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童與牧女
編者按:阿斯塔菲耶夫是蘇聯當代著名抒情小說作傢。他的代表作有:《隕星雨》、
《最後的問候》、《牧童和牧女》、《魚王》等。論者指出他的創作有三個特點。一是用自
由表達對故鄉的深深眷戀,描繪帶有浪漫色彩的風俗習尚,把現實生活和幻想傳說交織在一
起,勾出入間圖畫。二是敘事與抒情融為一體,藉助一個小故事,一段神話,一種自然現
象,抒發對人生、對社會的看法,道出作者胸臆。三是深刻挖掘事物的道德價值,有時用旁
白.有時用象徵,有時用比喻,評價事物的人道主義與人性的內涵,力求從社會習俗的外表
後面見出深藏的弊病,以其獨特的方式揭示時弊,
《牧童與牧女》是阿斯塔菲耶夫的力作,發表於一九七一年,引起文藝界重視,於一九
七五年獲得俄羅斯聯邦共和國文藝奬。這部作品用倒敘的方法,敘述年輕的中尉在戰場上同
一個姑娘萍水相逢,彼此真誠地相愛了。他們的初戀是那樣的不平凡,又是那樣的悲慘。中
尉在戰鬥中負傷,不久死去。姑娘一如既往,仍然忠於他們那短暫但熾熱的愛情,經過長途
跋涉,到戀人的墓前,傾訴自己的思念。作者在描述戰場上激烈的戰鬥時,用閑筆描述故鄉
的美景和芬芳。在描述他們的愛情時,抒發對母親、對遭受蹂躪的母親們的無限同情,對敵
人的無比痛恨。中尉墓前的一棵小草,“人世的一切風風雨雨、大地的種種狂暴肆虐,它都
身受下來,用自己的身體化解、平息它們;而它兢兢業業倍加珍惜的卻是那埋進泥土的蒼白
幼小的根莖的希望——這是它自己的,也是我們的復蘇的希望。”這首“現代田園詩”將使
讀者浮想聯翩;雜草的悲戚,荊棘的哀鳴,也會使讀者潛然淚下。
在那久遠的世界裏有着我的愛,
那裏有浩渺的深淵、蔥鬱的樹蔭、
廣漠的天穹,——
我曾化為在天的飛鳥、在地的小花,
也曾幻為頑石、·
變作珍珠——化作凝聚着你的一切!
泰奧菲爾·戈蒂埃①
她費力地在荒原上走着,這是一片未經開墾過的原野,人跡至,從不曾經受過鐮刀的變
剛。野草籽兒不時灑落進她的淺口裏,荊條的棘刺牽扯着鑲有灰色毛皮袖口的老式大衣。
她深一腳、淺一腳,不斷地打滑着踩過碎石路基上澆灕的冰,登上了鐵路,她加快腳步
順着枕木走去,行色匆匆,足步踉蹌。極目環顧,四周是一片寂靜的草原,正是秋未鼕初時
節,原上已是一色淺褐的細草。一塊塊????沼地斑斑駁駁點綴着草原,野上空烏拉爾山脈顯露
出一幅雲煙縧繞的奇異景象。見不到人的蹤跡,聽不見烏的鳴聲。牲口都趕在山麓一帶。難
得纔會有一列火車經過。
漠漠的荒原上沓無動靜。她的眼裏噙滿了淚水,因此她眼前的一切都飄浮了起來,象大
海一樣晃動着,她無法看得清哪裏是夭穹的起處,哪裏是大海的盡頭。鐵軌象長長的水草搖
曳飄蕩,一排排的枕木猶如海浪排空而來。傍晚時分,幢幢的山影似乎垂得更低、默默地籠
住了大地。她感到了這個怪影的沉重的壓迫。她覺得呼吸越來越睏難了,喉嚨幹得象板結起
來一般,心忽而怦怦劇跳,忽而直往下沉,變得毫無聲息,這感覺就象她正在一步步登上下
見盡頭的搖搖欲墜的扶梯。
她在一根低矮的計程路標旁停住了腳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彌漫在草原上空的清冷空
氣,然後用手擦了一下眼睛。漆成彩條的路標在她眼前晃晃漾漾地波動了一忽兒,最後現出
了本來面目、她微微啓動嘴唇,把路標上標明的裏數念一遍,又重複了一遍,就轉身走下鐵
路。在一個上崗上——這是消防隊員們,也可能是古時候的遊牧民用來點燃烽煙的一她找到
一座竪着錐形墓碑的墳墩。墓碑上有一顆五角星。但油漆已經剝落。墳頭牽絲扳藤地布滿了
簍蒿和野草。一旁的薊草長得和墓碑一般高,羞羞答答地用尖刺攀纏着那久被風吹雨打的碑
柱,靜止不動的雜草底下不時會爆出一面聲依稀是琴弦崩斷的聲音。
她跪倒在墳墓前面。
“我找得你好苦啊!”
風吹動了墳頭的蒿草,把大鰭薊頂部花托裏的浮灰和絨毛抖落下來,音響清脆。夏天,
這些頂部總包孕着一串串橙黃色的針狀小花。艾草撒下一顆顆的種於,幹枯的雜草一動不動
地擠在皺皺巴巴的敦裂的褐色地縫裏,大鰭薊頂部徒有其名的花托悉悉牽寒地響着,荊棘擦
颳墓碑木柱發出沙沙的聲響——所有這一切都會在人的心裏喚起一種綿綿不盡的、永恆的悲
哀。這悲哀,每次都是一種新的體驗,而且任何人、任何時候都不會遍嘗無遺、完全識透其
中的滋味,而茫茫的草原一派灰暗滅寂,陰森地聳立着的山脈拖拖沓沓延伸入原野深處,象
是蒙上了一尾白殷的????沼地在遠處默默地發出冷冷然的寒光——這一切又使這悲哀變得如此
廣大,如此無邊無涯,簡直是永無了時,難見盡頭。
柔弱的細草在切切悲啼,枯瘦的棘枝也傳出聲聲鳴咽,這聲響是對於永世安息者的一種
永恆的安慰,這種景象,不論是時間還是人都難於對它發號施令,強使改變。
她解下了頭巾,把臉貼到墳堆上,雖然從山嶺處襲來的寒氣一陣緊似一陣,令人瑟縮,
她的臉頰仍感到泥土裏絲絲的暖意。
“為什麽你要獨自一人躺在俄羅斯大地的中間?”
她沒有再問一句話。
她思索着。
回想着。
一莖幹枯的纖弱的小草在她的臉頰旁簌簌地搖曳着。人世的一切風風雨雨、大地的種種
狂暴肆虐,它都身受下來,用自己的身體化解、平息它們,而它兢兢業業倍加珍惜的卻是那
埋進泥土的蒼白幼小根莖裏的希望——這是它自己的,也是我們的復蘇的希望。
第一部
戰鬥
“戰鬥裏也有教人心醉的時刻”——這是多麽美麗而又
古老的一句話啊!……(在一列運送前綫傷員的衛生列車
裏聽來的談話)
隆隆的炮聲掀翻了夜的寂靜,把它揉碎了。炮火的光焰劃破雪原上空的濃雲暗霧,閃着
光亮。土地在腳下晃動着、震顫着、令人不安地戰慄着,波及了積雪和匍伏在地上的人們。
這一夜過得激動不安,令人焦躁。
我們的部隊正在追殲幾乎成了甕中之鱉的德寇集團軍,德軍司令部也象在斯大林格勒城
下一樣,拒絶接受無條件投降的最後通諜。
鮑裏斯·柯斯佳耶夫的排和友鄰排、連、營、團一起正在等候敵人進行突圍時發起攻
擊。軍用汽車、坦剋、騎兵來回調動了一整天。入夜,“卡秋莎”炮車循着雪地上挖出的坑
道彼推上高地的時候,扯斷了不少電話綫。通訊兵們手裏握着卡賓槍火冒三丈地和火箭手們
吵駡着——在前綫通常管“卡秋莎”火箭發射裝置的炮手叫火箭手。套着炮衣的火箭炮管蓋
着厚厚的一層雪。一座座炮車都好象挫身伏腰按着爪子準備一躍而起似的,其實不要說一躍
而起,就是後退也不能了,因為挖好了的通嚮高地的坑道很快就被大雪蓋滿填平,和白茫茫
一片大地匯成了一體。
火箭不時象一陣痙攣發作,劃破夜空,斷斷續續照出敵人前沿塹壕的分佈綫。這時可以
看清楚我方伸出在雪地裏的炮筒、林林總總的反坦剋炮、機槍的護板,後面是大雪覆蓋着的
小山崗,上面露出士兵們戴着鋼盔和製帽的腦袋,就象散扔在雪地上的、沒有洗過的土豆。
半夜時分,幾名脾氣很大、又倔又兇的後勤兵們給步兵們送來了湯萊和每人一百剋定量
的酒。戰壕裏馬上活躍起來了。步兵們說說笑笑、興高采烈,嚇唬後勤兵們說:別看暴風雪
裏一片寂靜,敵人可正偷偷爬着上來吶……後勤兵們回駡着,直催他們快吃以便拿走保暖
鍋。後勤兵沒有了保暖鍋,那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而且司務長非揭了他們的皮不可。後勤
兵們大着膽子許願,破曉時給他們弄點養麥米飯和腌肥肉來,如果運氣好,再有伏特加。
火箭手們卻沒有人給送吃的和喝的,他們的後勤們兵被嬌慣壞了,已經不習慣勞動雙腳
走路。步兵在這種天氣裏卻要利索得多,照樣通行無阻。軟心腸的步兵讓火箭手們分嘗菜
湯,條件是:“千萬別朝我們開炮!”
戰鬥的轟隆聲,忽左忽右,時遠時近。但柯斯佳耶夫中尉率領的排的地段卻安靜得令人
不安。年青的戰士們耗盡了耐心,實在憋不住勁兒了,竟想衝進這一片漆黑裏去開一通火,
猛打一陣,打開這不死不活的局面。年齡稍大的戰士們久經沙場,見得多了,他們堅韌不拔
地經受着寒冷、刺面的風雪和這生死未卜的考驗,衹盼着這一次能平安無事。但是天色將曉
的時候,柯斯佳耶夫排的防地右方一公裏,可能兩公裏處響起了一片密集的槍炮聲,雪地後
面的150毫米榴彈炮打響了,炮彈夾着沉重的呼嘯聲飛過步兵們的頭頂,迫使他們把頭縮進
蓋滿雪花的、凍得冰涼的軍大衣領子裏。
炮擊聲不斷擴大,更加密集,而且一陣緊似一陣。隆隆的迫擊炮聲和刺耳的火箭彈嘯聲
過處,戰壕上就亮起一片嚇人的閃光。前方稍稍偏左的地方,團裏的排炮不斷地在轟擊,驚
心動魄。在這次夜戰中一切調度配置都異乎尋常,不合條令法典,而深陷在雪地裏的大炮已
經命定要射擊到最後一發炮彈,它們從四面八方掩護步兵們,步兵們卻必須分散成靈活的小
分隊趕到最需要他們的地方去。敵人可能突破的地方,就是要他們去堵的缺口。
鮑裏斯從槍套裏抽出手槍,加緊腳步朝戰壕趕去,連連滑倒在地。雖說大傢用鐵鍬把壕
溝清理了一整夜,而且用雪堆起了一座高高的胸墻,但交通道的有些段落仍然被雪填平了。
“全排……準備戰鬥!”鮑裏斯喊遣,說確切些是試圖喊出聲來。他的嘴唇凝結住了,
口令變得模糊不清。
副排長莫赫納柯夫準尉抓住鮑裏斯軍大衣的衣襟,一把將他拽倒在自己身旁,這時從雪
地裏飛起一串串曳光彈,卡雷捨夫和馬雷捨夫掌管的那一挺機槍冷冷地響了起來,自動步槍
象爆豆一般,中間還夾着一陣陣步槍和卡賓槍聲。
風雪彌漫中出現了黑壓壓一大群人,直奔戰壕而來。他們嘶啞着嗓子,狂呼亂叫着在雪
地上跌跌撞撞,滑倒爬起,拼命地掙紮着撲嚮戰壕。
一場肉搏戰開始了。
德國人在這場包圍和嚴寒裏幾乎餓瘋了,士氣沮喪渙散,現在衹是毫無理智地、不顧一
切地嚮前爬行着。他們很快被刺刀和鐵鏟解决了。但是這第一次人潮之後,又掀起了第二
次、第三次。黑夜裏,吶喊聲、槍炮聲、傷員們的駡娘和嘶喊聲、地面的震顫、大炮在凍硬
的雪地上推動時尖銳刺耳聲響,統統混成一片,這些大炮已經敵友莫辨,眼下衹是亂打一
氣,既打德國人,也打自己人。實在是什麽也分不清了。
鮑裏斯和準尉始終在一起堅持着。準尉是個左撇子,剛勁有力的左手攥着一把鐵鍁,右
手裏一支繳獲的手槍。他不慌不忙,並不隨便開槍。雖然是在黑夜的雪地裏,他也總能明白
無誤判明自己該待在什麽地方。他忽而撲倒在雪堆上,埋身在雪裏,忽而輕輕聳身躍起,,
或者掄起鐵鍁砍去,或者用手槍射擊,掃清前進道路上的種種阻礙。
“要沉住氣!要不就完了!”他對鮑裏斯喊着。
他這種幹脆利索,果斷準確的行動使鮑裏斯十分驚訝,於是鮑裏斯自己也終於看清了戰
鬥的狀況,他明白他的排還存在着,還在戰鬥,但是每個戰士都在單獨作戰,現在必須讓戰
士們知道還有他和他們在一起。
“同志們!殺……啊!刃他屏足力氣喊道。"
德寇衝着他的喊聲密密層層地圍過來,企圖掐住他的脖予。但莫赫納柯夫始終擋在排長
前面,保護着排長,也保護他自己和這個排。可能是準尉的手槍被打掉了,也可能是彈夾裏
沒有了子彈,他從一個受傷的德國兵手裏奪過一柄自動步槍,打光了予彈,手裏便衹剩下了
一把鐵鍁。莫赫納柯夫雙腳象釘在戰壕邊上一樣,接連把兩個瘦個兒德國兵摔過肩頭,但這
時從暗處又竄出一個德寇,象狗一樣嚎叫着一口咬住準尉的大腿,他們扭成一團。滾進了戰
壕,那些傷兵們就在這戰壕的雪堆和泥土裏掙紮爬動,由於疼痛和莫可名狀的狂呼慘叫他們
竟相互廝打在一起。
無數照明彈騰空而起,短暫耀眼的光亮過處,閃現出這一場發鬥的各個局部,,火光夜
幕之間,一片紛亂雜沓,影影綽綽的人絆都捲進了戰鬥的漩渦。
突然,一張黑色的人臉齜着白牙在剎那間出現;閃光裏新雪包變成黑乎乎的,散發着火
藥味兒。風雪抽打着人的臉,堵住了人的喉嚨,周圍的一切:黑夜、白雪、大地、時間和空
間都充斥着切齒的怨忿、刻骨的仇恨和污穢的血腥。
一個高大的人在逼近過來,拖着長長的身影,背後帶着一國烈火,象是煽動着火翼嚮戰
壕飛來,手中揮舞着一根鐵棍,一路上見什麽砸什麽。人們被砸得腦蓋碎裂,在一片慘叫聲
裏紛紛倒地。這簡直象天神下凡,用神矛來懲罰人間的野蠻,要讓人恢復理性。這種念頭使
鮑裏斯覺得連呼吸也似乎停止了。不過他很快定過神來,開槍射擊,卻無法命中,衹能沿着
戰壕後退,背貼到了壕溝的墻壁,兩腳卻還在原地蹬踏,一切好象都在夢中,他不知道是什
麽原因鬼使神差弄得他不能逃開?
“打死他!打死他!”鮑裏斯聲嘶力竭地喊着。
這個渾身着火、揮舞鐵棍的人模樣兒可怕極了。
他的影子晃晃悠悠,忽而暴漲出好幾倍,忽而消失得毫無蹤影,他自己就象地獄裏鑽出
來的惡鬼,一忽兒渾身烈焰繚繞,猶如一座噴發的火山耀人眼目,一忽兒又黯然失色,在破
布的焦味和油煙裏倒下。他象野獸一般齜着牙嗷叫着,在窒息裏嘎聲幹嘶着,一頭濃密的頭
發都倒竪了起來。他手裏的鐵棍已經全然不象鐵棍,倒象是密林裏倒拔起來的樹幹。他雙手
很長,指甲峻蹭,鼻孔象野獸一樣朝外翻起,一對大蝙蝠耳朵——竪起着招風。這兩腳生物
身上散發出一種陰森可怖的氣氛,使人黨得象遇上了古代傳說裏的林中妖魔,而他背後那燃
燒着的火口,又象是誕生這個怪物的火海的反光,這怪物從它四肢着地站起直到今天,從未
改變過他穴居生涯中形成的外貌。
莫赫納柯夫猛地衝出戰壕,在深雪裏劃動着氈靴,走到這個周身冒着烈火的人面前,一
把抱住,把他壓在身子底下,想壓滅他身上的火,也可能是想把他更深地壓進火焰裏去。
“準……尉!莫赫納柯……夫!”鮑裏斯正想往槍柄裏壓上一夾新的子彈,然後跳到戰
壕外面去,但是有一個人從背後拽住了中尉的軍人衣,拼死命地尖叫着。
“來人……啊!”這是什卡利剋、鮑裏斯的傳令兵,是全排最年輕的一個戰士。他拽住
排長下放,竭力想把他拉到雪洞裏去。鮑裏斯摔開了什卡利剋,舉起手槍,等待着照明彈亮
起來。他的手變得強硬有力,毫不搖擺,他身上的一切都突然變硬了,凝成堅實的一團——
現在他一定能打中了,他堅定地知道一定能打中。
一顆信號彈。又一顆信號彈。升起了一束信號彈,鮑裏斯終於看到了準尉。他在踩滅一
個燃燒着的東西,火焰從莫赫納柯夫腳下竄出來,紛紛揚揚地嚮四面飛散。
火熄滅了。
準尉沉甸甸的身軀跳進戰壕。
“活着!你還活着。”鮑裏斯一把抱住準尉,用手撫摸着。
“解决了!解决了!一個德國鬼子發瘋……腦子失靈……他身上披的被單着了火……真
嚇人……”
灰蒙蒙的雪花在頭頂上空飛舞,手榴彈在爆炸,槍聲不絶,炮聲隆隆。似乎整個戰爭就
發生在眼下達塊土地上;令人窒息的硝煙、狂呼怒號、彈片的呼嘯和人們象野獸般的嗷叫,
給人的感覺是整個戰爭就在這紛亂雜沓的戰壕裏激烈地進行着。
轉眼的工夫這一切突然都沉寂下來,停住不動了。衹有暴風雪變本加厲地怒號。
“坦剋!”戰壕裏異口同聲驚叫起來。”
一陣嗆人的焦煙味從暗處飄過來。好多輛坦剋熄了車頭燈從暗地裏摸上來。履帶在嚴寒
裏嘰嘎作響,突然陷進深雪裏打着滑,泥雪被攪得飛沫四濺,車上車下的雪都融化了。
這些坦剋已經沒有退路,因此他們一路上不管碰上什麽,都用炮火摧毀,或是衝倒碾
平。團裏的火炮衹剩下兩門了,現在立輾轉機動者在跟蹤追擊。一個重型火箭炮彈發出令人
揪心的尖唳聲在敵人坦剋群裏炸開了,一片不可逼視的火光把戰場照得通明,連戰壕都象搖
籃似的晃動了一下,地面上的一切——雪、上、裝甲、活人、死人——全被燒化,無一幸
免。不管是我方,還是敵方的士兵全都趴倒在地,擠成一團,把頭鑽進雪堆裏,象狗一樣用
手扒着凍上,把指甲都撕裂了,而且為了盡量縮小目標,拼命把雙腳踏縮起來。大傢這樣幹
的時候都一聲不吭,到處衹聽到一片喪魂落魄的喘氣聲。
轟擊聲越來越響。
衝在前面的一輛坦剋旁落下一顆重磅榴彈,嘩啦一下爆開了。坦剋晃了一晃,恍當一
響,開始忽左忽右亂竄起來,炮管搖晃了一下,炮口製退器的圓箍也掉到了雪地上,坦剋亂
衝亂撞爬上了戰壕,在面前捲起陣陣雪浪。面對這輛已經失去控製的坦剋,德國人和蘇軍都
驚慌失措地四散逃開。
坦剋的發動機轟鳴着,發山金屬的撞擊聲,它顫抖着把沉重的軀體懸在戰壕上面,懸在
這一堆堆緊貼着戰壕土壁的人群上方。坦剋在他們頭上懸空了一忽兒,好象是在思索,接着
履帶嘎嘎一響,它尖叫着掉轉身子,帶起髒乎乎的雪塊,摔到了準尉和鮑裏斯的身上,排氣
筒正好衝着他們放出一股熱煙。最後,它用一邊的履帶壓進戰壕,空轉了幾下,就順着戰壕
衝過去了。
發動機聲嘶力竭地吼叫着,履帶壓碎凍土,從上面碾過去。坦剋的車身裏面總有點不對
勁兒,從裝甲下面的縫隙裏迸發出一股白色的、刺鼻的氣體,熱霧和彈殼的硝煙。
“這是怎麽回事兒?怎麽回事兒?!”鮑裏斯顧不得手指抓得生疼,死命往一個堅硬的
避彈壕裏擠。
準尉搖撼他的身體,象揪兔於出洞似地把他往外拽,但是中尉掙脫了他,重又往裏鑽,
他自己的感覺是鑽進了避彈壕,而實際上衹是在雪堆裏亂扒拉,因為躲避坦剋的士兵們早已
把避彈壕塞滿了。·
“手榴彈!手榴彈在哪兒?”
鮑裏斯不再在雪堆裏撲騰了,他記起大衣裏腰帶上還揣着兩顆反坦剋手雷。昨晚他給每
人發了兩顆,自己也拿過,現在卻忘了。準尉可能是把自己那兩顆弄丟了,也可能已經用
掉。中尉用牙齒咬着扯掉一隻手套,伸手到大衣裏邊一摸,腰帶上已經衹剩下一顆手雷。他
拔出手雷,上好拉栓。莫赫納柯夫伸手順着鮑裏斯的袖於摸過來,想把手雷拿過去,但排長
剛剛纔從準尉手裏掙脫,這會兒竟發狂似地把他推開,不顧一切地匍匐着去追趕坦剋。坦剋
緩慢地推進着,一公尺一公尺地貼着地面啃過去,把戰壕翻鬆碾平,但埋進翻鬆上層裏的卻
不是禾稈和穗於,而是分散在坑道裏的活人的軀體。
“你等着吧!你等着,狗東西!我馬上……馬上叫你……好看!”中尉在坦剋後面追
着,坦剋的另一根履帶怎麽也找不到支撐點,空轉着。中尉想站起身於快步追上去,但雙腿
好象脫了臼似的,怎麽也支撐不住,他終於又跌倒在地,在雪地裏爬着,不時碰上那些被壓
壞的、沒有完全冷卻的屍體。
鮑裏斯把兩衹手套都掉了,嘴裏啃滿了土,然而依然把手雷舉着,就象端着一杯酒,似
乎生怕它潑翻。他已經不喊叫了,衹是號哭,舌頭舔着嘴唇上混着泥土的發鹹的眼淚,他費
力地用肩膀去擦臉,用粗糙的大衣領子去抹掉凍住的眼屎,因為他必須盯住這輛坦剋。雖然
他怎麽也追不上坦剋,但他必須追上它,睏為此時此刻所有的一切:什麽生命、空間、思想
(事實上什麽思想也不存在了),衹歸結為一個復仇的意念,那就是用手雷炸毀坦剋,炸毀
它,這就是一切。前無因、後無果,什麽生存、死亡、戰爭、和平,以至人們,統統都已不
復存在。此刻世界上衹有他和這輛坦剋,他必須要抓住戰機,和這輛坦剋决一死戰。
坦剋轟然一聲陷進一個深坑,劇烈顫動着。鮑裏斯高興得尖聲嘶喊起來,他爬出雪堆,
站直身子,象玩兒似地咔嚓一聲拉開了雷栓,就把手雷投進了坦剋的青灰色的排氣筒裏。火
焰和雪塊在他周圍揚起,土塊打到他的臉上,泥土落進了他還在喊叫的嘴裏,整個人象一隻
野兔子似地被氣浪摔到戰壕土壁上。手雷炸響的時候,他已經聽不見了,衹有恐懼得縮成一
團的髒腑和緊張得差點沒有迸裂的心髒感覺到了這一次爆炸。
坦剋抖動了一下,停在原地不作聲了。履帶脫開了滑輪,掉了下來,鋪開在雪地上,象
一條破爛的軍用綁腿。密集的炮彈打在鐵甲上,使上面的雪噬噬地融化了。不知是誰又對準
坦剋投了一顆手雷,反坦剋手又重新活躍起來了,他們咬牙切齒地嚮坦剋開火,打得鐵甲裏
冒出一陣陣藍色的火焰。
鮑裏斯和同志們不由得抱憾起來,因為坦剋沒有燃燒,沒有扭麯變形,沒有被火焰所吞
噬。這時出現了一個不戴鋼盔的,剪短發的德國人,他穿着一套破舊的軍裝,脖子上係着一
條被單。他把自動步槍靠在肚子上,對着坦剋射出一梭梭子彈,一面狂叫亂跳。這個德國兵
把彈夾裏的子彈都打完以後就把自動步槍扔在一旁,開始赤手空拳拼命地捶打坦剋的裝甲
板。這時飛來幾顆子彈把他撂倒了。他栽倒在履帶旁邊,抽搐了一陣便再也沒有聲息了。他
用來當作偽裝服的被單迎風飄拂了幾下,象一件屍衣罩在他身上。戰鬥在朦朧的夜色裏漸漸
轉移開去。榴彈炮的火力也轉移了目標。重型火箭炮顫動着、呼嘯着,把別處的戰壕和地面
變成一片火海。而從昨晚起就矗立在戰壕附近的幾門喀秋莎卻深深地陷在雪堆裏燃燒着。幸
存的幾名火箭炮手現在和步兵混在一起,在他們幾門被擊毀的炮車附近戰鬥着,一個接一個
相繼犧牲了。
全團衹剩下了一門大炮在轟擊着。步兵們存身的戰壕已毀壞得面目全非,從那裏發出稀
稀落落的槍聲,還有營裏的一門迫擊炮轟了一炮,接着另外兩門也轟擊起來。一挺手提機槍
最後也歡快地噠噠響了。但是重機槍沉默着,反坦剋手也已經筋疲力盡。坑道各處不時跳出
敵人士黑戌戌的身影,這些人把鋼盔壓得很低,因此遠看都好象沒有腦袋似的,他們嚮暗處
跑去,想追上自己的人,一邊大聲呼叫和哭泣着。
幾乎沒有人對他們開槍,誰也不去追趕他們。
遠處的草垛騰起烈焰,各種顔色的信號彈竄上天空,象是不合時宜地放起了絢麗的節日
焰火。然而那裏卻有人要喪失生命,有人要緻殘終身。而這裏的一切都靜俏悄地。那些彈
坑、履帶的痕跡、毀壞的坑道和死者的軀體都被大雪覆蓋起來了。在燃燒的火箭炮車上不時
還有槍彈和手榴彈在爆炸,發燙的彈殼從被煙熏黑的炮車上散落下來,在雪地上冒着煙,
出噬噬的響聲。戰壕上面矗立着被擊毀的坦剋,它的軀殼已經冷卻。傷兵們為了躲避寒冷和
槍彈紛紛嚮它爬去。一個胸前挂着急救箱的陌生姑娘正在給他們包紮,她的軍帽已經丟了,
手套也不見了,盡對着凍僵了的雙手哈氣。姑娘那頭修剪得短短的頭髮上蓋着一層雪花。
姑娘在執行自己的任務。而每個人都應該完成自己的任務,要強迫自己,要剋服那種因
短暫休息而造成的疲憊感。在夜戰裏,在前綫的被破壞的地段上,這種疲憊感是特別犯忌
的。必須檢查全排的狀況,以防敵人捲土重來,並準備好通訊聯絡。準尉已經忙中偷閑點上
了煙,他把捲煙握在空心掌裏吸着,免得捲筒裏的煙葉被風颳走。他不時對那輛坦剋的軀體
望上一眼,它陰森森地、一動也不動地矗立着。裝甲板的接縫和炮管中都嵌滿了白雪。
“把煙給我!”鮑裏斯伸出手去。、
準尉沒有把煙頭遞給中尉,而是先從懷裏掏出排長的手套,然後拿出煙袋和捲煙紙,看
也不看地遞了過去。鮑裏斯為捲煙忙碌了好一陣子,用手粘,用舌頭舔,最後好不容易捲成
了一支鼓鼓囊囊、濕漉漉的煙,費勁兒地剛點上,就咳嗆起來。
“你這一手幹得漂亮!”準尉莫赫納柯夫朝着坦剋點了點頭。鮑裏斯有點不敢相信地望
着那個被製服了的龐然大物;這麽個大傢夥卻毀在一個小手雷上!就憑那麽一個小小的人!
