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推理侦探>> 罗宾·科克 Robin Cook   美国 United States   现代美国   (1940年5月4日)
紧急传染
  作者:罗宾·科克 译者:何文安
  纽约市接二连三出现罕见的恶性传染病,先是鼠疫,接着是兔热病、落基山斑疹热和肺炎,等等,患者和医务人员接连死亡。传媒轰动,医院遮掩搪塞,专家众说纷纭。小说主人公杰克感觉在这一系列恶性传染的背后疑点甚多,这位“侦探大夫”力排众议,不顾个人安危,顶住上司的压力和来自黑社会的威胁,多次赶赴现场调查。他的行动却受到几乎所有人的怀疑、反对,三次险遭谋杀。杰克在完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查清了事件幕后主使人,案情大白于天下。
  前奏
  第01章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0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14章
  第15章
  第16章
  第17章
  第18章
  第19章
  第20章
  第21章
  第22章
  第23章
  第24章
  第25章
  第26章
  第27章
  第28章
  第29章
  第30章
  第31章
  第32章
  第33章
  第34章
  第35章
  尾声
  译后记
第一章
  1996年3月20日,星期三,早晨7:15
  纽约市
  “对不起,”杰克·斯特普尔顿装出礼貌的样子,对这位脸色黝黑的巴基斯坦司机说道,“您可不可以下车来一下,我们把这事说说清楚?”
  杰克指的是刚才的事,对方在46街和二马路的路口挡了他的道。在44街,他俩都在红灯下停住了,作为报复,杰克踢了那辆出租车司机一侧的车门。杰克此时骑的是他平时上班用的那辆康能达山地车。
  今天早晨的冲突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杰克每天的例行公事就包括来一次非常吓人的障碍车赛,从59街直下二马路,到39街为止。速度足以摔断人的脖子。近在咫尺的卡车、的士连连鸣笛,不可避免的争吵,早就成了家常便饭。是人都会发现跑这一路纯粹是折磨神经。杰克却很喜欢这样。他向同事们解释说,这能够促进他的血液循环。
  这位巴基斯坦司机决定不理杰克。绿灯亮了,他一边加速,一边冲着杰克破口大骂。
  “你也一样!”杰克回敬了一句。他换了一档,速度渐渐与车流差不多。他骑在车座上,双腿使劲地蹬车向前。
  杰克终于赶上了那个出言不逊的司机,但没有理他。事实上,杰克从这辆出租汽车和一辆小货车当中挤了过去,飞快地从他旁边驰过。
  在30街,杰克转向东边,穿过一马路,随后骤然拐进隶属纽约市首席医学检查官办公处的装卸场。杰克修完他的临床病理学和一年的法医研究生课程以后在这儿已经工作了五个月,获得的职务是助理医学检查官。
  杰克骑着自行车经过警卫室,向身穿制服的警卫挥了挥手。他向左转,驶过太平间,进了停尸房。杰克再一次左转,经过一个停尸库,里边是一些用来存放准备解剖的尸体的冰柜。在一个角落里放着几口单薄的松木棺材,这是为一些即将运往哈特岛的无名尸准备的,杰克将自行车停在这里,又加了好几把“超人牌”车锁。
  杰克登上电梯来到二楼。离早晨八点还早,到办公室的白班雇员没有几个,就连担任保安的默菲警官也没有到。
  杰克穿过通讯室,走进鉴定处。他向文尼·阿门多拉道了声早安,对方眼不离报纸地作了回答。文尼是太平间的技术人员,经常协助杰克的工作。
  杰克也向法医病理专家劳瑞·蒙戈马利问好。今天轮到她安排工作,处理昨天晚上送来的案子。她已经在首席医学检查官办公处工作了四年半。和杰克一样,她通常也是早晨来得最早的人之一。
  “我总算又看见你一回,还好脚没先进来。”劳瑞挪揄地说。她指的是杰克那种危险的车技。“脚先进来”是办公室里的行话,意思是进来就是死的。
  “只和一辆出租车干了一下,”杰克说道.“我一般得有三四回呢。今天早晨就和在乡下骑车差不多。”
  “这我相信,”劳瑞还是不信,“本人认为,你在这么个大都市里骑自行车真可以算是大英雄了。我解剖过好几个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自行车信使。我每次在街上只要看见一个就犯嘀咕,什么时候我准会在加油站看见他的。”“加油站”也是办公室行话,说的是解剖室。
  杰克倒了杯咖啡,随后便慢悠悠地走向劳瑞的办公桌。
  “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杰克说着,越过她的肩膀看了看。
  “一般的枪伤,”劳瑞说道,“还有一起用药过量。”
  “呃,”杰克说。
  “你不喜欢用药过量的案子?”
  “不喜欢。”杰克说道,“全是老一套了。我喜欢刺激点的,一种挑战。”
  “我第一年处理过几起用药过量的案例,可以归入你说的这一类。”
  “是吗?”
  “说来话长了,”劳瑞有意换个话题。她指了指名单上的一个名字。“这一个你可能觉得有趣:唐纳德·诺德尔曼,诊断上说是一种未知的传染病。”
  “这肯定要比用药过量好点儿。”杰克说道。
  “这个案子不在我的案卷里。”劳瑞说,“不过,你要是想做就归你了。本人对传染病没兴趣,历来没有,永远也不会有。我早上做外部检查,真恶心死我了。不管怎么样,这是一种很有破坏性的病菌。病人皮下大量出血。”
  “未知的事物可能就是一种挑战,”杰克说着,拿起卷宗。“我很乐意做这个病例。他是死在家里还是死在一家医院?”
  “他本来在一家医院里,”劳瑞说道,“是曼哈顿总院送来的。原来的诊断不是传染病,是糖尿病。”
  “我记得曼哈顿总院是美利坚保健中心的一家医院。”杰克说,“是这样的吧?”
  “我想是的。”劳瑞说,“你干嘛问这个?”
