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短篇小说>> 多和田叶子 Yoko Tawada   日本 Japan   平成时代   (1960年3月23日)
入赘的狗女婿
  过午的阳光照射在纵横交错地挂在晾晒场上的衣服上,呈现出一片洁白。七月的天气潮湿得令人透不过气来。在公寓附近的马路上,一位老人独自一人走着,突然在路中间停下来,转身往斜后边看。这时候,一辆正打算穿过住宅地的砖红色小轿车用力急刹车停在邮筒的旁边,车上并没有人下来。周围除了拼命鸣叫的蝉声、学校膳食中心的机器声和从远处传来的低沉的轰鸣声之外,没有别的声音。这时是下午二时。
  在阳台铁栏杆的对面,可以看到一个六榻榻米的房间。在房间里,一位女子在独自沏茶,她一边摆弄着膝盖上的疮痂,一边不时地注视着什么也没有播放的电视机画面。这位女子出门到文化中心去以后,厨房的窗帘半开半掩,从半开的窗户中可以看到冰箱上吃剩下的沾有口红的苹果。从孩子们放学回家到去私塾之前这一段时间里,新兴住宅区的一角死一般地阴郁。一张大而不整洁的纸贴在电线杆子上,从一年以前或者更早一些时候起,它就有让人觉得会剥落下来的感觉,但却没有剥落下来,仍然牢固地贴在那里。北村美津子用粉红色的万能笔写的“北村塾”等字,由于纸被雨水淋破,只能看清一半电话号码。并且,由于鸽子粪粘在上面使纸变黄,地图已看不清了。尽管如此,住在这个住宅区的有小孩的母亲谁都知道这所私塾的地址,即使没有地图也不感到为难,这张纸完全揭掉也没有关系。但是,由于太脏,并没有人去碰它或特意去揭掉它。这个住宅区自开展社区文化三十年以来,形成了这样一种传统,即每天把自己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而对外面道路的脏乱却不大关心。清扫道路中间被车压死的鸽子、醉汉的大便,都规定为市政府的工作,这张贴纸即使被撕成碎片飘散在空中,恐怕也没有人去理会它。人们对周围的事物就是这样漠不关心。
  孩子们都喜欢“北村塾”,但有人把它叫作“脏乱塾”。因为孩子们都愿意去,所以这个称呼不知不觉便开始流行起来。虽然学习成绩的好坏因人而异,但因为常常听说被强迫到不喜欢的私塾去读书的孩子,说是去上学而实际上是在游艺厅消磨时光,而北村塾在这方面令人放心,所以大多数母亲也就不大介意那些奇怪的传言。有的母亲开始不想让孩子到那样的私塾去学习,后来又安慰自己:很多传言是根据孩子们的空想渲染出来的,不能轻易相信,因为小孩子连性和肮脏的事都区分不清,经常把两者混为一谈。例如关于擦鼻子纸的事也是如此。
  “用过一次的擦鼻子纸,第二次用的时候又软又暖和,湿乎乎的,很舒服,第三次上厕所时再用来擦屁股更舒服。这是北村老师说的。”
  听到小学生的女儿或儿子这样讲,做妈妈的红着脸无言以对,也不知道该怎样训斥才好。
  “不要讲擦鼻子纸,要叫纸巾。”
  妈妈最后只好用这种方法来训斥孩子。可越不愿意想象北村老师在厕所用擦鼻子纸的样子,就越会想起她的笑脸。说起她的笑脸,一位小学教师说过:
  “很少看见脸上总是带有笑容的美人。以前说起美人,脸上总有一种忧郁的表情。”
  听说这位老师是北村美津子的远亲,不管是真是假,总之连这位顽固的老师都说北村美津子是美人,那么北村老师就不会是那种“不讲卫生”的人,如果她确实说过不干净的话,也一定是出于讲课的需要:有些妈妈这样说服自己。就算是孩子们听她说过擦鼻子纸用三次的事,也并非是她让孩子们去模仿做不清洁的事。而且,这与孩子们那种把手纸拉出来只使用头上一点点,以及与弟弟比赛抽纸巾、把纸巾从五楼的窗户上飘飘悠悠扔下去的浪费毛病相比,北村美津子那擦鼻子纸的故事还可以培养孩子们的节约精神。所以,妈妈们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不让孩子去私塾上学。不过,在孩子们忘掉这件事以后,倒是有不少的妈妈去洗手间时仍不由得想起这件事。确实,有的妈妈也认为手纸这种工业制品太干燥,像面粉一样,要是能有更湿润一点的纸就好了。使孩子们感到更受刺激的,是她给孩子们讲的入赘的狗女婿的故事。
  “你们大概只听说过仙鹤妻子与动物结婚的故事,其实还有一个入赘的狗女婿的故事。”
  这是北村老师讲的开场白。这个故事孩子们都用心地听到了最后。由于故事很长,低年级的孩子回到家里没能完整地复述下来,高年级的孩子则由于不好意思而没对家长讲。结果,被好奇心刺激起来的妈妈们,只好自己试着把听来的故事片断连接起来。故事是这样的,在很久以前,王宫里有一个非常怕麻烦的女人偶尔要服侍公主。公主小时候上过厕所后,她不愿意给公主擦屁股,就对公主喜欢的一条黑狗说:
  “如果你愿意给公主舔屁股,以后就可以和她结婚。”
  由于她总是这样说,公主也开始介意起来。故事到这里孩子们记得还都一致,往下就各不相同了。有的孩子讲,有一天黑狗把公主带到森林里,真的和她结婚了;也有的讲,公主的父母偶尔看到黑狗舔公主的屁股,就非常恼火,他们把公主和黑狗流放到无人岛上去了。
  关于进入森林的这段故事里,讲的是后来出现了一个猎人,偷偷地把黑狗打死了,自己娶了公主。最初公主并不知道为什么黑狗突然消失之后又出现了猎人,就和猎人一起幸福地生活着。有一天夜里,猎人在说梦话时说出了自己杀死黑狗的事,公主听到后毫不犹豫地举起猎枪把睡梦中的猎人打死了。
  关于公主被流放到无人岛的故事里也有下文。公主不久生了一个儿子,后来黑狗生病死了。因为这样的话会断子绝孙,于是公主就和自己生的儿子发生关系,繁衍后代。
  聪明的公主用什么办法和儿子结合到一起的呢?有一天早上她对儿子说:
  “你到岛的另一边去,和你碰到的第一个女人结婚。”
  她让儿子沿着海岸绕岛走,她自己则向反方向走。儿子到了岛的另一边遇见妈妈,并没有注意到是自己的妈妈,便与妈妈发生了关系。孩子们并不懂得近亲相奸的意思,只是把这当作十分正常的事来听,很快也就忘了。不过他们对黑狗听了怕麻烦女人的话舔公主屁股这一段,好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小孩子在吃奶油冰淇凌时会一边学着黑狗的叫声一边大口大口地舔着,有时一边写作业一边也舔自己的手掌,让妈妈们觉得恶心。这样下去孩子们要出问题的,是不是考虑不让他们去北村塾呢?一个在文化中心听讲座的妈妈硬坚持说,这个故事实际上确实存在,还写进了民间故事书中。有人说能够把教科书没有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这样的老师很独特。大家觉得“独特”这个词不合适,但那番话也许是对的,所以也就放下心来了。
  可不仅是本地的多摩、下町和山手出身的妈妈,就连关西和东北地区出身的妈妈,也从没听说过这样的民间传说。于是有些妈妈就猜测北村老师是不是曾长期在东南亚或非洲这样遥远的地方流浪过。说起流浪,就有人说:
  “那个老师以前是不是嬉皮士呀,听说她会拉小提琴,是不是坐在摇晃的马车上一边拉琴一边浪漫地流浪。”
  说这个话的是位二十多岁的妈妈,她好像把嬉皮士和吉普赛人结搞混了。受她的启发,有一位妈妈像想起了什么似地说:
  “最近,我在整理旧衣柜时,看到垫在下面的旧周刊杂志,感到很亲切。杂志上刊有一则有关催淫剂的广告,上面写着:这是一种把茄子晾干、做成粉末状配置而成的纯天然药品,欲买者请到北村嬉皮店订购。哎呀,莫非就是这个北村老师?”
