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恐怖悬疑>> 本特利·利特 Bentley Little   美國 United States   現代美國   (1960年)
惡化
  在大千世界的蕓蕓衆生中,一個卑微的小人物,嚮冷落了他的世界開始了殘酷的報復行動,所有的受害者都是他的親朋好友,而誰也不知道生活中的暗箭究竟來自何方,衹有恐怖無處不在……
  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
  第三部分
  第四部分
  第五部分
  第六部分
  第七部分
  第八部分
  第九部分
  第十部分
  第十一部分
第一部分
  第1章 上班
  我找到工作的那一天,我們舉行了慶祝。
  我離開學校已經五個多月了,卻一直沒有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本來我已經打算放棄希望了。12月份我從加利福尼亞大學布雷亞分校畢業,獲得了“美國研究學”學士學位。這並不是一個最實用的專業。從畢業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找工作。
  我的教授以及指導老師們不止一次地告訴我,對於一個有事業心的人來說,選擇美國研究是再合適不過的一門專業。那些“跨學科課程”會使我能夠胜任那些有輝煌前程的工作,而且在當今的人才市場上,一個有綜合性知識背景的人比起那些衹有狹窄的專業知識的人具有更高的身價。
  通通是放狗屁。
  我敢斷定,加州大學布雷亞分校的教授們並不想故意破壞我的生活。我還可以肯定,他們真的認為一張美國研究專業的學歷具有極其重要的價值,而且認為社會上的人們對此也有同樣的看法。可是他們對我的誤導所産生的最終結果便是,沒有任何人願意雇用我。大公司的老闆們在報紙上開展的書面討論中說,他們需要選用多方面的人才,不僅招收商貿專業的人,而且也招收文科專業的人。但事實上,他們在大衆媒體上披露的這種信息跟實際情況完全是兩碼事。工商專業的畢業生早已收到了好幾個單位的答復,而我卻仍舊在西爾斯服裝店推銷男裝,做一名鐘點工。
  其實衹能怪我自己,真的。我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做什麽工作,或者說究竟應該怎樣養活自己。在完成了普通學校的基礎教育之後,我選擇了美國研究這個專業領域,因為在我剛剛走進大學校門的那個學期,這一專業的課程設置聽上去十分吸引人,而且它跟我在西爾斯服裝店的工作有着多方面的聯繫。其實我對於自己將要從事的事業、畢業以後的去嚮以及未來的生活均沒有任何打算。我既沒有目標,也沒有計劃,是一種有什麽就要什麽的人。當我離開校園之後,纔終於看清了自己的問題所在,可惜一切已經太晚了。
  這種性格直接影響了我的求職面試,使我至今沒有找到一份工作。
  當然,諸如性格上的種種問題絶對不會出現在我的簡歷之中,我的簡歷簡直可以說是一份具有極高專業水平的玩意兒,而且說句實話,它讀起來還真他媽的感動人。
  我是在布韋納公園的公共圖書館裏看到這則招聘啓事的。
  那裏有一本很大的活頁央,裏面五花八門,放滿了政府部門、公共機構、私營企業等各種各樣的招工廣告。每個星期一都會增加下個星期的招聘廣告,因此我每逢星期一都去那裏查詢。圖書館裏存放的這類廣告比起街頭廣告欄和《洛杉磯時報》刊登的分類廣告質量高得多。這裏所包含的任何一項工作都比加州大學布雷亞分校求職中心所推薦的要強上好幾百倍。
  列於“商業和公司”分類標題下面的這則廣告是需要一名專業技術文書,儘管要求不太具體,但是看上去我似乎很有希望。
  它並不要求有相關的工作經驗,而且嚮應聘者提出的惟一要求便是具備商業、計算機、英語、文科或任何一門專業的學士學位。
  我正好具備了這一條件。
  美國研究大約應該歸為文科專業,因此我抄下了這傢公司的名稱和地址,驅車回到寓所,給簡留了一張便條,放在冰箱上,便立即開車去了歐文市。
  這傢公司坐落在一群龐大的、沒有任何個性特徵的建築群中,它本身就是一座毫無個性的建築,正面和反面看上去毫無區別。我在前臺保安的指點下,在空曠的大廳裏找到了電梯,上樓來到了人事部。我在那裏得到了一份表格、一張墊板、一支筆,坐在一把舒適的辦公椅上開始填寫那些表格。我已經斷定,這份工作恐怕不會屬於我了,但我還是按照要求填好所有的內容,並把它交了上去。
  一周以後,我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說已經為我安排了面試,時間是下個星期三,一點半。
  我不想去,也告訴簡說我不打算去了。但是星期三一大早,我便打電話嚮西爾斯公司請了病假。我在廚房餐桌上鋪了一條白色的毛巾,將那件白襯衫熨燙得平整如新。
  我提前一個半小時便到達了面試地點。填寫了另外一些表格之後,有人交給我一份電腦打印的職務介紹,在人事助理的引導下,我來到了位於大堂中的會議室門口,面試正在室內進行着。“在你之前衹有一名求職者,”人事助理嚮一扇緊閉的房門點了點頭,“請坐在這裏等一會兒,很快就會輪到你的。”
  我在門外一把塑料椅上坐下來等候。加州大學求職中心的人曾經建議,面試之前應該做好充分準備,提前想到那些可能會提到的問題,並要準備好答案。但是儘管我努力想象,仍然想象不出他們會問到哪些問題。我直起腰板兒,把腦袋緊貼在會議室的門上仔細聽了一會兒,想聽聽我的競爭對手被提問了哪些問題,以便從他的錯誤中吸取教訓。但房門是完全隔音的,裏面一片寂靜,我什麽也聽不到。
  我的準備工作至此便宣告結束了。
  我將大廳兩側觀察了一番。這裏環境很不錯,既寬敞又明亮,棕黃色的地毯一塵不染,雪白的墻壁看得出來是剛剛粉刷過的。這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工作環境。一位衣着講究的年輕女人拿着一摞紙,從走廊的另~端走來。她從我身邊經過時,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我感到渾身不自在,汗水在胳膊底下順着身體淌個不停。
  感謝上帝,我在套裝外面又增加了一件外套。我將手裏那份職務簡介匆匆掃了一眼。這上面對於求職者的教育背景有着十分明確的要求,因此我一點兒也不必為此擔心。但是在冠冕堂皇的、官腔十足的措辭當中,關於這一職務的具體責任卻描述得含糊不清。看完職務簡介之後,我意識到我對於自己正在申請的這份工作仍然一無所知。
  門開了,一位英俊瀟灑、一副經紀人裝扮的男子手拿皮夾走出了會議室。他比我年長幾歲,有着非常職業化的風度,精心修飾的短發光可鑒人。這就是我的競爭對手嗎?我忽然感到自己簡直毫無準備,就憑我這寒酸的外表和業餘化的打扮,這份工作顯然已經不屬於我了,我對此確信無疑。
  “瓊斯先生。”
  我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一位中年的亞裔女性用手推開了房門,“請進。”
  我站起身,點了點頭,跟她走進了會議室。她嚮坐在長條會議桌正前方的三位先生走去,然後在靠近門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走上前去。那幾位先生看上去有些令人生畏。他們穿着一模一樣的灰色西裝,臉上都沒有一絲笑容。靠右邊的一位年長者頭髮灰白,體態臃腫,面容嚴峻,臉上架着一副深色的眼鏡。
  中間那位最年輕的看來是整個面試中的關鍵人物。他手裏拿着一支筆,面前的會議桌上放着一些申請表,跟我填寫好並交上去的那些完全一樣。坐在右邊的那個矮個兒男子似乎沒有註意到我的存在,目光散漫地註視着窗外某個地方。
  坐在中間的那位負責人站了起來,微笑着嚮我伸出一隻手,我們互相握了握,“你就是鮑勃?”他說。
  我點了點頭。
  “很高興認識你。我是湯姆。羅傑斯。”他示意我坐在會議桌對面惟一的一把椅子上,他自己也坐下了。
  我感覺好多了。除了衣着比較規範以外,羅傑斯使人明顯地感受到一種非正式的氣氛。他在講話過程中不時流露出隨意、輕鬆的神態舉止,使我立刻放鬆了許多,況且他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幾歲,我估計這一點會對我有利。
  羅傑斯低下頭,將我的申請表瀏覽了一遍,點點頭,然後擡起頭來對我微笑着,“看來你的情況不錯。哦,我忘了嚮你介紹,這位是人事部的喬。卡恩斯先生。”他衝那位目光始終註視着窗外的矮個兒男子點了點頭,“這位先生是特德。班剋斯,文獻標準部的領導。”那位最年長的先生迅速朝我點了點頭。
  羅傑斯拿起了另外一張紙。從背面透過來的亮光可以看見一行行打印的字跡。我猜想,那一定是要嚮我提問的內容了。
  “你以前用計算機撰寫過文件嗎?‘羅傑斯問道。
  我搖了搖頭,“沒有。”我想最好直截了當地回答他,也許我會因為誠實而得上幾分。
  “你熟悉係統軟件和數據庫軟件嗎?”
  由此便開始了一係列專業技術方面的問題,而且話題始終沒有離開同一類型的範疇。我頓時明白,這份工作我是斷然得不到了,因為提問中出現的計算機術語大多數都是我聞所未聞的。但是我仍然硬撐着,一直堅持到面試結束。我鼓起勇氣,目的是想試一試自己堅實的基礎和教育背景以及作為我的強項的寫作技巧能不能派上用場。羅傑斯站起來,又一次跟我握了手,笑着對我說,會讓我知道結果的。面試過程中始終保持沉默的那兩位先生直到現在仍然堅持着一言不發。我感謝各位先生為我花費了時間,努力嚮每個人點頭以示謝意,之後便離開了會議室。
  我的車在回傢的路上熄火了。
  “糟糕的開端註定要以糟糕的結尾告終。”這句老話看來有它一定的道理。長期以來數不勝數的煩惱使我最終陷入了這場理不清頭緒的混亂之中。我並沒有對這次事故感到過分意外,我衹是覺得纍極了。我走下汽車,讓車門敞開着,為了防止交通堵塞,我手握方向盤,把車推到了路邊。這輛車充其量衹是一堆垃圾,它是我從一個早已停業的!日車市場上買到的,從我買回傢的第一天起它始終就是一堆垃圾。我真想把它扔在這裏不要了,自己步行回傢。但是就像通常那樣,我想要做的和真正做的卻完全是兩碼事。
  我鎖好汽車,來到71連鎖店,撥通了汽車救助協會的電話。
  我想,假如我傢距離這裏不太遠的話,情況就不至於糟到這種地步。可是我的車是在距布雷亞20英裏遠的塔斯廷熄的火,汽車救助協會派來拖車的那個尼德森是個生性好鬥的傢夥,他說他衹負責把我的車拖到5公裏以內的任何一傢修理廠,超過5公裏的路程我必須支付每公裏2.5美元的額外路費。
  我兜裏的錢所剩無幾,我的耐心也早已消耗盡。我要他立即把我的車拖到布雷亞大街的西爾斯公司去,並告訴他說我會支付拖車費用,我自己則搭了個便車回到了傢。
  我和簡同時到傢。我三言兩語地敘述了我這一天的經歷,好讓她知道我今天實在沒有心情談話。整個晚上我都靜靜地躺在長沙發上看電視。
  那傢公司在星期五傍晚時分打來了電話。
  簡拿起電話之後,叫我去聽,“跟你的工作有關!”她悄悄對我說。
  我從她手中接過話筒,“你好。”
  “是鮑勃嗎?我是自動化界面有限公司的喬。卡恩斯。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我得到那份工作了嗎?”
  “你得到它了。”
  我衹記得湯姆。羅傑斯,除他以外,面試時還有另外兩個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的人,我不知道喬。卡恩斯是其中的哪一位。不過這已經沒有什麽關係了。我已經得到這份工作了。
  “你能在星期一來一趟嗎?”
  “沒問題。”我說。
  “咱們到時再見。請你屆時直接上樓,去人事部辦理有關手續。”
  “幾點鐘?”
  “8點整。”
  “需要穿西裝嗎?”
  “最好配上白襯衣,打好領帶。”
  我真想翩翩起舞,想跳得高高的,還想對着話筒大喊一聲,然而最終我衹說了一句,“謝謝你,卡恩斯先生。”
  “我們星期一見。”
  簡滿懷希望地看着找。我挂上了電話,對她咧着嘴笑,“我得到它了。”我說。
  我們去麥當勞慶祝了一番。我們已經很久沒有進飯館了,甚至去快餐店這一段短短的路程對於我們來說也變成了一種享受。我把車開進停車場,回頭看着簡,盡力模仿戲劇舞臺上的誇張表情,然而不很純正的倫敦音暴露出我不具備任何的表演天才,“食品帶走還是在車裏享用,夫人?”
  她對我的表演心領神會,用傲視一切而又略表不滿的神情歪着腦袋配合著我,“當然不,”她輕衊地說,“我們要進餐館,像所有的文明人一樣在餐桌上就餐。”
  兩個人都放聲大笑起來。
  當我們走進麥當勞時,我的感覺好極了。外面很冷,餐館裏面卻暖意融融,十分愜意,空氣中洋溢着誘人的炸薯條味兒。我們决定美美地揮霍一番,因此兩人各要了一份巨天霸、大薯條。
  大可樂,還有蘋果派,在緊挨着跟真人一般大小的羅納德。麥當勞全身雕像的四人餐桌旁就坐。我們的鄰桌是一大傢子人,媽媽、爸爸,帶着一位身穿製服、渾身上下後波普主義打扮的年輕兒子。我從簡的肩膀上觀看着他們吃東西的樣子,感到一種由衷的滿足和放鬆。簡手捧可樂杯,舉到了我的面前,並示意我也這樣做,然後用紙杯在我的杯口上碰了一下。她樂得合不攏嘴,“幹杯。”她說。
  
  第2章 新的環境
  自動化界面有限責任公司公司的名稱並沒有說明任何問題,但同時它也說明了所有的一切。這一點跟成千上萬傢無法具體描述性質的公司其實沒有什麽兩樣。它衹表明了一件事,我即將為其工作的公司生産的是一些並無實際意義和真實價值的産品,儘管它毫無疑問賺了許多錢,但是一旦公司明天搞砸了,那時跟現在相比對於整個社會來說不會有多少區別。
  準確地說,這是那種我從來不想幹的工作。然而使我悲哀的是,它卻是惟一能夠接納我的地方。
  其實說實話,我從來沒有真正想過我應該找個什麽樣的工作。我從來沒有計劃得那麽遙遠。現在我已經意識到,我並不是一個自己所想象的或者想要成為的那種人。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聰明、有想象力、富於創造性、甚至有藝術造詣的人,儘管我一生中從來沒有做過任何一件哪怕跟藝術沾邊兒的事情。我重新審視了自己,我對於自己的認識似乎更多受到文學或電影劇本移情作用的影響,它們並非我的真實性格。
  我把車開進了停車場,經過一排預留的空車位,費了半天勁兒纔把我那輛超寬的別剋車勉強塞進一個狹窄的空車位,夾在紅色勝利車和白色沃爾沃之間。我走出汽車,拉直了領帶,端詳着這座我將要在其中工作的辦公樓。以前我認為這是一座毫無個性化特徵的建築物,現在我仍然這樣認為。臨街的一面用水泥和玻璃構成,儘管它並不具備最顯著的現代化建築特徵,仍然代表了目前普遍流行的設計外觀。雖然缺乏個性,但是仍有某種東西吸引了我的註意,我想也許是它那友善的外觀正好迎合了我的口味兒。自從這天早晨我第一次踏進這座大樓起,我的內心便升騰着一股希望的火花,我感到這份工作也許不至於太糟糕。
  其他汽車接二連三地開進了停車場,男人們全都西裝革履,白襯衫打領帶,女士身着職業化套裙,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他們紛紛從領導世界潮流的昂貴汽車中走了出來,晃着皮包,邁着輕快的步伐走進了大樓。
  我跟隨上班的人流走進了大樓。
  在我第一次來面試時,我衹註意到人事部辦公室和進行面試的那間會議室。這一次我對整個大堂仔細地觀察了一番。陳印象。勃良策牌的地毯因長期踐踏已經被磨出了一條路徑;立於大門兩側的塑料棕桐樹上落滿了塵埃;保安前面那衹破舊的圓形前臺上甚至暴露出了裏面的木片。
  其他男男女女們在去電梯的路上特意靠近保安的身旁,順便嚮他點頭示意。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像他們一樣直接進去還是需要登記一下。於是我嚮前臺走去。
  “對不起。”我說。
  保安的目光從我身上掃過,接着轉嚮了別處,似乎根本沒有註意到我的存在。他嚮一個體態臃腫、戴着一副厚厚的角質眼鏡的人點了點頭,“嗨,傑裏。”
  “對不起。”我又用更大的聲音說了一遍。
  保安的目光集中在我的臉上,“什麽事?”
  “我是剛剛得到雇用的新雇員,我不知道去什麽地方——”
  他嚮電梯方向揚了揚頭,“乘電梯去人事部,上3樓。”
  他所說的跟上次我來面試那天一模一樣。我剛想跟他開個玩笑,但是他顯然已經把我拋到了腦後。他的目光又一次從我身上掃過,轉嚮了走進大堂裏的其他人。
  儘管他沒有聽我把話說完,我仍然感謝了他,並嚮電梯走去。
  已經有兩位女人等候在電梯旁了,一位30出頭,另一位約有四十五六歲。她們正在討論年輕些的那個女人為什麽對自己的丈夫沒有性欲,“並不是因為我不愛他,”那女人說,“但是他似乎再也無法使我興奮起來了。我每次都裝作很激動的樣子,因為我不想傷害他的感情和自信。但是實際上我對他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我總是等他睡着以後自慰一番。”
  “這種事情總是會發生變化的,”年長些的女人告訴她說,“你的感覺終究會回來的。別擔心。”
  “但是現在我該怎麽辦呢?找個情人嗎?”