  “因为这兴许能让本人因此得到些个人的补偿。”杰克说道,“没准我会撞大运。诊断出这种病类似于美国军团综合症。我想不出有什么事会比让美利坚保健心急火燎更痛快的了。我真巴不得看见那家公司睡不着觉。”
  “干嘛那样?”劳瑞问道。
  “这说来话长了,”杰克带着一种顽皮的微笑说道,“过几天,我们该一块喝一杯,你可以给我讲讲你的用药过量,我给你讲讲关于我和美利坚保健中心的事。”
  劳瑞不知道杰克的邀请是不是说着玩的。对于杰克·斯待普尔顿,除了他在医学检查官办公处的工作以外,她了解不多。别人也和她差不多。杰克尽管前不久才结束培训,但却是个优秀的法医病理学家。不过,他不大喜欢社交,平时聊天时也从来不表现自己。劳瑞只知道他现年41岁,未婚,来自中西部,喜欢干一些莽撞的事。
  “我会把我的发现告诉你的。”杰克说着,径直向通讯室走去。
  “杰克,别忙。”劳瑞叫道。
  杰克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我给你提个建议,可以吗?”她迟疑地说,说话时有些冲动。这不像她的风格,但她知道杰克的处境,希望他能继续在这儿工作一段时问。
  杰克那种顽皮的微笑又出现了,他回到办公桌前。“有什么话就说啊。”他说道。
  “我也许不该说。”劳瑞说道。
  “恰恰相反,我尊重你的意见。你有什么想法?”
  “就是,你和卡尔文·华盛顿经常闹矛盾。”劳瑞说,“我知道这纯粹是个人之间的冲突,但卡尔文与曼哈顿总院的关系很深,而美利坚保健中心与市长办公室的关系也非同寻常。我想你应该谨慎一点。”
  “小心谨慎可不是我五年来的长处之一,”杰克说道,“对我们这位副处长,我非常尊重。我们之间的唯一分歧就在于,他认为规则是板上钉钉不可改动的,而我把规则看成是指导性的。对于美利坚保健中心,我才不管他们的目标或者方法呢。”
  “是啊,那又不是我的事,”劳瑞说,“可卡尔文老是说,他看你缺乏团队合作精神。”
  “这倒是没错,”杰克说,“问题在于,我生来就讨厌平庸。我很荣幸能和这儿的大多数人共事,尤其和你。但话说回来,有几个人我实在应付不了,我并不隐瞒这一点。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你过奖了。”
  “我是认真的。”杰克说。
  “好吧,你把唐纳德·诺德尔曼身上的发现告诉我。”劳瑞说道,“然后我至少再给你一个病例去做。”
  “好极了,”杰克说着朝通讯室走去。走过文尼身边的时候,他一把夺过对方的报纸。
  “走吧,文尼,”杰克说,“今天够我们忙乎的了。”
  文尼嘴里抱怨着,但还是跟着来了。他揪着杰克,想拿回报纸,杰克在詹尼丝·贾格尔的办公室外突然站住时,两人撞到了一块。詹尼丝是法医调查员之一,就是人们经常提到的“医助”。她的日常工作就是守着死人,每天从上午11点到下午7点。詹尼丝身材娇小,黑头发,黑眼睛,此时一脸的疲劳相。
  “你还在这儿干什么?”杰克问。
  “我还有一份报告没写完。”
  杰克打开手里的卷宗。“诺德尔曼的解剖是你做的还是库特做的?”
  “是我做的,”詹尼丝说,“有什么问题吗?”
  “我现在还不知道有没有问题,”杰克咯咯地笑了一声。他知道詹尼丝非常认真,所以拿她开玩笑是再合适不过了。“你的印象是,死亡原因属于医疗感染?”
  “见鬼,‘医疗感染’是什么意思?”詹尼丝问。
  “就是一种在医院里发生的感染。”杰克解释道。
  “看上去肯定是这样,”詹尼丝说,“那个人因糖尿病在医院住了五天,随后出现传染病的症状。症状一出现,他不到36小时就死了。”
  杰克听到这里打了一声口哨。“不管是什么病,病毒性是可以肯定的。”
  “这也正是几位听了我汇报的大夫感到担心的。”詹尼丝说。
  “微生物学方面有没有实验结果?”杰克问道。
  “结果还没有出来,今天早晨四点的血清培养呈阴性。最终的症状是急性呼吸衰竭综合症,也就是ARDS,但血清培养仍呈阴性。唯一呈阳性的是血清的革兰氏染色液,显示的是阴性革兰氏病菌。这一点使大家想到了假单胞菌,只是还没有证实。”
  “患者免疫方面有没有什么问题?”杰克问道,“他是否患有爱滋病,或者用过抗代谢药?”