  有关北村美津子的谣言越传越广,再加上有的妈妈在机场看到过通缉令,上面通缉的恐怖分子似乎与美津子长得很像,所以,大家觉得她一定是长期隐瞒身份。也有的妈妈为其解释说:北村老师在此之前曾在关西开过一个与现在相同的私塾,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教师,她们是以此来安慰自己。
  大家所共同知道的一个确切事实,就是北村美津子的年龄。因为孩子们知道询问女老师的年龄会使她感到为难,这事很有意思,并且,将巧妙地探听到的老师的年龄告诉给妈妈,妈妈必然感兴趣。所以,孩子们经常问:
  “老师,你多大年龄?”
  一问,北村就回答说:
  “三十九岁了。”
  不管问几次,她都马上这样回答,所有的孩子也都向家里汇报了。只有美津子的年龄是大家都知道的,至于她在来这里以前做过什么,谁都一无所知。说起美津子来这里,还只是两年前的事。情况是这样的,原本在这块土地上务农的一家人家把土地卖掉一部分,用这笔钱在车站附近建了座公寓,这一家人也住在公寓的一套房子里。正当这家人准备把原来的房子拆掉时,北村美津子出现了,她骑着山峰牌摩托,穿着白色连衣裙,自称是房主某位亲戚的“亲密朋友”,她请求在这座公寓借住十年,这一家答应了以后,她就开了私塾。对于周围的邻居来说,这个农家的顽固爸爸竞能答应不知从何而来的女人的请求,实在是不可思议,于是就有了这个女人是老头子的小老婆的传言,可实际上怎么也看不出北村美津子是“小老婆”,她穿着磨破的劳动裤子,戴着洒脱的墨镜,在八重樱树下饶有兴趣地读波兰文的小说,让人看不出她的家境身世。并且,一个三十九岁半老不少没有孩子的女人,已经对传言疲惫得不在乎了,所以,附近的人们看出这一点,也就不像住宅区的主妇们那样传播谣言了。
  这个城镇最初分北区和南区两个地区,北区是以车站为中心沿铁路线发展起来的新兴住宅区,南区是多摩川沿岸自古以来就繁华的地区。如今,同是住在多摩地区的人,虽然不知道南区存在的人很多,但北区开始有人居住,充其量是公共住宅建造之后的事,也就是说大约二十年前。这样比起来,多摩川沿岸就古老得多,有很多竖穴式住宅的遗迹,可以说从超过想象的久远年代开始就有人在此生活,水稻耕作的传统也很悠久。另外,写有“距日本桥八里”的路标附近过去是繁华的小驿站,躲过了空袭的老房子也有很多。住宅区的孩子们过去去南区无非是参加写生大会和观察青蛙,北村塾开办以后,孩子们每次去塾里的时候,都像从住宅区逃出来一样急匆匆地朝多摩川的方向穿过宽阔的汽车马路,再穿过神社的院子,再悄俏地穿过梅园抄近路,钻过北村美津子家院墙的缺口,跳进院子里。第一批孩子到了以后,北村美律子并不是站在讲台前等侯他们,而通常是在系扣子,读书,或剪趾甲。有一天二年级的三个女生捉到了螳辉,兴冲冲地来到塾里,北村美津子穿着皱巴巴的粉红色背心正坐在那里,露出的肩膀上贴着土黄色的补丁一样的东西。
  “老师,那是什么?”
  “是用鸡粪煮的膏药。”
  北村美津子若无其事地回答说。
  “恶心,真脏!”
  她对女孩子们的话并不以为然。
  “我昨天晚上在上野车站偶然遇到了以前的朋友,很久没有见面了,随便聊了聊。哪知道对方变成了令人讨厌的家伙,弄得我肩膀肌肉酸痛,心绪疲惫,今天只好拜托鸡先生的粪来关照了。”
  离近一点确实有一股味道,开始时发出惊叫的女孩子们渐渐地习惯了这般味道,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粉红色的背心上。
  “老师该买件新的了,这件已经太破了。”
  女学生们直截了当地说。
  “这件可是七年前才买的。”
  美津子故意平静地回答说。女学生们开始时拍着手像唱歌一样吵嚷着“破烂破烂”,后来就厌倦了,又把注意力转移到透过背心可以看到的乳房上面。
  “老师,男生快要来了,你这个样子不太好呢?”
  美津子笑了,把背心右边的带子拉开,露出了丰满的乳房。
  “就这样呀!”
  女孩子们一边说下流,一边又觉得新奇、愉快,央求再来一次。美津子又做了一遍,第三次她说:
  “如果你们想看的话,去央求你们的妈妈吧!”
