
  第18章
  第19章
第一章
  太陽老早就落在遠方的山頭後面了,但是"最後機會鎮"的白晝狂歡依然持續着。這是人們記憶中最酷熱的一次七月四日,空氣中感覺不到一絲絲的風,連主街底端、以木頭搭建的舞池上所懸挂的中國式燈籠也紋風不動。
  "最後機會鎮"的管樂隊穿着紅金相間、不合身的製服,搭配上一張鼓、兩把小提琴還有一把走調的五弦琴,在酷熱的天氣下,興高采烈地演奏出一支波爾卡舞麯。
  十來個各種年齡的壁花像哨兵一樣坐在以帆布為天棚的舞池邊緣,基中之一的麥瑞琦,從喉嚨到腳踝都包裹在寡婦的喪服中,坐在藤椅邊緣,不自在地變換着坐姿。在她單調乏味、黑色粗布長服的上衣底下,汗水像蛇一般緩緩地流過雙乳之間。她努力地不去理會自己的不安以及偶爾嚮她投射過來的目光,一邊看着一對對恣意歡笑、隨快樂的波爾卡舞麯在舞池中舞動的人,一邊覺得這一切離自己好遠。
  我明天不要穿黑色的衣服了。
  這個無意識的想法不請自來,強烈的程度令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麥瑞琦嚮四周看了一下,深怕自己已經將這個叛逆的想法大聲地喊了出來,但是並沒有人特別註意到她,這纔讓她鬆了一口氣。她的丈夫麥都華去世已經一年,但是與他的死因有關的流言,仍然每天在她的背後流傳着。
  再也不要穿黑色的衣服了。
  這個决定一直揮之不去,除了討厭寡婦喪服之外,她也憎惡某些人稱呼她"麥寡婦"。三十歲就被稱為寡婦似乎太年輕了。
  她的父親如果還活着,就會告訴她,她剛受到聖靈的感召,應該加以服從。當她坐在那兒茫然地望着跳舞的人群時,有個想法使她興奮起來,那就是明天絶對要換下習俗所要求她穿上的喪服。
  她忍受哀悼麥都華的鬧劇已經夠久了,改變的時候已到。
  在喧鬧的管樂聲中,她想像着將暗淡的黑色絲綢、黝黑的斜紋布、以及許多個月以來所戴的孝布統統打包起來的快感。明天她要穿上灰色,或者甚至是淡紫色的衣服,這個顔色在着喪服期間被允許的--但通常衹在穿滿兩年的黑喪服之後。
  她的婆婆麥蘿琳終其餘生都將會在公開而又誇張地悲嘆長子的英年早逝,而且一定會認為兒媳婦必須再穿一年黑喪服纔適當,尤其是像麥都華警長這樣赫赫有名之士,其未亡人更非如此不可,麥蘿琳會覺得現在就捨棄傳統實在太早了,這些該做的事"一定得做完,至少是對麥傢而言。"
  麥瑞琦一想到她的反抗必然會帶來的衝突,忍不住就嘆了口氣,但是她那無聲的嘆息在舞者們的歡笑聲與爵士舞步中消失得了無蹤跡。她無精打采地舉起那把她親手裝飾上黑玉珠和黑流蘇的黑色蕾絲扇,想要扇些微風驅走熱氣。
  音樂若能停下來該有多好,她决定下次樂隊一休息就要離開舞會回傢去,兒子泰森與管傢黛芬在等她。他們或許已拿出大傢下午做好並放入地下室冰櫃的草莓冰淇淋出來大吃特吃了。
  有人碰了她一下,她看嚮坐在身旁的女人。自封為鎮民饒舌代表的雜貨店老闆娘柯米莉剛剛對她說了些什麽,而且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麥瑞琦繼續扇她的扇子,音樂這麽吵根本就無法交談,所以她以嘴型說:"你說什麽?"
  米莉嚮她靠近了些,在她耳邊吼道:"我說,你看過這種景象嗎?真是的,我年輕的時候,我們絶對不可以像現在這些女孩這樣的露出襯裙來,真是可恥。"
  米莉寬闊僵硬的嘴巴,就像泰森的鐵猴子存錢筒一樣,一吞進硬幣,兩片嘴唇就一開一合。瑞琦僅僅點個頭,同時懷疑米莉是否真的年輕過,她覺得大傢跳舞的樣子並沒有什麽問題。
  當一個身穿長衣、裙襬折邊像白色泡沫般的少女舞過她面前時,她朝她笑了一下。在這個臨時搭建的舞池中跳舞的年輕人她幾乎都認識,"最後機會鎮"還沒有大到讓她無法認識所有的鄰居,特別是年輕的一輩。十年前她曾在鎮外新建的學校教過書,許多舞過她面前的年輕人都曾經是她的學生。
  就一個假日而言,那天下午有着很愉快的開端。黛芬準備了一大籃的野餐食物,而在瑞琦的堅持下,這位管傢陪同她和泰森參加了鎮上的野餐會。中午時分有個遊行活動,政治人物則在橫跨於大街兩邊的紅白藍色旗幟底下發表演說,七月強烈的陽光把人們的臉頰曬成粉紅色,把禿頭曬成紅色。她這一天過得很充實,沒有必要去參加舞會,但是某種頑固的好奇心把她帶到那兒去。如今瑞琦希望自己不要每次身處人群便陷入強烈的孤獨感之中。
  她渴望音樂趕快結束。當觀衆一點樂趣也沒有,一整個晚上都沒有人邀請她跳舞--雖然她未曾期待或甚至想要人邀她。她真不懂自己怎會來參加這個舞會,這個决定就跟要換下喪服的想法一樣,來得很突然。她最近覺得整個人飄飄忽忽的,像一艘沒有船長的帆船在人生之海上顛簸起伏,這並不是她想長久去擁抱的感覺。瑞琦回過頭望嚮長長的大街,覺得馬拉鬆式的波爾卡舞麯仿佛永不停歇。
  瑞琦刻意不去理會米莉以及坐在她另一邊的女人。這個女人對於震天價響的音樂充耳不聞,竟然沉沉地睡着,頭軟綿綿地垂下,口水自大張的嘴不雅地滴在上衣上。面對這副模樣,瑞琦默默地把頭轉開。
  她看嚮最近的一盞中國燈籠,看見飛蛾撲嚮半透明的燈籠紙後面閃爍的燭火,火焰中究竟隱藏着什麽樣的魔力,使得飛蛾撲嚮死亡?火裏面到底有什麽東西使得蟲子無法抗拒,甚至無法自救?
