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領
一
“你們別相信,小夥子們,你們別相信,我的弟兄們!所有這些玩藝兒都是空的,
這些完全都是騙局……這是我一輩子看見過很多這類鬍馬榮法令◎,謝裏夫法令和鳩爾
哈奈法令◎,所有這些土耳其法令和權利都是一陣風就吹跑了的。這是土耳其玩藝兒!
紙上寫得很多,嘴裏說得更多,可人們卻看不到一點兒好處:嘴唇上淌油,嘴裏卻沒有
流進去一滴!來,你們問問我——我為什麽撇下我那年邁多病的母親和白發蒼蒼的父親?
他們這兩位可憐的人兒還活着嗎?上帝是讓他們留下來痛哭自己的孩子,象杜鵑啼血一
樣,還是已經把他們那虔誠的靈魂招回去了?我不知道。唉,小夥子們,小夥子們!我
一想起我的青年時代和我那傢園,心裏就感到痛苦萬分——在傢園裏生活多麽甜美!可
現在呢?現在象個篷頭散發的瘋子流浪在他鄉,找不到一個溫暖安定的角落,沒有一個
能靠一下我的那沉重的腦袋、說上一句‘感謝上帝!’的地方。你們看,你們跟我當了
幾年海杜剋◎,選我當了首領,可是直到現在你們也沒有問過我:你是誰,是什麽人的
兒子,為什麽挑了這一行?”老首領對他的小夥子們和同伴們說道。
◎鬍馬榮法令:即1856年土耳其蘇丹頒發的“革新法令”,表面上要尊重信奉基督
教的民族。
◎謝裏夫法令:1839年土耳其蘇丹頒布的“禦園敕令”,表面上承認基督教區的自
主權利。鳩爾哈奈法令:土耳其蘇丹的改革詔書。
◎海杜剋:土耳其奧斯曼帝國統治巴爾幹半島期間,巴爾幹各國人民反抗土耳其侵
略的遊擊戰士。
“你說說吧,斯托楊大叔,你說說吧!”斯托揚的起義隊伍齊聲喊道,他們把自己
英勇的首領團團圍住,聽他講話。
斯托揚用指頭點了點地上,讓大傢坐下來聽他講話。於是隊伍象一串念珠似的圍着
篝火坐了下來,周圍一片沉寂。
“你們要想知道我是誰和我在這人世間受過什麽罪,我就必須把事情一樁樁一件件
地全部講給你們聽。你們一定要認真聽,把我的話銘記在心裏。”斯托揚說道,接着就
在隊伍當中坐下了。
起初,他想了一下,好象要把他的全部思想和遭遇都集中到頭腦中來,隨後他把帽
子拉到眼睛上邊,掏出一桿小煙袋,在黑色的煙袋鍋裏裝滿了煙葉,用大拇指按了一下,
從火中夾出一塊燒紅的木炭,點上煙袋,“開始講道:
“小夥子們,我是從麥奇卡村來的。我們有哥兒三個,兩個早就不在人世了,願上
帝恕他們的罪,我是最小的一個。大哥叫普羅丹,二哥叫波爾萬。普羅丹跟母親長得一
模一樣,因此我們親愛的老母親最疼愛他。他總是在母親身邊:東摸摸,西轉轉,幫她
幹活,播種,在瓜地、葡萄園、菜園裏刨地,種元白菜,栽蔥頭,養花,植樹。‘上帝
沒給我女兒,可普羅丹就是我的管傢人!’母親常這樣說。
“小夥子們,這個普羅丹可是個好樣的小夥子!象園子裏的一朵花!……平時他就
很好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到節日,他穿上新衣服,你一看見他就不願再把眼光離
開他了!禮拜天一大清早他就起來,把皮便鞋打上油(他在禮拜天和重大的節日總是穿
皮便鞋的),刷得象鏡子一樣光亮,穿上白色的緊腿褲和亞麻布花襯衫,襯衫的袖子和
前襟上用紅、藍、緑、黃、黑各色絲綫綉了花;頭上戴着新羊皮小帽;腰上係着紅腰帶,
捻翹兩撇兒小黑鬍子,到教堂去作禮拜,點聖燭◎。他從教堂出來時,年老的、年少的、
結了婚的、沒結婚的、男的、女的都停下腳來看他。老婆婆、老爺爺、大姑娘、小夥子、
婦女們、男子漢——全都望着他,看着他心裏高興,好象喜歡得簡直想把他一口吃下去
似的!男人們總是跟他點一下頭,對他說:‘早晨好,普羅丹!你怎麽樣?身體好嗎?’
‘上帝賜福!我很好。你們好嗎?’普羅丹說完就幹活兒去了。老頭兒們指着他對自己
的兒子們說:‘看看人傢普羅丹,孩子們!你們也學學他那樣懂規矩,那樣愛幹活,那
樣愛管傢,那麽好心,那麽勤快,那麽勇敢。’老婆婆們衹是嘆口氣說;‘真羨慕那個
生了這孩子的媽媽和那個說他是自己的兒子的爸爸!’婦女們和姑娘們聚在一堆兒互相
說:‘你看,姐姐!你看,姨媽!你看,嬸娘!’另一個說:‘你看,娘!’母親對女
兒說:‘你看,我的寶貝兒,特列諾老大爺傢的兒子長大了,長得多好啊!好象不是個
男孩,而是一滴露珠!’普羅丹衹顧輕輕地走着,好象沒有聽見人傢說他什麽,裝作不
知道這一切,衹是微微地笑着。我不知道,小夥子們,是什麽原因,全村人都喜愛普羅
丹:姑娘們為他驚嘆,想他都想瘦了,婦女們喜歡他,老人們疼愛他,小夥子們喜歡他,
肯為他赴湯蹈火;他也為他們大傢做了很多好事:他講給他們聽各種道理,幫助他們造
車子,給他們買便宜的牲口,替他們挑選奶牛,還做了很多別的好事。他常常回到傢裏,
吃點東西,又去幹活了,他不能象修道士那樣閑坐着◎,總是一會兒望望耕牛,看看有