  她这么说过以后,大家没有任何反应。这时,一个平时被认为是最怕羞的女学生走近美津子,把背心的带子拉下来,露出像河豚一样的乳房,两个人一起大笑了起来。正在这个时候,男生们来了。
  男生们看到这种情景后,非但没有高兴,反而转身向墙边逃去。说怪也怪,如果女生作出一副又害伯又讨厌的哎呀哎呀地喊叫的样子.他们就会起劲地表现自己可当看到女生在干那样的事,他们反而变得不安起来。并且,他们没有想到老师会有那样大的乳房,仿佛自己被欺骗了似地悲伤起来。正当他们在墙边沮丧的时候,已经穿好上衣的北村老师迎了过来,拉着他们回到廊下。臭膏药和粉红色的背心都不见了,小椅子都摆得和往常一样整整齐齐。
  有一天北村塾新来了一个叫扶希子的三年级女生。不知何故,男生们经过她的座位时,总是把鼻涕蹭在扶希子的笔记本上。私塾里居然也搞起这种只有在小学才经常搞的把戏,扶希子受了这样的侮辱,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哭。其他的女生既不往扶希子那边看也不和她说话,她们有的没有注意到扶希子受侮辱的情景,有的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什么也不说。北村美津子不知是近视眼还是没睡好觉,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一样,只是瞪大眼睛向空中看来看去。大家一个小时什么话都没说,但是,当一个男生第三次把鼻涕抹上去时,美津子突然走过去抓住那个男生的手腕,使劲儿把他拉到衣柜那边。那个男生以为要挨打,吓得缩起脖子闭起限睛。好不容易战战兢兢地把眼睛睁开一看,美津子却从衣柜里拿出一个封面上画着狐狸的天蓝色的笔记本,然后把它塞到紧张得好像僵硬了似的那个男生的手里。
  “你给我把自己的鼻涕抹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可是这样做,好不容易写的汉字就没法看了,所以,就用这个笔记本代替吧!”
  她这么一说,刚才还发愣的孩子们也明白了“鼻涕笔记本”的原则。于是,孩子们都吵闹着要鼻涕笔记本,因为美津子的衣柜里只剩下一本,最后她决定下周把鼻涕笔记本发给其他的孩子,吵闹总算平息了下来。
  下周的某一天,有五名女孩子放学后没有回家,几个人蹲在院子里围成一圈盯着地面。北村美津子疑惑地走过去一看,才知道女孩子们在看十只蚂蚁往洞穴里搬运蛟蜻蛉的尸体,由于洞口窄,很难进去,蚂蚁们正在苦战。就在此时,美津子突然看到了没有蹲在这个圈里、独自准备回家的扶希子的背影。于是,她就问孩子们:
  “你们为什么不跟扶希子说话呢?”
  她这么一问,一开始孩子们的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不知道她在问什么。可是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人就像突然记起了忘掉的单词似地说:
  “可是,扶希子很怪。”
  美津子又追问说:
  “她哪里怪?”
  “她呀,根本不洗头发,也不穿袜子。”另一个孩子回答说。
  受她的影响,其他孩子也开口说话了。
  “太胖。”
  “她有一个假史奴比牌子的铅笔盒。”
  “她打躲避球的水平也很差。”
  “她父亲是个古怪的人。”
  “是的是的,她还去游艺场。”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北村美津子沉思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匆忙跑回家中,进入里屋,啪地一声关上拉门。
  到了八月,在私塾刚放假不久的某一天,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提着一个旧式皮箱来到北村私塾,虽然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他却没有出汗,短短的头发、雪白的衬衣、裤线笔直的裤子、擦得油亮的皮鞋等,不论从哪一方面看都不像是北村美津子的朋友,但他却摆出一副对美津子家的事无所不知的样子,从围墙缺口进到院子里。看到美津子披散着头发,半裸着身体正在修理山地自行车,他就毫不犹豫地走过去对她说:“请多关照。”
  美津子转动了一下眼珠后,连随随便便地张开的嘴也忘了闭上。因为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就用手指尖不断地摸喉咙。男子默默地把皮箱放在走廊,摘下手表,就像要把上面的水甩掉似的,使劲儿摇了二三次,然后抿嘴笑着说:
  “电报收到了吗?”
  美津子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两眼发呆地左右摇摇头,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考什么、这个男的以更加明快的语气自报姓名。
  “你就叫我太郎吧!在这种场合下叫我真名也许不合适,但除此而外我想不出更好的名字。”
  美津子发愣地稍微点了点头。这位男子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走到美津子的身边,拉着她的手,像招待自己的客人似地上了廊子。奇怪的是,这位男子没有用手解开鞋带,只是抖动了一下脚脖,就把那双漂亮的皮鞋脱掉了。尽管如此,美津子回头一看,皮鞋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然后,男子用没有出汗、不冷不热的大手抓住美津子的腰的两侧。把她轻轻地抱起来,又问:
  “你收到电报了吗?”
  美津子慌张地左右摇摇头,男子像从袋子里掏球出来似地哧溜一下脱掉美津子的短裤,自己穿着衬衣和裤子有礼貌地趴在仰面躺着的美津子的身上,小心翼翼地将犬牙贴在美律子脖子的细嫩处,哧溜哧溜地出声地吸吮着。美津子的脸逐渐变得苍白起来,过了一会儿又突然变红了,额头上冒出了汗,身上变得黏糊糊的,她对于滑入阴道里的像植物一样柔软而又滑溜溜的什么东西感到吃惊,慌慌张张地想逃走,刚要抬起身体,却被男子按住,轻而易举地用大手抓住她的两条腿高高举起,开始哧溜哧溜地舔她那悬在空中的肛门,其舌头之大、大量滴落下来的唾液和急促的呼吸等,不论从哪一方面讲,都完全不像是“普通的人”。而且,他那双抓住美律子大腿的大手,在炎热的酷暑中丝毫不出汗、不颤抖,而且很长。过了一会儿,他又把美津子抱起来。她偷偷地看他的脸,他显得很平静,额头和鼻子上一滴汗也没有,头发像梳理过似的很整齐,美津子不由得伸手去模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像刷子的毛一样硬,头发下面的皮肤像牛皮一样坚硬而光滑。美津子像是着迷了似地来回抚摸他的头。这个男子什么也没说,一副很稳重的样子。突然,他丢下下身一丝不挂的美津子,跑到厨房去,开始炒豆芽菜。
  美律子终于清醒过来,穿上短裤跑进厨房一看,饭菜已经准备好了,矮脚餐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碗、盘子和小碟子,由于这位男子的手太大,那些餐具就像过家家用的玩具一样,他坐在那里正在等美津子,一看见她,就发出欢喜的声音,然后开始吃饭。他吃饭的姿势有些地方显得很文雅,但同时又快得令人吃惊。美津子还没有动筷子开始吃,男子的碗就已经空了,他自己马上又盛上一碗,又很快吃完了。美津子以有些怨恨的目光一看他,他就用大舌头连盘底舔干净,急忙站起来,从放在走廊上的皮箱里拿出抹布,用水洗了一下拧干,开始擦走廊。美津子无意义地把自己碗里还没有吃完一半的饭与正在擦走廊的男子进行比较,看到像四条腿趴在地下似的擦走廊的男子臀部上的肌肉一上一下有节奏地动,觉得很有意思,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边笑边吃着饭,走廊的地板开始出现微暗的光亮。当美津子吃完饭时,这位男子又从皮箱里拿出掸子,开始呼啦呼啦地掸房间,就连美津子不站在椅子上就掸不到的地方,他也轻松地掸到了。蜘蛛网落下来,他就用手捧起来像吃棉花糖一样把它吃掉。尘埃在空中飞舞,在夕阳照射下闪闪发亮,美律子长时间坐在那里不动,而男子又从皮箱里拿出折叠式淡蓝色扫把开始打扫房间。为了不妨碍他打扫,美津子就到院子里开始修理自行车。当她把如同肠子一样的内胆从外胆中拖拖拉拉地拿出来时,听到有人在跟自己打招呼:
  “老师,您好!”
