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短篇小说>> 多和田葉子 Yoko Tawada   日本 Japan   平成時代   (1960年三月23日)
入贅的狗女婿
  過午的陽光照射在縱橫交錯地挂在晾曬場上的衣服上,呈現出一片潔白。七月的天氣潮濕得令人透不過氣來。在公寓附近的馬路上,一位老人獨自一人走着,突然在路中間停下來,轉身往斜後邊看。這時候,一輛正打算穿過住宅地的磚紅色小轎車用力急剎車停在郵筒的旁邊,車上並沒有人下來。周圍除了拼命鳴叫的蟬聲、學校膳食中心的機器聲和從遠處傳來的低沉的轟鳴聲之外,沒有別的聲音。這時是下午二時。
  在陽臺鐵欄桿的對面,可以看到一個六榻榻米的房間。在房間裏,一位女子在獨自沏茶,她一邊擺弄着膝蓋上的瘡痂,一邊不時地註視着什麽也沒有播放的電視機畫面。這位女子出門到文化中心去以後,廚房的窗簾半開半掩,從半開的窗戶中可以看到冰箱上吃剩下的沾有口紅的蘋果。從孩子們放學回傢到去私塾之前這一段時間裏,新興住宅區的一角死一般地陰鬱。一張大而不整潔的紙貼在電綫桿子上,從一年以前或者更早一些時候起,它就有讓人覺得會剝落下來的感覺,但卻沒有剝落下來,仍然牢固地貼在那裏。北村美津子用粉紅色的萬能筆寫的“北村塾”等字,由於紙被雨水淋破,衹能看清一半電話號碼。並且,由於鴿子糞粘在上面使紙變黃,地圖已看不清了。儘管如此,住在這個住宅區的有小孩的母親誰都知道這所私塾的地址,即使沒有地圖也不感到為難,這張紙完全揭掉也沒有關係。但是,由於太髒,並沒有人去碰它或特意去揭掉它。這個住宅區自開展社區文化三十年以來,形成了這樣一種傳統,即每天把自己傢裏打掃得幹幹淨淨,而對外面道路的髒亂卻不大關心。清掃道路中間被車壓死的鴿子、醉漢的大便,都規定為市政府的工作,這張貼紙即使被撕成碎片飄散在空中,恐怕也沒有人去理會它。人們對周圍的事物就是這樣漠不關心。
  孩子們都喜歡“北村塾”,但有人把它叫作“髒亂塾”。因為孩子們都願意去,所以這個稱呼不知不覺便開始流行起來。雖然學習成績的好壞因人而異,但因為常常聽說被強迫到不喜歡的私塾去讀書的孩子,說是去上學而實際上是在遊藝廳消磨時光,而北村塾在這方面令人放心,所以大多數母親也就不大介意那些奇怪的傳言。有的母親開始不想讓孩子到那樣的私塾去學習,後來又安慰自己:很多傳言是根據孩子們的空想渲染出來的,不能輕易相信,因為小孩子連性和骯髒的事都區分不清,經常把兩者混為一談。例如關於擦鼻子紙的事也是如此。
  “用過一次的擦鼻子紙,第二次用的時候又軟又暖和,濕乎乎的,很舒服,第三次上厠所時再用來擦屁股更舒服。這是北村老師說的。”
  聽到小學生的女兒或兒子這樣講,做媽媽的紅着臉無言以對,也不知道該怎樣訓斥纔好。
  “不要講擦鼻子紙,要叫紙巾。”
  媽媽最後衹好用這種方法來訓斥孩子。可越不願意想象北村老師在厠所用擦鼻子紙的樣子,就越會想起她的笑臉。說起她的笑臉,一位小學教師說過:
  “很少看見臉上總是帶有笑容的美人。以前說起美人,臉上總有一種憂鬱的表情。”
  聽說這位老師是北村美津子的遠親,不管是真是假,總之連這位頑固的老師都說北村美津子是美人,那麽北村老師就不會是那種“不講衛生”的人,如果她確實說過不幹淨的話,也一定是出於講課的需要:有些媽媽這樣說服自己。就算是孩子們聽她說過擦鼻子紙用三次的事,也並非是她讓孩子們去模仿做不清潔的事。而且,這與孩子們那種把手紙拉出來衹使用頭上一點點,以及與弟弟比賽抽紙巾、把紙巾從五樓的窗戶上飄飄悠悠扔下去的浪費毛病相比,北村美津子那擦鼻子紙的故事還可以培養孩子們的節約精神。所以,媽媽們並沒有因為這件事而不讓孩子去私塾上學。不過,在孩子們忘掉這件事以後,倒是有不少的媽媽去洗手間時仍不由得想起這件事。確實,有的媽媽也認為手紙這種工業製品太乾燥,像面粉一樣,要是能有更濕潤一點的紙就好了。使孩子們感到更受刺激的,是她給孩子們講的入贅的狗女婿的故事。
  “你們大概衹聽說過仙鶴妻子與動物結婚的故事,其實還有一個入贅的狗女婿的故事。”
  這是北村老師講的開場白。這個故事孩子們都用心地聽到了最後。由於故事很長,低年級的孩子回到傢裏沒能完整地復述下來,高年級的孩子則由於不好意思而沒對傢長講。結果,被好奇心刺激起來的媽媽們,衹好自己試着把聽來的故事片斷連接起來。故事是這樣的,在很久以前,王宮裏有一個非常怕麻煩的女人偶爾要服侍公主。公主小時候上過厠所後,她不願意給公主擦屁股,就對公主喜歡的一條黑狗說:
  “如果你願意給公主舔屁股,以後就可以和她結婚。”
  由於她總是這樣說,公主也開始介意起來。故事到這裏孩子們記得還都一致,往下就各不相同了。有的孩子講,有一天黑狗把公主帶到森林裏,真的和她結婚了;也有的講,公主的父母偶爾看到黑狗舔公主的屁股,就非常惱火,他們把公主和黑狗流放到無人島上去了。
  關於進入森林的這段故事裏,講的是後來出現了一個獵人,偷偷地把黑狗打死了,自己娶了公主。最初公主並不知道為什麽黑狗突然消失之後又出現了獵人,就和獵人一起幸福地生活着。有一天夜裏,獵人在說夢話時說出了自己殺死黑狗的事,公主聽到後毫不猶豫地舉起獵槍把睡夢中的獵人打死了。
  關於公主被流放到無人島的故事裏也有下文。公主不久生了一個兒子,後來黑狗生病死了。因為這樣的話會斷子絶孫,於是公主就和自己生的兒子發生關係,繁衍後代。
  聰明的公主用什麽辦法和兒子結合到一起的呢?有一天早上她對兒子說:
  “你到島的另一邊去,和你碰到的第一個女人結婚。”
  她讓兒子沿着海岸繞島走,她自己則嚮反方向走。兒子到了島的另一邊遇見媽媽,並沒有註意到是自己的媽媽,便與媽媽發生了關係。孩子們並不懂得近親相姦的意思,衹是把這當作十分正常的事來聽,很快也就忘了。不過他們對黑狗聽了怕麻煩女人的話舔公主屁股這一段,好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小孩子在吃奶油冰淇凌時會一邊學着黑狗的叫聲一邊大口大口地舔着,有時一邊寫作業一邊也舔自己的手掌,讓媽媽們覺得惡心。這樣下去孩子們要出問題的,是不是考慮不讓他們去北村塾呢?一個在文化中心聽講座的媽媽硬堅持說,這個故事實際上確實存在,還寫進了民間故事書中。有人說能夠把教科書沒有的故事講給孩子們聽,這樣的老師很獨特。大傢覺得“獨特”這個詞不合適,但那番話也許是對的,所以也就放下心來了。
  可不僅是本地的多摩、下町和山手出身的媽媽,就連關西和東北地區出身的媽媽,也從沒聽說過這樣的民間傳說。於是有些媽媽就猜測北村老師是不是曾長期在東南亞或非洲這樣遙遠的地方流浪過。說起流浪,就有人說:
  “那個老師以前是不是嬉皮士呀,聽說她會拉小提琴,是不是坐在搖晃的馬車上一邊拉琴一邊浪漫地流浪。”
  說這個話的是位二十多歲的媽媽,她好像把嬉皮士和吉普賽人結搞混了。受她的啓發,有一位媽媽像想起了什麽似地說:
  “最近,我在整理舊衣櫃時,看到墊在下面的舊周刊雜志,感到很親切。雜志上刊有一則有關催淫劑的廣告,上面寫着:這是一種把茄子晾幹、做成粉末狀配置而成的純天然藥品,欲買者請到北村嬉皮店訂購。哎呀,莫非就是這個北村老師?”