沒有草料,一會兒又去喂雞鴨。用一句話來說吧,他總是到處轉,到處看,一切在他心
裏都有數兒,他把一切都打點得井井有條。小夥子們,告訴你們,象普羅丹這樣的單身
漢你們永遠也不會見到!我的父親也是個愛幹活的人,儘管他已經上了年紀,連他也經
常對普羅丹說:‘你,普羅丹,沒有活兒幹就受不了,你各個角落都要轉到,一切都要
照管,又喂牲口,又喂雞鴨;在園子裏種菜,種蘿蔔;在傢裏修理傢具,還要幫助母親
幹活兒!我的好兒子,你歇一下,讓波爾萬和斯托揚他們幹一會兒,忙一會兒吧!’普
羅丹把手一揮,笑了一下說:‘唉,爹,這算得上什麽活兒!’對這樣聰明、能幹、機
靈、勤快的小夥子,你有什麽辦法呢,他一點兒也不能安穩地坐着不幹事,天生的一個
管傢人。說真的,他衹有睡覺的時侯纔休息。
◎聖燭:指做禮拜時點的蠟燭。
◎修道士:指神父。
“可是,忽然一下普羅丹開始變樣了,沒有多久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他總在沉思,
總是愁眉不展,不吃,不喝,不唱,覺也睡不着。如果他到地裏去,你會看到他不是在
那兒幹活,而是坐在一棵酸蘋果樹或核桃樹下;用手掌托着頭,眼巴巴地望着村子;要
不就看到他在草地上滾來滾去,或是來回徘徊◎,唉聲嘆氣,一點兒田地也耕不出來。
◎徘徊:來回地行走。
“‘普羅丹啊,兒子,你是怎麽啦,我的寶貝兒?你準是病了?你哪兒疼,我的孩
子?’媽媽問他。
“‘沒什麽,娘!我哪兒也不疼,’他說道,接着嘆口氣就走開了。
“媽媽望着自己的孩子,哭個不停,爸爸衹是一個勁地咳嗽,嘆氣,捻着鬍子,皺
着眉頭。
“一天晚上,普羅丹走出村子,波爾萬隨後也出去了,悄悄地跟在他後面走,不讓
他看見;波爾萬想知道他這麽晚,又下着雨,到哪兒去呢。普羅丹走着,走着,在肯喬
老大爺的籬笆旁停了下來;肯喬老大爺有一個漂亮得出衆、豔麗得出奇的姑娘:一對黑
眼睛象兩顆熟櫻桃,那樣的眼睛衹有羚羊纔有;她的臉蛋兒白裏透紅;她快活得象衹燕
子,敏捷得象衹鵪鶉,馴服得象衹格奧爾基節的羊羔◎。她的名字叫拉廷卡。
◎格奧爾基節的羊羔:保加利亞人通常在四月二十三日格奧爾基節宰羊慶祝,這裏
意為馴順的人。
“那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下着瓢潑大雨。波爾萬衹有透過閃電的亮光才能
看見普羅丹怎樣跳過籬笆,拉廷卡怎樣從傢裏出來朝着幹草棚走去,普羅丹正在那裏等
侯着她。波爾萬把耳朵貼近籬笆,衹能聽到:
“‘怎麽樣,拉廷卡,是不是讓我托媒人來說媒?我想明天讓我母親去托媒要你。
我已經準備好了二十個金幣,皮拖鞋也買好了◎,衹等你告訴我個信兒——托不托媒人
來說媒?’
◎皮拖鞋:保加利亞中部巴爾幹山附近年輕婦女過節或結婚時穿皮拖鞋。
“‘你托吧,普羅丹,你托吧!’她說。
“‘那哈桑呢?他愛你,要娶你……我怕這個害人蟲:他會給我們使壞的……’
“‘哈桑?使壞?……’拉廷卡衹是重複了一句,接着沉默了一下,說:‘你托媒
吧,普羅丹,你托媒吧!上帝恩賜什麽就是什麽;命該怎麽樣就怎麽樣!’
“兩個人還說了許多話,可波爾萬卻聽不清了,他衹聽到拉廷卡讓普羅丹拿走她戴
的花球,讓他放在腰帶裏;普羅丹對她說他要把這花球永遠放在衣襟裏緊貼着心窩。”
二
“我到城裏去糶麥◎;回來的時候正趕上大喜事:普羅丹已經訂了婚,喝過了訂婚
酒,準備再過兩個禮拜,過了節就舉行婚禮。那時正是歇伏節◎,在這個節日裏既不好
於活兒,也不好結婚,也不好生孩子。至少是老奶奶們這樣說,是不是真這要樣,我不
知道。伊赫提曼的神甫◎,也就是科留老大爺說,人在歇伏節幹活是無罪的,可是奈迪
亞爾科神甫說這是有罪的;完纔知道他們誰說的對!過了節,大傢都去幹活了。波爾萬
到葡萄園去壓條和剪枝;在那裏碰見了哈桑。哈桑是我們村裏護村的。這人是個土耳其
痞子◎,又是個酒鬼:他把自己的破爛衣眼都換酒喝了,衹剩下一條破粗呢褲子,一桿
老式長槍、一把刀子、一把短槍,別的一無所有。他衣衫襤樓,一身虱子,渾身散發着
令人作嘔的氣味,可他是一個真正的伊斯蘭教徒,一個阿嘎◎。因此,他知道,無論到
哪裏他都能找到吃的。阿嘎的權力可不小啊,弟兄們!這個痞子一看見波爾萬就走到他
身旁,坐在上堆上喊道:
◎糶(tiao):賣出糧食。
◎歇伏節:七月的最後三天被認為是一年中最熱的日子,稱為歇伏節。
◎神甫:神父
◎痞(pi)子:壞人。
◎阿嘎:舊時土耳其的官銜,這裏有泛指“老爺”“大人”之意。
“‘喂,我說下賤的異教徒,波爾萬,你過來!’
“波爾萬放下割葡萄枝的鐮刀,走近哈桑,挺着胸脯問他:
“‘你要幹什麽,哈桑?’
“我說你,犟傢夥◎,告訴普羅丹別娶拉廷卡吧!他難道不知道她是我的心上人嗎?