  “衹要閉上眼睛,想象他是個別的什麽人就行了,”那女人停頓了一下,“一個比他更強壯的男人。”
  兩個女人大笑起來。
  我就站在年輕女人的身邊,距她們兩個人很近。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兩位女人居然會當着我這個陌生人的面談論這種話題。這使我感到十分難堪,我把自己的視綫固定在金屬門上方閃亮的阿拉伯數字上。
  幾秒鐘過後,電梯門打開了,我們三個人走了進去。年輕女人按了5樓,我按了3樓。年長的那位女人說,她的丈夫對她來說有多麽重要。
  當電梯門在3樓打開時,我懷着萬分慶幸的心情,以最快的速度逃出了電梯。
  人事部的櫃臺後面一共有5個人。兩名中年男人坐在一臺電腦終端機前,一名年長些的女性正在從袋子裏取出午餐盒,另一位年長的女性坐在一張桌前。櫃臺前還站着一位跟我年齡相仿的漂亮的金發姑娘。
  我在尋找卡恩斯先生,儘管我不知道他是面試中的哪一位考官。櫃臺後面的5個人看上去都不怎麽眼熟。我穿過走廊,來到那位女孩兒面前,“你好,我是鮑勃。瓊斯。我——”
  她對我笑了笑,“瓊斯先生,我們一直在等候你的光臨。”
  我想,我一定是遲到了。今天是我上班的第一天,我卻遲到了。
  但是那位女孩繼續對我微笑着。當她遞給我一隻信封後,我纔意識到現在還不到8點。我怎麽可能遲到呢?他們有可能一直在等我,那是因為我是今天惟一的新雇員。
  我打開了信封。裏面裝着一本像平裝本小說的小册子,封面印着《雇員手册》幾個字,中間夾着幾張活頁紙,一支筆,以及一些顯然應該由我來填寫的表格。
  “你在上樓去見班剋斯先生之前必須填寫一些表格。請你填寫W-4表、醫療保險、牙醫保險、人壽保險、免費藥品等申請表,以及你的申請表上沒有顯示出來的其他信息,這些材料將被放進部門的人事捲宗裏。”那排櫃臺有一扇小門,金發女郎從櫃臺後面走了出來,“我們還為新雇員備有訓練程序。它不是通常意義上那種正規的程序,而是一盤半小時長的錄像帶,並附有相應的調查表,你可以從這本小册子裏找到。”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輕快地對我笑了笑,“我知道一次填寫這麽多材料有些令人厭倦,不過別擔心。我們馬上就去會議室,你可以放鬆一下,先看那盤錄像帶;之後我會告訴你那些表格怎樣填寫。順便說一聲,我叫莉莎。”她對我笑了笑,看着櫃臺後面一位比她年長幾歲的女人,用腦袋嚮她示意着大廳方向。那個女人點頭回答了她。
  她帶領我穿過了走廊,我曾經在這裏等候面試。經過會議室時,我掃了一眼那扇關着的大門。我至今也不明白他們究竟為什麽要雇用我。從他們所提的那些問題來看,我猜想他們打算雇用一名熟悉計算機專業知識、或者至少熟練使用計算機的人。我恰恰在這方面連一點兒常識也沒有。我不僅不會使用計算機,而且對它毫無興趣。
  這難道會是一個天大的誤會嗎?
  我們沿着走廊繼續前進,終於走到了。門關着。莉莎推開房門,我們走了進去,“請坐。”她說。
  房間是空的,裏面衹有一張長條會議桌,聽衆席上放着許多椅子。會議桌前方有一隻活動金屬架,上面放着一套電視錄像係統。莉莎打開電視機和錄像機,我坐在了椅子上。她用誇張的姿勢彎下腰,放了一小段錄像。顯然她知道這樣做能綳緊褲子,使內褲的輪廓充分展示在我面前,“好了,”她說,“從你的手册裏拿出筆和調查表,看完錄像以後就可以填寫了。”她加強了語氣,“現在我要回辦公室了。你做完這些事情之後就去那裏找我,我會幫你填寫有關的內容。你衹要關掉電視機就行了,錄像機不用關。你知道怎麽關電視嗎?”
  “我會設法關掉的。”
  “這個按鈕是開關。”她按了一下紅色的方形按鈕,電視機閃了一下,不亮了。她又按了一下開關,電視機又亮了,“咱們半小時以後見。”她打開了錄像機,從會議桌前繞過來,經過我身邊時拍了拍我的肩膀,隨即便走出了會議室,順手關上了門。
  我坐直了身體,開始著錄像。剛看了幾分鐘,我便斷定了我不會喜歡它。這盤錄像帶介紹了當前工業程序的發展水平。儘管它有清晰的畫面和復雜的現代化生産技術,然而解說員的聲音以及歡快的背景音樂使我聯想起60年代,我上小學時看過的那些過時的教育片。這使我感到了憂鬱。思鄉或懷舊的情緒總是使我感到憂鬱。我猜想,這就是我不願意回憶過去的原因。
  並不是因為它使我想起了過去的歲月,而是因為它不斷地提醒我事情本來應該是什麽樣子。我的過去並不燦爛,但是我想,我的未來應該無比輝煌。
  我的未來不應該浪費在自動化界面有限公司關於程序的錄像帶上。
  我不想再考慮了。我強迫自己不再想這個問題。我試着關掉音量以便把註意力集中在畫面上。但是這辦法並不奏效。我發覺自己已經離開座位,來到了窗口,直到錄像帶放完,我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停車場。當電視機裏的聲音完全消失以後,我纔回到了會議桌前,我意識到自己在錄像帶播放期間沒有註意那些與調查表有關的問題。我低下頭,將調查表大致瀏覽了一遍,纔發現那衹不過是一份自我介紹性的材料。我回答了這些問題,然後關掉電視機和錄像機,拿起那些材料,回到了大廳。
  我用了20分鐘時間填寫莉莎交給我的其他表格以及其他更多的問題。按照規定,為了獲取健康保險,我應該填滿兩頁紙的個人信息。她說我可以有三種選擇,我填寫的個人信息會直接送到我選中的那傢保險公司。
  “關於這方面如果你有任何問題的話,可以直接來找我。”她笑了,笑聲中包含的內容遠遠超過了友誼的範疇。我過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便正眼看了看她。也許我誤解了她的意思,但是我的確感覺到,她真的對我有興趣。我想起了她在會議室裏輕輕地拍我的肩膀,並在電視機前故意彎下腰的動作。她遞給找醫療保險小册子的短短的一瞬間,我們兩個人的手指接觸了。過了很長時間我的手指上還留着她那冰冷皮膚的感覺。
  她絶對是在挑逗我。
  我這纔註意到她沒有穿胸衣,因為我能夠看到輕薄的緊身毛衣上清晰地顯出乳頭的輪廓。
  我感到自己的臉頰燙極了。但是我臉上仍然堆滿了笑容,竭盡全力地掩飾自己的情緒,並點頭嚮她表示了感謝。我終於平靜地從櫃臺上轉過身來。我有些受寵若驚,但仍然保持着臨危不亂的章法,因為我不想給她留下錯誤的印象。
  “班剋斯先生的辦公室在5摟,”莉莎說,“你想讓我帶你去嗎?”
  我搖了搖頭,“我能找到。多謝你了。”
  “那好,不過無論你遇到什麽問題,儘管來找我好了。”她衝我擺擺手,仍然那樣笑容可掬。
  “我會的,”我說,“多謝。”
  我在電梯旁等待着,盼望它快點兒上來,我沒有膽量回過頭去看一眼,因為我知道莉莎還在那兒註視着我。金屬門終於滑嚮了兩邊,我走進去,按亮了5層的按鈕。
  在電梯門關上的一瞬間,我擺了擺手,嚮她告別。
  我沒費什麽力氣就找到了特德。班剋斯的辦公室。電梯門打開時,他正在門口等候着,當我跨出電梯時,他便握住了我的手,“真高興再一次見到你,”儘管他這樣說,但是他臉上絲毫沒有高興的樣子。現在我終於想起這個人了。他是對我進行面試的三位先生中最年長的那一位,也是兩位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的先生中的一位。他鬆開我的手,對我笑了笑,那笑容完全是強裝出來的,因為他的目光中並沒有傳達出笑意。並不是因為那副厚厚的黑邊眼鏡的遮擋纔使我看不清眼睛的表情,“咱們一起去我的辦公室自我介紹一下,你認為怎樣?”
  “沒問題。”我說。
  “很好。”
  我跟他去了他的辦公室。路上誰也沒有說話,我已經後海沒有接受莉莎要陪我上這裏來的提議。我雖然衹能看到班剋斯的後腦勺而看不見他的面孔,我卻有一種感覺,好像他正在生我的氣。他似乎對我流露出某種敵視的情緒。我十分納悶:他是否在我受雇一事上表示了反對?我的直覺告訴我,事情一定是這樣。
  走進辦公室後,他在辦公桌後的一把高背皮椅上坐下來,示意我坐在他的對面,“好了,讓我們來談一談。”
  我們談了一會兒。其實還不如說是他在談,我在聽。他告訴我有關這傢公司、這個部門、關於我的工作等情況。他說,自動化界面公司不僅在商務軟件方面領導工業界的潮流,而且還擁有一流的工作環境。它嚮那些有抱負、有工作能力的人提供了既舒適又專業化的工作氛圍和無限的發展機遇。他說,軟件文本標準部是整個機構中最重要的部門,因為客戶們衹有清楚地瞭解軟件,才能對用戶的滿意程度進行評價。軟件位於公共關係和客戶支持的前沿陣地,它屬於第一道防綫。而且軟件的質量在公司後來的成功中也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按照班剋斯的說法,我的工作無論幹好幹壞,都將影響到部門的形象,從整體來說,它將會影響到整個公司的形象。
  在班剋斯談話過程中我不停地點頭,假裝聽懂了他的意思,並同意他所說的一切。其實他鬼話連篇地說了半天,我卻一點兒也不明白他究竟說了些什麽。軟件文件?用戶的滿意程度?
  這些語匯我聽上去怎麽那樣不舒服和不熟悉?儘管我曾經聽到過,但總是要花更多的精力盡量回避它們。這是別人的語言,不是我的。
  “怎麽樣,有問題嗎?”班剋斯問道。
  我搖了搖頭。
  “好。”他說。
  其實用什麽字眼兒都行,就是沒法用一個“好”字來評價。
  他繼續談了下去,我也繼續聽了下去,但是…我該怎樣描述呢,說這次談話是在令人不快的氣氛中進行的嗎?我們之間不融洽?或者說我們是兩種不同類型的人?這些描述完全正確,但它們都不能最準確地反映此時我在那間辦公室裏真正感受到的東西。因為我們坐在那裏相互對視時,雙方都意識到,我們都不喜歡對方,而且這種情況將永遠不會改變。在兩個互不融洽的人之間往往會在瞬間産生反感和厭惡,儘管雙方都能感覺到,但卻無法用語言準確表達。這就是我們兩個人當時共同感覺到的東西。談話正遵守着官方的一切繁文得節在彬彬有禮中進行着,而另外一些東西同時也在發展中,我們之間正在網織着一種絶非友誼的關係。
  假設我們兩個人現在衹有10歲,站在學校操場上的特德。
  班剋斯一定會是個恃強凌弱的人,他會把我打得滿地找牙。
  “羅思。斯圖爾特是你的直接上司,”班剋斯說,“羅恩是內部程序及二級軟件協調處的協調員。你將直接嚮他匯報工作。”
  有人在敲門,“請進!”班剋斯喊道。
  門開了,羅思。斯圖爾特就像得到信號似的走進了辦公室。
  我第一眼就不喜歡他。
  我不知道為什麽。沒有任何說得過去的理由。我壓根兒不認識這個人,因此我對他的判斷毫無來由,但是我的第一印象過於強烈了,這對他十分不利。
  斯圖爾特信心十足地走進了房間。他個兒很高,人長得也很帥,穿着一身灰色的套裝,內穿白襯衫,係着一條紅色的領帶。
  他大步走進了辦公室,笑容滿面地嚮我伸出了手,他神態中的某種東西,他走路和站在那裏時傲視一切的神態以及他臉上的表情都激怒了我。我臉上依然堆滿了笑容,站起身握住他的手,回敬了他的問候。
  “歡迎你的加盟。”他說。他的嗓音爽快而幹脆,帶有濃厚的商人味道。他的手掌過分的強勁有力。
  歡迎你的加盟。他沒有開口之前我就猜到他一定會藉用體育界的某種行話和隱喻對我表示歡迎。歡迎我的“加盟”,意思就是說,歡迎我加入他們這支“球隊”。
  我不失禮節地點了點頭。
  “我一直盼望着能跟你一起工作,瓊斯先生。根據我對你的瞭解,我認為你將會成為自動化界面公司一筆不可多得的寶貴財富。”
  根據他對我的瞭解?當斯圖爾特就坐時,我觀察着他。他對我能有怎樣的瞭解?
  “我一直在嚮瓊斯介紹有關公司的整體業務情況,”班剋斯說,“你何不跟他談談有關內部程序及二級軟件協調處的情況。”
  斯圖爾特開始談了起來,顯然是在背誦一篇事先寫好的文章。我聽着他的聲音,在適當的時候點點頭。但是我發現自己很難將註意力集中在他的談話上,他的聲音和語調枯燥乏味到了令人難以容忍的地步,似乎是在嚮一位低智商的孩子講解某個極其簡單的概念。儘管我強忍着沒有流露出任何不滿,但他的語氣已經使我忍無可忍。
  最後,斯圖爾特站了起來,“我們走吧,”他說,“讓我帶你參觀一下我們這個部門。”
  “好的。”我說。
  我們乘電梯下到了四樓,經過了模塊工作站的兔窩式工作區,程序員們就在這裏工作。他嚮我介紹了每一個人:埃默裏。
  菲利普斯,戴夫。迪莫塔,斯泰西。剋林,錢丹,金。托馬斯,加裏。
  亞馬𠔌西,艾伯特。康納,以及帕姆。格林。他們大多數看上去十分友好,但是由於每個人都潛心於自己的工作,所以很難從表面判斷他們究竟怎樣。衹有當我被介紹給那個矮個兒的、看外表很講究效率的深色皮膚的斯泰西時,她耐心地從終端桌上擡起了頭。我跟她四目相視。她對我輕輕點點頭,我們握了握手,接着她又回到了工作中。其他人衹是衝我點點頭或者彎彎手指,算是跟我打了招呼,註意力絲毫沒有轉移。
  “程序員必須培養和保持高度的註意力,”斯圖爾特說,“他們不會像一般人那樣滔滔不絶地聊天。不過你別以為他們天性如此。”
  “我不會這樣認為。”
  “等你掌握了係統文件之後,你的工作就會逐漸跟這些程序員發生密切的聯繫。你將會發現他們不像你開始看到的那樣與社會格格不入。”
  我們走出了程序區,經過了一排鏡面玻璃房間,那裏正在進行測試工作。他嚮我介紹了部門秘書霍普。威廉姆斯,以及跟我們同在一層樓上的兩位女速記員路易斯和弗吉妮亞。
  該去參觀我的辦公室了。
  我的辦公室。
  “辦公室”這個詞令人想象到一個寬敞的房間、木地板上鋪着豪華絨地毯、一張橡木寫字檯、一隻可以看見風景的窗戶、書架、以及一些類似班剋斯辦公室裏的東西。然而,我卻被領進了一間狹小的房間,其面積比我父母客廳裏的壁櫥大不了多少。
  辦公室裏放着兩張桌子,無異於兩衹用金屬材料製作的醜陋無比的龐然大物,它們幾乎占去了所有的有效空間,而且幾乎緊挨在一起,中間衹留下一條勉強能走人的狹窄通道。兩衹桌子對面是空無一物的白色墻壁。後面是一排灰色的金屬文件櫃。
  靠近門口的辦公桌旁坐着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當我走進辦公室時,他用那雙帶有敵意的小眼睛註視着我。那是一種可悲的目光。
  他想讓我知道,我正在踏進他的勢力範圍。
  我希望在一個愉快的環境中擁有一份有趣工作的夢想最終永遠破滅了,我強迫自己對這個老傢夥微笑着點了點頭。斯圖爾特簡單地用“德裏剋”三個字結束了介紹。
  “你好。”德裏剋幹巴巴地說。他的性格看上去有些愚蠢,反應有些遲鈍,扁平的獅子鼻,地包天的小嘴巴,以及一雙小而偏執的眼睛。他的臉型顯示出,他無法容忍不同文化、不同時代甚至不同性別的人。他的手伸過桌子,握住我嚮他伸出的手晃了兩下。但是從他的臉部表情看得出,因為我過於年輕,不足以令他認真對待。他收回冰涼而潮濕的手掌,立刻坐回到椅子上,故意裝出忽視我的樣子,在他面前的一張紙上匆匆寫着什麽。
  “好吧,給你一個小時的時間歸置東西。這方面德裏剋很在行,你盡可以嚮他請教。怎麽樣?”
  老人擡起了頭,不情願地點了兩下。
  “你可以整理一下你的辦公桌,留下你需要用的東西,把多餘的通通扔掉。我也許會在休息過後來你這裏,嚮你宣佈你的第一項任務。”
  班剋斯手下的人分為好幾個層次。表面上聽起來既合乎標準,又無明確特徵,但是我從斯圖爾特的表情中看出其中的潛臺詞,那就是無論我多麽努力,我永遠也成為不了這個球隊的隊員。
  “我一會兒再來找你。”斯圖爾特說。他再一次跟我緊緊地握了握手,之後便離開了。
  擁擠不堪的辦公室突然變得出奇的安靜。我經過德裏剋的桌子,走到我的辦公桌旁。我笨拙地坐進一把為我預備的老掉牙的轉椅上。
  這完全不是我所期望的那種工作。我在內心深處盼望已久的,我猜想應該是在電影《商界成功奧秘》中所描述的那一類職業。我很小的時候在電視上看過那部電影。那時我還從來沒有想到過我會進入商界。在我的心中,那個電影將商業和公司的世界罩上了一層耀眼的光環,即使又過去了許多年,即使是更加現實主義、更加光彩奪目的電影也不能將這層虛假的光環完全從我心中抹去。
  我拉開寫字檯抽屜,卻不知道需要清除哪些東西。我尚不清楚這個職位究竟都做些什麽,又怎能知道需要留下什麽、扔掉什麽?
  我回頭看了看德裏剋。他衝着我笑了笑,但是由於那笑容過於遲鈍,以至於沒能掩蓋住幾秒鐘之前還留在他臉上的僵硬表情。
  “一份新工作。”他晃着腦袋說,好像深表同情地嚮我介紹他的老經驗。
  “沒錯。”我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說些什麽。
  我看着我的寫字檯。上面和底下的金屬盒子裏都裝滿了東西,旁邊堆滿了書:《羅熱的西塞羅》、《最新韋氏大學詞典》、《創新技術指南》、《計算機終端學字典》等等。
  創新技術指南?計算機終端學?儘管我還沒有開始正式工作,我卻已經感到自己上當受騙了。我對這些垃圾究竟知道什麽?