  有關北村美津子的謠言越傳越廣,再加上有的媽媽在機場看到過通緝令,上面通緝的恐怖分子似乎與美津子長得很像,所以,大傢覺得她一定是長期隱瞞身份。也有的媽媽為其解釋說:北村老師在此之前曾在關西開過一個與現在相同的私塾,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教師,她們是以此來安慰自己。
  大傢所共同知道的一個確切事實,就是北村美津子的年齡。因為孩子們知道詢問女老師的年齡會使她感到為難,這事很有意思,並且,將巧妙地探聽到的老師的年齡告訴給媽媽,媽媽必然感興趣。所以,孩子們經常問:
  “老師,你多大年齡?”
  一問,北村就回答說:
  “三十九歲了。”
  不管問幾次,她都馬上這樣回答,所有的孩子也都嚮傢裏匯報了。衹有美津子的年齡是大傢都知道的,至於她在來這裏以前做過什麽,誰都一無所知。說起美津子來這裏,還衹是兩年前的事。情況是這樣的,原本在這塊土地上務農的一傢人傢把土地賣掉一部分,用這筆錢在車站附近建了座公寓,這一傢人也住在公寓的一套房子裏。正當這傢人準備把原來的房子拆掉時,北村美津子出現了,她騎着山峰牌摩托,穿着白色連衣裙,自稱是房主某位親戚的“親密朋友”,她請求在這座公寓藉住十年,這一傢答應了以後,她就開了私塾。對於周圍的鄰居來說,這個農傢的頑固爸爸競能答應不知從何而來的女人的請求,實在是不可思議,於是就有了這個女人是老頭子的小老婆的傳言,可實際上怎麽也看不出北村美津子是“小老婆”,她穿着磨破的勞動褲子,戴着灑脫的墨鏡,在八重櫻樹下饒有興趣地讀波蘭文的小說,讓人看不出她的傢境身世。並且,一個三十九歲半老不少沒有孩子的女人,已經對傳言疲憊得不在乎了,所以,附近的人們看出這一點,也就不像住宅區的主婦們那樣傳播謠言了。
  這個城鎮最初分北區和南區兩個地區,北區是以車站為中心沿鐵路綫發展起來的新興住宅區,南區是多摩川沿岸自古以來就繁華的地區。如今,同是住在多摩地區的人,雖然不知道南區存在的人很多,但北區開始有人居住,充其量是公共住宅建造之後的事,也就是說大約二十年前。這樣比起來,多摩川沿岸就古老得多,有很多竪穴式住宅的遺跡,可以說從超過想象的久遠年代開始就有人在此生活,水稻耕作的傳統也很悠久。另外,寫有“距日本橋八裏”的路標附近過去是繁華的小驛站,躲過了空襲的老房子也有很多。住宅區的孩子們過去去南區無非是參加寫生大會和觀察青蛙,北村塾開辦以後,孩子們每次去塾裏的時候,都像從住宅區逃出來一樣急匆匆地朝多摩川的方向穿過寬闊的汽車馬路,再穿過神社的院子,再悄俏地穿過梅園抄近路,鑽過北村美津子傢院墻的缺口,跳進院子裏。第一批孩子到了以後,北村美律子並不是站在講臺前等侯他們,而通常是在係扣子,讀書,或剪趾甲。有一天二年級的三個女生捉到了螳輝,興衝衝地來到塾裏,北村美津子穿着皺巴巴的粉紅色背心正坐在那裏,露出的肩膀上貼着土黃色的補丁一樣的東西。
  “老師,那是什麽?”
  “是用雞糞煮的膏藥。”
  北村美津子若無其事地回答說。
  “惡心,真髒!”
  她對女孩子們的話並不以為然。
  “我昨天晚上在上野車站偶然遇到了以前的朋友,很久沒有見面了,隨便聊了聊。哪知道對方變成了令人討厭的傢夥,弄得我肩膀肌肉酸痛,心緒疲憊,今天衹好拜托雞先生的糞來關照了。”
  離近一點確實有一股味道,開始時發出驚叫的女孩子們漸漸地習慣了這般味道,又把註意力轉移到了粉紅色的背心上。
  “老師該買件新的了,這件已經太破了。”
  女學生們直截了當地說。
  “這件可是七年前纔買的。”
  美津子故意平靜地回答說。女學生們開始時拍着手像唱歌一樣吵嚷着“破爛破爛”,後來就厭倦了,又把註意力轉移到透過背心可以看到的乳房上面。
  “老師,男生快要來了,你這個樣子不太好呢?”
  美津子笑了,把背心右邊的帶子拉開,露出了豐滿的乳房。
  “就這樣呀!”
  女孩子們一邊說下流,一邊又覺得新奇、愉快,央求再來一次。美津子又做了一遍,第三次她說:
  “如果你們想看的話,去央求你們的媽媽吧!”
  她這麽說過以後,大傢沒有任何反應。這時,一個平時被認為是最怕羞的女學生走近美津子,把背心的帶子拉下來,露出像河豚一樣的乳房,兩個人一起大笑了起來。正在這個時候,男生們來了。
  男生們看到這種情景後,非但沒有高興,反而轉身嚮墻邊逃去。說怪也怪,如果女生作出一副又害伯又討厭的哎呀哎呀地喊叫的樣子.他們就會起勁地表現自己可當看到女生在幹那樣的事,他們反而變得不安起來。並且,他們沒有想到老師會有那樣大的乳房,仿佛自己被欺騙了似地悲傷起來。正當他們在墻邊沮喪的時候,已經穿好上衣的北村老師迎了過來,拉着他們回到廊下。臭膏藥和粉紅色的背心都不見了,小椅子都擺得和往常一樣整整齊齊。
  有一天北村塾新來了一個叫扶希子的三年級女生。不知何故,男生們經過她的座位時,總是把鼻涕蹭在扶希子的筆記本上。私塾裏居然也搞起這種衹有在小學纔經常搞的把戲,扶希子受了這樣的侮辱,既沒有生氣也沒有哭。其他的女生既不往扶希子那邊看也不和她說話,她們有的沒有註意到扶希子受侮辱的情景,有的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什麽也不說。北村美津子不知是近視眼還是沒睡好覺,似乎什麽也沒有看到一樣,衹是瞪大眼睛嚮空中看來看去。大傢一個小時什麽話都沒說,但是,當一個男生第三次把鼻涕抹上去時,美津子突然走過去抓住那個男生的手腕,使勁兒把他拉到衣櫃那邊。那個男生以為要挨打,嚇得縮起脖子閉起限睛。好不容易戰戰兢兢地把眼睛睜開一看,美津子卻從衣櫃裏拿出一個封面上畫着狐狸的天藍色的筆記本,然後把它塞到緊張得好像僵硬了似的那個男生的手裏。
  “你給我把自己的鼻涕抹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可是這樣做,好不容易寫的漢字就沒法看了,所以,就用這個筆記本代替吧!”
