誣衊
[英國]埃裏亞斯。卡內蒂
小乞丐最喜歡站到庫圖比亞飯店附近,中午和晚上,我們全體都在這裏吃飯,
他們知道我們要躲過他們是不那麽容易的。對看重聲譽的飯店來說,這些孩子不
是他們希望擁有的裝飾。他們一走近大門,就被店主趕跑。我們通常三四個人一
小群地去用餐,對他們來說,站在對面拐角處,看到我們便迅速把我們包圍起來
更有利些。
有些人在這個城市已呆了幾個月,厭倦了給錢,一門心思想甩掉孩子們。另
一些人在給他們一點兒錢之前猶猶豫豫,因為他們為自己這種“軟弱”感到羞愧,
生怕被熟人看見。人畢竟得學習在這裏如何生活,而當地的法國人就給人做出榜
樣,有好榜樣,有壞榜樣,因人而異;他們原則上從不為一個乞丐把手伸進口袋
裏去掏錢,而且還為這種厚臉皮頗感得意。我還年輕,在這城市日子不長。我不
在乎別人怎麽看我。就算人傢把我看成一個“軟弱的人”也罷,我愛這些孩子們。
如果他們有一回沒攔住我,我還會感到不幸,要自己找他們去,但不讓他們
覺察。我喜愛他們活潑的表情,喜愛他們把小小的指頭放在嘴裏可憐巴巴地乞求
“給幾個錢吧,給幾個錢吧”的樣子,喜愛他們裝出難以形容的悲哀面孔,仿佛
他們當真由於饑餓體弱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我喜愛他們得到一點兒之後盡情淘
氣,手裏拿着那微不足道的戰利品跑走時的清朗笑聲;喜愛他們面部表情從奄奄
一息的模樣突然變成快樂幸福的那種令人難以置信的轉換。我喜愛他們那些小小
的詭計;為了獲得加倍施捨,他們抱着嬰兒嚮我迎面走來,讓嬰兒嚮我張開幾乎
尚無感覺的小手,一邊說:“可憐可憐他,給他點錢吧”這些孩子不在少數,
我盡量做到對他們一視同仁,他們之中自然有我喜愛的孩子,就是那些面貌俊美、
活潑,讓我總看不夠的小孩子。他們追隨我走到飯店門口,在我的保護下他們感
到安全。他們知道我對他們懷有善意。他們被吸引來到這童話般的處所近旁,這
地方是不允許他們來的。這裏人們吃得那麽多。
飯店老闆是個法國人,長着禿頂的腦袋和像粘蠅紙一般的眼睛,他對他的飯
店常客露出熱情、友善的目光,卻討厭那些小乞丐靠近他的飯店。他們的破爛衣
服不雅觀。應該讓服飾考究的客人們舒適地享用他們價格昂貴的飯菜,而不應總
讓他們想起饑餓和虱子。每當我開門進飯店,碰巧他就站在門邊瞥一眼外面成群
的乞兒的時候,他總是不快地搖頭。我們這一群英國人共有15人,每天兩餐固
定在他的飯店用,因而他不敢跟我說什麽,他便等待有利時機,興高采烈地用諷
刺的話語了結這段公案。
一天中午,天氣十分悶熱,飯店大門敞開,以便讓清新空氣進來一些。我剛
和兩個朋友一起應付完孩子們的襲擊,在敞開的大門旁邊一張空桌旁坐了下來。
孩子們能看得見我們,便在外邊離門很近的地方站住不走。他們想要和我們繼續
交往,也許想看看我們都吃些什麽。他們給我們打手勢,覺得我們的小鬍子特別
好玩。他們裏面那個最漂亮的女孩子,也許10歲吧,早就看出我脾氣好、喜歡
她,不住地指着她鼻子和上嘴唇之間那個小地方,用兩根指頭抓住那兒的一小撮
幻想中的小鬍子,使勁地拔,拉,一邊開心地大笑,別的孩子也一起笑。
飯店老闆走近我們的桌旁來拿我們的飯菜訂單,看見孩子們在笑。他笑嘻嘻
地對我說:“小娼妓們已經在拉客了”我被這個暗示刺傷了,也許我不願相信
他的話,因為我確實喜愛這些小丐童,便天真地問道:“不會吧,纔這麽點年紀