排長的聽覺尚未恢復過來,嘴裏面還盡是嘰嘰咯咯的砂土,加上現在又塞了一嘴的煙未,他
咳嗆着,吐着唾沫,衹覺得腦袋抽痛,好象在舊軍帽的上面出現了一道道的光暈,眼裏直冒
金星。
“把傷員……”鮑裏斯摳了摳耳朵。“把傷員集中起來:要不都會凍死的。”
“給我!”莫赫納柯夫拿掉了他的煙捲。“不會抽煙就別裝熊!”他把煙頭扔到雪地
裏。伸手抓着排長的帽於,把他拽到身邊。“該走了!”
鮑裏斯重又用手指摳起耳朵來,想掏出裏面的砂土,準尉雖然就在他身旁大聲喊叫,但
他覺得這聲音總象是從水裏或是從深坑裏傳出來的。
“有東西……裏面有東西……”
“能活下來就算你命大!有誰象你那麽扔手榴彈的!”
莫赫納柯夫的背上、肩章上都沾滿了髒乎乎的雪泥,短大衣的領於撕開了一大半,迎風
擺動着,上面一片血肉模糊。鮑裏斯眼前的一切都在搖晃着。這個悄然無聲擺動着領子也好
象一塊木板在拍打着他的腦袋。鮑裏斯一面跑着,一面抓起沾着焦煙和火藥味的雪塊吃着,
肚子的感覺倒還不太涼,衹是內臟似乎給紮了個通透。原本堵在那裏的嘔吐感覺稍稍緩解了
一點,接着似乎凝成一團轉移到了胸口。中尉開始加快了呼吸,大口大口地、暢快地吸着
氣,涼氣好象直鑽到腸子盡頭。他開始對周圍的聲響有了知覺:聽到了寒風的呼嘯,傷員們
的呻吟和遠處戰鬥的轟隆聲,本來猶如飄渺夢境的眼前景象都變得清晰可辨起來,他終於恢
復了清醒的意識,不再神志不清地看待周圍事物了。
被擊毀的坦剋敞開着艙口,大雪在它上面飛旋着,坦剋冷卻了下來,透體冰涼,發動機
馬達的罩殼上密密層層地長出了雪白的冰針。鋼板爆出的聲響十分刺耳,叫人牙齒發酸。一
半埋在雪裏的坦剋已經不成模樣,不會令人望而生畏了。準尉看到女衛生員沒有戴帽子,就
把自己的帽子脫下來,隨便地往她頭上一磕,輕輕地拍了一下帽頂。姑娘對莫赫納柯夫連瞅
都沒瞅一眼,衹是稍稍停了停腳步。她把兩手伸進凍得皺皺巴巴的坎肩裏,伸進敞着須子的
軍上衣裏面,藏在胸前取暖。
鮑裏斯·柯斯佳耶夫排裏的兩名戰士卡雷捨夫和馬雷捨夫把傷員拖到坦剋邊上避風。
“都活着呀!”鮑裏斯叫了起來。’
“您也活着呀!”卡雷捨夫也十分高興,他的大鼻子使勁兒地吸了一口空氣,竟把係帽
子的帶子也吸進了鼻孔。
“可我們的機槍被打壞了!”馬雷捨夫一半象是匯報,一半象是認錯。
莫赫納柯夫爬上坦剋,把挂在艙口的、還沒有變硬的軍官屍體推進了座艙,死屍咕咚一
聲象是掉進一隻空桶。準尉為了以防萬一,端起不知從哪兒搞來的自動步槍往坦剋裏掃了一
梭子,用手電照了一照,跳回雪地上說道:“當官的全死在裏頭了:滿滿的一艙!想得倒真
美!叫當兵的衝在前頭當炮灰,自己躲在裝甲車裏……”他俯身對女工生員問道,“綳帶夠
嗎,醫生?”姑娘對她揮了揮手作為回答。排長和準尉挖到了一根電綫,就順着電綫找去,
但隔不多時就從雪堆裏拖出一個衣服破爛的人,後來找到通訊員的掩體就全憑揣度了。通訊
員是被坦剋碾死在掩體裏的。還有一名德國軍士和他一起被壓死。報話機被碾成了碎片。
尉撿起了通訊兵的帽子,在膝蓋上磕掉了帽子裏的雪,就戴到了自己頭上。帽子顯得小了
些,緊緊地綳着,勒得準尉寬大的額頭都發白了。帽子浸透過汗水,上面的人造毛都趕氈
了,一小球一小球的象是灰色的鋼渣,可能也正因為這一點,那黑乎乎的、冰涼的舊帽子上
的一枚紅星纔顯得格外豔麗,顯得特別喜氣洋洋。那還是不久以前,約摸一個星期以前的事
兒了,步兵連裏發下了嶄新的、“真正的”紅星,不再使用戰士們自己用罐頭鐵皮上造的紅
星了。通訊兵那僅存的一隻手掌裏還緊握一根鋁製的倒刺釘,德國人用這種釘固定帳篷,而
到了我們的電話兵手裏卻用來接地綫。德國通訊兵配備有彎把的電工刀、地綫、尖口鉗和其
它一應俱備的工具。我們的戰士們卻用雙手、牙齒和莊稼漢的機靈勁兒代替了這一切。看來
通訊兵是在德國軍士撲到他身上的時候用倒刺釘把他捅倒的。後來是坦剋的履帶把他們一起
碾死了。中尉背過身去迎着寒風眨了眨眼睛,竭力想控製住嘴唇的顫抖,想記起通訊兵的姓
名,但是他想不起來,因為這名通訊兵是從連裏派來的,哪能記得住全連那麽多人的姓名
呢!連裏有很多通訊兵,他們在步兵裏都呆不長,犧牲得很快。中尉幹咳了幾聲,回轉身來
卻看到在被坦剋碾死的通訊兵和德國軍士躺着的地方壘起了一個小小的墳堆,原來是準尉用
氈靴把和着泥塊的雪堆到了屍體的上面。現在他正歇着,用短大衣的領子擦着臉,一邊往外
吐着掉在嘴裏的頭髮,一邊警覺地環顧四周的狀況。
在排的陣地上留下了四輛被擊毀的坦剋,在它們的周圍東倒西歪地躺着一具具埋在雪裏
的屍體。那些胳膊、大腿、步槍、保暖壺、防毒盒、打壞的機槍、還在冒着濃煙的“喀秋
莎”凌亂地戳起在雪地裏。大雪覆蓋的睏野上彌漫着硝煙。“聯絡一下!”耳朵還不太好使
的中尉用指尖上結冰的手套擦了擦鼻子,嘶啞地喊道。
準尉把手套在自己的額頭旁揮了一下,意思是說:懂了。他朝坦剋殘骸的方向點了點
頭,嚮中尉示意,那裏正不斷有人聚攏過來。準尉自己走過去把排裏剩下的戰士集合起來,
吩咐他們從蓋滿了雪的避彈壕裏把彈藥箱挖出來,用鐵鍬清理單人掩體和火力點;他派了一
個比較機警靈活的戰士去找連長,如果找不到連長就直接找營長報告情況並接受命令,說不
定還能搞到點吃的或者喝了能暖和身子的東西。
戰士們從壞坦剋裏搞到了一點汽油,把它潑在雪上,點起了火,把那些打壞了的步槍、
自動步槍的槍托和形形色色的戰利品統統扔進去,燃起一堆篝火。女衛生員烤了一會兒手,
把身上拾掇了一下。準尉給她拿來一副軍官用的毛皮手套,又給了她一支煙。女衛生員坐在
篝火旁的通訊兵用的電綫木軸上,閉上了眼睛,不緊不慢地抽着煙,不知是在想什麽,還是
暫時擺脫了一切思緒在打盹。她連眼睛也不睜開要求給她再捲一支煙,點着以後,重又呆住
不動了,衹是輕聲地和準尉交談了一兩句話。
準尉爬上坦剋,用手電照了一下象墓室一般冰冷的座艙。鮑裏斯又一次感到很驚訝了,
那些老戰士能那麽快融洽相處,而且不消幾句話,甚至完全不說一句話就能相互理解。好象
他們之間有某種內心的默契和心靈相通之處。他們也是一模一樣普普通通的人,有胳膊有
腿,挨凍的同樣是血肉之軀,經受一樣的傷痛和苦難,但他們總好象是另一種類的人,他們
自行其是,有着非常復雜的道德觀念,而且使用他們自己的、不易為局外人所理解的語言,
這種語言不消多少詞彙,卻能囊括戰爭所必需的一切意思,而且用戰壕生活的標準來看有着
極其崇高的涵義,而就理解這種崇高的涵義和領會戰爭中某種簡單和重要的道理來說,這些
久經沙場,浴血奮戰過的老戰士們相互間竟那麽親密無間。俗話說:“戰死的一個頂得上活
着的兩個”對照這些老兵,不要說講這種話,就是想一想也叫人臉紅!這話是不該講的。鮑
裏斯經歷了這一切,早就不那麽想了,人可不是手裏玩的紙牌,皇帝吃皇后,愛司吃皇帝,
一目吃一目……在戰場上他不止一次地經歷過那種時刻,當時他想,如果換一個時間、地
點、條件,他要對所有的老戰士脫帽致敬,這些老戰士輾轉戰場已經第三個年頭,哪怕是機
器也該用壞了,應該報廢回爐了。他首先要對這一位疲憊不堪的姑娘鞠躬,這一位手指象男
人一樣被熏得發黑,耳朵裏滿是髒土的、臉上一塊塊青紫、眼泡浮腫、嘴唇被煙草熏得發黃
的姑娘,連年齡也叫人難以判斷,也許是十九歲,也許是三十上下了。
“有……啦……”準尉在坦剋裏大聲喊叫着。這叫聲就象是從地獄裏傳來似的。鮑裏斯
甚至顫抖了一下,但姑娘卻依然坐着,毫不動彈,衹是對着那即將熄滅的髯火越來越低地垂
下了頭。
莫赫納柯夫一面把鋁製的水壺搖得晃蕩響,一面鑽出了坦剋。大傢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
上。
“傷員每人一口!”莫赫納柯夫斷然宣佈,“還有……給醫生留一點!”他對女衛生員
擠了擠眼。
她接過水壺,擰下蓋子,倒了一點酒在蓋子裏,聞了一聞,用舌頭嘗了一下,這纔把水
壺對着傷員們一張張象雛鳥待哺似地張開着的嘴巴裏挨個兒倒進幾口燒酒,一名燒傷了的
“喀秋莎”炮手大聲叫喊着,他那發白的眼睛什麽也看不見。姑娘小心翼翼地往炮手燒得腫
脹出血的嘴裏滴了點酒,但是他嗆着了,酒從嘴裏噴了出來;她惋惜地搖了搖頭,在他面前
愣了一會兒神。炮手重又尖聲嘶叫起來,聲音揪人心肺,毅裂的嘴唇裏血流得更多了。
一個腿部受傷的戰士請求姑娘把躺在他身旁的德國兵屍體搬走,屍體有一股陰冷的寒
氣。大傢把德國鬼子已經發僵的屍體推出戰壕,把其餘的屍體也都推到兩旁,拖出戰壕,
且用帆布篷給傷員們搭了一個遮棚,四角都用步槍槍管插住。這一陣子活兒使大傢感到暖和
了一點。帆布篷在寒風裏象鐵皮似地啪啪作響,傷員們凍得牙齒直打戰。風灌進坦剋座艙,
發出回蕩的聲響。那個炮手,當他叫得筋疲力竭的時候,就暫且安靜一會兒。但過一會兒又
發出絶望的尖叫,凄厲刺耳,他在痛苦中掙紮。
“老弟,你這是怎麽了?你怎麽了?”戰士們不知道怎麽才能安慰他。“你喊叫有什麽
用呢?”
但是誰的話他都聽不見,於是戰士們也竭力裝作什麽也沒有聽見的樣子。戰士們一個接
一個被派到營室去聯絡,但是一個人也沒有回來。女衛生員把鮑裏斯叫到一邊。她把鼻子縮
在凍得綳硬的坎肩領子裏,踢動着穿着氈靴的雙腳,兩眼望着中尉手上的破手套。鮑裏斯猶
豫了一下,脫下手套,彎身把它們戴到一個傷員十分樂意地伸出來的手上。
“傷員都會凍壞的!”姑娘重又闔上了腫脹的眼皮。她的臉、嘴唇都浮腫了。頗有血色
的臉頰上就象撒了一層糠皮。由於寒冷、嚴凍和骯髒皮膚裂開了好多口子。被燒傷的炮手抽
泣着,但好象嘴裏噙着奶頭入睡似地,發出的聲音已經含糊不清。坦剋座艙裏依然風聲呼
呼,篝火即將熄滅,在積雪化開的地面上衹剩下星星點點的火光。,
鮑裏斯把雙手籠在衣袖裏,歉疚地低下了服睛。
“你們的醫生在哪兒?”姑娘問道,眼皮也沒有擡。
“打死了。”
炮手不作聲了。姑娘費勁兒地擡起眼皮,眼眶裏貯滿了淚水,使視綫都模糊了。她精神
緊張地等待着炮手會大聲喊叫起來,鮑裏斯看出了這一點,他擔心她自己會大聲叫起來,不
能自製。但是她沒有大叫,控製住了自己。噙在眼裏的淚水叉倒流了回去。”
“我該走了。”姑娘哆嗦了一下,又站了幾秒鐘,側耳聽了聽。“我應該走了”。她又
補充了一句,好像在給自己鼓氣,就朝戰壕的胸墻上爬去。
“派個戰士……我給您派個戰士。”
“不用了。”已經是從遠處傳來她的聲音,“人那麽少,萬一有個什麽……”
鮑裏斯也爬到了戰壕上面。他用顫抖的手擦掉眼角上凍硬的眼屎,竭力想看清黑暗中姑
娘的身影,她身上那件坎肩單薄得處處都透風,但是周圍已是杳無人影。斜風裹着大雪,雪
片越纏越緊。鮑裏斯估計暴風雪很快就會停止,因為雪越下得緊,風就越颳不進。他回到坦
剋旁邊,背靠着履帶站了一會兒。
“小卡雷捨夫,把能燒的都找來升火!”中尉臉色陰鬱地命令道,又輕聲地補充了一
句:“把死人身上的衣服都剝下來,蓋在他們身上。”他用眼光指着傷員們說道。“再給我
找副手套來。準尉,戰鬥警戒怎麽樣了?”
“都佈置好了。”
“要到炮兵那兒去一趟。也許他們的通訊聯絡沒有斷,最好能再搞幾箱彈藥來……”
準尉不很樂意地站起身來,把短大衣裹得緊一些,然後慢吞吞地朝大炮那兒走去。這些
大炮在夜裏曾經頑強地參與了戰鬥。隔了不一會兒他就回來了。
“衹剩下了一門大炮和四個人,也都受了傷。炮彈沒有了。箱子還有不少。”莫赫納柯
夫把短大衣領子上的雪拍掉,這時他卻驚奇地發現領子撐開了。“是不是要下令讓炮兵們到
這兒來?”他一邊用別針把領子別住,一邊問道。
鮑裏斯點了點頭。又是馬雷捨夫和卡雷捨夫這兩名沒有受傷的戰士跟着準尉走了。其餘
還能動彈的人就跟在他們後面去拖箱子來升火。大傢把受傷的炮兵轉移到戰壕裏來,傷兵們
見到篝火、見到人,都高興起來了。但是炮長不肯離開火力陣地。他要求把打壞的大炮留下
的炮彈給他送去。
這樣,就在沒有通訊聯絡的情況下,光憑耳朵聽、鼻子嗅,他們堅持到了天明。這期間
曾經有一些迷了路的德軍殘部象幽靈鬼怪似地在夜色裏出現過,但當他們一看見俄國人,看
見擊毀的坦剋和冒着煙的汽車就趕緊溜走,在籠罩一切的昏暗的雪夜裏消失得無影無蹤。到
了早晨將近八點的時候,後面的榴彈炮停止了轟擊。左右兩翼的大炮都沉默了。前沿的那門
火炮響亮地發射了最後一發炮彈,也沉寂了下來。炮長也許把所有的炮彈都打完了,也許是
已經犧牲在他的炮位上。在下面,好象就在腳下的山𠔌裏,有兩門迫擊炮怎麽也不肯停下
來,不斷地轟擊着。而在昨天傍晚時分,這兩門迫擊炮還象砍伐場上的兩個樹墩矗立在雪地
裏毫無動靜。大口徑的機槍斷斷續續地吼叫着,步兵慣用的各種火器交熾成一片混雜的聲
響,打得火光迸射,子彈亂飛。
這時重型火炮嚮着肉眼看不到的遠方目標轟擊起來,聲如雷嗚,驚天動地。
步兵們肅然起敬,一下子都停止了打槍。前沿陣地各個火力點也自慚形穢地陸續停止了
射擊。甚至連那兩門迫擊炮把幾發炮彈送進了冰天雪地之後,也停止了發射。看來它們也明
白:既有鐵匠打鐵,何用蛤蟆插手。
這種罕見的巨型大炮,據行傢們說,它們的炮管裏可以鑽一個人進去還綽綽有餘!他們
在運行時所消耗的燃料要比作戰時消耗的火藥和炮彈還要多。現在它打了一陣漂亮的、組織
得很出色的排炮,把疲憊地沉浸在夜色裏的周圍地帶震醒以後便高傲地保持沉默了。但從遠
處還久久地傳來大地的震顫。而戰士們腰帶上從昨晚起始終空着的飯盒仍然不斷叮當作響。
空氣和雪都不再顫動了,人的雙腿和腿下面的地面的顫慄也終於停止了。雪花還在往下
飄落,粘乎乎地已經沒有勢頭。它歡快地飄着,密密層層,好象在大地上空懸着一張雪幕,
它結聚着,似乎在等待某一天在這人間下界不再有這兵刃之災。
周圍靜悄悄。靜得使有些戰士從雪地裏伸出頭來,不敢相信地環視四周。
“結束了?!”
“結束了!”中尉真想滿滿地吸一口氣,然後放開喉嚨回答,但是遠處重又傳來噠噠的
機槍聲,這機槍好象在廣阔無垠的夜空裏撒下了無數的螢火蟲,山𠔌裏的迫擊炮也瞄準目標
轟擊了幾下;似乎在天的盡頭,在另一個更加漆黑的、深不見底的夜空裏又爆發出一柱巨大
的火光,在天空中散布開來,看來這是遠射程大炮打中了運送燃料的列車,或是打中了一個
彈藥倉庫。
“這回可叫你結束了!”中尉輕聲自語着。這時他腳下的大地抖動了一下,傳來的不是
密集成一大片的,而是持續的,拖長的爆炸聲,而天際的火光開始掉入那另一個夜空裏。
“全體各就各位!檢查武器!”中尉大聲地喊了起來。這使所有的人都感到突然,連他
自己也是同樣感覺。他目不轉晴地望着那片低低落到地面上的炮火。它一着地就在廣阔的地
帶上激起一片白色的火苗,好象有誰把無數的巨石丟進了火海。“……阿……那……
夫……!……阿……那……夫……!”中尉聽到喊聲不覺一凜。
喊聲越來越近。
“……阿……那……夫……”
“好象在喊您!”帕甫努季耶夫竪起他那薄薄的、靈敏的耳朵聽着。他過去是西伯利亞
一個國營的糧食農場的消防隊長,而現在是步兵排的列兵。他不等排長的允許就大聲喊了起
來。“哎……哎……”帕甫努季耶夫想叫上幾聲來暖暖身子。
他剛剛喊完和停止蹦跳,雪地裏就跌跌撞撞跑出一個手拿卡賓槍的士兵。他咕咚一聲坐
倒在一輛坦剋旁邊,大雪把這輛坦剋埋得衹露出了炮臺。他坐了一會兒,喘過氣來,競在身
予底下摸到了已經全身冰涼的炮手。他挪開身子,用軍帽的裏層擦去臉上的泥污。·
“唉!讓我到處找!你們為什麽也不答應一聲?”
“你應該要先報告……”鮑裏斯把嘴一撇,把雙手從衣袋裏抽出來。
“我還以為您是認識我的呢!我是連部的通訊兵,”來人一面抖落手套裏的雪,一面頗
感驚奇他說道。
“你本該先說明這一點。”
“德國人全部被殲滅了,你們卻還在這裏坐着,什麽也不知道!”通訊兵急急忙忙他說
道,一心思打破他自己造成的尷尬局面。
“閑話少說,”準尉莫赫納柯夫打斷他的話頭,“既然這樣,有什麽戰利品招待招
待!”
“我是說,營裏要您去一趟,中尉同志。看來是要派您當連長。友鄰部隊的連長犧牲
了。”
“這意思是我們還得留在這兒,”莫赫納柯夫蹙起了眉頭。
“你們是得留在這兒。”通訊兵把煙包遞給莫赫納柯夫,“喏,我們這自製的煙葉,是
中吃不中看!可比那繳來的強。”
“我說喝酒好,他說看戲樂,真是牛頭不對馬嘴!”準尉吐了一口唾沫,“我們在這兒
熏飽了,什麽煙也不想抽了……你沒看見一個姑娘嗎?”他還是接過了煙包,一面捲着煙
支,一面打聽道。
“沒有。怎麽啦,她走了?”
“走了,走了……這姑娘說不定凍壞了……”莫赫納柯夫用責備的眼光掃了一下鮑裏
斯,“放她獨自一人走了……”
鮑裏斯把一雙瘦小的,滿是黑油的手套費勁地套到手上,這大概是從犧牲的炮手手上拿
下來的,他紮緊了腰帶,壓低着嗓子說道:。
“我一到了營部,第一件事就先派人來接傷員。”他很不好意思:他竟會因為能離開這
裏而喜形於色,於是他掀開罩着傷員們的帆布篷,又大聲補充了一句,“弟兄們,要堅持住
呀!”
“看在上帝份上,中尉同志,想想辦法。太冷了,受不了啦……”
鮑裏斯和什卡利剋在看不清道路的雪地上艱難地走着,全憑那通訊員的嗅覺,然而他的
嗅覺卻十分糟糕。他們迷了路,好長時間就在田野上轉來轉去,走到了山𠔌裏迫擊炮手那
兒,迫擊炮手以為他們是走散的德國鬼子,差點沒把他們全報銷了。
通訊兵為自己辯解,抱怨道:
“應該就在附近,根本不會遠的……這是在迷惑我們,他在迷惑我們!……”
“他是誰?”鮑裏斯腦裏出現了一個荒誕不經的猜想,突然停住了腳步。“難不成有鬼
了?”
“還會有誰呢?”通訊兵連說話也放低了聲音。“是他,就是他!這狗東西!……”
鮑裏斯已經不止一次想大聲呵斥通訊員,如果通訊兵的帶路終於使他們碰上德國鬼子,
他簡直會把通訊兵槍斃掉的。但他忽而又淡漠地笑了:這真是天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一個十
十足足虔誠迷信的西伯利亞人也真夠意思,竟能在這樣的彌天浩劫裏還相信着那些神鬼法
道,和這一場戰場上的大屠殺相比,這些神鬼法道簡直是可笑之至,孩子氣十足。
“我說,你這個見神見鬼的通訊員,最好還是想一想,當時風是往哪個方向吹的,是吹
在背上,吹在腮幫子上,還是吹在鼻予上?”
通訊兵思索起來。
“好象是從河口方向吹過來的?……好象就吹在後腦門上。可這有誰弄得清楚呢?亂吹
一氣,就這麽回事!……”“是從河口方向吹過來的?從河那邊?還是從山𠔌裏?從林子裏
颳過來的?”
“好象是從林子裏吹過來。好象還挺溫和,夾着一股針葉味兒。是這樣:沙……
沙……,可能是樹林子在響,也可能是……他呢?”
“這個‘他’是指誰呀?”
“是誰,是誰?不是說過了嗎?老提他,而且那麽大聲地嚷嚷,他可要對你……”
“你真活見鬼!那邊還有傷兵等着吶!人們在死去,而你呢?!”
什卡利剋聽到中尉駡人,差一點跌倒在雪地裏,這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的。
“你自己說的:德國人全被消滅了,攆走了,什麽妖魔鬼怪都沒有了!”鮑裏斯全力剋
製着自己,繼續說道。
“好吧!你就說吧!”通訊兵心裏很不以為然,“真是初生犢兒不怕虎,我這一輩子可
吃了這些鬼怪不少苦頭……”然而這一場呵斥對這個西伯利亞人,就象對西伯利亞的馬那
樣,真起了點鎮定作用,他的頭腦開始清醒起來,東摸西摸地最後總算摸到了連部的駐地。
但是那裏除了一名因為聽電話凍壞了耳朵的怒氣衝衝的通訊兵以外,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
他把身子裹在一件帆布鬥篷裏獨自坐在那裏,就象一個坐在沙漠裏的遊牧的阿拉伯人。他一
個勁兒地咒駡戰爭,咒駡希特勒,特別是駡他的一個同伴,那個人在中間站睡着了,通訊兵
已經在報話機裏放好了蓄電池,準備用蜂音器把他鬧醒。
“嚯!又來了幾個夢遊病人!”通訊兵狠聲狠氣而又揚揚得意地對鮑裏斯和他的隨從打
起招呼來,手指卻依舊按着嘟嘟直響的蜂音器。“是柯斯佳耶夫中尉吧?”在得到肯定的回
答後,他嘟噥了一句:“為什麽不上午趕來?!”他按了一下話筒上的鈎鍵。“我可要走
了!你嚮連長去報告吧!要密碼?去你的吧!還要什麽密碼!我都快纍死了……”通訊兵不
絶口地駡着,關掉了電話機。“好,瞧我收拾他!好吧!瞧我收拾他!”他說了一遍又一
遍,從屁股下面抽出當坐墊的小鍋,啊晴叫了一聲,瘸着坐得麻木了的雙腿在雪地上走着。
“跟我來!”