他不知道我要娶她,要把她帶回老傢去嗎?嚮真主發誓,我要把普羅丹的腦袋從肩膀上
擰下來!他要敢跟我鬥,就讓他知道他是個異教徒,而我是個土耳其人。’
◎犟(jiang匠):固執,不眼勸導。
“就算你是個土耳其人,你頭上也沒長着角,你是人,普羅丹也是人!你不能硬搶
走人傢的姑娘,因為現在已紀頒布了鬍馬榮法令,進行了革新。’
“‘革新!’哈桑重複了一遍,啐了口唾沫。‘革新,我說異教徒,你知道什麽是
革新嗎?什麽都比不上革新法令那樣能狠揍你們。蘇丹皇帝的革新會狠揍你們,會重壓
你們,會搶劫你們,會喝你們的血。讓革新法令保護你們吧,但願如此!我說波爾萬你
們別指望鬍馬榮法令了!你們很明白,土耳其人和異教徒之間是不能有革新的;你們明
白,革新法令是一個裝核桃的空口袋。土耳其人說這是“沒底的鬥,空𠔌倉”。法官也
好,帕夏也好◎,村長也好,都聽我哈桑的,可是普羅丹呢,連魔鬼都不想知道他。我
們馬上就會看到——鬍馬榮法令會不會保護你們。我說波爾萬,讓這張紙來聽你的吧。
我讓你記住:把鬍馬榮法令拿去糊窗戶吧。你要知道,鬍馬榮法令對誰都沒有用,除了
對做哈勒瓦的◎,他們可以用它來包哈勒瓦。可是你,波爾萬,別再指望革新和鬍馬榮
法令了。波爾萬,你知道土耳其歷書上是怎麽說的嗎?——“鍋蓋給異教徒,煎盤給土
耳其人。”’
‘我知道’,波爾萬回答說,‘可你,哈桑,知道嗎,已經到了煎盤變鍋蓋,鍋蓋
變煎盤的時候了。這個時候馬上就要到了!啊!……這個時候很快就要來到我們面前了,
那時,哈桑,你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嗎?我們要用真正的伊斯蘭教徒的皮做鼓,用這些
鼓敲出的穆罕默德進行麯◎。當這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就會告訴你,哈桑老爺,保加利
亞歷書上是怎麽說的:“靈魂啊,忍耐吧;皮肉啊,受苦吧——總有一天會熬出頭!”
哈桑老爺,你喜歡這本保加利亞歷書嗎?——你為什麽不說話呀?我看,你是不喜歡羅!
你聽着,哈桑,要是你不相信我,那你就去問問你們的法官和阿訇◎,他們會告訴你,
你們的歷書上寫了些什麽。’
◎帕夏:舊時土耳其的地方長官。
◎哈勒瓦:土耳其人喜愛吃的一種花生酥糖。
◎穆罕默德:伊斯蘭教的創始人。
◎阿訇(hang轟):對伊斯蘭教教師的尊稱。
“‘住口,異教徒,住口,要不然,嚮真主發誓,我就會砍下你的腦袋!快幹你的
活兒去,別惹惱了土耳其人……去告訴普羅丹別娶拉廷卡,要不他不會有好下場的。’
“哈桑把槍往肩上一扛,朝樹林走去,唱起了流氓小調:
密塔姑娘病在床,
病在床上快死亡。
那密塔誰也不相信,
誰能相信這樣的事一樁——
年青的騎兵去索非亞,
去索非亞,去收斂,
去收斂騎兵的財産:
嚮姑娘們要項鏈,
嚮小夥子們要寶劍,
嚮老太婆們要鈍刀,
嚮新娘子們要手絹。”
三
“自波爾萬碰到哈桑那天起,已經過去三個星期了;我們給普羅丹娶了親,把新娘
和新郎從教堂裏接了回來。我是最小的弟弟,當了男儐相◎。穿着結婚禮服的拉廷卡漂
亮得讓人一看見她就不能不着迷——我們大傢看了她都不禁驚嘆得叫起來。她頭上戴着
一個用櫻桃枝編成的插有各種花的花環,肩膀上垂着絲綫一樣的發辮兒,辮子上綴着珠
子、古錢、金幣、蚌殼、珊瑚和珍珠;臉上罩着一條綉花的紅紗巾;襯衫上綉滿了花邊,
下襬和袖口發出耀眼的閃光,那是用極薄的亞麻布做的。從這裏也可以看出拉廷卡是個
大傢園秀!她的短上衣是用墨緑色的平呢做的,裏面襯着狐皮;短上衣的下襬和呢馬甲
的下襬都是用肯喬老大爺從賽雷斯剋集市買來的伊斯坦布爾花邊鑲起來的。再看她那件
外衣!那樣的外衣你們從來沒見過,今後也不會見到了!你們哪裏能見到這樣的外衣啊!
肯喬老大爺就衹有這麽一個孩子,衹有這麽一個獨生女,所以老人傢既捨得花錢,也捨
得傢産——一切都給了孩子。她的新房裏畫滿了那麽好的各種顔色的花紋和蝴蝶,人們
一看就會想到這是仙女們用了七十七年纔畫出來的!拉廷卡穿着一雙淺黃色的埃德爾內
皮拖鞋◎;手腕上戴着包金鏈鐲;她的前胸象明月閃閃發光,脖子上挂着一串紅珠金幣
相間的項鏈;項鏈上面是一串金幣,再上面是一串古錢,看起來她那纖細的脖子簡直經
不住這些沉重的飾物。
◎男儐(bin)相:舉行婚禮時陪伴新郎的男子。陪伴新娘的女子叫女儐相。
◎埃德爾內:土耳其西部城市。
“普羅丹的婚禮開始了。婚禮可是件大喜事,小夥子們!人人都唱歌,人人都跳舞,
人人都歡笑——所有的壞事都被遺忘,一切痛苦都停止,一切悲傷都遠離婚禮而去。在
我們村裏,婚禮可不象城裏那些希臘化了的保加利亞人那樣,那些人忘記了自己是保加
利亞人,是基督教徒。在我們村裏,婚禮是按老規矩辦的。在教堂裏給新郎新娘舉行結
婚儀式後,就把他們接回新房,衆人列。隊而行。走在最前面的是吹奏音樂的吉卜賽人
◎,他們之後是男賓,接着是領着新娘的大小叔子;新娘之後是大小姑子和女證婚人;
再後面是女賓,接着是新郎和小夥子們、同伴們。婆婆在院子裏迎接參加婚禮的隊列,
欣喜萬分,她跳着老婆婆舞,問大小叔子說:
◎吉卜賽人:以過遊牧生活為特點的一個民族。原住印度西北部,後到處流浪,現
幾乎遍布世界各地。
“‘你們給我領來了什麽人,灰色的雄鷹?’
“‘給你領來了勇敢的新郎和賢慧的新娘。’大小叔子回答道。
“‘願你們的話變成金口玉言!’婆婆說完就轉嚮大小姑子,‘什麽人走在你們前
面,我的象燕子一樣的姑娘們?’
“‘長着能幹的雙手的年青勇士,還有女管傢,一位溫順恬靜的新娘。他們象蜜糖
和黃油一樣。’大小姑子們答道。
“‘願上帝賜福,讓你們的嘴裏也流蜜糖和黃油,讓你們手裏也總有蜜糖和黃油。’
“接着婆婆轉身嚮新娘,問她:
“‘你給我傢帶來了什麽,我親愛的媳婦?’
