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短篇小说>> 金井美惠子 Kanai Mieko   日本 Japan   平成時代   (1947年)
兔子 Rabbit
  寫作這種事,也包括有不寫的時候,既然要寫,就不可逃避。寫作或許就是我的命運。
  在我在日記中寫上這些話的那一天,為了在新傢的附近散步,我半義務似地做外出的準備。由於醫生勸我說散步對身體健康有益處,所以我雖然本來並不喜歡散步,但還是無可奈何地去散步了。
  快下雨的天空灰沉沉地籠罩着地上所有的景物。在這樣的天氣裏,雖然幾乎不能考慮健康之類的事,但是,在這間連傢具都不齊全的令人敗興的房間裏,令人覺得與其面對日記和稿紙,倒不如到外邊活動活動身子好。
  我的心情確實不好,就是睜着眼睛的時候,也覺得像是在做夢。由於這是沒有任何緣故而突然發生的事,所以我整年都不得不提心吊膽的。這或許可以說是一種沒有明顯形成的幻覺般的味道。我感到有一種東西在糾纏着我,突然有一種像看不見的鳥一樣的氣味從我的鼻尖擦過。雖然我知道在這種氣味中存在着一種不清楚的影子,而且我確信以前曾經清楚地見過這個影子,然而這影子就像模模糊糊、隨風飄散的氣味一樣,一下子就消失了。我就像好不容易剛能看清的寫在沙子上的字被一陣風吹散在廣漠、昏暗的沙灘上似的,僅僅剩下茫然、荒蕪的焦躁不安。
  我雖然完全不知道這是什麽,但是,這種氣味有一種令人作嘔的感覺。這並不是由於氣味令人作嘔,也不是因為要嘔吐纔聞到這種氣味。這是從我的身體內部散發出來的味兒。
  我是在散步的途中,在那個被雜木林包圍着的空無人煙的舊房子的院子裏,昏昏沉沉、疲倦地坐在石頭上休息的時候,看見眼前跑過來一隻大白兔。雖然說是大白兔,但並非普通的大,而是幾乎和我一般大小,但這是一隻兔子。其證據就是有兩衹很大的長耳朵。總之,不論從什麽地方看上去,她都完全是兔子。我從石頭上起來追那衹兔子,可是在追的時候,我就像沒了氣似地,突然掉進洞裏。當我定睛看時,剛纔那衹大兔子就像在盯着我看似地坐在我的旁邊。
  “你是誰?”
  “我散步來的,迷了路,跑到這裏來了。你是兔子嗎?不,是兔子小姐嗎?”
  “我特別像兔子嗎?”這衹兔子一邊喉嚨呼嚕呼嚕地響着,一邊高興地說,“我本來是人,但我最近覺得做人和做兔子都可以。”
  “真的完全像兔子,”我感嘆地說。
  她身上穿着白色的、毛茸茸的兔子皮,正面看上去,就連眼睛也呈現出透明的粉紅色。當然,仔細一看,馬上可見粉紅色的眼睛是安在巧妙地套着的兔子形頭罩和假臉上的玻璃鏡片,也可發現她全身穿着的白色毛皮就像嬰兒穿的連褲外衣。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麽這位少女這樣認真地把自己打扮成兔子模樣,這位少女馬上看出了我的疑問,說:“你是想知道我為什麽這樣打扮成兔子吧?我來告訴你,這是我父親去世之後的事,這也是我頭一次告訴除了我自己以外的人。而且你必須告訴誰,不這樣,我就不安心。請吧!請到我傢。”說着,她便把我帶到了她那破爛的傢。