  瑞琦覺得自己像撲嚮燭火而又脆弱的飛蛾一般惴惴不安。多年以前--在她嫁給麥都華以前,在她放棄教職當起妻子、母親、兒媳婦以前--曾經對自己充滿信心;那時候她可以掌握自己的生活和命運,對每一天都滿懷期待與目標。
  然而即便是八年的婚姻生活也比不上這一年來的守喪所帶來的磨難,現在她是麥寡婦,且仍是人們閑言閑語的話題。
  不,自從既是警長又是父親與丈夫的麥都華,不名譽地在一傢酒吧樓上破爛的房間內,心髒病發、死在鎮上最聲名狼藉的妓女身上之後,一切就不再一樣了。
  甘楠恩站在理發店與面包店之間小巷子的暗影中,希望一身黑衣服可以讓自己不被人發現。孤零零的一個人,隱身在黑暗之中,他移動站立的位置,從壓得很低的黑帽檐底下觀看臨時舞池中的人群。
  他在錯落懸挂的紙燈籠下狂歡的舞者當中,認出了幾個人,其中有兩個人他還叫得出名字,柯詹姆是雜貨店的老闆娘的兒子,緊緊摟着一個豐滿、笑起來露出太多牙齒、看起來像家庭主婦的年輕女人,踩着迴旋舞步經過眼前。而想要不認得席哈洛簡直不可能,痞子永遠是痞子。席哈洛應該十五歲了,但仍趁人不註意時故意去踩別人的靴子,如果被踩的人朝他的方向看,他又裝得像新婚之夜的處女一樣無辜。楠恩心想這個小壞蛋是否還一受驚就尿濕褲子。
  他怎會忘記今天是獨立紀念日呢?這一天是傢人以及鄰居聚在一起去參加餐宴、遊行、舞會、還有煙火的日子。但這個假日與其他的假日一樣,對於像他這樣的男人而言,並沒有特殊的意義。
  如果楠恩記得這天是什麽日子,他就會將抵達的時間延遲到慶典結束後,那時比較容易溜進鎮上而不被人發現然後在當地租一張床,盡量不引起註意地把事情辦完。
  但他從來就不是特別重視日曆的人--結果便是像個犯人似的躲在黑暗中,而這也是鎮上大部分的好人對他的記憶,他怎會以為他可以回到"最後機會鎮"而不會激起以前的種種是非。
  直到音樂的節奏加快,跟不上音樂的人彼此倒在舞伴的懷裏,笑着道歉着一起離開舞池後,他纔發現到她。當跳舞的人漸漸稀少,剩下來的人也陸續離開之後,他瞥見歐瑞琦在舞池的另一端。
  認出是她時,他是如此驚訝,差點脫口叫出她的名字。然後,幾乎是立刻的,他恢復了適度的鎮靜,這種鎮靜是他每一次發現自己陷入緊張的情境中時都會要求自己做到的。楠恩將兩手拇指挂在槍帶中,一肩斜靠在旁邊的墻上。
  目前,衹要望着她就夠了。
  歐瑞琦,瑞琦小姐,"他的"瑞琦小姐。
  她孤獨地坐在燈籠下,眼睛並未望嚮跳舞的人群,而是嚮上望着懸挂在她頭頂上的桔黃色燈籠。跳躍的燭光灑下來,她上揚的臉龐整個都沐浴在閃爍的光環當中。他覺得這個光環恰到好處,正適合像瑞琦小姐這樣天使般的人兒。
  十年前她曾經是他的老師,也是他唯一的朋友,當他無處可去時,她為他提供了避風港,保護他、努力教他讀書識字。但是他衹學會了自大、倔強、對於自己的過去與未來充滿恐懼。
  十年的感覺像前輩子這麽久。
  望着她,一股奇異的饑餓感油然而生,但這跟隔壁面包店傳來的迷人面包香無關。她全神貫註地看着燈籠上,心不在焉地將一隻手放在腿上,在燭光下,皮膚有如象牙白,另一隻手握着一把扇子,緩緩地前後搖動,靜靜地努力扇出一絲涼意。燭光在扇子的一簇流蘇上閃動,而整把扇子跟她的衣服一樣黑。
  他馬上領悟到,她全身上下都裹在黑色之中--居喪的顔色。又一次,他想要立刻走嚮她,但是他又再一次製止了自己。他離開時,她並沒有活着的親人,然而她坐在那邊,從脖子上僵硬的蕾絲到掠過黑鞋子腳背的裙襬,全身都是黝黑的衣服,當她的腳尖跟隨波爾卡舞麯快速的節奏打拍子時,他瞥見她黑色的襪子。她的衣服上連一顆貝殼鈕扣都沒有。
  穿戴重孝,這是妻子為丈夫、母親為孩子的紀念。
  音樂突然停止,楠恩站直身子,今晚他不希望讓任何人看見他,至少不要讓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看見--如果他可以做到。他準備順着小巷子,沿着來時路回去,先取馬,然後到"滑溜酒吧歌廳",參加牌局或是玩個賓果遊戲,或是鎮上的混混會參一腳的任何放蕩的狂歡。
  臨走前回頭望了一眼,他瞥見瑞琦的眼睛,整個人頓時僵在原地。她的容貌美極了,深藍色的眼睛總是明亮動人,這麽多年來他未曾見過任何人擁有這樣的一對眼睛。今晚,雖然那對眼睛燦爛的顔色消散在黑暗之中,但即使是夜色也無法掩蓋住映照在她眼睛深處以及反射在她臉上的空虛。她的雙眼盯住舞池,仿佛突然中止的音樂把她從神遊中驚醒。而且將她拋回不安的現實中。
  他認出坐在她身旁的柯米莉,這個雜貨店老闆娘的身體傾嚮瑞琦的反方向,朝另一邊的女人咬耳朵。由於瑞琦身穿寡婦的喪服,所以沒有人跑去嚮她邀舞,也沒有人跟她說話。她收起扇子,低頭看手,然後擡起頭來看嚮遠方,仿佛想要回憶起她身在何處以及接下來要做什麽。她那樣子就像在一片樹葉邊緣盤旋不决的蝴蝶一樣地脆弱,他可以感覺到她內心的緊張。
  標準的華爾茲節奏響起,楠恩雖然記不起麯名,卻認得出這個旋律。等他發現到自己跨出第一步時,他已經前往舞池的半途中了。當他到達帆布天棚的邊緣時,他不需嚮左或嚮右看,也不需與任何人的眼睛接觸,就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而他的全副精神在歐瑞琦身上。
  當他經過一個個目瞪口呆的旁觀者時,空氣中飄浮着的低聲耳語在他耳邊嘶嘶作響。
  舞池中的人群讓出一條路給他通過。楠恩從不畏縮,生命已經教導他凡事絶不可以猶豫,連一分一秒也不可以。瑞琦擡頭望過來,他從她眼中看到她驚訝地認出他來,而他對她的反應感到滿意,至少他的出現已經將她從失神的狀態中搖醒。她沒有移動,衹留在椅子的邊緣,依舊棲息着,但仿佛隨時想要逃跑。
  再走三步他就會站在她面前了,他一直想要知道撫摸她,用雙手將她擁在懷中會是什麽樣的滋味。十六歲的時候,他上過幾小時的正式課程,在那短短的時間內,他衹知道盯着這個女老師的胸部看。
  楠恩嚮她伸出手,至少她已經不再面無表情,她漂亮的眼睛不再黯淡無光,她的雙唇開啓,似乎想要說話,但是沒有發出聲音。她仰臉看着他,仿佛他是一個鬼魂,一個幻影、一個來自過去的幽靈。
  舞池的那邊,樂師演奏着,有些人並未註意到這場即將上演的戲。華爾茲的音符盤旋着,然而其他跳舞的人卻似乎忘了音樂的存在。楠恩等待着,並不理會衆人好奇的註視,也不在意他們的竊竊私語、緊張的低笑聲以及因認出他所發出的驚訝的喘息。他將心思集中於瑞琦的臉,尤其是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那深藍色的眼睛看起來像是黑色的。他在其中看到了一絲生命的火花,這令他鬆了一口氣。然而她的眼中也閃着某種挑戰的訊息。
  他傾身靠近她,衹讓她聽見他的話。"我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瑞琦擡頭望着這雙多年未見、深不可測的黑色眼眸--確信她可在任何地方一眼認出基中的冷酷叛逆。
  甘楠恩。年長粗獷了些,經過風霜,也更有自信了。他的高視闊步不再是刻意裝出來的,而是來自她一看見他邁步超過舞池而來,立刻註意到的自信。
  "瑞琦?"