“‘帶來了幸福和勇敢的兒子,’新娘答道。
“‘願吉祥永遠不離開你,我這甜得象蜜一樣的媳婦!願你的一切都吉祥、順利、
甜蜜、快活!願上帝賜福給你,讓我抱個大孫子!’
“新娘彎下身去親吻婆婆的手;婆婆親吻她的前額和面頰。然後,婆婆轉身嚮兒子,
問他:
“‘你,我的兒子,給我帶來了什麽?’
“‘我給你,媽媽,帶來了一個好夥伴,她將跟我有難同當,有福共享,時時處處
會幫我的忙。媽媽,我給你傢帶來了一個好人,她將成為我的幫手,你的替手,服侍爸
爸的人。我的這個新娘將給我生兒子添助手,給你們生孫子,讓你們晚年有慰藉。’
“‘願上帝聽見你的話,我的兒子,願他雙手賜福於你!’婆婆說完就轉身嚮親友
們問道:。
“‘那你們,我的親友們,給我帶來了什麽?’
“‘帶來了上帝的恩賜和家庭的吉利,’親友們答道。
“接着婆婆又說:
“‘你們大傢給我帶來了吉利和天意,那就願上帝賜福於你們,賜給每一個人他所
嚮往的東西:賜給小夥子們善良快活的新娘;賜給姑娘們勤勞能幹的新郎;賜給老頭兒
們善良溫順的兒媳婦;賜給老太婆們善良體面的新姑爺,賜給女人傢好丈夫;賜給男人
傢多子多孫,一傢生十二個兒子,每個兒子又生十二個孫子!請進吧,請進吧!’她接
着說。‘你們大傢給我帶來幸福,願上帝也賜給你們幸福!’
“公公在門口等着親友,親友走近他時,他就擁抱他們,親吻他們,並且問自己的
老伴兒:
“‘老伴兒,咱們的寶貝兒和他的小鴿子給我們帶來了什麽呀?’
“‘帶來了健康和吉祥!’婆婆答道。
“公公再一次親吻了兒子和兒媳婦,對他們說:
“‘歡迎你們,歡迎你們來到我傢,把我傢變得更年青,更快活,更漂亮!’接着
他轉身對兒子說:‘告訴我,兒子,你給我傢帶來一個什麽樣的新娘,什麽樣的鵪鶉?’
“‘她溫順得象羔羊,勤快得象蜜蜂,漂亮得象孔雀,嘴甜得象夜鶯,快活得象燕
子。’新郎回答道。
“‘願你一切順利,象清泉一樣流暢!’父親回答後第三次擁抱了兩個孩子。接着
又對親友們說:‘歡迎你們,請進吧,親友們,先生們!’
“接着,新娘和大小叔子們走進屋裏,然後是男主婚人、女傢客人、男傢客人、女
主婚人和其他親友,大傢全坐下來喝李子白酒,說着吉利話,誰知道怎麽說就怎麽說,
知道多少就說多少。保加利亞人的婚禮可真熱鬧啊!
“普羅丹的婚禮延續了整整一個星期。婚禮過後。大傢都去幹自己的活兒,有的到
葡萄園,有的到大田,有的到玉米地。普羅丹和新娘收割去了。
“按我們村裏的規矩,婚後的第一個禮拜四,新娘要回娘傢行洗頭禮;這是最後一
次在娘傢洗頭了。跟新娘一起去的還有新郎、婆婆、小叔子、小姑子。禮拜四一大清早
普羅丹就起床了,他對自己的小鴿子說:
“‘今天,我的小心肝兒,我們要去你母親傢回門;你拿出鐮刀來,我們先下地幹
點兒活兒——現在正是幹活兒的時候。’
“拉廷卡連忙拿來兩把鐮刀,遞了一把給普羅丹,輕輕對他說;
“‘我們走吧,我親愛的!告訴我,普羅丹,誰來準備要帶走的東西呢?我們要帶
好多東西到媽媽傢去——大傢都是這麽做的。’
“‘我娘會準備的,’普羅丹答道,然後對媽媽說。‘娘,你今天得忙合點兒了,
我們去幹點兒活兒。你做上餡餅,把木酒壺灌滿葡萄酒,預備好蜂蜜和白幹酪,等我們
回來。你可別忘記,我的老媽媽,穿上那件新呢馬甲,戴上我結婚時送給你的那條頭巾!’
‘好的,兒子,好的。你們就好好兒去幹活兒吧,一切都會準備停當的。’
“她親吻了兩個孩子的前額,兩個孩子親吻了她的手,她就準備東西去了。普羅丹
轉過身來朝着波爾萬和我,對我們說:
‘波爾萬和斯托揚,你們註意快點兒把活兒幹完,吃午飯以前要準備好。我們今天
要去肯喬老大爺傢吃午飯,再暢暢快快地狂歡一次。’
“接着他就帶着新娘走出去了。
“這一年是個大豐收年,簡直象奇跡一樣!黑麥、小麥、玉米、𠔌子——你衹要看
一下就會高興萬分!人們好象也變得更快活、更善良了!他們三五成群地互相說道:
‘今年上帝創造了奇跡。’活了一百多歲的特連喬老爺爺也是這樣驚奇的說:‘小夥子
們,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這樣的好收成。’也真是怪事!所有的田野都黃的象檸檬:小麥、
黑麥、裸麥、大麥、𠔌子——一切都長得那麽好。那麽熟,好象從大田裏一收下來就可
以放到𠔌倉裏似的。啊,小夥子們,莊稼漢看到這樣的好收成是多麽高興啊,他多麽希
望盡快把活兒幹完,把汗水再灑到𠔌倉裏去啊!”
四
“‘唉喲,普羅丹吶,我心口不好受!覺得心揪得慌。我害怕,我也不知道怕什麽。’
拉廷卡說道。
“‘別害怕,我的小心肝兒!你為什麽難受呢?難道我沒有跟你在一起嗎?你為什
麽害怕呢?有什麽可怕的?高興起來吧,我的小燕子!’
“‘我高興不起來呀,我親愛的。’拉廷卡說完就坐了下來。
“‘唱支歌兒吧,我的小鴿子,唱起歌來難受就會過去的。’普羅丹說。
“拉廷卡唱道:
緑樹林中一聲槍響,
正打中格尤羅不幸的心髒。
格尤羅高聲喊,喊聲入雲端:
媽媽在哪裏,心上人在何方?
她們快來看看我已倒在血泊中央……’
“她沒有唱完,難受地看了普羅丹一眼,又嘆了一口氣。普羅丹瞪大了眼睛,呆呆
地望着自己美麗的妻子。
“‘你聽我說,普羅丹,’拉廷卡說完沉默了好一會兒,‘你知道我夜裏作了一個
多麽不吉利的夢?’