  她這麽一說,剛纔還發愣的孩子們也明白了“鼻涕筆記本”的原則。於是,孩子們都吵鬧着要鼻涕筆記本,因為美津子的衣櫃裏衹剩下一本,最後她决定下周把鼻涕筆記本發給其他的孩子,吵鬧總算平息了下來。
  下周的某一天,有五名女孩子放學後沒有回傢,幾個人蹲在院子裏圍成一圈盯着地面。北村美津子疑惑地走過去一看,纔知道女孩子們在看十衹螞蟻往洞穴裏搬運蛟蜻蛉的屍體,由於洞口窄,很難進去,螞蟻們正在苦戰。就在此時,美津子突然看到了沒有蹲在這個圈裏、獨自準備回傢的扶希子的背影。於是,她就問孩子們:
  “你們為什麽不跟扶希子說話呢?”
  她這麽一問,一開始孩子們的臉上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不知道她在問什麽。可是過了一會兒,有一個人就像突然記起了忘掉的單詞似地說:
  “可是,扶希子很怪。”
  美津子又追問說:
  “她哪裏怪?”
  “她呀,根本不洗頭髮,也不穿襪子。”另一個孩子回答說。
  受她的影響,其他孩子也開口說話了。
  “太胖。”
  “她有一個假史奴比牌子的鉛筆盒。”
  “她打躲避球的水平也很差。”
  “她父親是個古怪的人。”
  “是的是的,她還去遊藝場。”
  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說着。北村美津子沉思了一下,什麽也沒有說,匆忙跑回傢中,進入裏屋,啪地一聲關上拉門。
  到了八月,在私塾剛放假不久的某一天,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提着一個舊式皮箱來到北村私塾,雖然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下,他卻沒有出汗,短短的頭髮、雪白的襯衣、褲綫筆直的褲子、擦得油亮的皮鞋等,不論從哪一方面看都不像是北村美津子的朋友,但他卻擺出一副對美津子傢的事無所不知的樣子,從圍墻缺口進到院子裏。看到美津子披散着頭髮,半裸着身體正在修理山地自行車,他就毫不猶豫地走過去對她說:“請多關照。”
  美津子轉動了一下眼珠後,連隨隨便便地張開的嘴也忘了閉上。因為一時不知道應該說什麽,就用手指尖不斷地摸喉嚨。男子默默地把皮箱放在走廊,摘下手錶,就像要把上面的水甩掉似的,使勁兒搖了二三次,然後抿嘴笑着說:
  “電報收到了嗎?”
  美津子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兩眼發呆地左右搖搖頭,皺着眉頭好像在思考什麽、這個男的以更加明快的語氣自報姓名。
  “你就叫我太郎吧!在這種場合下叫我真名也許不合適,但除此而外我想不出更好的名字。”
  美津子發愣地稍微點了點頭。這位男子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似地走到美津子的身邊,拉着她的手,像招待自己的客人似地上了廊子。奇怪的是,這位男子沒有用手解開鞋帶,衹是抖動了一下腳脖,就把那雙漂亮的皮鞋脫掉了。儘管如此,美津子回頭一看,皮鞋卻整整齊齊地擺放着。然後,男子用沒有出汗、不冷不熱的大手抓住美津子的腰的兩側。把她輕輕地抱起來,又問:
  “你收到電報了嗎?”
  美津子慌張地左右搖搖頭,男子像從袋子裏掏球出來似地哧溜一下脫掉美津子的短褲,自己穿着襯衣和褲子有禮貌地趴在仰面躺着的美津子的身上,小心翼翼地將犬牙貼在美律子脖子的細嫩處,哧溜哧溜地出聲地吸吮着。美津子的臉逐漸變得蒼白起來,過了一會兒又突然變紅了,額頭上冒出了汗,身上變得黏糊糊的,她對於滑入陰道裏的像植物一樣柔軟而又滑溜溜的什麽東西感到吃驚,慌慌張張地想逃走,剛要擡起身體,卻被男子按住,輕而易舉地用大手抓住她的兩條腿高高舉起,開始哧溜哧溜地舔她那懸在空中的肛門,其舌頭之大、大量滴落下來的唾液和急促的呼吸等,不論從哪一方面講,都完全不像是“普通的人”。而且,他那雙抓住美律子大腿的大手,在炎熱的酷暑中絲毫不出汗、不顫抖,而且很長。過了一會兒,他又把美津子抱起來。她偷偷地看他的臉,他顯得很平靜,額頭和鼻子上一滴汗也沒有,頭髮像梳理過似的很整齊,美津子不由得伸手去模他的頭髮,他的頭髮像刷子的毛一樣硬,頭髮下面的皮膚像牛皮一樣堅硬而光滑。美津子像是着迷了似地來回撫摸他的頭。這個男子什麽也沒說,一副很穩重的樣子。突然,他丟下下身一絲不挂的美津子,跑到廚房去,開始炒豆芽菜。
  美律子終於清醒過來,穿上短褲跑進廚房一看,飯菜已經準備好了,矮腳餐桌上整整齊齊地擺放着碗、盤子和小碟子,由於這位男子的手太大,那些餐具就像過傢傢用的玩具一樣,他坐在那裏正在等美津子,一看見她,就發出歡喜的聲音,然後開始吃飯。他吃飯的姿勢有些地方顯得很文雅,但同時又快得令人吃驚。美津子還沒有動筷子開始吃,男子的碗就已經空了,他自己馬上又盛上一碗,又很快吃完了。美津子以有些怨恨的目光一看他,他就用大舌頭連盤底舔幹淨,急忙站起來,從放在走廊上的皮箱裏拿出抹布,用水洗了一下擰幹,開始擦走廊。美津子無意義地把自己碗裏還沒有吃完一半的飯與正在擦走廊的男子進行比較,看到像四條腿趴在地下似的擦走廊的男子臀部上的肌肉一上一下有節奏地動,覺得很有意思,忍不住笑出聲來。她邊笑邊吃着飯,走廊的地板開始出現微暗的光亮。當美津子吃完飯時,這位男子又從皮箱裏拿出撣子,開始呼啦呼啦地撣房間,就連美津子不站在椅子上就撣不到的地方,他也輕鬆地撣到了。蜘蛛網落下來,他就用手捧起來像吃棉花糖一樣把它吃掉。塵埃在空中飛舞,在夕陽照射下閃閃發亮,美律子長時間坐在那裏不動,而男子又從皮箱裏拿出摺叠式淡藍色掃把開始打掃房間。為了不妨礙他打掃,美津子就到院子裏開始修理自行車。當她把如同腸子一樣的內膽從外膽中拖拖拉拉地拿出來時,聽到有人在跟自己打招呼:
  “老師,您好!”