  我仍然不明確我的責任到底是什麽。莉莎曾經給過我一張職務介紹,但是跟我在面試時見到的那張一樣,上面充斥着一堆含混不清的措辭。我對於他們嚮我提出的要求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印象,但是關於具體要做哪些工作,對我的崗位有什麽具體要求,卻從來沒有人嚮我提起過。我有了一種失落感。我想就這個問題請教一下德裏剋,他畢竟應該是一個很“在行”的人。
  可是當我的目光再一次掃嚮他時,他明顯地假裝出很忙的樣子,全身心地撲在一頁打印稿紙上。我知道他不想跟我說話。
  緊接着,我仿照他的樣子,從抽屜裏拿出了一堆文件,一份一份地瀏覽起來。我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麽,不過這絲毫沒有關係。德裏剋一句話也沒有說,我則一頁接一頁地繼續看下去,假裝完全明白自己在做些什麽。
  一小時過去了,對我來說似乎已經過了5個小時。我桌上的電話響了兩聲。
  “斯圖爾特先生,”德裏剋自從對我說了“一份新工作”以後這還是第一次開口說話。他對着話筒點了點頭,“請你撥一個星鍵,一個7。”他對我說道。
  我拿起話筒,撥了一個星鍵和一個數字7,“你好。”我說。
  “不對。”電話裏傳來斯圖爾特流露着強烈不滿的聲音,“你在接電話時必須說,‘內部程序及二級軟件處。我是鮑勃。瓊斯。”’“對不起,沒有人告訴我。”
  “現在我已經告訴你了。下一次別讓我發現你用不正確的方式接電話。”
  “對不起。”我又說了一遍。
  “我可能忘了告訴你,”斯圖爾特說,“你每天有兩次15分鐘的休息時間和一個小時的午餐時間。休息時間分別在上午10點和下午3點。午餐時間是從12點到1點。你可以在辦公室裏或者去4樓休息室休息,午餐時可以離開單位去任何地方,一點鐘必須準時上班。”
  “好的,”我說,“謝謝。”
  話筒裏傳來咔啦一聲響。我低頭看了看,心裏一陣驚慌。
  我發現自己拿話筒的那衹手一直在哆嗦,心想一定是自己不小心把電話給挂斷了。可是我又發現我的手其實離電話機很遠,這纔意識到是對方挂斷了電話。
  我放下話筒,看了一眼德裏剋,“休息室在什麽地方?”我問道。
  他頭也不擡地說:“從大廳走到頭,往右拐。”
  “謝謝。”我擦着他的桌邊走出了辦公室。
  休息室很小,面積跟我傢的客廳差不多。房間裏有一隻冰箱,緊挨墻壁還有一隻軟飲料機,另一面墻邊靠着一把破舊不堪的長沙發,中間是兩衹顔色和尺寸截然不同的餐桌。房間裏能夠聞到老年女人的氣息,儲藏已久的亞麻布氣味,以及膩人的香水味兒。我還隱隱約約聞到一股臭味兒,不知是冰箱還是從什麽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體臭。
  休息室裏有三位年長的女人正在休息。她們坐在桌子周圍,身着鮮豔的花裙子和過時的套裝,其中一位染了頭髮,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顯得年輕一些,她正在小口小口地吃東西,眼睛茫然地望着別處。另外兩個人一邊喝咖啡,一邊無所事事地翻閱着一本已經翻爛的紅皮書,她們都沒有說話。當我進去時,她們擡起頭,目光循着我的腳步聲掃了一眼。
  我究竟為什麽要到這個鬼地方來?我突然希望自己能在業餘時間繼續兼職西爾斯公司的那份工作,以便為自己保留一些精神寄托。我不能放棄那份工作。長期以來我和簡都在做鐘點工,雖然不怎麽富裕,但是還算過得去。假如我事先知道等待我的是這種情況的話,我是絶對不會接受的,我還可以等待下一次機會。
  可是現在我已經身陷其中,不能自拔了。在我找到別的工作之前,我沒有理由不幹。
  我發誓要盡快開始申請另一份工作。
  買一罐可樂需要50美分,我正巧還有75美分。我將50美分塞進自動販賣機,按了一下按鈕。從機器裏面掉出了一罐莎西特可樂。莎西特?這臺機器一定是運行了一條可樂程序。
  我大吃一驚。
  當我回到辦公室時,斯圖爾特正坐在我的座位上。我走過去後,他轉身面對着我,“你去哪兒了?”他問道。
  我看了一眼文件櫃上的挂鐘。我離開這裏還不到10分鐘,“我在休息。”我說。
  他搖搖頭,“你不會是那種人吧?”
  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你有休息的合法權利,”他說,“但是請你不要濫用這個權利。”
  我想提醒他說,他曾經打電話告訴我可以休息15分鐘,我還衹用了七八分鐘。可是我不敢這麽說。我點了點頭,“好的。”
  “就這樣吧。”
  我等待着。可是他並沒有離開我的座椅,而是直起腰來,繼續看他手裏的一份文稿。我尷尬地站在辦公桌前,“首先,”他說,“自動化界面公司將要在1月份推出一套剛剛開發的軟件,它名叫派博。派博是一種集成的雇員名單和人事信息係統軟件,它能使用戶查詢雇員的個人數據文件,同時還能處理工資單,計算聯邦和州所得稅的扣除額以及公司稅前稅後可分配利潤項目。我將去參加一次新聞發佈會,我要你為我起草一份有關這一産品的詳細闡述。”
  我絶望地感覺到力不從心。但是我仍然以自信而又幹練的姿態點了點頭。
  “我把産品簡介留給你做參考。”他往前靠了靠,把幾頁紙放在我桌上,然後站起身來,“我認為你不會有什麽問題,不過假如有問題的話,你可以打電話給我。請你在今天下班之前把寫好的材料交給我,或者,假如來不及的話,明天早上也行。這樣你就有足夠多的時間完成這項任務。”
  我又點了點頭。他貼着桌子走出去,我嚮墻邊靠了靠,以便給他讓路。
  我坐下來,看着他留給我的幾頁紙。我不能肯定他要的是什麽東西。一份詳細闡述?這究竟是什麽意思?既沒有給我留下任何提綱一類的東西,也沒有給我看本公司的任何一份新聞發佈稿;沒有人告訴我說,“這些是我們需要的,”“那些是我們不需要的,”寫多少字?寫幾行?哪怕一個字的提示也行,可是現在一切全靠我自己了。我意識到,這是我在這個新崗位上初次面臨的考驗,我他媽的最好能夠通過。
  我掃了一眼德裏剋,這一次他的臉上露出了真正的笑容。
  我不喜歡那種笑容。
  我猜測,斯圖爾特正在寫一份新聞發佈稿,我需要做的就是簡單描述一下這套派博係統,他再把這篇文章加進他所寫的新聞發佈稿中。我閱讀了他留給我的那些産品簡介,基本上說,它是從技術角度對派博係統做出的詳細描述,我想,我需要做的就是將這份資料重新組織和修改一下,使它更加簡潔。
  我絲毫沒有註意到,眨眼已經是12點了。德裏剋整理好桌上的文件,準備去吃午餐。我看見人們手裏拿着午餐袋紛紛嚮電梯走去,走廊上傳來嘩啦嘩啦搖晃鑰匙的聲音。我不想跟德裏剋一起去吃午餐,於是便讓他先走了一步。幾分鐘之後我走出了辦公室,嚮電梯走去。
  我沒有帶午餐,也不想在大樓附近花掉這一個小時,於是便乘電梯下樓,直奔我的汽車。在來上班的路上我曾經看見一傢墨西哥餐館,便决定去那兒吃飯。
  墨西哥餐館裏擠滿了吃午餐的人群。顯然,公司其他人和社區附近其他公司的就餐者跟我的想法不謀而合。等我點的菜端上來時,午餐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半。所有的餐桌周圍都坐滿了人,我不得不拿到汽車裏吃。等我吃完飯開車回到公司時,停車場裏已經停滿了汽車,我好容易纔找到一處車位。我想可能已經過了上班時間。
  我决定從現在起自帶午餐。
  我鎖好汽車之後,看到莉莎嚮她的汽車走來。我一邊往外走一邊嚮她擺了擺手,衝她笑了笑。她毫無反應地看了我一眼,目光轉嚮了別處。儘管意識到的有些晚,我畢竟還是意識到了,那天她在人事部的表現衹不過是逢場作戲。她根本不是在跟我調情。她是在做她的本職工作。很顯然,她對我微笑的方式跟對別人一模一樣,接觸我的方式也跟別人沒有任何不同。我回到辦公室裏,感到遭受了奇恥大辱。
  我終於在兩點鐘寫完了派博軟件的詳細闡述。當時距離下班還有3個小時,我便一遍遍地瀏覽文稿來打發時間,希望把它修改得盡善盡美。我用寫字檯旁邊的一部打字機打出了文章,在4點半左右送到了斯圖爾特的辦公室。他在看文章的時候一言不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沒有說這篇文章出色極了,但也沒有說這玩意兒是臭大糞,因此我估計他是接受了它。
  他把文稿放進了抽屜,“下一次,”他說,“我希望你寫在個人電腦上,以便在必要的時候進行修改。我會讓人把那臺打字機從辦公室裏拿走的。”
  我對文字處理係統並不熟悉,不過上大學時在通訊課上曾經使用過一種,我敢保證過不了多久就會熟練起來。因此我點了點頭,“我本想用電腦寫,可是沒人告訴我它在什麽地方。”他掃了我一眼,“有時你必須自己采取主動。”
  我對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我到傢的時候,簡正在做意大利通心粉。我把外套和領帶扔到椅背上,走進了廚房。我感到這一天過得簡直糟糕透了。
  房間裏溫暖如春,洋溢着烹調的香味兒,電視上正在播出地方新聞。我感到我已經置身於家庭生活之外了,因為我總是不在傢裏。當簡關上窗戶,擋住夜晚的涼風時,我不能代替她,當她看電視的時候,我也不能陪伴在她身邊,這使我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一個匆匆過客。我想我早已習慣了業餘時間工作,而多數時間在傢晃悠的生活,但是現在我的日常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它已經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走進廚房,簡轉過身來對着我微笑,手裏仍在攪拌意大利麵條的調味汁,“怎麽樣?”她問道。
  她沒有說“親愛的,今天過得怎麽樣”,但是其效果卻是同樣的。她的問候激怒了我。她簡直太富有幽默感了。我聳聳肩膀坐了下來,“還行。”我本來想多說幾句,告訴她關於莉莎、班剋斯、斯圖爾特、德裏剋,關於我那間可怕的辦公室和那份可憎的工作,可是她的問候好像堵住了我的嘴。我默不作聲地坐在椅子上,隔着走廊遠遠地看着客廳裏電視機上正在播出的節目。
  我在那兒坐了很久。進餐時我把一切都告訴了她,對於剛纔的沉默嚮她表示了歉意。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遷怒於她,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做過。但是她處之泰然,根本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並且對我表示了最大限度的理解。
  “一般來說第一天總是最糟糕的。”她一邊將髒盤子放進洗滌池一邊說。
  我蓋上了意大利幹酪罐頭,“但願如此。”
  她回到餐桌旁,親昵他捏了我一把,“別擔心。一會兒我會讓你盡情開心的。”她說。
  晚餐後,我們看了一會兒電視。星期一的情景劇是我們的傳統節目,可是我告訴她我必須早睡,因為6點鐘就要起床上班。通常我們總是看到11點鐘纔睡覺,那天晚上我們10點鐘就並肩走進了臥室。
  “你想跟我一起洗個澡嗎?”我剛坐下她便問道。
  我搖搖頭,“我情緒不好。”
  “很纍嗎?”
  我笑了,“對,我很纍。”
  “很纍。”這是我們兩人對換個姿勢進行性交的一種婉轉的說法。自從我們搬進這套公寓起就開始用這種方式表達了。有一天她想跟我作愛,但是我不能肯定自己行不行,因此便對她說我很纍。我閉上了眼睛,知道下面該發生什麽事情了。她用嘴巴替我做了她該做的一切,我的感覺好極了。從那時起,“很纍”
  對我們來說便具有了新的涵義。
  簡迅速地吻了我一下,“你等着,我馬上就回來。”
  我脫掉衣服,爬到了床上。我很興奮,也有過一次射精。我的確感到纍極了,便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我聽見浴室裏傳來嘩嘩的水聲。還沒等她洗完,我已經進入了夢鄉。
  
  第3章 被冷落的人
  內部程序及二級軟件處助理協調員。
  除了我這個假惺惺的頭銜中所包含的意義外,我似乎變成了比那些引人註目的小職員們還要高出一等的人物:打印備忘錄,校對文稿,做一些內部程序及二級軟件處協調員既不願意親自做又不願意交給秘書去做的事情。
  第一天的工作如果不是偏離了軌道,就是我的考驗以失敗而告終,總之斯圖爾特再也不會冒險把真正的工作交給我了。
  我不敢問他究竟是什麽原因。
  開始幾天,我試着跟德裏剋交談,早上嚮他問聲“你好”,晚上下班時說聲“再見”,一天中偶爾還會在某個時候沒話找話地跟他套近乎,希望兩人就此交談起來。但是我的一切努力得到的都是同樣的結果。他堅持對我沉默不語,我很快便認輸了。
  用專業術語來說我們是“同事”,這是一種略帶感情色彩的關係,然而實際上我們的關係中絲毫沒有攙雜任何私人性質。我們充其量衹不過在共同分享着一塊工作空間而已。
  事情就是這樣。
  令人沮喪的是,不僅德裏剋一個人跟我過不去。似乎所有的人都不想搭理我。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我是一名新來的雇員,我不認識任何人,為了盡快跟同事們熟悉起來,我努力嚮在走廊上遇到的每一個人點頭或招手致意,對他們說“你好”,“早上好”,“你最近好嗎”,但我的問候總是被人們所忽略。我感到自己遭到了冷落。偶爾也有人衝我擺擺手,或者嚮我微笑問好,但是這種情況太少見了,真他媽的見鬼。
  我的存在幾乎令那些計算機程序員們無法容忍。平常我不用跟他們打交道,但是剛開始的幾天裏,我不得不經常去他們的工作區,或者嚮他們分發備忘錄復印件,或者取回需要校對的文稿。而他們則竭力地冷落我,把我當成沒有感情、沒有人格的機器,或者一名衹知道幹活的奴隸。他們想藉此明白無誤地告訴我:他們鄙視我。
  有時我會在休息室裏偶爾碰到其中一位,我總是試圖打破堅冰,建立某種個人與個人之間的關係,可是我的嘗試無一例外地宣告失敗。我曾經跟那位名叫斯泰西。剋林的深膚色女人交談過兩次,我從她所說的以及沒有說出的潛臺詞中均能想象得到,我的前任是一位極受同事們歡迎的好人。在工作時間以外,他用社會通行的準則與程序員們進行交往,同每個人都保持着友好而融洽的關係。當她談起他時同樣抱有好感。
  很顯然,我在這裏衹不過是個二等公民。
  我希望自己比別人優越。我本來就應該比他們優越,他們是傻子、呆子,是一群畸形兒。我在他們的周圍感到十分不舒服,甚至有些恐慌。他們在真實的社會中有可能是失敗者,但他們在自己的世界中卻是正常人,而我纔是個被逐出族群的下等公民。
  我决定今後我的大多數休息時間獨自一人在辦公室裏度過。
  星期五,斯圖爾特交給我一項工作,讓我修改一份部門標準手册中的語法錯誤。我花了至少一個小時纔把那篇東西打印出來c我應該在中午之前完成這項工作。等我打印好之後,已經過了12點。
  等我最後復印完畢已經12點半了,我將它放在斯圖爾特的桌上便走出了大樓。
  今天早晨停在我的汽車兩側的兩輛寶馬車都不在了,我很容易就把車開出了停車場。別剋車裏已經沒有多少汽油了,從這裏到高速公路之間都沒有加油站,因此我决定去別處找一找。
  我想,我能在公路交匯處找到一傢殼牌或者德剋斯科或者別的什麽加油站。
  10分鐘後,我絶望地發現自己已經迷路了。
  我從來沒有在歐文市真正開過車。我開車去聖地亞哥時曾經途經歐文市,去海濱時從它的邊界經過。但是我從來沒有真正在大街上開過車,我不熟悉這裏的環境。當我嚮南部的埃默裏方向開去時,我為城市的單色調和相似性感到了吃驚。我開了好幾英裏,卻沒有遇到一傢商店和加油站,也沒有看到任何類型的購物中心,衹看見漫長的、綿延不斷的棕色磚墻後面那一排排一模一樣的棕褐色的兩層小樓。我經過了4個紅緑燈,在第5個路口轉彎。沒有看到一個熟悉的街道名稱,我繼續轉彎,嚮右、嚮左,接着嚮右、嚮左,希望能夠找到一個加油站,或者至少找到一傢零售商店,以便打聽加油站的位置。但是我衹看到矗立在每條大街兩側的棕色磚墻,我好像進入了一座迷宮般的科學幻想城。我開始擔心起來了,因為儀表盤上的指針已經掉到了最後一檔,即使如此我心裏仍然感到十分激動。這裏的許多東西是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歐文市是一個計劃性的社會:它分為商業區、居住區、農業區等幾個不同的社區,很顯然,商店和加油站一定是在某個特定的地區內。這個發現真讓我着迷。儘管我十分擔心汽油會用光,但在這裏我莫名其妙地感覺到心情十分舒暢。整齊劃一的、迷宮似的街道和建築模式簡直令我發狂,在我看來這幾乎是個奇跡。
  我終於找到了阿庫加油站,它位於路角的一個十分隱蔽的建築中,這棟建築和大街兩側那些棕色的磚墻塗着同樣的顔色,因此具有很大的欺騙性。我加滿了汽油,嚮工作人員打聽返回埃默裏該怎麽走。他的解釋簡單得令人驚訝:實際上不像我原來所想象的那樣,我所在的位置其實離公司並不很遠。我謝了他,掉轉車頭回去。
  我回到了辦公室。由於午間做了一次短途旅行,我感到輕鬆了許多,也快樂了許多。
  我對自己發誓,要利用更多的午餐時間來熟悉歐文市。
  時間在慢慢過去。
  我的工作枯燥乏味到使人麻木不仁的地步,後來當我瞭解到所有的工作實際上都毫無意義之後,情況便變得愈加糟糕起來。從我的觀察來看,自動化界面公司有沒有我這個人其實沒有任何區別。公司也許早該撤銷我這個崗位了,也許早就沒有人註意到這個職位的存在了。
  一天晚上吃飯時,我跟簡談起了這事兒。她試着說服我,並說如果仔細琢磨就會發現,大多數工作其實都是毫無意義的,“例如製造防臭鞋墊的公司,還有製作三明治和奧利奧巧剋力夾心餅幹的公司,它們究竟有什麽實際用途呢?其實沒有人需要那些垃圾。他們的工作無足輕重。”
  “對,不過人們總是要買東西的。他們需要那些東西。”
  “不錯,他們也需要購買跟計算機有關的一切。”
  “可是我既不製造計算機,又不設計、生産、開發、銷售……“
  “其實每個公司裏都有幹你這一行的人。”
  “它並不會因此而引人註目。”
  她註視着我,“你到底想要幹什麽?去非洲喂他那些饑餓的兒童?我認為你不是那種類型的人。”
  “我沒有說我要……”
  “那你究竟想說什麽?”