“你夢見什麽了,我的小鴿子?‘普羅丹問道。
“‘你聽着,我親愛的,聽我跟你說。我烤了一個面包——那麽白,那麽香,簡直
沒法兒說有多好!我們倆挨着坐在一起,好象正把一個南瓜放到火裏去烤,等着把它從
紅炭裏扒出來吃似的。忽然飛下來兩衹烏鴉,黑得跟煤焦油一樣,我看見了害怕得象一
片樹葉似地渾身發抖。這兩衹烏鴉從晴朗的天空衝下來;把面包搶去飛走了。我嚇得要
命,躲在你身後,扯着嗓門兒喊,讓你護着我,可你還在睡覺,不答理我。我看了你一
眼,衹見你滿身鮮血,我就喊得更兇了,後來就醒了。我想,普羅丹,這不是個吉兆,
是真的嗎?人傢說,要是夢見面包,有人就要生病,要是夢見烏鴉,傢裏就會有人死亡。’
“普羅丹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小夥子,但是卻象老婆婆一樣膽小怕事,因此,他也相
信夢和老太婆的那些說法。他聽了拉廷卡的夢後也嚇得面色蒼白,他低下頭去想了一會,
用顫抖的聲音說:
“‘夢不見得總是應驗的,我的小羔羊,特別是在禮拜三晚上做的夢更少應驗。今
天,我的小鴿子,是禮拜四,你不必再害怕了。’
“‘可你聽着。普羅丹,我要告訴你什麽!你記得嗎,土匪殺死斯托伊爾大伯是在
禮拜四,媽媽恰巧是在禮拜三夜裏夢見人傢給她拔牙,她把牙帶回傢放在神龕裏,忽然
不知從哪兒出來了一隻烏鴉,它飛進屋裏,用尖喙把牙叼走了。第二天早上媽媽把夢跟
神甫說了,神甫對她說:“沒事兒,沒事兒,我的孩子,夢是魔鬼;看來你昨天睡覺前
沒有嚮上帝禱告。”媽媽跟神甫爭吵起來,說她禱告了,神甫對她說:”“也許你是禱
告了,可是你的禱告不是出自誠心的。”“也許是吧,這我可沒法兒說,我衹是告訴你
反正我禱告了。”媽媽說道。跟我們一排房子住着諾娜.蔡諾娃,這個窮婆子是一個大
女巫——願她安息!媽媽到諾娜傢去,’拉廷卡繼續叨嘮着,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叨勞
些什麽。普羅丹望着小樹林,從那裏走出來了兩個土耳其人。‘媽媽把夢告訴了諾娜,
諾娜老奶奶搖了搖頭輕輕地說:“你們傢有人要死去……就是這麽回事……一定有人要
死的。”就在那天晚上來了人告訴我們說,土耳其人把斯托伊爾大伯打死了。’
“普羅丹已經不在聽拉廷卡說話了,而是望着慢慢走攏來的哈桑。普羅丹面色慘白,
兩腿發軟,在拉廷卡身旁坐了下來。
“‘你怎麽啦,普羅丹?你的瞼白得象白布一樣!’拉廷卡說。
“‘沒什麽!我不知道我是怎麽了……我大概是纍了。’他說。
“‘我回傢去叫小叔子波爾萬來吧,讓他把你扶回去……你病了。’
“‘別去,不需要……我不知道我為什麽不好受,大概一會兒就會過去的……’他
痛苦地、悲傷地看了拉廷卡一眼。
“‘你幹嗎這麽可怕地望着我,親愛的?我害怕,我要去叫個人來。’她說。
“‘去吧,快去吧,’普羅丹叫了起來,把拉廷卡朝着村子的方向猛推了一把。
‘快跑,我的拉廷卡,快快跑……快點兒跑,把全村的人都叫來……’
“‘我去,……好吧……我這就去……’”她還沒有把話說完就大喊一聲,‘哈桑!’
“哈桑從黑麥地裏走了出來——黑麥長得很高,因此拉廷卡一直沒有看見他——一
他一出來就象個兇神惡煞。拉廷卡嚇得要命,一把摟住普羅丹,叫道:
“‘保護我,普羅丹,保護我!天哪,可別把我交到這個吃人狼的手裏!天哪,天
哪,普羅丹,你可別把我交出去啊!’
“普羅丹站了起來,這時他的癱瘓勁兒已經過去了,他挺起胸脯等着聽哈桑講什麽。
“‘啊,異教徒,’哈桑說。‘我不是告訴過你,我說普羅丹,別娶拉廷卡嗎。讓
波爾萬現在帶着他那革新法令來聽聽我哈桑的話吧!’
“普羅丹跪下來說:
“‘饒了我吧,老爺!’
“可是這個惡棍並沒有發慈悲。”
“我們等着普羅丹和拉廷卡回來,他們就是不回來。餡餅烙好了,放涼了,葡萄酒、
蜂蜜、白幹酪……一切我們都準備好了,可他們還是沒有回來。我們等了一個鐘頭,兩
個鐘頭、三個、四個鐘頭,他們還沒回來,還沒回來,爸爸幾次走到街上,朝着地頭張
望,後來又走回來,急得直在地上跺腳。最後,他忍耐不住了,對波爾萬說:
“‘波爾萬,去,兒子,到地裏去看看——為什麽普羅丹這麽久不回來。快去,我
的兒子!’
“‘好的,爹。’波爾萬說完就出去了。
“我們焦急地等着他回來,但是過了好久,他也不回來。
“‘出了什麽怪事?’父親說。‘波爾萬去了,連他也不回來!’
“‘唉,爹,那塊地離這兒不是很近嗎?’
“‘不,兒子,這裏邊兒有事!準是出什麽事了!’
“過了一個半小時,波爾萬回來了,面色蒼白,渾身發抖,見到我們就大哭起來,
我們大傢都愣住了。從他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是出了大禍。父親象瘋子一樣跳了起來,
母親跌倒在床上,嚎啕大哭。
“‘普羅丹在哪兒?拉廷卡在哪兒?’大傢異口同聲地問道。
“‘他們死了!’波爾萬說。‘死了!那個萬惡的痞子哈桑把他們殺死了!’