  她很吃惊,抬头一看,围墙那边站着两个穿红色游泳裤的学生,其中一个紧接着问:
  “老师,那个人是谁?”
  被这么直接一问,美津子无言以对,她想蒙混过去,就回答说:
  “是熟人。”
  孩子们对她的回答感到不满足,又问:
  “他为什么给您打扫房间呢?”
  美津子扭扭捏捏地不知如何回答,幸好听到远处有人在召唤他们,两个人就朝那个方向跑去了。
  然而,这两个孩子并没有完全忘记那位男子。而且,其中一个一步两个台阶地奔上楼,一进家门既不说我回来了也顾不得喘气,就向母亲报告说:
  “我游泳回来经过美津子老师家门前时,看见一个男子在打扫房间。”
  “一个男的,是什么人?”
  被母亲一追问,孩子困惑地回答说:
  “像超人一样,高大而可怕的样子。”
  “多大岁数?”
  “二三十岁。”
  母亲笑了,大概是北村老师的侄子或什么人到东京来了,看到房间太脏就帮她打扫的吧,虽说现在的年轻人软弱,但喜欢清洁这一点很令人佩服。
  “现在的独身男性甚至到独身女性家里打扫卫生呢。”
  这位母亲在偶然遇到隔壁楼房的母亲谈论此事时,那位母亲想了一下问:
  “她还有侄子啊?是不是市政府派来的管社会问题的干事?这么多的孩子到这个私塾来,不干净不行啊。所以……”
  谈起这件事,两个人心中都产生了某种疑问。尽管如此,两个人都没有说出来。过了几天之后,听说同一个孩子傍晚游泳回来经过美津子家门前时,又看见那个男子正在院子里“除草”。于是,这件事变得奇怪起来,虽然私塾已经放暑假.但住宅区里的人们却频繁提起美津子的名字,就连“除草”这句话也增加了独特的色彩。尽管如此,并非有人清楚地知道这句话指的是什么。一提起美津子,大家都要议论些什么,其内容虽不得而知,但由于同一个学生连续两次看到了不知何时被习惯称为“太郎”的这位男子,因此大家都明白会有流言产生。说起太郎被这个孩子看见的情况,第一次只看见他正在扫除,而第二次则是看见两个人坐在杂草中,他想用三叶草扎美津子的肛门逗她发笑。美律子看见学生在围墙边出现,慌忙起身由趴着变成坐的姿势,她想将下半身隐藏在杂草中,于是用力地把连衣裙往下扯。然而。太郎大概未看到围墙边的学生,还特意把美津子拉下来的连衣裙往上卷,他对越来越怀疑的学生毫不介意,甚至把美津子抱起来插在八重樱的树枝中间。
  这位男子的力气好像有些不寻常。一说起不寻常,男子的生活节奏也不寻常,他白天像是很疲倦,光在家里睡觉,到了傍晚六时左右起来开始收拾房间,准备好丰盛的晚餐,与美津子吃完饭之后马上精神起来,想与美津子性交。天黑之后,他就一个人离开家不知跑到哪里逛去了,到了半夜,当美津子刚要睡的时候,他又蹑手蹑脚地回来,一整夜不想睡觉,要与美津子发生关系。因此,搞得美津子早晨起不来,白天打盹儿,直到推销员闯进院子时她才急忙起床。然而,与不论何时起床眼睛总是睁得大大的、头发整齐的太郎相比,美津子显得披头散发,眼睛里带着眼眵,因此来访的人在进门前就不得不说:
  “太对不起了,在您最繁忙的时候打扰您!”
  美津子的脸变得通红,想不出适当的辩解理由。附近杂货店的女主人用北村老师好像“有了男人”这种古里古怪的说法使传言扩大了。住宅区的主妇们认为这种说法太粗俗,因而不使用。
  但如果使用“老师交了男朋友”这种明白的说法,也是很可笑的。无奈,大家只能采用了这种无可无不可的说法:“听说老师家里住着一位年轻男子。”
  谁都想亲眼看一看这位男子,然而,私塾正在放假,母亲们没有理由到南区去,因此,就让孩子们去游泳,回来时跟北村老师打招呼,或者把点心作为礼物让孩子送给她。后来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实际上也喜欢去看太郎,一看见太郎,他们就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似的非常兴奋。即使他们没有看到太郎与老师做什么特别的事,只看见太郎呆呆地坐在院子角落里的石头上,但心里也特别高兴。他们与其说是去游泳而顺便看一眼美津子的家,莫如说是为了看太郎而去游泳的。
  即使被孩子们看见,太郎也毫不介意,猫和狗跑迷了路来到院子里,他就变得不安静了,而人不论做什么,他似乎都无所谓。有一天,美津子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突然想:过了八月私塾开学后怎么办呢?如果停止办学将无法生活。她为今后的日子担心起来。这时她一看表,已经过了傍晚五点钟,起床一看,太郎马上出现在她的面前。他把脸贴在坐着的美津子的膝盖上,好像在闻气味,只能听到他鼻子呼吸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美津子的腿麻木了,想站起来活动一下,但太郎紧紧地拉住她,怎么也站不起来。太郎总是这样,美津子感到很奇怪。太郎好像只要一嗅到喜欢的气味就很高兴,也不出去工作。他除了做饭、扫除和洗衣服之外什么也不做,不读书也不看电视,然而他好像并不寂寞。这位太郎惟一的兴趣就是闻美津子身上的气味,一闻就要闻一个小时以上。一开始感到他这样做很无聊的美津子,后来也觉得自己身上出的汗并非无味,好像其中含有类似海草、贝类、柑橘类、牛奶、铁等的香味,并且,这些味儿与自己的心情有微妙的联系,比如吃惊的时候就从自己的身体散发出跟这种心情相似的气味。身上一出现吃惊时的气味,她就一边自己闻自己的气味,一边想:“啊,我自己吃惊了!”