  她很吃驚,擡頭一看,圍墻那邊站着兩個穿紅色遊泳褲的學生,其中一個緊接着問:
  “老師,那個人是誰?”
  被這麽直接一問,美津子無言以對,她想蒙混過去,就回答說:
  “是熟人。”
  孩子們對她的回答感到不滿足,又問:
  “他為什麽給您打掃房間呢?”
  美津子扭扭捏捏地不知如何回答,幸好聽到遠處有人在召喚他們,兩個人就朝那個方向跑去了。
  然而,這兩個孩子並沒有完全忘記那位男子。而且,其中一個一步兩個臺階地奔上樓,一進傢門既不說我回來了也顧不得喘氣,就嚮母親報告說:
  “我遊泳回來經過美津子老師傢門前時,看見一個男子在打掃房間。”
  “一個男的,是什麽人?”
  被母親一追問,孩子睏惑地回答說:
  “像超人一樣,高大而可怕的樣子。”
  “多大歲數?”
  “二三十歲。”
  母親笑了,大概是北村老師的侄子或什麽人到東京來了,看到房間太髒就幫她打掃的吧,雖說現在的年輕人軟弱,但喜歡清潔這一點很令人佩服。
  “現在的獨身男性甚至到獨身女性傢裏打掃衛生呢。”
  這位母親在偶然遇到隔壁樓房的母親談論此事時,那位母親想了一下問:
  “她還有侄子啊?是不是市政府派來的管社會問題的幹事?這麽多的孩子到這個私塾來,不幹淨不行啊。所以……”
  談起這件事,兩個人心中都産生了某種疑問。儘管如此,兩個人都沒有說出來。過了幾天之後,聽說同一個孩子傍晚遊泳回來經過美津子傢門前時,又看見那個男子正在院子裏“除草”。於是,這件事變得奇怪起來,雖然私塾已經放暑假.但住宅區裏的人們卻頻繁提起美津子的名字,就連“除草”這句話也增加了獨特的色彩。儘管如此,並非有人清楚地知道這句話指的是什麽。一提起美津子,大傢都要議論些什麽,其內容雖不得而知,但由於同一個學生連續兩次看到了不知何時被習慣稱為“太郎”的這位男子,因此大傢都明白會有流言産生。說起太郎被這個孩子看見的情況,第一次衹看見他正在掃除,而第二次則是看見兩個人坐在雜草中,他想用三葉草紮美津子的肛門逗她發笑。美律子看見學生在圍墻邊出現,慌忙起身由趴着變成坐的姿勢,她想將下半身隱藏在雜草中,於是用力地把連衣裙往下扯。然而。太郎大概未看到圍墻邊的學生,還特意把美津子拉下來的連衣裙往上捲,他對越來越懷疑的學生毫不介意,甚至把美津子抱起來插在八重櫻的樹枝中間。
  這位男子的力氣好像有些不尋常。一說起不尋常,男子的生活節奏也不尋常,他白天像是很疲倦,光在傢裏睡覺,到了傍晚六時左右起來開始收拾房間,準備好豐盛的晚餐,與美津子吃完飯之後馬上精神起來,想與美津子性交。天黑之後,他就一個人離開傢不知跑到哪裏逛去了,到了半夜,當美津子剛要睡的時候,他又躡手躡腳地回來,一整夜不想睡覺,要與美津子發生關係。因此,搞得美津子早晨起不來,白天打盹兒,直到推銷員闖進院子時她纔急忙起床。然而,與不論何時起床眼睛總是睜得大大的、頭髮整齊的太郎相比,美津子顯得披頭散發,眼睛裏帶着眼眵,因此來訪的人在進門前就不得不說:
  “太對不起了,在您最繁忙的時候打擾您!”
  美津子的臉變得通紅,想不出適當的辯解理由。附近雜貨店的女主人用北村老師好像“有了男人”這種古裏古怪的說法使傳言擴大了。住宅區的主婦們認為這種說法太粗俗,因而不使用。
  但如果使用“老師交了男朋友”這種明白的說法,也是很可笑的。無奈,大傢衹能采用了這種無可無不可的說法:“聽說老師傢裏住着一位年輕男子。”
  誰都想親眼看一看這位男子,然而,私塾正在放假,母親們沒有理由到南區去,因此,就讓孩子們去遊泳,回來時跟北村老師打招呼,或者把點心作為禮物讓孩子送給她。後來天真無邪的孩子們實際上也喜歡去看太郎,一看見太郎,他們就好像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似的非常興奮。即使他們沒有看到太郎與老師做什麽特別的事,衹看見太郎呆呆地坐在院子角落裏的石頭上,但心裏也特別高興。他們與其說是去遊泳而順便看一眼美津子的傢,莫如說是為了看太郎而去遊泳的。
  即使被孩子們看見,太郎也毫不介意,貓和狗跑迷了路來到院子裏,他就變得不安靜了,而人不論做什麽,他似乎都無所謂。有一天,美津子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突然想:過了八月私塾開學後怎麽辦呢?如果停止辦學將無法生活。她為今後的日子擔心起來。這時她一看表,已經過了傍晚五點鐘,起床一看,太郎馬上出現在她的面前。他把臉貼在坐着的美津子的膝蓋上,好像在聞氣味,衹能聽到他鼻子呼吸的聲音。過了一會兒,美津子的腿麻木了,想站起來活動一下,但太郎緊緊地拉住她,怎麽也站不起來。太郎總是這樣,美津子感到很奇怪。太郎好像衹要一嗅到喜歡的氣味就很高興,也不出去工作。他除了做飯、掃除和洗衣服之外什麽也不做,不讀書也不看電視,然而他好像並不寂寞。這位太郎惟一的興趣就是聞美津子身上的氣味,一聞就要聞一個小時以上。一開始感到他這樣做很無聊的美津子,後來也覺得自己身上出的汗並非無味,好像其中含有類似海草、貝類、柑橘類、牛奶、鐵等的香味,並且,這些味兒與自己的心情有微妙的聯繫,比如吃驚的時候就從自己的身體散發出跟這種心情相似的氣味。身上一出現吃驚時的氣味,她就一邊自己聞自己的氣味,一邊想:“啊,我自己吃驚了!”