  他低沉的聲音衹比耳語高一點點。他正等候她的回答,而她毫不懷疑他還是像從前一樣缺乏耐性。他狂野的眼神穿透一切直達她的靈魂,褪去了往昔、喪服以及近來凝聚在她心頭的沉重。看到他,使她想起曾是一名熱忱新老師的自己,那時候,她知道她是誰、何去何從;那時候,她充滿自信、獨立自主。那個嫁給麥都華之前的自己。
  他的目光未曾離開過她的。她明白他正在嚮她挑戰,看她是否敢接受他的邀舞,而那自負的微笑似已預期她的拒絶。
  樂團正在演奏華爾茲舞麯,可是舞池中竟空無一人。僵坐在她身旁的柯米莉,渾身充滿敵意。這個嘮叨的老婦人極可能願意用錢買走她這個前排座位。這想法令瑞琦感到愉悅,但她並沒有露出笑容;她這陣子很少微笑。
  楠恩是舞會現場唯一佩帶手槍的男士。她不用看便知道他將手槍放在腰下一個飾有手雕玫瑰的特殊槍袋中。
  如同楠恩離開"最後機會鎮"之後傢人所預期的,他因那把手槍而成名了,鎮上每個人都知道,包括麥瑞琦。
  瑞琦的目光環視了四周一下,發現所有的眼光都看着他們兩人。何不製造一些讓他們有話可談的話題呢?
  感覺到這種公然反抗的舉動相當新鮮有趣,她啪地合上扇子,讓它垂在腕際的細繩上,手滑過裙子放到楠恩的掌上。
  一點風都沒有。天氣熱得令人鬱悶難受,但他的肌膚卻是清涼而幹爽,不如她預期的那般熱。他拉她起身,用手攬住她的腰後。
  當他一個旋轉將她帶入舞池時,瑞琦聽到米莉抽了一口氣。和剛纔同樣地,如果她有微笑的習慣,她此刻一定會綻開笑容。
  楠恩流暢而優雅的舞步,讓人無法將他與陰鬱、侵略性的眼神、保守的黑色服裝及腋下的槍聯想在一起。她忍不住猜想,他何時、何地學得這一身好舞技,更重要的是,是誰教他的。
  瑞琦全神貫註地於他下頦緊毅、完美如雕像的綫條。他的下半張臉布滿了黑色的短須,漆黑的頭髮拂着襯衫的衣領,嘴唇因為陰影的襯托而更顯著、豐潤。她與他目光交接,又很快地轉移開來,讓視綫垂落搭於他肩膀的手上。她感覺到他結實的肌肉在黑色的襯衫下跳動着。他身上的一切都充滿了活力與陽剛味,一股早已陌生的感覺開始被激起。
  當他隨着樂麯與她在舞池中翩翩起舞時,他攬着她的方式便一點也不單純。她感覺到他的腿不經意地碰觸她,而她的臉頰因熱而泛紅。她將目光不移。他襯衫的領子敞開着,她發覺自己註視着他喉嚨的凹陷處。在黑襯衫的對比下,他的肌膚在燈光下閃着銅色。
  當她膽敢望他一眼時,發現楠恩的目光也正註視着她,嘴唇仍舊彎成嘲弄式的半微笑。
  "你在這裏做什麽,楠恩?"
  舞步持續着,他環視着周圍的人群,目光從陰暗的帽檐底下穿射而出。"現在不談這個,老師,"他用低沉、幾乎聽不見的聲調回答。再瞥視群衆一眼,而後說:"希望你不會在意成為話題。"
  瑞琦凝視四周,發現除了少數不認得他或根本不在乎的年輕舞侶,舞池中的人並不多。
  "這不會是第一次。"她告訴他。
  他快速地旋轉着,使得她的裙子整個飛揚開來。她無法不註意到當他又再度這樣做時,他們正好舞到柯米莉面前。
  "瑞琦小姐,你做了些什麽,使得每個人都在談論着你?"
  "我做的比你少多了,甘楠恩。"
  音樂沒有任何預警地停了,他們發現自己站在舞池中央,幾乎緊貼着對方。他等她先移動。瑞琦嚮後退開,並打開了懸挂在腕際的扇子,開始不斷地扇動着空氣,試圖製造足夠的微風來冷卻她熾烈的臉頰。
  "謝謝你,楠恩。"
  他拉了一下帽檐。"我的榮幸。"
  她轉身走回舞池邊緣,而從柯米莉及她的同伴註視她的方式,她知道,楠恩尾隨在自己身後。她大膽的虛張行為所造成的後果,遠超過她所預期的一點點騷動。瑞琦繞過她們移嚮天棚的邊緣,走入泥土街道。往前跨了幾步後,她合上扇子,轉身面嚮他。
  "我現在要回傢了。"
  "舞會尚未結束。如果我猜得沒錯,剛剛那支舞是你整晚的第一支舞。"
  "也是最後一支舞。"
  "我送你回傢。"
  "你不必如此。"
  "好吧!"楠恩把這當成她的拒絶後,眼神陰鬱下來,表情也轉為僵化。他轉身離去,傲慢地註視着"最後機會鎮"那些好居民。
  即使他們已避開慶祝活動,兩人仍舊是衆人註目的焦點。而她並無心傷害他。她怎會忘記他是多麽敏感的一個人?
  瑞琦伸手去輓他的手。"楠恩,我很抱歉。我很榮幸你能送我回傢。"
  他緩緩地轉身面對她。雖然表情仍舊僵硬,但他開始往她傢的方向、沿着大街而走。瑞琦匆忙跟上去。
  "你還是住在相同的地方?"他問道。
  "是的。"
  他們又陷入了沉默,過去就像鬼影般橫亙在他倆中間,隱身在這籠罩街道的月光之中。她急切地想問一些問題,但她明白楠恩不會說,除非他已準備回答,因此她保持沉默。
  "你已經使自己成為傳奇人物,楠恩。"她說這句話時沒有笑容,語調也並不輕快。他已達成名槍手的夢想,她無法等閑視之。
  他們並肩沿着黑暗的街道而行,兩人都筆直地註視着前方。高大、強壯、自信的甘楠恩,絲毫不容他忽視她。
  她深吸了一口氣,打破沉默。他舅舅擁有離鎮上一小時路程的終點牧場。
  "你回牧場去過了嗎?"
  他又往前走了幾步之後纔回答:"還沒有,傑斯和依雲好嗎?"