  她說叫小百合,這雖然並不特別令人感到是壞名字,但如果叫鬼百合或姬百合之類,她自己也會滿意的。“可現在誰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也許誰也不記得了。因此,我認為你最好記住我叫姬百合。”
  她的傢裏極而言之,完全可以說是兔子窩。地板上堆滿了兔子皮,墻上呈X型釘着被剝下來的兔子皮,散發着一股野獸的腥氣味兒。我坐在地上堆着的兔子皮上,聞不慣的味道使我惡心。而這位小姑娘對我這副樣子就好像沒有反應似的,不斷地動着耳朵,一邊還用後腿撓着耳朵後邊。當然這並不是由於耳朵後邊癢癢,而一定是長期養成的習慣,就像兔子總在不停地抖動一樣。
  “我自己也總在想,我變成這副樣子,總有其理由的吧!可我還是一直不明白,大概是那天早上開始出現這種情況的。”
  這麽一來,她開始慢慢地回憶起來。
  我早晨醒來在屋子裏轉悠,可是誰都不在傢。廚房、飯廳、客廳、傢裏人的臥室、倉庫、洗澡間、厠所,我都找遍了。為了慎重起見,我還打開衣櫃看了,可是誰也沒有。廚房裏,煤氣爐上煮的牛奶滾沸着,白色的牛奶起着泡,像雞蛋一樣地從鼓起的奶皮中漲出來。洗臉間裏,裝在杯子裏的哥哥颳鬍子用的香皂水還在鼓着泡。餐廳裏,從冰箱裏拿出來的冰鎮格子汁倒在表面被小水滴凝成的薄霧籠罩着的杯子裏。報紙也像被人看過後起身扔在桌子上一樣。儘管是如此情景,可傢裏確實誰也不在。
  我關了烤着奶油面包的煤氣烤爐,喝了桌子上的橘子汁,一邊看報紙(與其說是看報紙,莫如說是衹在報上掃一眼,並非讀了用大的鉛字報道的重大事件新聞。那些新聞可能是外國的戰爭、外國的首相遭暗殺、外國的革命,總之,都是些與我無關的事),一邊想傢裏人可能不再回來了。他們即使不回來,我也沒有什麽為難的。我甚至想都沒想他們為什麽都不在了。
  實際上,傢裏的人後來也都沒有回來,即使回來了,我也必定面對傢裏的人說我不知道你是什麽人。對傢裏的人突然去嚮不明,我所采取的態度或許已經有點怪,這是因為我對此一點也不感到吃驚。我每天早上喝一杯橘子汁,一邊聽傢裏人坐在餐桌上談論天氣、果汁的濃度,一邊聽父親評論報上的新聞,一邊吃烤面包、培根、喝紅茶等早餐。偶爾,父親也問我學校裏的情況,此外一般都不講話。問話時父親必定要說:“你現在在學校裏學什麽?”“什麽都有,有物理、化學、數學。”我這麽回答說。談話也就這麽結束了。
  父親從盤中拿起夾着雞蛋黃的面包,邊吃邊說。內容都是衹要學習以後就會有用、人無論多大都不能不想學習、學習沒有捷徑之類。他一個勁兒地嘟囔這些沒有意思的話,並用大杯喝着紅茶。他自己也沒有註意到捲麯的鬍子尖上沾着蛋黃和紅茶的水珠,還是一邊大口大口地吃着第二盤培根和烤面包,一邊大聲講着和往常一樣的話(父親總是大聲說話,即使自言自語地嘟囔時。別人聽起來也像是在大聲吵嚷)。我父親經常這樣大聲說:
  “要是吃了飯肚子撐得飽飽的,誰都會懶洋洋地發睏,豈止健康的人如此。毫無疑問,這是人的正常的生理本能。既然如此,人為什麽還必須工作?吃了早飯之後,頭一兩個小時我就迷迷糊糊地想睡覺,三頓飯後每次都想睡覺。”
