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熟了的時候
夜半。月亮剛剛從板柵後列隊站着的一排高高的菩提樹後升起來,透過果樹的梢頭,
照在對面一所小樓的後墻上,照在下邊一塊用矮籬同園子隔開的小小的石砌院壩上;樓
裏低矮的小窗後的白色簾子,給月光一照顯得越發明晃晃的。這當兒,仿佛有一隻小手
探進窗簾中間,輕輕地把帶子分開了。接着,窗前突然出現一個少女的身影。她頭上包
着一塊白頭巾,正舉起一隻小小的女式手錶對着月光,像是在仔細觀察着表上的指針的
移動。這時遠處的鐘樓正好敲十一點三刻。
樓下,花園灌木叢之間的小徑和草坪上,晦瞑幽暗,萬籟俱寂;衹有蹲在李子樹上
的一隻黃鼠狼,在嘁嚓嘁嚓地吃它的晚餐,用尖爪搔得樹皮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可驀
地,它警覺地揚起了腮幫:園外的板柵上,哧的一聲響,一個大腦袋便探了出來。黃鼠
狼一下跳到地上,在房屋間不見了;從園外卻慢慢翻進來一個矮篤篤的小男孩。
李子樹對面,離板柵不遠,立着一棵不十分高的蘋果樹;眼下果子正好熟了,滿滿
地挂在枝頭,枝丫差點兒沒給壓折。小傢夥想必很瞭解這樹,衹見他一邊踮起腳尖繞着
它轉圈,一邊笑眯眯地衝它點腦袋。然後,他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竪起耳朵聽了聽
周圍,便從身上解下一隻大口袋來,拿着口袋小心翼翼地開始爬樹。不多時,他已蹲在
樹杈間,蘋果也就一個接着一個,以快而均勻的節奏,跑進了他的口袋。
可冷不丁兒地,一隻蘋果不留神掉到地上,一滾滾進幾步開外的一叢小樹下;而在
樹下一個非常非常幽蔽的角落,卻立着一張小石桌和一條長石凳。在這石凳上,小傢夥
可萬萬沒想到,此刻竟胳膊肘支着桌面,紋絲不動地坐着個年輕人。蘋果碰到他的腳,
嚇得他一躍而起;他定了定神,纔躡手躡腳地鑽出樹叢,走上小徑。擡頭望去,他發現
月光裏一根果實纍纍的樹枝先輕輕顫動一下,緊接着便搖晃起來,越搖越厲害,越晃越
厲害,隨之又見一隻手伸進月光中,摘下一個蘋果後又縮回深黑的葉叢裏。
站在下邊的年輕人悄悄溜到樹底,終於看清了那個像一條黑色大土蠶似的攀附在樹
幹上的小偷。年輕人儘管留着兩撤小鬍子,穿了件飾有波浪形凹邊的狩獵外套,卻很難
說是否獵人;衹不過,此刻他必定是心血來潮,突然生出了打獵的興致。衹見他屏住呼
吸,手伸進樹枝,輕輕地,但卻牢牢地,一把捏住了那衹懸在樹幹邊的無力反抗的腳脖
子,好像他在園中等了半夜,僅僅就為逮住蘋果樹上這個小偷似的。腳脖子哆嗦一下,
上邊摘蘋果的活兒停止了,可誰也沒開一聲腔。小傢夥的腳拼命往上縮,年輕獵手牢牢
抓住不放;這麽相持了好一會兒工夫,小男孩終於討起饒來。
“好先生!”
“小鬼頭!”
“可誰叫它們整個夏天都衝籬笆外瞅呢!”
“等着吧,等我來懲治懲治你!”年輕人說着便往上一伸手,抓住了小傢夥的褲腳。
“怎麽這樣粗啊!”他說。
“還是曼徹斯特呢哩,好先生!”
獵人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小刀,設法用空着的手打開了它。當小男孩聽見小刀啪的一
聲彈開來時、便做出要往下爬的架勢。可年輕人印製止他。“別動!”他厲聲道,“你
這麽是着對我正好!”
小傢夥像是完全抓了瞎。“我的上帝啊!”他說。“這褲子可是我師父他的呀!--
難道您就沒根棍子什麽的嗎,親愛的先生:您可以單獨和我算賬嘛!這樣會更有意思一
些,簡直稱得上一種運動;我師父就常講,這跟騎着馬遛彎兒似的對身體有好處!”