  在問起舅舅及依雲之前,他曾遲疑了一下,他們是瑞琦最親密的好友。過去這幾年,時間及環境使得瑞琦無法隨心所欲地去探視他們。
  她看了楠恩一眼,發覺他對沿途經過的店面似乎很有興趣。"他們都很好,"她說。"但他們目前不在傢,他們帶着孩子去加州探視依雲的親戚。你知道他們的兒子跟你同名嗎?他八歲了,小依雷五歲。"
  "我在某處聽說他們有兩個孩子--"
  "我知道他們會很高興見到你--假如你不急着離開。"她明知不應操之過急,但她實在控製不住自己。
  楠恩大聲笑了出來,這種溫暖而充滿男子氣概的笑聲讓她的心髒漏跳了一拍。
  "你是想迂回地問我,究竟又來'最後機會鎮'做什麽,對吧?"
  她在黑暗中微笑着。"沒錯,但你不一定得告訴我。"
  "你知道如果我不想說就不會說。"
  "我瞭解你這方面並沒有改變。"
  "就說我來這兒是為了公事吧!"
  他的笑聲所帶來的暖意霎時凍結住。公事?殺人的公事嗎?
  "看來,你認為我變了?"他問道。
  "嗯,至少有一件是變了,你變得更高大了。"
  他自負的微笑顯然並沒有改變。她並不打算告訴他他變得多麽英俊,這一點他自己已很清楚。瑞琦看嚮他處。
  他們已抵達那圍繞着修剪整潔的草坪及通往門廊、邊緣遍植玫瑰叢平坦小徑的白色圍籬。她在園門邊停下腳步,手兒放在尖樁上頭。
  "今晚能見到你,實在令人驚喜,楠恩。"
  "我要陪你走到門口,所以現在還不必急着說再見。"
  瑞琦正想反對,但念頭馬上停止。一旦甘楠恩决定了的事,與他爭論是沒有用的。她打開了園門,走進通往前門臺階的蜿蜒石徑。他緊隨在後。
  他們通過寬敞的前廊,來到門口的燈下。燈火閃爍着,溫暖的光吸引了飛蛾。他們身後的街道空無一人,門廊的角落沒於夜色當中。
  他們局促不安地默默站着。楠恩側着肩,隨意地靠在門框邊。
  瑞琦清了清喉嚨。
  "你結婚了,瑞琦?"
  這個問題是如此唐突,她遲疑了一下,纔回答"是的"。
  楠恩伸手撥弄她手腕邊黑色的絲質袖口。他如此輕柔地觸摸着衣料,若不是她一直盯着他的手,根本不會感覺得出來。
  "我嫁給了麥都華。"
  他停了一下纔回答:"警長?那倒不錯。女教師嫁給將繼承大半個蒙大拿州的警長。多麽合適。"
  "他去世了,一年前死的。"她希望能在她的語調中加入少許的悲傷,表示她曾經在乎過,但她早在都華英年早逝之前就已不在乎那段感情了。
  楠恩更靠近了些。瑞琦想往後退時,發現自己已抵在門上無法再移動半寸。
  "原來,他已經去世了?"直到他低語問道,她纔驚覺他的唇已太靠近她的了。
  "是的。"她迅速瞄了街道一眼,然後回眸望着他的眼睛。她舉起手來有些想抗議,但帶着不確定。"楠恩,我認為--"
  "那麽我不必擔心會因此而喪命了。"
  一切都在瞬間發生。他的手環住她的腰,一把拉她往身上靠,將她轉至陰暗處,壓在門邊的墻上。
  她尚未反應過來,楠恩的吻已經深入了。雖然歷經了生活的滄又,他的唇卻出奇輕柔、溫暖地抵着她的。他的手臂可靠而強壯。被壓在那兒的她毫無掙脫這擁抱的力氣。
  即使她的心底大聲地警告着,她還是閉上了眼睛。她已經太久沒被人擁抱過--這種感覺實在太過美妙。他堅定地吻着她。她的感覺將他整個的吸了進去;而他似乎是在品嚐她,看看能否攫取更多。
  都華老說她缺乏熱情。
  這個念頭就如一桶冷水澆在頭上,令她馬上清醒了過來--還有蕩在冷清街上的笑聲及悄然的談話聲。她迅速睜開雙眼,呼吸急促。接受邀舞造成騷動是一回事,但她卻從未想到要讓這樣的事發生。
  瑞琦將他推開。對自己瞬間陷入了他的懷抱感到憤怒,她直視着他的目光。他臉上那抹自負的微笑,就如同他佩帶的那把手槍,是甘楠恩天生的一部分。
  她用手撐開他的胸膛,保持一個手臂的距離。"看得出來你仍然不懂任何禮貌。為何要那麽做?"
  他的微笑更蕩漾了,即使在陰暗中都顯得燦爛。
  "因為那是我一直想做的事。"
  
  
  由pettyhare錄入
第二章
  楠恩早就料到返回"最後機會鎮"會是一個錯誤的决定,而剛纔那一個小時果真證實了他的看法。衹消幾分鐘的時間,他便使鎮上的傑出市民全註意到他,還把已故警長的遺孀按貼在她傢的門墻上。
  隨着夜風飄來的音樂聲逐漸逝去,前廊的屋檐使得瑞琦的半張臉處於陰影當中,其餘的部分則沐浴在銀白而泛藍的月光下。然而,她的眼中無可否認地透着一股壓抑的怒氣,使他無法漠視她那剛被親吻過的、微微噘起的嘴唇。
  "那時我還是個孩子,便常夢想着親吻你。"他坦承道。
  她啞然未答。楠恩發現自己正盯着她的烏黑秀發,並希望自己有權利拿走將它們束攏在一起的發夾。她以往總是紮着又長又厚的發辮,那發型遠比今晚這嚴肅又拘謹的發髻更適合她。他幻想着自己的手指梳過她的發絲,將它們溫柔地繞在手及腕上把她再次拉入懷中。
  她已因震驚而語無倫次。"我沒有……我從不曾--"
  "你不曾做過任何鼓勵我的事。你不可能猜得到我當時的想法。那時的你是那麽全心全意地想成為這個鎮上有史以來最好的教師,根本不知道一個十六歲少年正在教室後頭註視着你的一舉一動,或是猜想着如果他膽敢碰你,你會有什麽感覺。"
  他的目光自頭髮移開,梭巡而下停在她頸上的脈搏跳動處。無法抑製的好奇心使他支起她的下巴,大拇指輕滑過她的下唇,她推開了他的手。
  聽見街上傳來的聲音時,楠恩註意到一群假日狂歡者正手輓着手沿着主街走來。瑞琦不像他,她得考慮到名譽問題,他轉身背嚮瑞琦,拉下帽檐,離開她身旁。他站在前廊角落,半個身子藏在陰影之中。
  幾個落單的鎮民走了過去,他們的聲音沿着街道回蕩而下。當他再次望嚮她時,瑞琦已恢復往常的鎮定。她泰然自若地站在門口,一隻手緊緊抓着門把,仿佛可以匆忙逃開的想法令她較有安全感。
  他理應作些合理的解釋。一個男人不會在十年後毫無理由地重新出現在她面前。
  "我不是回來嚇你的,我回鎮上來看傑斯舅舅。"
  目前他衹能透露這些,衹能允許她知道這麽多。
  "你會等到他和依雲從加州回來嗎?"