  奇怪的是太郎对乳房这东西完全不感兴趣,不摸美津子的乳房,对接吻也不感兴趣。只是像吸血鬼一样吻美津子的脖子。因此,美津子的脖子上总是有炸面圈形状的紫红色的斑点。为了掩盖这些斑点,就是在天热的时候,美津子也用印度制的棉布围巾把脖子包起来。出汗时一照镜子,她发现自己的脸变得红肿了,鼻子也变圆了,嘴唇干燥。她大概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脸这么丑陋。她认为这也是太郎造成的,她感到奇怪,觉得也许是被别人过于热烈地追求,脸才会变得丑陋吧。不管怎么说,太郎与其他人有些不同,他不曾以冷漠的目光去审视美津子的脸。即使太郎要对她有什么挑剔,自信心很强的美津子也没有时间在抱着她的腰的太郎面前修饰自己的脸。
  有一天郊游回来,七八个三年级学生的母亲领着孩子,拿着西瓜顺便来到美津子的家。美津子急忙沏麦茶,拿坐垫,惊慌失措地左顾有盼。家里被太郎收拾得干净整齐,就连沏茶用的杯子也擦得像水晶一样光亮。不了解内情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完全没有理由感到紧张。然而,美津子却不同,她担心睡在卧室里的太郎起来怎么办。高雅的母亲仍肯定会感到家中突然飘进来一股怪味,被汗水、香水、米糠酱、洗涤剂、血液、牙粉、杀虫剂、咖啡、鱼、感冒药、橡皮膏、尼龙等气味搞乱了头脑。特别是因为分辨不清自己身上的汗味,所以,美津子对自己的心情失去了自信。现在突然闻进来这么多人,尽管美津子断定自己心里感到不愉快,但她却没有闻到证明这种心情的气味,所以没有实际感受。因此,她心情没有必要过于紧张。美津子一边尽量注意不用鼻子吸气,一边对大家的话适当地随声附和。当她希望她们快点回去时,挂钟已敲响六点,与此同时,太郎打开拉门出现在大家的面前。
  太郎只穿了一件浴衣,他刚一朝前迈右腿,衣服前面就敞开了,母亲们当然都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但是其中一个孩子不知正在想什么,看见他这种姿态就喊:
  “这姿势真棒!”
  太郎好像没有听见,没有任何反应。
  “哎呀.这不是饭沼吗?”
  美津子注意到一位母亲悄声地说,心里感到忐忑不安。这话不知道被其他的母亲听到没有,就好像知道快到太郎的活动时间了似的,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该回去了,打扰您了。”
  美津子想说“哪儿的话”,却在这一瞬间咬住舌头没有说出来。太郎也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沉默了片到。母亲们一边斜眼看着什么也不说、不懂礼貌的太郎,一边站起来,慢腾腾地准备回去。说“这不是饭沼吗”的那位名叫折田的母亲,一边用看胡蜂一样的胆怯目光追着一只在身边飞来飞去的苍蝇看,一边逃跑似地最先出了美津子的家。
  美津子把大家送出去之后,在大门口呆呆地站了许久,直到听到太郎在厨房里洗杯子的声音才清醒过来,开始用扇子驱散进入家中的气味,时而停下来陷入沉思。太郎像往常一样,与美津子发生关系之后就跑到外边去了。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声响了。
  电话是折田太太打来的。
  “刚才人多没办法跟您说,实际上今天我是第一次看到住在您家的这位先生。他长得很像三年前突然失踪的我丈夫所喜欢的部下饭沼,我认为或许就是。饭沼的太太至今尚未死心,还在到处寻找自己的丈夫。对不起,如果真的是饭沼,我想告诉他的太大。”
  美津子开始还冷淡地回答折田太太的话,过了一会儿,她感到呼吸困难,回答不上来了。
  “不管怎样,我先告诉饭沼的太太,让她自己亲眼确认一下。”
  虽然折田太太就这样随便决定了,但美津子也没能说不行之类的话。
  “那么,您是在什么地方认识这位先生的呢?”
  被折田太太这么一问,美津子实在不想说出实情,就欺骗她说:
  “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的,经某人介绍他想借我的房子住。您知道饭沼这几个字是怎么写的吗?”
  美津子这么一问,折田太太不说饭沼是什么字,而开始讲起饭沼是个什么样的人。
  “要说对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感兴趣,这也许有点怪,但我不想听。”
  美津子几次对她说,刚要挂上电话,可是又无力地拿起来,用左手支着头,闭着眼睛,强耐着性子等待折田太太把话讲完。
  据折田太太说,饭沼太郎从东京大学毕业后到折田先生所在的药品公司工作,不久便得到了折田的喜爱。说起为什么喜欢他,虽然说不出什么具体理由,但是我敢说他不讨人嫌。听说他的性格很随和。例如,饭沼刚进公司不久,有一次他在公司后边的停车场靠着汽车把皮鞋脱下,用带有紫色绣花的手绢擦皮鞋底。折田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回答说:
  “因为踩上了蚯蚓把鞋弄脏了。”
  折田环顾了一下用灰色沥青铺的宽敞的停车场,生气地说: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蚯蚓?”
  “您说得也是。”
  他好像很听话似地停止了擦皮鞋,现在想起来,他的鞋底确实踩上了狗粪,可是他为什么不直说而要撒那样的谎呢,真是可怜。折田曾经向妻子透露过这件事。说起可怜,饭沼还经常受到同事们的欺负。例如,刚来公司上班时,他不使用公司的铅笔,而是像小学生一样带着自己的铅笔盒来上班。大家都感到奇怪,就问他为什么,可是无论怎么问他都不肯说出原因。
  “这家伙好像不喜欢使用不带小孩子商标的铅笔。”
  他就这样被议论和嘲笑着。某一天,折田与饭沼一起去喝酒,感情稍稍融洽了之后,折田就说咱们今天随便些,不想说就不要回答。当问起有关铅笔的事时,饭沼就以绝对不要告诉第三者为条件,只把原因告诉给折田一个人。其原因就是坐在饭沼对面的金田美佐子有经常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咬手中的铅笔的毛病,她还老是忘了把铅笔放在什么地方,经常借饭沼的铅笔用,有时说是还铅笔,实际上却是偷偷地把自己的铅笔放在饭沼的桌子上。公司的铅笔都是一样的,饭沼总觉得自已有可能用美佐子咬过的铅笔,只要一这样想,手就发痒。
  “使用女孩子咬过的铅笔真令人羡慕呀,上面还带有她的唾沫和牙印。”
  折田试着跟他开玩笑,然而,饭沼脸上的紧张表情非但没有缓解,反而绷得越来越紧了。于是,折田认为这不是开玩笑就能解决的问题,必须认真地对他说。
  “这件事您打算怎么办,满不在乎可不行。”
  听折田这么一说,饭沼便以独特的语气说:
  “您说得也是。”
  从第二天开始,他不再带自己的铅笔来上班了。折田松了一口气,他为太郎听自己的话而感到得意,从此越来越喜欢饭沼了。打这以后又发生了许多事。例如,曾有一段时期饭沼工作时屁股总是在椅子上咕噜咕噜地乱动,虽然大家也觉得嘲笑他不好,但还是互相使眼色地笑。折田不忍心,就把给自己治痔疮的医生介绍给他,可是饭沼说自己没有痔疮,只是因为皮肤不好,一坐公司的便器就长形子。折田很为难就与妻子商量,妻子说有一种盖在便器上的高筒袜子形状的塑料袋子,劝饭沼使用这种袋子。
  “您说得也是。”
  饭沼吃惊地说,后来他真的找到这种东西并开始使用了。
  饭沼是四年前决定和同科的良子结婚的。良子身材很瘦,声音也小,给人的感觉是像狐狸一样的女子,她比饭沼小四岁,高中毕业。折田认为这个女孩子没有使胆小的饭沼感到害怕的地方,但是并不太清楚饭沼对这个婚姻的实际想法。给折田的印象是良子很高兴,而饭沼好像不太满意。他担心饭沼是另有喜欢的人,因为被良子抓住了什么把柄才不得不结婚的。于是,他就想方设法地打听,结果好像没有这样的事。于是他们就这样决定了,结婚仪式进行得很顺利,婚后一段时间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这样过了一年左右,饭沼既没有告诉公司也没有告诉良子,就突然失踪了。
  饭沼结婚以后,折田与饭沼两个人在一起谈话的机会并非一次也没有。那一年工作确实很忙,但他们也曾有两三次在一起喝酒。每当这个时候,饭沼总是沉默不语。记得只有一次饭沼稍微向折田谈了一些有关良子的事。那个时候折田确实问过他。
  “怎么样,良子是个好太太吧?”