  誰也什麽都沒回答,大傢都略示輕衊地聽着父親說的話。傢裏人認為父親是貪吃貪睡的紅臉的豬,可是我並不這樣。我最喜歡在這種吃得飽睡得香甜的快樂之中呼哧呼哧地喘氣、大肚子一鼓一鼓的父親。晚飯的時候,我時常和父親在一起,吃其他傢裏人决不想吃的菜,吃得非常飽,都睜不開眼睛了,還在一個勁兒地吃。兩個人無所顧忌地打着隔兒。等到飽得不能再吃了的時候,不是用像羅馬貴族那樣使用手指頭摳嗓子那種野蠻的方法,而是喝用特殊草藥做的瀉肚子藥,等瀉了肚子以後再開始吃。
  父親在飼養食用兔子,一個月兩次,每逢初一和十五就殺一隻兔子做菜。一到初一和十五,在開始吃早飯之前,父親就早早起來,從籠子裏挑出一隻肥胖的兔子殺了。老實而什麽都不懂的兔子被父親用毛茸茸的粗手指攥着耳朵,縮着腿一動不動。這衹被蓬鬆而柔軟的白毛裹着的動物,膽怯地緊縮着身子,被父親的大手輕而易舉地掐住了脖子。我從二層樓的臥室多次望到過,氣數已盡地伸開腿、頸關節被折斷的屍體被放在籠子前面的地上。
  然後,父親在院中放雜物的小屋裏,用刀子插進兔子的脖子切斷血管。把兔子倒吊起來。父親慢慢地吃早飯,而且比平時吃得還多,一直吃到兔子血流幹。早飯過後,他開始剖開兔子的肚皮,掏出內臟,將其扔進沾了血變成褐色的木桶裏,然後麻利地動手剝皮。父親那沾着血的粗手指一開始剝皮,從潔白的毛皮的裏邊就慢慢地露出被血和脂肪包着的粉紅色的肉。等皮剝完,肉體就披挂在小屋的墻釘上。洗去了血的毛皮被展開來,呈X型釘在小屋的墻上。
  晚上父親下班回傢,就在放雜物的小屋裏開始用兔子肉做菜,將兔子的肝和腎、生香腸醬塞進兔子的膛內,再放上洋蔥、蘑菇、西紅柿和各種作料一起煮。有時候也燉着吃,但父親和我都特別喜歡作料味濃的這種兔子膛內塞其他東西煮的菜。傢裏其他的人在某種程度上也把兔子視為可愛的小動物,但對做毛皮和做食用肉的兔子表示輕衊,進而對殺這種小動物、將其做成菜來吃感到不可容忍。他們並且憎恨掐住脖子殺死這種沒有防備的小生物的行為。他們總是說,把兔子宰了剝皮這種行為非常卑劣、可恥,更何況吃它的肉,真叫人感到惡心、骯髒。母親無可奈何,衹好默認(或許她認為這與因男人在外面鬍搞而把家庭弄得亂七八糟比起來還算好),可是她堅决反對在廚房做這種菜,說:“我說過在廚房和在傢中要忍受沾上兔子的腥味了嗎?幹淨的人傢决不把動物的血腥味帶到傢裏來。”
  因此,父親和我初一和十五的晚餐都是在放雜物的小屋的小桌子上吃。在帶有青藤薔薇花圖案的橢圓型大盤子裏,盛着米黃色的油光光的帶腿兔子。兔子的周圍滿滿地擺飾着煮熟的西紅柿、洋蔥、蘑菇。小屋子裏充滿了在熱氣中夾雜着作料味和兔子血味的一種誘人的味道,宛如中世紀騎士們的晚餐一樣豐盛。此外,還有在鴿子(父親也養過鴿子)腹中塞進肝醬、山葡萄,再用葡萄葉裹起來、灑上櫻桃酒的燒烤菜,有抹上酸奶油的內臟凍拼盤,澆上檸檬汁吃的生的鮮貝、蛤蜊、海鬆貝,幾種冷藏的果脯,紅白葡萄酒,有塗上生奶油和杏仁的冰激凌。餐後的果品更令我們食欲大增,並暢飲了摻有牙買加産甜酒的可可茶。
  在做菜和吃飯這麽長時間裏,我們倆都沒有特別談什麽,衹是一個勁兒地吃,時而也說說話。父親想聽我講的,大抵是與別人的關係。“怎麽樣,你有男朋友了沒有?在學校裏交了男朋友了吧?”他總是這樣大聲而又怯意地問我。“你是說在學校也……”我笑着回答說,“爸爸真愛忘事啊,我們學校衹有女學生,交男朋友這是不可能的嘛!”“啊,可不是嘛!我這是疏忽了。可是,你真的沒有男朋友嗎?”“沒有啊!我沒有興趣,我最討厭年輕的男孩子。如果有男孩子靠近我,我就恨不得咬掉他的肉。”“可是,你早晚得有啊!而且要拋下我到別的什麽地方去,這是必然的。”