  "也許吧!如果不是太久。"楠恩的眼光瞥過整齊排列在走廊上的藤編搖椅。他走上前搖了一下,試着去想像她和麥都華並肩坐在那裏看日落的情景,這種溫馨和諧的畫面如此迥異於他一嚮不安定的生活方式,令楠恩難以想像。
  街道那邊傳來一個男人的笑聲,聲音在陰暗的商店前回蕩。
  "我希望你能在我見到他之前,告訴我他這些年過得如何。"
  "很晚了--"
  "我不是指今晚,"他再次若有所失地望着她,躊躇了一會兒,然後說:"謝謝你賞光同我跳舞,麥太太。"
  她以手勢阻止他。"請別那樣稱呼,叫我瑞琦就可以了。"
  是不是"麥"這個姓仍會引起她對失去的愛所感到的痛?
  "好吧,瑞琦。"他的思緒開始朝一種不可能、不合理性而且危險的路徑遊移。剛纔那幾分鐘,他險些失控而使一個無辜的人陷入難堪的局面,現在的他或許過着不同的生活,但剛纔那幾分鐘已證實了他並未真的改變多少。
  他該盡快離開這幢房子和她。
  他道了再見,沒有等她回答,兩三步便跨出前廊朝與玫瑰花圃平行的雅潔小徑走去。他沒有回頭,直到他聽見開門的聲音。
  當房門在她身後合上,屋子便吞沒了她的身影。稍後走廊上的煤氣燈也逐漸暗淡下來。楠恩一聲不響地關上園門朝主街的盡頭走去,那裏聚集着許多酒館、破舊的旅捨和小餐館,他知道那些地方一定充滿了礦工、牛仔、流浪漢和滿身麝香或廉價香水味道的浪蕩女人。
  再一會兒他就要回到他熟悉的環境中了。
  麥瑞琦--穿着如此嶄新且清晰可聞的黑色絲綢,梳着雅緻的發型,擁有清白無瑕的名聲與優雅的舉止,麥瑞琦絶不同於與他為伍的女人。她生活在一個他這輩子僅偶爾窺見的不同世界裏。
  楠恩經過一傢旅館,二樓建築物前門隱晦地挂着一塊牌子,上面寫着"客滿"。再往前走,他朝最近的一傢酒館走去。今晚,不同於以往總是從房中某個角落傳來微弱的鋼琴聲,今晚的音樂來自"最後機會管樂隊"的幾個成員,他們再次聚集,敞開領口喝着一杯杯充滿泡沫的啤酒。室內因着兩管喇叭和伸縮喇叭的恣意咆哮,幾乎不可能再聽得到任何聲音。
  異於他稍早在舞會中所受到的待遇,他進入酒館內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註意。楠恩走嚮吧臺,將短靴跨在黃銅的踩腳杠上,傾身嚮前,手肘抵在破舊的木製吧臺,酒保點點頭,做了個手勢表示他很快便過來招呼他。
  楠恩點了一份威士忌,但酒保送來雙份,因為樂隊中有人喊着要請在場所有客人喝一杯。楠恩背對室內站着,但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吧臺後方墻上的鏡子。鏡中反映出他的眼神仿佛若有所思。
  他用幾秒鐘的時間研究了室內的每一個人,藉着某些容貌的特徵或衣着款式去憶起他們,並迅速避開一些或許會對他的健康造成潛在威脅的臉。
  幾分鐘後,有個妓女站在他身旁,挑逗地倚在吧臺上,手肘插在腰後,胸部誘人的暴露着,她有一頭黑發,發育良好的但瘦得離譜,她的肌膚泛着病黃色,頭髮也需仔細地清洗。
  "嗨!牛仔,要不要請女孩喝杯酒?"
  他對酒保點個頭,不需要交換任何語言,一杯威士忌立刻出現在女孩的肘邊。樂隊這時剛結束了鬼哭神號似的嘶吼,開始鬧酒。她伸出手揉着他的前臂以示邀請。他垂下目光註視她的手,當他眼光上揚與她四目交接時,眼中的寒意使她很快地把手移開。
  "我不喜歡別人碰我,"他一面說,一面舉起廣口玻璃杯喝了口酒。"除非由我說是誰、在什麽時間、用什麽方式。"
  她舔了舔唇,靠得更近,這次可無論如何不敢再碰到他了。"要不要和我上樓,牛仔?如果你說好,我會讓你整晚說個不停。"
  他看着她又噘嘴又皺唇地慢慢咬出每一個字的說話方式,斷定她以為這經過長久練習的老方法會是一種展示嘴唇和舌頭的性感表現。他"差點"要為她感到難過。然而他又有什麽資格去評斷她,當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的靈魂其實並不比對方高尚多少。
  他也許聲名不佳,但這並不表示他饑不擇食。
  "算了,親愛的。"他說,半帶微笑地,想使她輕鬆一點。"我今晚沒那個心情。"
  她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再把一頭黑色長發甩至肩後。"也許改天吧!"
  "是啊!"
  改天。
  他望着鏡中的人群,但大部分時間都註意着門口唑他現在站着的地方,他可以輕易地一槍擊中任何有意找麻煩的傢夥,有備無患。再要了一杯酒,他移了移重心開始去想瑞琦稍早所說過的話。他知道甘傑斯有兩個小孩,但不知道舅舅以他的名字為小男孩命名。
  誰猜得到呢?傑斯的妻子伊雲,曾告訴他,他舅舅對他的關心遠超過他所知的,也許好是事實,但他敢打賭命名一事定是伊雲的主意。他想要自己想那並不重要,卻又明知不然。為了某些愚蠢的理由,每當他想到那孩子,便禁不住要咧開嘴笑,但在今晚這種環境,楠恩臉上可毫無笑意。
  瑞琦站在黑暗的門廊,仍然驚得無法移動半步。
  甘楠恩回來了。
  還是那麽衝動、那麽深不可測,依然大膽得敢親吻她並坦承年少時的幻想。或許他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談話對一個淑女而言是個侮辱,或用這種直接而露骨的方式對待她其實並不恰當--如同她從來未想過他藏有一份如此復雜而令她睏惑的情感。學生時代的他總是惹麻煩,總是沉默寡言,但深深喜歡她?她想都沒想過。
  她也曾嚮傑斯和伊雲打聽他的下落,但令人局促不安的沉默使她很快便不再開口。
  幸好有這黑暗和片刻的孤獨,她舉起手來追撫着雙唇。當時間慢慢澆熄憤怒之火後,她憂慮地意識到她之所以如此激憤,乃因楠恩的吻撩動她的方式是麥都華從來不曾做到的,這事實加強了她的怒氣。
  在前廊上她曾以為楠恩或許也亢奮了,但現在她恢復了理智,既然她的丈夫曾說過她不懂挑逗男人的技巧,她明白那是極不可能的事。
  為了轉移這些古怪的思緒,瑞琦開始檢查門窗是否都已渙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把註意力換個方向--有談話聲和笑聲自走廊盡頭的廚房中傳來,她朝嚮位於這幢既舒適、設備又完善的二樓建築後方的房間走去。這房是她的雙親遺留給她的。
  傢是她的天堂,是一個屬於她自己的小天地的永恆象徵,每當瑞琦回到傢中,她感覺傢正張開雙臂擁抱她、撫慰她。她的安全感來自於她知道傢裏的一切都是井然有序,而且都在掌握之中。
  她在廳前的帶鏡衣架旁停住腳步。拿下手腕上係着小扇子的黑色流蘇細帶時,瑞琦瞥見了鏡中的自己,這些年來她瘦了不少,她的眼睛下方出現了陰影,相對地也變大了些。她傾嚮前去仔細端詳,指尖滑過眼睫毛下的黑影,在微弱的光綫下,她看不出眼睛周圍的細小紋路。
  "媽媽?"