然而--獵手還是割了一刀。當小男孩感到涼颼颼的小刀貼着他的肉一下滑過去以後,
裝得鼓鼓的口袋便從手中掉到了地上;年輕人則把割下來的布片揣進自己的背心口袋裏。
“嗨,這下你好下來啦!”他說。
誰料卻沒有回音。一秒鐘又一秒鐘他過去了,小傢夥仍然不下樹。原來,正當下邊
在割他褲子的時候,他在上邊突然發現,對面房子裏有一扇小窗慢慢開了,從窗裏伸出
一隻小小的腳來--小傢夥清清楚楚看見那腳上的白襪子在月光下閃亮--,跟着便在院子
中出現一個少女的身姿。她用手把着敞開的窗扇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到矮籬門邊,嚮幽
暗的園中探過來半個身子。
為了看清這一切,小傢夥伸長了脖子。看着看着,他腦瓜地裏像是有了主意;衹見
他嘴巴一直咧開到了耳根,叉開雙腿穩穩站在兩棵樹對着的枝丫上,一隻手捏攏割破了
的褲子。
“喂,快點呀!”年輕人催他。
“很快,”小傢夥回答。
“可是,”小傢夥一邊應着,一邊啃了一口蘋果,連樹下的獵手也聽見他牙床相磨
的聲音。“可是,我偏偏是個鞋匠呀!”
“你要不是鞋匠又怎麽樣?”
“我要是個裁縫就好了,那我便可以自己把褲子上的洞補好。”他說罷,又大嚼起
他的蘋果來。
年輕人在自己口袋中摸索銅毫子,但摸到的衹是一枚兩塔勒的大銀元。他本已打算
抽出手來,這時卻清清楚楚聽見下邊花園的籬笆門吱嘎響了一聲。遠處教堂的鐘正好敲
十二點。年輕人猛然一驚。“傻瓜!”他嘀咕着,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隨後又把手伸
進口袋,同時和氣地說:
“看樣子你是個窮人傢的孩子吧?”
“這您知道,”小傢夥回答,“沒啥不是辛辛苦苦掙來的啊。”
“接住,請人替你把褲子補一下!”年輕人說着便把銀元扔上去。小傢夥伸手接住,
湊着月光翻來覆去檢查一通,然後狡黠地笑着把它揣進了口袋裏。
在長着蘋果樹的土壇旁是條長長的小徑,小徑上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和衣裙掃過沙
地的悉索聲。獵人咬緊嘴唇,下定决心用暴力把小鬼頭拽下來;但那一位卻謹慎小心地
早把腳縮上去了,一隻接着一隻;年輕人白費腦筋。
“聽見了嗎?”他氣急敗壞地說,“你可以走啦!”
“當然,”小傢夥回答,“衹要拿到了口袋!”
“口袋?”
“它剛纔從我手裏滑下去嘍。”
“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喏,好先生,您剛巧站在下邊嘛!”
年輕人彎下腰去拾袋子,提了一下重又放回地上。
“您衹管猛勁兒往上扔呀,”小傢夥說,“我準能接住的!”
獵人絶望地瞅了樹上一眼,衹見那矮墩墩的黑色身軀叉開腿站在樹枝上,毫不動彈。
前面的細碎的步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急,他便趕緊跑到小徑上去。
還沒等他看清楚,姑娘已經撲到他脖子上。
“亨利希!”
“上帝保佑,別響!”他捂住她的嘴,用手指指樹上。她怔怔地盯着他,可他根本
顧不上,衹用雙手推着她進了小樹林。
“小鬼頭,該死的!--當心下次別碰在我手裏!”說着,他一把拎起地上那沉甸甸
的口袋,哼哧哼哧地舉到頭頂上。
“是的,是的!”小傢夥說,同時從年輕人手中接過袋子,“怪不得這麽沉,都紅
透了嘛!”接着,他從衣袋中拽出一很短帶子,用牙齒咬住袋口,騰出手來將帶子打成
活扣,緊緊紮在袋口上,然後再把口袋往肩上一搭,搭好後又仔仔細細作了一番調整,
把胸前和背後的負擔分配得不多不少,剛剛合適。等這件事也令他滿意地完成了,他纔
抓住頭頂上一根橫住的樹枝,用兩手抱着使勁兒搖起來。
“有賊啊!賊偷蘋果啦!”小傢夥拉開嗓門喊着,熟透了的蘋果頓時僻裏啪啦掉了
一地。
他腳下的小樹林中傳出一陣嘁嘁嚓嚓的響動,一個女孩子尖叫一聲,花園的籬笆門
隨之咣的一響;當小傢夥再一次伸長脖子往外張望時,衹看見小窗戶正好關上,白褲子
又消失在窗裏。
轉瞬間,小傢夥已分開兩腿騎在花園盡頭的板柵上,眼睛巡視着大路,看見他那位
新相識拉開雙腿,逃進了園外的月亮地裏。與此同時,他把手插進衣袋,捻弄着他那枚
銀幣,吃吃地暗笑起來,直笑得他背上的蘋果都跳起了舞。末了,等主人全家都拎着棍
子提着燈在花園中奔來跑去時,他纔悄悄溜下板柵,大搖大擺地橫過大路,走進旁邊一
座園子,那兒便是他的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