  兩個人反復重複這樣的談話。到了最後喝摻有甜酒的可可茶時,兩個人實在是又飽又因。父親吸着雪茄。我一邊慢慢品味着沾在舌頭上的可可和甜酒的味道,一邊十分滿足地想去睡覺。我從放雜物的小屋穿過院子回到二樓臥室的途中,接觸到的外邊的空氣略微涼爽,非常舒服,這更增加了甜蜜的睡意。兔子在籠子裏靜悄悄地睡着。鴿籠中傳來鴿子的低吟聲。空氣中彌散着花兒的馨香。
  “休息吧!”父親站在我的臥室門前,帶着睡意說。
  “那麽,就慢慢地死吧!”他總是這麽開玩笑。
  我想起來了,今天正是殺兔子的十五號——準確地說,是我看到了報紙上的日期——我想父親大概正在放雜物的小屋裏像往常一樣地殺兔子。不知道傢裏其他人和哥哥、姐姐都怎麽了。他們為了觀看以往所厭惡的到處是血的殺兔子的情景,特意跑到放雜物的小屋去,這是不可想象的。我也想不出他們能到別的什麽地方去。因此,他們一定是失蹤了,不再露面了,我認為這很好。我從很早很早以前就反復地想過,我們肯定是曾經期待過這件事的發生。
  喝了橘子汁後,我想起還沒有人做早飯,我必須要為父親和自己做早飯,便做了火腿雞蛋、牛奶紅茶和烤面包。並且,為了這個特殊的早晨,我想做頓像紅小豆飯這樣的飯。我想,大概紅小豆飯這樣的飯的主要特徵應該是顔色,因此需要紅色的東西。冰箱裏有鬍蘿蔔和草莓,我就把鬍蘿蔔和草莓擺到桌上。我想到父親馬上就會意識到這種鬍蘿蔔和草莓的意思,心裏很高興。
  父親帶着殺兔子用的滿是血污的大圍裙從廚房門進來,一邊高興地笑着一邊說:“吃早飯吧,今天從早上就開始吃好的,學校要是放假就好了。”“對我這樣的傢裏人突然去嚮不明的女學生來說,是由於過於擔心而沒有去上學”。我越加高興起來,說:“那麽,他們真的是不在了?”從父親進屋開始,廚房裏就開始飄散着動物熱的血的氣味。我一邊深深地吸進這種氣味一邊想,從今以後傢裏就總是這種氣味了。
  從那以後,我們非常幸福,天天做不重樣的飯菜,吃飽了就睡。我可以不受任何人幹擾,盡情地聽父親每到吃飯時所講的話,享受吃了飯就舒舒服服地睡覺的輕鬆和甜美。我從此再也不到學校去了,父親也把單位的工作全都托付給了別人,整天就是吃飯、睡覺,所以就越來越胖,時常因心髒病發作而病倒。儘管如此,他堅决不肯叫醫生。我衹要給醫生打電話,他就大發脾氣,我衹好默不作聲地依了他。他越來越發胖,飯廳的椅子也被他坐得吱嘎吱嘎地要散架了。他一幹點什麽就堵得慌,像火車頭啓動一樣不斷地大口喘氣。
  於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殺兔子、用兔子肉做菜的角色就由我來擔任了。我馬上就胜任了這一角色,饒有興趣地做起來。開始我很不習慣,但馬上就理解了殺兔子也是一件有趣的事。並且,當我把手伸進熱乎乎的兔子膛內掏出內臟時,會有一種幸福感,就像把手伸到肉的薔薇花裏似的産生一種奇特的忘卻自我的感覺。當手指尖感觸到那顆小小的心髒還在撲噔撲噔地鼓動着的時候,我的心髒也激烈地鼓動着。