  我舉手投降。我不知道我想說什麽。我感到自己既無能又渺小。當一個人把支票拿回傢,實際上卻並沒有完成任何一項工作或者生産出任何一樣産品時,他會感到羞愧的。這種奇怪的感覺我無法明確地嚮簡表述。它令我感到不舒服,我不能忽視它的存在。
  儘管我不喜歡自己的工作,但也沒有厭惡到必須辭職的地步。在我內心深處,我感到這份工作衹是臨時性的,有某種東西一直在鼓勵着我,讓我一定要找到一份自己真正喜歡的職業。
  我跟自己說,這衹是在大學校門和真正的職業之間的一項過渡性工作。
  可是我並不知道究竟什麽纔是我的真正職業。
  我很快便明白了一件事,大公司裏的人們有一半時間是真的在工作,另一半時間裏他們裝出一副很繁忙的樣子。星期一我接受了本星期的工作後,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在星期三做完。
  我從電影和電視劇中看到,人們努力提前完成任務,又迫不及待地要求增加工作,最終感動了他們的上級領導,因此而得到了提拔。可是我早就看明白了,這種主動積極的工作精神在真實生活中不僅得不到鼓勵,而且還會招來怨恨。公司的統治者竭盡全力在保護他們自己的利益,多年來他們一直在潛心研究,工作和休息怎樣進行合理搭配才能使他們最舒服。如果我突然開始拼命工作,公司的勞動分配生産率麯綫將會下降。這會使我的上司臉色很難看,甚至上司的上司臉色同樣也很難看。我所要做的便是跟我的前任一樣,或者比他稍有改進。其實就是這麽回事。我應該填補那個預先為我設計好的位置,固守在它的疆域以內,嚴格地遵循等級制度下庸纔的提升原則。
  這就意味着我有許多空閑時間需要打發掉。
  我仿照他人的做法,很快便掌握了假裝努力工作的技巧。
  我發現辦法其實很多。當斯圖爾特或者班剋斯來辦公室檢查我的工作進度時,我盡量把文稿弄得嘩嘩作響,重新挪一挪桌子,或者在抽屜裏面胡亂摸索一通。我不知道德裏剋是否註意到我的伎倆,他即使已經註意到也沒有說什麽。我懷疑他也在玩着類似的把戲。因為每當公司領導或者部門上司出現在辦公室裏的時候,他也總是突然變得格外忙碌起來。
  我想念在學校讀書的日子,我經常回憶起過去的歲月。我的大學時代有許許多多樂趣,儘管畢業至今纔還不到半年的時光,從感情上說,那些日子卻好像已經距我十萬八千裏了。我發現我很留戀跟同齡人在一起的那些無所事事、滿街閑逛的悠閑歲月。我想起有一次我跟剋雷格。米勒一起在校園附近玩,那裏的小型超市有一個叫做“敏感區”的成人玩具店。那段時間我們一直在合用一輛汽車。剋雷格建議去商店裏呆一會兒,由於我從來沒有去過,出於好奇便答應了。我把車停在小型停車場,剛剛踏進超市的門,三位出納員和幾名顧客都轉過身來看着我們,“剋雷格!”他們同時喊起來。這使我想起了一個叫做“幹杯”的電視劇,酒吧裏的老主顧們含着熱淚齊聲高喊“諾曼廣我實在忍不住想笑。剋雷格局促不安地看了我一眼。這使我想起了一首歌中的歌詞:你的名字傢喻戶曉,你的感覺多麽奇妙!
  在自動化界面公司裏,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我至今還不清楚他們為什麽要雇用我,特別是斯圖爾特和班剋斯已經表現出了對我的鄙視,這就更讓我感到莫名其妙。
  我難道屬於某種按照比例招收的人員嗎?我難道恰好符合了年齡或者族群方面的錄取條件嗎?我無從得知。我衹知道假如雇用人員的决定權掌握在斯圖爾特或班剋斯手裏的話,我是斷然得不到這份工作的。
  我很少見到特德。班剋斯,但是他有時會抽空來部門進行檢查。每次見到我時他總是毫無來由地、粗暴無禮地傷害我的感情,經常用有辱人格的口吻評價我的頭髮、領帶、走路姿勢,以及凡是他能夠想象到的一切。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樣做,衹是盡量裝作沒有聽見他的無理取鬧,對他置之不理。
  羅恩。斯圖爾特不是一個可以隨便置之不理的人。他不像班剋斯那樣赤裸裸地表達出對我的厭惡和無禮,從表面上看來,他甚至對我有些彬彬有禮,但是他身上有某種東西使我感到忍無可忍。他說話時總是流露出一副傲慢的神態。儘管他的語氣十分愉快,但他竭力設法讓我知道,他在智力和地位方面比我優越得多,他跟我談話已經給了我很大的面子。
  更使我感到憤怒的是,當我跟他談話時,我總是無法擺脫掉他比我優越、聰明、有趣、經歷復雜的看法,似乎他一切方面都比我強。儘管我們的談話總是在平等友好的氣氛中進行,但是實際上卻在暗中講述着另外的故事,我感到自己的舉止就像一個下賤的奴才。儘管我痛恨自己的行為,我卻無法做出別的選擇。
  我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得了偏執癥。也許班剋斯和斯圖爾特其實對每個人的態度都是同樣的。
  不。班剋斯有時跟程序員們開玩笑,有時跟女秘書和速記員們打情駡俏。斯圖爾特對他手下所有的人都十分友好,他甚至跟德裏剋輕鬆愉快地聊過天。
  我是惟一置身於敵對陣營中的人。在我被雇用一個月後的某一天,我聽到斯圖爾特和班剋斯在辦公室外面的走廊裏談話。
  他們站在我的門口大聲地說着,似乎故意希望我聽見他們談些什麽。
  我的確聽見了。
  班剋斯說:“他幹得怎麽樣?”
  “他不是我們圈內的人。”斯圖爾特說,“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盡快對程序熟悉起來。”
  “我們這裏容不得溜姦耍滑的人。”
  我距離第一次匯報工作還有一個多月。他們極力想激怒找。我清楚這一點,我感到無比憤怒。我不能將這些無妄的譴責背負在自己身上。我起身走出了辦公室,來到走廊裏,“兩位先生,”我衝着他們說道,“我完成了你們佈置給我的所有工作,並且是在規定的時間以內完成的。”
  斯圖爾特溫和地看着我,“那就好,瓊斯。”
  “我聽見你們說了一些關於我的話……”
  班剋斯寬宏大量地笑了起來,完全是一副無辜的樣子,“瓊斯,我們並沒有談到你呀。你怎麽會産生這種想法呢?”
  我看着他。
  “你為什麽要偷聽我們的私人談話呢?”
  我無言以對,不回答問題作為一種防禦措施並不能算過分。
  於是我便閉上嘴巴,假旗息鼓,面色通紅地回到了我的辦公室裏。德裏剋正坐在他的座位上竊笑。
  “這是你應得的下場。”他說。
  你這人渣,我想對他說。你想找死?你這狗雜種。
  但是我沒有理睬他,擰開鋼筆,開始工作。
  那天夜晚當我回到傢時,簡說她想隨便去個什麽地方,做些什麽事情。自從我找到工作以後,我們就再也沒有出過門,長期幽閉使她難以忍受,她表現出坐立不安的樣子。說實話,我也有同樣的感覺。我們决定出外度過一個夜晚。
  我們去了巴爾博,在蟹菜館吃了晚餐,每人買了一碗蛤蜊海鮮雜燴湯,坐在餐館門外的餐桌上,一邊對過路的行人評頭論足一邊吃着晚餐。之後我們開着車,經娛樂城一直開到了半島的碼頭上,把車停放在碼頭旁的一個小型停車場裏。這裏始終是我們的兩人世界。在我們窮睏潦倒、沒有工作的那些日子裏,我第一次跟簡一起外出時來的就是這個地方。我們當時是在車裏過的夜。在我們確定關係後的最初兩年裏,我們連一張電影票也買不起,來這裏玩時,我們從娛樂城一直步行到碼頭,逛那些櫥窗式的衝浪商店和T恤衫商店,在遊樂場上觀看孩子們玩樂,跟在海灘上的小船後面走,我們能夠一直走到碼頭盡頭的魯比斯漢堡車那裏。當所有的遊客都離開了碼頭,所有的商店已經打烊之後,我們通常總是鑽回到別剋車上,在後座上做愛。
  現在當我們的汽車經過娛樂城時,我卻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我們現在已經買得起T恤衫,也買得起遊樂場的門票了。
  不過出於習慣,我們仍然什麽東西也沒有買,衹是手拉手地在人群中漫步。我們走過了一群身穿皮夾剋、靠在褪色的護欄上的朋剋青年,穿過一個提供住宿的港口遊艇售票事。空氣中充滿了漢堡包、比薩餅、炸薯條等各種食物的混合氣味,還能模模糊糊地聞到一股從港口飄散過來的魚腥味兒。
  我們走進了一傢貝殼商店,簡想要沙幣,我為她買了一隻。
  我們乘小船穿過海港,來到了巴爾博島,在小島上漫步了一個鐘頭,從冰激凌攤上買了香蕉冰棍,然後乘小船返回了碼頭。我們在停車場上就遠遠地聽到了音樂聲。在一傢夜總會門口的人行道上站着一群穿着講究的雅皮士,霓虹燈廣告在打開的大門和黑暗的窗口之間閃着五彩的亮光,上面寫着“影樓酒吧”,旁邊有一副挂有漢堡包樣品的篷帳,寫着“現在登場:桑迪。歐文”幾個字。我們在酒吧門口停住了腳步,欣賞着裏面飄來的音樂。樂麯簡直太奇妙了,那是一支用薩剋斯吹奏的爵士樂,不斷交替變換的旋律時而熱烈時而平靜,間或加入尖細而飄忽不定的鋼琴伴奏音。這支麯子跟我以前所聽過的都不一樣,整個樂麯散發着迷人的扭力。我們站在人行道上靜靜地傾聽了十幾分鐘,後來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多,我們纔戀戀不捨地離開了。
  我們沒有回到汽車裏,而是繼續沿着傾斜的人行道嚮碼頭走去。魯比餐館是個閃閃發亮的正方形的小型建築,它的背後是夜色茫茫的大海。碼頭沿岸站滿了漁民,到處是成雙成對散步的人。一群黑頭髮、深色皮膚、身穿黑色服裝、講一口西班牙語的女高中生從我們身邊走過;一位手拿釣魚竿的老人坐在一把破舊的長沙發上;一時穿着過於講究的男女正靠在欄桿上熱烈地擁抱、親吻……微風從遠處吹來了音樂聲,它隨着我們的腳步四處蕩漾。不知為什麽,我覺得我好像已經不在奧蘭治縣,而是在某個更加美妙的地方,好像進人了電影裏南加州的美麗景色,空氣那樣清新,人也特別友善,一切都是那麽美好。
  魯比餐館裏的生意十分紅火,一群等候進餐的客人站在餐館門外,裏面擁擠而狹窄,到處是正在用餐的人們。我和簡走到餐館後面,跟兩個漁民一起趴在欄桿上欣賞海洋的夜景。洋面是深黑色的,這裏的夜色比起內陸地區來更加黑暗、更加深沉。
  我註視着遠方,看見黑暗的洋面上有一艘小船在閃爍着孤獨的亮光。我將手搭在簡的肩膀上,背靠金屬欄桿,遙望着海灘。在建築工地和汽車燈光的輝映下,海港的天空變成了橘黃色,它掩蓋了真正的夜空。洋面,波濤聲聲,一浪蓋過了一浪。
  在電影《星塵記憶》裏有一幕場景,伍迪。艾倫在星期日早晨喝着咖啡,他的情人夏洛特。蘭普林坐在地板上看報紙。唱機正在播放路易斯。阿姆斯特朗錄製的《星塵》唱片。伍迪用一種不尋常的聲音說話,當時的場景、聲音、氣味以及所有的一切揉合在一起顯得那樣完美,在那一刻,那短短的幾秒鐘裏,他變成了一個極其幸福的人。
  那就是我跟簡一起在碼頭上時所體驗到的人生感覺。
  那便是幸福。
  我們在那裏站了一會兒,默默地享受着夜景,享受着在一起的快樂。沿着海岸綫望去,能夠一眼望見通往拉古納海岸的路。
  “我想住在離海岸很近的地方,”簡說,“我愛聽海水的聲音。”
  “哪個海岸?”
  “拉古納。”
  我點點頭。這衹不過是個夢想。我們兩人纍死也掙不到足夠在南加州海岸買套住房的錢,不過這可以作為我們今後的努力方向。
  簡有些發抖,她往我身上靠緊了一些。
  “天氣變冷了,”我摟着她說,“你想回傢嗎?”
  她搖了搖頭,“我們就這樣再呆一會兒好嗎?”
  “好。”我把她拉得更近了一些,緊緊地依偎着她。我們兩人共同沉浸在海水和夜的世界中,沉浸在拉古納海灘沿岸燈火輝煌的夜色之中。
  
  第4章 無端的鄙視
  我們仍舊住在加州大學布雷亞分校附近那套狹窄的公寓裏,但是我已經在考慮搬傢之事。現在我們買得起房子了,我再也不想應付那些喝醉酒的男孩兒沒完沒了的糾纏,他們總是從我傢門外的大街上成群結隊地走過,去參加一周一次的啤酒桶聚會,或者參加完以後從那裏出來。但是簡說她想留下,因為她喜歡我們的公寓。她除了上學以外,還在日托中心兼了一份工作,這裏離校園和日托中心都不太遠,所以對她來說十分方便。
  “此外,”她說,“萬一你突然丟了工作或者遇到其他一些事情,我們在這裏還能對付一陣,我交得起房租,我們可以一直住到你重新找到工作為止。”
  這是我的一次契機,對我的挑戰。當時我真該將有關工作的真相全部告訴她,並讓她知道我是多麽痛恨這份工作,接受它已經犯了一個錯誤,我希望放棄它,另找一份工作。
  但是我沒有說出口。
  我什麽也沒有告訴她。
  我不知道為什麽。並不是因為我擔心她會衝我發火。她也許會試圖說服我放棄這個打算,但是最終她會理解我的。我可以不傷和氣、不失等嚴地解决問題。談話結束後便沒事了。
  然而我不能這樣做。不願放棄這份工作並非因為我有職業道德恐懼癥,我並不崇尚某些抽象的觀念。由於我厭惡這項工作,認為自己並不具備這個崗位所要求的資格,因此始終無法置身於同事們的行列中。儘管如此,我仍然不能動搖自己的感覺——我應該繼續做這份工作。出於某種原因,我感到我應該在自動化界面公司工作下去。
  因而我什麽也沒有對她說。
  簡的媽媽星期六早晨來看我們。當她走進公寓的時候,我盡力裝出很忙的樣子,把自己藏在臥室裏,在簡的一位朋友送給我們的舊縫紉機上弄出震耳欲聾的響動。我從來都不怎麽喜歡簡的媽媽,她也從來沒有喜歡過我。我得到這份工作以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她。儘管簡已經將我終於找到一份全日工作的事告訴了她,她也裝出很高興的樣子,但是我能看得出來,她心中被某種東西激怒了。她又少了一個批判我的理由,同時也少了一個教訓簡的藉口。喬治亞,或者她自己喜歡被人們所稱呼的喬治,這是一個正在滅亡的種姓,馬提尼酒的故鄉中最後的傳人。那些特別能喝酒的粗野女人總是用粗重而沙啞的嗓音說話,那種聲音在我童年時代在偏遠地區曾經十分流行。她們還喜歡用男人的明稱來稱呼自己:吉米,格裏,威利,菲爾。當我知道這就是簡的媽媽時,我簡直嚇了一跳。我曾經認為,看一看媽媽就會知道女兒最終會是什麽模樣。我不得不承認,我的確在簡身上看到了一些喬治的影子。但是簡的身上完全沒有她那種粗護的氣質。她比她媽媽顯得更加溫柔、善良、美麗,兩個人之間的差別十分明顯,而且我也知道,“歷史不會重複。”
  我在縫紉機上製造出了最大的噪音。我有意在透露一個信息:我不想聽見那些廢話。但是在哐當嘔當的喧鬧聲中,我仍然能夠聽見喬治那種飲酒過度所造成的沙啞嗓音:“他還是一個無名之輩”,“沒什麽本事”等等,她還說我是個“失敗者。”
  我一直等她離開後纔走出了臥室。
  “媽媽真的為你感到高興。”簡拉着我的手說道。
  我點了點頭,“一點不錯,我全都聽見了。”
  她看着我的眼睛,笑了,“好吧,我為你高興,這總該行了吧?”