通訊兵收着電綫,把綫軸搖得嘎嘎直響,不時地把戳起的綫頭纏進綫軸的縫隙,他一副
惡狠狠的樣子盯着前面中間站的方向走去,他就想美美地出一口惡氣,如果那個同伴沒有凍
死,非踢他一腳纔解恨。
**
連長的宿營地在河的對岸,住的是村子邊上的一個澡堂,澡堂是那種石砌的爐子,不帶
煙囪,這種澡堂在烏剋蘭是很少見的。連長菲利金是檄米列欣的哥薩剋人,和鮑裏斯是軍校
的同學,這個成為衆人笑柄的姓氏①,完全不符合他好鬥的性格。他殷勤地,甚至殷勤得有
點過份地歡迎自己屬下的排長。
“這裏真是俄羅斯風味!”他快活地大聲說道。“地地道道的澡堂!鮑裏亞②,咱們來
洗個澡吧,熏熏蒸氣!……”他因為打了漂亮仗,十分興奮,也可能是因為喝了點酒的緣
故。-----------------①俄羅斯民間故事裏“菲利金的文書”指文字不
通、形同廢紙的文件。③鮑裏斯的愛稱。
“這纔叫戰爭哪!鮑裏亞!這不是戰爭,簡直是一塊爽口的辣薑!德國鬼子投降時,黑
壓壓一片,簡直象烏雲那樣,一大片!我們自己呢?”他啪地一聲打了一個響指,“第二連
幾乎沒有什麽傷亡,總共纔少了十二名,就是這些人說不定在哪裏逛蕩或者正和烏剋蘭婆娘
們在睡覺呢,這些該死的東西!連長死了,這些斯拉夫人得有人管呀……”
“我們可打得夠慘的!半個排都傷亡了。傷員得運出來。”
“我還以為你們沒碰上戰鬥……在一旁待命……”菲利金發窘了。“但終究把敵人打退
了!”他很快又興高采烈起來,俯身到一隻細頸的瓦罐上。他的呼吸也急促了。他晃了晃腦
袋:“哦,好酒啊!真叫人喜歡!雖然你挨了凍,可我不給你喝了。傷員我們會去運的。車
輛不知道在哪兒。我非狠狠揍他們的臉不可!鮑裏亞,你先走開一會兒……我知道,我知
道,你喜歡自己的排。我知道,你生性謙虛。但是營長下了命令,就衹能這樣了,不要再固
執了!來,你看看這個!”菲利金打開軍用皮包,用手指點着地圖。他的手指肚凍得都脫了
皮,腫得圓圓的、發紅的指尖象一段小蘿蔔。“情況是這樣:村子是我們占領着,但村子後
面,山𠔌裏,以及村子和小鎮之間的田野上集結着大批敵軍。眼下的任務是要消滅他們。德
國鬼子已經沒有技術裝備,幾乎已經彈盡糧絶,已經奄奄一息了,可是天知道!他們還在拼
命掙紮。現在要做的是讓莫赫納柯夫把全排撤下來,而你要把部隊壓過去,選擇地形,準備
戰鬥。我馬上把第二連給你調過來。暫時你衹能帶領你手頭有的人作戰。說不定還來不及提
升你的職務,這場混亂就會結束,那你還有機會和你心愛的排待在一起……”
“你說得可真輕鬆!”鮑裏斯不欣賞排長說話的腔調,他有氣無力地嘟哦了一句。“你
得把傷員撤下來!派個醫生去!把這酒給他們,”鮑裏斯指了指那細頸的瓦罐。
“好吧,好吧!”連長擺了擺手,“傷員歸我管,我來管。”他開始往什麽地方打起電
話來。鮑裏斯趁着一陣嘈雜的當口,幹脆利索地拿過酒罐子,笨拙地抱在胸前走出了澡堂,
他把酒罐子交給了什卡利剋,命令他趕快把全排拉過來。
“留個人照看傷員,篝火要燒好,”他關照着。“可別迷了路。”
什卡利剋把酒罐塞進一個袋子裏,把步槍往肩上一背,遲疑了一下,嘆着氣,——單身
一個人上前沿陣地去,他有點兒害怕了,但等了一會兒,排長沒有再說什麽,衹得舉手敬了
個禮.很不高興地穿過菜園子走去。
破曉時分,但說不定是暴風雪減弱了,天顯得亮堂了一些。田野裏有些地方還會偶爾掀
起一層雪浪,順着地面颳過去,但是顯得軟疲疲地,沒有多大勢頭,而且就在田野裏飄散成
白色的潮濕的雪未,冰涼的粒子,象是碾碎的玻璃屑。山𠔌來風颳到村子邊已經減弱,沒有
多大力量,衹不過能吹得煙霧裊裊擺動,把戰爭劫火的餘燼吹得紛紛揚起而已,它已經不會
狂吼,無法在火場下肆虐,也無力再捲起屋頂了。
村莊埋在雪裏,衹露出煙囪。房屋附近停着打開艙蓋的德軍坦剋和裝甲運輸車。其中有
幾輛還在冒着淡淡的煙,馬路當中一輛被炸的小轎車趴在那兒,活象一隻癲蛤蟆,從裏面流
出暗紅色的血,染髒了一大塊土地。四周處處是彈坑和爆炸掀起的土塊。甚至連房頂上也掉
落了泥上。籬笆都倒塌了,農捨和棚屋都給坦剋撞塌了,被炮彈炸毀了。燒毀的房捨前後的
菜園裏的雪都融化了,一派無人照看的、光禿禿的衰敗景象。地上露出幾棵圓圓的菜莖,稀
稀拉拉的,活象死人嘴巴裏的牙齒。成群的烏鴉出現在山𠔌、村莊、田野的上空,它們默不
出聲地專註着目的物,不斷地盤旋着。田野還籠罩在霧氣裏,周圍顯得有些與世隔絶的樣
子。
一隊服裝破爛的士兵用撬棒把汽車從馬路上移開。他們象放木排似地吹喝着,“喔……
嗬……嗨……育……再來哦嚯!”近旁一輛集體農莊的破拖拉機正在忙碌着,煙筒裏噗噗地
冒着煙,車上全部金屬部件都會發出聲響,它在幫助士兵們清除道路,收拾戰利品。一會兒
把汽車拴在牽引索上拖去,一會兒又用車頭把大車推跑,而性格最快活,幹活最起勁的是拖
拉機手赫維道爾·赫沃米契,他因心髒病沒有被徵去當兵,但是他在這裏自動參加了戰鬥,
不顧心髒有病,當過遊擊隊的聯絡員,並且說他的心髒已完全不痛了。他把拖拉機藏在樹林
裏,堅信我們的部隊會打回來的,到那時拖拉機還能為前綫和農莊服務。
赫維道爾·赫沃米契就象他的拖拉機那樣,全身的零部件都會叮當作響。貼身的襯衣上
直接就罩了一件破坎肩,腳上一雙破爛不堪的鞋子全靠包腳布纏在腳上,烏黑鋥亮,浸透了
黑油。赫維道爾·赫沃米契的嘴唇發紫,吸氣時喉嚨有點痙攣,因此人們很快就把他從駕駛
室裏硬拽下來,得給他吃一點,更重要的是讓他穿得象樣些。德寇殺了他全家,房子也燒光
了,因此他决不肯穿戴德國鬼子的東西。後勤兵給了他一雙鏜過底的氈靴、一件前襟打過補
釘的軍便衣、包腳布、軍帽和舊大衣。
赫維道爾·赫沃米契高興極了。由於激動,他感到心頭一下子緊縮起來,於是捧了點雪
吃了;然後又換了雙鞋,完全穿上自傢軍隊的裝束,他把舊衣服團成一團塞進拖拉機的駕駛
室,來到非戰鬥人員跟前。
“小夥子們,這模樣兒不錯吧?”
所謂“小夥子”都是快五十的人了,他們說道:“帥極了!”
容光煥發,精神十足的赫維道爾·赫沃米契這時卻突然眨了眨眼睛,碎步跑到拖拉機後
面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他用手指拭着臉上的淚水,不無歉意他說道:“再也不哭
了……”
一間農捨的旁邊燃着一堆青火,一群上了歲數的收容部隊的戰士圍着篝火在烤火。俘虜
們也坐在篝火旁,怯生生地把手伸嚮火堆。
許多坦剋和汽車停在通嚮村子的大路上,象一條扯得斷斷續續的黑帶子。乘員都擠在車
旁跺着腳。車流人群的末端隱隱約約伸在遠處尚未消融的雪堆裏。赫維道爾·赫沃米契駕着
拖拉機從俘虜身旁馳過時,咋了一口,揚揚拳頭;我們的戰士竟然和這些不久前的敵人和平
共處,他對此很不滿意,就說:“你們怎麽連這點政治頭腦也沒有……”
**·
全排很快來到村子裏。戰士們立刻嚮那些有燈光的農捨奔去。準尉看到鮑裏斯目光裏無
聲的詢問,情緒激動地報告道:“那個姑娘,就是那個衛生員不知從哪兒搞來幾輛繳獲的大
車,把傷員全運走了。火箭手們和步兵不一樣,非常團结。”
“這就行了,很好。吃過了沒有?”
“吃啥?吃雪?”
“行啦,好吧,後勤部隊就會上來的。”
戰士們一路急行軍過來,身子暖和了,現在正動腦筋搞吃的東西。他們用鋼盔煮土豆,
啃着繳獲來的幹餅,有的已經多少解過點饞。現在來澡堂這邊看看,想見機行事。這時菲利
金來了,把所有的人趕開,沒頭沒腦地把鮑裏斯訓斥了一通。不過一會兒就清楚,為什麽他
要發這麽大的脾氣。
“澡堂後面去過沒有?”
“沒有。”·
“去看看!”
澡堂雖然好久沒有生火了,但仍然充斥着一股澡堂子的煙火味,一看見這個地方身上就
覺得癢癢。就在這澡堂後面。在一個用荊條編成的小棚蓋着的土豆窖旁邊躺着被打死的一個
老頭和一個老太太。他們是從屋子裏逃出來趕往地窖去。從各種跡象來看,他們在那裏已經
躲藏過不止一次了,而且待的時間看來都很長,因為老太太還隨身帶着一樹皮筐的食物和雜
色的粗毛綫。
這是炮火準備時的排炮把老倆口逼到了澡堂子後面,然後就在那裏把他們打死了。
他們躺着,雙方都想用身體掩護對方,老太大的臉藏在老頭兒的胳肢窩下面。兩人死後
還遭到彈片的襲擊,衣服都撕破了,他們倆穿在身上的打着補釘的坎肩都露了出來。
從樹皮筐裏有一團毛綫滾在外面,連着剛剛開始編織的一隻襪子的鬆緊口,上面還有用
發銹的鐵絲做的織針,老太太腳上穿着雜色毛綫織的襪予,而這一雙看來是她給老伴織的。
老人太穿着套鞋,用繩子係着,老頭兒穿的是一雙德國靴子,靴子被剪得亂七八糟。鮑裏斯
開始以為是德國靴子靴筒太瘦,老頭兒有病的腿無法伸進去,這纔把它剪了。但是後來發現
老頭開始是剪靴筒上的皮修補底掌,漸漸地連靴面的皮也無法幸兔了。
“我看不得……看不得打死的老人和孩子,”菲利金走近來低聲說了一句。“當兵的人
死了好象理所當然,可是看到老人和孩子這樣……”
軍人們臉色陰鬱地望着這一對老人:他們活着的時候大概也有各種生活經歷,也會吵
架,也會為了生活瑣事嘔氣,但死亡臨頭,卻相互忠誠地擁抱在一起。
無所不在的赫維道爾·赫沃米契趕緊告訴大傢,這兩個老人是在鬧災荒那年從伏爾加地
區逃到這兒來的,他們為集體農莊放牧牲口,一個牧人和一個牧女。
“筐子裏有凍土豆做的餅,”連長的通訊兵說道,他從死了的老太大的手裏拿下筐子,
把毛綫再纏上綫團。他纏完綫,停住了,不知道把筐往哪兒放。
“生前也都是安安份份的好人,”赫維道爾·赫沃米契長長地、疲乏地嘆了一口氣。
“他們相信上帝,而那些壞東西在腰帶上還寫着'上帝和我們同在’,卻殺死信上帝的
人……這是怎麽回事…”
赫維道爾·赫沃米契的聲調越來越高,便成了嘶叫,他感到了這一點,很有分寸地住口
不言了。
菲利金也長嘆了一聲,環顧周圍,找到一把鐵鍬,就挖起墳來。鮑裏斯也拿了把鐵鍬,
但這時走過來兩個戰士,他們雖然最不喜歡挖墳坑,而且恨透了在戰爭中幹這些活,卻從兩
個指揮員那裏奪過鍬來。
很快就挖好了坑。
赫維道爾·赫沃米契試着想把這一對男女牧人分開,但掰不開來,於是說他們本來也該
這樣,這樣更好,讓他們永遠在一起,不象他自己現在……
戰士們把這一對牧人放進坑去,讓他們的頭對着太陽升起的地方,把他們那痛苦的、失
去光澤的臉蓋上,老太太蓋的是她自己的一塊小頭巾,邊上還結着稀疏的流蘇,老人臉上蓋
的是那頂皺得象李子幹似的小皮帽。··
通訊兵把盛着食物的筐子丟進坑裏,開始用鍬填土。
大傢埋掉了這一對不知名的老人,用鍬把墳頭拍打結實,有一個士兵說這墳到春天會化
掉,因為土是凍着的,裏面夾着冰雪。但赫維道爾·赫沃米契擔保說:等老鄉們回到村子
裏,一定把這對老人重新安葬,那時所有的“本村弟兄都能各得其所”。
一個已經上了年紀的,身材瘦長的戰士蘭卓夫在墳前輕聲地、很在行地作了一番禱告,
誰也沒有因為這一點責備他:死者都是老人嘛!衹有赫維道爾。赫沃米契驚奇地盯住蘭卓夫
看着--一個紅軍戰士,卻會做禱告!赫維道爾·赫沃米契早已把禱詞忘了一幹二淨,年輕
時以無神論者自居,還總是嚮這兩位老人,這一對牧童牧女,作宣傳;要他們燒掉聖像。但
他們沒有聽他的宣傳……
牧童和牧女
(蘇聯〕阿斯塔菲耶夫著
夏仲翼譯
第二部
相逢
你感應到我的期待,
終於翩然降臨……
雅·斯麥裏亞科夫
戰士們喝着傢釀的白酒。
大傢喝得很急,一句話也不說,甚至等不得上豆煮熟。
他們用手指從瓦罐裏拿起酸白菜吃,嚼得咔嚓咔嚓響,咯咯地咽着,誰也不對誰望一
眼。
房屋的女主人名叫柳霞,她怯生生地望着戰士們這邊,不斷往爐於裏添洋槐樹的幹枝和
一把把稻草,急於想把土豆煮熟。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蘭卓夫,把稻草在地板上鋪
開,用手掌拍拍褲子,側身坐到桌子旁說:
“給我也來一點。”
鮑裏斯坐在爐予旁烤火,眼睛卻不朝在身旁忙乎的女主人身上看。
莫赫納柯夫準尉從地板上拿起一個德國酒罐,滿滿斟了一大杯,推到蘭卓夫跟前,努了
努嘴說:
“喝個痛快吧!夥計!”
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慌忙整了整軍服,象是準備往冰窖裏鑽似的。他痙攣地抽動
着肩膀,啜泣着把一杯酒喝光,接着呆呆地坐了好一會兒。最後總算緩過氣來,他用手指抹
掉了眼淚,凄惶地低聲說了一句:
“哦,……上帝啊!”不過他很快就不再感到拘束,活躍起來,想和夥伴們、和準尉說
說話兒。但是那些人就是不開口,衹是一個勁兒地喝酒。屋子裏連呼吸也越來越睏難了,香
煙味兒、滯留在空中的刺鼻的酒味,都好象是一種不祥的預兆。
“但願他們都快點醉倒吧,”排長惴惴不安地想道,“要不然真叫人擔心……”
“您也喝一點兒吧!”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對排長說道,“真的,喝一點兒吧,
好象,挺管用……”
“我等着吃東西,”鮑裏斯把臉轉嚮爐於,伸手在冒煙的爐臺上方烤着,煙囪通風不
好,好多地方漏煙。看來,這個傢裏好久沒有男的了。
排長覺得整個人有點頭重腳輕,從昨兒晚上起頭腦發暈。腦子裏嗡嗡直響,有一次他把
靴子搞壞了,弄得衹剩下了靴面和靴筒。他用鐵絲把它們綁在腳上,而等到再也無法穿着它
們走路的時候,他衹能從一名和自己戰士一起犧牲在山𠔌裏的、和他年齡相仿的中尉腳上扒
下了一雙靴子。他扒下靴於就穿上了,但是他開始覺得這雙靴子凍腳得利害。他很快就把它
們換掉了,他此時此刻的感覺就象整個人都呆在一隻從死人腳上扒下來的靴子裏。
“凍壞了吧?”女主人問道。
鮑裏斯用手掌擦了擦額頭,剋製着自己那種天旋地轉要暈過去的感覺,心裏還很清楚地
對她看了一眼。“想吃一點兒”他想說,可是沒有說出來,衹是神不守捨地望着鍋底的火
苗。被火光映照着的女主人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在她瘦小的臉龐上似乎還有什麽東西沒有
最後勾勒完成,它讓油燈或是農村的木柴熏得妍媛難辨了,現在顯露的衹有臉上的個別特
徵。女主人感覺到了他在註意地偷眼看着他,不禁咬住微微腫起的下嘴唇。她的鼻子很端
正,兩邊的鼻翼顯得很秀氣,衹是鼻子上粘着煤煙。一雙丹鳳眼,按照老百姓的說法,象兩
顆燕麥粒,蓋着彎彎的睫毛。當女主人睜開眼睛的時候,洋娃娃一般的睫毛底下會露出一對
烏黑的眼珠,神采飛揚。火光返照到女主人的臉上,因此一雙眼睛變得神秘莫測,變化多
端,一會兒黯淡下去,一會兒又明亮起來,它們好象是並不依賴臉龐而單獨生存着。但是在
這一雙奇妙的、好象是從另外一張要大得多的臉龐上移植過來的眸子裏,始終有一種無盡優
傷的表情。古代的畫傢就善於發現這種憂傷,並且把它形諸圖畫,因此他們所表現的女性能
夠傳之後世,超越時代,以她們的神秘氣質震動人們的心弦,而事實上和人心弦的正是一種
準確捕捉到的內心境界:善於不失自尊地獨自去承受痛苦,或是使其餘的人擺脫痛苦與煩惱
——這種內心境界,世人是看不見,也覺察不到的,衹有少數出類拔萃的人方能理解這種深
廣的女性的哀愁。
鮑裏斯常常會沉浸在美麗的遐想裏,但是女主人那種普普通通的舉止,譬如說臉上的那
點煙灰,特別是那不知所措的雙手,破壞了浮在他腦際的圖畫裏的形象。女主人老是想給自
己的雙手找到一個可以安放的地方,但是怎麽也找不到。
稻草都燒完了,洋槐樹的樹枝躺在那裏象一堆燒紅的鐵釘,散發出一股乾燥的熱氣。女
主人的嘴巴微微張開着,雙手不再慌亂了,眼睛凝視着虛空中的某個地方,看樣子衹要你一
碰她,她就會渾身顫抖,驚嚇得大叫起來,說不定會因此發生什麽倒黴事兒。
“大概煮好了吧?”鮑裏斯說道,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胳膊時。
“啊?”女主人猛地往旁邊一躲,“是啊,是啊,煮好了。該煮好了。”她定過神來。
“咱們現在來嘗嘗看。”她說話不是烏剋蘭發音。在柳霞身上,除了那一方紮得嚴嚴實實的
頭巾,還有縫着布帶予的圍裙而外,沒有什麽象烏剋蘭女人的地方。不過德國人在這裏害得
婦女都學會了把頭巾紮得衹露出一點兒臉,成天躲來躲去,每時每刻都膽戰心驚。
柳霞用火鉗把生鐵鍋挪到爐子邊上,伸出一個指頭往一個土豆上戳了一下一燙得直摔
手,趕緊把手指塞進嘴裏。
鮑裏斯不禁暗暗笑了,搖搖頭,好象是對她這小小的尷尬模樣表示體諒,事實上他也看
出了她大概也衹不過是一隻從外面飛來的小鳥,還沒有學會竈臺旁的活計呢。鮑裏斯用軍用
綁腿襯着端起鐵鍋,把水倒在屋角洗手架底下的木盆裏。一股發黴的木頭味兒隨着熱蒸氣直
衝鼻子。女主人從嘴裏抽出了手指,把手藏到了圍裙下面,看着鮑裏斯幹活,不知該怎麽
辦。
“這一回給我也來點酒!”中尉把鐵鍋放到桌上說道。“嗬!行啊?!”莫赫納柯夫驚
奇地大聲說:“你瞧着吧,等到戰爭結束,您和柯爾涅依可都要變成老手了!”準尉的嘴角
重又努了起來,這樣子就象一塊拉直了一頭的馬蹄鐵。
鮑裏斯甚至看也不着自己這個副排長。
“挪過去一點!”他在什卡利剋的腰。上捅了捅。
什卡利剋象被蜇着似地跳了起來,差點沒從長凳上摔下去。
“把個孩子灌成這樣!”鮑裏斯埋怨了一句,對誰也不看一眼。“請過來坐下吧!”他
招呼柳霞道,她背靠着正在冷下去的爐臺,一隻手還藏在圍裙底下。
“奧,您別……!您快吃吧!吃吧!”女主人不知為什麽慌張起來,不知所措地一會兒
摸摸頭巾,一會兒摸摸胸前。
“別這樣,姑娘,請不要拒絶!”帕甫努季耶夫拉起調門唱了起來,“請坐下,別瞧不
上大兵的粗飯,我們不會欺侮你的,我們……”。
“夠了!別說了!”鮑裏斯用手拍拍帕甫努季耶夫殷勤地讓出來的凳子,說道:“我請
您入座。”
“好的,好的!”柳霞見大傢一遍遍地請她,而且中尉好象對戰士有點生氣,她覺得不
好意思了。“我這就來,我去一會兒……”
她走進了那間整潔的房間,房門是用木板釘成的。一會兒出來時,已經拿掉了頭巾和圍
裙。她一條辮子盤在腦後,蒼白的臉上泛着一層淡淡的紅暈。她覺得在這一群渾身骯髒、衣
服破爛、脾氣不好的士兵中間,她顯得不調和了,因此非常不好意思。
“你們實在不應該在這個廚房裏下鋪的,”柳霞拘束他說道,她嚮鮑裏斯解釋說:“說
了那麽多遍,請你們到裏屋去住。”她對着那間整潔的房間擺了擺手。
“我們好久沒洗澡了,”卡雷捨夫說,他的老鄉和親傢馬雷捨夫又補了一句。
“非給您的屋子留下一堆戰地垃圾不可。”
準尉給大傢都斟了酒,也給柳霞斟了。開始碰起杯來,響起了一片洋鐵杯和鐵罐頭碰撞
聲音,其中也有唯一的一隻玻璃杯的清脆聲響,這是人們出於禮貌特意留給柳霞用的。她舉
着玻璃杯等了一會兒,以為排長會講點什麽。但他什麽也沒講,於是柳霞低下了眼睛說了起
來:,
“為了你們重又打回來……”她把頭朝爐子的方向扭了過去,“我們盼你們回來盼了那
麽久。那麽久……”她說得很輕,幾乎是在耳語,也許,也正因為這一點大傢覺得她的內心
深藏着痛苦,甚至還對什麽事感到內疚,她說到一半卻不言語了。戰士們不約而同地等着,
以為她馬上就會推心置腹把壓在心底裏的話都說出來,但是柳霞背過臉去,咬了咬嘴唇,竭
力剋製着內心的衝動,不顧一切地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這纔是咱們當兵的氣派!這纔說明是高興!”卡雷捨夫完全出於好心,隨便地說了一
句,好象是為了完全堵住能通嚮柳霞心底裏那巨大傷痛的道路,這種傷痛這兒所有的人都不
會願意去觸動,都害怕再提起這一切,因為他們自己就很想忘掉悲痛。卡雷捨夫用摺叠刀挑
了一塊美國香腸,並拿過一個胡亂剝掉了皮的土豆遞給柳霞。什卡利剋想趕在卡雷捨夫的前
頭去招待女主人,卻把土豆弄得掉了下來,滾燙的東西掉到了褲襠間,他差一點蹦起來,馬
上害怕地縮成一團。排長氣得轉過臉過去,什卡利剋把滾燙的碎塊抖落到褲腿上,這纔覺得
好過了些。什卡利剋這個人不會喝酒,還有鮑裏斯、阿爾卡季那維奇也不會喝酒,因此他們
有時候覺得自己是沒出息的人,不象其他的軍人有一股子硬氣。大多數戰士喝酒也是為了
“暖暖身予”,但是總要裝出不顧一切、放蕩不羈的樣子。俄羅斯的漢子很喜歡裝出一副天
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因此常常會鬍編亂造一些搞婆娘和酗酒的故事,實際上他們卻啥事兒也
沒幹過。衹有準尉喝得很厲害,卻從來不醉,有時候甚至在渺無人煙的地方他也能搞到各色
各樣的酒,而那個老鄉消防隊長帕甫努季耶夫卻老是形影不離地圍着他獻殷勤,盡想不花錢
弄口酒喝喝。馬雷捨夫和卡雷捨夫一般不喝酒,然而要喝就喝個夠。他們每次領到自己的一
百剋定量,就把酒灌進水壺,攢到一公升,有時候還多一點,就會找一個黃道吉日,上村子
裏去,或者在哪一處房子裏,擺足排場兩個人悠哉悠哉地喝起來,一面碰杯,一面回憶往
事,“一起合計合計”,--他們這樣稱呼這種時刻的談話。
然後兩個人就會唱起來,卡雷捨夫是男低音,馬雷捨夫唱童聲。
樹林的後面
黑色的烏鴉在聒噪,
初升的太陽
紅豔豔高懸在樹梢,
昨日的夜晚
一分分一秒秒溜走,
衹記得當時
心愛的姑娘在懷抱。
“你是哪裏人,姑娘?”不愛世上一切人的卡雷捨夫對柳霞提了個問題,他已經喝得滿
臉通紅了。“你的長相和口音好象是俄羅斯人”。
馬雷捨夫也打算加入談話,但是排長製止他說:
“你們讓人傢吃東西!”
“我可以邊吃邊講。”柳霞心裏很高興,因為戰士們變得親近了,容易理解了,談話也
有了一般飯桌上常有的內容。衹有準尉一個人偷偷地用一種詭橘的眼光打量着她,這種尖利
而重濁的目光使她很不自在。“我不是本地人。”
“啊!我原本就說嘛,這相貌……不是西伯利亞俄羅斯人吧?”卡雷捨夫繼續問着,臉
色越來越溫和了。
“我不知道。”
“你看,這可真是……沒有親人了?”
“嗯。”“啊,這就是另一回事了。如果這樣,那當然…命運這東西,老兄,有時可真
會擺布人……”
排長十分喜歡這一對出生在阿爾泰山區的鄉親,他們倆都出生在阿爾泰山區的清泉村地
方,據他們自己說,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他們在那裏一起生活過、勞動過。鮑裏斯並
不是一下子就瞭解和喜愛上這兩個戰士的。起初,當他剛到這個排裏來的時候,他覺得這兩
個人有點呆頭呆腦。有時候聽他們兩人相互挖苦和開玩笑,他感到很惱火。卡雷捨夫是紅頭
發,馬雷捨夫是禿頂。他們倆就把這兩個生理特徵當目標來開玩笑。衹消卡雷捨夫一脫掉船
形帽,馬雷捨夫就會纏上去說:“幹嗎把頂門敞開了?德國人要是腦子一糊塗,以為俄國大
兵在簧火上煮土豆,非往這兒打炮不可!”