  一聽見兒子的聲音,一切都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她把流蘇扇挂在鈎上,順了順頭髮,趕緊朝走廊的另一頭走去,並刻意使自己的腳步輕快起來,讓聲調也顯得活潑些。
  "你們倆在做什麽?"
  在這討人喜歡的廚房裏,瑞琦巧妙地運用深緑和奶黃兩種顔色來搭配屋子周圍的環境。瑞琦發現泰森和她的管傢黛芬,正坐在房間中央那張堅固的橡木餐桌旁。
  "你們把冰淇淋都吃光了嗎?希望還沒,因為跳了舞讓我現在挺有胃口的。"她告訴兩人。
  泰森依然穿着夏天的燈籠短褲,白色襯衫上濺了一些草莓冰淇淋的痕跡。一條肩帶早已滑下他的肩膀。他有一頭紅發和深藍色的眼珠,翹鼻頭兩邊布滿了雀斑,這孩子一點都不像麥都華。泰森站在椅子上,用一支長柄湯匙往桶子裏挖冰淇淋。
  "冰淇淋超級好吃,我挖點給你,媽咪,如果黛芬可以再給我另一個碗。"
  "請給我一個碗。"瑞琦修正他。
  "請你再給我一個碗,黛芬。"泰森又說。
  黛芬站了起來。瑞琦望着他們兩人的動作,一個是她最寶貝的兒子,一個則是這些年來她深為倚重的女人。黛芬端莊而穩重,五官具有異國風味--黑發、黑眼、咖啡牛奶色的皮膚。據她自己的估算,年齡已近六十大關,外表卻顯得年輕得多,出生於田納西州的奴隸家庭,黛芬曾嫁給一個自由人,並且跟着她那頗具拓荒精神的丈夫移居到西部來,在四十歲左右成了寡婦。黛芬在麥傢工作了將近八年,而她和瑞琦之間早已熟得不拘主僕之禮了。
  "你真的玩得愉快嗎?"黛芬問道,她的眉毛懷疑地拱起。
  瑞琦過了一會兒纔坦承。"還可以。"她試着不讓自己想起楠恩強吻她的那一刻,一面伸手去拿裝着冰淇淋的條紋陶碗,用湯匙到處挖着直到她挑到一顆特大號的冷凍草莓,把草莓送進口中之前,她不經意地說道:"我以前的一個學生回來了。"
  黛芬正仔細地看着她。"哦,是嗎?多久以前的?"
  瑞琦吞下草莓,又把湯匙放回冰淇淋中攪動着。"我在幾年前教過他,他現在二十六歲。"
  "哦,幾乎和你一樣老。"
  "他很晚纔有機會上學,事實上,你可以說他是我的第一個失敗,他離開鎮上那年,仍是我的學生,但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幾乎是目不識丁。"
  對這個話題感到十分不自在,瑞琦迅速地轉移了主題。"告訴我你今天最喜歡的事,泰森。"
  雙頰塗滿了冰淇淋的泰森微笑道:"冰淇淋,還有野餐。"他說,轉着眼珠子望嚮天花板。"還有遊行,還有在外面吃東西。"
  "我也一樣。"瑞琦也微笑道。
  "為什麽爺爺和奶奶今天沒有來?"
  瑞琦和黛芬快速地交換了個眼神,瑞琦要如何嚮一個纔五歲大的小孩解釋她婆婆的孤僻性格呢?
  "嗯,羅琳奶奶不喜歡野餐。"
  "為什麽?"
  "嗯,因為有螞蟻。"
  他瞪着她,手上的湯匙停頓在距離嘴邊幾寸遠的半空中,他蹙起眉頭。"可是我沒有看到半衹螞蟻。"
  瑞琦知道他在等待一個合理的回答,而且他已經夠聰明得可以分辨什麽是實話。她嘆了口氣,她要如何解釋身分地位的不同,或是麥蘿琳認為"最後機會鎮"沒有幾個場所值得她停留的真相呢?
  "奶奶衹是不喜歡交際應酬。"
  "你是說她不喜歡和別人在一起。"
  "是的。"
  "她喜歡我們。"
  瑞琦的確同意她的婆婆疼愛泰森,但她知道那個女人容不下她。"奶奶當然愛你,泰森,不過,難道你不認為現在已經是上床時間了嗎?今天對你來說,夠長也夠興奮了。"
  他不樂意地低哼着,但他一嚮是個溫順的小孩,所以並沒有爭辯;男孩爬下椅子朝門外走去。
  "等等,年輕人,"黛芬拿着濕抹布跟在他身後,手臂上搭着一件和他的短褲搭配的夾剋外套。"在我把你那雙手擦幹淨以前你休想碰任何東西。"
  管傢尾隨着男孩走出門外,到大廳。
  "我一會兒就上去幫你蓋被子、講故事。"瑞琦在他們身後喊着。她仍可以聽見兩人可愛的吱喳笑語,聲音隨着他們爬上樓梯而逐漸淡去。
  瑞琦回到廚房清理桌面、熄燈。當她把湯匙和碗收齊放到幹水槽裏時,她的心裏衹有一個念頭不斷地反覆盤旋。
  甘楠恩回來了。
  他回來了,而且魯莽大膽到敢親吻她。
  一想到這裏,她的臉頰便燒灼般熱起來。她不敢去看自己反映在水槽上方玻璃中的影像。匆匆地回到桌邊,想要讓自己的心靈和雙手忙碌些。然而這些工作不用費太多心思,所以她的思緒又回去臆測前廊上那個吻的意義。
  她不能忍受楠恩僅僅是為了好玩而來調戲她的這種想法,她寧願相信他會吻她是因為往日的情誼,因為他們曾經相處過--一個不知如何掌握角色的年輕教師,和一個極度渴望友誼的睏惑少年。當她還是他的教師時,她衹純粹把楠恩當成自己的學生。
  她對那個吻的本能反應令自己又驚又怕,因為在她的生命中,她不曾期待過任何男人。一個銀行傢、一位資深律師,和一個鰥居且有四個小孩的牧場主人(全是社會上頗受尊重的人)都曾公開表明,一旦她守喪期滿,就要對她展開攻勢。她對他們總是不假辭色,因為她就是無法認同自己委身於任何男人的情景,但現在她站在這裏,為了楠恩的衝動而生氣,甚至更為了自己的反應而懊惱。
  盤子洗淨、桌子也擦過了之後,她關上煤氣燈走到門廊,她的目光不自覺投射在前門,不知不覺中,她舉起手來把手指按在唇上。
  由於想要把那難堪的時刻丟到腦後,麥瑞琦撩起她長及足踝的黑裙,藉着透過窗戶灑入樓梯頂端的月光,引導她一步步走上樓去。
  手裏握着繮繩,楠恩領着他的馬--"盾牌",沿主街而行。他喜歡漫步而不願騎馬,尤其更想深吸幾口夜間的空氣,把充滿污濁煙味的"輕鬆酒館"拋至身後。他在街道盡頭一間大𠔌倉外停下腳步,研究着漆在敞開的兩道大門上的標示,上面寫着"車馬出租與代詞"。房子裏暗得很,使他無法分辨得出裏頭是否有人走動。
  他走近門口,一隻手按在槍托上,叫道:"有人在嗎?"