  我吻了吻她,“這對我已經足夠了。”
  我去上班。斯圖爾特自鳴得意的傲慢態度變成了更加直接的鄙視。有些事情正在悄悄地發生着某種變化。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是我對他的所作所為惹惱了他,還是他的私人生活中發生了一些事件,總之他對我的態度明顯地改變了。表面上的文質彬彬已經蕩然無存,現在衹剩下絲毫不加掩飾的敵意。
  這一次斯圖爾特沒有像往常那樣,星期一打電話通知我去他的辦公室,嚮我交待下一個星期的工作任務。斯圖爾特開始把工作留在我的辦公桌上,上面夾着一張紙條,告訴我應該做些什麽。那張紙條通常總是寫得內容不完整或者含混不清,儘管我最終能夠抓住要領,有時卻對他的要求摸不着頭腦。
  一天早晨,我發現我的辦公桌上堆着一大堆過時的計算機用戶手册。據我對計算機的瞭解來看,這些手册是一種本公司從未出現過的鍵盤和終端機的使用說明。斯圖爾特在留言條上衹寫了兩個字:“修改。”
  我不知道該怎樣修改,因此就從最上面拿起一本用戶手册以及那張便條,去了斯圖爾特的辦公室。他不在。但我聽見了他的聲音,我聽得出來,他正在走廊上跟一位名叫艾伯特。康納的程序員津津有味地聊着上周末剛剛看過的一部動作片。我站在那裏等候着。康納不斷地擡頭看我,顯然想暗示斯圖爾特,我有事找他。但是斯圖爾特繼續跟他慢條斯理地、詳細地敘述電影中的情節,故意對我視而不見。
  最後我清了清嗓子。那聲音既溫和輕柔,又文質彬彬,而且帶有試探性。出乎意料的是我的上司被激怒了,好像我用污言穢語辱駡了他,“你能不能在我們談話的時候不要打擾?我的上帝,你難道沒有看見我有事嗎?”
  我退後了一步,“我衹想……”
  “你衹想閉上作的臭嘴。我真討厭你,瓊斯。我討厭你這廢物。你放明白些,你的試用期還沒有結束。我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以解雇你。”他瞪着我,“聽懂了嗎?”
  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是我其實心裏明白,他衹是在虛張聲勢地嚇唬我。也許這就是斯圖爾特最近經常欺負我、有意冷落我的原因。但是他和班剋斯都無法使我相信,他們能夠隨心所欲地對我進行控製。假如他們說的都是真話,我早該在幾星期之前就被他們解雇了。也就是說,現在我已經不大可能被他們解雇了。職位比他們更高的人才有權對我發號施令,而他們無權做出任何决定。他們盡可以大喊大叫、欺軟怕硬,也可以趾高氣揚、狂妄自大,但是假如事情做得過了頭,他們的真實嘴臉必然會暴露無遺。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我衹想知道我應該修改哪個部分。
  從便條上看不出來。“
  康納看着我們。他也被斯圖爾特爆發的脾氣嚇壞了。
  “你應該修改用戶手册。”斯圖爾特慢條斯理地、故意怒氣衝衝地說。
  “用戶手册的哪個部分?”我問。
  “所有的部分。如果你能受纍通讀一遍我放在你桌上的那些手册,你就應該註意到、我們早已不用那種硬件係統了。我要你把用戶操作方法修改為我們目前使用的係統操作方法。”
  “我該怎麽做?”我問。
  他盯着我的眼睛,“你是在問你該怎麽做自己的工作嗎?”
  康納變得越來越不安了,他衝我點了點頭,“我會教你。”他提議。
  我感激地看着他,對他笑着表示了謝意。
  斯圖爾特不滿地看了程序員幾秒鐘,但他什麽也沒有說。
  我跟着康納來到了他的工作間。
  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得多。康納給了我一大堆自動化界面公司最近剛剛購進的計算機用戶手册。他讓我復印一下,裝進活頁夾中,然後把它們分發給公司各部門。
  “你的意思是說,我衹需要用這些新用戶手册替換那些舊的就可以了嗎?”我問。
  “說得對。”
  “那麽,斯圖爾特先生為什麽要讓我修改用戶手册呢?”
  “這衹是他的說話方式而已。”程序員抽了拍那本新用戶手册的封面,“不過這本書用完之後一定要還給我,我有用。你應該在辦公桌上找一份雇員名單,好知道每個部門需要幾份。加布手裏總是有最新的部門員工名單。”
  加布是我的前任。除了待人友善和爽快以外,他顯然還是一個井然有序的、工作效率很高的人。
  “多謝了。”我對康納說。
  “別客氣。”
  我舔了舔嘴唇。實際上這是我與我的工作夥伴第一次做正面接觸,我除了衹想把這種接觸繼續保持下去以外,別的什麽願望都沒有。我試圖在這種和諧的基礎上跟康納建立起某種關係。但是我不知道該怎樣實現這個願望。我想,也許我剛纔應該試着繼續我們的談話。我應該問他在忙些什麽,並試着跟他談一些與工作無關的話題。
  但是我卻沒有這樣做。
  他回到了他的終端機旁,我也回到了我的辦公室裏。
  後來我在休息室的可樂機旁見到了康納。當我看到他之後便對他微笑,並招手致意,但是他卻好像沒有註意到我似地背轉身去。我感到尷尬極了,立即拿起飲料離開了休息室。
  午餐時,我看到康納跟帕姆。格林一起離開了辦公室。我站在走廊上目送他們乘電梯下樓,他們卻沒有看到我。我開始懼怕午餐了。我已經意識到,我可能會永遠獨自享用午餐了。我寧願取消這一個小時的午餐時間,連續工作8個小時,在一天結束時提早一個小時回傢。我不需要每天用60分鐘時間證明我的同事們如何看待我,工作本身已經夠令我沮喪了。
  更加讓我無法忍受的是,似乎每個人都有一個午餐夥伴。
  是的,每一個人,甚至像德裏剋這種我認為應該遭到普遍排斥的人,居然也有人願意跟他一起用餐。那是樓上某個部門的一名矮胖的、長得像衹癩蛤蟆似的男人。惟獨衹剩下我自己。上班時對我不錯的那些秘書們在去午餐之前都出於禮貌地嚮我擺擺手,說聲再見,甚至連問都不問一聲我是否願意跟她們一起去,也許她們猜測我的午餐已經早有安排了。
  也許並沒有。
  無論是出於什麽原因,總之我感到自已被冷落了。沒有人邀請我。我在自己的辦公室裏被所有的人遺忘掉了。
  我必須承認,秘書們對我的態度比起別人來好得多。我們的部門秘書霍普總是對我十分友好。她溫柔、善良、和藹,永遠像一位典型的祖母,她每天都以歡快的笑臉和一聲誠摯的“你好”嚮我致意。每個星期五下午她都要詢問我的周末安排;星期一早晨總是關心我的周末計劃是否順利實現,每天晚上離開之前還要說聲再見。
  當然,她對部門內所有的人都同樣友好。她跟每個人談話,好像她喜歡所有的人,但是這並沒有使她對我的關註攙雜任何虛假的成分,也不會減低我對她的感激之情。
  同樣,速記中心的弗吉尼亞和路易斯對我也很寬容和公道,她們的態度與我們部門的所有人都截然不同。
  也許跟大樓裏所有的人都截然不同。
  大堂裏的那位保安儘管樂呵呵地跟出入自動化界面公司的每一個人打招呼,卻依然對我不理不睬。
  在簡面前,我繼續對我每天的工作進行一番中性的評論。
  我可以告訴她我跟斯圖爾特的煩惱,並對一些重大問題發發牢騷;但是我把我每天遇到的睏難、我無法跟工作夥伴融洽相處以及遭到社會擯棄的感覺統統埋進了心靈深處,沒有告訴她。
  這個十字架必須由我自己背負。
  在我分發了那些計算機用戶手册一周後的某一天,斯圖爾特手裏晃着一張藍色備忘錄走進我的辦公室。我當時正在利用休息時間看《時報》,斯圖爾特啪地一聲將那份備忘錄扔在報紙上,“看看這份材料。”他對我說。
  備忘錄是財務處寫來的,它要我們再送去一份計算機用戶手册,因為他們最近新添了一臺終端機。我擡起頭來看了看斯圖爾特,“好的,”我說,“我再找一份給他們送去。”
  “這不太好,”斯圖爾特說,“你開始就應該知道他們需要多少。”
  “我手裏衹有加布留下的雇員名單,”我告訴他,“我不知道他們新添了一臺計算機。”
  “你應該知道,因為這是你的責任。你應該嚮每個部門的負責人咨詢一下他們到底需要多少,而不要依賴那些過時的名單。
  你簡直把事情弄得一團糟,瓊斯。“
  “我很抱歉。”我說。
  ““你很抱歉?這件事會反映到我們部門領導那裏。”他拿起了備忘錄,“我必須嚮班剋斯匯報,讓他决定對你采取什麽措施。
  你盡快把用戶手册給財務處送去。“
  “我會送去的。‘俄說。
  “你最好現在就去。”
  從那天起,我的日子便開始越發難熬了。
  回傢之後情況也好不了許多。當我到傢時,簡正在做漢堡雜燴飯,同時在看重新播出的黑色幽默喜劇《軍事外科醫院》。
  我一直都很討厭漢堡雜燴飯,可是我從來沒有告訴過簡,而這種事情僅靠她的想象力是永遠想象不出來的。
  我走到電視機旁,換了一個頻道。我雖然喜歡這部老掉牙的喜劇片,可是我更喜歡看新聞,我寧願從一進傢門那一刻起一直看到黃金時間。如果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每天發生了什麽事,什麽地方又發生了些什麽災難,我會感到坐立不安,而簡似乎並不在意這些,她甚至在看新聞的時候也衹關心電影預告,她喜歡看一些重播的電視劇或者有綫臺的電影。
  這曾經是我們之間大多數爭論的導火索。
  她知道我現在的處境,她也知道我的感受。我無法使自己不認為,她今晚對電視節目的選擇簡直就是一次蓄意挑釁,她在試圖激怒我。通常在我走進傢門的時候,電視總是在新聞頻道上。今晚她卻沒有這樣做。我感到自己好像挨了重重的一記耳光。
  我看着她,“為什麽不看新聞?”
  “我今天參加了一場考試。我實在太纍了,想看一些輕鬆的娛樂節目,不想再費腦子了。”我理解她的感受,當時如果對她謙讓一些就不會有事了。可是我仍然在生斯圖爾特的氣,我想我總該把這口氣撒到什麽人的頭上。
  我們終於爆發了一場惡戰。
  我們吵得很兇,幾乎打了起來。之後雙方道了歉,接着又是接吻又是擁抱,最後終於和解了。她進廚房繼續做她的飯,我在起居室裏看我的電視新聞。我甩掉了皮鞋,躺在長沙發上。我意識到,我還沒有對她說我愛她。
  她也沒有對我說她愛我。
  我把這個問題考慮了一會兒。我的確愛她,而且我也知道她愛我,可是我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過這個字眼兒了。
  過去我們還經常說,奇怪的是,儘管那時我告訴她我愛她,但是我並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的愛。這三個字既空洞又陳腐,甚至還有些虛假。第一次說出口時感到它代表了一種希望而不是承諾。後來的感覺和以前並沒有什麽兩樣,既沒有快樂,又沒有寬慰,衹是模模糊糊地感到一絲不安,好像自己對她撒了謊,擔心遲早會被她發現。我不能斷定她的感覺如何,但是對我來說“愛”是一個轉換詞,它用一種能夠被接受的方式把男女之間的朋友關係轉換為同居的情人關係。它雖然十分必要,但是卻不一定那麽真實。
  我們搬到一起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說過這個字眼兒了。
  她也不再說了。
  但是我們的確相愛,而且比以前愛得更深了。它是那種……它不是我們所想象的那種愛。我們欣賞着相互陪伴的生活,在一起感到很開心,但是當我下班回傢時,我並不像電影上表現的那樣,為她脫掉衣服,把她放在地板上,隨時隨地跟她瘋狂一下,她也不是面帶微笑,身穿三點式泳裝迎接我回傢。我們的生活並不是小說、電影、音樂和電視嚮我們所展示的那種夢幻般的浪漫的愛情生活。儘管它是美好的。但是並不那麽十全十美,也不是每時每刻都令人動心。
  吵架之後,我們甚至都沒有像平常那樣瘋狂地做愛。
  不過那天夜晚我們仍在臨睡前做愛了,而且還不錯。我感覺很好。我甚至想告訴她我愛她。我當時真的想說。
  可是不知為什麽我卻沒有說出口。
  
   掃描校對
第二部分
  第5章 被遺忘的人
  上班以後,我的工作變得更加繁重了。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也許我以前的任務完成得十分出色,足以證明我能夠承擔更加艱巨的工作,或者高層的人物决定讓我增加一些工作分量,通過工作獲取報酬。無論是出於什麽原因,我第一次得到了一個起草新聞發佈稿的工作,然後又是一次,接着便是為文本係統指令寫一份概述。
  當我嚮斯圖爾特交上第一份兩頁稿紙的新聞發佈稿時,他沒有做出任何評價。在第二份新聞發佈稿中,我試圖盡量減少廣告式的表達方式,通過更加積極的、新聞報道式的風格加強了對産品的正面描述。這一次他又沒有做出任何評價。
  概述是一種很難寫的文章。這篇文稿需要說明文本創立係統能夠完成哪些工作,在不必掌握詳細技術的情況下怎樣進行操作等等。我花了將近一個星期纔寫完。寫完以後我又復印了一份,交給了斯圖爾特。他讓我放在辦公桌上。
  一小時後,他打來了電話。
  我拿起了話筒,“你好。軟件處。我是鮑勃。瓊斯。”
  “瓊斯,有些東西我想讓你加進文本創立係統概述之中。我在你交來的文稿上做出了標記,你拿去打印一下。”
  “好的。”我說。
  “你打好後送來,我再檢查一遍。在交給班剋斯之前必須經過我的同意。”
  “沒問題。我會……”我剛開始說。
  咔啦一聲,電話已經被他挂掉了。
  我坐在座位上,聽着電話機的聲音。你這畜生,我想。我把話筒放進電話機座,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那份概述。真是莫名其妙。他居然用電話跟我說這種事情。這簡直無法解釋。他想要修改我寫的東西,那就直接修改好了,他可以讓我把修改稿再打一遍,為什麽要花言巧語地打電話呢?其中必然另有原因,衹是找無法知道罷了。
  德裏剋看着我,“當心你的屁眼兒。”他說。
  我從這個老傢夥的語氣中一點也聽不出來,他究竟是在恐嚇我還是警告找。我想問問他,但是他顯然已經把我忘在了一邊,埋頭在一張打印紙上亂寫一氣。
  那天是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之後,轉眼到了星期一,接着是星期二,然後又是一個星期三。我仍然沒有收到斯圖爾特、修改好的概述,我走進了他的辦公室。
  他坐在桌旁。門是開着的,我看見他正在閱讀一份《計算機世界》。我輕輕地敲了敲門框,他擡起了頭。他一看見我便皺了皺眉頭,“你有事嗎?”
  我神經質地清了清嗓子,“請問,哦,你看完我寫的概述了嗎?”
  他註視着我,“什麽?”
  “我上個星期寫的那篇關於文本創立係統的概述。你說你會交給找的。你說需要加進去一些新的內容。”
  “不對,我沒有說過。”
  我不安地改變了話題,“哦,我以為你說過在交給班剋斯先生之前,必須經過你的批準。”
  “你到底想幹什麽?每完成一項任務之後都想聽到我的表揚嗎?我現在就告訴你,瓊斯,我們這裏不是這樣做事。如果你認為我會允許你在這裏沒事找事、等待某種奬勵的話,你已經得到了另外的評價。這裏從來沒有人僅僅因為完成了自己應該完成的工作而得到過~衹奬杯的。”
  “事情不是這樣。”
  “那麽事情究竟是怎樣的?”他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麽。我心神不寧。我一點兒也沒有想到他能如此徹底地否認了他交代給我的事情,我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對不起,”我嘟噥着,“我一定是誤解了你的意思。我想我該回辦公室了。”
  “你的確該回去了。”
  這不可能是我的想象,當我離開時我聽到他格格地笑出了聲。
  我回去後,看到一張霍普放在我桌上的留言條,是用她那個私人記事本上的粉色紙寫的。我拿起紙條,讀着上面的留言:“今天是斯泰西的生日。請在生日賀卡上簽名,並轉交給德裏剋。午餐見!”留言條上有一張生日賀卡,封面是一群手舞足蹈的叢林動物卡通。賀卡的落款寫着:“全體同人敬賀!”
  我打開賀卡,看到了簽名。除了斯泰西之外,所有的程序員都簽了名,有霍普、弗吉尼亞和路易斯。每個簽名下面都有一句簡短的問候。我一點兒也不認識斯泰西,但我還是拿出筆,寫下了“祝你生日快樂!”幾個字,並簽上了我的名字。
  我把賀卡遞給德裏剋,“午餐幾點開始?”我問道。
  他從我手裏接過賀卡,“什麽午餐?”
  “我想是斯泰西的生日聚會。”
  他聳了聳肩膀,沒有回答我,簽過名之後,便把賀卡裝進了信封裏。他無視我的存在,拿着賀卡大步流行地走出了辦公室。
  我想對他說點兒什麽,讓他知道他是一個多麽不懂得體諒人的蠢貨,但是跟以往一樣,我什麽也沒有說。
  10分鐘之後,我的電話鈴響了。我拿起了話筒。是班剋斯。他讓我到他的辦公室去一下。自從第一天起我就再也沒有進過他的辦公室,因此我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我可能被解雇了。我不知道為什麽,但是我估計班剋斯和斯圖爾特最終達成了一種默契,對我被解雇一事做一個似是而非的解釋。
  我在等候電梯時心情很緊張。儘管我不喜歡我的工作,但是我也不想失去它。我目不轉睛地盯住金屬門上面的光電數字,手心滿是汗水。假如班剋斯沒有叫我去他的辦公室就好了。
  我想,假如我被解雇的話,我寧願他們用書信的方式通知我。我當面應酬和跟人打交道的能力始終很差。
  電梯門打開了,一位身穿鮮亮印花裙的中年女人從電梯中走出來之後,我立刻走了進去,按亮了五樓的按鈕。
  班剋斯正坐在那把巨大的皮椅上等候我的到來,我過去時他既沒有嚮我問好,也沒有站起來,衹是示意我在椅子上就座。
  我想在褲子上擦一擦手心的汗水,但是他的目光正在直視着我,那樣做太明顯了。
  班剋斯挺直了腰桿,“羅恩跟你談過有關地質庫商務軟件的事情嗎?”
  我眨了眨眼睛,呆呆地看着他,“哦……沒有。”我說。
  “那是一種地質庫係統,我們打算將它開發到城市、鄉村以及地方政府。你瞭解地質庫係統是什麽東西嗎?”