  當然,抱着兔子掐它的脖子時,也有着與用手抓兔子的內臟不同的快樂。為了使掐着脖子時的快樂更強烈,我曾經嘗試過各種方法。一抓住耳朵,兔子就變得特別溫顧,但用自己的雙手去殺死那柔軟、雪白、圓滾滾的生物,就令人感到特別殘酷。而我清楚地知道,這種殘酷將漸漸地轉變為充滿甜美的陶醉的快樂。手稍一使勁兒,兔子就痛苦得直蹬腿,這正是我所想看到的,也就令我非常興奮。然後,我知道手指掐着的兔子的脖子完全折斷了。與此同時,我的腹部也感到兔子的周身在抽搐。
  開始時,我是把兔子放在膝蓋上掐死的,也曾經試過把兔子橫抱在胸前、胳膊和肋部使勁夾着殺兔子的方法。這種方法感覺也很好。但是,稍一疏忽,兔子就從腋下跐溜地逃跑了。因此,這並不是個好方法。結果,令我最滿意的方法是把兔子的身子夾在兩條大腿之間,掐兔子的脖子。我對這種方法很感興趣,使用了好一陣子。這樣殺的時候,我光着的腿直接接觸到兔子的毛,感覺就更舒服。以往殺兔子的時候,我總是穿藍布牛仔褲,這回我試着改穿裙子,再把裙子捲起來,把兔子夾在兩條大腿之間。
  我從放兔子的血到扒完兔子並不需要多少時間。父親幾乎徹底臥床不起了之後,我在不用兔子做菜的時候,有時也衹是為了快樂而殺兔子。尋求帶有殘忍性的快樂,這是一種貪欲。而且,這種貪欲導致我一個接一個地吸吮做犧牲的兔子的血,並决不會滿足。我接着所想到的是,用為了控幹而吊起來的兔子所流下來的血休浴。為了使周身都能淋上血,用一隻兔子的血不夠,需要三衹、四衹兔子的血。我喜歡用兩衹手把全身都抹上血,特別喜歡把沾上血的陰毛全都漂亮地抹上血;並喜歡轉動着脖子,用舌頭滑溜溜地舔肩上、胸部、腿上的血。
  而且到後來,我把兔子的毛皮縫在一起,縫成一件能把整個身子都裝進去的兔皮外套,穿在身上。頭部帶着有兩個長耳朵的兔子頭罩和假臉。我平時就這麽穿着。頭罩做得非常好,耳朵裏邊用粉紅色的緞子,中間係着鐵絲和綫的編織綫。結實的編織綫從耳朵經過脖子、胳膊,再到左右手指,和戒指連起來。尾巴也是這樣連起來的,編織綫從尾巴一直連到手指尖。手上戴着兔皮做的手套。所以,從外邊看不見手指上的綫和戒指是連在一起的。手指在手套中一動,耳朵就砰地直竪起來,或拆彎在腦袋後邊,可以自由動彈。尾巴也可以自由活動。
  當然,把這個免皮外套完全縫製好,花了相當大的功夫。在尚未鞣過的生皮上,牢牢地粘着紅色、茶色、紫色的滑溜溜的膠狀的東西,非常硬。可是,我想,鞣了毛皮,就不會有真正的兔子的心情了。我首先用兔子的血沐浴身子,赤裸着淋上血的身子,整個人鑽進兔皮外套裏邊,像兔子蹦跳一樣轉來轉去。那時候,當我如此這般地成為兔子狂時,父親經常從褥單中露出浮腫得紫青的臉和手,一動不動。他情緒好的時候就起來,也和我一起玩耍。而我每天照料父親,也就不想再讓他看醫生了。
  總之,我和父親都堅决反對再有別的人到我傢來。因為不知道他的病何時再發作,我盡量不離開父親的身邊。那時,傢裏到處都是兔子,所有的屋裏都是兔子糞和喂免子的草,亂七八糟的。所以,我為了自己的快樂,也就沒有必要到院子裏的放雜物的小屋去了。即使父親發作時,我也衹能喂他點水什麽的,然後等着發作結束。並且,父親和我都清楚,到發作真正結束的時候,他也就死了。