  “我说不上来,”詹尼丝说,“病历上唯一的问题就是糖尿病,以及一些通常的后遗症。对了,这些都在验尸报告里,如果你想看看的话。”
  “嗨,既然我能够得到第一手材料,何必看那个?”杰克放声大笑。他谢过詹尼丝,便朝电梯走去。
  “我看你还是考虑一下,穿上你的隔离服为好。”文尼说道。隔离服就是那种抗感染的全封闭外衣,带有一个透明的塑料面罩,它的设计意图是最大限度保护人体。隔离服后腰上有一个通风机,将空气强行抽进隔离服,一个过滤器使头盔里的空气能够流通。这种设计既能使人呼吸畅通,又能避免隔离服里边出现类似蒸汽浴那样的情况。杰克检查了一下隔离服。
  在杰克看来,穿上隔离服很臃肿,受限制,极不舒服,又热,纯属多余。在整个培训期间,他一件也没穿坏。问题在于,使用隔离服是纽约的哈罗德·宾汉博士的命令。卡尔文一心要强制执行这条规则。结果,他与杰克几次发生冲突。
  “这可能是头一次需要隔离服,”杰克说道,文尼放心了。“在搞清我们要对付的是什么东西之前,我们必须采取一切防范措施。说到底,这没准是某种类似于埃博拉病毒的玩意。”
  文尼顿时停住了。“你真的认为有这种可能性?”他眼睛睁得大大的,问道。
  “不可能,”杰克拍了拍文尼的背,“说说而已。”
  “感谢上帝。”文尼说。他俩朝前走去。
  “不过,可能是鼠疫。”杰克补充道。
  文尼又停了下来,说:“那也一样糟糕。”
  杰克耸了耸肩膀。“我们干我们的活,”他说道,“走吧,咱们搞定它。”
  他俩把手洗干净。在文尼穿上隔离服,走进解剖室的当儿,杰克查看了诺德尔曼的卷宗。卷宗里有一份病情报告单,一张没有填好的死亡证明,一份法医检查报告清单,两页尸体解剖记录,有通讯室昨天晚上接到的死亡电话通知,一份完整的身份记录,詹尼丝的尸体检查报告,一张尸体解剖报告,还有一张是艾滋病病毒抗体分析化验单。
  尽管和詹尼丝说过不看,杰克还是和往常一样,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她的报告。看完报告,他走进那些松木棺材旁边的房间,穿上隔离服。他将通风机从充电器上取下来,挂在身上,朝停尸房对过的解剖室走去。
  杰克走过那一百来个存放尸体的冰柜,一边走,一边咒骂这种隔离服。一穿上这新玩意,他心情就不好。他带着一种偏激的眼光看了看周围。停尸房有一段时间曾显得有些艺术性,但目前确实需要修理、更新了。那些个老资格的蓝色瓷砖墙,加上布满污迹的水泥地,使这个地方看上去很像一部旧时的恐怖片的场景。
  从走廊直走过去就是解剖室的一个出口,但除了搬运尸体进进出出,早就不用了。杰克从一个装有洗手池的小房间走了进去。
  杰克走进解剖室的时候,文尼已经将诺德尔曼的尸体在八张工作台中的一张上边放好了,并且准备好了做这次手术需要的所有器械、设备。杰克站到这名患者的右边,文尼站在左边。
  “他看上去情况就不大好,”杰克说,“他大概没法去跳舞了。”穿着隔离服说话很吃力,他已经开始出汗。
  文尼一向就搞不清楚对杰克的这些肆无忌惮的评论该如何应对,即便是在这具尸体看上去的确十分可怕的情况下也毫无反应。
  “他手指上的是坏疽,”杰克拿起死者的一只手,仔细地查看着几乎已经变黑的指尖。接着他指了指尸体萎缩的生殖器。“阴茎末端也有坏疽。喔!这肯定受过伤。你能想象吗?”
  文尼一言不发。
  杰克仔仔细细对死者体表的每一个部位作了检查。为了开导文尼,他——指出,尸体腹部和大腿皮下大量出血。他告诉文尼,这叫紫瘢。接着杰克提到,看不出蚊虫叮咬的迹象。“这很重要,”他补充说,“许多疾病都是由节肢动物传播的。”
  “节肢动物?”文尼问道。他总是分不清杰克哪些话是在开玩笑。
  “就是蚊虫,”杰克说,“甲壳类动物作为病菌携带者的问题倒是不太大。”
  文尼领悟地点了点头,尽管他并不比杰克提出问题时懂得多一些了。他记在心里,有机会的时候一定要查一下“节肢动物”的定义。
  “这人死于传染的可能性大不大?”文尼问。
  “说得好,恐怕是这样,”杰克说,“说得好。”
  通往过道的门打开了,萨尔·丹布若希奥,一位验尸技术人员又推进来一具尸体。杰克全神贯注地为诺德尔曼先生作外科检查,连头也没抬一下。他已经开始考虑一种完全不同的诊断。
  半小时过去了,八张工作台已经有六张放上了有待解剖的尸体。当天值班的医学检查官一个接一个地到来了。劳瑞是来得最早的,她走到杰克的工作台旁边。
  “有什么想法?”她问。
  “想法不少,但没有什么定型的,”杰克说,“不过我可以向你担保,这是一种毒性极强的微生物。刚才我还跟文尼开玩笑,说是埃博拉病毒。死者身上有大面积的血管内凝结异物。”
  “我的天啦!”劳瑞吃了一惊,“你不是说着玩的吧?”
  “开句玩笑。”杰克说,“不过,从我的检查来看,相当可能,还不单是或许。当然,我没有见过埃博拉的病例,所以应该跟你说一下。”
  “你是不是认为我们应该隔离这一个病例?”劳瑞有些紧张地问。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这样做,”杰克说道,“此外,我已经着手了。我会尽量小心,避免将任阿内脏器官扔在附近。我会告诉你,我们应该怎么做:提醒化验室在我们作出诊断之前,处理标本的时候一定要加倍小心。”
  “也许我也问一下宾汉的意见为好。”劳瑞说。
  “哇,那可能获益匪浅,”杰克讥讽地说,“我们真的要成盲人给盲人领路了。”
  “对人尊重一些,”劳瑞说道,“他是头儿。”
  “他哪怕是教皇我也不在乎。”杰克说,“我想,我应该把这事搞定,越快越好。要是宾汉甚而卡尔文掺和进来,一个早上都会赔进去。”
  “好啦,”劳瑞说,“你也许是对的。还是让我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我在三号台。”
  劳瑞做她自己的事去了。杰克拿起文尼准备好的一把手术刀,正要下刀,却发现文尼走到一边去了。
  “你到哪儿去看这个手术,昆斯?”杰克问,“你原本是来协助我的。”
  “我有点怕。”文尼承认了。
  “呃,来来来,伙计,”杰克说道,“你干尸体解剖比我在行。劳您大驾过来一下。我们有的是活要干。”
  杰克迅速而又麻利地干了起来。他轻轻地处理着内脏器官,当他或是文尼的手伸进尸体内部的时候,他对器械的使用更是分外小心。
  “折腾什么呢?”切特·麦高文越过杰克的肩膀看了看,问道。切特也是一名助理医学检查官,与杰克是同一个月来这儿上班的。在所有的同事当中,他与杰克关系最好,两人共用一个办公室,社会地位也一样,都是单身汉。但切特从未结过婚,现年36岁,比杰克小五岁。
  “有趣的事,”杰克说道,“本周怪病。太棒了。这可怜的家伙连一个机会也没捞着。”
  “有什么想法?”切特问道,他那双训练有素的眼睛落在尸体皮下的坏疽和出血症状上。
  “想法不少,”杰克说。“我还是先让你看一下他的内脏。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你那边有没有什么也该让我看看的?”劳瑞在三号台高声说道,杰克与切特的交谈她都听见了。
  “有啊,你过来一下,”杰克说。“从头这么来一遍也没什么意思。”
  劳瑞要萨尔去水槽那儿冲洗一下她切下来的内脏。自己走到一号台旁边。
  “我想让你们看的第一样东西是我从喉部切开的淋巴,”杰克已经将颈部的皮肤从下颚推回到锁骨。
  “我说这儿尸体解剖怎么这么慢呢!”狭窄的解剖室里响起了一个大嗓门的说话声。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副处长卡尔文·华盛顿博士。这位博士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块头,身高六英尺七,体重250磅,是非洲裔美国人。他放弃了打全美职业橄榄球联赛的机会,进了医学院。
  “这儿到底怎么啦?”他半开玩笑地问,“你们几个把这当什么,放长假了?”