  奇怪的是太郎對乳房這東西完全不感興趣,不摸美津子的乳房,對接吻也不感興趣。衹是像吸血鬼一樣吻美津子的脖子。因此,美津子的脖子上總是有炸面圈形狀的紫紅色的斑點。為了掩蓋這些斑點,就是在天熱的時候,美津子也用印度製的棉布圍巾把脖子包起來。出汗時一照鏡子,她發現自己的臉變得紅腫了,鼻子也變圓了,嘴唇乾燥。她大概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臉這麽醜陋。她認為這也是太郎造成的,她感到奇怪,覺得也許是被別人過於熱烈地追求,臉纔會變得醜陋吧。不管怎麽說,太郎與其他人有些不同,他不曾以冷漠的目光去審視美津子的臉。即使太郎要對她有什麽挑剔,自信心很強的美津子也沒有時間在抱着她的腰的太郎面前修飾自己的臉。
  有一天郊遊回來,七八個三年級學生的母親領着孩子,拿着西瓜順便來到美津子的傢。美津子急忙沏麥茶,拿坐墊,驚慌失措地左顧有盼。傢裏被太郎收拾得幹淨整齊,就連沏茶用的杯子也擦得像水晶一樣光亮。不瞭解內情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完全沒有理由感到緊張。然而,美津子卻不同,她擔心睡在臥室裏的太郎起來怎麽辦。高雅的母親仍肯定會感到傢中突然飄進來一股怪味,被汗水、香水、米糠醬、洗滌劑、血液、牙粉、殺蟲劑、咖啡、魚、感冒藥、橡皮膏、尼竜等氣味搞亂了頭腦。特別是因為分辨不清自己身上的汗味,所以,美津子對自己的心情失去了自信。現在突然聞進來這麽多人,儘管美津子斷定自己心裏感到不愉快,但她卻沒有聞到證明這種心情的氣味,所以沒有實際感受。因此,她心情沒有必要過於緊張。美津子一邊盡量註意不用鼻子吸氣,一邊對大傢的話適當地隨聲附和。當她希望她們快點回去時,挂鐘已敲響六點,與此同時,太郎打開拉門出現在大傢的面前。
  太郎衹穿了一件浴衣,他剛一朝前邁右腿,衣服前面就敞開了,母親們當然都裝作什麽也沒有看見,但是其中一個孩子不知正在想什麽,看見他這種姿態就喊:
  “這姿勢真棒!”
  太郎好像沒有聽見,沒有任何反應。
  “哎呀.這不是飯沼嗎?”
  美津子註意到一位母親悄聲地說,心裏感到忐忑不安。這話不知道被其他的母親聽到沒有,就好像知道快到太郎的活動時間了似的,大傢異口同聲地說:
  “我們該回去了,打擾您了。”
  美津子想說“哪兒的話”,卻在這一瞬間咬住舌頭沒有說出來。太郎也衹是默默地站在那裏,大傢都莫名其妙地沉默了片到。母親們一邊斜眼看着什麽也不說、不懂禮貌的太郎,一邊站起來,慢騰騰地準備回去。說“這不是飯沼嗎”的那位名叫折田的母親,一邊用看鬍蜂一樣的膽怯目光追着一隻在身邊飛來飛去的蒼蠅看,一邊逃跑似地最先出了美津子的傢。
  美津子把大傢送出去之後,在大門口呆呆地站了許久,直到聽到太郎在廚房裏洗杯子的聲音纔清醒過來,開始用扇子驅散進入傢中的氣味,時而停下來陷入沉思。太郎像往常一樣,與美津子發生關係之後就跑到外邊去了。過了一會兒,電話鈴聲響了。
  電話是折田太太打來的。
  “剛纔人多沒辦法跟您說,實際上今天我是第一次看到住在您傢的這位先生。他長得很像三年前突然失蹤的我丈夫所喜歡的部下飯沼,我認為或許就是。飯沼的太太至今尚未死心,還在到處尋找自己的丈夫。對不起,如果真的是飯沼,我想告訴他的太大。”
  美津子開始還冷淡地回答折田太太的話,過了一會兒,她感到呼吸睏難,回答不上來了。
  “不管怎樣,我先告訴飯沼的太太,讓她自己親眼確認一下。”
  雖然折田太太就這樣隨便决定了,但美津子也沒能說不行之類的話。
  “那麽,您是在什麽地方認識這位先生的呢?”
  被折田太太這麽一問,美津子實在不想說出實情,就欺騙她說:
  “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認識的,經某人介紹他想藉我的房子住。您知道飯沼這幾個字是怎麽寫的嗎?”
  美津子這麽一問,折田太太不說飯沼是什麽字,而開始講起飯沼是個什麽樣的人。
  “要說對他是個什麽樣的人我不感興趣,這也許有點怪,但我不想聽。”
  美津子幾次對她說,剛要挂上電話,可是又無力地拿起來,用左手支着頭,閉着眼睛,強耐着性子等待折田太太把話講完。
  據折田太太說,飯沼太郎從東京大學畢業後到折田先生所在的藥品公司工作,不久便得到了折田的喜愛。說起為什麽喜歡他,雖然說不出什麽具體理由,但是我敢說他不討人嫌。聽說他的性格很隨和。例如,飯沼剛進公司不久,有一次他在公司後邊的停車場靠着汽車把皮鞋脫下,用帶有紫色綉花的手絹擦皮鞋底。折田問他為什麽這樣做,他回答說:
  “因為踩上了蚯蚓把鞋弄髒了。”
  折田環顧了一下用灰色瀝青鋪的寬敞的停車場,生氣地說:
  ”這種地方怎麽會有蚯蚓?”
  “您說得也是。”
  他好像很聽話似地停止了擦皮鞋,現在想起來,他的鞋底確實踩上了狗糞,可是他為什麽不直說而要撒那樣的謊呢,真是可憐。折田曾經嚮妻子透露過這件事。說起可憐,飯沼還經常受到同事們的欺負。例如,剛來公司上班時,他不使用公司的鉛筆,而是像小學生一樣帶着自己的鉛筆盒來上班。大傢都感到奇怪,就問他為什麽,可是無論怎麽問他都不肯說出原因。
  “這傢夥好像不喜歡使用不帶小孩子商標的鉛筆。”
  他就這樣被議論和嘲笑着。某一天,折田與飯沼一起去喝酒,感情稍稍融洽了之後,折田就說咱們今天隨便些,不想說就不要回答。當問起有關鉛筆的事時,飯沼就以絶對不要告訴第三者為條件,衹把原因告訴給折田一個人。其原因就是坐在飯沼對面的金田美佐子有經常在別人看不見的時候咬手中的鉛筆的毛病,她還老是忘了把鉛筆放在什麽地方,經常藉飯沼的鉛筆用,有時說是還鉛筆,實際上卻是偷偷地把自己的鉛筆放在飯沼的桌子上。公司的鉛筆都是一樣的,飯沼總覺得自已有可能用美佐子咬過的鉛筆,衹要一這樣想,手就發癢。
  “使用女孩子咬過的鉛筆真令人羨慕呀,上面還帶有她的唾沫和牙印。”
  折田試着跟他開玩笑,然而,飯沼臉上的緊張表情非但沒有緩解,反而綳得越來越緊了。於是,折田認為這不是開玩笑就能解决的問題,必須認真地對他說。
  “這件事您打算怎麽辦,滿不在乎可不行。”
  聽折田這麽一說,飯沼便以獨特的語氣說:
  “您說得也是。”
  從第二天開始,他不再帶自己的鉛筆來上班了。折田鬆了一口氣,他為太郎聽自己的話而感到得意,從此越來越喜歡飯沼了。打這以後又發生了許多事。例如,曾有一段時期飯沼工作時屁股總是在椅子上咕嚕咕嚕地亂動,雖然大傢也覺得嘲笑他不好,但還是互相使眼色地笑。折田不忍心,就把給自己治痔瘡的醫生介紹給他,可是飯沼說自己沒有痔瘡,衹是因為皮膚不好,一坐公司的便器就長形子。折田很為難就與妻子商量,妻子說有一種蓋在便器上的高筒襪子形狀的塑料袋子,勸飯沼使用這種袋子。
  “您說得也是。”
  飯沼吃驚地說,後來他真的找到這種東西並開始使用了。
  飯沼是四年前决定和同科的良子結婚的。良子身材很瘦,聲音也小,給人的感覺是像狐狸一樣的女子,她比飯沼小四歲,高中畢業。折田認為這個女孩子沒有使膽小的飯沼感到害怕的地方,但是並不太清楚飯沼對這個婚姻的實際想法。給折田的印象是良子很高興,而飯沼好像不太滿意。他擔心飯沼是另有喜歡的人,因為被良子抓住了什麽把柄纔不得不結婚的。於是,他就想方設法地打聽,結果好像沒有這樣的事。於是他們就這樣决定了,結婚儀式進行得很順利,婚後一段時間也沒有發生什麽事情。這樣過了一年左右,飯沼既沒有告訴公司也沒有告訴良子,就突然失蹤了。
  飯沼結婚以後,折田與飯沼兩個人在一起談話的機會並非一次也沒有。那一年工作確實很忙,但他們也曾有兩三次在一起喝酒。每當這個時候,飯沼總是沉默不語。記得衹有一次飯沼稍微嚮折田談了一些有關良子的事。那個時候折田確實問過他。
  “怎麽樣,良子是個好太太吧?”