“痛哭聲、喊叫聲亂作一團。父親一語不發,衹是踱來踱去,悲戚地呆望着。他流
不出眼淚來,衹是頭髮和鬍子全竪了起來。母親倒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大聲呻吟。啊,
我親愛的夥伴們,我永遠也忘不了這一天——就是在墳墓裏也會記得的。”
首領低下了頭,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始說;
“我的母親,那苦命的老婦人,象死人一樣躺了很久;父親象醉漢一樣踉蹌着◎,
衹是翻來復去地說:‘普羅丹哪,我的兒子普羅丹哪!我們失去了你,我的兒子!’整
整一個鐘頭我們就處在這種可怕的境地裏,沒有一個人能說出話來。忽然間大門開了,
鄉親們把普羅舟和拉廷卡,還有一個受了傷可是還活着的土耳其痞子擡了進來。親戚、
街坊、朋友,總之,全村的人都跟在死者後面進來了,所有的人都在痛哭。我們給死者
換上他們結婚時穿過的禮服,把他們並排放在屋子當中,肯喬老大爺和肯喬維察老大娘
一到就哭號起來,急忙嚮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獨生女衝過去,把她抱住。直到這時父親
纔清醒過來,開始大哭;母親也醒了過來,跳到普羅丹跟前,摟着他痛哭。我的天啊,
她這個可憐的婦人,哭得多麽厲害啊!我覺得連死者聽了也會傷心,連石頭聽了也會落
淚的。她哭着,揪着自己的頭髮,悲痛地輕聲說道:
◎踉蹌(liangqiang):走路不穩,跌跌衝衝。
“‘兒子啊,兒子!難道我是為了這個纔生你的嗎◎?難道我是為了這個纔養育你,
纔把你養大成人的嗎?難道我就是為了這個纔喜歡你,纔把你看成是我的天使嗎?竟然
讓那萬惡的害人蟲把你殺死了,我的寶貝孩子!墳墓和大地為什麽不先把我收走,而讓
我留下來哭你啊?普羅丹哪,我的兒了普羅丹啊,我的心肝兒啊,你睜眼看看你的老母
親吧!你安慰一下你這苦命媽媽的心吧,是她把你當作自己的眼睛一樣養大了的啊!你
是我的全部希望,你是我的全部財産,萬惡的吸血鬼把你從我手中搶走了。’
◎天使:神話中稱天神的使者。
“肯喬老大爺和肯喬維察老大娘各在一旁摟着拉廷卡,悲痛欲絶地哭着。
“普羅丹就是死了也是個美男子,小夥子們,衹是面色有點兒蒼白,他的新媳婦漂
亮得象教堂門上畫的天使。
“那個受傷的土耳其痞子一直沒有人搭理他,他用手招呼我們村的神甫過去,求他
聽他講話。特萊諾神甫和我們村的其他幾位老人圍着他站着問他想說什麽。那個痞子開
始說道:
“‘在普羅丹離開傢到地裏去的時候,哈桑把我叫住對我說:“你聽着,麥密什,
要是你跟我來,幫我把普羅丹殺死,我就給你五百格羅什◎;要是你再幫我把拉廷卡綁
架走,我就給你一幹。”“你錢包裏連半文錢都沒有,還答應給我一千格羅什呢!”我
說着笑了起來。“怎麽沒有!麥密什,你不知道我很容易就能弄到錢嗎,今天我殺死了
一個商人就從他身上弄到兩千格羅什。”我信了哈桑的話,因為我知道他是什麽事情都
幹得出來的,而我是一個窮光蛋,一千格羅什對我來說是一筆很大的財産、我想,我用
這筆錢可以回老傢,娶媳婦,過太平日子——於是我就同意了。我們一到地裏,就藏在
地頭的小樹林中,從那裏可以看到普羅丹和拉廷卡,聽到了他們倆的全部談話。’
◎格羅什:俄國、波蘭、保加利亞等一些歐洲國傢的舊輔幣名稱。
“後來,麥密什就說了拉廷卡怎麽把她做的夢告訴了普羅丹,她怎樣唱了歌,接着
又說:
“‘在普羅丹跪下來求哈桑饒命時,哈桑就拔出刀子紮進他的肋骨。普羅丹倒在地
上,拉廷卡把他抱住,親吻他,接着就舉起鐮刀朝哈桑砍去。哈桑抓住拉廷卡的右手,
對她說:“拉廷卡,拋棄那個異教徒嫁給我吧,我要娶你,把你帶到老傢去。”這時普
羅丹站了起來,說:“‘你死吧,死吧,拉廷卡,別落到這個萬惡的土耳其人手裏!”
拉廷卡開始哭喊起來。這時哈桑對我說:“抓住她,麥密什!幫我把她捆上,堵上她的
嘴別讓她喊!”當我走近她身邊時,她用左手把鐮刀從右手接過去,用鐮刀砍我這裏!
“麥密什用手指着脖子說,‘忽然’,麥密什接着說。‘她象羚羊似地跳到一旁,從哈
桑的爪子下把手掙脫出來,又朝哈桑衝過去;可是哈桑沒有讓她靠近,他拔出短槍朝着
她的胸脯開了一槍。拉廷卡抖動了一下,倒在普羅丹身上,對他說:“親愛的,讓我們
一起到天堂去吧。”普羅丹那時還活着,他摟住自己的新媳婦,兩人就同時斷了氣。我
的傷勢不重,還能逃跑,但是哈桑走到我面前對我說:“你受傷了,麥密什,不能跟我
一起逃走了;他們會把你抓住,你會把我供出去的。”“我的傷勢不重,哈桑,還能逃
跑,你衹要給我五百格羅什,我就會象箭一樣離開這裏的。”“給你這五百格羅什,”
哈桑說,“你也死吧,象那兩個異教徒一樣死去。”他把刀子紮進我的肋骨,就走了,
我倒下了……’
“麥密什再也說不下去了。從他嘴裏流出了鮮血,他沉默不響了,過了一會兒,他
又清醒過來,說:
“‘唉,饒了我吧,好心的人們!我全錯了。我這麽多年吃你們的面包和鹹????,而
沒給你們做……’
“最後一個字沒說完,他那罪惡的靈魂就離開了他。
“麥密什在哈桑來以前是我們的護村人—一給我們村看守葡萄園。普羅丹和父親總
是給他鞋穿,給他煙抽,給他吃的,給他衣服,給他錢花;母親也常給他襯衣、臉巾、
襪子,讓他吃飽喝足。可是他呢?你們知道嗎,小夥子們,對土耳其人,你就是把心都
掏給他,他也不會滿足的,他還要你的靈魂。土耳其人不殺狗,因為那是有罪的。可是
殺人,卻沒有什麽,基督教徒比狗還不如!你們看,我的弟兄們,由於我們有罪,上帝
把我們交到什麽民族的手裏了!主啊,我的上帝!聖格奧爾基!我們還要長期忍受下去
嗎?”