  父親終於到了要停止發作的時候。父親發作的時候非常痛苦,我光看着就痛苦欲絶。我費了不少功夫把免皮外套做好後,想把它穿上給父親看看。我是想讓父親高興高興,我想父親一定會高興的。我拿着寫有“請把我做成燉肉吃吧”的標語牌,像復活節的兔子一樣,脖子上係着很大的粉紅色的帶子。那一天是父親的生日,我想把自己作為生日禮物送給父親,所以非常高興。我穿上兔皮外套一進屋(我認真練習了免子蹦的樣子和動作),父親就吃驚地喊了起來。按我的想法,他驚奇之後會轉為發出笑聲,我們使用我這衹兔子,來為我們掐死的兔子舉行儀式。當然,我本應不抵抗,老老實實。但父親一把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摹仿掐的動作,我就亂動起來,最後全身劇烈抽搐,一會兒就直挺挺地倒下,裝作精疲力竭地死了。然後,將是剝皮的儀式。當我把毛皮外套脫下來時,就像剝了皮的兔子一樣,全身都淋着血。
  我想象着父親的手撫摸我的內臟的情景,心髒撲騰撲騰地跳。可是,父親並不瞭解我的心情,他喊:“妖怪!”“妖怪,快躲開!”我吃驚地呆立着,喊“爸爸”。父親越加恐慌,嗓子沙啞,不斷地喊着妖怪、妖怪,把床周圍的杯子、水壺等手能模得着的東西,都朝我扔過來。一個搪瓷大水壺打中我的臉部,把毛皮做的假臉上鑷的粉紅色的玻璃也打碎了。整個臉受到的衝擊和碎玻璃紮到左眼時的從臉部直到頭後部的劇烈疼痛,使我昏死過去。眼中像飛進了一條燃燒着的火竜,一片通紅。熾熱的火焰在頭部燃燒起來,接着又落在一片漆黑之中。我也不知道究竟有多長時間失去了知覺,等我清醒之後一看,我倒在父親臥室的地板上,被兔皮假臉和頭罩遮蓋着的臉和頭沾滿了血,臉部疼得火辣辣的。我雖然慢慢地起來了,卻劇烈地晃悠、惡心。我好不容易走到靠墻的梳妝臺前,想看看傷口,粉紅色的玻璃片正好從眼皮上深深地斜紮進眼球。左眼看來是不行了。我從臉上摘下頭罩和假臉,猛地拔出紮在眼睛裏的玻璃碎片。血拼命往外流,讓我覺得眼球也和血一起在往外流。我簡直就像流幹了血的兔子一樣。
  我從梳妝臺的抽屜裏拿出毛巾,把它放在左跟上,把毛巾的兩頭在後腦緊緊地紮住。可是,我馬上又神智恍惚起來,倒在梳妝臺前。當我第二次清醒過來時,發現父親已經死在床上了。一言以蔽之,父親死後的臉可怕、僵硬、難看、歪斜着。並不是因為這是張可怕的死人臉,所以纔覺得可伯,而是因為父親還是病情發作前的那副樣子,所以纔覺得他的臉可怕。從他看見我那種樣子(說是我的樣子,其實是兔子的樣子)而喊妖怪來推測,父親一定是認為自己殺死的那些兔子的亡靈出現了,由於恐怖而加速了病情的發作。因此,這無異於是我殺了自己的父親。
  後來,我很清楚地感覺到兔子的亡靈附在了我自己的身上,我成了一隻眼的大兔子。我再一次清楚地認識到,總之是自己再也不會回到人世了。回想起來,我作為一個普通的人的生活,是到幾年前的一個十四號為止。在那之前我是一個很正常的女學生,衹是一直嚮同學們隱瞞了我父親奇怪的嗜好——自己殺兔子做菜吃。而對於我自己吃用兔子肉做的菜,我也不是一點不後悔。女同學們如果知道我滿不在乎地吃自己養的兔子的肉,一定會給我起外號,叫“鬼百合”。她們就像瞎子一樣,儘管我現在一隻眼睛壞了,可是一聽到殺這個詞,那些蠢驢一樣的女孩子反映遲鈍而又呆板的臉就會變色。無論她們怎麽想,我都不在乎。可是,當聽到別人說壞話,我一個年輕姑娘也還是不舒服。當然,這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沒有什麽關係,隨便怎麽都可以。