  “一回傢我的牙刷就被她咔哧咔哧折斷。女人雖然身體瘦小,但卻很有力氣。”
  他這麽一說,折田感到很難回答,於是就鼓勵飯沼說:
  “她不是很健壯嘛!”
  “折田先生你喜歡喝放油的大醬湯嗎?我很不愛喝。”
  他說着低下了頭。
  “如果良子總是做這種湯給你喝,你就告訴她你不喜歡就行了,不必忍耐。”
  折田一勸他,他便馬上說:
  “不,良子不做放油的大醬湯之類的,衹是……“
  因為他說話吞吞吐吐,折田衹能強耐着性子聽他繼續說。
  “感覺有這樣的氣味。無論什麽樣的氣味我都討厭,而且,在狹窄的房間裏睡着我以外的動物,即使是田鼠我也討厭。因為能聽見它呼吸的聲音。它呼吸的節奏與我完全不同,衹要聽到這種聲音,我就覺得呼吸睏難。”
  聽折田太太說到這裏,美律子確信她所說的人不是自己的太郎,因為自己的太郎喜歡氣味到了沒有氣味就不能生存的地步,所以就放心地對折田太太說:
  “那麽,請你轉告良子,她隨時都可以到我傢裏來確認太郎是不是她的丈夫。”
  聽了美津子這番過於冷靜而通情達理的話,折田太太反倒有些頽喪。儘管如此,她還是馬上給良子打了電話,把北村美津子傢的地址告訴了她,說讓她去看看。良子的心情也平靜了下來,便問:
  “北村老師喜歡吃水果嗎?我給她帶什麽禮物好呢?”
  折田太太因為很關註這件事,總擔心希望要落空。
  良子在八月末的某一天傍晚來到了北村美津子的傢。那天天空陰沉沉的,像是眼看着要被陰濕的空氣撐破了似的。過了一會兒,遠處開始響起像獅子吼叫般的雷聲,周圍一片黑暗。眼睛閃閃發光、身軀瘦小的良子迅速地穿過破舊的圍墻跳進院子裏來。美津子開始以為是孩子,但當她站到面前時,美律子纔知道是一位二十五、六歲的女人,她用眼睛掃了一下坐在院子的角落裏呆呆地望着天空的太郎之後,就目不轉睛地註視着美津子的臉,一邊鞠躬一邊客氣地說:
  “我是良子。”
  美津子慌忙請良子進屋,她們剛一進去,大雨點就開始掉下來。大郎也慢慢地站起身來,進屋對着良子看了許久,但是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美津子這纔鬆了一口氣,一邊想良子的丈夫確實不是這位太郎,一邊把沏好的麥茶端出來。良子的目光始終未離開美津子,即使太郎站起來進入臥室把拉門關上,良子也沒有理會他。外面的雷陣雨越下越大,美津子正要站起來去關木板套窗,良子突然嚮美律子猛撲過去,抓住美津子的兩個腳脖子使勁拉,其力量之大簡直令人難以想象。美津子被推倒在榻榻米上,一看良子的眼睛與太郎的眼睛極其相似,感到非常吃驚。良子把美津子按倒在榻榻米上,把她圍在脖子上的圍巾挪開,去聞隱藏在圍巾下面的炸面圈形狀的紫紅色斑點的味道,然後嚴厲地問:
  “你收到電報了嗎?”
  美津子像被斥責的孩子似的,不顧一切地左右搖頭,良子把手鬆開,就在美津子起身時,良子從手提包裏拿出天藍色的名片,非常鄭重其事地說:
  “明天、明天請到我傢裏來。”
  美津子沒有說不行,擡頭望着被雨水淋濕的走廊。夕陽已透過雲層露出,開始照射着蒙蒙的雨絲,這時候美津子突然註意到良子已經離開這裏。
  美津子勉強挪動着被繩索捆綁了似的身體,打開拉門想看看太郎在裏邊做什麽,可是太郎不知何時已經到外邊去了。
  第二天,美津子按照約定去見住在另一個鎮上的良子,這裏的住宅與美津子所教的孩子們所居住的住宅相比除了外墻的顔色是紅色之外,其他完全相同。她好不容易按照l—7—6—4的號碼找到良子的傢,上了樓,就看見有幾個形狀相同的門,她在其中一個門前停下來,一按門鈴,良子出現在她的面前。與昨天不同,她衹是一位眼中無光而溫和的女性。美津子毫不猶豫地進入屋內,環顧了一下飄散着油氣味的房間。房間裏沒有一件特別引人註目的東西,而放在衣櫃上的如同亂草繩一樣的東西很希奇。她正看着,良子在背後偷偷地笑。
  據良子講,昨天為了確認而去看的男子的確是她自己的丈夫,正如折田所說的那樣,三年前她曾為丈夫的失蹤感到吃驚,但並非是毫無綫索,而是時不時地看到丈夫的影子。最近她知道丈夫與鬆原利夫一起“夜裏鬼混”,就去找鬆原。她覺得鬆原這個人雖然思想保守,卻不使人感到厭煩。但除了鬆原之外,丈夫還有白天在一起廝混的女友。因此,不僅想見一見她丈夫的男朋友,也想見一見他的女朋友。這時,折田太太為她創造了機會,於是纔有了這番接觸。美津子聽了之後感到非常吃驚。她所說的鬆原利夫是扶希子的父親,扶希子的母親於幾年前病故了,她靠父親一個人撫養,所以上私塾的時候也是她父親送來的。她當時覺得扶希子的父親這個人又矮又胖,一副就要哭起來的興味素然的表情。也許是由於缺少左邊的犬牙的緣故,說話時,日語中サ行的發音就像風聲一樣,他說起話來很令人着急。儘管如此,他求人時,非常有禮貌,對美津子非常信任。美津子也喜歡與他談話,並瞭解到他知道鰐魚的生活狀態、印度尼西亞蓋房子等許多有趣的事情。後來聽別人講,他在工作方面也相當能幹,看不出他是那種“夜裏鬼混”的人。因此,她不知道良子這樣說指的是什麽。
  “你說他夜裏鬼混,是和女人鬼混嗎?”
  “不,衹是男人們在一起玩。”
  良子明確地答復她。
  “那麽,他們玩些什麽呢?”