  “一回家我的牙刷就被她咔哧咔哧折断。女人虽然身体瘦小,但却很有力气。”
  他这么一说,折田感到很难回答,于是就鼓励饭沼说:
  “她不是很健壮嘛!”
  “折田先生你喜欢喝放油的大酱汤吗?我很不爱喝。”
  他说着低下了头。
  “如果良子总是做这种汤给你喝,你就告诉她你不喜欢就行了,不必忍耐。”
  折田一劝他,他便马上说:
  “不,良子不做放油的大酱汤之类的,只是……“
  因为他说话吞吞吐吐,折田只能强耐着性子听他继续说。
  “感觉有这样的气味。无论什么样的气味我都讨厌,而且,在狭窄的房间里睡着我以外的动物,即使是田鼠我也讨厌。因为能听见它呼吸的声音。它呼吸的节奏与我完全不同,只要听到这种声音,我就觉得呼吸困难。”
  听折田太太说到这里,美律子确信她所说的人不是自己的太郎,因为自己的太郎喜欢气味到了没有气味就不能生存的地步,所以就放心地对折田太太说:
  “那么,请你转告良子,她随时都可以到我家里来确认太郎是不是她的丈夫。”
  听了美津子这番过于冷静而通情达理的话,折田太太反倒有些颓丧。尽管如此,她还是马上给良子打了电话,把北村美津子家的地址告诉了她,说让她去看看。良子的心情也平静了下来,便问:
  “北村老师喜欢吃水果吗?我给她带什么礼物好呢?”
  折田太太因为很关注这件事,总担心希望要落空。
  良子在八月末的某一天傍晚来到了北村美津子的家。那天天空阴沉沉的,像是眼看着要被阴湿的空气撑破了似的。过了一会儿,远处开始响起像狮子吼叫般的雷声,周围一片黑暗。眼睛闪闪发光、身躯瘦小的良子迅速地穿过破旧的围墙跳进院子里来。美津子开始以为是孩子,但当她站到面前时,美律子才知道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她用眼睛扫了一下坐在院子的角落里呆呆地望着天空的太郎之后,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美津子的脸,一边鞠躬一边客气地说:
  “我是良子。”
  美津子慌忙请良子进屋,她们刚一进去,大雨点就开始掉下来。大郎也慢慢地站起身来,进屋对着良子看了许久,但是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美津子这才松了一口气,一边想良子的丈夫确实不是这位太郎,一边把沏好的麦茶端出来。良子的目光始终未离开美津子,即使太郎站起来进入卧室把拉门关上,良子也没有理会他。外面的雷阵雨越下越大,美津子正要站起来去关木板套窗,良子突然向美律子猛扑过去,抓住美津子的两个脚脖子使劲拉,其力量之大简直令人难以想象。美津子被推倒在榻榻米上,一看良子的眼睛与太郎的眼睛极其相似,感到非常吃惊。良子把美津子按倒在榻榻米上,把她围在脖子上的围巾挪开,去闻隐藏在围巾下面的炸面圈形状的紫红色斑点的味道,然后严厉地问:
  “你收到电报了吗?”
  美津子像被斥责的孩子似的,不顾一切地左右摇头,良子把手松开,就在美津子起身时,良子从手提包里拿出天蓝色的名片,非常郑重其事地说:
  “明天、明天请到我家里来。”
  美津子没有说不行,抬头望着被雨水淋湿的走廊。夕阳已透过云层露出,开始照射着蒙蒙的雨丝,这时候美津子突然注意到良子已经离开这里。
  美津子勉强挪动着被绳索捆绑了似的身体,打开拉门想看看太郎在里边做什么,可是太郎不知何时已经到外边去了。
  第二天,美津子按照约定去见住在另一个镇上的良子,这里的住宅与美津子所教的孩子们所居住的住宅相比除了外墙的颜色是红色之外,其他完全相同。她好不容易按照l—7—6—4的号码找到良子的家,上了楼,就看见有几个形状相同的门,她在其中一个门前停下来,一按门铃,良子出现在她的面前。与昨天不同,她只是一位眼中无光而温和的女性。美津子毫不犹豫地进入屋内,环顾了一下飘散着油气味的房间。房间里没有一件特别引人注目的东西,而放在衣柜上的如同乱草绳一样的东西很希奇。她正看着,良子在背后偷偷地笑。
  据良子讲,昨天为了确认而去看的男子的确是她自己的丈夫,正如折田所说的那样,三年前她曾为丈夫的失踪感到吃惊,但并非是毫无线索,而是时不时地看到丈夫的影子。最近她知道丈夫与松原利夫一起“夜里鬼混”,就去找松原。她觉得松原这个人虽然思想保守,却不使人感到厌烦。但除了松原之外,丈夫还有白天在一起厮混的女友。因此,不仅想见一见她丈夫的男朋友,也想见一见他的女朋友。这时,折田太太为她创造了机会,于是才有了这番接触。美津子听了之后感到非常吃惊。她所说的松原利夫是扶希子的父亲,扶希子的母亲于几年前病故了,她靠父亲一个人抚养,所以上私塾的时候也是她父亲送来的。她当时觉得扶希子的父亲这个人又矮又胖,一副就要哭起来的兴味素然的表情。也许是由于缺少左边的犬牙的缘故,说话时,日语中サ行的发音就像风声一样,他说起话来很令人着急。尽管如此,他求人时,非常有礼貌,对美津子非常信任。美津子也喜欢与他谈话,并了解到他知道鳄鱼的生活状态、印度尼西亚盖房子等许多有趣的事情。后来听别人讲,他在工作方面也相当能干,看不出他是那种“夜里鬼混”的人。因此,她不知道良子这样说指的是什么。
  “你说他夜里鬼混,是和女人鬼混吗?”
  “不,只是男人们在一起玩。”
  良子明确地答复她。
  “那么,他们玩些什么呢?”