卡雷捨夫雖說心眼好,而且好象根本不會開玩笑,卻也從來不放過機會去拿他的朋友老
鄉親逗樂:他會拔上一把草,丟到馬雷捨夫的禿頂上說:“捂着點兒,要不照得四周雪亮。
德國鬼子一想,迫擊炮得往這兒瞄準,那可完蛋了!”
戰士們聽着機槍第一射手和第二射手你一句我一句,笑得前仰後翻。而鮑裏斯心裏思
忖:“年齡都不小了,還盡開這樣無聊的、毫無意思的玩笑,居然還那麽高興,真夠蠢
的。”但他慢慢地習慣了各種各類的人,習慣了戰爭,就開始改變了對他們的看法,有了不
同以往的瞭解,於是再也不覺得戰士們這種說笑打逗有什麽不體面了。
這兩名阿爾泰戰士打起仗來象幹活一樣,不慌不忙,也不動肝火,打仗時從不化費多餘
的力氣,但都化在刀刃上。他們很少參與那種“高談闊論”,但是如果一旦插了嘴,那就頗
可一聽了!有一次蘭卓夫大發議論,講到各種各樣人,卡雷捨夫的一席話卻把他搞得很狼
狽,“你把每一類人都誇到了,真象俗話說:給每個少女都送上一副耳環,又是學者,又是
知識分子,特別是工人,因為你自己是工人,所以總覺得自己比所有的人都重要。可是在這
個土地上最最重要的是種田的農民!他們有着一切:因為手裏有土地!不管是平常過日子,
還是歡度節日,過好過壞他們全仗土地。他們不需要從別人手裏奪走任何東西。可是自古到
今,有人卻總是想方設法搶農民的糧食。就說德國人吧,他們為什麽老要打仗?就是因為他
們忘記了種田的活兒,不幹田裏活兒,人就變野蠻。德國的工人階級會造機器、造火藥。但
是機器、火藥不能當飯吃!於是德國人就到處打仗,殘害農民,毀壞農田,糟蹋莊稼,因為
他們不懂土地的價值。他們挨了揍,可還是往裏鑽,挨了揍也還要鑽!”
卡雷捨夫現在伸暢地坐在桌子旁,規規矩矩地吃着,時不時打量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
維奇一眼,臉上帶着狡黠機智的表情。機槍手解開了軍上衣的扣子,腰帶也放鬆着,身體顯
得很寬闊,一副傢常的神態。他用指肚捻去土豆皮,把剝光皮的土豆悄悄地塞給柳霞和什卡
利剋,與此同時卻始終註意着飯桌上的動靜,不使有失體統,不讓談話過分離譜並觀察人們
在飯桌上的情緒變化。什卡利剋已經喝醉了,墜在板凳上搖搖晃晃,什麽也不吃了。他舀着
白萊往嘴裏送,還沒送到嘴邊就全灑在軍服上了。卡雷捨未替他把軍服抖幹淨,把白菜葉子
都扔到地板上。什卡利剋絲毫無動於衷地看着卡雷捨夫在忙碌,突然冒出一句:
“我可是契爾登區的人!……”
“你最好還是睡覺去吧,契爾登人!”卡雷捨夫對什卡利剋指指地板上的稻草,象長輩
似地咕嗜了一句。
“你們不相信?”什卡利剋可憐巴巴地,象孩子那樣瞪大了眼睛,實際上他也真還是個
孩子。他為了要進技工學校和免去伙食費而故意給自己加了兩歲,於是人們就讓他應徵入伍
了,什卡利剋就這樣到了前綫,當了步兵。
“在烏拉爾是有這麽個地方,”什卡利剋不肯罷休,那樣子就象準備發一通脾氣,大哭
一場似地,“你們知道那兒的房子是什麽模樣嗎?!”
“全是大房子!”帕甫努季耶夫鼻子裏哼哼道,此人最愛找碴,什麽事他都看不慣。
“各種各樣房子,不是大……房子。”什卡利剋糾正他,“你……知道……什麽樣的窗
框?什麽樣的門?……全……全是雕花的,裝飾得可漂亮……那兒還有過……一個商人,專
做鬆雞買賣……手頭怕不有幾百萬……”
“他該不會碰巧是你舅舅吧?”帕甫努季耶夫繼續問道。這時柳霞感到他對這個孩子有
點不懷好意。什卡利剋已經分不清好歹了,一心衹想和人說話。
“不是,我舅舅是馬倌。”
“那你舅媽是馬倌太太啦?”
“舅媽?!舅媽是——馬倌太太。你取笑我,是嗎?”什卡利剋雙眼充滿了痛昔,掃了
全桌人一眼,眨巴着筆直的、白白的、象小肥豬鬃毛似的睫毛,“我們那兒有過一個作傢叫
列肖特尼柯夫!”什卡利剋聲音響亮地叫了起來,小小拳頭在桌子上砰地拍了一下。“你們
讀過《鮑特裏普人》這本書嗎?這是講我們……”“讀過,讀過……”柯爾涅依·阿爾卡季
那維奇想使他安靜下來。“書裏有比拉和瑟索依卡,還有烏麗卡姑娘,人們把她活埋了……
大傢都讀過。咱們去睡覺去吧,走,好好睡一覺。”他攙起什卡利剋把他拖到墻角的稻草
上,對帕甫努季耶夫說了一句:“你幹嗎老損人!”
“你們看!”什卡利剋叫喚着,“他們還不信!我們那兒還養馬呢!……斯特洛加諾夫
伯爵傢……”
“人不大,腦子裏倒記了不少,啊?”帕甫努季耶夫雙手一攤說道。
“夠了!”鮑裏斯喊了一聲,“你在耍他……”
“我是說真的……”
鮑裏斯整個人都軟疲疲的,甚至聲音也這樣。他的腦子裏好象結了一層蛛網,什麽東西
都糾在一起,戰士們一張張面龐好象褪了顔色,蒙着一層飄忽不定的輕紗。他的眼皮重得擡
不起來,渾身沒有一點力氣,甚至兩衹手也不能動彈了。“一靜下來就支持不住了!”鮑裏
斯有氣無力地想着,“不能再喝了……”他吃了一點兒白菜,喝了幾口涼水,纔覺得身子不
那麽軟乏了。
準尉抽着煙,把煙吐到天花板上,仍然彎着一個嘴角,置身事外地微笑着。
“真對不起!”鮑裏斯好象剛剛醒過來似地對女主人說了一聲,他把美國香腸罐頭推到
女主人跟前。他始終感到有一雙美麗的眼睛變幻不定地在他身上掃過。她好象是從遠處的銀
幕上望着他,她的臉一會兒黯然消逝,一會兒清楚顯現。“我們把他留着當通訊員,按理他
是不該在我這兒的。”鮑裏斯對什卡利剋的情況解釋了一句,為了多少找點話說說,免得總
是睜大着眼睛盯着女主人看。“我和他在一起真夠苦的:他既不會修修補補,也不會燒飯弄
茶……而且什麽東西都丟。在預備團的時候他瘦弱不堪,還得了夜盲癥。”
“然而他心腸軟,心地好。”突然莫赫納柯夫插了一句,他眼睛望着天花板,好象不是
在對別人說話。
莫赫納柯夫的眼光和面孔變得完全呆滯和沒有表情,喉嚨裏象長了一層銹似的。副排長
不知為什麽不懷好意地衝撞了排長一句。戰士們都警覺起來了,因為這種情況還從來沒有發
生過。過去準尉照顧中尉,保護中尉,簡直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現在他們之間有什麽事發
生了。怎麽呢,發生就發生吧,以後再來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吧,而現在這間屋子裏有這麽個
年輕的、挺不錯的女主人,又經過了昨夜這一場搏鬥,大傢都想做一個心地善良和有美好品
性的人。蘭卓夫、卡雷捨夫、馬雷捨夫,甚至帕甫努季耶夫都責怪地對兩位隊長望了一望,
掃興地轉過臉去,互相招呼着吃東西,並且誰都好象沒有看見副排長似的。
鮑裏斯對準尉的衝撞沒有反應,也沒有再去觸動酒杯,雖然戰士們一再嚮他勸酒。戰士
們憑着生活經驗知道,一盅清酒從來就是讓人和解的最有效手段:甚至蘭卓夫也來了勁兒,
醉醺醺地死乞白賴要中尉喝酒。
蘭卓夫是莫斯科人。童年時在唱詩班裏唱過,後來接近了主張無神論的無産者,在一傢
大印刷廠裏做過工,在那裏,他廢寢忘食地讀了大量的各式各樣的書,不加任何選擇,結果
就變得喜歡高談闊淪。
“唉,柳霞呀,柳霞!”蘭卓夫雙手抱着頭,搖晃着瘦長的身體,雙眼一閉,象演員那
樣凝住不動了。“我們看到的是什麽景象呀!這一夜的所見所聞,終生難忘……”
“簡直象在舞臺上一樣!”鮑裏斯皺起了眉頭。“好象衹有他一個人看到似的。”
鮑裏斯強自壓製着火氣,一隻手搭到了戰士的肩膀上。
“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說實在的,你是怎麽啦?說點兒別的吧。唱個歌怎麽
樣?”排長出了個主意。
查號的鈴聲響叮當,
蘭卓夫逃出監牢房。
帕甫努季耶夫高高興興第一個響應,拉直嗓予唱了起來。
但是蘭卓夫用瘦小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
“這一會兒唱你的蘭卓夫吧。我想說話。我一直沒有開口說話。我老是在想,在思索,
因此沒有說話。”排長對戰士們微微一笑,意思是:讓人傢痛快痛快吧。“我今天想過。昨
天也想過。夜裏躺在雪地的時候我也在想:難道這樣大規模的流血沒有讓人得到一點教訓?
這一場戰爭必須是最後一次!最後的一次戰爭,否則人類就不配再稱作人啦:人類不配住在
這個世界上!不配享有大地的賜與,不配吃糧食、吃土豆、享用魚肉蔬果、徒然讓他們醉生
夢死地活着。卡雷捨夫說得對,說得千真萬確,世上衹有一個神聖的真理,這就是孕育生命
的母親和那滋養生命的農民的勞動。而其餘一切,都是寄生蟲們的鬍謅……”“別說了,當
兵的!”莫赫納柯夫砰地一拍桌子,湯匙跳下桌子,他在半空中把它撈住了。“你說得真動
聽,可是窗外還有人拿着木梆子巡邏呢……”莫赫納柯夫意味深長地看了帕甫努季耶夫一
眼,把湯匙塞進了靴筒。“你還是到街上去涼快涼快吧,別忘了撤泡尿,吹吹風,腦子會清
涼一點。”他拍了拍自己的腦門。
柳霞有點明白了,她看看蘭卓夫,又看看準尉,看得出來,她非常同情這個戰士,但不
知準尉為什麽那麽粗暴地不讓他說下去,而中尉的話也不無嘲諷。
“對不起!”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嚮她點了點頭。他是感得到她心裏對他的同情
的。“對不起!”蘭卓夫彬彬有禮地朝桌上的人鞠了一躬,然後手扶着墻壁,走出屋子去。
“真是個演員!他本該在戲院子裏演喜劇,卻當了個步兵!”帕甫努季耶夫大笑着說。
這位從前的消防隊員,腦袋很大,胸脯很窄,兩條腿又細又長,活象一隻長在糞堆上的
蘑菇。帕甫努季耶夫對人沒有好聲氣,不易捉摸,卻十分機靈。儘管這樣,他在排裏仍舊是
最好的戰士。
莫赫納柯夫把杯於裏的酒喝完,給帕甫努季耶夫斟了一杯,等帕甫努季耶夫喝完,就用
彼紙煙熏黃的手指,對他做了一個手勢①。-①俄國民間的習慣把手捏成拳頭,從中指和食
指中間伸出拇指,表示對人的嘲笑,輕侮。-
“少廢話!”準尉眯起了眼睛,那神情就好象在喂小孩喝粥、他問道:“你沒聽見吧,
我的好人兒一——消防隊長,那跳大神的在這兒念念有詞說了些什麽?你真沒聽見嗎?”
“聲息全無。我在唱歌來着。”老油子兵帕甫努季耶夫象沒事人似地又大聲喝道:
用草上的請露洗過臉喲,
嚮着東方給上帝禱告……
什卡利剋的身子忽然動了起來,他跪起身子,透了一口氣,吃力地作了一連串動作:他
坐到稻草上,坐好身子以後,眨巴眨巴眼睛,身了搖晃了幾下,看清了他要的東西,就探過
身子去拿一個空罐子。
“別撈人傢的杯子!”準尉對他呵斥了一聲,把別人的一隻酒杯塞到他手裏。“喝足了
就睡覺!”什卡利剋把杯子往嘴邊送,但還沒來得及送到嘴邊就彎轉身子嘔吐起來。
“到街上去,起步走!”鮑裏斯高聲命令道。當什卡利剋捂着嘴,額頭在門框上磕了一
下,跌跌撞撞衝出門外的時候,鮑裏斯氣得咬牙切齒:“真是不成體統!”他的臉紅了,把
臉背過去不看女主人,兩眼盯住準尉看着。準尉嘿嘿一笑,無聊地打了一個呵欠,用手指在
窗玻璃上颳着冰花,不知為什麽又神秘莫測地笑了笑。
“有什麽可笑的,我真搞不明白?!”鮑裏斯怒氣衝衝地聳了聳肩膀。
“您這是怎麽啦?如果是因為我,那我可見得多了……”柳霞想讓一切再回到剛纔那種
圍桌而坐的氣氛裏來,消除這尷尬的局面,她說道:“我來擦掉它。您不要對這個孩子生
氣。”她起身去拿抹布,但是卡雷捨夫把她按住了,自己動手用稻草擦過了地板。卡雷捨夫
把髒稻草扔到街上,把什卡利剋帶回屋子,在洗臉盆旁邊給他洗過臉,安置他在靠墻的幹草
上睡下,蓋上軍大衣,直到什卡利剋感到好受了一點,哼哼着入睡以後,卡雷捨夫纔重新回
到座位上,把桌子稍稍收拾了一下:把空碗盞和土豆皮放進一個空鍋裏,用濕抹布擦去桌上
的髒漬,給自己和夥伴們都斟了酒,然後不聲不響,俏悄地用胳膊肘把一個裝璜漂亮的美國
香腸罐頭和一個赤膊的國産果醬罐頭推到了柳霞的跟前,就好象她是一個最得寵的孩子,而
且小聲催着她。
“你吃呀,吃呀……”
柳霞開始吃起香腸來,戰士們凡是能喝的和想喝的,又都喝了起來,準尉又喝了一杯,
但是什麽東西也不吃。
“我還有腌肥肉呢!”柳霞高興地想起來了。“你們想吃腌肥肉吧?”
“腌肥肉正用得上!”準尉很快地嚮她轉過身來,頗有點無所顧忌地眯着眼睛說道。
“還想要點兒別的什麽呢!”他對着急忙離開座位的柳霞的背影嘿嘿笑着說了一句。
帕甫努季耶夫,一手支着下巴,還在尖聲尖氣地唱那首蘭卓夫的歌,講蘭卓夫如何逃出
監牢的故事。帕甫努季耶夫一生中受過不少欺侮,特別是他在後勤部隊服役的時候。準尉那
種侮辱性的手勢直伸到他鼻子底下,看來好象是小事一樁,但究竟刺痛了他的心。這位曾經
當過消防隊長的人兩眼變得暗淡無光了。
“咱們都夠可憐的了,”帕甫努季耶夫懶懶散敬他說道。大傢都懂,他不衹是說自己,
也是說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就說我吧……有穿、有戴、暖暖和和的,當消防隊長
那會兒可以說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莫赫納柯夫站起身子,高大的身子象懸在桌面上空一般,他開始掏摸一隻衹口袋,在找
什麽東西。掏出一顆鐵扣子,往上一拋,一把抓住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邁步的時候腳
尖往裏歪得比平時厲害得多。曾經有那麽一次,戰士們發現,準尉走起路來有點瘸,一邊走
一邊還不斷朝空中拋一顆扣子或是硬幣,而且不是鬧着玩兒似地接住了事,而是十分認真地
在半空中把它一把奪過來。有段時間,準尉不用那平時拋着玩的東西了,竟用一枚藍色的德
製的手榴彈來代替。手榴彈象復活節吃的雞蛋那般大小,很逗人喜歡的一個東西。戰士們沸
沸揚揚地對準尉群起而攻之了,說是如果你想在身上炸掉點什麽,那麽你就找個遠一點的地
方去耍你的雜技,我們可是要把身上的每個部份都保存得好好地,原封不動交還到老婆手
裏。
蘭卓夫走回屋子來,對鮑裏斯點頭示意他出去。
排長猛地跳起身來,碰翻了長凳,快步跑動中一腳踢開了門。
在漆黑的穿堂裏,他撞到了馬雷捨夫身上。馬雷捨夫正摸不到門把,醉酥醇地咕啷着:
“嗨嗨……關死了!我非把你全部窗戶都打個稀巴爛,呃……稀巴……爛!你小看
人?!”
鮑裏斯把馬雷捨夫一把推進屋子,傾聽動靜。在穿堂的黑角落有亂糟糟的聲響,有人嘶
啞而急促地喘息着,還有一個斷斷續續聲音:“不要這樣!不能這樣子!你要幹什麽?!
尉同志……同志……”
“莫赫納柯夫!”
一下子聲息全無了。準尉從暗處出來,走到近旁,還喘着粗氣,嘴裏噴出一股難聞的酒
味。
“咱們到外面去!”
準尉磨磨蹭蹭,滿心不樂意地走到鮑裏斯前面,但臨到門口並不忘俯下身子,免得碰了
頭。他們面對面站定。準尉的鼻孔吸進寒冷的空氣,呼味呼味地響着。鮑裏斯等着,讓屋門
關上。
“我能為您效什麽勞?”莫赫納柯夫迎着中尉走前一步。他的鼻子已經不呼味呼味響
了,但呼吸還是忽快忽慢。
“莫赫納柯夫,你聽着!如果你……我就打死你!用槍斃了你:聽懂了沒有?”
準尉退後一步,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通:
“可真是個好槍手!”
“就是不錯。”
“你是讓手雷震傷腦子,這纔發了瘋吧。”準尉沒精打采地責備說,顯然是想改變一下
說話的調子和題目。但是突然變得怒不可遏的中尉不讓他脫身:
“你心裏清楚是什麽東西傷了我”
準尉裹緊短大衣,用手電照了照排長。排長連眼睛也不眯,也不移開視綫。中尉被風吹
裂的嘴唇在抽搐。眼窩由於布滿了灰土和缺少睡眠而發黑了。兩衹眼睛滿是血絲,脖子歪在
一邊,因為軍大衣的領子把頸子磨破了,也可能是老傷口又發炎了。他站在那裏,象小學生
似地瞪出了天真無邪的眼睛。
“懂一得一了!謝一謝一了!”莫赫納柯夫清楚,這個瞪出了眼睛的鮑列契卡,他的親
密同鄉,雖說他莫赫納柯夫曾經手把手地教過他,而且為他料理全排的日常事務——這個鮑
列契卡是會斃了他的,誰也不會有膽量對他準尉下手,但是這個人……
“嘿,真是好槍手啊!”準尉重複了一句,神經質地大笑起來。想不出還能說句什麽表
示有膽量的話。他手裏拿着電筒,他把它往上一拋。一個光點竄了上去,又掉落到掌心裏,
熄滅了。準尉把手電在膝蓋上磕了一下。手電閃了一閃重又發光。莫赫納柯夫又一次把手電
伸到鮑裏斯的臉旁,好象是要燒掉他那剛剛長起的細鬍子。“好吧,走着瞧吧,小夥子!”
準尉的眼睛在暗地裏是這樣警告中尉,而大聲說出口的話卻象是倒打一耙:“我另外找個地
方去睡覺,你們在這兒又是嘔吐,又是拉屎拉尿的……”他用手電給自己照着路走了。“你
們全滾蛋……”這已經是從遠處傳來的聲音,聲色俱厲卻顯得孤獨。
鮑裏斯背靠着門框站着。他覺得越來越虛弱了。嘴唇在顫抖,渾身乏力,耳朵裏發脹,
有什麽東西在裏面鼓成氣泡,然後破裂。“誰有你那麽扔手榴彈的!”鮑裏斯想起了這句
話,他咽了一口唾沫,耳朵裏響過一陣悉悉卒卒的聲響以後又通暢了。在屋子對面的街心花
園裏有兩棵老楊樹清晰可見,光禿禿的枝條嚮上匯成一束,象個大掃把。它們紋絲不動地聳
立着,顔色象煤炭一樣黑。楊樹後面是一片幼林,也不知是櫻桃樹還是荊棘,影影憧憧、無
聲無息地站在那裏,也象煤炭一樣的黑。夜空裏寒星點點,不安地、冷冷地閃着光。
街上汽車燈光來回移動,胡亂地響着手風琴,笑聲人語,加上大車的吱吱嘎嘎聲響,這
是收屍的車隊在幹活。什麽地方不斷傳來驚恐萬狀的、早已嘶啞的狗吠聲。
“唉,你呀!莫赫納柯夫,莫赫納柯夫!”鮑裏斯坐到穿堂的門坎上,把雙手伸在雙膝
中間,死氣沉沉地垂下了頭。
大吠聲遠去了……
···
“您都凍僵了,中尉同志!”這是柳霞的聲音,她摸索到坐在門坎上的鮑裏斯,輕柔的
手掌觸到了他的後腦勺。“進屋去吧。”
鮑裏斯雙肩抖動了一下,睜開了眼睛。那彈坑纍纍的田野、土豆窖旁邊的一對老夫婦、
一個遍體燃燒巨大的身影、坦剋的吼聲和人們的嘶喊、彈片的呼嘯、炮火的閃光、加上各種
各樣的喊叫聲--所有這攪成一團的種種印象,都倏地消失了,已經抽搐到喉嚨口的心髒停
住了一會兒,重又落回到原處。
“我叫鮑裏斯,”排長舒了一口氣,終於回過神來。“您幹嗎要叫我中尉同志?”他把
身子從門旁讓開,不知道為什麽整個人都有點哆嗦,思緒還是控製不住,難以把握,各種虛
設的景象在腦海裏掠過,就好象在一個冰面上滑下去,底下就是尖利的,難以捉摸的尖棱。
他還很難理解眼前的景象——這嚴寒凜冽的夜、這冰雪世界的天籟、戰鬥結束以後嘈雜的人
聲和那收葬車隊馬車的吱嘎聲,還有這在寒風裏瑟縮身子倚在門框上的女人和她那飄飄渺
渺,變化萬端的眼睛。
“多靜的夜啊!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簡直叫人不敢相信。要給您拿件大衣來嗎?”
“不,要大衣幹嗎?”鮑裏斯沒有一下子就回答,他竭力避免和她的目光相遇。“我們
進屋子去吧,免得惹什麽閑話……”
“他們差不多全躺下了。您在外面坐了那麽久,我都開始擔心了。”柳霞沒有說下去,
卻伸手掩住了領子。“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一直在自言自語。這個人真有意
思!……”她想問一句什麽話,但有點猶豫不决,“準尉……他……他回來嗎?”
“不回來了!”排氏不知所措了,他竭力鎮靜下來,簡短地回答了一句。柳霞一下於神
態活躍了,又忙着張羅起來。
“到屋子裏去吧!”她一邊摸門的把手,一邊笑着說,“我已經不習慣說‘屋子’了,
老是跟着當地人說'房子','房子'……”不知為什麽她沒有馬上把門推開。鮑裏斯伸着的兩
手碰到了她背上,他感到了在薄薄的花布衫底下的肩背出乎意料地結實有力,手指還碰上了
一個圓的東西:一個扣子。他猜到以後不覺發窘起來。柳霞一縮肩膀跳進了屋子。鮑裏斯跟
着進屋,三腳兩步趕到爐子跟前,張開雙手抱着它,把胸脯貼在熱烘烘的爐壁上,馬上覺得
雙膝無力,整個身體變得軟綿綿的,他坐到爐門口,開始脫那雙粘緊在腳上的靴子。
屋子裏又悶又熱,爐火正旺,劈劈啪啪地爆響着。爐子裏燒的是戰士們從什麽地方搞來
的很好的鬆木柴。在爐子稍後的地方,有一隻砌在磚頭裏的盛滿水的大鐵桶,象茶炊一樣噝
噝地響着,排長從靴子裏嚓嚓地扯出包腳布,想找個地方把它們晾起吹幹,但是到處都挂着
戰士們的東西,充斥着一股馬廄裏黴臭味兒。柳霞順手一把奪下了鮑裏斯的包腳布,把他們
晾在爐門旁的劈柴上。蘭卓夫還搖搖晃晃地坐在桌子旁,象雞啄米似地在打盹;
“您可以睡了,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鮑裏斯為了不去看在爐門旁忙乎的女主
人,他轉了個身,把背朝着火爐、他覺得身子經燒熱的磚塊一烘,好象都散了架,軟綿綿地
酥了下來。“大傢都睡下了,您也該睡了。”
“野蠻!白癡!禽獸!”蘭卓夫好象沒有聽見鮑裏斯的話,繼續大發議論,“聾了耳朵
的貝多芬是為了純真的心靈而創作樂麯的,可德國元首卻用貝多芬的音樂作伴奏去操練那些
頭腦愚蠢的劊子手;貧苦的倫勃朗用自己的血汗創作了不朽的圖畫,法西斯元帥格林卻盜竊
這些藝術珍品,一旦未日來臨,他就會把這些畫塞進爐子付之一炬了事……這是打哪兒說起
呢?越是天才的作品,就越為惡棍們垂涎!對女人也是這樣!她越是完美,那些暴徒就越想
去糟蹋……”
“可別說過頭了!”鮑裏斯警覺起來,趕緊岔開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的話:
“是不是差不多了?女主人也該休息了。我們打擾得也夠了。”
“哪裏的話,哪裏的話?”柳霞從爐子旁走過來,手裏抖動着一塊抹布。“你們都想象
不出,能看到自己人,聽到自己人的聲音,這有多高興!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說的也
是真心話。我們這裏已經都快忘了真真的人話是什麽樣了。”
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擡起頭,異常註意地盯住柳霞看着。
“請原諒我這個老頭兒吧!”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擦着滿是鬍茬的臉。“我喝得大多
了,簡直象頭豬!您,鮑裏斯看在上帝的份上也願諒我吧!”他把頭伏在桌上,帶着醉意吸
位起來。鮑裏斯托着他脅窩,扶他到幹草上躺下。柳霞快步跑進那間幹淨的房間,取來一個
枕頭,把它枕在阿爾卡季那維奇的頭下面。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覺得臉頰碰上一個柔
軟的東西,他抽了一下鼻予,帶着笑聲說道:“是枕頭吧?唉,孩子們啊!你們是生不逢
辰……我實在心疼你們。”這時蘭卓夫象告別似地在鼻子裏呼嚕一聲,最終解纜離開此岸,
津津有味地打起呼來,睡熟了。
“我的最後一名精兵也倒下了!”鮑裏斯搖搖頭笑了。
柳霞在收拾桌子。她拿起酒罐子,詢問似地對中尉看了一看。
“不要了,不要了!”他趕忙搖手。“這酒味兒……熏死蟑螂還差不離!”柳霞把酒罐
子放到窗臺上,抹掉了桌上的殘渣剩屑,把抹布在木盆上抖了抖,鮑裏斯想在這些橫七竪
八,睡得死死的士兵們中間找到一個鋪位。兩個阿爾泰人把什卡利剋擠到了上面,就象兩條
個兒特大的鱘魚擠着一條小魚一樣。什卡利剋躺在別人身上,張大了嘴巴在透氣。看樣子他
正在夢裏大叫呢!蘭卓夫抱着枕頭,淌着口水。馬雷捨夫使勁兒打呼,他嘴邊的幹草竟會象
在暴風雪裏那樣前仰後僵。卡雷捨夫肌肉發達的胸脯上有五枚奬章的緩帶翹起着。他把五枚
奬章都藏在衣兜裏,說是挂扣不牢,容易丟掉。油嘴滑舌的帕甫努季耶夫編過一段順口溜:
“如果不發你氈靴,那就會發你奬章……”
鮑裏斯把潮濕的軍大衣往士兵們的腳邊一丟,從他們身底下一把接一把地抽出一堆稻
草,把坎肩團起來當枕頭,把軍用皮包塞在下面,透過皮包的一塊賽璐璐片可以看到幾封信
的紙角和一條灰色的舊手巾。·
柳霞看着,看着,最後下了决心,她從地上拿起中尉的軍大衣、坎肩,把它們一古腦兒
拋到了爐臺上面,她爬到爐上,把衣服攤開,讓它可以快點兒幹,做完了這一切,輕巧地跳
回到地上。
“瞧,這怎麽能麻煩您?我該自己來……”
“請上這兒來,”柳霞招呼着。
中尉盡量把腳步放輕,心存畏縮而又順從地跟在她後面。
前面一間房裏亮着燈。燈光刺眼得厲害,鮑裏斯不禁眯起了眼睛,過了一會兒纔看清周
圍的情景。在窗門之間的墻邊擺着一張長凳,凳子上的一條毯予綉着烏剋蘭風格的圖畫,在
稍遠的屋角裏有一隻很大的棕色的雕花木箱,也用毯予蓋着。房子中間的木盆裏種着一裸枝
葉繁茂的花,上面已經有兩個豔麗的花蕾。窗臺上也有一些花,有種在木盆裏的、也有種在
舊瓦盆裏的。房間裏是泥土地,抹得平平整整,沒有一點裂縫。整個房間樸實無華而又十分
整潔。但是比起人滿為患、空氣混濁的廚房來,這兒總顯得過於清靜,好象有一股溫室的氣
味。
鮑裏斯踩在這冰冷的地面上,腳底都有點兒麻癢癢的。他因為自己的腳那麽髒而很不好
意思,於是故意裝出對那一盞異國情調的、下端扁平的電燈特別發生興趣的樣子。
柳霞進了這個寬敞通風的房間也好象有點不知所措了,說是她們的村子比較走運。河對
面的小鎮全給破壞了,而這裏卻完好無損。儘管有整整一個月德軍的司令部就駐紮在這兒,
但是我們的空軍並不知道這個情況。德國人在這兒安裝了一臺鍋駝機。在這幢房子裏住了一
個身份很高的將軍,還專門為他裝了電燈,但是他本人在這兒幾乎沒有可能過夜,老是睡在
司令部裏。德國人慌慌忙忙地撤到了河對岸,把鍋駝機也給忘了,因此它直到現在還在運
轉。女主人一面拉拉雜雜說明這些情況,一面拉開了粗麻布的幃幔,幃幔上飾有貼花。在一
扇夾板的小門後面有一間小屋,小屋拼得不太平整的木板地上鋪着一塊雜色的硬帆布,擺着
一架書,一枚很粗的縫馬軛的針插在綉花的小桌布上。正對窗戶的墻邊有一張幹淨的床,上
面衹有一個枕頭。鮑裏斯馬上猜到了:另一個枕頭已經被女主人拿給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
維奇了。
“您就在這兒睡吧,”柳霞指了指床。
“不行!”排長嚇了一跳。“我這付髒……”他摸了摸軍服上衣,他隔着軍衣摸了摸自
己的身體,清楚地感覺到已經好久沒洗了,因此竟長了一層硬皮。
“你根本沒地方可睡了!”