  我搖了搖頭,仍然不知道他究竟想跟我說什麽。
  他惱怒地看了我一眼,“地質庫是地質科學數據庫的簡稱。
  它可以使用戶……“
  可是我已經聽不見他在說什麽了。我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會失去這份工作了。我正在接受~項重要的任務,要為新的計算機係統寫一本用戶指令。我不再需要對過時的說明書進行改頭換面的工作,而是完整地寫出一本用戶手册。
  我不會被解雇了。我得到重用了。
  班剋斯停住了談話,看着我,“你不想記錄一下嗎?”
  我看着他,“我沒有帶記事本。”我承認了。
  “我這兒有,”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從寫字檯最上面的抽屜裏拿出了一本黃色公文紙,遞給了我。
  我從兜裏掏出筆來,開始做記錄。
  一小時後,當我回到辦公室時已經門點半鐘了。德裏剋已經離開了。我把我做的記錄和班剋斯交給我的材料放在辦公桌上,去了霍普的工作站。她也走了。
  程序員們全都不在了。
  弗吉尼亞和路易斯也離開了。
  他們都去了斯泰西的生日聚會。
  我像往常那樣一直等到12點一刻,直到大樓裏所有的人都離開之後,開車去了麥當勞餐館。我讓他們把飯送到車上,開車去了附近的街區公園,在那兒吃完了午餐。他們沒有等我一起走,這傷害了我的感情。我不知道為什麽要生氣。我並沒有期望得到太多,但是他們確實讓我在賀卡上簽了名,霍普給我的留言條上還寫着“午餐見”幾個字。我猜想我不該把自己當成一個真正受歡迎的人物。我取掉奶酪包裏的泡菜,看着車窗外一對對少男少女在草坪上擁抱接吻,一邊吃奶酪包一邊欣賞着收音機裏的音樂。
  我開車回到了公司,心情越發沮喪了。
  他們因為聚餐而推遲工作半小時。正當我從一個辦公桌到另一個辦公桌,逐個分發內部電話本時,弗吉尼亞和路易斯從我身旁經過,往速記中心方向走去。她們走得很慢,雙手放在顯然由於吃得過多而鼓脹的胃部。
  “我吃多了。”路易斯說。
  弗吉尼亞點了點頭,“我也是。”
  “怎麽樣?”我問得太直截了當了。我想讓她們因為沒有等我而感到羞愧。
  弗吉尼亞看着我,“你說什麽?”
  “聚餐怎麽樣?”
  “你是什麽意思?”
  “我衹是覺得好奇罷了。”
  “你不也在那裏嗎?”
  “不,我沒有。”
  路易斯皺了皺眉,“可是你明明去了呀。我還跟你說過話呢。我還告訴你我的女兒遇到了一場災難。”
  我眨了眨眼睛,“我真的沒有去。我一直都在這裏。”
  “你肯定嗎?”
  我點點頭。我當然肯定。我知道我在哪兒吃的午餐,我也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麽。不過我仍然感到一陣陣發冷,覺得很不舒服。我産生了一個荒謬的想法,一定是我的幽靈替我參加了聚餐,結果她們錯以為是我去了。
  “哦,”路易斯搖搖頭說,“這太離譜了。現在我不敢發誓說你去了。”
  我遭到了所有人的冷落。
  開始我還沒有註意到它的範圍,因為公司並不是一個快樂的大家庭。它是一個非私人性質的辦公處所,即使是朋友之間,除了在走廊上簡短地互道一聲“嗨!”之外,沒有多少機會在一起談話。
  但是人們的舉止使我感到他們根本沒有註意到我的存在。
  我試着忘掉這個想法,盡可能不讓它影響我的情緒。可是它卻時時刻刻都在折磨着我。每一個工作日,在辦公室裏跟德裏剋度過的每一天,每一次穿過大廳,每當消磨休息時間和午餐時間,都會令我想起它。
  過多地考慮這些問題似乎沒有什麽實際意義,似乎有些過度自我專註的傾嚮。我的意思是說,第三世界國傢裏每天都有許多人死於一些現代科學完全能夠治愈的疾病,在我們自己的國傢裏每天都有許多人無傢可歸、饑腸轆轆,我卻在這兒為自己和同事們之間的不和諧關係而愁眉不展。
  可是每一個人都面對着不同的現實問題。
  在我的現實中,這個問題確實很重要。
  我考慮過跟簡談一談。我的確想跟她談,甚至連怎樣談都計劃好了,但是最終還是沒有付諸實現。
  星期五下午四點,霍普照例用她習慣的方式為我們發薪。
  當她把信封遞給我時,我嚮她表示了感謝,然後打開信封,取出了那張支票。
  錢數比平常少了60元。
  我看着支票上的印刷體數字,不知道應該怎麽辦。我轉身看着德裏剋,“你的支票有什麽問題嗎?”我問道。
  他聳了聳肩,“不知道,還沒看。”
  “請你看一眼好嗎?”
  “這不關你的事。”他告訴我說。
  “好極了。”我站起身,拿着我的支票,穿過走廊去了斯圖爾特的辦公室。跟往常一樣,他坐在桌旁讀着一份計算機雜志。
  我在門框上敲了一下,他沒有擡頭。我走了進去。
  他對我皺皺眉,“你來這兒幹嗎?”
  “我有一個問題,”我說,“我需要跟你談談。”
  “是什麽樣的問題?”
  有一把椅子是空着的,但是他並沒有招呼我坐下,所以我仍然站着,“找的支票上少了60元。”
  “我不知道這件事。”斯圖爾特說。
  “我知道。不過你是我的上司。”
  “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我應該對你一生中遇到的一切事情負責嗎?”
  “不,我衹是想……”
  “不要想。我對你那個不足挂齒的支票問題一無所知,而且實話對你說,瓊斯,我對此事一點兒也不關心。”他又拿起了雜志,開始閱讀,“如果還有問題的話,去找財務處好了。”我低下頭又看了一眼支票,註意到在票根位置有一些我原先沒有看到的東西。我清了清嗓子,“在時間一欄中寫着,我上個星期衹工作了4天。”
  “瞧,這下你該明白了。這就是你的薪水被減少的原因。問題總算解决了。”
  “可是我確實工作了5天。”
  他放下了手裏的報紙,“你能證明嗎?”
  “證明?你親眼看到我來了5天。星期一我幫你完成了IBM備忘錄,並將有關新型鍵盤的一頁內容重新打印了一遍;星期二你和班剋斯先生都跟我談了地質商務軟件的工作;星期三和星期四我將地質商務軟件的處理功能拉了一個清單;星期五我把完成的工作交給了你,並開始着手半月匯總係統的升級換代工作。”
  “別指望我每一分鐘都註意着部門中每個人的表現。實話對你說,瓊斯,財務部門從來沒有犯過這種錯誤。如果他們說你上個星期工作了4天,我衹能相信他們的說法。”
  他的目光又回到他的雜志上。
  我盯着他。這是一個奧威爾式的由於嚴酷統治而失去了人性的噩夢,一個真實生活中的第22條軍現(即無法逾越的障礙和無法擺脫的睏境)。我不敢相信它正在發生着。我迫使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許多年來,我已經對這種類型的理論産生了免疫力。我生活中所遇到的許多挫折教會了我要適應自己身處的現代社會。但是當事情真的發生時,我仍然感到懊惱萬分。
  斯圖爾特繼續對我視而不見,嘩啦嘩啦地翻動着雜志。
  他在暗自發笑。我真想一步跨到他的桌旁,用大嘴巴扇他的臉,直到打腫那張男孩兒般漂亮的臉蛋兒為止。
  我沒有揍他,而是轉身離開了他,直接嚮電梯走去。財務部在3樓,緊挨着人事部,當我從3樓走廊裏穿過時,我看見莉莎坐在櫃臺後面。我沒有理睬她,直接往會議室相反方向的主廳走去。
  我衹抱着一半兒希望,眼出納、會計,以及財務部主任分別談了話。他們要我找到斯圖爾特,讓他在我的工作記錄修改說明上簽字,主任為這一錯誤嚮我道了歉,嚮我保證在星期一為我補發那張支票的差額部分。
  我感謝了他,之後便離開了。
  回傢後,我把整個故事都告訴了簡。但是我無法將我的憤怒情緒、我在斯圖爾特臉上看到的那種無可奈何、對我不信任的神情以及他對整個體係完全信任的態度完全傳遞給她,無論我怎樣努力也無法使她理解我的感受,最後我終於因為她對我不表示理解而失去了耐心。我們兩人各自怒氣衝衝地去睡覺了。
  
  第6章 平庸之輩
  我不知道我的工作為什麽會對我和簡的關係産生影響,但是影響的確已經産生了。我發現自已經常無端地表現出失禮的態度,毫無來由地對她發火。我猜想大概是由於她沒有掉進這個低劣的、沒有發展前景的工作陷阱之中,而我卻被陷進去了。
  這太愚蠢,太不公道了——她仍然要上學,衹是利用業餘時間工作,她當然不能與我風雨同舟,苦樂共享。因此我也理所當然地會把怒火發地到她身上。我感到這樣做心中有愧。在我找不到工作而經常發火的那幾個月裏,她總是對我表示理解,從來沒有對我施加過壓力,衹是不斷地說一些支持我的話。我對她做了這些事以後,感覺糟糕透了。
  這使我更加遷怒於她。
  毫無疑問我一定是出了什麽問題。
  我剛剛找到工作的時候曾經給父母去過電話,但是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通過電話。儘管簡一個勁兒地要我去,我卻不斷地拖延時間。媽媽對我很支持,爸爸對我終於找到了一份工作也感到很高興。但是他們都沒有顯出激動的聲音,這使我有點兒尷尬。我不知道他們究竟希望我畢業後找一個什麽樣的工作,但是顯然要比現在這個好一些,不過如果現在跟他們討論工作問題,比起剛得到工作時會更使我感到難堪。
  我愛我的父母,但是我們的傢並不是那種最親密和睦的大家庭。
  簡和我也不像過去那樣親密了。不久前我們還共同擁有大學生特有的小小空間,我們的空閑時間總是在做同樣的事情,而且總是在一起度過。現在卻不同了,現在我們之間産生了隔閡。
  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了和諧,我從8點工作到5點,直到下班回傢,這一天的活兒纔算幹完。我讀報、看電視、放鬆自己。她星期二和星期四去夜校上課,9點以後才能回傢,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做作業或者為日托中心的孩子們備課。
  她的周末要麽在圖書館度過,要麽把自己理在臥室成堆的書籍裏面。
  我的周末是自由的,但是我仍然不習慣這一點。說句實話,我一個人的時候真不知道該幹些什麽。在大學時代,我或者去教室上課,或者去打零工,沒有課的時候就跟簡一起做作業。現在我有兩天無事可做,卻使我閑得發慌,不知該幹點兒什麽好。
  我們的房間裏衹有有限的事情可以讓我做,有限的電視節目供我觀看,卻有大量的時間使我可以閱讀。每一種事情很快便使我感到厭倦了,我意識到這些閑暇時光的寶貴價值。有時我跟簡在周末去食品雜貨店購物,有時去看一場日場電影,但是更多的是她做作業。我一個人打發時間。
  在一個星期六,我獨自來到了布雷亞市場。我在音樂精品店裏轉悠,後來買了一些錄音帶,並不是因為我喜歡它們,衹是因為無所事事。我在“西剋利農莊”店門口停住腳步,剛剛要了一些免費樣品,就看見剋雷格。米勒從一傢電子商店走了出來。
  我的精神突然為之一震。從畢業前開始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剋雷格了,我匆匆嚮他走去,一邊走~邊對他招手和微笑。他顯然沒有看見我,繼續往前走。
  “剋雷格!”我喊道。
  他停了下來,皺着眉頭看了看我。他一臉茫然的表情,好像根本不認識我似的,然後他回敬了我一個微笑,“嗨,好久不見。”
  他伸出手來,我們握了握,儘管看上去好像是在例行公事。
  “你現在在幹什麽?”我問道。
  “還在上學。我正在讀政治學的碩士學位。”
  我笑了起來,“還去‘敏感區’嗎?”
  他臉紅了。這令我很吃驚。我從來沒有見剋雷格為任何事情感到過難為情,“你在那裏見過我嗎?”
  “是你帶我去那裏的,難道你不記得了?”
  “哦,對了。”
  沉默了一刻,找不知道說什麽好,顯然剋雷格跟我完全一樣。我們感到很尷尬。這真是太奇怪了。他天生一張能侃會說的大貧嘴,衹要他在,從來都不會有冷場的時候。
  “哦,”他把重心從一隻腳挪到另一隻腳上,“我該走了。到了該回傢的時間了。我回去太晚的話,珍妮會殺了我。”
  “珍妮怎麽樣了?”
  “哦,還好,還好。”
  他點點頭。我點點頭。他看了看表,“哦,嗨,我最好是現在就走。能再見到你真高興,喔——”他看着我,立即意識到他所犯的錯誤。
  我盯着他的目光,我看出來了。
  他沒有認出我。
  他不知道我是誰。
  我感到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我感到我被……出賣了。我觀察他怎樣努力地回憶着我的名字。
  “鮑勃。”我輕輕說。
  “對,鮑勃。對不起。我忽然忘記了。”他搖搖頭,想以一笑了之,“我大概得了早老性癡呆癥。”
  我輕輕看了他一眼。忘記了?我們曾經一起摸爬滾打了兩年多。他是我在加州大學布雷亞分校時最親密的朋友。我有一兩個月沒有見他了,但是你他媽的總不至於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裏就把老夥計忘個一幹二淨吧?
  我現在纔明白過來,他為什麽一直很尷尬,還對我那麽拘謹。他不知道我是誰,想隨便跟我聊聊天來蒙混過關。
  我想他現在應該彌補一下剛纔的過失。他認出我了。他想起我是誰了。我猜想他現在應該無拘無束、毫無顧忌了;不再那樣費勁兒,那樣敬而遠之了,我們該重新開始大侃特侃了。可是他又看了一次表,冷漠地說,“對不起,我真的該走了。很高興見到你。”之後便走了,衝我飛快而冷淡地揮了揮手,迅速鑽進了人群中,離我遠去了。
  當他逐漸消失以後,我還在目瞪口呆地望着。活見鬼,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兒?我往左邊看了看。電子商店的櫥窗裏放着一臺電視機,裏面正在播放一條我所熟悉的啤酒廣告。一群走出大學校園的好朋友們拿着啤酒和炸薯片,正在電視機周圍觀看一場周末下午的橄欖球賽。男孩兒們都是那樣英俊瀟灑。
  性情溫和,他們在一起互相拍拍肩膀,敲敲後背,顯得格外悠閑舒適。
  我的大學時代可不是這樣度過的。
  那些男孩兒們坐在電視機周圍大笑的場景談出,被一杯滿得溢出來的啤酒代替了,隨之溢出的是啤酒公司的牌子。
  我在大學時代可沒有這樣一大群好朋友,可以整日一起廝混。我其實從來沒有過真正的朋友。剋雷格和簡就是我的一切。我的周末下午從來不是跟一大夥人一起看着橄欖球賽度過的,我總是一個人在自己的臥室裏學習。我一直盯着電視機,已經開始播放另一則廣告了。直到現在我纔意識到,我在加州大學布雷亞分校的這4年過得多麽孤獨。那些近鏡頭的媒體形象和持久的友誼對我來說衹不過意味着“形象”罷了。他們真實的一面永遠不會表現在媒體上。我從來沒有用瞭解小學、初中、高中同學的方式瞭解我的大學同學。大學時代是一種更加冷酷。
  更加非人格化的體驗。
  我回憶起我的大學課程,突然意識到我在完成全部學業的過程中,跟我的任何一位指導教師沒有過任何私人交往。我當然瞭解他們,但是這跟我瞭解電視角色沒有任何區別,這種瞭解僅僅來自觀察,而非互相交際。我懷疑這些教師是否還認得出我。他們各自認識我的時間衹有一個學期,即便這一個學期的認識也僅限於點名册上的一個號碼。我從來沒有問過問題,從來不在課後留在教室裏請求教師強化輔導,永遠坐在教室的中間位置。我始終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無個性特徵的無名之輩。
  原打算在市場裏多轉一會兒,看幾個別的商店,但是這會兒我已經不想再呆下去了。我想回傢了。我突然感覺到,沒有個性特徵、不留名姓、不被人註意、不為人相認地獨個兒在這些商店裏閑逛的感覺簡直太奇怪了。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想跟簡在一起。她可能還在忙她的學習,沒有時間過來陪我一會兒,但至少她知道我是誰,衹有這一想法還能使我得到安慰,並足以吸引我離開。
  當我開車回公寓時,我發現自己還在想着見到剋雷格的事情。我想找出原因,使它變得合乎清理,但是我不能。他對於我來說不僅衹是相識,一個衹在教室裏見面的傢夥。我們一起外出,一起做事。剋雷格並不健,除非他得了某種腦瘤或精神疾患,或者吸毒成病,他决不可能忘記我是誰。
  也許問題不在他那一方面。也許問題在於我這方面。
  這個似乎是最能解釋通的答案,即使想一想也使我害怕。
  我知道我並不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人,但是我難道枯燥乏味到了如此無可救藥的地步,甚至我的好朋友能在短短一兩個月的時間內忘記我是誰嗎?這個想法簡直太可怕了,它幾乎成了最令人無法忍受的倒黴想法。我並不是一個極端利己主義者,而且當然我沒有幻想過要在世界上留下自己有重大意義的印記,但是這仍舊使我想到,我的存在是如此沒有意義,生命將在完全不被人註意的過程中消失。
  當我到傢的時候,簡正在打電話,她在跟工作中認識的某個女孩談話,我進門的時候她擡起頭來對我微笑着。這使我感覺好多了。
  也許這方面的書我讀得太多了,我想。也許我的反應過於強烈了。
  我走進臥室,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我把自己研究了好一會兒,試着客觀一些,用別人的眼光來看待自己。我長得既不英俊,也不醜陋。我的淺棕色的頭髮既不長,又不短,我的鼻子既不大又不小。
  我看上去長相中等。我中等身材,中等身高,我穿中號衣服。
  我是個很中等的人。
  這種想法十分惱人。不能說我很吃驚,但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我覺得能夠這麽容易地、完整地把自己歸到某一類人中,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希望自己不是這種類型的人,希望我的性格中還有一些獨一無二的、不一般的、奇妙的東西,但是我知道我沒有。我是一個完全徹底的恐怖主義者。
  或許這個發現能夠解釋我的工作狀況。
  我努力將這種想法擠出大腦,匆匆走出臥室,回到了起居室裏。簡正在那兒學習。
  以後的幾天中,我敏銳地意識到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和所說的每一句話,我既驚恐又沮喪地發現,沒錯,我真的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尋常人。我和簡的對話千篇一律,我的工作從來都做得不好不壞。怪不得剋雷格已經不記得找了。我似乎在每一方面都表現平庸,整個兒就是一個容易被人遺忘的人。
  我在床上的表現也毫無個性嗎?