  “我们在汇集资料,”劳瑞说,“我们发现了一种未知的传染病,看上去是一种很有破坏性的微生物。”
  “我听说了,”卡尔文说道,“我接到曼哈顿总院院长的电话。他也很关心。是怎么诊断的?”
  “现在还没法确认,”杰克说,“不过我们已经做了不少病理学方面的分析。”
  杰克三言两语向卡尔文汇报了一下病史方面已经知道的情况,并将外科检查已有结论的部位指给他看,随后他又转向尸体的内脏,指出这种病已经沿着颈部淋巴蔓延开来。
  “有几个淋巴节长了坏疽。”卡尔文说。
  “正是这样,”杰克说道,“实际上绝大部分淋巴都长了坏疽。病菌通过淋巴迅速扩散,估计是从喉部和支气管开始的。”
  “那,就是空气传染。”卡尔文说。
  “我也会这么想,”杰克答应道,“现在看看内脏器官。”
  杰克拨开患者的肺,亮出他做过切片的地方。
  “您看得出,这是非常严重的大叶肺炎,”杰克说道,“有许多已经实变了,但也有一些长了坏疽,我考虑是早期穿孔。如果患者活得久一些,我们大概可以看到形成脓肿。”
  卡尔文吹了一声口哨,说:“哇,这一切居然出现在大量使用静脉抗菌素的情况下。”
  “这多少有点令人担心,”杰克表示同意。他小心翼翼地将尸体的肺放回原位。他不想让这些东西到处乱放,那没准会将传染性物质散布到空气中。接着,他拿起患者的肝,轻轻地拨开已经切开的表面。
  “过程是相同的,”杰克手指着已经出现脓肿的部位说,“只是不像肺部那样严重。”他放下肝,又拿起了脾脏。整个脾脏都受到同样的损伤。他让每个人都看清楚了。
  “大体上情况都差不多,”杰克仔细地将脾脏放回去,“我们还必须看看显微镜能有什么发现,不过我确实认为,只能靠化验室给我们一个确切的结论了。”
  “你现在有什么估计?”卡尔文问道。
  杰克笑了笑。“估计毕竟是估计。我还没有看到什么特殊的症状。但这种病的爆发性特征倒是应该对我们有所启发。”
  “你有什么不同的诊断?”卡尔文问道,“说说吧,你这位奇才,我们洗耳恭听。”
  “嗯嗯,”杰克说道,“多谢夸奖。不过好吧,我把我正在考虑的问题告诉你。首先,我不相信医院的猜测,说它可能是假单胞菌。它的破坏性太强了。它可能是某种类似于A种链球菌的不规则的东西,甚至可能是会引起中毒休克的葡萄球菌之类,不过我对此还是有怀疑,尤其是革兰氏染色液显示,这是一种杆菌。因此我不得不说这是某种与兔热病或者鼠疫相类似的疾病。”
  “哇!”卡尔文惊呼起来,“你可是碰上一些非常神秘而且显然是在医院里感染的病了。这句俗话你听说过没有,听到马蹄声,就应该想起马,而不是斑马?”
  “我只是把我脑子里正在考虑的问题说出来,无非是诊断不同而已。欢迎大家发表高见。”
  “好,”卡尔文宽慰地说,“就这样啦?”
  “不,不光是这样,”杰克说,“我还考虑,革兰氏染色液有可能是错的,那就不仅仅是链球菌和葡萄球菌,也有可能是脑膜炎双球菌。我这有点像是把落基山斑疹热和翰塔病毒也考虑进来了。见鬼了,我估计甚至可能是埃博拉病毒一类的出血性伤寒。”
  “你现在应该从科学高峰上下来了,”卡尔文说道,“我们还是回到现实中吧。如果我要你推测一下,根据你所了解的情况,哪一种分析是正确的,你会怎么说?”
  杰克不说话了。他有那种被激怒的感觉,就好像人家又把他送回了医学院,而卡尔文就像当年医学院的那些个教授一样,存心要出他的洋相。
  “这是鼠疫。”杰克面对这一班感到震惊的听众说道。
  “鼠疫?”卡尔文带着一点近乎蔑视的惊奇问道,“在三月份?在纽约市?在一个住院患者的身上?亏你想得出来。”
  “嗨,是你要我拿出一个诊断来,”杰克说,“我就给你了。我不是在分析各种概率,只是作病理分析。”
  “你有没有考虑其他流行病的症状,”卡尔文的问话里明显带有居高临下的意味。他笑了笑,随后他与其是在和杰克说话,不如说是在和其他人谈话,“芝加哥那边到底教了你们一些什么?”
  “这个病例未知的东西太多了,我无法多考虑一些没有确实依据的资料,”杰克说,“我没去过现场。对于患者的宠物,有过交往或接触的探视者,我一无所知。这个大都市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即便是医院里也是这样。附近老鼠肯定不少,这对诊断也是有利的。”
  一时间,解剖室里一片寂静。劳瑞和切特都不知道说什么。杰克的口气使他俩都感到不愉快,尤其是他们知道卡尔文脾气十分暴躁。
  “一篇聪明的评语,”卡尔文最终说道,“你对说俏皮话还真在行。我在这方面必须给你打分。这也许就是中西部病理学培训的一部分。”
  劳瑞和切特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好了,机灵鬼,”卡尔文继续说道,“你打算在你的鼠疫诊断上下多大的注?”
  “我还不知道这地方有赌博的习惯。”杰克说。
  “不,赌博并不普遍。可是当你作出诊断是鼠疫的时候,我想是值得为此赌一把的。十美元怎么样?”
  “我出得起十美元。”杰克说。
  “好,”卡尔文说,“那就说定了,保罗·普洛杰特在哪儿,还有在世界贸易中心被枪打死的那个家伙?”