  美津子一问,良子突然笑起来了,美津子没有再问下去,两个人一沉默,良子又开始奇怪地说:
  “他已经不是我的丈夫饭沼太郎了。我丈夫太郎这个人非常讨厌与别人的身体接触,是一个神经质而又软弱的人。我也许早就该跟他离婚了。而现在的太郎尽管喜欢清洁的习惯没有改变,但是,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太郎了。实际上。在他失踪之前,曾经发生过促使他发生变化的事件。因此,尽管太郎变成了完全不像我丈夫那样的人,但还不能断定他就不能再成为我的丈夫。我也想过,要想与那个人重归于好,我也必须具备那样的能力和勇气。我已经开始去寺庙修行,然而在修行的过程中,我越来越觉得这种做法很可笑,逐渐失去了对丈夫的留恋之情。”
  “你说的修行,是合气道还是什么道?”
  美津子以困惑的表情一追问,良子突然非常迅速地把美津子抱起来放在桌子上。被放在桌子上的美津子笨拙地舞动着手脚,惊慌地想从桌子上跳下来,不小心膝盖撞到了墙壁上。美津子正要喊痛,几乎就在同时,良子像章鱼一样过来用嘴嘬美津子的膝盖,把疼痛完全嘬出来。
  “我总觉得自己逐渐变成了太郎。”良子说。美津子一边抚摩着变红的膝盖,一边听良子讲三年前使太郎发生变化的事件。
  三年前,附近的丘陵还没有建起住宅时,就建起了一个新餐馆。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太郎和良子在这个餐馆里边喝红茶边吃奶酪点心。然后,他们买了拿回去吃的牛排和辣酱油,从丘陵的后边沿着寺院与私营铁路车站相连的寂静的林间小道散步。这时他们感到背后好像有马达一样的古怪的声音,回头一看,在锯倒了树后形成的一块小空地上堆积着许多管子,没有看到什么特殊的东西。他们又走了一会儿,前面出现了一条很窄的路,从长着齐腰深的杂草的两旁空地中又传来了马达似的声音。
  “什么声音?”
  就在良子嘟哝的一瞬间,狗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每一条狗都有柴狗那么大。良子没有立即感到恐惧,她正在想没有带脖套是群野狗吧,其中一条狗向太郎猛扑过去,就在太郎惊叫的同时,其他的狗也向太郎扑去。太郎把装有牛排的袋子扔出好远,只有一条狗向那个方向跑去了,剩下的狗咬住太郎的腿不放,裤子被撕裂的声音和放手、滚开、恶心等太郎的喊叫声响作一团。良子拼命跑出去,在途中的电话亭给警察挂电话,等市政府的野狗管理人员拿着木捧和网来到这里,带他们到现场去一看,只有太郎一个人倒在路边上,狗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太郎马上被用车送往附近的综合医院,一检查,发现腿上有十五、六处被咬伤,但是伤口并不太深,也没有染上狂犬病,不久神志也恢复了正常,所以良子认为运气还不错。后来,太郎的祖母乘出租车赶在他母亲之前跑到医院来,她边说边哭:
  “这孩子已经不行了。被坏家伙给迷住了。”
  “奶奶说的话不要放在心上呀。她过去受迷信影响太深,最近又热衷于新兴宗教之类的,净说些奇怪的话。”
  随后赶来的母亲不好意思地进行解释。良子听了这些话后,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耳朵根子发凉,猛烈地摇晃太郎的身体让他起来。
  “这次完了,你将会完全变成一个怪人!”
  也许是良子的话说得太重了,太郎感到非常吃惊,从此以后他就完全沉默了。于是,良子以前极力忍耐的暴躁脾气爆发了,她开始以斥责的口气对太郎说话。
  “你为什么不说话,哑巴了?”
  太郎的确什么也不说,良子的暴躁脾气也越来越厉害,把碗用力投向一句话也不说的太郎。太郎终于离家出走了,虽然走了,但似乎没有走远。良子经常在附近的公园和车站前看见太郎的影子。但是,每当见到太郎时,他身体总是很结实,目光炯炯有神,动作敏捷。多半良子正要与他打招呼,他就不见了。在这个期间,太郎好像没有到公司去上班,折田很担心,就给他家里挂电话,良子边哭边诉说,但哭得并不伤心。
  “实际上,他已经失踪了,现在不知去向。”
  人们对于她此前不向任何人说起太郎失综的事感到很奇怪,她讨厌人们问这问那,因而作出非常悲伤但又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她的真实心情与其说是悲伤,莫如说是对太郎由焦躁转为嫉妒,与每次看到的太郎的健壮身体相比她觉得自己身体的动作迟缓、不灵活、没有能力,于是开始去“修行”。
  对于美津子来说,尽管她对太郎和利夫的“夜里鬼混”的内容和良子“修行”的内容都不清楚,但回到家里以后,一想到太郎原来是公司职员,开始见到太郎时的模糊感就完全淡薄了,再加上从九月一日私塾开学以来,美津子从下午到傍晚忙于接待学生,太郎下午从家里出去,到夜里也不回来,这对于美津子来说是最好不过了。她对于在阳光下看到的太郎总觉得有些讨厌,最好是在昏暗的家中,特别是半夜见到他。美津子希望除此以外,太郎能在自己的生活中彻底消失。
  美津子对扶希子产生了特殊的感情。在暑假之前,当她被同学欺负的时候,她只想保护她,而现在不仅保护她,还给她梳头、剪指甲,让她提前一个小时到学校,对她进行特殊辅导。当扶希子的学习成绩不如其他的学生好时,她就当作是自己的事一样生气。扶希子好像惧怕美津子这样,开始让她提前一个小时到校时,她撒谎说有事而加以拒绝,私塾放假时,她也有意识地不主动跟美津子打招呼,就匆匆忙忙回家了。有一次她还是被美津子抓住了。
  “你平时是如何吃晚饭的?”美津子问。
  “我爸爸给我钱去买。”她回答说。美津子对于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足。
  “你用这钱买什么东西吃?”美津子进一步问。
  “买烤鸡肉串或奶酪汉堡。”
  美津子对她的回答感到十分惊讶,叹了一口气。扶希子感到非常难为情,哭起来了。
  “从明天开始到我家来吃饭吧。”
  美津子这么一说,她既没有不高兴也不说不愿意,只管哭个不停。美律子给她擦了擦眼泪,她就变得随便了些,反抗情绪也突然变得淡薄了,把脸贴在美津子的怀里哭。因为就连不让她与别人过分交往的孤僻的父亲也没有说美津子不好,她觉得美津子不会做坏事,因此忘掉自己过去的做法,开始向美津子撒起娇来。
  扶希子每天一放学,就跑到美津子的家,吃太郎做的晚餐。太郎一出去,除了有同一年级的学生来私塾的星期三外,其余的时间她就或是到外边去玩,或是闷在里边的房间。在预感到太郎将要回来的五分钟之前,她就回到自己的家里。她很快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看到美津子时虽然不特意表示高兴,但已经不想逃避了。为了引导她学习,美津子还给扶希子买书。但是扶希子非常讨厌书。在吃的方面,她非常讨厌不加番茄酱和蛋黄酱的食品,但由于是太郎做的,没有办法只好吃。扶希子觉得观察太郎非常有意思,吃饭的时候,她一边狡猾地斜眼看着太郎,一边慢腾腾地往嘴里送饭。
  扶希子虽然不爱说话,但一问她什么,或许是由于不能很好地理解对方的意思,有时她就回答些别的。例如,美津子问:
  “你父亲是个博学多识的人,到我家来的时候总是给我讲有关鳄鱼的事。他肯定到很多国家旅行过吧?”