首領擡起頭來,望着蒼天,在他那黑油油的臉上淌着淚水。這時,他在禱告。起義
隊伍虔敬地沉默着,眼望着地下;但是,當首領開始自豪地、憤怒地說起話時,起義隊
伍立刻又活躍起來了:
“我們要報仇,小夥子們,我們報仇!我們要嚮敵人報仇雪恨,我的弟兄們!”
“我們要報仇!”斯托揚的起義隊伍喊道,接着又對斯托揚說。“告訴我們後來怎
麽樣了,斯托揚大叔!”
“讓我休息一下吧,小夥子們!明天早上提醒我,我會把後來發生的一切全部都告
訴你們的。”
起義隊伍站了起來,嚮四方散去:有的去休息,有的去站崗,有的到擠奶場去找食
物,有的在篝火旁打瞌睡。死一般的沉寂又籠罩了一切。
五
那是一個清晨。人們很難想象,巴爾幹山的清晨是多麽瑰麗,多麽富有活力,特別
是在春天。沒有到過皮羅特和勒紮納村之間的維索什卡山的人◎,是不可能知道我們保
加利亞有多麽美麗,這個人間天堂有多麽雄偉的。你爬上最高峰,環顧一下四周吧。在
你面前的山腳下座落着皮羅特城,城裏點綴着各種花卉,周圍是富饒的葡萄園。尼沙瓦
河和緑色的河岸盡收眼底,它象一條蛇似的婉蜒前進,爬進一個黑乎乎的山洞,在山裏
不見了,接着又流入塞爾維亞,那藍色的平靜的河水衝刷着美麗的河岸,岸上是一片片
了香樹,蘋果樹、李子樹、梨樹和核桃樹;山洞裏流着淙淙的泉水,匯嚮大河。那邊,
雨水積成的高山湖泊,在有無數飛禽走獸的翠緑色草地當中象鏡子一樣閃閃發光。山腳
下種着大片的玫瑰,散發着難以形容的芳香;頭上戴着玫瑰花環的年青姑娘們,正在采
摘玫瑰花,準備把它們製成玫瑰油,運往國外,夜鶯在他們周圍歌唱。一個農村姑娘手
拿鋤頭到葡萄園去鋤地。唱着民歌鼓舞精神,一個漂亮的農村小夥子套好了兩頭大灰牛
到田裏去犁地,一個牧童趕着羊群去吃草;她身後跟着一隻灰色的牧羊狗,它象新郎望
着新娘一樣望着它的主人。小羊羔互相追逐嬉戲,小山羊用那剛長出來的角互相抵着玩
兒,象小妖魔似地在山岩上爬來爬去;青蛙演奏着那通常的音樂會。嚮左面看看:一道
道高山伸延着,雪峰直入雲霄。那裏,什麽生靈都看不到,衹有一頭灰色的禿鷹在山岩
上空翺翔,它正在尋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好落下來安心地吃自己的獵獲物——可能是一
衹兔子,一隻田鼠,或者是一頭小羊羔。往下可以看到低矮濃密的山毛櫸灌木叢◎;再
往下是多年的古橡樹,在這些古樹周圍長着各色各樣的茂盛的花草。右邊,在你的四周
則是窪地、禿岩、湍急的山溪和清澈的小河,以及由紅土、藍土、白土構成的五顔六色
的陡岸。再過去就是一個幽暗的王國——一片黑黝黝的高樹林◎,立在懸崖峭壁上;一
條又窄又陡的羊腸小路穿過樹林,它的一邊是深淵,另一邊是又高又平的岩石;可是突
然一座新的高山擋住了小路,你就走進一個陰濕可怕的大洞,除了黑暗和潮濕什麽也看
不見了。
◎皮羅特:現在塞爾維亞境內的一個城市。維索什卡山:巴爾幹山脈西段。
◎山毛櫸:是一種落葉喬木。
◎黑黝黝:很黑的樣子。
就在這些難於穿行的密林裏活動着一隊隊的海杜剋。這裏你可以找到保加利亞人、
塞爾維亞人、波斯尼亞人,信奉基督教的阿爾巴尼亞人。你在那裏就是住上幾輩子,魔
鬼也不會找到你的!真的,所有被趕出來的人,所有自由的人,所有誠實的人,聽有熱
愛民族的人,所有受苦難的人,都到那裏去生活,過着人的生活,同土耳其人作戰,為
祖國而憂傷,所有這些勇士都殷切期待着那召喚他們出徵並給他們以自由、和平和幸福
的號角。
但是,我們離開了原來這條路,不再看我們面前的一切……請你轉過身來往後看,
就能看到另一幅更美妙的圖景。廣阔的平原一望無際,那裏散落着城市、村莊、樹林、
河流、金黃色的田野和青翠的草地;你看那遠處有一條明亮的、細長的、彎彎麯麯的帶
子,在陽光照耀下象鑽石一樣反射着光芒,這就是多瑙河。再遠就什麽也看不見了,一
切都消失在雲霧之中……
起義隊伍聚集在火旁,火上用鐵釺烤着一隻公羊;一個漂亮的小夥子在來回翻動着
它,不時用手指摸摸,然後又舔舔指頭……斯托揚坐在小夥子們當中,抽着煙袋,他突
然說道:
“當我要殺死某個不能自衛的土耳其人的時候,我常常聽到內心有個聲音對我說:
殘忍的斯托揚,你不是個人!莫非你不是基督教徒?你那基督教徒的心哪裏去了?難道
你的父母是這樣教育你的嗎?難道你的特萊諾神甫是這樣告訴你的嗎?於是我就不想擡
手了,我開始後悔了。但是我一想起那些可怕的萬惡的日子,我就變得非常兇狠,沒有
人性,遇到誰就殺誰。”
“難道土耳其人憐憫我們嗎?”起義隊伍答道,“難道他們不是把我們當狗一樣地
殺死嗎?為什麽我們要關照他們,愛護他們呢?難道他們憐憫我們的婦女和孩子們嗎?”
“告訴我:他們能憐憫我們嗎?難道他們是象我們一樣的基督教徒嗎?難道他們知
道基督教尋我們也要愛自己的敵人,他正是為我們而死的嗎?土耳其人是下賤的狗,必
須讓他們到地獄裏去。”
“那麽既然土耳其人是基督教徒的敵人,為什麽基督還把我們交到敵人的手裏呢?”