  “他在那边六号台。”劳瑞说。
  卡尔文步履蹒跚地走了过去,其他的人目送着他。劳瑞打破了沉默。“你干嘛要去惹他呢?”她问杰克,“我真是不明白。你这是给你自己添乱。”
  “我忍不住了,”杰克说,“是他先惹我!”
  “行了,他毕竟是副处长,这是他的特权,”切特说道,“再说了,是你用鼠疫的诊断把事情搞坏了。那东西肯定不会出现在我的处方上头。”
  “你敢肯定?”杰克问道,“你看看这个患者发黑的手指和脚趾。别忘了,这种病在十四世纪叫黑死病。”
  “很多病都可能出现这种血栓的症状。”切特说。
  “是这样,”杰克说道,“正因为如此,我差点说成是兔热病。”
  “那你干嘛不说?”劳瑞问。在她心目中,同样不可能是兔热病。
  “我认为似乎鼠疫听起来更好,”杰克说,“听起来更惊人。”
  “我从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是认真的。”劳瑞说。
  “嗨,我也有同感。”杰克说道。
  劳瑞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有的时候要想认认真真跟杰克讨论问题真是太难了。“对了,”她说,“诺德尔曼你做完了没有?你要是做完了,我再给你一个。”
  “我还没做完他的大脑。”杰克说。
  “那就做你的吧。”劳瑞说着,回到三号台,完成她自己的手术。
前奏
  1991年6月12日,这是暮春的一个近似完美的日子。天已破晓,阳光触摸着北美大陆的东海岸。美国大部、加拿大和墨西哥都在期待着阳光明媚的蓝天、只是气象雷达显示雷暴云团即将来临,估计会从平原伸向田纳西河谷。已经有预报,从白令海峡移动过来的阵雨云可能覆盖阿拉斯加的西沃德半岛。
  这个6月12日几乎在各个方面都与以往的6月12日没什么两样,只有一个奇怪的迹象除外。有三件全然互不相关的事发生了,并且会使三个有关的人的生活悲剧性地交错在一起。
  上午 11:36
  阿拉斯加,戴德霍斯地区
  “嗨!狄克!过来!”罗恩·哈韦顿一边喊,一边拼命挥手,以便引起自己以前的室友注意。这个小型机场一片混乱,他不敢走下吉普车。从安克雷奇开来的早班737刚刚降落,保安人员对于随便停在装卸区的车辆毫不客气。几辆大客车和出租汽车正在等候游客和返回的石油公司雇员。
  狄克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认出是罗恩,便也挥了挥手,开始挤过拥塞的人群。
  罗恩看着狄克走到近前。自从去年两人大学毕业以后罗恩就没见过他,可他还是老样子:身穿拉尔夫·劳伦衬衫,防风夹克,盖司牛仔裤,肩上挎着一个旅行小背包。不过,罗恩了解真正的狄克:一个雄心勃勃抱负不凡的微生物学者,只要有希望发现一种新的微生物,他就不会把从亚特兰大飞到阿拉斯加当回事。这是一个热爱细菌和病毒的家伙。他收集这些东西就和别人收集棒球卡一样。罗恩笑了,摇了摇头,他记起在科罗拉多大学念书的时候,狄克甚至在他俩合用的冰箱里放了一些微生物培养皿。
  进大学第一年,罗恩就认识了狄克,可是却花了不少时间才习惯了和他相处。狄克无疑是一个忠实的朋友,但却有一些让人很难想象的怪癖。一方面,他是校内一个令对手畏惧的运动员,也是那种如果你误入某些街区时最需要的同伴;另一方面,在一年级的生物实验课上,他却对一只青蛙下不了手。
  罗恩回忆起狄克的另一件出人意料的尴尬事,不由得笑出声来。那是在他们上大二的时候,一群同学挤进小车,准备搞一次周末滑雪郊游。是狄克开的车,偶然压死了一只野兔,他居然就落泪了。大家都不知说什么好。结果,有人开始背后议论狄克,尤其后来大家达成共识,狄克会把在大学生联谊会的房子里抓到的蟑螂拿到室外放走,而不是像每个人都会做的那样踩死它们,再扔进厕所冲走。
  狄克走到车旁,将旅行包扔进后座,一把握住罗恩伸过来的手。
  他俩兴冲冲地相互问候。
  “我简直不敢相信,”罗恩说道,“我意思是,你在这儿!在北极。”
  “嗨,无论如何我也得来,”狄克说,“我真的很激动。那个爱斯基摩人的遗址离这儿有多远?”
  罗恩神情紧张地回头看去。他认出了好几个保安人员。罗恩转向狄克,压低声音说道:“小点声。”他嘟哝着说,“我跟你说过,这事真的很敏感。”
  “噢,得了吧,”狄克嘲弄地说,“你不可能当真。”
  “千真万确,”罗恩说道,“我向你透露这事。没准会被开除的。别折腾了。我意思是,这事我们要么悄没声地干,要么就根本别干。你不能告诉任何人,绝对不能!你保证过的!”
  “好了,好了,”狄克和解地笑了笑,“你说得对,我保证过的。我只是没有想到是这么大一桩买卖。”
  “非常大的一桩买卖,”罗恩断然说道。他已经开始后悔,或许请狄克来考察是个错误,不管见到他是多么令人开心。
  “你是老板,”狄克说着在朋友胳膊上戳了一下。“我永远守口如瓶。现在需要冷静和松弛。”他一猫腰钻进吉普车。“还是让我们直接赶往现场,核实这一大发现吧。”
  “你不想先看看我住的地方?”罗恩问。
  “我有一种感觉,我就是不想看也得看。”他笑着说。
  “我琢磨这时机不错,大家都在忙着接送安克雷奇的航班,检查旅客。”他伸手发动了引擎。
  他们驶离机场,开上往东北方向去的唯一公路。这是一条石子路,谈话时他们得高声喊叫,压过引擎的响声。
  “到普鲁德霍湾大约有八英里,”罗恩喊道。“但我们再开一英里左右就转向西边。记住,要是有人拦住我们,就说我是带你去新油田。”
  狄克点了点头。他无法相信自己的老朋友对这件事如此紧张。望着窗外平坦、单调的沼泽地和浓云密布的铅灰色天空,他有些纳闷,不知道这是不是罗恩说的那个地方。他想活跃一下气氛,便说道:“天气不坏。温度是多少?”