  是的,我現在完全是一隻兔子,而且最近我感到右眼的視力也在減遲,不久右眼的視力也將完全消失。視力一減弱,看得見的東西也看不見了。我自然地産生一種使看不見的東西能看見的力量。父親那死後的臉總是浮現在我的眼前,見到他那鐵青色浮腫的臉、睜開的眼睛、張大的鼻孔,聽到他的呼喊聲。特別是在我殺兔子的時候,他的臉就突然出現在眼前,我的手一下子就一點勁兒也沒有了,也掐不死兔子了。那是一張可怕的臉,也是一種可怕的經歷。
  當我在鏡子中看見我的眼中紮進鋒利的粉紅色玻璃片的時候(是兔子的眼睛被紮了),雖然確實覺得可怕,但也覺得很美麗。這時的我是一種未曾見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美麗。沾有血污的頭髮緊貼在我的頭上,左眼深深紮進粉紅色玻璃碎片的破口處,在電燈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這是多麽漂亮的化妝。一想到這裏,我就失去了以前殺兔子時的快感。我已經註意到這裏的兔子都沒有眼睛,那都是我挖掉的。當剜着像薔薇色的玻璃一樣的紅色、剔透的兔子眼睛時,我能清楚地看到自己那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漂亮形象。
  我第二次見到她,已是在很久以後了。當我覺得這一奇特的經歷原來是場夢的時候(因為後來無論怎麽找,也沒有找到那處被雜木林包圍着的房子,誰也不知道有許多兔子的房子),有一天我出去散步,突然想起了那條路。就像動物本能地歸穴一樣,我傾着一種看不見的氣味和信號走下去,並且看到了那處荒蕪的房子。我一進到和她談話的屋裏,就見到她躺在一堆白色的兔子毛皮中間。再走近一看,她的右眼中紮着粉紅色的鋒利的玻璃,頭部下邊白色的毛皮上有一大攤血,血的表面結成了一層薄膜。這層薄膜就像雨後路上的積水滴上汽油形成的膜一樣,閃耀着彩虹般的顔色。而且,我這是第一次見到她真正的臉。我說不出她的臉是否漂亮。她的左眼衹能說是一個抽搐着的、塌陷下去的黑洞。右邊紮着粉紅玻璃的眼睛大量地往外流血,同時挂在筋上的眼球也一起流出來,就像粉紅色的珍珠項鏈一樣,懸在蒼白、端正、略微透明的耳朵下邊。嘴唇與我下意識的預想相反(我想是否像兔子的嘴唇),呈美麗的拱形麯綫,略含血色。我剝下蓋住她全身的白色兔子皮,脫掉我自己穿的衣服,整個身子鑽進毛皮裏邊。然後,我又載上放在她身邊的頭罩和假臉,在野獸的氣味中憋住呼吸,長時間地一動不動地蹲着。在她和我的周圍,聚攏着一群瞎眼的兔子。兔子、她和我都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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