  一段時間以來,無論從哪個角度考慮,這個問題都讓我好不苦惱,甚至在我見到剋雷格之前,我心裏就已經開始嚼咕了;和簡在一起的時候,我偶爾就模模糊糊地感到害怕。現在即使沒有挑明,也已經很明確了,我知道這種想法不會離開我了。我試着把它從我心裏趕走,當我們兩人在一起時,一起吃飯、一起聊天、一起洗澡或者一起躺在床上時盡量不去想它,可是它折磨着我,它在我的大腦中已經從耳語發展為大喊大叫,直到我感到極度壓抑而把它發泄出來為止。
  星期六晚上,我們像往常那樣做了愛,是在“周末夜生活”節目開始之前,這時電視上正在播放半小時地方新聞。通常在作愛期間,我對我們的方式從來不做分析,從不考慮我們正在做什麽,為什麽要做,可是這一次我卻發現,我自己就像一臺攝像機似地站在遠處觀察着,我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多麽有限,全部反應都是照本宣科,所有發生的一切都是那樣枯燥乏味地皆在預料之中。我差點兒沒能堅持到結束。我不得不強迫自己集中註意力以便順利完成。
  後來,當我從她身上爬下來時已經精疲力盡,我沉重地呼吸着,目光呆滯地看着天花板,回憶着我剛纔的表演。我真想相信自己做得很漂亮,我真正是一匹性欲旺盛的上等種馬,但我知道我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種人。我很平庸。
  我回頭看了看簡。即使是現在,或者說特別是現在,她渾身上下是性高潮帶來的燥熱和汗水,潮濕的頭髮擾成了一團,她看上去美極了。我一直就知道,她能做得比我好得多,她那麽漂亮,聰明,有趣,能夠吸引比我強得多的男人,我突然醒悟到這一點,心裏感到十分痛苦。
  我輕輕地、試探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怎麽樣?”我問道。
  她看着我,“什麽?”
  “你……來了嗎?”
  “當然了。”她皺了皺眉頭,“你是怎麽啦?一晚上都愁眉不展。”
  我想對她解釋我的感受,但是我不能。
  我搖搖頭,什麽也沒說。
  “鮑勃?”她問道。
  我想我所需要的是信心,是聽她親口對我說我很了不起,我是獨一無二的,可是在我的內心深處我卻聽到她說:“即使你是一個中庸的男人我也愛你。”以此來消除我的恐懼。這不是我想聽到的。
  她母親的聲音在我的頭腦中回響:“……沒本事的傢夥……
  無名之輩……“
  這就是我的感覺。
  我很想知道,假如她遇到一個比我更有技術、更會花言巧語的人,那時會發生些什麽。
  我甚至連想也不願想這個問題。
  “我……愛你。”我說。
  她看上去吃了一驚,她的表情變得溫和了,“我也愛你。”她吻了我的嘴唇、鼻子、前額,我們擁在一起,把毛毯往上拉了拉,看着電視入睡了。
  
  第7章 孤獨
  對自己平庸才能的瞭解,似乎衹能加快我嚮陰暗角落隱退的速度。甚至連霍普也不太答理我了,除非我首先嚮她問候,居然有幾次她甚至不知道我是自動化界面公司的雇員。在公司裏我好像已經變成了一個黑影,一個鬼魂。
  天氣開始變了,一天比一天熱了起來,夏天到了。我感到憂鬱和悲哀。陽光燦爛的日子總是使我有這種感覺。美麗的夏日、藍色的天空和我的灰暗、陰鬱生活之間的鮮明對比進一步拉大了我的夢想世界和現實世界之間的差距。
  我現在全身心地投入了地質商務係統的工作之中,寫一本真正的用戶手册,而不是以前我所寫的那種微不足道的狗屁玩意兒。程序員們讓我使用計算機顯示器;他們給我示範了商務係統,我被允許在實驗室的一臺終端機上使用該係統。我想,應該說這是一項具有挑戰性的任務——理應如此,前提是假如我對它有任何一點兒興趣的話。可是我沒有。內部程序處及二級軟件處的助理協調員工作並非出自我的選擇,而是出於需要,其具體工作對我來說毫無意義。
  惟一沒有冷落我的人是斯圖爾特。他似乎比任何時候都更加仇恨我了。對於他來說,我是一個令他發怒的永無止境的源泉。班剋斯或者班剋斯上邊的什麽人讓我從事一項正式項目的决定使他惱羞成怒,他每天至少來一次我的辦公室,對德裏剋點點頭,走到我的辦公桌前,站在那裏看我在幹什麽。他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問,衹是站在那裏看着我。他惹惱了我,他也知道他惹惱了我,但是我不讓自己的感情在臉上流露出來,因為我不想滿足他惹惱我的欲望。我對他視而不見,把註意力全部集中在我面前的工作上,等着他走開。他最終總得走開。
  我會看着他離開,我衹想扇他一耳光。
  我從來不是一個有暴力傾嚮的人。甚至我的報仇的幻想中通常衹是包含着憤恨,從來沒有想過在生理上進行傷害。但是斯圖爾特身上有某種東西,它讓我衹想把那狗雜種打得靈魂出竅。
  我不是他的對手。
  那個混蛋身材比我魁梧得多,我一點兒也不懷疑,他早就想踢我的屁股了。
  我寫完了地質商務係統一級分支菜單的功能。我把寫好的指令交給斯圖爾特,他應該交給班剋斯。但是我一直沒有從任何人那裏聽到回音,便開始從事係統二級分支菜單的工作。
  星期四簡要上夜校,由於她回傢很晚而且很纍,星期四這一天我們通常不過性生活,但是這一次我卻說服了她。之後,我從她的身上爬了下來。我意識到我們一直是用尋常的姿勢做完的。
  我們靜靜地靠在一起躺在床上。簡用手夠着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機。正在播出一部警匪片。
  “你喜歡嗎?”我終於問她道。
  “喜歡。”
  “你不止一次感到興奮嗎?”
  她的手撐在下巴底下,“別再這樣了。難道每次完事以後我都得告訴你,好讓你放心嗎?”
  “對不起,我不該問。”
  “你到底要我怎麽樣?我很喜歡,你也知道這一點,為什麽還要問個沒完沒了?”
  “我以為你裝出喜歡的樣子。”
  “我受夠了。”她憤怒地拉了拉被子,壓在下巴底下,“早知道你又對我來這一套的話,我就不跟你來了。”
  我看着她,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我想讓她知道,“你不想跟我作愛。”
  “哦,看在上帝的份上!”
  “我該怎麽想呢,啊?我的意思是,你對我感覺怎樣?你還愛我嗎?如果今天我們是第一次相遇,你愛我嗎?”
  “這話今天我衹打算說一遍,怎麽樣?是的,我愛你。好了,我已經說完了。爭論到此結束。別鬧了,睡覺。”
  “好,”我說,“行。”我對她很生氣,但是我實在沒有理由生氣。
  我們各自轉嚮一邊,在電視的聲音裏睡着了。
  
  第8章 掃興的晚餐
  我在休息室的佈告欄上看見了一張告示,是通知自動化界面公司全體雇員參加年度聚餐。我壓根兒不理睬這張帖子,儘管我聽到程序員們談論聚餐的事,我甚至連想都不願想。它好像成了公司裏的一件大事,從我聽到的情況來看,顯然每個人都必須參加。
  必須參加。這句話使我很惱火。我知道不會有人跟我一起參加的,我沒有一個可以共享一張餐桌的朋友,周圍的人都在興高采烈地談笑風生、熙來攘往地盡享歡樂,而衹有我一個人將獨自進餐,這種想法使我的情緒十分低落。
  當告示遍布公司各個角落,人們的談話內容更多涉及聚餐的時候,我的心情變得越發惡劣了。它已經真正變成了一種強迫癥。當聚餐的日子一個星期接一個星期,然後一天一接一天地逼近時,我發現自己絶望地期待着發生一場天災人禍,使那項活動被迫停辦。
  星期二,聚餐將要舉行的前夜,我甚至在考慮要不要請病假。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麽原因使我對聚餐活動有近乎病態的恐懼感。我估計是多種因素造成的:我對於工作的不適應;最近發現自己平庸得無可救藥;我和簡的關係開始動搖。我的自尊和自信終日都很低下,我想我的自我怎麽可能在聚餐活動這份兒苦差事中堅持始終。正如查理。布朗所說,“我知道沒人喜歡我。
  那我們為什麽還要藉用節日這種形式再一次提醒我呢?“
  準確說這其實並不是什麽節日。但是它跟節日遵循着同樣的準則。這個活動衹能使我更清醒地領悟到:我是個無名之輩,沒人能夠看得見我。
  聚餐活動計劃從中午12點開始,兩點結束,在自動化界面公司大樓後面一大片緑化帶周圍舉行。11點45分,樓上一位跟德裏剋一起吃午餐的人走進辦公室,嚮德裏剋問了聲“準備好了嗎?”兩人一起出去聚餐了。他們誰也沒有跟我說話,誰也沒有邀請我一起去,儘管我沒有期望他們邀請我,那會使我煩惱。
  我聽見走廊裏有其他人的聲音,看見有人從門口經過,我仍然坐在桌旁一動不動。我想知道我能不能關上門,藏在辦公室裏不去參加。我的失蹤不會引起任何人的註意。不會有人發現我沒有露面。
  穆紮剋的聲音從公司的揚聲器裏傳出,一個深沉的男低音宣佈:“公司年度聚餐會現在開始。所有雇員必須參加。重複一遍。公司年度聚餐會現在開始。所有雇員必須參加。”
  我真該清個病假,我想。
  我等了一會兒,磨磨蹭贈地站起來,走出辦公室,乘電梯下樓。電梯在每層都停了一次,等它到達大堂的時候,裏面已經濟滿了人。大堂裏的人更多,是在一樓辦公的人和剛從樓梯上走下來的人。我跟在人群後面,穿過一段很短的走廊,走出了大樓的側門,嚮樓後走去。我在臺階上站了一會兒,讓所有的人從我身邊走過。草地上已經擺滿了一個D排野餐桌。不知從什麽地方推出來了一個搭着帆布的臨時主席臺,它被推到了餐桌的盡頭,面對着停車場。鋪着一層白色桌布的長宴會桌上堆滿了沙拉和小甜餅,一群女人忙忙碌碌地把主菜運擺到餐桌上。大樓附近的草坪上放了許多裝滿軟飲料和冰塊兒的桶。
  我在那裏站了一會兒,不知道該幹些什麽,不知道應該弄點兒東西吃,還是找個地方坐下,等到別人都吃時再開始吃。我從這個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見公司四鄰緑地上的景緻,就好像在窺視人傢的後院。我忽然有了~種幻覺,覺得這座大樓就像一座巨大的私人住宅,緑化帶就像他傢的後院,停車場就像他傢的私人車道。
  大多數人在找朋友並尋找座位,還有一些人已經排好了隊,給自己的碟子裏盛吃的東西。我排在了隊伍後面。我從一隻桶裏拿出一罐可樂,在我的紙碟子上堆滿了熱狗、辣味豆、土豆沙拉,還有薯片。班剋斯、斯圖爾特、幾位程序員。霍普、弗吉尼亞、路易斯等人圍滿了一桌,已經沒有我的位置,我衹好轉來轉去地為自己另找一個座位。幾位老女人的餐桌旁還有空座位,我端着自己的碟子嚮她們走過去。當我穿過草地時,沒有一個人看我,沒有人用手指點我,或朝我笑一笑,其實壓根兒就沒有人註意我。我好像完全是一個隱形人;我可以輕而易舉地鑽進擁擠的人群中。可是我感到我並不是輕而易舉地鑽進了人群。儘管沒有任何人感覺到我,我卻能敏銳地感覺到他們。
  我走到了那個桌旁,在椅子上坐下,並對我身旁的女人笑了笑,可是她的目光從我的臉上略過,看着別的地方,完全無視我的存在。我衹好放棄了,獨自一人靜靜地吃了起來。
  “美妙的音樂。”從主席臺兩邊的兩衹小揚聲器中傳來那個雜種的後代穆紮剋的聲音。那音樂不是來自廣播電臺,而是一盤錄音帶,比平常聽到的那些軟流行發燒音樂要差勁兒得多。
  一位穿製服的保修工將一隻摺叠桌擺在主席臺上。桌上放了一隻小木盒。他往一隻揚聲器的後面接了幾根電綫,然後將麥剋風接好電源,放在桌子上。我一邊吃東西一邊看他工作,不是出於興趣,而是終於找到一個可以使我集中註意力的事情。
  幾分鐘之後,一個我不並認識而其他人似乎都很熟悉的人跳上了主席臺,迎來了一陣掌聲。他嚮人群揮手致意,然後拿起話筒,開始發言,“我知道這次聚餐會大傢已經盼望了很久。特別是你,羅伊。”他指着距他最近的餐桌旁一位禿頂、超重的男人,大傢哄堂大笑。
  “嗨,羅伊!”有人在大聲喊。
  主席臺上的人舉起一隻手,“現在聽我說。今年我們要用一件最小的奬品作為開始,之後我們抽奬,那是一份大奬——在奧林治最好而且最昂貴的飯店裏進餐,那就是愛麗斯飯店!”尖叫聲、口哨聲、貓叫聲不絶於耳。
  我仍在一邊吃飯一邊觀望。那個男人把手伸進了放在桌子上的小木盒中,從裏面取出了獲得免費洗車、免費租用錄像帶。
  免費漢堡包的名單。該抽大奬了,愛麗斯飯店的免費正餐。
  我贏了。
  我呆呆地坐在那裏,當那個人念我的名字時,我的大腦不能正確地處理信息。他又念了一遍我的名字,這一次他用了疑問的語調,好像想知道我是否到場了。我站了起來。當我走上主席臺時,我的心在劇烈地跳動,我的嘴唇發幹。我想,全場一定靜悄悄的,因為沒有一個人認識我。不過仍然響起了一片很有禮貌的掌聲,是那種出自對於陌生人的義務和帶有保留性的掌聲。開始的口哨和貓叫聲蕩然無存。當我接過奬券,並對着麥剋風說一聲“謝謝”時,我嚮我的部門同事們坐的那張桌子望去。
  秘書和程序員們在彬彬有禮地鼓掌,而斯圖爾特和班剋斯卻根本沒有鼓掌。斯圖爾特滿臉怒容。
  我匆匆離開主席臺,立即回到我的座位上。
  跟我同桌的人們甚至不屑於看我一眼。
  那天下午,斯圖爾特打電話叫我去他的辦公室,“我聽說你參加了聚餐會,還贏了大奬。”
  他聽說?他的確在場。
  我點點頭,什麽也沒有說。
  “你好像在上班時花去大量的時間搞社交活動。我會重新考慮你的交稿時間以及所有的工作,你最好少花一些時間在朋友身上,多花些時間在你的工作上。”
  我盯着他,“公司要求必須參加聚餐。否則我早就走了——”
  “你上班時間跟你的親密朋友們沒完沒了地閑聊天,我沒說錯吧?”
  “什麽親密朋友?我在這裏一個人都不認識。我每天上班,下班,回傢。”
  他輕聲地笑了,那是一種生硬而陰鬱的笑,“那就是你的問題了,瓊斯。你的工作態度問題。假如你把多一點兒精力放在工作上,開始把這個工作當成自己的職業,而不僅僅是工作的話,你的生活會發生一些變化的。我想,當一名隊員是你的責任所係。”
  我甚至懶得回答他。我第一次註意到,斯圖爾特的辦公室看上去空洞無物,沒有任何裝飾,以至於無法描述房間的主人有什麽樣的個人品位或者興趣愛好。桌上沒有放鏡框,房間裏沒有任何擺設或者植物,墻上的公告牌上貼着一些備忘錄或公司的公函。桌角上摞着的一堆雜志都是技術刊物,收件人印着公司的地址和名稱。
  “瓊斯,”斯圖爾特說,“你在聽我說嗎?”
  我點了點頭。
  “你為什麽一直不交你的半月進度報告?”
  我看着他,“你跟我說過,衹有程序員需要交報告,我不需要。”
  一絲笑意出現在他的嘴角,“在你的崗位條例中清清楚楚地寫着這條要求,我建議你一定花時間仔細讀一讀。”
  “假如我知道有這一條要求的話,我早就寫了。但是你特意告訴過我,我用不着寫進度報告。”
  “你需要寫。”
  “那你以前為什麽不告訴我呢?為什麽你要等這麽久纔讓我知道?”
  他盯着我,“我可以肯定,你知道你的工作評價最近幾個星期就會出來,我除了記下你這種惡劣的工作態度和經常違抗命令的表現以外,恐怕再也沒有別的選擇。”
  違抗命令?
  我他媽的並不在軍營裏,我衹想這麽說。我可不是你的奴隸,你這個法西斯雜種。
  但是我什麽話也沒有說。
  等到他結束了對我的猛烈抨擊之後,我回到了我的辦公室。
  德裏剋在我回來時起了頭。這件事本身已經很不尋常,但是更加奇怪的是,他真的開口對我說話了。
  “你去聚餐會了嗎?”他問。
  我仍然在生斯圖爾特的氣,想讓德裏剋也嘗一嘗被冷落的滋味,不搭理他,對他視而不見,就像沒有他這個人似的。但是我做不到,“對,”我說,“我去了。”
  “你知道誰抽上了奬?我說的是那份大奬?”
  難道他是在開玩笑?我對他皺了皺眉頭。
  “這件事要在《雇員通訊》上發表,”他解釋說,“他們要我交上去一份名單。”
  “我中了大奬。”我慢條斯理地對他說。
  他看上去很吃驚,“真的?那你為什麽不上臺去領奬呢?”
  “我領了。在這兒。”我從桌子裏面拿出奬券嚮他搖了兩下。
  “哦。”他已經開始寫起來,又擡起頭來看了看我,“你叫什麽名字?”他問。
  這太離譜了。
  “鮑勃。”我發現自己在回答這個愚蠢的問題。
  “姓什麽?”