“可以在那兒。”鮑裏斯猶豫了一下,指指門那邊。“喏,就在長凳上睡。就這樣恐怕
也……”他轉過臉去,“現在是鼕天,你知道。夏天還不太一樣。夏天要稍為好一點……”
他這種窘迫也傳染給了女主人。柳霞不知道怎樣纔妥當,她望着自己的雙手。鮑裏斯已
經發現她常常要看自己的一雙手,好象竭力要弄明白,這雙手對她有什麽用,該往哪兒放。
這樣的尷尬局面持續了一會兒。柳霞咬了咬嘴唇,毅然决然地往外屋走去。她回來的時候拿
了一件花布女長衫交給他。
“現在請把全部衣服都脫下來!”她命令道。“我給您放上個大木盆,您將就着洗個
澡。別不好意思!我什麽事都見得多了…”她說得很爽快、很堅决,甚至對他擠了擠眼,好
像在說,別畏畏縮縮,近衛軍!但是自己突然臉漲得緋紅,跑出了房間。
鮑裏斯抖開長衫,發現上面的扣子大小不一,有一個是錫做的,士兵用的扣子,背後還
縫了一根腰帶,鮑裏斯覺得很滑稽,他甚至哼起了一支什麽快活的小調,但很快醒悟過來,
把長衫捲成一團,推了推門,想把這件婦女用品丟出去。
“我不讓您出來!”柳霞頂住木板門.“如果您想讓衣服趕在早晨以前幹,就趕快脫衣
服!”
鮑裏斯急了。
“這可真要命,”他撓撓後腦勺。“哎,說實話,我這樣算什麽呢,我還算軍人不
是?!”但他最終下了决心,把衣服全脫掉,穿上女衫,扣好扣子,把脫下來的東西捲成一
包,走出房間,來到女主人跟前,還故意大膽地轉了一個身,下襬飄起露出一個大圓膝蓋。
柳霞用手掌掩住了嘴。她一邊偷眼瞧着中尉,一邊從製服口袋裏掏出證件、文件,拿下
紅旗勳章,近衛軍紀念章,解下軍功奬章。她小心地拆掉縫死在衣服上的重傷標記——一根
黃色的縧帶。
鮑裏斯伸手去摸花的葉子,吻吻那紅色的花蕾,但他很驚奇,因為什麽氣味也沒有。他
突然發現,這花是用刨花做的。這紅花很象一個新的傷口,於是排長覺得胸口又很不好受起
來。
“這是什麽?”柳霞指指那黃色的縧帶。
“受過傷的標記。”鮑裏斯回答,不知為什麽還撒了一句謊:“輕傷。”
“傷在哪裏?”
“就在這兒,”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脖子。“子彈擦破了點皮。沒事兒.”
柳霞仔細地看了看他指出的地方。就在鎖骨上面一點,有一塊彎彎的象刀豆形狀的青色
傷痕。中尉的耳朵裏全是土,發紅的眼睛四周箍着黑圈。潮濕的軍大衣粗糙的領子把中尉的
頸項磨破了,周圍一圈象係了一根領帶。女主人好象在自己的皮膚上體驗到了這頸項刺癢難
受,一個渾身汗臭污垢,並穿着一身潮濕發黴、焦味刺鼻軍裝的人的難受感覺,她覺得如同
身受。
“沒事兒。你們反正什麽都沒事兒。”她搖搖頭。“東西都放在桌上了。”她說着,站
起身子。“你再忍耐一會兒.我這就給您弄水浸個澡。”
“浸個澡!”排長突然發現了一個本地用詞。
“您要不要拿本書看看。”柳霞啓開一點門縫,給他出了個主意。
“書?什麽書?啊,有書!”
鮑裏斯在小房間的書架前面蹲了下去,女式長衫在背部嗤地一響,嚇得他趕忙站直身
子。他打開衣襟,對自己的身體覷眼看去,心裏很不滿意:骨骼凸起,不知是由於冷還是由
於驚怕,皮膚上起了無數雞皮疙瘩,腿上和胸脯上稀稀落落長着無色的汗毛。
書裏講的大都是他不太搞得清楚的法律方面的事情。“可真想不到,她和法庭會有什麽
關係!”在一些法學教科書和法律條令中間他發現有一本薄薄的、已經讀得很舊的,另外包
了封面的小書。
“《過去的歲月》,”鮑裏斯出聲念着。念完之後卻自己也不敢相信,現在竟會置在這
樣一間潔白的、單扇窗戶的小屋子裏,穿着帶根腰帶的女長衫。長衫和床鋪都散發出一種撩
惹人的香味。當然,很可能是根本沒有什麽香味,也可能衹是他的幻覺。他的身上多少日子
以來都是一件套一件的鼕裝,就象是和皮膚長在了一起,現在這件長衫對它簡直是輕若無
物,因此鮑裏斯還是象穿着軍裝那樣隔一會兒就要牽牽肩膀,腦子裏還在嗡嗡地響,耳朵裏
發脹,整個人疲憊不堪。“最好能睡上二百到三百分鐘,最好是四百分鐘”。鮑裏斯看到那
潔白誘人的床鋪,不禁打了個呵欠,他對書溜了一眼:“有一次我來到了叫紮波裏那的大村
莊。它座落在伏爾加沿岸,這地方是一望平沙……(鮑裏斯驚訝地盯着這些字母看着,又把
這本書的開頭高興地大聲重讀了一遍。這本書的故事奇特,殘酷而悲慘,但完全是俄羅斯格
調。語言的抑揚頓挫,甚至翻書頁的沙沙聲使他那麽高興。結果他把開頭的句子又朗讀了一
遍,好象是為了聽聽自己的聲音,並藉此來證實這一切都是確有其事的:他確實活着,身體
還感到了寒冷,皮膚起着雞皮疙瘩,手裏還拿着書,可以讀,可以聽聽自己的聲音。他好象
擔心有人會把書奪走,因此趕緊着讀書裏的句子,但並不去理解他們的意思,他衹是聽着,
聽着。
“您這是和誰在說話?”
中尉遠遠地望着柳霞。
“我找到了一本密邁裏尼柯夫一貝切爾斯基的書,”他終於回答了一聲。“真是一本好
書。”
“我也非常喜歡這本書。”
柳霞用粗麻布的抹布擦着手說。“去洗澡吧!”她紮上頭巾以後又顯得年紀大了一些,
眼裏又顯現某種疏遠的神色,她的兩手有了日常的活兒了也就顯得很自在了。這雙手引起的
煩惱算不了什麽,那衹是女人傢對幹活的一種思念、隨便什麽活兒,衹要有活幹就行,手沒
活兒幹就顯得多餘,老是沒地方放。象大多數烏剋蘭農捨一樣,在俄羅斯式火爐後面的暗角
裏有一個炕臺,柳霞就在這上面放好一隻木盆、一隻盛有自己做的肥皂液的小罐、洗澡用的
擦子、木桶和水勺子。
“上帝的奴隸啊,接受洗禮吧!”鮑裏斯等柳霞掩上了通嚮前屋的房門,說了一句,就
坐進了木盆,差一點沒把它掀翻。他盤腿坐在澡盆裏洗着,衹覺得洗下來的不是污垢,簡直
是一層厚厚的、粗糙的皮,洗掉了這層粗糙的,浸透了汗水的硬皮以後,一個年輕的、疲乏
得顫抖的身體恢復了本來面目,這個身體現在是那麽充滿了活力和光澤,甚至連骨頭也好象
活絡起來,真是滿心歡快,渾身舒暢,連澡盆也不由得搖晃起來,好象在風浪裏顛簸的船衹
載着這個小小中尉駛嚮令人迷醉的、蒙蒙朧朧的遠方。
他竭力不讓水潑到地板上,不濺到墻上和火爐上,但結果不僅在墻壁和爐子上濺了好多
水,而且還把地板潑濕了一大片。
爐子後面變得氣悶極了,散發出一股潮濕的泥土味,還有糞臭,刺得鼻子直癢癢,就想
打噴嚏。鮑裏斯想起了過去傢裏重砌爐竈的時候,他總是看不夠。到了這種時候,傢裏象翻
了天,一片亂糟糟的樣子。住人的房子撤了爐竈就沒有用處,不成模樣。房子裏一派荒涼,
正常的生活都會被打亂,變得毫無秩序;這是最自由自在的時刻:愛玩多久就可以玩多久,
可以去鄰居傢過夜歇宿,吃東西也不再受限製,吃什麽,什麽時候吃都可以隨便。母親上完
課回傢,厭煩地撇着嘴,踏着鵝一樣的步子走在濕泥地上,把瓦片都踩碎了。她的臉表明她
對這一切都既討厭又生氣。她對父親總是投以冷冷的責怪的目光,然後走進房間,在那裏亂
摔東西,一面不住地因傷風着涼而咳嗽;雖然根據鮑裏斯的回憶,傢裏重砌爐予通常都是在
夏夭。
父親儘管在學校裏同樣也是纍得要命,但一回到傢總象彌補過失似地係上一個大口袋當
圍裙,和匠人們一起幹起來。砌爐子的工匠誇奬他說,別看他是知識分子,卻不怕幹髒活。
父親望着房間的門,討好地遷就着說:“我說,屋裏的當傢,你是不是上食堂去吃一點
兒?”
回答是一陣報復性的沉默。
鮑裏斯又是搬磚,又是和泥,在男人們身旁東碰西撞地礙事,弄得渾身是泥,衣服也全
濕了,可他還十分興奮地叫喊着:“媽媽,快來看,爐子砌好了!”
確實也是這樣,好象是沒有多少東西,幾堆磚,幾堆泥,一點鐵條和檔子,堆堆壘壘,
慢慢就有了通常看慣的火爐的外形:爐門、爐眼,甚至煙筒四壁還有花飾圖案。
爐子終於點火升起來了。幹活的人象過節似地找地方坐定,大傢全神貫註地等着看爐子
究竟怎麽樣。
起初,爐煙磨蹭了好一會兒纔噝噝響着從寬闊的火門裏冒出來,接着爐子就燃燒起來。
雖說它全身黑乎乎的,還是新來到這個傢,但漸漸就活躍熱鬧起來,又是嗤嗤叫,又是劈啪
響,點點火星直進到爐口外面,爐門烤得灼熱發燙,爐身這時變得色彩鮮豔,活象奶牛的大
肚子,這爐子對於每一個傢來說早已是必不可少和習以為常的了。
父親和爐匠坐在廚房的飯桌旁喝了半公升酒,這是為了暖和暖和身子和讓爐子發一發。
“哎,女當傢的,出來驗收吧!”爐匠請求着。
女主人不作聲。爐匠生氣地把錢團成一團,塞進兜裏,起身和男主人握手告別。為了對
男主人表示同情和好意,他朝着關得緊緊的房門點了點頭說:“和這樣的婆娘我可連一天也
過不下去!”
這一切在遙遠生活裏出現過的往事,突然都來到了眼前。鮑裏斯把爐子背後的地面擦幹
後,並沒有急着走開,一心盼着能留住這匆匆襲來的回憶,這片段的往事中的一切,目前似
乎又具有了特殊的含義和作用。
他在洗臉架下面把抹布擰幹,涮洗過手,走進了外間。
柳霞坐在長凳上在拆軍服上衣的襯領。襯領土發黴發潮的油膩和軍上衣的領口完全粘在
一起了。
“上帝的奴隸復活了!”①鮑裏斯故作豪放的姿態;“立正報告,心裏卻暗暗希望軍裝
的襯領裏不要有什麽東西,不要有什麽活貨。---------------1、復活節
夜人們相互祝福的用語。---------------柳霞把軍裝放下,現在已經是用
一種坦率的目光,帶着母性的親切和柔情看着他。中尉的淡褐色頭髮是天然捲麯的、現在分
成了一個個細捲。眼睛也好象洗得明澈了。瘦瘦的脖頸上擦破的傷痕紅得益發鮮豔了。這個
年輕人,潔白的面孔沒有一點暇疵,目光天真無邪,現在穿了一件女式花布長衫,象孩子似
地,象小學生那樣在她面前窘態畢露,根本不會有人想得到這是個戰地指揮員。
“哎呀,中尉同志!您媽媽生下您,簡直是要女孩子的命!該有多少傻姑娘要為您神魂
顛倒呀……”
“真是瞎說了!”中尉頂一了句,但馬上又問道:“這是為什麽?”
“原因最清楚不過,”柳霞站起身來說道,“女孩子,特別是帶點浪漫氣質的,讀書很
多的女孩子,她們對這樣的小夥子最敏感,最容易傾心,但最後嫁的卻往往是一些畜生。好
了,我走了,上帝保佑你睡個好覺!”柳霞走過他身旁時,順手摸了一下他的面頰,在她這
種親切的舉動裏和嘲諷的話語裏有着一種溫情和難以察覺的優越感。
她,這個女人或是姑娘真叫人難以理解,她的性格、她的思路,甚至她的情緒都不可捉
摸,她身上的一切好象和周圍的人都一樣,但是卻叫人無法把握,她又好象很平易近人,普
普通通,但是衹消看一眼就會相信,在她內心最深最遠的角落裏,隱藏着某種東西。因為甚
至於當她笑的時候,她那雙眼睛裏總是能看到一種難以排遣的憂傷。在她的臉上,那雙眼睛
好象是單獨地生存着,自有一種嚴肅的、專註的和洞察一切的力量,
“而她事實上比我年輕或者至多同年!”鮑裏斯頗帶敬意地想道,“看來她是炮經憂
患,閱盡人世了……”
他本打算再想想柳霞,這種隨想使他很愉快,但當他一鑽進被窩,就再也沒法想任何事
情了。眼皮不由使喚,沉重地粘在一起了,睡夢象一隻黑熊撲到了他身上。
連長菲利金的傳令兵是一個蠻橫的小夥子,他曾經因為流氓行為坐過兩年牢,對這一點
他還引以為榮。如今他已穿上了軍官穿的短皮襖,軟氈靴,戴上了白皮帽。離拂曉還很早,
他就把鮑裏斯和其他軍官推醒了。
“哎呀,衣服還沒來得及洗呢!夜裏上河邊取水我有點害怕。原本想趕個早……”女主
人歉疚他說,她身子靠着爐壁,等鮑裏斯在房裏換好衣服。“您一定再來這兒,”當鮑裏斯
來到廚房的時候,她用同樣歉意的口吻補充了一句。“到時候我再給您……縫上一個新襯
領。”柳霞的樣子不僅是帶着歉意,而是纍了;這一整夜她根本沒有睡,顯然是在為住在她
傢裏的人們烘衣服,照看他們和收拾屋子。
“謝謝,衹要有可能一定來。”鮑裏斯睡意未消地答應着,清了清嗓子。這時想到了她
是因為害怕準尉纔沒躺下睡覺,纔沒有去打水的。他不無羨慕地對睡得很沉的戰士們看了一
眼,嚮柳霞點了點頭,又道謝了一次,纔走出農捨。
“睡過頭了,睡過頭了,尉官們!”菲利金用這樣的話作為對指揮官們的招呼。他每當
心情不佳的時候,總是令人難堪地這樣稱呼這些排長。有的人因而發火,往往和他爭吵起
來。但這天早晨大傢連舌頭都懶得動一動。
排長們在嚴寒裏都凍得無精打采,把臉藏在翻得高高的軍大衣領子裏。
“哎,尉官們,尉官哪!”菲利金嘶啞着嗓子大笑着,領着他們離開這個舒適的烏剋蘭
小村子來到了被戰火毀壞了的鎮上,天已破曉,大雪覆蓋的田野上已經晨色熹迷,遠處的天
空象一塊鋼板似的發出亮光。·
連長抽的已經不是捲煙,而是煙絲很粗的馬合煙了。他大概通宵沒睡。抽這麽衝的煙來
驅走睡魔。一般說來,這是個不錯的男子漢,脾氣急一點,象樺樹皮那樣,一燒着就劈啪
響,直冒黑煙。但熄火也快。德國人不投降,這可不是他連長的過錯。德國人在山𠔌裏,在
田野上,都已經身陷絶境,卻還負隅頑抗,這不是他連長的過錯。還頑抗點什麽呢?有什麽
好處呢?還不如乖乖投降,倒還免得挨凍……連長也就能去睡覺了,他那些尉官們也可以睡
了,女主人就可以把東西洗一洗。她也真有點怪…
“鮑裏亞,打盹啦?”
鮑裏斯甩了甩頭。真夠利害的!居然學會了一邊走路一邊睡覺……契何夫是怎麽寫的來
着?哪怕是兔子,衹要使勁兒抽打,也能學會點火柴……
天已經大亮了。好象更冷了。整個身體顫抖得幾乎要散架了。“心兒在哀嚎,衹求進醫
院!”過去家乡的慣竊總是帶着哭腔這樣唱着,這類不法之徒當時在故鄉西伯利亞的小城裏
真是多如牛毛。
“你看見山𠔌後面的田地和村莊了嗎?”菲和金問道,隨手把望遠鏡遞到鮑裏斯手裏
說:“你該給自己備個望遠鏡了……這是法西斯匪徒最後一個據點,指揮員同志們,”連長
用手指着田地後面的村莊,已經是用一種嚴肅的語調並且不知為什麽情緒很激昂他說着,鮑
裏斯讓舉起望遠鏡的手停在半空中,等着他說下去。“一見信號彈,兩翼即刻進
攻!………”
“又是我們去?”排長們抱怨了。
“還有我們!”連長菲利金訓斥起來,語調不再激昂了。“怎麽,把我們派到這兒來是
為了采蘑菇?我連的隊伍,一小時以後全部進入陣地!不得畏縮!”菲利金神情嚴肅地看了
鮑裏斯一眼。“要把德寇的牙齒都敲碎!……要打得他們再也不敢動手。”菲利金從鮑裏斯
手裏抓過望遠鏡,就匆匆往別處趕去,在凍雪裏深一腳淺一腳地甩動着哥薩剋人的羅圈腿,
一路上仍然駡駡咧咧,但衹不過是為了求得內心的平安,為了說服自己而已。
**·
排長回到重又蘇醒過來的村子裏。他們按照連長的命令,雷厲風行地把戰士從暖窩裏趕
進白茫茫的田野。
戰士們開始還紛紛抱怨,但他們一臥倒在雪地裏,就不再說話了,一面試圖再打個盹,
一面咒駡着德國鬼子:“這幫該死的傢夥,還等什麽?想鑽什麽空子?難道還在禱告他們自
己那個無惡不作的上帝?哪個上帝都不頂用啦?水泄不通的包圍圈和兵力,連一隻老鼠也休
想鑽過去……”
準尉莫赫納柯夫緊鎖着眉頭查看散兵綫,看到那些真正睡着的兵士,就不聲不響地用足
力氣踢上兩腳,早晨的嚴寒裏,要凍死是太容易了。鮑裏斯避免和莫赫納柯夫照面,莫赫納
柯夫好象是無意地,但總是和他碰不到一塊兒。他在那些凍得發顫的步兵的散兵綫另一端,
在雪地裏挖了個坑躲着,一面抽煙,一面用嘶啞的嗓子隔一會就喊一聲,提醒士兵們:“不
-要-睡-覺-!不-要-睡-覺-!”
山𠔌後面竄起一顆紅色信號彈,接着又升起一串緑色的,整個村鎮的路上都響起了隆隆
的坦剋和汽車的聲音。路上的車隊散開了,開始移動起來。開始時坦剋和自動火炮行駛得很
慢,分散着推進,在一些倒塌了的籬笆上和山𠔌斜坡上的貧瘠的果園裏碾過。但不一會兒,
就象掙脫了羈絆似地往前直衝,排出一股股黑色的濃煙,忽兒陷進彈坑,忽而鑽進雪堆。
炮兵開始轟擊。火箭炮從雪地裏呼嘯而起。連長菲利金拔出磨舊的烤藍的手槍嚮山𠔌衝
去。戰士們都從雪地裏躍起,跟在連長後面前進。坦剋和自動火炮在山𠔌旁邊停下,開炮射
擊。迫擊炮彈尖嘯着從村鎮上飛起,菲利金命令步兵停止前進,就地臥倒。情況仍然不明,
很多火力點還沒有轉移。大雪使通訊聯絡中斷了。迫擊炮手和炮兵們會隨隨便便把炮彈打到
戰士們的頭上,事後他們會認錯,請個客,免得有人寫信去控告他們。
過了不多久,炮彈真的差一點打到他們身上。前一天夜戰時候在步兵背後轟擊的那幾門
一百五十毫米口徑的榴彈炮嚮山𠔌地帶開火,有兩次打在自己陣地上,戰士們爬着躲到菜園
裏,躲到傾豈的籬笆旁,用鐵鍬挖起掩體來。坦剋開始包抄𠔌地,履帶壓在雪上,發出吱吱
的聲響,坦剋從兩翼迂回,嚮田野推進。步兵零零落落地用自動步槍和機槍射擊着。這說明
步兵顯神通的時候還沒有到來。步兵是聰明的兵種,這裏每一個戰士都是一個戰略傢。鮑裏
斯象許多從步校來到前綫的年輕機伶的軍官一樣並不理解這一點,也不想理解這一點。在那
個時候,德國人正從北高加索和庫班狼狽逃竄,我軍正在追擊。起初,追過庫班的黑土地
帶,然後又追過大雪覆蓋的沙土地帶,卻怎麽也沒能追上。當時的鮑裏斯正是求戰心切,一
心衹想追上敵人决一死戰!
“趕得及的,尉官,趕得及的。德國人夠我們大傢打的,也有你的份!”那些不慌不忙
前進着的,抽着煙的戰士們頭腦冷靜地安慰着他。他們穿着顯得太大的軍大衣,腰問挂着水
壺和飯盒,背上背着高高矗起的行軍囊,這些人距離這位年輕的、精力飽滿的指揮員想象中
率領着衝鋒陷陣的戰士形象相差實在太遠了。他們行軍時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可是非常幹
練,到傍晚時分必定能趕到一個村莊或者市鎮,而且很少會受到敵人的攻擊,還能找到舒服
和合適的過夜的地方,有的人還會找上一個黑眼珠的輕佻的哥薩剋女人作伴。
“這真太不象話了!”當時還是少尉的鮑裏斯氣憤填膺,“敵人在蹂躪我們神聖的土
地,而他們,這怎麽說啊!……”
而他在頓河草原的一路上,由於激動、煩躁、每天趕那麽多路和經常挨餓,腳上和手上
竟磨出老繭,身上長出不少癤子。他對於手會長出老繭感到特別吃驚,因為他也不曾挖過
地,衹是忙忙碌碌、不斷地喊叫、趕路,結果卻成這個模樣!……他們直到哈爾科夫纔追上
敵軍。這個年輕的指揮員終於盼來了戰鬥,他急不可耐地渴望着一場激戰、渾身都顫抖着。
他早已把那幹式手槍從布套裏抽了出來,塞在坎肩裏面的腰帶上,槍柄上全沾着手汗。他發
瘋似地攥緊着槍柄,準備迎頭痛擊敵人,必要的時候還可以用槍柄揍敵人的腦袋。衹是有一
點他感到不對勁兒,因為沒有發一支真正的好槍給他,那幹式手槍算得了什麽呢?但是在一
個有本領,有毅力的戰士手裏,衹能裝七發子彈的老古董“那幹”手槍照樣會成為威力強大
的武器!
我們炮兵部隊發射的最後一批炮彈還沒有來得及炸開,呼嘯在戰壕上空的照明彈還亮
着,並簌簌地直往下掉落火星的時候,鮑裏斯就躍出戰壕,叫了起來:“跟--我-來!烏
拉”他覺得這一聲喊,聲音洪亮,而實際上卻衹是扯破嗓於的尖嘶。他揚起手槍,嚮前衝
去,不知道為什麽聽不到身後聲如雷鳴的腳步聲和英勇的吶喊聲。他回頭一看,戰士們在衝
鋒的時候忽前忽後,不慌不忙,穩穩當當地跑着,好象不是在打仗,都是按部就班,有板有
眼地在幹活兒,他們似乎誰也不在註意誰,也不理會自己的指揮官。“膽小鬼!不中用的!