  美津子一問,良子突然笑起來了,美津子沒有再問下去,兩個人一沉默,良子又開始奇怪地說:
  “他已經不是我的丈夫飯沼太郎了。我丈夫太郎這個人非常討厭與別人的身體接觸,是一個神經質而又軟弱的人。我也許早就該跟他離婚了。而現在的太郎儘管喜歡清潔的習慣沒有改變,但是,他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太郎了。實際上。在他失蹤之前,曾經發生過促使他發生變化的事件。因此,儘管太郎變成了完全不像我丈夫那樣的人,但還不能斷定他就不能再成為我的丈夫。我也想過,要想與那個人重歸於好,我也必須具備那樣的能力和勇氣。我已經開始去寺廟修行,然而在修行的過程中,我越來越覺得這種做法很可笑,逐漸失去了對丈夫的留戀之情。”
  “你說的修行,是合氣道還是什麽道?”
  美津子以睏惑的表情一追問,良子突然非常迅速地把美津子抱起來放在桌子上。被放在桌子上的美津子笨拙地舞動着手腳,驚慌地想從桌子上跳下來,不小心膝蓋撞到了墻壁上。美津子正要喊痛,幾乎就在同時,良子像章魚一樣過來用嘴嘬美津子的膝蓋,把疼痛完全嘬出來。
  “我總覺得自己逐漸變成了太郎。”良子說。美津子一邊撫摩着變紅的膝蓋,一邊聽良子講三年前使太郎發生變化的事件。
  三年前,附近的丘陵還沒有建起住宅時,就建起了一個新餐館。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太郎和良子在這個餐館裏邊喝紅茶邊吃奶酪點心。然後,他們買了拿回去吃的牛排和辣醬油,從丘陵的後邊沿着寺院與私營鐵路車站相連的寂靜的林間小道散步。這時他們感到背後好像有馬達一樣的古怪的聲音,回頭一看,在鋸倒了樹後形成的一塊小空地上堆積着許多管子,沒有看到什麽特殊的東西。他們又走了一會兒,前面出現了一條很窄的路,從長着齊腰深的雜草的兩旁空地中又傳來了馬達似的聲音。
  “什麽聲音?”
  就在良子嘟噥的一瞬間,狗一個接一個地跳出來,每一條狗都有柴狗那麽大。良子沒有立即感到恐懼,她正在想沒有帶脖套是群野狗吧,其中一條狗嚮太郎猛撲過去,就在太郎驚叫的同時,其他的狗也嚮太郎撲去。太郎把裝有牛排的袋子扔出好遠,衹有一條狗嚮那個方向跑去了,剩下的狗咬住太郎的腿不放,褲子被撕裂的聲音和放手、滾開、惡心等太郎的喊叫聲響作一團。良子拼命跑出去,在途中的電話亭給警察挂電話,等市政府的野狗管理人員拿着木捧和網來到這裏,帶他們到現場去一看,衹有太郎一個人倒在路邊上,狗已跑得無影無蹤了。太郎馬上被用車送往附近的綜合醫院,一檢查,發現腿上有十五、六處被咬傷,但是傷口並不太深,也沒有染上狂犬病,不久神志也恢復了正常,所以良子認為運氣還不錯。後來,太郎的祖母乘出租車趕在他母親之前跑到醫院來,她邊說邊哭:
  “這孩子已經不行了。被壞傢夥給迷住了。”
  “奶奶說的話不要放在心上呀。她過去受迷信影響太深,最近又熱衷於新興宗教之類的,淨說些奇怪的話。”
  隨後趕來的母親不好意思地進行解釋。良子聽了這些話後,不知為什麽突然覺得耳朵根子發涼,猛烈地搖晃太郎的身體讓他起來。
  “這次完了,你將會完全變成一個怪人!”
  也許是良子的話說得太重了,太郎感到非常吃驚,從此以後他就完全沉默了。於是,良子以前極力忍耐的暴躁脾氣爆發了,她開始以斥責的口氣對太郎說話。
  “你為什麽不說話,啞巴了?”
  太郎的確什麽也不說,良子的暴躁脾氣也越來越厲害,把碗用力投嚮一句話也不說的太郎。太郎終於離傢出走了,雖然走了,但似乎沒有走遠。良子經常在附近的公園和車站前看見太郎的影子。但是,每當見到太郎時,他身體總是很結實,目光炯炯有神,動作敏捷。多半良子正要與他打招呼,他就不見了。在這個期間,太郎好像沒有到公司去上班,折田很擔心,就給他傢裏挂電話,良子邊哭邊訴說,但哭得並不傷心。
  “實際上,他已經失蹤了,現在不知去嚮。”
  人們對於她此前不嚮任何人說起太郎失綜的事感到很奇怪,她討厭人們問這問那,因而作出非常悲傷但又什麽也不知道的樣子。她的真實心情與其說是悲傷,莫如說是對太郎由焦躁轉為嫉妒,與每次看到的太郎的健壯身體相比她覺得自己身體的動作遲緩、不靈活、沒有能力,於是開始去“修行”。
  對於美津子來說,儘管她對太郎和利夫的“夜裏鬼混”的內容和良子“修行”的內容都不清楚,但回到傢裏以後,一想到太郎原來是公司職員,開始見到太郎時的模糊感就完全淡薄了,再加上從九月一日私塾開學以來,美津子從下午到傍晚忙於接待學生,太郎下午從傢裏出去,到夜裏也不回來,這對於美津子來說是最好不過了。她對於在陽光下看到的太郎總覺得有些討厭,最好是在昏暗的傢中,特別是半夜見到他。美津子希望除此以外,太郎能在自己的生活中徹底消失。
  美津子對扶希子産生了特殊的感情。在暑假之前,當她被同學欺負的時候,她衹想保護她,而現在不僅保護她,還給她梳頭、剪指甲,讓她提前一個小時到學校,對她進行特殊輔導。當扶希子的學習成績不如其他的學生好時,她就當作是自己的事一樣生氣。扶希子好像懼怕美津子這樣,開始讓她提前一個小時到校時,她撒謊說有事而加以拒絶,私塾放假時,她也有意識地不主動跟美津子打招呼,就匆匆忙忙回傢了。有一次她還是被美津子抓住了。
  “你平時是如何吃晚飯的?”美津子問。
  “我爸爸給我錢去買。”她回答說。美津子對於她這樣的回答並不滿足。
  “你用這錢買什麽東西吃?”美津子進一步問。
  “買烤雞肉串或奶酪漢堡。”
  美津子對她的回答感到十分驚訝,嘆了一口氣。扶希子感到非常難為情,哭起來了。
  “從明天開始到我傢來吃飯吧。”
  美津子這麽一說,她既沒有不高興也不說不願意,衹管哭個不停。美律子給她擦了擦眼淚,她就變得隨便了些,反抗情緒也突然變得淡薄了,把臉貼在美津子的懷裏哭。因為就連不讓她與別人過分交往的孤僻的父親也沒有說美津子不好,她覺得美津子不會做壞事,因此忘掉自己過去的做法,開始嚮美津子撒起嬌來。
  扶希子每天一放學,就跑到美津子的傢,吃太郎做的晚餐。太郎一出去,除了有同一年級的學生來私塾的星期三外,其餘的時間她就或是到外邊去玩,或是悶在裏邊的房間。在預感到太郎將要回來的五分鐘之前,她就回到自己的傢裏。她很快就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看到美津子時雖然不特意表示高興,但已經不想逃避了。為了引導她學習,美津子還給扶希子買書。但是扶希子非常討厭書。在吃的方面,她非常討厭不加番茄醬和蛋黃醬的食品,但由於是太郎做的,沒有辦法衹好吃。扶希子覺得觀察太郎非常有意思,吃飯的時候,她一邊狡猾地斜眼看着太郎,一邊慢騰騰地往嘴裏送飯。
  扶希子雖然不愛說話,但一問她什麽,或許是由於不能很好地理解對方的意思,有時她就回答些別的。例如,美津子問:
  “你父親是個博學多識的人,到我傢來的時候總是給我講有關鰐魚的事。他肯定到很多國傢旅行過吧?”