”
“您知道嗎”他說,“50法郎您就能要一個女孩。隨便哪個都會跟你走。”
我很氣憤,和他激烈地爭辯起來。“沒有的事,這是不可能的。”
“您不瞭解這裏的情況,”他說,“您衹要稍微看一看瑪拉喀什即摩洛哥
城 的夜生活就明白了。我在此地已經住了很久。我剛來的時候,那是在戰時,
我還是個年輕小夥子,”他嚮他的老氣的女人投去迅速卻又莊重的一瞥,她像往
常一樣坐在櫃臺旁,“那時候我和幾個朋友在一起,我們什麽沒見過。有一回,
有人把我們帶到一座房子裏,我們還沒有坐穩當,就被一群赤身裸體的小女孩包
圍了。她們在我們腳下蹲下來,從前後左右嚮我們擠壓過來,她們的年紀並不比
外面這些孩子大些,有些還更小。”我搖搖頭,表示不信。
“沒有什麽東西是無法得到的。我們日子過得舒服,常常挺逗樂的。有一回
我們開了一次特好玩的玩笑,這我可得跟您講講。當時我們是三個人,三個朋友。
我們中的一個去找一個法特瑪這是法國人對當地土著女人的衊稱 ,到她房間
裏去,這可不是個孩子,我們另外兩個人在外面從一個孔洞往屋裏面看。他先跟
她討價還價,談了很長時間,談成了價錢後,他把錢交給她。她把這錢塞進臥床
旁邊的床頭小桌,然後關燈,兩個人一起躺下。這一切我們在房間外面都看在眼
裏。房間裏一黑下來,我們中間的一個趕緊溜進房間,靜悄悄地嚮床頭小桌爬過
去。他乘兩人正在幹那事兒的時候,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抽屜,把錢拿回來,再
迅速爬出來。我們兩人溜之大吉。不久,我們的朋友也跟來了。那個法特瑪就這
樣白給他睡了一回。您能想象我們笑得多開心這衹是我們那時的惡作劇之一。”
我們是能想象得到的,因為他放聲大笑,笑得前俯後仰,嘴巴張得老大。我
們壓根兒不知道他的嘴巴竟這麽大,以前我們從沒見過這麽大的嘴巴。平時他總
是神情頗為莊重地在他的飯店裏走來走去,體面而矜持地寫下他優先照顧的客人
點的菜餚,仿佛他完全不在乎客人點什麽菜似的。他給你出主意從來都是不慌不
忙的,聽起來就像純粹是為顧客着想一般。今天他所有的含蓄矜持全都沒了,講
他的故事講得興高采烈。對他來說那一定是一段美好的時光:現在他衹是在做能
使他回想起他的其他所作所為的一件事情。就在他正講得起勁兒的當兒,一個小
侍者走近我們這張餐桌。他粗暴地派給他個差事把他支走,為的是不讓那小侍者
聽見他跟我們講些什麽。
我們聽了驚詫莫名。我的兩個朋友一個是新英格蘭人,另一個是英國人,我
從15歲就同他們生活在一起,我們都同樣感到卑鄙和厭惡。我們恰恰也是三個
人,對合力誆騙一個可憐的土著女人的酬金的那三個人,我們也許莫名其妙地覺
得也有一份罪過。他容光煥發,得意洋洋地講述,覺得興味無窮,他一直情緒亢
奮,我們則苦笑着,時而尷尬地點點頭。大門一直敞開着,孩子們站在外面,滿
懷期待地耐心等候。他們覺得他在講的時候不會去趕走他們。我想,他們聽不懂
他講什麽。此人一上來就那麽鄙視他們,在極短時間內自己就變得非常可鄙。不
管他是在蔑視他們,或者他說的是這些丐童的行為的真相,他都遠比他們低下,
我暗自祈望世上會有一種懲罰,能命令他聽從他們的請求。
原載《譯林》2000年第2期潘子立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