嚮前!……”少尉喊叫得比剛纔更兇了,但是誰也不往前衝,衹有兩三名年輕小戰士衝了上
去,立刻就被子彈撂倒在地。他下了個决心,非要從這些毫無反應的戰士中間找出一個臉上
表露出對打仗、對現實世界、對人世的一切都想逃避的人,找出一個毫無士氣可言的人,把
他槍斃掉,以一儆百……但事有湊巧,就在這時候有一個老兵啪地一聲臥倒在他身旁,馬上
手腳俐索地使着鐵鍬,先是挖坑把頭埋進雪裏,然後三挖兩挖就把整個身子都埋進去了。他
做這一切的動作敏捷異常,好象他用的不是一柄小鐵鍬,而是三把大鐵鍬似的。他轉眼間把
身體掩蔽好,就開始射擊起來。
鮑裏斯對這個老兵大聲吆喝着,甚至還跺腳,他正打算……不,不是打算槍斃他,槍斃
人他還有點怕,他想用手槍揍一下這個混賬東西。可是這個長着淺褐和灰白兩種顔色硬鬍子
的戰士突然毫不客氣地抓住鮑裏斯的皮靴一拽,把他拽倒在自己的身旁,而且還把他抱在身
於底下,就好象鮑裏斯是個庫班姑娘似的。“會打死你的,傻瓜!”戰士一邊繼續打槍,一
邊大聲喊道,但立刻又跳起身子,象是紮猛子似地朝前竄去,這股敏捷勁兒,對於他的年齡
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臨竄出去時,居然還喊了一聲:“註意動靜……”
要說譏笑,大傢倒也不怎麽譏笑鮑裏斯,但是打那以後,有時順便提到就免不了捎上幾
句:“咱們怕啥?咱們跟在排長後面,可真是背靠大樹好乘涼!……衹消他一衝,‘那幹’
手槍準能把所有敵人都撂倒!……咱們衹要跟在後面撿撿戰利品就行了……”
衹是經過了好多次戰鬥以後,受了傷在軍醫院裏住過以後,鮑裏斯纔覺得心裏羞愧,深
為自己的魯莽從事、一味蠻幹而羞愧,最後認識到,不應是戰士們跟着他衝鋒陷陣,而是他
跟着戰士們。戰士們就是沒有他也照樣懂得在戰場上應該做什麽。他們最清楚、最堅定相信
的一個道理是:當你躲在掩體裏的時候,死神不會光顧你,而一跳出掩體,那就生死難卜
了:很可能就會被打死。因此衹要有可能,他决不離開掩體,决不跟着隨便什麽人去亂打亂
衝,他會等着,等自己那乳氣未脫的排長下令從戰壕出擊。但是如果自己的排長衝上去了,
那就是說,不衝出去的理由就不存在了。然而,即使排長爬上戰壕,指天畫地地吆喝着爬上
戰壕,還踢誰幾腳,召喚大傢投入戰鬥——就是在這種時候,老戰士也還會在戰壕裏拖延上
哪怕一兩秒鐘、藉什麽事耽擱一下。說戰壕裏有什麽事,以便再磨蹭一下的藉口總是找得到
的。老戰士都心存一綫希望:也許一切馬上就會過去;也許,根本用不着跳出戰壕,很可能
湊巧一打炮,就把敵人消滅了,也可能敵方的或我們的飛機會飛來,不分青紅皂白,亂扔一
氣炸彈,說不定德國人自己也會逃跑,也許還會發生別的出入意料的事情……
因為戰爭瞬息萬變,很多事都難以預料——你會看到,往往這一兩秒忡,卻保住了一個
戰士一輩子的生命,也許就此躲過了一顆要命的子彈。
但這是一剎那間,轉瞬即逝。當你知道,你的同志們已經踏上上艱難的、殊死搏鬥的徵
途,其中每一個人在任何一瞬間都可能犧牲的時候,再耽在坑道裏就不光彩了,再賴在那裏
甚至己是一種卑鄙。戰士嘴裏駡着娘,心裏燃起一股怒火,一下子把人世的一切、種種身外
之物都置之在腦後,他凝神歸一,能聽得見一切,看得清一切,當他猛地躍出壕溝,就嚮事
先選定的目標衝去:這目標可以是一個樹墩、一段籬笆、一匹死馬、一輛翻倒的大車、甚至
是一具僵硬了的法西斯分子的屍體。衝到那裏就馬上臥倒,衹要可能,就立刻用自己手頭的
武器開火。萬一他在衝過去的時候負了傷,衹要傷勢立不致命,他會打得更加拼命,連自己
的戰友爬上來給他包紮,他也會把人傢攆走。現在最主要的是要挺住,現在最主要的是要發
揮火力,打得敵人暈頭轉嚮。戰鬥吧,戰士,別亂竄,要選定下一次前進的路綫和掩蔽點一
可千萬不要減弱火力,千萬不要回身逃跑!到了那種時候,這些可愛的戰士已經全然不顧一
切,象入魔一般,視無所見,聽無所聞,專心緻志到不僅忘記了受傷的同伴們,甚至忘卻了
自身的安危。於是在一次這樣的戰鬥中他們消滅的敵人數量可以十倍於平時的戰鬥……
但是戰士們剛穩住陣地就立刻朝下一個日標衝去,而一個受了傷的士兵就會嘆一口氣,
摸摸自己的身子,然後開始躊躇起來:是趁現在抽支煙再包紮傷口呢,還是相反,先去包紮
以後再抽煙?是等衛生員來呢,還是自己爬回戰壕去?最好還是爬回去。衹要能活下來,還
怕沒煙抽?而且在預備團裏有連裏的衛生員照顧,包紮傷口也方便。臥倒在炮火底下,傷口
疼痛,心裏又擔驚受怕,包紮起來很不起手,而且一個急救包也不夠用。再說衛生員們大都
是捲發的姑娘們,電影裏她們在田野上匍匐前進時幹脆利索,能夠從火綫上把傷員背下來,
根本不在乎男人身體的份量有多重。但是眼下並不是在拍電影……
戰士朝着戰壕爬去,想返回那個曾經藏身過的角落。當他迎着子彈和彈片衝去的時候,
這段路是顯得那麽短,現在往回走,它竟變得那麽長。他爬着,舌頭敵着乾燥的嘴唇,一手
捂着肋下殷殷冒血的傷,但怎麽也沒有辦法減輕痛苦,即使駡娘也不管用。戰士現在處在生
死關頭,他不能破口大駡,不能褻讀神明。生死之間,一綫相連,這又是怎樣一條綫呢?說
不定這根綫危若遊絲,髒話出口,綫就斷了。使不得,使不得,千萬不要去冒犯這個上帝!
戰士一下子變得迷信了。他竟至於低聲下氣地哀告起來:“上帝啊!好上帝!救救我吧!救
救我,行個好吧!我從此再也不對你說髒話了。”
這不就是戰壕?就是它,可親可愛的戰壕!滑下去吧,戰士,滑吧,不要畏畏縮縮!要
知道這是戰爭呀,無情的戰爭,老弟!……是會很痛的,很痛很痛,眼裏會金星直冒,就象
有人用木棍對着腦袋狠揍下來。但這種痛也是熟悉的,人世常見的痛楚,人所共有的痛楚。
你難道還想受了傷沒有、一點痛楚?你這個人可也真是,好象什麽也不曾經歷過,一點也碰
不得。
身體撲通一聲摔進坑道裏,摔得眼前火星直冒,身子象要裂開一般,鮮血浸得衣服都熱
乎乎的。但是這一切已經無所謂了,都忍受得了。在戰壕裏再也不會中彈死去,在這裏可真
是萬分保險!衛生員們緊跟在進攻部隊後面是最容易找到傷員了,你衹消使足全身力氣喊
叫,準會有效。有時候在戰壕裏也會有戰士死去,但臨終時總是懊惱沮喪,因為他一切都經
受往了,挺過來了,好不容易在一場戰鬥裏活了下來,爬回了坑道,現在本該進醫院去,然
後活下去,長久地活下去……
他甚至並非死去,而是心衰力竭,氣血耗盡,身體極度衰弱,但他的意識直到最後一刻
都無法理解,難以想通:因為他一切都經受住了,挺過來了,他是應該得到治療,應該能活
下去,長久地活下去,他已經贏得了生存的權利……
他不是死去,不是的,他衹是感到孤獨,感到寒冷,整個人在戰壕的掩體裏瑟縮着,他
的心抽緊後再也張不開來了,他徐徐停止呼吸,合上雙眼,直到最後一刻始終在期待衛生員
腳步聲的雙耳也終於不再聽得見聲息,這純樸無華的理智就幽幽地熄滅了。
但是如果是另一種情況呢?如果一切幸運呢?戰士終於掙紮着摸回了醫院,經受了手
術,熬過了無數個囈語高燒的夜晚,恢復了神志,已經能喝菜湯,能飲加糖的茶了——當他
和死神搏鬥的時候,這種糖已經積了滿滿一罐。戰士已經往傢裏和所屬連隊裏寄去了情緒昂
揚的書信。眼看他已經能夠扶着病床下地,因為再獲生命,重見這個世界而感動得熱淚盈
眶,他感激同室的病友,感激那攙扶他行走的女護士。由於老躺在公傢的病床上,大腿骨也
幾乎壓扁了。常常還有這種情形——自己所在的前綫部隊寄來報紙,標題往往出奇古怪,駭
人聽聞:《置敵人於死地》、《毀滅性打擊》或是幹脆題為《突圍》,在《突圍》一文裏有
聲有色地描繪了這個戰士在受傷之後怎樣戰鬥到最後一刻,不離開戰場,他的榜樣感染鼓舞
着大傢……雲雲。
戰士讀者,尤其當讀到“戰鬥到最後一刻”,“他的榜樣感染鼓舞着大傢”時,不禁對
自己也驚訝起來,但他完全相信,事實也確實是那麽一回事。他原本就是“感染鼓舞”過別
人的嘛,於是他變得鬥志昂揚,渾身是膽,結果是和那位攙扶他起床,教他走路的女護士談
起了戀愛,這一場嘔心瀝血的戀情維持了個把來月,也可能是一個半月左右。當戰士病愈歸
隊,女護士對他思念得形容憔悴,每星期一封情書,這種愛情的折磨一直延續到她見到另一
位年輕主人公重起憐愛憫恤之情為止。明天的一切會使昨天的一切黯然失色,因為在戰爭
裏,人衹顧眼前這一天。今天活下來了,這是好事,說不定明天也能繼續活下去,後天……
乃至一個月,一整年……到那時戰爭也就結束了!
是啊!鮑裏斯並不是豁然領悟這一切道理的:衹有絶頂聰明的人才有可能長久轉戰沙場
而進退自如。不管你有多英雄,不管你是指揮員,還是裹綁腿的機靈的士兵,一旦你們倆跳
出戰壕,他這個士兵和你這位指揮官在死神的面前就是平等的,一樣地要和死神倆倆相對,
那時就看誰戰勝誰了……
***
風完全停了,雪也不再打旋。天空的一邊露出月芽兒,昏黃黃的,仿佛是彈片炸得它殘
缺不全似的。另一邊,朦朧的天色裏透出灰黯的日輪,上面象蒙着一層嚴霜。
“為什麽在這樣對人是生死存亡的關頭,大自然裏也有點……”鮑裏斯還沒來得及往下
想。菲利金把望遠鏡遞給了他。遞望遠鏡的時候他一聲也不吭,但中尉不用望遠鏡也已經看
清了一切。
從山溝和田野後面的村子裏黑壓壓一片人群正嚮溝壑縱橫的一小塊高地涌去,高地上稀
疏的樹木還歷歷可見,但地上的積雪已經被遮住看不見了。迎着村子裏蜂涌而來的人流,山
溝裏也衝出一群又一群的人。他們之間的白色空曠地帶縮得越來越小了。坦剋從兩側全速推
進,追逐着密密層層的人群,一忽兒把人群攪得象一股漩渦,一忽兒又壓得他們四散奔跳,
炮彈打在潰兵群中,彈無虛發,炮彈到處,人的軀體炸到半空,地上炸得滿是彈坑,周圍蠕
動着灰色的人體。突然有什麽東西耀眼地閃亮了下,風馳電掣般飛駛過戰場,甩起一片雪
團。鮑裏斯的心就象在童年時代看到電影裏騎兵飛速衝鋒場面時那樣,劇烈抽跳起來。他從
沒有見過真正的騎兵衝鋒場面。在這次戰爭裏騎兵部隊往往是徒步作戰。“事情很清楚,德
國鬼子的事情很不妙”他想着,既沒有幸災樂禍的感覺,也不感到高興。
戰場上象是狂風大作,捲起漩渦。泥雪飛揚,彌漫半空。坦剋的油煙四散布開。馬蹄
聲、坦剋的轟隆聲,人們的慘叫聲傳到村子邊。步兵們起初呼喊着;躍躍欲試,甚至也想衝
嚮山溝,但他們終於安靜了下來。
山溝另一面的田野也安靜下來了。坦剋衝進了村子。有兩輛坦剋象兩堆簧火似地在田野
上燃燒着,濃重的黑煙直衝半空,使正在變得明亮的太陽也黯淡失色了。騎兵們追逐着一股
股潰不成軍的敵人。槍炮聲還很密集,但已經是亂打一起,就象狩獵時追逐狂奔亂突的受傷
的野獸一樣。
“這算完了!”連長菲利金象耳語似他說了一聲。說完這句話,他大概自己也有點奇
怪,為什麽這麽輕聲說話,於是放開嗓門大喊一聲:“完了,同志們!這一幫子全完蛋
了!”帕甫努季耶夫湊趣地用自動步槍朝天打了一梭子,跳了起來並且用傷風的童聲高叫了
一聲:“烏拉!”但是士兵們卻並不響應他。
“你們怎麽啦?發傻啦?!勝利了!把德國鬼子打垮了!……”
戰士們難受地望着山溝後面的田野,那裏經戰火洗劫,坑坑窪窪,已經是一片焦土。村
子邊上大部分都是普通的步兵,每個人都在想:“但願上帝保佑,可別落到這樣的境
地……”
菲利金開始用噴香的戰利品煙捲犒勞大傢,一視同仁,人人有份,還說上幾句逗樂的話
讓大傢開心。他用拳頭捶打戰士的背,答應給他們送滿滿一炊車稀飯來,再搞點伏特加,不
按實有人數,而按編製人數發給,要給他們每一個人提名申請勳章——全部是英雄啊!他本
來還要許好多願,這時有人打電話找他了。
菲利金從澡堂回來時,那股高興勁兒已經不見了。他啃着一個燒糊了皮的土豆,見到鮑
裏斯就轉過身子露出口袋,待鮑裏斯從中拿出了一個燒焦的土豆,菲利金苦笑了一下:
“答應過送的稀飯不會有了。你得把莫赫納柯夫留下代替你。咱們要去接受任務。看
來,一時三刻不會有太平日子。”他把雙手在短皮襖上擦了擦,伸手進衣兜掏煙包。“帶上
柯爾涅依或者你那個小東西。我的伴當不知又溜到哪裏去了!他在我這兒可是浪蕩夠了!我
把他這個皮球踢給你。你給他一把銳利點的鐵鍬,槍要揀長的,飯盒挑小的……”
“我們總是照單全收!……”
鮑裏斯把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和什卡利剋都帶上了。他想繞過山溝走,纔走到村
子盡頭,菲利金卻唿隆一下滑進山溝,衹剩半個身子露在外頭,他掙紮着重新爬上地面,把
衣兜裏的雪抖掉,沒精打采地駡了一聲。
“在戰地上想繞開戰爭,反正是沒門兒……”
田野上、𠔌地裏、彈坑中,特別是在炮火毀壞的小林子邊,滿是被擊斃的、砍死的和碾
爛的德軍屍體。間或也還有一些活着的,嘴裏還在冒熱氣。他們見人走過就拉腿,在混和着
泥塊和血漬的鬆散的雪地上爬着,跟在後面呼喊救命。
為了剋製心裏産生的憐憫和可怕的感覺,鮑裏斯衹是眯縫起眼睛,一個勁兒地想着:
“你們為什麽要到這裏來?……為了什麽目的?這是我們的土地!這是我們的祖國!你們的
祖國在哪裏?”
大傢停下來歇一會兒。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象被打折了腰似用步槍支着身子,說
道:
“這種事兒難道還會重新來…過?難道他們真得不到一點教訓?要是這樣,他們也就活
該如此了……”
“你這個滿身虱子的聖人,發議論也不看當口,不看地方!”連長菲利金生氣地低聲說
了一句,但很輕,象在停屍室裏說話那樣。鮑裏斯用一隻手套舀起雪,喂給已經臉色泛青的
什卡利剋吃。“還是戰士呢!”菲利金撇了撇嘴,已經不是低聲地,而是甕聲甕氣地嘟噥
道:“該用奶瓶喂他纔是!”
村莊盡頭一座滿是彈痕的𠔌倉近旁,聚集了一群人,這是集體農莊的𠔌倉,屋頂鋪着幹
草。在敞開着的𠔌倉門旁有幾匹騎兵部隊的細腿馬兒套在農村用的雪橇上,它們不耐煩地倒
着腿。步兵們走近的時候纔看清楚,這一群人非同尋常:有幾個將軍,許多軍官,突然發現
方面軍司令員也在其中。
鮑裏斯感到身體裏透過一陣涼氣,汗水涔涔的後背都拱了起來。他從來沒有看到過司令
員,何況還那麽近。他這個排長趕忙整整皮帶,動手去解帽帶。但手指卻不聽使喚、使勁兒
一拉,竟連帶撕下了一塊帽布。他還沒有來得及收拾好帽子,一名穿着黃色短皮襖、雙肩挂
着武裝帶的少校已經跑到他們跟前,問道:
“你們是哪個部分?”
連長菲利金作了報告。
“跟我來!”少校命令道。
司令員和他的隨從們退嚮兩旁,讓前綫戰壕裏來的戰士們從身邊通過。司令員對他們迅
速瞥了一眼,就把目光移開了。他自己雖說穿着幹幹淨淨的長大衣,戴着灰色的毛皮高帽,
紮着平整的腰帶,可是他現在即使在自己隨從人員的簇擁下,他的氣色也不見得比這些剛從
前沿壕溝裏爬出來的戰士們好多少。鼻子底下威嚴地緊閉的嘴唇上垂直布滿了深深的痛苦的
皺紋。蠟黃的臉龐已經不太年輕,處處顯出疲憊的神色,特別是眼窩下邊的地方,雖然他還
不是老人,遠遠還不是老人,但那雙布了一層血絲的眼睛裏顯露出一種蒼老幽深的悲傷。眼
皮下面孳出小顆的眼哆,彙聚到眼角上。流進細密的皺紋裏。司令員不斷地用士兵戴的獨指
手套,一會兒戳戳這衹眼睛,一會兒又戳戳那衹眼睛,同一隻手套還被用來抹鼻子,而在指
揮官的這種手勢裏和並不威嚴的體態裏卻包藴着如此多的古老風習的、莊稼漢的、農村的、
和平生活的痕跡,這使得鮑裏斯感到心裏陣陣作痛。衹是到了這時候,他纔清楚地懂得了,
在戰爭中有的人為了勝利、為了一切所承擔的份量要比他這個小不點兒的排長重上百倍。
司令員的隨從人員們熱烈地談論着,說笑着,但他自己看來是在思索一件並不令人愉快
的事情,他全神貫註,完全沒有註意到身旁的一切。
在前綫流傳着關於前任和現任司令員的種種傳說。士兵們都樂於相信這一切,特別是對
其中一個故事更是深信不疑。好象是說他有一次碰上了一排喝醉了酒的自動步槍手,但他沒
有罰他們關禁閉,反而這樣開導他們:
“你們踮起腳尖看一看,柏林就在眼前了!我現在就預先答應你們,衹要咱們打下柏
林,到時候你們愛喝多少就喝多少:我們這些將軍給你們站崗放哨!你們有功勞,受之無
愧!不過現在還要加勁幹,要加勁幹啊……”
這幾個步兵跟在少校後面進了𠔌倉,明亮的燈光照得他們直眨眼。
在布滿了幹草屑和塵土的陳玉米垛上橫陳着一具德國將軍的屍體,製眼上釘着鮮豔的勳
綬、肩章,領予上綉着光澤暗淡的銀絲。在𠔌倉角落裏一架翻倒放着的揚𠔌機上,蓋了一塊
地毯,上面放着電話,行軍暖壺和帶耳機的小報話機,揚𠔌機前面端放着一隻很深的圈手
椅,彈簧都壞了,椅子上鋪的一塊皺皺巴巴的方格子毛毯很象俄羅斯婦女用的披肩。
在死去的將軍身旁跪着一個德國兵、身上的軍大衣是鐵鍋般的顔色,老式的騎兵長靴閃
出無煙煤一樣的烏光,他戴一頂船形帽,還是好兵帥剋戴過的那種,衹是現在縫上了兩個毛
皮耳套。他一面哭着,一面用手掌擦去將軍臉上和製服上的灰塵。
還有一名女翻譯也在這裏來回忙碌着,她穿着一件非常合身的短皮襖,戴一頂皮帽子,
帽於底下甩出幾絡很濃密的發鬈,她用德語對這個年紀不小的德國兵說着什麽,但顯而易
見,這些話對他沒有任何作用……
德國將軍的一隻手已經變成青灰色,手指鬆開着,一隻彎麯的手指上挂着一支手槍,也
說不上是手槍,幾乎象是女人的小玩意幾,用來打蒼蠅還差不離。腰帶上的槍套也象是小玩
具似的,還壓着國徽圖案。然而將軍正是用這支小槍自殺的。胸前的勳章綬帶下面有一灘血
漬,象是壓爛了一個酸果蔓漿果。將軍瘦削的臉龐上架着一副眼鏡,灰白的臉色象蒙了一層
霜。他的嘴巴半張着,露出一副假牙。他倒下以後,眼鏡也不曾被摘掉。鼻子底下灰白的板
刷鬍子也沾了一道布滿塵土的血跡。將軍額上的頭髮已經脫落,突出的顱骨和禿得很深的頭
頂顯得很觸目。軍服竪領外面的脖頸上縱橫密佈着無數皺紋和因死亡而變成黑色的筋脈。衣
領上的鋼鈎嵌進了喉結裏。
“這是一名德軍軍團司令員,”少校解釋道:“他不願意扔下自己的部隊逃走,而最高
的政治頭目卻帶上高級軍官溜了,這些壞蛋!他們把包圍圈衹衝開了幾分鐘,是乘着坦剋壓
過自己士兵的身體衝出去的,卑鄙透頂了!……真是聞所未聞!”
“也衝擊過我們——給頂回去了!”連長菲利金誇耀了一句,感到不好意思了。
少校很感興趣地對他看了一眼,剛要開口問點什麽,這時在𠔌倉後面響起了坦剋發動機
器的轟隆聲,同時發出了信號。
少校命令把將軍的屍體搬走。菲利金連長愉眼瞧了他一下,一身打扮很講究,臉颳得很
幹淨。“前綫的老爺!生怕把身上弄髒:所有的髒活都叫我們來…、··”
他把手槍從將軍僵直的手裏扭下來,弄得死者的手指咯咯直響,然後把槍遞給少校。少
校的眼珠轉動起來,他倒是很想到手這支將軍的手槍,可以在指揮部的姑娘們面前炫耀一下
這個不可多得的戰利品,但是現在可不是時候:面前一動不動站着一個神情陰鬱的瘦個兒,
另一個凍得臉色發青的小戰士穿着一件大而無當的軍大衣,象一頭小狗似地在顫抖着,連長
的眼光含着公然的敵意,而這個扯斷了帽帶的小夥子也是來者不善的樣子——這些餓着肚子
的、渾身傷痛的、脾氣火爆的前綫戰士們,最好還是少和他們糾纏。
“我要這玩意兒有什麽用?”少校漫不經心地揮揮手。“送給他吧,讓他記着自己的恩
人。”少校厭惡地皺着眉頭,伸手把這個跪在地上的德國老頭兵扶起來,有意使自己做的一
切顯得非常高尚和氣度不凡。
菲利金喀嚏一聲卸下了槍裏的彈夾,甩到了揚𠔌機後面的角落裏,驚起了藏在那裏的一
群麻雀,然後把那支小手槍丟到德國老頭兵的腳邊。老頭兒嚮後退了一步,拼命地搖手,這
時,當翻譯的姑娘對他說了幾句溫和和很有感情的話。老人驚呆了,他聽着而且不敢相信,
突然用幹瘦的雙手迅速抓起手槍,象捧聖像那樣,貼在心口上,朝着姑娘點了點頭說:“謝
謝!太謝謝了,小姐!謝謝,軍官先生!”他朝着少校的後背鞠了一躬,又立刻想起了什
麽,三腳兩步追上了那幾名吃力地擡着將軍僵硬屍體的步兵戰士,脫下頭上那頂好兵帥剋式
的船形帽,打開了𠔌倉那一扇已經掉了合頁的門。這個德國兵頭上的頭髮都長成一絡一絡
的,整個人就象一個破舊的、蓬蓬鬆鬆的長毛絨的玩藝兒,但他前後奔跑忙碌着,嘰嘰咕咕
講個不停,總想插一手來擡擡自己的長官。老頭兒老淚縱橫,淚水在滿是褶皺的腮頰上滾
動。
人們剛一走開,戰地上機靈膽大的麻雀就噗喇喇飛回到揚𠔌機上,鑽進機器肚裏去了。
𠔌倉旁邊有一輛敞開車幫的卡車挂在一輛坦剋上。戰士們正打算把死人推進車廂,但德
國老頭兵象公雞那樣一聳身,抓住車板就鑽上汽車。少校幫了他一把,這個德國兵重又嘰嘰
咕咕說了幾句感謝討好的話。他十分小心地用雙手接住將軍的屍體,把它拖到靠近司機艙地
方,用腳踢開炮彈殼,把自己的船形帽鋪在地上,然後把將軍的頭枕在上面。女翻譯拋過去
一頂高高的、漂亮的便帽。德國兵象是球守門員似地跪倒一條腿,靈巧地在空中一把抓住帽
子。
“太謝謝了,小姐!”這一次他也沒有忘記對女翻譯恭恭敬敬地鞠一躬,然後把帽子戴
到將軍頭上。頓時,這個凍得咔嚓作響的、一副可憐相的幹癟老頭變成了一個儀態威嚴頗見
身分的殉職者。、
方面軍司令員已經在雪橇旁了,雪橇頭上一名上了年紀的自動步槍手跪坐着,繮繩緊緊
地繞在他的手上。
“拉祖莫夫斯基!”司令員叫道。
正在指揮搬運將軍屍體的少校,聞聲飛跑到雪橇旁:
“請發命令,將軍同志!”他象在檢閱時候那樣,大聲報告着。
老頭兒德國兵仰起臉來,把一雙象雞爪子一樣的手合抱在胸前,兩眼朝天,虔敬地為死
者祈禱着。
司令員不無惱怒地鼻子裏喀地一聲抽,命令道:
“按照軍隊的全部儀式安葬:棺材、鳴炮、還有其他的種種……,不過其他的我們也做
不到了。”司令員轉過身去,鼻子裏又喀了一聲。“在前綫我們是不帶牧師的。哀悼會有人
會在德國給他舉行的。這樣的哀悼會且有得開吶。”
周圍的人很有節制地笑了笑。
鮑裏斯心裏很高興,因為一嚮鎮靜自若、舉止凝重的司令員起了這樣的表率。然而司令
員最後幾句話裏卻透露出一種蓄積已久的憤恨,或者說就是那一種經過精心掩飾的,深藏在
心底的疲憊感。鮑裏斯終於明白了:經過了昨天夜間和今天凌晨在村子後面田野上所發生的
一切以後,任何故作高尚以示豁達大度的姿態都是未必適當的。戰爭早已使得司令員不知裝
腔作勢為何物了,他衹是在執行某一個人的命令。而所有這一切都有點違背他的本性:他現
擱着那麽多要去關心的事和刻不容緩的工作,卻不得不暫時扔下,來處理這種事,因此他十
分惱火。打死的和被俘的將軍,他已經見得太多了,再要看這幫子人,和他們談話或是遵照
外交慣例來處理他們的事,實在使他厭煩透頂。
這位異國他鄉的將軍這樣辛苦跋涉來到這冰雪覆蓋的俄羅斯大地,其目的何在呢?是為
了什麽目的纔會來到這個集體農莊的𠔌倉裏,爬上這玉米垛?他為什麽不肯投降?什麽戰略
傢!看來,他早已心如鐵石,不知珍惜人的生命。是什麽在左右他的行動呢?責任感?恐
懼?還是一種冷漠?為什麽他在此之前沒有舉槍自殺?人有選擇死亡的自由。也許,衹有在
這一點上人才是自由的。如果這個身居要位的德國人沒有可能活得體面、保持尊嚴,那未他
完全可以為了他的同胞士兵,或是為了他們的孩子們而死得早一點,死得體面一點。他作為
一名久經沙場的軍人,應該知道他的軍團早已註定了要全軍覆滅,奇跡和上帝都一樣地渺
茫,根本不會出現,他也應該知道戰敗了的侵略者要落得死無葬身之地,人們憎恨的一切都
將被徹底消滅幹淨。他是在為什麽效勞呢?為了什麽而拋屍異鄉呢?再說,他算是什麽人
呢?竟然想掌握對人的生死予奪的權力?