  扶希子稍微思考了一下,有些得意地说:
  “父亲很想去旅行,虽然总是说要去,但每次只是把箱子装好放在厕所的前边,根本没有去。最后是在进入现在的公司之前去旅行的。”
  “他工作一定很忙吧?”
  美津子一问,扶希子只是歪着头,没有点头。这么说扶希子在此之前没有使用过“忙”这样的词,这种情况在现在的孩子当中是不多见的,美津子感到不可理解。
  “你父亲向你谈起过有关太郎的什么事情吗?”
  美津子一问起这件事,扶希子总是疑惑地看着美津子。
  “我爸爸曾经见过太郎先生。”
  从扶希子抬头看自己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并非是装糊涂,美津子后悔不该问她。
  不知为什么,美津子一看见总是一边用有些发黏的手掌摸耳朵、一边陷入沉思、一边慢慢腾腾动筷子的不太聪明的扶希子,就会涌起对她的焦急而强烈的爱,胸口发闷,甚至希望太郎最好早点出去,这样自己可以和扶希子两个人在一起。两个人在一起也没有做什么,多半是美津子强迫扶希子读书,她不愿意,两个人便吵起来。但是,当美津子脱下掉了纽扣的扶希子的衬衫,给她缝扣子时,她就光着身子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美津子的手指在动弹,有时也靠在美津子的肩膀上,美律子以为她睡着了,可是一看,她还在非常认真地看着针是如何动的。美津子便说:
  “扶希子,你觉得缝纽扣比读书有意思吧!”
  “因为我不是像老师那样的知识分子。”
  扶希子这样很不以为然地说着,使美津子很生气。
  扶希子得到美津子的喜爱之后,表面上不再受同学的欺负,但是,背地里有关她的流言蜚语比以前出现得更加频繁了,特别是经常听到有关扶希子的父亲在游艺中心“摆腰”的传言。这句话是男中学生们用来表示各种意思的说法,在不知其意的小学生们中间也很受欢迎。母亲们偶然听到这句话时感到很紧张,虽然不知道此话的含义,但也无法向别人打听。美津子听折田谈起这句话时,尽管不知其含义,但总觉得很滑稽。
  “不过,最好是调查一下,我担心会得爱滋病之类的。”
  美津子不知道折田想表达什么意思,就说:
  “调查,调查什么呢?”
  这个期间美津子没有认真跟折田谈过什么,使他对美津子很厌烦。听了美津子的话,折田感到很吃惊,就对她说:
  “可是,你家的太郎如果……”
  但太郎并非北村美津子家的人,说“你家的”这样的话也有些奇怪,美津子也感到自己完全没有义务去探听太郎的交友关系,于是就闭口不语,等终于弄清对方的意图之后才说:
  “啊!如果太郎有这样的事,那没关系。”
  她说此话的意思是,因为此时她已停止与太郎交往,太郎和谁有什么样的朋友关系,与自己无关。听了美津子的话,折田很不满意地说:
  “我们最好是冷静地谈一谈。饭沼最好是回到良子的身边,但两人似乎都没有和好的决心。如果是这样,饭沼应该与良子正式离婚,才能到老师这里来做你的女婿,我认为这样做是合情合理的,像现在这种相公酒馆的方式很不好办……”
  美津子对于“女婿”和“相公酒馆”这样的话感到吃惊,这就是游艺中心和孩子们经常说的“相公酒馆”的事情。她突然感到这种话或许只有自己不知道,但即便是这样,自己与太郎干的事情也已经没有多大关系。
  “好吧,不是就让我做我喜欢做的事吗?他没有理由做我的女婿。”
  美津子这么一说,折田眨了眨眼睛说:
  “美津子老师和良子都把饭沼看成什么了,这样做饭沼不是太可怜了吗?”
  折田说完以后,眼里含着泪回家了。
  九月底的某一个周末,折田带着夫人孩子去拜访岳父母。星期天的晚上,他们在上野车站下车,孩子说运动鞋的鞋带缠在一起不能走,蹲在月台上,折田夫人过去一看,两只鞋的鞋带果然缠在一起,就在母亲对究竟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感到吃惊、孩子磨磨蹭蹭重新系鞋带的时候,折田夫人无意中往对面的月台上看了一眼,只见饭沼太郎和松原利夫各自拿着旅行包紧紧地靠着站在那里,她不由得拉了一下丈夫的胳膊,她丈夫也马上瞪大眼睛看,很快发现了这两个人,于是大声喊:
  “饭沼!”
  太郎一下子就发现了折田,他毫不紧张,郑重地点了点头以示打招呼。
  “你去哪里?”折田更加大声地喊。
  “承蒙您关照了。”
  太郎以不太用力但响亮的声音回答。折田所喊的“混蛋”的声音淹没在进站的特别快车的声音之中,两个人的身影也被列车挡住看不见了。折田把东西交给妻子,急忙下台阶向对面跑去,过了一会儿又用尽全力跑了回来。
  “逃跑了,给警察挂电话吧!”折田说。
  妻子阻止他这样做,她认为饭沼太郎与松原利夫是出去旅行,警察没有理由去追捕他们。
  “无论如何得先去通知一下北村老师。”
  折田认为妻子的话有道理,就从月台给北村美津子挂电话,没有人接,只能回到家里以后再给北村老师挂电话,还是没有人接。一想到已经半夜了,北村老师还没有回家,折田夫妇觉得有些奇怪,便坐卧不安起来,他们开车沿着街灯很少的南区的沙石路一路颠簸地直奔北村美津子的家,到那儿一看,家里已经关了灯。
  “北村老师!”
  他们减了几次都没有人回答,令人奇怪的是大门没有锁。他们打开门进屋开灯一看,里边整理得干干净净,感到很奇怪。过了一会儿,折田啊的一声,用手指着一进院子马上就能看到的贴在柱子上的纸,上面用粉红色万能笔写着“北村塾关闭”几个大字。
  第二天,北村给折田家发来了电报,上面写着:“我带着扶希子夜里逃走了。请保重。”美津子曾经住过的房子不久便拆了,要在那里建公寓。工程开工时,所有的孩子又开始找新的私塾,几乎都不再到南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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