  “瓊斯。”
  他點點頭,“這東西會在下一期《雇員通訊》上發表。”
  他又回到了工作中。
  這一天的其他時間裏,他再也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
  我回傢時簡不在傢。冰箱上有一張她留給我的便條,告訴我說她去圖書館找一本關於怎樣使學齡前兒童的潛力得到自由發展的《蒙臺索利教育法》。沒有關係。反正我也沒有心情說話或者聽別人說。我衹想一個人好好想一想。
  我把一捲冷凍烤面餅扔進了微波爐。
  我跟德裏剋簡短的對話過後,整個下午我再也不能將自己的註意力集中在剩餘的工作上。我拿過桌上的用戶手册,手裏拿着一支筆,假裝正在聚精會神地閱讀着,可是我的心不知在哪裏,反正不在用戶手册上。我不停地在心裏重複着德裏剋對我所說的一切,想找出一絲開玩笑的痕跡,不願意相信他是真的不知道我的名字。我開始期望他問我拼寫,那至少使我得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假如他知道我的名字而不知道怎樣拼寫,我也許還能理解這件奇怪的事情。
  可是事情並非如此。
  無論我在心裏重複多少遍我們的對話,無論我多麽努力地嘗試分析我們兩個人所說的一切,我得到的始終是同樣的結論。
  儘管在長達兩個月的時間裏我們共同分享了同一個辦公室,他卻不知道我叫什麽名字。儘管我站在他面前的主席臺上,他卻沒有看見我中了大奬。
  我對於他來說是隱形的。
  見鬼,也許他從不跟我說話是因為他根本就看不見我的存在。
  微波爐上的計時鈴聲響了一下,我取出我的烤面餅,放進碟子裏。我為自己倒了一杯牛奶,走進起居室,打開了電視機,在長沙發上坐了下來。我試着邊吃東西邊看電視,努力不去想今天發生的事情。我吹了吹烤面餅,咬了一大口。湯姆。布魯剋正在宣讀最近對愛滋病作出的問捲調查,他嚴肅地看着攝像機鏡頭,好像古希臘默丘利神雙蛇節杖的幻象似的,在他身後的藍色熒光屏上不停地閃爍,他說,“按照《紐約時報》和國傢廣播公司最近的聯合調查結果,中等水平的美國人相信——”
  中等水平的美國人。
  這個詞跳進了我的腦子裏。
  中等水平的美國人。
  它說的就是我。我就是這種人。我盯着布魯剋,我感到自己好像病了,而且我的病已經被準確地診斷出來了,但是隨着這一醫學上的突破而來的是,我連一點兒輕鬆的感覺也沒有。診斷是正確的,那時它太一般了,太尋常了。在這句話裏面有一種安慰,即意味着正常。而我並不正常。我是普通,但我不是一般的普通,而是過於普通,極度普通,普通到了甚至我的朋友都不認識我的地步,甚至我的同事都註意不到我。
  我對此感到十分沮喪。路易斯和弗吉尼亞曾經爭辯說,她們在斯泰西的生日聚會上見到了我,當時我渾身發冷的那種感覺現在又回來了。這整個事情太離奇了。一個平庸的傢夥是一回事,如此令人可怕的平庸又是另一回事。從各種角度來看我都是一個隱形人。這令我感到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某種恐怖的、幾乎是超自然的東西。
  我心裏産生了一陣衝動,從桌上拿起了昨天的報紙。我找到了日曆部分,看着最上面加了方框的統計表,那是上周電影排行榜的前5名。
  那是我最想看的5個電影。
  我翻過一面,尋找那10支本周的排行榜歌麯。
  它們是我目前最喜歡的,排列順序完全跟我喜歡的程度一樣。
  我的心髒急劇地跳動着,我站起來,在書架與音響架之間的小小空間裏走來走去。我仔細創覽我收藏的那些激光唱片和錄音帶,我發現它們全都是近十幾年來流行排行榜上的歌麯。
  這實在是太荒謬了。
  但是從理論上完全解釋得通。
  假如我是個平庸的人,我應該事事都很平庸。不僅僅在外表上和個性方面,而是所有的事情上。全面地。或許這也能解釋為什麽我堅持着“中庸之道”的信念,我毫不猶豫地以中庸的態度做一切事情。我一生中從未在任何方面走過極端。我從來都吃得不多不少。我從不自私貪婪,也從不捨己為人。我從來不是極端自由主義者或者反動保守主義者。我既不是享樂主義者,又不是禁欲主義苦行僧,既不是個酒鬼,又不是滴酒不沾的人。
  我在任何事情上都從來沒有自己的立場。
  從理智上說,我知道要協並不是解决所有問題的最理想方式,但是事實上在敵對的雙方之間,總是需要有這種解决方式。
  在對與錯,好與壞之間沒有明顯的分界,在實際生活中經常用模棱兩可、含糊其辭的語言,堅定地站在中間,絶對不能明確地傾嚮於某一邊。
  一個平庸的美國人。
  我那種極其一般的平庸並不僅僅是我個性中的一個方面,它是我賴以存在的推一基礎。它能夠解釋為什麽我對任何一種選舉或者任何奬勵的提名結果從不質疑,也從不抱怨,我總是堅定地站在主流方面,從不對任何一件大多數人一致同意的事情表示異議。它還說明了為什麽在高中或大學的任何一次辯論會上,我自始至終從來沒有引起過任何人的註意。
  它同時還能夠解釋,找為什麽對歐文市産生了奇怪的興趣。
  在那裏所有的大街和建築看起來一摸一樣,所有的房産機構不允許任何房屋和景觀的外表帶有任何個性化特點,它使我感到舒服、愜意。它的同質性吸引了我的興趣,激發了我的感情。
  但是如果認為是我的平庸導致了我的隱形,致使人們忽略我,冷落我,擯棄我,無視我的存在,這樣的想法並不符合邏輯。
  真是這樣嗎?仔細想想,大多數人都是根尋常的人。大多數人是正常的、平凡的人,而他們並沒有被同事、朋友及熟人所冷落;不僅他們的個人氣質嗜好,而且連他們的存在也會受到公衆的關註和確認。
  而我也是個平庸的人。
  我卻被冷落了。
  我試着找出~些不能證明我的理論的行為或事件,或者我所做過的能夠證明我並非完全平庸的事情。我想起來,當我還在讀3年級的時候,我曾經受到別人的欺負。那時我還不平庸,難道不是嗎?我還是那樣地不同於他人,並特別被學校裏的3個最厲害的傢夥選中,當作他們練習拳腳的目標。事實上,他們有一次在回傢的路上抓住了我。其中一個人把我推倒在地,其他兩個人脫掉了我的褲子。他們演出了一場“遊人止步”的鬧劇,那兩個人把褲子在我的頭上扔來扔去,我試圖阻止他們卻毫無效果。周圍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他們哄堂大笑,人群中還有女孩兒,出於某種原因,我很高興那裏有女孩兒,我甚至喜歡她們看到我穿內褲的樣子。
  後來,當我成了一名少年,當我手淫的時候我便會想起這件事兒。想着那些女孩兒在旁邊看我怎樣從恃強凌弱者手裏奪回褲子,這會使我更加興奮。
  這種事並不一般,絶對如此。它是件不平庸的事。
  這是我在撈救命的稻草。每個人都有過古怪的幻想和反常的行為。
  很可能我的反常行為發生的次數也是很平均的。
  我的那些反常的經歷也是很平庸的。甚至我的不規則行為,其水平也是很一般的。
  天哪,甚至我的姓名也是極其普通的。鮑勃。瓊斯。僅次於約翰。史密斯。它可能是電話簿上能夠找到的最普通的名字。
  我的烤面餅已經放涼了,但是我的肚子已經不餓了。我不再想吃任何東西。我擡起頭來看着電視。新聞主持人正在報告發生在米爾沃吉的大規模謀殺事件。
  現在大多數人很可能正在看電視。
  中等水平的美國人都是邊吃晚餐邊看電視。
  我站起來,換到播放《軍事外科醫院》的頻道。我把盤子拿進廚房,把吃剩的烤面餅扔進了垃圾桶。我從冰箱裏取出一罐啤酒。我想喝得暈乎乎的,尋找一種良好的感覺。
  我把啤酒拿進起居室裏,開始看電視,想註意力集中地看上一集《軍事外科醫院》,不再考慮自己的事。
  我發現觀衆笑得最厲害的正是我最喜歡的那些臺詞。
  我關掉了電視機。
  簡在9點左右回到了傢。我已經灌了8罐啤酒,即使感覺不是最好,起碼不再關心我的那些糟心事兒了。她看着我,皺了皺眉,然後走過我身邊,把筆記本放在廚房的桌上。隊桌上拿起我放在那裏的奬券,“這是什麽?”她問我。
  我已經忘記我贏得了一頓晚餐。我看了看她,把手裏的啤酒一飲而盡,“祝賀我吧,”我說,“今天上班時我抽中了一張奬券。”
  她念出了奬券上的名稱,“愛麗斯飯店?”
  “對。”我說道。
  “太棒了!”
  “沒錯。棒極了。”
  她皺着眉頭又看了我一眼,“見鬼,你到底是怎麽回事?”
  “沒什麽,”我說,“什麽事都沒有。”我喝光了啤酒,把空罐放在桌上,跟其他空罐放在一起,歪歪扭扭地走進臥室,把自己扔到了床上。
  3個星期之後,我們去愛麗斯飯店吃飯。
  我是在郊區長大的男孩,除了快餐連鎖店以外,從不記得進過任何一傢飯店。從麥當勞到樂芙,從黑色安格斯到唐喬斯,我經常光顧的這些餐館都不是私人擁有的正式餐館企業,而是幹篇一律的供應便餐的合作式飲食店,在那裏就餐因為它們整齊劃一的服務質量讓人感到格外舒適。當我們從飯店的入口處走進去時,看見了幽雅的室內裝潢,氣度非凡的老主顧們,我意識到我不知道在這裏應該有怎樣的舉止,不知道該幹些什麽。為了跟飯店的老主顧們從外表上相一致,我們兩人穿得十分正規,簡穿着她的長禮服,我穿着面試時穿過的那身套裝,但是當我們坐在其他就餐者中間時卻感到了一種不和諧的氣氛。我們似乎比其他就餐者年輕了十幾歲。不僅如此,我們不會正常付賬,而是將那張愚蠢透頂的禮券交給他們。我把手伸進褲兜,摸着那張有些變皺的奬券的邊沿,我很想知道自己是否帶夠了付小費的錢。我突然希望我們根本就沒有來。
  我們提前兩個星期預定了座位,所以一進來就有座位,他們還嚮我們提供了一張手寫的當日特色菜單。從我的判斷來看,我們沒有任何的選擇。衹有一種飯是現成的,還有一種多道程序的菜式。我嚮男招待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把菜單還給了他。
  簡也跟我一樣。
  “先生,你們想喝些什麽?”男招待問我。
  開始,我看了看放在我面前的酒類目錄,不想暴露出自己是外行的樣子,我研究了一會兒圖錄,然後用目光嚮簡求助,可是她衹是聳了聳肩膀,目光轉嚮了別處,我衹好指了一下目錄中間的一種酒名。
  “非常好,先生。”
  過了幾分鐘,我們要的酒和第一道菜,一種用熏娃魚製作的開胃菜端上來了。我的杯子裏倒上了酒,我用電影裏的學來的方式抿了一小口,然後對男招待點了點頭。他在我們的酒杯中又添上了酒,之後便留下我們自己就餐了。
  我的目光越過餐桌註視着簡。這是我們兩人這個星期以來第一次一起吃飯。有許多合理的原因——她得去看她的媽媽,我得去西爾斯檢查一下我的剎車;她得去圖書館學習,不過,真正的原因是我們在互相避開對方。現在我看着她,我意識到我不知道對她說什麽好。任何話題都會顯得十分勉強和尷尬。我們曾經擁有的和諧、自然的關係似乎已經不翼而飛了。以前輕鬆而信口開河的談話現在變得異常艱難、忸怩和不自然。我知道,我跟她正在日益疏遠起來,就像我跟所有人那樣。
  簡往餐廳周圍看了看,“這個地方很不錯。”她說。
  “是的,不錯,”我同意她的看法,“真的很不錯。”我在說完這句話之後再也想不出該說什麽好了,因此便又重複了一遍,“真的很不錯。”
  這裏的服務真叫絶。我們餐桌的男招待無形地分成了兩班,他們並沒有走來走去,使我們感到任何不舒服。每當一道菜用完之後,便會有一名招待無聲無息地、敏捷地拿走空盤,換上下一道菜。
  簡吃完沙拉之後喝光了杯裏的酒。我嚮她的杯子裏添了一些,“我跟你講過博比。特塞登的母親嗎?”她說。我搖了搖頭,她便開始講述今天下午在日托中心同一位過度保護孩子的傢長發生的激烈爭執。
  我聽着她說話。也許誰也沒有錯,我想。也許一切衹是發生在我的頭腦中。簡的舉止讓我感到一切都很正常,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也許我們之間日益疏遠的感覺衹是出自於我的想象。
  不。
  真有事情發生。我們之間真的有問題了。以前我們總是共同分擔各自遇到的麻煩,共同討論學校和工作單位的睏擾。我在日托中心從來沒有見過她的同事,但是她總是不停地講給我聽,在我面前展現出一副活生生的人物形象,我知道他們的名字,我關心她的辦公室裏發生的一切。
  但是當她嚮我復述今天所遭到的不公正待遇之係列政事時,我發現我的頭腦在開小差。
  我不關心她今天的時間是怎麽度過的。
  我的心裏已經容不下她了。我已經聽不進去她的聲音了。
  以前我們一直保持着均衡的、現代化的關係,我總是把她的工作、事業、社交看成跟我自己的一樣重要。這决不是表面文章,我也不是出於責任感而強迫自己,而是誠心誠意地感覺到我需要這樣做。她的生命跟我的生命一樣重要。我們兩個人是平等的。
  但是現在我再也沒有那種感覺了。
  活見鬼,她的問題跟我的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
  她在嘮叨有關孩子們的問題,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真令我煩惱,而且它很快變成了憤怒。我沒有告訴她我遭到了所有人的冷落,告訴她我發現自己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平庸之輩……這豈不怪異,但是,該死,她早就應該註意到我出事兒了,她應該問問我的事情。她應該試着跟我談一談,找一找是什麽東西在睏擾我,使我振奮起來。她不應該裝做什麽事也沒有發生。
  “……這些傢長既然把孩子們委托給我們日托中心,”她正在嘮嘮叨叨地說着,“他們就不該試圖告訴我們應該怎樣——”
  “我不關心這個。”我說。
  她眨了眨眼,“什麽?”
  “我不關心你那該死的日托中心。”
  她的嘴緊緊地閉上了,抿成了一條綫。她點了點頭,好像這正是她所期望的,“一切終於開始了,”她說,“現在真相終於大白了。”
  “聽我說,我們應該好好地享受晚餐。”
  “在這一切發生之後嗎?”
  “在什麽發生之後?難道我們就不能一起享受這美妙的晚餐和兩人相伴的夜晚嗎?”
  “你想在沉默中享受這一切嗎?這就是你想說的嗎?”
  “聽我說——”
  “不,你聽我說。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麽回事。你最近到底出什麽事了——”
  “你為什麽不試着問一問我?”
  “如果我覺得這樣做有用的話,我早就問了。可是過去幾個月以來,你一直生活在你自己的世界裏。你衹是坐在那裏消磨掉所有的時光,一句話也不跟我說,什麽事情也不做,把我排斥在你的生活之外——…”
  “我的生活之外?”
  “我們最後一次做愛是哪一天?”她註視着我,“你最後一次想要我是在什麽時候?”
  我掃視着餐廳,感到有些難為情,“別在這兒丟人現眼了。”
  我說。
  “丟人現眼?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又不認識這些人,我今後再也不會見到他們了。我幹嗎要在乎他們對我的看法?”
  “我在乎。”我說。
  “可是他們不在乎。”
  她說得對。現在我們的聲音已經提高了許多,我們絶對是一副爭吵的架勢,可是居然沒有一個人註意我們,也沒有人給予我們哪怕任何一點兒註意。我猜想他們不肯這樣做是因為出於禮貌。但是在我的心靈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小聲說,他們沒有註意到我,因為我在我們兩個人的周圍創造了一個無形的動力場,在它的包圍下沒人能夠看見我們。
  “我們趕快吃這頓飯吧,”我說,“這個問題我們完全可以回傢再談。”
  “我想現在就談。”
  “我不想。”
  她看着我。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卡通人物。我在她的臉上能夠看到誇張的表情,她一定是有了什麽不尋常的想法,或者正在面對某種嚴酷的現實,“你一點兒也不在乎我們的關係嗎?你並不在乎我。你一點兒也不在乎我們的關係。你甚至不願意為保住我們現在擁有的一切而奮鬥。你所關心的衹有你自己。”
  “你不在乎我。”我反駁她。
  “不,我在乎。找一直都在乎你。可是你並不在乎我。”她坐在那裏,隔着餐桌註視着我,她看我的眼神使我不僅不舒服,而且還感到了悲哀。她看我的樣子好像我是一個陌生人似的,好像她剛剛發現我是一個被剋隆的人,坐在這裏的是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沒有靈魂的冒名頂替者。我從她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失落感,看出她受到了很深的傷害,突然感受到了孤獨。我真想隔着桌子把她的手握在我的手裏,告訴她我仍然是以前的那個我,我是愛她的,假如我說了傷害她的話或者做了傷害她的事情,現在嚮她表示深深的歉意。但是我不知道是什麽東西製止了我,使我沒能說出這番話來。有什麽東西在阻礙着我。我的內心極力渴望着能夠拋開那些妨礙我們的東西,但是不知什麽原因,我卻低下了頭,聚精會神地註視着我的菜碟子。
  我拿起了餐叉,開始吃飯。
  “鮑勃?”她疑慮重重地、試探性地問道。
  我沒有回答,繼續吃我的飯。
  過了一會兒,她也拿起了叉子,開始吃起來。
  一位男招待平靜地、默默無聞地拿走了我的盤子,換上了另一盤。
  
   掃描校對
首頁>> 文學>> 恐怖悬疑>> 本特利·利特 Bentley Little   美國 United States   現代美國   (196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