女翻譯很樂意地,甚至頗受感動地把司令員要按軍隊禮儀給將軍下葬的命令翻譯成德
語。德國老兵在卡車廂上站起身來,卑躬屈膝地不斷嚮司令員鞠着躬,兩衹爪子依舊貼在胸
前,好象在禱告一般,嘴裏始終重複着那一句已經死死釘在他奴性的腦瓜子裏的話:
“謝謝!太謝謝了,將軍大人…”。
司令員咕嚕了一聲什麽,猛地轉過身去,把皮帽子翻下來捂住耳朵,然後象農民通常做
的那樣,仔細地用大衣襟裹好兩腿,在雪橇裏坐好。司令員瘦削的後背完全沒有軍人的樣
子,給人一種蓬鬆紊亂、無窮悲哀的印象;他的雙眼夾眨着,由於冷風的刺激不斷地泌出眼
哆,加上他用士兵戴的單指手套擦抹傷風流涕的鼻於的模樣,完全顯示出入的那種毫無招架
之功的軟弱。他沒有再回頭看一眼,就順着田野駛去:雪橇顛簸着,搖晃着駛過小山崗,雪
撬下面不時閃現出一具具屍體和斷肢殘軀。
這幾匹馬兒載着司令員灰色的身影,終於找到了坦剋留下的車轍,於是更歡快地嚮村子
跑去。村子裏此刻正機聲隆隆,這是坦剋、汽車、後勤部隊、包括赫維道爾·赫沃米契的拖
拉機正在清理道路。大傢不知為什麽都心情沉重,悶聲不響,目送這幾匹馬和司令員憂傷的
身影消失在雪堆後面。
“這個傳令兵怎麽處置,你們沒問嗎?”女翻譯首先打破沉默,睜大着修飾得很漂亮的
雙眼。
“啊!讓他呆在他主人身邊吧,”拉祖莫夫斯基少校氣不忿他說了一句,隨手推上了車
幫。“不見得還要我來給這個美男子洗身子吧!”他轉身嚮步兵們說道,“你們沒事了,同
志們!謝謝!”
“沒什麽!”菲利金代表大傢回答着,帶上戰士去尋找團長
一輛坦剋拖着汽車很快就趕上了他們。看樣子汽車司機是剛從運輸綫上被攔截過來的,
他動作很猛地轉動着方向盤,嘴角上叼了一根咬濕的煙捲,正怒衝衝地嚮拉祖莫夫斯基少校
講着什麽,使勁兒用腦袋指着車鬥的方向,車鬥裏那些銅的炮彈殼正哐當哐當亂滾亂響,害
得德國老兵東擋西推,就怕碰了長官的屍體。少校簡短而不容氣地回了他一句,一面舉起戴
皮手套的手,親切地朝着讓到路邊荒地上的步兵們告別。
站在車鬥上的女翻譯卻連正眼也沒有瞧他們一眼。
“呸,臭貨!”菲利金從荒地走上坦剋的輪轍,朝着汽車後面大聲地唾了一口。“一股
臭氣,是這個將軍身上的,還是跟班身上的?都拉在褲子裏了,怎麽的?”連長厭惡地撇了
撇嘴。
沒有人接茬。戰鬥後襲來的疲勞使大傢都昏昏欲睡。禁不住想和身往雪地上一躺,蠟縮
起身子,用大衣領於捂住耳朵,就這樣解脫這人世,解脫寒冷,解脫掉自己。
***
當人們尚在千創百孔的田野上艱難地行進並忙於對付這德國將軍屍體的時候,團長親自
來到了村莊裏,嚮自己的屬下祝賀勝利,命令他們找地方休息,然後又匆匆地趕到師部去
了。菲利金帶着他那幾個人空忙了兩個鐘頭,還是不得不回到了村莊裏。莊子裏這時人聲嘈
雜,擁擠不堪。一批又一批俘虜往這裏送,簡直是人滿為患。莫赫納柯夫把帽於推到了後腦
勺上,在俘虜中間來回穿梭着。
“準尉!”鮑裏斯響亮地叫了一聲。
莫赫納柯夫不樂意地從俘虜群裏擠出來。
“咳,你嚷嚷什麽?”他低聲埋怨道。“全部凍壞了,象狗似地!”
“你放下別管!”
“不管就不管,”準尉跟在鮑裏斯身後慢慢吞吞走着,以為中尉的聽覺還沒有恢復,就
駡了一句:“沒用的東西!怎麽正巧
一名上士臉上斜纏着紗布,眼窩處全是青紫,他捲好一支煙,用口水粘住,燃着以後就
把它塞在身旁一個上了年紀的德國兵的嘴裏,德國兵兩眼一動不動地望着打穿了的天花板。
“現在你可怎麽幹活呢,笨瓜?”上士由於滿臉綳帶,語音也含含糊糊,他朝德國人那
纏滿了綳帶和裹腳布的雙手點點頭。“全身都凍壞了。往後誰來養活你和你的傢呢?元首?
這些元首,他們可不會養活你!……”
農捨裏透進來一陣陣寒氣,又有些傷員陸續到來,有跑來的,也有爬來的。他們冷得渾
身發抖,用手在凍僵的臉上抹着,把淚水和煙灰糊在一起。
穿偽裝服的戰士被帶走了。他足步踉蹌地走着,低垂着頭,依舊斷斷續續、不出聲地啜
泣着。一個後勤部隊的戰士端着槍走在他後面,緊皺着灰白的眉毛,打着灰色的裹腿,一件
短短的軍大衣已經燒出了窟窿。一旁是赫維道爾·赫沃米契,一會兒走到押送兵前面,一會
兒又拉在後面,他迎面碰上誰就訴說起來,想說明什麽,指天劃日地又是伸出手指象嚇唬
誰,又是用瘦骨嶙嶙的拳頭捶打自己的胸口。淚痕未幹的臉上一副不知所措,惶惑不解的神
情。
給醫生當助手的衛生員真是手忙腳亂:要給傷員把衣服鬆開,脫掉,又要遞送綳帶和手
術器械。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自告奮勇加入進來,連一個輕傷的德國人,大概也是軍
隊醫務人員,也殷勤地、動作利索地看護起傷員來。
醫生是個細麻子臉,一隻眼睛了,他默默地伸出手去要手術器械,如果器械一時沒趕得
及遞到他手裏,他的手掌就會急不可詩地一擦一鬆,一摸一鬆:他對每個傷員說話都是一律
地板着臉:“別叫喚!別亂動!好好坐着!我說你吶,坐好了!”
然而傷員們,不管是我們自己方面的還是對方的,都懂他的意思,聽他的話,就象在理
發店裏一般,不再出聲,咬咬牙忍住疼痛。
有時候醫生也會停止一下工作,用搭在爐叉柄上的厚棉包腳布擦擦手,捲一根煙味很淡
的煙捲兒。他就着洗衣木盆抽着煙,盆裏塞滿了髒得發黑的綳帶,破爛不堪的綁腿,碎衣
片、彈片和子彈。各種人的血在木盆裏混在一起,又黏又厚象是越桔果醬一般。
屋裏生着的爐子,通體是裂縫,已經好久沒有抹泥了。爐膛裏燒的是木柵欄碎片和彈藥
箱木板。小屋裏煙霧騰騰,擁擠不堪。
這位醫生正是那種永遠有用的“土郎中”一流。他們大都在林間的一些小村落裏行醫或
是來往千古老的俄羅斯小城鎮間。他們收入菲薄。雖然沒少受官長們的訓誡呵斥,卻頗得老
百姓們的感戴,因為他給他們切除瘋氣,拔除病牙,搶救墮胎不順利的婦女,治愈過疥瘡和
沙眼一類的疾患。醫生象鶴立雞群一般站立在伸開四肢躺在他腳邊的傷員們中間,眯起眼睛
抽着煙,漠然地看着窗外,好象這裏的一切都和他毫不相幹。
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渾身哆嗦,牙齒直打戰,大傢走出農捨時,他用雪搓了搓
手,說道:“這纔是最可怕的事!這纔叫可怕!頸項裏全是血,人卻站着,眼睛一眨也不
眨……”
“您什麽也不懂!衹是嘮嘮叨叨……”鮑裏斯差一點想說:這個醫生比起你蘭卓夫來心
裏要難受得多。你的痛苦說過就會煙消雲散,對別人也無關緊要。但鮑裏斯忍住了,說的卻
完全是另一口事:“莫赫納柯夫在哪裏?”
“不知道溜到哪裏去了刃什卡利剋眼睛躲躲閃閃,答了一聲。
“說不定又糟了!”鮑裏斯在大衣襟上擦了擦潮濕的雙手,從兜裏掏出手套。
“你們到昨天那地方的小屋子裏去,不要讓別人占了,我馬上就來……”
𠔌地上部的形狀象長着許多棵放倒的枝葉繁盛的雲杉,𠔌地裏邊被炸彈和炮彈炸得一塌
糊塗,簡直是翻了個個兒。打死的馬匹和士兵倒在攪爛的泥雪中。武器、車輪、空罐、水
杯、相片、書籍、破報紙、紙頁、防毒面具、眼鏡、鋼盔、防護帽、抹布、被子、鍋子、飯
盒、甚至還有翻倒在地的土拉出産的凸肚茶炊,畫着俄羅斯聖徒的神像以及農傢用的百袖套
的枕頭等等一切雜物,全都炸爛、壓壞、打碎了,簡直是一幅世界未日,浩劫之後的景象。
𠔌地的底部好象是剛剛經過砍伐的林地,樹木已經砍倒、運走了,狼藉滿地的都是斷枝、殘
屑和樹墩。
雪地上有一行往裏撇的新氈靴腳印直通到一名被擊斃的德國軍官屍體旁。鮑裏斯用雪把
死人的臉蓋了起來,然後象喝醉酒似地踉踉蹌蹌沿着山溝跑下去,再也沒有在擊斃的敵人屍
體旁停留。
𠔌地深處滿是落下的泥塊,一匹被打死的馬就躺在那裏。一條狗在它腹腔裏掏食吃,尾
巴夾在脫了毛的兩條後腿中間。近旁一隻瘸腿的烏鴉在蹦蹦跳跳。狗嚮它撲過去,象小狗般
尖叫了一聲,烏鴉飛到一邊,伺機而動。
這條狗不知是什麽種,毛幾乎已經褪光了,戴着一隻有金屬飾件的、晃晃蕩蕩的貴重的
頸圈,它目光渾濁,神情粗野;寒冷和貪婪使得它顫抖着。它的耳朵長長的,象兩爿凍蔫了
的大白菜幫子,加上那衹貴重的項圈,這模樣頗有點象歐洲某個古堡名門的罕見純種,
“去!嗤!去!”鮑裏斯跺起腳來打開了槍套。
狗跳到了一旁,尾巴更緊地夾進了深陷的兩股中間。這回它已經不再尖聲哀叫,而是汪
汪狂吠起來,齜出了尖利的犬牙。它渾身的毛都竪了起來,同時伸出舌頭在狗嘴四周的稀稀
疏疏的灰白髭須上翻去沾着的膿血。它那脫盡了毛的光禿禿的、鬆弛下垂的皮肉一般勁兒地
戰粟着,根本無法設想那毛皮底下曾經是主人嬌寵慣養的軀體。
烏鴉停在山溝邊上,啄雪清洗着鳥喙。
鮑裏斯十分小心地繞過狗,不停地回頭望着,然後加快腳步朝𠔌地深處走去。烏鴉轉頭
目送他過去,撲刺一聲嚮𠔌底飛去。鮑裏斯終於鬆了一口氣,把手從手槍柄上放開。
在𠔌地最近的一個拐彎處中尉追上了莫赫納柯夫。鮑裏斯想喊他,但嘴唇抽搐着發不出
聲音。準尉猛地把身子轉過來,他的臉開始發白了。他盯着中尉的手,看他是不是去解槍
套。但是鮑裏斯沒有動彈,連眼睛也不眨一下。他那沒有血色的嘴唇依然顫動着,蛻了皮的
喉頭也在抽搐,上面布滿着被汗水泥污粘成了黑色的粉刺。
“你怎麽了,你怎麽了?”準尉走到鮑裏斯身前,拍拍中尉的胸脯。
“不要碰我!”
“不碰,不碰。”準尉後退了一步,用一種平常的語調掩飾着自己內心的窘迫和恐懼。
“你怎麽鬼使神差到這兒來啦?看你走得那麽纍,真是……”
排長的腰象要斷下來一般,拖着兩條腿,雙手幾乎撐在雪上在行走,他走到了𠔌地和地
面的交接處,把身子靠到了寒氣襲人的土壁上,他的喉嚨象割破了一般抽痛,分泌出稠稠的
動液。他覺得眼前發黑,站定了一會兒,拿袖口擦了擦嘴唇,纔從迷糊中恢復過來。他不知
為什麽朝天空望了望,辨明了光綫射來的方向,就照直走去,中尉覺得面前的一切都在晃
動,腳底下軟綿綿的。他艱難地走着,走着,跌進了一個彈坑,撞在冰涼的凍上塊上,痛得
他一下子清醒了。
兩名凍得四肢麻木的火箭炮手,相互偎緊着坐在彈坑裏,眼睛瞪得象鱸魚一般看着他。
莫赫納柯夫把鮑裏斯拉出彈坑,從行軍水壺裏倒出一點什麽酒,這點酒好象在鮑裏斯失去知
覺的身體裏開了一個竅,中尉開始聽得見聲音了,甚至稍稍恢復了思索能力。他的心口好象
有什麽東西在撓抓,耳朵裏也有點回響。中尉垂下了頭,看着準尉用刀子颳去他大衣上的髒
漬,最後纔算弄清楚了準尉是在做什麽。
“不……不……不”
“噢……噢……”莫赫納柯夫象逗孩子似地應對着。“你啊,唉,真是……”準尉不無
遺憾地啪地一聲關上戰利品小刀。“這可是戰爭,不是電影!這回兒看夠了吧?明明都赤身
裸體,卻偏要叫喚什麽:‘別把襯衣撕破了!’”準尉象狗一樣嗅了嗅鼻子,就轉到極其平
常的話題上:“斯拉夫人在殺豬!在煮吃的,燒水洗澡……活人總要想活下去的辦法……而
你卻一點也不懂這些。”他大聲撂了一把鼻涕,拿出了煙袋。他有兩衹煙袋:一隻是用降落
傘紅綢面做的,一隻是麻布做的、帶流蘇而且綉着歪斜的字母。這種煙荷包是遠方的可愛的
姑娘們送給前綫戰士們的,上面還綉着感人的詞句:“讓我們來抽煙!”“為了永久的紀念
和忠誠的愛情!”“我的愛情護佑你……”
“你已經二十歲了,”鮑裏斯提起精神聽着,“但女人的事你還一竅不通。德國人又是
妓院又是休假……而我們卻……”
“他這是在講什麽?”鮑裏斯心想,一面集中精力聽着。“啊——啊,又說女人……”
“正當的女人是不肯幹的。全是些淫賤貨。她們無所謂——德國人也罷,俄國人也
罷……”
“那你就去找那些淫賤貨去!為什麽欺到清清白白的女人傢頭上?獸性發作了?”
“我喝多了。一時頭腦糊塗……那麽多人打死了,人死得不計其數,突然眼前來了那麽
一個年輕的妞兒……當時你真是要槍斃我嗎?”莫赫納柯夫從一旁瞅着他,關心地試探道。
“是的。”
準尉聲音幹巴地咳了一聲,抽了一口煙,把煙噴在自己的眼睛前面。
“你是個純潔的青年!我敬重你。”莫赫納柯夫用手指掐滅了煙頭,把手在氈靴上擦了
擦。“我敬重你,是因我身上沒有你那種……我整個人兒已經在戰爭裏消耗完了,整個人!
我的心腸都耗硬了……我對任何人都不可憐。應該讓我去充當對付德國殺人犯的行刑劊子
手,我要把他們殺個精光!……”
鮑裏斯覺得自己似乎也有點過錯,情緒低沉他說道:
“我說……你最好還是去治治病。要不,把團裏的軍醫請來?”
“不關你的事,你就別管!”
“咱們走吧,莫赫納柯夫,啊?”
𠔌地突出部不見通路,蓋滿了鬆鬆的雪,白得耀人眼目。準尉的褲腿拖在氈靴外面,他
一個勁兒地嚮前,硬是踏出一條路來。他身形粗曠,象是刀斧渾然鑿斫而成,鼓得緊緊的背
部猶如裝滿面粉的口袋,狗熊一樣的後頸凸得很出,但所有這一切都另有一種抑鬱的神情。
人們無淪如何也不會相信,也不會安於一種思想:這樣力量非凡和堅毅異常的勇士會被外國
入侵者帶來的一種可怕病癥拖垮。生為勇士,死也要死得象個勇士!準尉還是從捨佩托夫卡
附近的舊國境綫上一路撤退下來的,他不止一次地住過戰地醫院,經受過饑餓、寒冷、被
圍、突圍,但一次也沒有當過俘虜。他說這是憑運氣。鮑裏斯後來纔懂得,莫赫納柯夫的運
氣是來自他堅信不渝俄羅斯軍人的古訓:寧死不屈。
準尉在戰爭中已經得心應手,戰爭已經不能駕馭他,他在戰爭中倒能應付裕如了。他對
於在戰爭裏無關緊要的、在戰地生活中純屬多餘的瑣細小事從來不屑一顧。他也從不參與戰
士們個人之間那種談論戰後如何安排生活的談話。他衹能是個軍人,善於作戰,精幹射擊,
其他就都不會了。
鮑裏斯一頭撞到了準尉短皮襖凍硬的面子上,他睜開了眼睛。
原來莫赫納柯夫在山溝的叉道處停住了步子,他用袖子擦着臉上的汗,眼睛盯着一個什
麽東西看着。中尉順他的眼光看過去,不禁戰慄了一下。一個德國人,身上蓋了厚厚一層
雪,屁股坐在溝壁褐上上挖出的一個小洞裏。衹有一隻戴兔皮鑲邊手套的手伸出在雪堆裏。
手套上放着一隻表,秒針還在滴滴嗒嗒地動。這是一隻瑞士出産的廉價衝製手錶,這種表無
論在哪個村子裏至多能換一升傢釀白酒。
準尉用氈靴踢開雪把德國人扒出來。面上的雪是幹淨的,鬆撲撲象棉花,下面一層卻是
紫紅的冰雪塊。德國人的兩衹腳好象和人體已經脫開,伸出的靴尖嚮相反方向叉開着,活象
一個玩偶。
德國人朝準尉猛地挪動了一下身子,但立刻把黯淡的目光轉嚮鮑裏斯,長滿了硬鬍茬子
的嘴巴哺哺地叫着:
“行行好吧!……”
長出不久的鬍茬子又硬又尖,但已經成灰白色,底下面頰上結一層癡。深陷的面頰呈灰
黑色。德國人的鼻子裏流出兩行鼻涕已經凍住了。
“行行好!行行好吧!……請救救我吧,救救……”
“他說什麽來着?”
“求我們救救他。”
“救救他?!救這個斷了兩條後爪的人?”準尉嚮雪堆裏呵了一口痰。“這樣的冰天雪
地裏,即使是自己人,傷得這樣重也衹好就地埋了。”
鮑裏斯不知所措地把軍大衣拉拉挺,雙手在腰間摸索着。
德國人捕捉他的目光,一面說:
“同志!……救救我吧……行行好……”
“跟我來,準尉!”鮑裏斯唿咚一聲踏進深雪裏,加快腳步想走開。
身後傳來尖叫,在寒風中顯得尤其凄厲,刺耳欲裂。德國人從小洞裏撲出身子,掙紮着
尚能動彈的上半身,竭力想爬上來,一邊仍然伸出那衹托着表的手。他還在不切實際地幻想
着用這樣一隻所值無幾的蹩腳表來換取自己的生命。“去你的!”排長賤喝了一聲,就聳身
嚮上一竄,但一腳踩在大衣襟上,摔倒了,於是手腳並用劃着雪想爬出山溝。
太陽裹緊在嚴寒裏,發出明亮而冷森森的光,漸漸地朝着微微傾斜的空曠雪野的地平面
後面沉下去。周圍是茫茫的雪原,寂靜得耳朵裏感覺得到清脆的聲響。
莫赫納柯夫叫鮑裏斯倒掉氈靴裏的雪。中尉坐身到一輛翻倒的大車上,聽話地解下包腳
布,把幹的一頭換到底下,而腦子裏始終重複響着一句話:“病鳥要遭衆鳥欺……病
鳥……”
一隊隊的俘虜從村子嚮鎮上走去。蓋滿白雪的排水溝裏都是東倒西歪的死馬。村子後面
路旁的田野裏,躺着許多被打爛的坦剋和汽車骨架。到處部有行軍竈在冒煙,並且架好了烤
火架:汽油桶下面生起了火,內衣、軍服和褲子就搭在桶裏的木條上,在緊閉着蓋子的桶裏
烘烤。士兵們先是光穿着氈靴,戴軍帽,裹着軍大衣圍着簧火跳呀蹦呀。這樣約摸過半小
時,然後穿上烘幹的內衣和軍服,再把大衣、氈靴和軍帽放進桶裏去烤。
發動機劈劈啪啪的聲響,很有點和平氣氛,汽車空轉着。田野上東一堆西一堆都是燒毀
的稻草垛的黑灰。好多帶篷汽車和衛生連的帳蓬就駐紮在斜勢不大的山坡上,旁邊是靜悄悄
的鬆柏樹林子。就在這兒,兩棵松樹之間挂了一張被單、放映着電影。中尉和準尉停留了一
會兒,看銀幕上一名快活的小夥子安托沙·雷勃金一邊哼着小麯,一邊隨心所欲地把張惶失
措的敵人弄得懵頭轉嚮。
看電影的戰士們由衷地為這位銀幕上的勇士感到高興,儘管他們親身經歷的戰爭完全是
另一回事。
腳步在雪地上踩過,不斷發出吱咯吱咯的聲響。俘虜隊伍一隊接一隊慢慢地走過。衹是
憑着兩旁稀稀拉拉、東倒西歪的電綫桿,纔依稀可辨明這是一條大路。電桿上連電綫也沒有
了,有的幹脆已經被人鋸走當柴燒了。
幾輛汽車開過,把準尉和鮑裏斯擠到了路邊。車上坐滿了俘虜,一個挨一個,有的頭上
包着圍巾,有的衹剩了鋼盔的帽襯,更有纏了一頭破布的。這些人全都把雙手籠在袖筒裏,
佝僂着背,一樣的面無血色,默不作聲。
“你瞧!”莫赫納柯夫駡了起來。“鬼子乘汽車,我們反倒用腳走!最好待在傢裏!要
不就當俘虜!哪怕死了也罷!就不要象現在……”
“那塊表你拿了沒有?”
“沒有,我扔了!”
暮色徐徐降臨。山溝呈現出暗藍的顔色。白雪覆蓋的地面好象布滿了一條條青筋。電綫
桿長長的影子投在田野上,鬆林深處樹木都隱入暗藍的陰影裏,一片蒼茫。甚至排水溝也覆
蓋在藍色裏。工兵們拿着探雷器走來走去,身影也成了藍色,模糊不清。田野上布滿了坦剋
履帶的印跡和汽車的車轍。白雪象在地上鋪滿了星鬥,閃爍着。林子裏響起無綫電機的聲
音。寧靜的夜幕蓋住了這遍體鱗傷的大地,這默默承受,從不抱怨的母親大地。
*·*
戰士們歪七斜八地躺在散亂的稻草上睡覺。帕甫努季耶夫在值班。他的臉紅得有點不正
常,兩衹機靈的小眼睛激動得忽閃忽岡發亮。他想找人說說話,甚至想唱歌,但是鮑裏斯命
令帕甫努季耶夫躺下睡覺,而自己卻把身子斜倚在爐臺邊坐了下來。他就這樣坐着,渾身透
涼,疲乏到了極點,衹是不時伸出舌頭舔舔他那毛糙得象帶殼鬆果般的嘴唇。他既不想動
彈,也不願想什麽,衹想能暖和一下身子,把世上的一切都忘個幹淨。鮑裏斯覺得自己可憐
而又孤獨,同時也暗自慶幸沒有人看到他此時的模樣。準尉重又住進了其他農捨,女主人有
事走開了。她是什麽人?她這個孤身的外來的女人會有什麽事情呢?