  "那要看你想做什麽?"一個洪亮的聲音回應道。
  不管是誰在答話,沒等他說完,楠恩就把槍對準了𠔌倉內右邊陰暗的角落。
  他看着一個高大健壯的男人從陰暗的地方緩緩走出來,雙手高舉過頭,表示自己沒有帶武器--沒有帶比他那一雙大手和那對鼓脹的二頭肌更危險的武器。
  "我想找個地方讓我的馬過夜。"
  "那種事不用亮槍,先生,除非你是想先挾持我。不過那樣一來,你就該急着出鎮,更沒有把馬給留下的道理了。"店主笑着說。但楠恩的槍沒收起來,所以他也就仍舉着手。
  過一會兒,楠恩纔把槍收進皮套。"你不該悶不吭聲地走出來,這樣很容易被誤殺。"
  高個子的笑容仿佛蒙大拿開闊的晴空,雖然高過楠恩一個頭有餘,卻一點兒也不會讓人有壓迫感。他顯然還穿着當天參加慶典的衣服,蘇格蘭呢褲,白襯衫外加條紋吊帶,一雙靴子擦得晶亮,走起路來,反射着閃爍的月光。
  "沒想那麽多,敢找我打架的人沒幾個吧?"
  "你是很壯,但也壯不過一顆子彈。"楠恩不客氣地說。
  "你是要讓馬過夜還是要在這兒閑嗑牙?我早就要鎖門回房去了。"
  "我先付一個晚上,多少錢?"他在高個子仔細端詳的目光下,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銅板。"如果你還有個地方讓我睡,我可以出雙倍的錢。"
  "睡草房裏,行不行?"
  "衹要能躺下來就行。今天晚上,全鎮裏找不到一個空房間。"
  高個子往前走到亮處,仔細估量着楠恩說:"你就是那有名的槍手甘楠恩對吧,先生?今晚我在舞會中見過你。"
  楠恩並不認為自己在"最後機會鎮"的那幾年裏,認識這個人,想必是自己終究太惡名昭彰了。
  "是的,我就是。"楠恩等豐高個子有所反應,並拒絶他的投宿。
  "你是甘傑斯的親戚嗎?"
  "我是他侄子,你認識甘傑斯?"
  "我叫葛湯姆。"伸出熊掌般的大手,葛湯姆用力握了一下楠恩的手。"我太太是依雲的朋友。我們搬到這兒不久,孩子們的年紀和傑斯傢的差不多。"他再詳細地打量楠恩,即使燈光微弱,臉上的不悅還是明顯得很。"我可不想找麻煩。"
  楠恩換着重心,馬繮輕輕地打着手心。"我也不想給你惹麻煩,衹是想找個地方睡覺。我可以先付錢。"
  葛湯姆看着他好一會兒。"你也認識麥太太嗎?"
  "怎麽了?"
  "沒什麽,衹是看見她和你跳舞,她也是我們的朋友,我不希望她受到傷害。"葛湯姆把厚實的臂膀交握在胸前。
  楠恩看看街道,再回頭看着葛湯姆,為有人關心麥瑞琦感到欣慰。
  "是的,我認識她,我們是老朋友。"
  葛湯姆走嚮正面那堵墻,從墻上的架子拿下一盞油燈。"我的屋子就在後頭,早上起床就過來和我們一起吃早餐。"
  很少有人這麽友善地邀請過他。但這樣的熱情及和他的妻兒共進早餐的想法,都令楠恩渾身不自在。他皺了皺眉頭,註視着𠔌倉陰暗的內部,把錢遞給葛湯姆後說:"先付你錢,也許我一大早就會出門。"
  他看着葛湯姆撥弄着燈芯,再次覺得這高個子像頭大熊,正用肥厚的大手玩着看起來顯得很小的煤油燈。
  "如果這燈是要給我用的,那就不必了,月光已經夠亮。"楠恩告訴他說。"提着這燈上閣樓反而擔心受怕,不如不要。"
  葛湯姆把燈放回架子上。"隨你便,你的馬會在右邊最後一個馬欄裏。"
  楠恩卸下鞍囊,甩到肩上。再把他那楠溫契斯特來福槍從馬鞍邊的皮套抽出,走到上閣樓的樓梯。葛湯姆牽着他的馬嚮𠔌倉的後面走去。登上樓梯時,一陣和着幹草與馬匹的刺鼻氣味,立刻使他憶起青少年時期的寄養家庭,和在"終點牧場"的日子,不情不願的他不知鏟了多少馬糞。
  上了閣樓,楠恩把鞍囊扔在地板上,在幹淨的草堆上躺下來,脫下帽子。閣樓的窗門開着,月光滿盈,吊幹草用的鐵鈎和繩索的黑色影像懸在半空中,楠恩雙手交握,墊在後腦勺,滿足地註視着寬大𠔌倉的尖頂,一邊整理他的思緒,並但願自己睡得着。
  回到"最後機會鎮"是一項無法逃避的錯誤,他深深地感覺到。雖然他不願承認,但是,遇見麥瑞琦,還有面對她時的復雜情緒,在在睏擾着他。他還以為自己早已把過去拋到身後,以為自己足夠堅強回到這兒來面對一些邪惡。然而今夜,他不再那麽有把握了。
  他原本計劃來到鎮裏問些關於傑斯舅舅的消息、最近他在做些什麽等等的。是小事一樁。在平剋頓偵探社工作都六年了,應該已經把對舅舅還有對這心胸狹窄的小鎮居民的憎恨祛除掉了。他覺得時間應該給了他足夠的信心去再度面對他的舅舅。
  但是他錯了,在獨立紀念日慶典時入鎮,在舞池中認出許多熟悉的面孔,多年後再次遇到麥瑞琦,令他感覺好像冷不防地被拉回過往的時空。他覺得似乎又回到十六歲離開小鎮的那天,還原為那個沒有父親、不識字、老惹是生非的問題少年,一無所有,衹有巨大如蒙大拿般的憤恨,還有他母親自殺時用的那把槍。
  放開手指,他抓過一枝幹草放在嘴中,邊咬邊嚼時,他努力要自己忘了在"最後機會鎮"的那段日子,專心於眼前的任務。他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便回到鎮上,不管過往的歲月如何想打敗他,任務還是最要緊。雖說他暫時被偵探社停職,但他仍然要繼續工作,形勢從來阻止不了他。
  他的良師、也是平剋頓偵探社丹佛分社的督導江柏特,雇用他時就知道這一點。真是的!楠恩嘆口氣,江柏特對他的工作方式太清楚,這也是他受到社方賞識的原因之一。不衹因為他是西部最厲害的槍手,更因為他總是不按牌理出牌,纔會吸引江柏特找他加入。
  "我從你身上看到我自己的影子,楠恩。"禿頭、一臉絡腮鬍的江柏特在初次見面時對他說:"衹要你能控製住火爆脾氣,一定可以成為優秀的探員。"
  楠恩清楚地記得他們第一次交談,在阿布奎基一個擠滿人的酒館,他坐在角落裏的位子,背靠着冰涼的磚墻,看着酒客們。酒館裏沒有人不知道他的盛名,也知道最好別得罪他。那時他纔十九歲,楠恩認為這是極大的恭維。
  他看着門口,這是使他能存活的習慣。外頭有一大堆想一夕成名的年輕槍手,幹掉像楠恩這種威名在外的槍手是揚名立萬、及前往枉死城最快的捷徑。江柏特走進酒館時,楠恩衹瞄了他一眼,並沒有把這個五十多歲、發福、穿着整潔毛外套、頭戴圓頂禮帽的陌生人看在眼裏。
  直到後來有個女侍穿過人群走過來告訴他,吧臺邊那個留着絡腮鬍的男子有事找他。
  楠恩看對方似乎沒帶武器,但仍可能藏着槍或其他的東西,不過那一身頗有品味的穿着和這破舊的酒館倒是相當不協調。楠恩同意和他在酒館後頭見面,便起身從後門走出去。來到巷子裏,他在對屋的陰影底下站住,依舊把背靠在墻上,用一條腿斜撐着身子。狀似隨意,其實十分警覺。
  整整等了一刻鐘,江柏特纔出現,他走過巷子,嚮楠恩自我介紹,兩人像兩衹對峙的雄貓般對看着,楠恩心知這又老又矮的傢夥不是對手。江柏特輕聲但快速地說明來意。
  "甘先生,你聽過平剋頓偵探社嗎?"