  扶希子稍微思考了一下,有些得意地說:
  “父親很想去旅行,雖然總是說要去,但每次衹是把箱子裝好放在厠所的前邊,根本沒有去。最後是在進入現在的公司之前去旅行的。”
  “他工作一定很忙吧?”
  美津子一問,扶希子衹是歪着頭,沒有點頭。這麽說扶希子在此之前沒有使用過“忙”這樣的詞,這種情況在現在的孩子當中是不多見的,美津子感到不可理解。
  “你父親嚮你談起過有關太郎的什麽事情嗎?”
  美津子一問起這件事,扶希子總是疑惑地看着美津子。
  “我爸爸曾經見過太郎先生。”
  從扶希子擡頭看自己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並非是裝糊塗,美津子後悔不該問她。
  不知為什麽,美津子一看見總是一邊用有些發黏的手掌摸耳朵、一邊陷入沉思、一邊慢慢騰騰動筷子的不太聰明的扶希子,就會涌起對她的焦急而強烈的愛,胸口發悶,甚至希望太郎最好早點出去,這樣自己可以和扶希子兩個人在一起。兩個人在一起也沒有做什麽,多半是美津子強迫扶希子讀書,她不願意,兩個人便吵起來。但是,當美津子脫下掉了紐扣的扶希子的襯衫,給她縫扣子時,她就光着身子坐在旁邊,目不轉睛地看着美津子的手指在動彈,有時也靠在美津子的肩膀上,美律子以為她睡着了,可是一看,她還在非常認真地看着針是如何動的。美津子便說:
  “扶希子,你覺得縫紐扣比讀書有意思吧!”
  “因為我不是像老師那樣的知識分子。”
  扶希子這樣很不以為然地說着,使美津子很生氣。
  扶希子得到美津子的喜愛之後,表面上不再受同學的欺負,但是,背地裏有關她的流言蜚語比以前出現得更加頻繁了,特別是經常聽到有關扶希子的父親在遊藝中心“擺腰”的傳言。這句話是男中學生們用來表示各種意思的說法,在不知其意的小學生們中間也很受歡迎。母親們偶然聽到這句話時感到很緊張,雖然不知道此話的含義,但也無法嚮別人打聽。美津子聽折田談起這句話時,儘管不知其含義,但總覺得很滑稽。
  “不過,最好是調查一下,我擔心會得愛滋病之類的。”
  美津子不知道折田想表達什麽意思,就說:
  “調查,調查什麽呢?”
  這個期間美津子沒有認真跟折田談過什麽,使他對美津子很厭煩。聽了美津子的話,折田感到很吃驚,就對她說:
  “可是,你傢的太郎如果……”
  但太郎並非北村美津子傢的人,說“你傢的”這樣的話也有些奇怪,美津子也感到自己完全沒有義務去探聽太郎的交友關係,於是就閉口不語,等終於弄清對方的意圖之後纔說:
  “啊!如果太郎有這樣的事,那沒關係。”
  她說此話的意思是,因為此時她已停止與太郎交往,太郎和誰有什麽樣的朋友關係,與自己無關。聽了美津子的話,折田很不滿意地說:
  “我們最好是冷靜地談一談。飯沼最好是回到良子的身邊,但兩人似乎都沒有和好的决心。如果是這樣,飯沼應該與良子正式離婚,才能到老師這裏來做你的女婿,我認為這樣做是合情合理的,像現在這種相公酒館的方式很不好辦……”
  美津子對於“女婿”和“相公酒館”這樣的話感到吃驚,這就是遊藝中心和孩子們經常說的“相公酒館”的事情。她突然感到這種話或許衹有自己不知道,但即便是這樣,自己與太郎幹的事情也已經沒有多大關係。
  “好吧,不是就讓我做我喜歡做的事嗎?他沒有理由做我的女婿。”
  美津子這麽一說,折田眨了眨眼睛說:
  “美津子老師和良子都把飯沼看成什麽了,這樣做飯沼不是太可憐了嗎?”
  折田說完以後,眼裏含着淚回傢了。
  九月底的某一個周末,折田帶着夫人孩子去拜訪嶽父母。星期天的晚上,他們在上野車站下車,孩子說運動鞋的鞋帶纏在一起不能走,蹲在月臺上,折田夫人過去一看,兩衹鞋的鞋帶果然纏在一起,就在母親對究竟為什麽會出現這種情況感到吃驚、孩子磨磨蹭蹭重新係鞋帶的時候,折田夫人無意中往對面的月臺上看了一眼,衹見飯沼太郎和鬆原利夫各自拿着旅行包緊緊地靠着站在那裏,她不由得拉了一下丈夫的胳膊,她丈夫也馬上瞪大眼睛看,很快發現了這兩個人,於是大聲喊:
  “飯沼!”
  太郎一下子就發現了折田,他毫不緊張,鄭重地點了點頭以示打招呼。
  “你去哪裏?”折田更加大聲地喊。
  “承蒙您關照了。”
  太郎以不太用力但響亮的聲音回答。折田所喊的“混蛋”的聲音淹沒在進站的特別快車的聲音之中,兩個人的身影也被列車擋住看不見了。折田把東西交給妻子,急忙下臺階嚮對面跑去,過了一會兒又用盡全力跑了回來。
  “逃跑了,給警察挂電話吧!”折田說。
  妻子阻止他這樣做,她認為飯沼太郎與鬆原利夫是出去旅行,警察沒有理由去追捕他們。
  “無論如何得先去通知一下北村老師。”
  折田認為妻子的話有道理,就從月臺給北村美津子挂電話,沒有人接,衹能回到傢裏以後再給北村老師挂電話,還是沒有人接。一想到已經半夜了,北村老師還沒有回傢,折田夫婦覺得有些奇怪,便坐臥不安起來,他們開車沿着街燈很少的南區的沙石路一路顛簸地直奔北村美津子的傢,到那兒一看,傢裏已經關了燈。
  “北村老師!”
  他們減了幾次都沒有人回答,令人奇怪的是大門沒有鎖。他們打開門進屋開燈一看,裏邊整理得幹幹淨淨,感到很奇怪。過了一會兒,折田啊的一聲,用手指着一進院子馬上就能看到的貼在柱子上的紙,上面用粉紅色萬能筆寫着“北村塾關閉”幾個大字。
  第二天,北村給折田傢發來了電報,上面寫着:“我帶着扶希子夜裏逃走了。請保重。”美津子曾經住過的房子不久便拆了,要在那裏建公寓。工程開工時,所有的孩子又開始找新的私塾,幾乎都不再到南區去了。
首頁>> 文學>> 短篇小说>> 多和田葉子 Yoko Tawada   日本 Japan   平成時代   (1960年三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