  “你运气真好,”罗恩说道,“刚才还出了太阳.也就是零下50来度。上这儿来,这算暖和的了。抓紧时间享受享受吧。很可能今天晚些时候就会下雪。通常都是这样。有一句说不够的笑话,问这到底是去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还是今年冬天的头一场雪。”
  狄克微微一笑,点点头,却不禁想到,如果这儿的人觉得有那么好笑的话,他们也太惨了点。
  几分钟后,罗恩向左转,驶上西北方向一条更小的新修公路。
  “你是怎么碰巧发现这个爱斯基摩圆顶小屋遗址的?”
  “不是圆顶小屋,”罗恩说道,“是一间用泥炭砖盖的房子,又用鲸骨加固。爱斯基摩圆顶小屋盖的时候只是作为临时的栖身之地,比方当人们外出到冰上打猎时用的。因纽皮阿特爱斯基摩人住的是泥炭屋子。”
  “我明白了,”狄克说,“那你是怎么发现的?”
  “纯属偶然,”罗恩说道,“我们是在为这条路挖土石方的时候发现的。我们凿穿了入口的地道。”
  “所有的东西都还在里边?”狄克问道,“我担心白白飞到这儿来。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这次是空跑一趟。”
  “别担心,”罗恩说道,“什么也没有碰,我可以向你保证。”
  “这一带也许还有别的房子,”狄克说,“谁知道呢?可能是个村子。”
  罗恩耸了耸肩。“可能是吧。但没有人想到去查一查。如果州里什么人听到风声,他们就会停建我们到新油田的输油管道。那可就大难临头了,因为我们必须赶在冬天以前开通铁路支线,这一带冬天八月份就开始了。”
  罗恩开始减速,一边扫视着路边。最后他在一堆小石子前将车停住。他拍了拍狄克的肩膀,要他坐着别动,自己调过头,朝来路看了看。他确信路上没有人便走下吉普车,并示意狄克下车。
  他把手伸进车里,取出两件满是泥污的皮猴和工作手套,递了一套给狄克。“你用得着这些,”他解释道,“我们要下到永冻层下边去。”随后他又伸手从车里拿出一个强力手电筒。
  “行了,”罗恩紧张兮兮地补充说,“我们不会呆太久。我可不希望有什么人顺着公路走过来,琢磨这儿出什么事了。”
  狄克跟着罗恩离开公路,向北走去。一大团蚊子神秘地出现,毫不客气地向他们发动了攻击。狄克朝前看去,只见大约半英里外有一段雾堤,便猜想那可能便是北冰洋海岸了。在另外几个方向,还是那么单调乏味,疾风扫荡下的平坦沼地荒无人迹,一直延伸到天边。海鸟在头上盘旋,发出刺耳的叫声。
  走下公路十多步,罗恩停了下来。他又一次观察有没有过往车辆,然后弯下腰,抓住一张漆成与周围的沼地不同颜色的胶合板的边缘。他把胶合板拖到旁边,底下露出一个四英尺深的洞穴。这个洞穴的北墙有一个连接一条小地道的入口。
  “看来,这个小房子是让冰给埋住了。”狄克说道。
  罗恩点了点头。“我们估计,大量的冰在一次猛烈的冬季风暴中从海边给刮过来了。”
  “一个天然的坟墓。”狄克说道。
  “你真的想这么做?”罗恩问道。
  “别说傻话了,”狄克说着穿上皮猴,戴上手套。“我可是万里迢迢才来到这里的。咱们走吧。”
  罗恩爬进洞里,弯腰看了看四壁。他躬着身子,进了地道。狄克脚跟脚地也下去了。
  狄克往里爬的时候,除了前边罗恩那阴森可怕的身影,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一进洞口,黑暗像一张冷冰冰的毯子似的裹住了他。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发现自己呼出的气变成了透明的。谢天谢地,他可没有幽闭恐惧症。
  爬过大约六英尺,地道变宽了,也开始斜着往下延伸,他们的头上多了一英尺的空问。这里有一片三英尺半大小的空地。罗恩爬到一侧,狄克爬过去,紧挨着他。
  “这下头比女巫的奶子还冷。”狄克说。
  罗恩将电筒光移向角落,观察那几个白鲸骨作成的矮小支架。
  “冰雪折断了那些鲸骨,就像它们是牙签一样。”罗恩说道。
  “这家人在哪儿?”狄克问。
  罗恩将电筒光转向前边,那儿有一大团从这间小屋的天花板下来的三角形冰块。“在那一头,”说着,他把手电筒递给狄克。
  狄克拎着手电筒,开始向前爬去。尽管很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开始感到不舒服了。“你敢说这地方安全吗?”他问。
  “我什么都不敢说,”罗恩说道,“只是这儿75年以来就是这个样子。”
  要绕过中间那一大块污秽的冰,得使劲挤才行。狄克走到一半,顺手用电筒照了一下周围。
  狄克抽了一口冷气顿时屏住呼吸。虽说他自信有所准备,但电筒光下的东西还是比他想象的更为可怕。一个身穿兽皮、满脸短髭的白人男性僵尸正注视着他。此人坐得笔直,冰一样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轻蔑地凝视着狄克。嘴和鼻子周围有一些冰结了的粉红色唾沫。
  “三个你全看见了?”罗恩在黑暗中说道。
  狄克将电筒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第二具尸体是仰卧着的。下半身全部埋在冰里。第三具的姿势与第一具相似,背靠墙壁半坐着。从外貌特征看,两个都是爱斯基摩人,黑头发,黑眼睛。嘴角和鼻子周围也都有粉红色的唾沫冰渣。
  狄克突如其来地感到一阵恶心,不禁哆嗦起来,他没有料到会有这种反应,幸好很快就过去了。
  “你看见那张报纸了吗?”罗恩叫道。
  “还没呢,”狄克说着,将电筒放在地上。他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冻在一块,包括鸟的羽毛和动物的骨头。
  “就在那个络腮胡的附近。”罗恩又叫道。