小夥於們問道。
“不是上帝把我們交給上耳其人,而是我們自己投降到他們手裏的。我們受到了懲
罰,因為我們當時不團结,因為我們沒有熱愛我們的祖國和自由。”
“我們還要長期受奴役嗎?斯托揚大叔?”
“不會的,小夥子們,這種日子很快就要結束了!一個土耳其人對我說過,在他們
的歷書裏寫道,土耳其人還能再統治十來年;然後我們就會自由了,就會有我們自己的
帝國了。”
“那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呢,斯托揚?難道土耳其人能把我們的帝國還給我們嗎?”
“不會的,小夥子們,他們是不會同意還給我們的;我們必須用武力把它奪回來。
他們說:我們是用血把它奪來的,我們也要用血把它交出去。因此我們要戰鬥,我的弟
兄們,我們要戰鬥!”
“我們有過,小夥子慚!我們什麽都有過,衹是後來我們互相不團结纔把它丟掉了。”
“如果我們團结一致,如果我們同土耳其人奮勇作戰,我們會再有自己的帝國和自
己的自由嗎?”
“如果我們是英雄好漢,我們就能爭得自由!如果我們有大無畏的精神,如果我們
不害怕土耳其人,我們就會有好的官長和正直的法官。”
“我們,斯托揚,我們會成為勇士的,告訴我們,斯托揚,哈桑害死普羅丹受到了
審判嗎?”
斯托揚接着說:
“當時大傢把新婚夫婦拾到墓地.掩埋在又黑又潮的土裏。媽媽,那可憐的老婦人,
抱住普羅丹的頭喊叫……媽媽當時看起來樣子真可怕啊:這可憐的女人跑來跑去,大聲
哭號;頭巾從頭上掉下來,滿頭白發披散在背上。衹經過一天,小夥子們,她的頭髮就
全變白了!……大傢把死者放進墓穴,當神甫念‘願上帝饒恕他們’時,媽媽竟然撲進
墓穴;我們把她拉了出來,她卻笑了。這可憐的人,上帝取走了她的理智,這個可憐的
人竟然瘋了。
“六天以後,索非亞的帕夏派來了幾個保安隊員把哈桑帶到城裏。他們把父親、波
爾萬和幾個年紀較大的老鄉也帶走了,這些人在城裏呆了三四天就回來了。帕夏根本不
願跟他們談話。衹有波爾萬留在城裏。訊問了他一兩天,最後把他關進了監牢,為什麽,
卻沒有對他說。一個月後,他們把他從牢裏帶出去見法官,法官問他:
“‘你說說,異教徒,是誰殺死麥密什的?”
“他衹字也不問是誰殺死普羅丹的!”
“‘是哈桑。’波爾萬答道。”
“‘有證人嗎?’”
“‘有’”
“‘誰是證人?’”
“‘我們村的神甫,密托老大爺、彼特羅老大爺,還有別人。”’
“‘你們沒有土耳其證人嗎?’”
“‘沒有’”
“‘哈哈,如果是這樣,我可有證人說是你殺害了麥密什的。’”
“‘讓這個證人出來當面作證吧’”
“這時走出來一個衣衫襤樓、骨瘦如柴的土耳其痞子,法官問他:
“‘你說,麥赫麥德,是誰殺害了麥密什?你看見波爾萬殺害了他嗎?”
“‘我確實看見了!’那個痞子答道。
“‘你看見沒有,異教徒,是誰殺害了麥密什?你還想騙我。快說實話,要不就把
你絞死!”’
“‘隨你把我燒死,隨你把我象狗一樣絞死,隨你怎樣折磨我,但我要對每一個人
說實實在在的話。我跟你說的也是我們村所有老鄉要對你說的,他們都看見了也聽到了
麥密什親自嚮大傢坦白交待的話,他是被哈桑殺害的。大傢都知道誰是誰非,大傢都會
告訴你真相的。’
“‘低下頭去,基督教狗雜種!你竟敢這樣放肆!’法官氣呼呼地喊道,接着就把
警察叫來。要他們打波爾萬後腳跟五十棍。
“他們打完可憐的波爾萬又把他投入牢中。第二天,法官又叫人把波爾萬帶到他面
前,戲謔地說:
“‘喂,異教徒,你身體怎麽樣?夜裏過得好嗎?怎麽樣?我不是告訴你要放聰明
點兒,說老實話嗎?現在你說吧,如果你不想再讓他們打你的話。你告訴我棍子的滋味
好受嗎?啊?棍子可不象餡餅!現在你說吧——是怎麽一回事?’
“波爾萬默不作聲。
“‘你是不是還要嘗一次棍子的滋味呢?啊?’
“於是法官下令再打波爾萬。
“我們聽到了這一切以後,就到城裏找帕夏去作證;但是帕夏對我們衹說了幾句話:
“‘你們沒有土耳其證人,我有什麽辦法呢?我並沒有錯,法律就是這樣的!五十
個保加利亞人作證也比不上一個土耳其人。’
“事情就這樣完結了。
“三個月後,法院判决波爾萬因拒不認罪而在大橋處絞刑。我當時在場。我兩眼冒
金花,熱血全涌到頭上,我喊道:
“‘死去吧,波爾萬,死去吧!你也成為惡狗們的犧牲品吧!可是我在上帝面前對
你發誓,我要嚮殺死你的劊子手報仇!’
“說完我就跑了,警察追了上來,但是我已經跑遠了。
“你們看到沒有,小夥子們,我的頭髮都白了,我已經成了老人,但是我並不是年
紀老,而是心老,你們叫我老大爺、大叔,可你們不知道我還不到三十五歲呢。這些傷
心事把我弄得多麽蒼老啊!隨它去吧,我還會蒼老下去的,可是當時機來到,當有需要
時,小夥子們,你們的斯托揚大叔還會再變年青的——你們會認不出他來的。‘這就是
我們的斯托揚老大爺嗎?’你們會這樣說,‘他比年青人還能殺敵呢!但願我們也有他
這兩手兒!’
“一年以後,他們把哈桑放了。小夥子們,你們還記得我在特裏烏什卡山上殺死的
那個痞子嗎?你們一定還記得,你們覺得很奇怪,我為什麽對他大發雷霆,親手把他殺
死,還用腳象踢一隻狗那樣踢他,你們感到奇怪,因為在那以前你們從來沒有見我親手
殺死過人,這個痞子就是哈桑,除了哈桑還有三個人等着我;而那——就由上帝去安排
吧……你們知道那三個人是誰嗎?”
“你領導我們吧,斯托揚,領導我們吧!為了你就是地獄我們也决心去的!”起義
隊伍大聲喊道。
(燕傑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