  很少人用先生這個字眼稱呼他,楠恩謹慎地打量江柏特。
  "我身上沒有任何懸賞。"
  "我沒說你有。"
  "那麽是誰要找我?"
  "是我們要找你,但不是你所想的理由。"
  有一群人喧鬧地從幾碼外的巷口經過,他們同時擡頭去看。"繼續說。"楠恩道。
  "你正提早走嚮墳墓,甘先生……"
  "那是你的想法。"
  "如果有機會利用你的能力賺錢,你有沒有興趣?從這個鎮飄泊到那個鎮,打打撲剋牌,幹掉一個個來嚮你挑戰的人,這種沒完沒了的生活,真的就是你想過的嗎?"
  楠恩把手插進口袋。一陣微風從巷口吹進來,撩起幹沙,旋成一股迷你竜捲風。"習慣就好。"
  "我說那是死路一條。"
  對面二樓窗口傳來一個女人的笑聲。在冷冷的夜裏,聲音聽來溫暖又沙啞。楠恩往酒吧隔壁的妓戶看,不耐煩地移開目光。"廢話少說,到底找我有什麽事?"
  "我叫江柏特,是平剋頓偵探社丹佛分社的督導,我們正想找個像你這麽強的人,訓練成我們的偵探。"
  "為什麽?"
  "甘先生,我們的工作涉及各行各業。你是個名人,沒有人會想到你會為我們公司做事。而且,有些地方除了你,誰都去不成。更何況,你擁有一手高超的槍法,任何危險都難不倒你。"
  這老小子講對了一件事。三年來的顛沛流離,楠恩已經厭倦了。雖然安定的日子和他的個性不合,但生活能有目標,倒滿引起他的興趣。
  仿佛早就料到他會有興趣,江柏特進一步說明細節。"你必須到丹佛來,接受一年的指導,學習整個作業流程。一般來說,偶爾得做臥底工作,不過你有這麽輝煌的記錄,根本用不着假造新的身分。"
  在巷子裏待了半天,令他有些不安,楠恩建議道:"我們邊走邊說吧!"
  江柏特點點頭,他們一起走嚮狹窄的巷口。當他們來到一棟老舊、磚造平房的低矮木頭門前,楠恩停下腳步,從口袋裏掏出鑰匙。走進楠恩租來的老舊房間,兩個人都不得不低下頭來。楠恩比了個手勢,要江柏特在靠墻的坍塌小床就座。房間裏除了床上一塊印地安樣式的紅色網飾毛毯,衹有白灰灰的墻壁。
  楠恩走到角落的火爐旁。等江柏特走了以後,他會燒些木頭,驅走房裏的寒意。即使時已晚春,厚厚的磚墻仍使得冷空氣滯留不去。
  "有什麽意見嗎,楠恩,你覺得怎麽樣?"
  "薪水如何?"
  "周薪十五元,食宿和其他開銷另計。每個星期必須報帳和交工作報告。"
  "那算了,這工作我沒興趣。"
  江柏特站起來,走到楠恩的跟前,與他對視。
  "我知道你在猶豫什麽,你不識字,這我們可以教你。"
  "你怎麽知道?"
  "不用瞪我,小夥子,我們註意你已經很久了。我甚至敢打賭,我們比你自己更瞭解你,你幾乎是個文盲,需要錢用就去賭博,必要時就喝酒。你舅舅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因為涉及三個州的連續搶案,在懷俄明地方監獄關了九年。你媽媽在你五歲時去世。我們懷疑你舅舅是想找出殺他的兇手,而在和匪徒廝混時遭到逮捕。"
  "我的事還有什麽你們不知道的?"楠恩問。這些人怎會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把這一切摸得一清二楚。
  "依我看,你沒有理由拒絶我們提供的機會。"
  他們促膝長談,直到午夜。楠恩一再地問各種問題,江柏特耐心地一一回答。當這男子走出他租來的房間時,楠恩已决定接受他的建議。三天後,他透過在阿布奎基當電報員的工作人員聯絡,當天下午就搭上了開往丹佛的火車。
  新生活從此展開。想不到,短短的六年後,他會回到"最後機會鎮",在一個𠔌倉的閣樓裏追憶往事,和不堪回首的過去在內心交戰。
  肩膀壓在鋪着草的地板不大舒服,楠恩翻身坐起來用手掃些幹草回來,墊一墊他臨時湊合的床。
  他閉上眼睛,希望自己能睡着。然而,麥瑞琦清晰明亮的影像又出現在他腦海裏。他睜開眼,四周的幹草沉浸在月光下。他想起滿月的夜晚,自己總不易睡着。
  他說老早想吻她的話並非說謊。多年前,坐在教室後排座位上,他無心聽課,一心衹想着撫摸她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然而撫摸、親吻和擁抱她的事,在當年和現在一樣不可能。當年,他和她的四歲差距好像是一百歲,她是鎮上有地位的人士,而且是他的教師呢!天啊!
  但是,無論他的表現如何,或逃學或破壞公物,她一直對他很好,總是耐心地原諒他。有一天晚上,他離傢出走,她讓他在傢裏吃飯,還讓他睡在起居室。
  楠恩嘆口氣,翻了個身。他常認為自己已經改變了,但如果他真的變了,也就不會輕浮地跟他搭訕。何況,她是已故警長的寡妻,而自己既然不能暴露偵探社的身分,表面上便仍是個連踏到她傢門前都不夠格的混混。不過,也是依雲舅媽的好朋友,而自己得打探舅舅最近的活動。
  明天,他將去找麥瑞琦,嚮她道歉。但此刻,他衹能躺在黑暗中,想着明天早上是否會看見她以懷疑與鄙視的表情回應他--正如今晚很多人看到他時的表情。
  
  
  由pettyhare錄入
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西德尼·谢尔顿 Sidney Sheldon   美国 United States   现代美国   (1917年2月11日2007年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