  狄克照了一下那个白人冻尸的脚边,立刻看到了那份安克雷奇出版的报纸。头条新闻全都是有关欧战的。即便是从他所在的位置,他也能看清日期:1918年4月17日。
  狄克一扭一扭地退回到前室。刚开始时产生的恐惧已经消失,他现在很兴奋。“我想你是对的,”他说,“看来三个人都是死于肺炎,日期也对得上。”
  “我就知道,你会发现这很有意思。”罗恩说道。
  “这可不光是有意思,”狄克说。“可能一辈子也只有一回这种事。我去拿把锯子。”
  罗恩的脸唰地变白了。“拿把锯子?”他惊愕地重复道,“你在开玩笑。”
  “你以为我会错过这次机会吗?”狄克问,“又不是要你的命。我要取一些肺部组织。”
  “耶稣基督!”罗恩嘟哝着说,“你最好再保证一回,这事可一点也不能说出去。”
  “我已经保证过了,”狄克夸张地说,“只要我认为是自己正在寻找的东西,我就要找到它。不过别担心,只是为我自己收集,没人会知道。”
  罗恩摇了摇头。“有时候我真认为你是个怪人。”
  “我们拿锯子去。”狄克说着,把电筒递给罗恩,自己朝入口爬去。
  下午6:40
  芝加哥,奥里尔机场
  玛里琳·斯特普尔顿看了看结婚十二年的丈夫,不禁一阵心酸。她知道,这些突发的变故已经毁了他们的家,特别是对约翰压力极大。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得不考虑孩子们。她扫了一眼两个女儿,两人正坐在候机室的长椅上,眼巴巴地看着这边,还以为生活仍旧是她俩以往所了解的那样四平八稳。约翰希望她们搬到芝加哥去,他在那儿刚开始接受病理学培训。
  玛里琳又一次将目光转向面带恳求的丈夫,几年功夫他变了。她以身相许的那个胸有成竹、含蓄谨慎的男人现今变得愤世嫉俗,不大靠得住了。他体重下降了25磅,以往红润、丰满的面颊凹陷下去,这一副消瘦、憔悴的样子倒是与他新的个性很吻合。
  玛里琳摇了摇头。真是不堪回首,仅在两年前,他们还堪称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幸福美满。他的眼科医生事业欣欣向荣,而她在伊利诺斯大学任英国文学终身教授。
  可紧接着,那家保健品大公司,美利坚保健中心出现在地平线上,以惊人的速度横扫伊利诺斯州的香槟县和无数其他的城镇,夺走了大批医院和医生的业务。约翰竭力撑持,但最终还是失去了患者。要么投降,要么落荒而走,约翰选择了逃跑。一开始他想另找一个眼科医生的职位,可一旦情况变得明朗,眼科医生过剩,他面临的只能是为美利坚保健或一家类似的机构干活,他便作出了决定:重新学一门医科专业。
  “我想你会喜欢芝加哥的生活,”约翰恳求地说,“我会很想念你们。”
  玛里琳叹了口气。“我们也会想你,”她说,“但这不是问题所在。如果我放弃工作,姑娘们就不得不上市内的公立学校。凭你的住院医生的薪水,我们根本付不起私立学校的学费。”
  广播系统噼噼叭叭一阵响,宣布所有持有到香槟县机票的乘客立即登机。这是最后一次呼叫。
  “我们得走了,”玛里琳说,“会误机的。”
  约翰点了点头,抹去一滴眼泪。“我知道,”他说,“可你会考虑这事的,是吗?”
  “我当然会考虑!”玛里琳厉声说道,接着便打住了话头,又叹了口气。她并不想一开口就火气冲天。“我现在考虑的全是这事。”她温柔地补充了一句。
  玛里琳举起双臂,拥抱着丈夫。他也猛地抱住了她。
  “当心。”她气都透不过来了,“你快把我肋骨折断了。”
  “我爱你。”约翰含糊地说。他的脸埋在玛里琳脖子根儿。
  玛里琳重复着他的表白,一边挣脱开去,拉起莉迪娅和塔玛拉就走。她将登机牌递给检票员,领着女儿走向舷梯。她一边走,一边不时透过玻璃隔板看一眼约翰。踏上机场跑道的时候,她挥了挥手。这是她最后一次挥手了。
  “我们真的要搬家?”莉迪娅嘀咕着说。她10岁,上五年级。
  “我不走,”塔玛拉说。她11岁,已经有主见了。“我要到康妮家去。她说过我可以住在她那儿。”
  “我敢肯定她和她妈妈商量过这事。”玛里琳不无讽刺地说。她正在拼命忍住眼泪,不想让女儿看见。
  玛里琳听任两个女儿争先恐后登上这架螺旋桨小飞机,安排她俩在指定座位上坐下来,接着又不得不排解一场她俩谁单独坐的纠纷。座位是双座一排的。
  两个女儿热心地问起不久她们会面临什么,对孩子们的请求,玛里琳只能给予笼统而模糊的回答。说真的,她也不清楚这个家会是什么光景。
  飞机发动了,引擎发出轰鸣,很难再谈下去了。飞机离开停机坪滑向跑道,玛里琳向舷窗转过脸去。她真不明白,自己居然还有力量作出决定。
  西北方向上的一道亮光打断了她的思路。这可恶的亮光让她想起自己对这种定期往返的短程班机总不喜欢。她对小飞机不如对喷气机那么放心。她不觉紧了紧安全带,又检查了一下女儿们的。
  起飞了,玛里琳用力抓住座位扶手,仿佛自己的力量能帮助飞机飞起来。地面明显地向后退去,直到这时她才发觉自己一时屏住了呼吸。
  “爸爸要在芝加哥住多久?”莉迪娅在过道对面问。
  “五年。”玛里琳回答,“到他完成学业的时候。”
  “我跟你说过,”莉迪娅对塔玛拉大声说,“那时我们都老了。”
  机身突然颠簸了一下,玛里琳又一次死死抓住扶手。她四下看了看。事实上,谁也没把这当回事,她宽心了一点。她朝窗外看去,只见飞机已经让云层整个包了起来。一道可怕的闪电划破长空。
  随着飞机继续向南飞去,颠簸越来越厉害,闪电也越来越密。机长发出了一则简短通知。他们将要增加高度,设法找一个比较平稳的气层。这一点也没有减轻玛里琳的焦虑,她越来越担心,只盼望这次飞行早点结束。
  真正的灾难发来了第一个信号,机舱里闪出一种奇怪的亮光,紧接着是剧烈的颠簸和震动。好几名乘客发出压抑不住的尖叫声,玛里琳感到血都凉了。出于本能,她伸出手去,将塔玛拉搂到身边。
  飞机痛苦地向右倾斜,震动越来越剧烈。与此同时,引擎的轰鸣变成一种刺耳的悲嗥。玛里琳感到自已被压在了座位上,已经失去了方向感。她朝舷窗外看去,一开始,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云。然而当她朝前看去的时候,她的心立刻跳到嗓子眼上。大地正以惊人的速度迎面扑来!他们正笔直地往下栽……
  晚间10:40
  曼哈顿总医院
  纽约市
  特瑞西·哈根竭力吞咽,但是很困难,她感到焦渴难熬。几分钟后,她霍地睁开了眼睛,却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她这时意识到自己是在一间手术恢复室里,刹那间一切都想起来了。
  问题来得很突然,一点预兆也没有。那天傍晚,她和马休正准备出去吃饭。没有疼痛,她先是感到身上发潮,特别是大腿内侧。她走进浴室,才发现出血了,不由得感到沮丧。并且还不是一点一点地出血,而是大出血。她已怀有五个月的身孕,因此担心会出麻烦。
  由此开始,事情接踵而来。她强撑着给卡罗尔·格兰茨大夫打了电话,大夫提议在曼哈顿总医院急诊室为她检查一下。一到医院,特瑞西的怀疑得到了证实,随即安排了手术。大夫说,看来胚胎好像是在输卵管里,而不是进入子宫——就是宫外孕。
  恢复知觉后几分钟,恢复室一名护士来到她身边,告诉她一切正常。
  “我的孩子怎么样了?”特瑞西问。她能感觉到,一床硕大的床单盖住了自己那平坦得令人不安的腹部。
  “您的医生比我了解情况。”护十说道,“我会通知她,您醒了。我知道她想和您谈谈。”
  护士离去之前,特瑞西抱怨说喉咙很干。护士给了她一些刨冰,这种清凉饮料真像是甘泉玉露。
  特瑞西闭上眼睛。她想自己打了个盹,因为她知道的下一件事是卡罗尔·格兰茨大夫在叫她的名字。
  “你感觉如何?”格兰茨大夫问。
  特瑞西告诉她,自己喝了刨冰感觉很好。接着她便问起了孩子的事。
  格兰茨大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放在特瑞西肩上。“我恐怕会带给你两个坏消息。”她说。
  特瑞西感到自己紧张起来了。
  “是宫外孕。”格兰茨大夫转而使用医生的行话,打算把一件困难的事变得容易说一些。“我们被迫中止妊娠,当然,孩子就保不住了。”
  特瑞西点点头,表面上毫无感情。她本来就预料到了,并且尽量有所准备。她毫无准备的是格兰茨大夫接下去说的事。
  “很不幸,手术不够顺利,有些并发症,这就是你进急诊室的时候出那么多血的原因。我们不得不切除你的子宫。我们不得已做了子宫切除手术。”
  乍一听,特瑞西脑子里根本抓不住对方说的话。她点了点头,满怀期待地看着大夫,仿佛正等她说更多的信息。
  “这对你肯定是很难过的。”格兰茨大夫说道,“希望你理解,为了避免这一不幸的结局,一切我们能做的都做了。”
  特瑞西突然明白了大夫对她说的话,她像是给击中了。沉默已久的声音突然爆发出来,她大叫一声:“不!”
  格兰茨大夫同情地抓住她的胳膊。“既然这是你的第一个孩子,我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她说,“我非常遗憾。”
  特瑞西呻吟起来。听到这样一个毁灭性的噩耗,她一时欲哭无泪。她麻木了。她一辈子都在想自己会有孩子,这已经成了她自身的一部分。现在已经不存在这种可能了,这一想法让她无法接受。
  “我丈夫怎么样了?”特瑞西勉强问道,“他知道了吗?”
  “知道了,”格兰茨大夫说,“手术一结束,我就和他谈过了。他在楼下你的病房里。我估计你很快就可以回到那儿。”
  格兰茨大夫还说了一些话,但特瑞西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且再也不会有了,这一双重打击令人痛不欲生。
  一刻钟后,一个侍应生进来,将她推回病房。这段路很快就过去了。她对周围环境视而不见,内心乱成一团。她需要鼓励,需要支持。
  她进入病房时,马休正在打手提电话。作为一个股票经纪入,这是他形影不离的伙伴。
  几个值班护士熟练地将特瑞西挪到床上,在她身后一根柱子上挂好了输液瓶。她们把这一切弄得井然有序,说她如果需要什么就叫一声,随即便离去了。
  特瑞西望着马休。打完电话之后,他的目光一直躲躲闪闪。她想知道马休对这场灾难的反应。他俩结婚毕竟才三个月。
  “啪”的一声,马休合上电话,放进上衣口袋。他转向特瑞西,久久地注视着她。他的领带松开了,衬衫领口也没扣上。
  特瑞西也竭力想读懂他的表情,但却无能为力。他正在咬着腮帮子。
  “你好吗?”他终于开口了,几乎不带一丝感情地问。
  “你可以想像,”特瑞西强打精神说道。她最需要的是他来到身边,搂住自己。然而他保持着距离。
  “这种情况来得稀罕,”他说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特瑞西说。
  “很简单,我们结婚的主要原因已经比为乌有了。”马休说,“我是说,你的计划出岔子了。”
  特瑞西慢慢张开嘴。她目瞪口呆,不得不奋力使自己重新开口。“我不喜欢你的言外之意,”她说道,“我不是故意怀孕的。”
  “行了,你有你的现实,我也有我的。”马休说道,“问题是:我们怎么了结这事?”
  特瑞西闭上眼睛。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仿佛是马休扎进她心里的一把尖刀。她知道自己从此已不再爱他。事实上,她恨他……
首页>> 文学论坛>> 推理侦探>> 罗宾·科克 Robin Cook   美国 United States   现代美国   (1940年5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