瞌睡一陣接一陣,排長的身子都凍僵了。一種令人壓抑的,很不好受的滅寂感覺充斥在
他心頭。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關於死的頽廢的念頭開始在他腦海裏盤旋,這個念頭並沒有使
他害怕,相反似乎豁然開朗地激起了他躍躍欲試的心情;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小村子裏,在一
所不知是誰的農捨裏靜靜地死去,毫無痛苦地解脫一切,一了百了。
能有這樣的結果就好了……一了百了。
“我這是怎麽了?鬍思亂想點什麽?腦子裏怎麽這樣亂七八糟?”鮑裏斯突然清醒過
來,就用手把着墻壁,摸索着移步走進盡頭處的小屋子。他眼睛也不睜開,緩慢地脫掉衣
服,扔過去,衣服掉進小凳後面的暗旯旮兒裏,然後他昏昏迷迷地一頭撲倒在那衹矮床上。
*
天崩地裂,也難於打消年輕肌體對於休息、對於恢復精力的渴望,人間愁苦更不能攪碎
青年人的酣夢:衹有風燭殘年的多病之身,既不能忘懷已逝的年華,又預感到生命終結的凄
涼,纔會有失眠的痛苦。
中尉作了一個很長的夢:地面已經被大水淹沒,但是不見浪濤,不見水波,甚至漣遊也
不起。下面是清澈明淨的水,上面是纖雲不染的天。在太陽的光照裏,天和水炫耀閃亮。水
面上行駛着一節火車頭,後面是拖着好多節車廂,整整的一列火車。列車劃過水面,兩旁皺
起道道波痕,逐漸在遠方消失。水面浩蕩,象大海一樣沓無邊際。不知在什麽地方,水天竟
成了一色。天地變得無涯無垠,浩渺空靈。一切都沉沒了,淹沒在茫茫的大水裏。火車頭眼
看就要沉入大水深處,到時候衹要車頭嗤拉一響,這火柴盒般的一節節車廂也就會連同這麽
多人、爐子、床鋪以及士兵們的什物都劈裏啪拉地散落到水裏。水面重新一閉合,列車駛過
的地方重又會水平如鏡,了無痕跡。到那時,這個陽光普照的世界將完全平靜下來。重又衹
有水面、天空、太陽,此外別無一物!這個世界虛幻不定,沒有土地、沒有樹林,沒有花
草。人就想聳身而起,飛出這世界,飛嚮某個彼岸去尋求另一種生活。
但是身體好象長在什麽東西上了,象是生了根一般。周圍的一切都給人一種絶望和空虛
的感覺。幾衹倦鳥在不斷的飛行中耗盡了精力,掉到車廂頂上,扇動翅膀撲打着鐵皮,激起
隆隆的巨響。它們亂碰亂轉,飛進了車廂門,在車廂裏噗刺刺亂飛。莫赫納柯夫準尉追逐着
這些鳥兒,擰掉它們的頭,就扔進床鋪下面。“行行好,行行好吧!”鳥兒叫喊着,鮑裏斯
抓住莫赫納柯夫的手。準尉卻掙脫他的手:“人就不要吃東西了?!到嘴的東西,白不
吃!……”“行行好吧!行行好吧!”鳥兒嘶喊着,飛出車廂,翅膀撲打着水面,卻沒有聲
響,衹濺起鉛一樣沉重的水花……
夢裏景象翻來復去,心裏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似乎馬上就要發生什麽事情。鮑裏斯一擡
腳,躍出風馳電掣的車廂,身子在虛空中一下子凝住不動了,象懸挂在那裏一樣:他感覺到
有一雙眼睛在凝視着他。火車在水面上駛過,漸漸去遠,消失了。中尉想趕上它,但身子不
聽使喚,挪動不得,心裏恐慌萬狀。鮑裏斯突然全身戰慄了一下,一聲驚呼,坐起身子抓住
了床欄。
柳霞站立在他身旁。
“您這裏燈亮着,”她急促他說道。“外面穿的衣服我已經洗好了。最好把內衣也洗一
洗……我還以為您沒睡呢……”
他什麽也沒有聽明白,他還沒有完全醒過來。他躺下睡的時候,燈並不亮,女主人也不
在。他終於強睜開濕潤的眼睫毛,目光直盯着柳霞看着,似乎在問:“我這是在什麽地
方?”
“我以為您……”柳霞欲言又止,有點手足無措了。她已經俯身在鮑裏斯身前好久了,
一直在看他,這回真看了個飽!她急促不停地用俄語夾雜着烏剋蘭語說着話,越說越快。她
說着又是這些戰士住到達兒來,真是太好了,因為她已經和他們相熟。遺憾的是她沒能說服
他們睡到幹淨的裏屋裏來,全都在廚房裏睡下了……外面冷得利害……幸虧戰爭結束了……
要是戰爭完全結束那就更好了……戰士們不知從哪裏還弄來了一點幹柴……等等。
“他們今天似乎都不太想說話,悶悶不樂的樣子。很快就全躺下睡了,衹有那個老鄉消
防隊員喝了一點兒酒……”
“我做了一個多奇怪的夢呀!”
“是惡夢吧,啊?現在不會做別樣的夢……”柳霞垂下了頭,“我還以為您不會再回來
了呢……”
“這是為什麽?”
“我想到過,說不定突然把您打死了……河對岸的槍聲真激烈呀!”
“難道這是槍聲嗎?”鮑裏斯回答了一句,他用手背擦着眼睛,突然發現她就在他身
邊,離他那麽近。睡裙的開襟裏露出一對乳房的夾縫,象一條歡快的小溪陡然直下,終成急
流。再往下,渾圓凸出的地方清楚地顯示着一個女性的神秘的肌體,從那裏播散出一般熱烈
的氣息。她的臉靠得那麽近,兩衹神情慌亂的眼睜大着。鮑裏斯明顯地感覺到,她那彎麯得
象長在洋娃娃臉上的長睫毛尖尖已經搔着了他的面頰。這眼睫毛簡直是神秘奇妙得不可思
議!它們其實沒有觸到他的臉,但他感覺到了,那麽柔軟……他感覺到了睫毛的撩撥,再也
感覺不到自身的存在了。排長的心象是從山頂山滾下來一般。他為了抑製胸膛裏越來越嘈雜
的聲響和瘋狂加快的劇跳,他咽了一口唾液,同時為了感覺一下自身的存在,輕聲他說道:
“夜……多麽寧靜……”停了一會兒,他已經是用平穩的日常語調說着:“我夢見我們
乘車經過巴拉賓草原去打仗……草原鐵軌、全被大水淹沒了。正是春天。可怕極了……”他
意識到必須說話,不停他說話,並且不再往柳霞那地方瞧。這可太不象活了,太不知羞恥
了。人傢全神貫註,沒有在意,他卻偷眼瞧着,瞧得渾身顫抖,不能自持!“多美的夜晚
呀!一個荒唐的夢……多美的夜……安靜極了……”他的嗓子忽然幹澀了,聲音也變了,渾
身都不帶勁兒。
“戰爭,”柳霞也十分費勁地嘆了口氣。她也覺得心裏有點不對頭。她做了個輕微的手
勢,表示戰爭已經過去,離這裏越來越遠了。
他的眼睛無法看清她,一切都模模糊糊,象是伴着滾滾的車輪聲響飛快地掠過。一個女
人的身影在眼前晃動,看不清面目。她變成一團熾熱的火,越燒越旺,把房裏的空氣似乎都
燒光了。呼吸的空氣也沒有了。周圍的一切和他心裏的一切都已經燒得精光。眼前衹剩下一
種力量左右着一切,鮑裏斯完全喪失了反抗能力,衹能聽任這股力量的支配,他輕聲細語
道:
“我……在這兒……感到心裏舒服……”儘管他因為作了這樣的暗示而羞得無地自容,
但仍怕她不懂得其中包含的意思,爽性做了一個手勢,表示他在這裏、在這間屋子裏、在這
張床上,感到很舒服。
“我很高興……”她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於是他也好象從遠處回答了一句,自己也聽不
真切:
“我也…很高興…”他終於控製不住自己了,儘管他竭力掙紮着,免得不成體統,而且
由於這種掙紮而變得尤其虛弱無力,但還是嚮她伸過手去表示感謝。一方面感謝她的關切,
感謝她給他們棲身之所,一方面也證實一下,這個籠在熾熱霧氣裏的身影,這個在恍恍惚惚
的暗淡光綫裏搖曳的身影,就是那個胸脯中間有着一條陡然直下夾縫的女人,這條雙乳間的
夾縫攪得他真是頭暈腦熱,一旦到這耀人眼目的、散發着神秘氣息的身體,他的心就禁不住
怦怦亂跳起來。女人啊!女人原來就是這樣的!她對他做了些什麽呢?她就象從樹上扯落一
片樹葉那樣把他扯下來,讓他打轉,隨她飛奔,在大地的上空翻飛,輕輕販陋,無根無
蒂……
現在什麽都不存在了。過去也什麽都不曾有過。有的衹是她,這個女人。現在他整個人
兒,直到最後一滴血,最後一口氣都是屬於她的,這已經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的事實了。
他好象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某個荒漠的空間裏找到了她的手,他感到了她手指上的幾
個小疹子,甚至連她肌體上肉眼看不見的汗毛也感覺到了,好象在她的手指上不曾有過或者
說現在沒有了皮膚,他是用赤裸的神經在接觸她的手。他的呼吸完全停止了。心劇烈地跳動
起來。排長好象完全陷入了一種恍恍惚惚的幻境,陷進了一張熾熱地燃燒着的火網裏。
後來的事他都記不得了。
一道耀眼的燈光直刺他的雙眼,於是他驚恐地把臉埋進了枕頭。
他沒有一下於醒悟過來,並沒有一下子認清這是明亮的燈光。但他清楚地看到一個女人
用手捂着臉,他驚恐了,全身縮成一團。這時他就想立刻能找到一條地縫鑽進去,馬上死
掉,或是跑到廚房裏的戰士們那裏去。
“原來是這樣!但為什麽是這樣呢?”鮑裏斯把嘴唇咬得發痛,感到那顆驚慌不安的心
漸漸地恢復了常態,中斷了的呼吸也漸漸平穩均勻了。他覺得過去似乎從來也沒有領略過這
樣的幸福,他衹記得這個女人在他的懷裏不知為什麽顯得是個小姑娘,這一點更增加了他的
害怕和羞恥感覺。如果現在能把一切都忘掉,使一切都似乎不曾發生,那未他就决不會再用
種種愚蠢舉動去欺侮女性了——一個人不幹這些蠢事也一樣過,根本不需要這樣……
中尉這樣想着,同時卻驚訝地感到,他身體裏那麽長久鬱結着的、時時睏攏着他的一種
壓抑消失了,使他如釋重負,他體驗了肉體的歡快以後,覺得通體鬆快,精神煥發。
“畜生!禽獸!”鮑裏斯駡着自己,但這駡聲似乎無關痛癢。從理智上說,他覺得羞
愧、慌亂,但身體裏卻布滿了一種莫名的愉快和一種充滿睡意的舒泰。
“我這也算是為前綫出了力。”
鮑裏斯毫不想反抗地等待着這個女人在寂靜中清清楚楚說完這幾句話以後,會打他一記
耳光,然後痛哭失聲,在床上打滾,揪扯自己的頭髮。但是她失神地、一動不動地躺着,一
滴眼淚從鼻梁處滾落到她的唇邊。
一種從未有過的悔罪,負疚的感覺突然襲上他的心頭。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減輕這個女人
的痛苦,這完全是他利用了她的溫柔馴順,粗暴地強加給她的,她為他張羅種種事情,給他
弄吃的,喝的,讓他洗澡,給他洗那臭氣熏天的包腳布……鮑裏斯眼睛望着墻壁,疚愧地承
認了所有的男人不知為什麽都羞於承認的一點:
“我……這是第一次……”他停頓了一下,輕得幾乎聽不見地又說了一句:“請原諒
我,如果這也能原諒的話……”
柳霞沒有作聲,她好象還在等他說什麽,也可能是她已經依戀上了他,他的呼吸,他的
氣味和他身體的溫暖都使她依戀。柳霞覺得鮑裏斯現在已經不是不關痛癢的外人了。鮑裏斯
眼下那種羞愧交迸的神情特別使她動情,博得她女性的憐愛和寬恕。柳霞用手擦掉眼淚,把
身體轉嚮鮑裏斯,憂傷而真摯他說道:
“我知道,鮑裏亞……”她臉上解嘲似地掠過一絲微笑,補充說道:“我們女人不耍點
小脾氣,不流幾滴眼淚就沒法過日子……”她伸過手去輕輕地碰了他一下,象是鼓勵他,又
象是安慰他。“把燈關了。”她的聲音裏可以聽出一種暗示。
鮑裏斯還不敢相信他的作為會不遭受懲罰,但他順從地爬起身來,胡亂拖了一條蓋被披
在身上,跌跌絆絆地走到方凳前面,踏上凳子把燈捻滅了。他現在站在黑暗裏,不知怎麽辦
纔好。柳霞沒有再叫他。身子也不動彈。鮑裏斯整了整身上的蓋被,幹咳了兩聲,笨手笨腳
地坐到床沿上。
夜航的飛機飛過屋子上空,發出隆隆的聲響,窗上劃過一個緑色的亮點。飛機飛得很
低,毫無顧忌。一架小飛機後面跟着好幾架重型運輸機,滿載着炸彈。也可能是在把傷員運
出去。飛機的馬達象爬坡的老馬的心髒,呼哧呼哧直喘,這聲音好象是在喊號子:“杭育,
杭育!”
窗上返照出遠處傳來的模模糊糊的藍色的光影,窗玻璃上一下子現出張牙舞爪的蘋果樹
樹影。房裏的格子架也照得很清楚。小凳予上有一團白色的東西。有一雙烏黑的眼睛直勾勾
地,滿含責備地瞅着排長,似乎在問:
“你這是怎麽了?”
不行,現在已經不能到廚房裏戰士那兒去了。他可是多麽想逃走,想躲開呀!
“躺下吧!”柳霞說,他覺得她說話時象受了委屈,有點惱了。“地上太冷,腳會受涼
的。”
他的確覺得腳底下在冷上來,於是順從地上床,盡量往墻裏靠,避免碰着柳霞的身體。
但是多少總得說幾句話,表示懺悔、歉疚的意思,他好不容易已經準備開口說話,卻聽到柳
霞聲音:
“把身子轉過來,對着我……”
她沒有恨他,她的聲音聽不出有痛苦和懊侮,卻可以感到一種經過巧妙掩飾的柔情。
“這是怎麽回事?”鮑裏斯慌亂地想着,還不敢完全相信她說的話和說話的口吻。他慢
慢地朝她轉過身來,仍然竭力想不要碰着她的身體,並且趕快把雙手伸到枕頭底下藏起來,
就象打仗時躲在戰壕的胸墻後面一般,心裏想應該躺着一動也不動,呼吸也要盡可能輕微,
衹有那樣,人傢纔可能不去註意他,會忘掉他的存在。
“你這個人真是……”鮑裏斯一聽見這聲音,全身都感到熱辣辣地發燒。柳霞的身體嚮
他靠近過來。她湊着他的耳朵吹了一口氣,用手指撥動着這衹耳朵,然後把臉貼在他的脖子
上,輕聲央求道:“讓我在這兒……”她清楚地指指脖子上的傷疤,“讓我在這個地方親
親,”她好象怕他會拒絶,趕緊把嘴唇貼上那長成疙瘩的傷口。“我傻嗎?”
“不,你為什麽要親呢?”鮑裏斯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說出了口就意識到是講了一句蠢
話。他覺得這傷疤絶不會給嘴唇快感,反正這是一種怪念頭。但是必須讓步,因為他已經錯
盡錯絶了。“如果你願意……“中尉一動也不敢動,輕聲說道:“可以再…”
她的嘴唇碰到了他的鎖骨,接着又找準了他的傷疤,她在這老傷痕上又顫顫地親了一
吻,輕得幾乎難以覺察。
鮑裏斯又喘不過氣來了。血直往太陽穴上涌,衝上耳朵,頭腦裏原本就不曾停息的嗡嗡
的聲響更厲害了。一股熱烈的氣息又把他籠住了,悄聲細語使他心施搖曳,完全不能自持,
好象掉進了回聲振蕩的虛空。
“我的親寶貝……你在流血,可我不在你身旁……我的親寶貝……可憐的小寶貝……”
她親吻着他那突然又隱隱作痛的傷疤。奇怪的是她這些話並不顯得愚蠢和可笑,雖然鮑裏斯
意識的某部份告訴他,這些話是既愚蠢又可笑。
鮑裏斯也感覺到心底涌起萬千柔情,他並不很有自信地用手撫摩了一下她的頭髮,她不
知什麽時候已把辮子鬆開了。鮑裏斯把臉埋進她散開的頭髮裏,激動異常地囁嚅着:
“這是怎麽回事?”
“我不知道……”柳霞的嘴唇在鮑裏斯的臉頰上吻來吻去,找到了他的嘴唇,竟象陷入
了什麽又難以自拔的境地似地,衹是含含糊糊地重複說道:
“我不知道……”
她呼出的熱烈的氣息,時斷時續激起了鮑裏斯心裏一陣緊,一陣慢的衝動,他突然出乎
自己意料之外地貼到她的耳邊,說了一聲,這是從他那極其虛弱的,幾乎神志不清的頭腦裏
自然而然出現的一個詞兒:
“親愛的……”
這個詞兒他不是說出來的,他是呻吟出來的,而且他覺察到這個詞兒象電流一樣觸動這
個女人,使她震顫了,她一下子癱軟了下來,變得和他那麽貼心,親切,一心衹求和他融為
一體,而他自己也衹願和她融為一體。他已經感覺不到周圍的一切,衹是幸福地欷噓着:
“我的親……”
重又是一片寂靜,兩人都難以為情,但是他們已經不相互回避了,衹是他們剛纔還象灌
滿了灼熱金屬的身體,熱度慢慢在消退,沉甸甸地象凝固了一般。
瞬間的沉入夢鄉,就在這樣的沉醉裏,他們還相互眷戀着,沒有把對方忘懷,因此很快
就蘇醒了過來。
“我從七歲開始,也許還要早一些,一直就愛着這樣瘦瘦的、眼睛大大的男孩子,我始
終在等這樣一個人,”柳霞一邊在鮑裏斯懷裏和他廝磨着,一邊象用書上現成的句子有條有
理他說着:“現在他終於來到了我面前!”
柳霞一再說,在遇到他之前,她從沒有這樣接觸過男人,而且對這樣的接觸一嚮衹有反
感。以前她也確實相信事情就是這樣。她發誓要一輩子記着他。他也用同樣的話語回答她。
他要她相信,也讓自己相信,在他過去聽到過的女子名字中,他衹記得一個鮮花一樣的名
字,就是這個帶點中國色彩或者說日本色彩的名字一一柳霞。他說他也是當他還是個孩子的
時候,或者說簡直還說不上孩子,而是個小娃娃的時候,從七歲起——也是從七歲起一一聽
到了她的名字,而且在夢裏見到過,很多次、很多次、清清楚楚地見到過柳霞,並且稱她我
的親寶貝。
“再叫一聲,再叫一聲!”
他吻着她那沾滿淚水的略帶鹹味的面龐,叫着:
“親寶貝!親寶貝!我的!我的!”
“上帝啊!”柳霞往後一甩頭,喊了一聲:
“現在死去該多好啊!”
他突然覺得心裏一震。腦際清楚浮現出那一對老夫婦的樣子,那滿頭自發的、死在灰色
玉米稭稈上的德國將軍、渾身燒焦的“喀秋莎”彈手、被擊斃的戰馬、那條變瘋了的狗、被
坦剋壓死的人——盡是屍體、屍體……
“你怎麽了?你纍了,也許……”柳霞用臂時撐起身子,吃驚地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也許你……對死亡感到恐懼了?!”
“我聽人說……對死亡就象對太陽一樣,是不能睜大兩眼去看的。但睜眼面對死亡也並
不可怕,”鮑裏斯輕輕地口答了一句,然後轉過身去,象是自言自語地把心裏的思考說了出
來:“最可怕的是司空見慣了死亡以後,對死亡漠然置之,無動於衷……可怕的是‘死亡’
這個詞已經成了日常的口頭用語,就象吃、喝、睡覺、戀愛這些習以為常的詞一樣……”
“你纍了。歇一會兒吧,歇一會兒。柳霞無法捕捉住他的眼光。他把眼睛避開了。於是
她把臉頰伏到他的胸脯上。“啊,你的心跳得這麽厲害!”她用手按着他的心口,“輕點
兒,輕點兒,再輕一點兒……現在這樣……這樣……好。”
“再也不要講什麽‘死亡’之類的話了。”
柳霞把手從他胸前抽回來,用手心揉了揉太陽穴,歉疚他說:
“原諒我……我忘了現在是戰爭。”
小飛機又在農捨上空隆隆地駛過,窗玻璃上劃一個光點,隨着聲音在遠處消失,可以聽
到屋子外面的聲響。
街上依然有人聲。
農捨隔壁也住着部隊,還有人在走動。傳來了一陣歌聲:
四處響起莊嚴的聲音:
我們起誓,告別鄉親——
衹要我們一息尚存,“
决不對敵人手下留情。
一輛汽車吼叫起來。車燈的強光在窗戶上晃動,窗前的小樹也搖曳起來。它忽兒彎嚮窗
戶,樹枝幾乎碰到了玻璃,忽而又隱沒在雪夜的黑暗中。窗玻璃上冰花閃閃爍爍,忽明忽
暗,讓人愈加敏銳地感覺到屋子裏是多麽舒適和溫暖。一陣隆隆聲中又駛來一輛坦剋還不知
是拖拉機。轟然一聲,停住了。馬達悶聲悶氣地空轉着。
“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窗外嘈雜地呼喊着,聲音又漸漸地遠去。
“是上前綫的。追趕前綫部隊的。”鮑裏斯心想道。
廚房裏有人在大聲地吐痰,擤鼻涕。“卡雷捨夫,”中尉聽出了,“這個老槍煙鬼,半
夜三更也還要起來抽他的馬合煙。”門吱嘎一聲響,然後又砰地關上了,這是卡雷捨夫回屋
子來了,他乒乒乓乓用水勺舀水,喝了幾口,又咳嗽了一陣,總算沒聲音了。
河對岸山溝裏的什麽地方,響起了爆炸聲,象是在敲打破的銅盆,響聲在寒夜裏傳開,
震得窗戶嘎嘎直響,小樹上的雪塊撲簌籟掉下來,什卡利剋在廚房裏驚叫了一聲,朦朧中哼
哼了幾聲,又睡着了。
“不知又有誰丟了性命……”鮑裏斯聽了聽爆炸聲還會不會再響起來,接着說了一句。
柳霞用手掌掩住了他的嘴,於是兩人就這樣躺着,聽着夜籟,惴惴不安地擔心又會出什
麽事情。鮑裏斯感激地用嘴唇親了親她的掌心,手上一股鹼味和肥皂味。這是普通肥皂的氣
味,他自幼就十分熟悉。這種親切的、傢常的氣味,使他心裏又有所觸動。他因為心裏産生
的疏遠感而對自己很惱火,於是重又象孩子一樣把臉埋在她的頭髮裏,同時驚奇地記起他過
去對梳子裏殘留的絲絲頭髮竟會産生厭惡。他還討厭過衣服上拆下來的扣子,這一切現在口
想起來卻十分可笑。
“我還以為你生我的氣了呢,”柳霞很靈敏地感到了他的愛撫,就伸手摟住他的脖子,
再也不顧忌了。“不要生氣。我們沒有時間來生氣……”
他們霎時間又忘卻了羞恥之心。柳霞張着嘴唇,熾烈地喘息着,團簇簇的胸脯裸呈在昏
暗裏,竟帶幾分犯罪的意味,長長的頭髮零亂不堪地糾纏在她頸項的周圍。她骨蝕神消了,
終於精疲力竭地把臉埋到他的肩頭,一面瞌睡,一面還說着:
“你還是睡一會兒吧,睡一會兒吧……”
然而他聽到的卻是:“不要睡。再和我待一會兒。不要睡!”為了使她稱心遂願,而他
是那麽想使她稱心遂願,他把一條胳膊伸到了她的頭下面。
“你知道嗎,小時候我和媽媽一起去過莫斯科。現在我衹記得在阿爾巴特街上的那座古
老的房子和年老的姑媽。她要我相信,這幢房子裏用褐色和白色石板鑲成的地面,還是拿破
侖入侵時莫斯科大火中幸存下來的……”他停住了話頭,以為柳霞已經睡着了,但她搖了搖
頭,示意她在聽。“我還記得帶圓柱的劇院和音樂。你知道,那是一種用笛子演奏的音
樂……簡簡單單,明白易懂的音樂,用笛於吹奏……不知道為什麽我現在好象就聽見這個音
樂,而且還能記得一男一女兩個人,牧童和牧女跳舞的情景。緑茵茵的草地。白色的羊群。
牧童和牧女穿着毛皮的衣服。他們相愛着,並不因愛情而害羞,也不因愛情而害怕擔憂。他
們對一切都充滿信任,對一切都毫不戒備。凡是對一切不作戒備的人,惡是不能加害於他
的,以前我就是這樣想法……”
柳霞聽着,連大氣也不敢出,她知道,他再也不會有機會對任何人說這樣的話了,他不
可能再講,因為這樣的夜晚也不會再有了。
“你知道嗎,”鮑裏斯微微笑了笑,這使柳霞很高興,因為他沒有忘記她的存在,“你
知道嗎,從那時候起,我就開始等待着什麽。從前,人傢會把這叫作中邪,着魔。”他停頓
了一下,嘆了口氣,好象在責備自己。“現在,你瞧……”“我們就象古時候小說裏寫的那
樣,我為你生,你為我生,緣份早就生定。柳霞沒有立刻回答:“如果你願意聽,我把我的
身世告訴你。不過還是等一會。現在我衹覺得很快活。我聽見了你說的音樂。順便說一句,
我上過音樂專科學校。真的!”她用手指輕輕點了點鮑裏斯吃驚地張開的嘴巴。“連我自己
對這一點也不敢相信。再說,這有什麽意義呢!”她睡意朦朧地把身體依偎着鮑裏斯,輕輕
地嘆息了一聲,“我聽你說……”
一條長滿了青草的古老的道路逶迤通嚮遠方,有兩人在趕路——他和她。
路迢迢不見盡頭,行人漸漸走遠,依稀可以聽見遠處傳來的笛音……
鮑裏斯甩動了一下腦袋,用雙手按按額頭。
“我好象又睡着了?”
“你身體顫抖得真厲害,一顫一顫的……,你又夢見戰爭了吧?”
他高興,因為他終於剋製了自己,驅散了睡意,因為身旁躺很着一個活生生的、他最最
親愛的人,鮑裏斯把柳霞透涼的身子摟緊貼在自己身上。
“我的頭髮暈……”
“我給你弄點吃的和喝的東西。你昨晚本來就沒有吃東西”
“你怎麽知道的?當時你根本不在傢裏。”
“我全都知道。你還是吃點東西,再休息一會兒。”
“休息的機會有的是。等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不過吃點東西是可以的。我們不會把
別人吵醒吧?”
“不會的。我可乖巧哩!”柳霞狡黠地笑了笑,伸出一隻手指威脅他說:“不準愉眼看
我!”但是他盯着她看。柳霞用雙手捧住他的頭,把他的臉轉嚮墻壁。“不許看,聽見沒
有!”
他們逗鬧戲耍着,完全忘記了過度的嘻鬧不是時候。
“看你,成什麽樣了!別這樣!我也餓了,”她啪地打了他一下,抓起睡裙,一骨碌下
了床,溜到門背後悉悉簌簌地穿起衣服來。
“嗨,來人了!”
“鮑裏卡,別淘氣!”她把頭從門簾中間探出來,在她那雙靈動的、近在咫尺的眸子裏
真是風情萬千,鮑裏斯再也忍不住了,起身衝了過去,但是她把門簾在他面前合攏了,當他
的臉伸進粗布門簾貼住她的臉時,她急促他說了一聲:“我愛你!”
他的孩子氣發作了,他用拳頭在枕頭上捶了一拳,跳起身子,胸脯撲到枕頭上,好象撲
在一隻暖烘烘、軟綿綿的大鳥身上,他看見褥子上有她的身體留下的一個壓痕,象個石膏模
子……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這個模子。
手掌摸到的是虛空。柳霞出現在門口,手裏拿着碗碟、面包和土豆,她正想告訴他,總
算走運,那個消防隊長沒有把白酒喝光,但看到了鮑裏斯臉上那茫然失措的神色,不禁呆住
了。他好象沒有在看她,不,看她了,也看見了,但好象是從一旁在冷眼觀察。
“你怎麽了?”
鮑裏斯的雙眼裏滾動着淚水,他的臉由於痛苦而顯得尖削了。
“我在這兒!”她推了他一下。
他渾身一哆嗦,緊緊攫住她的一隻手不放,捏得她骨節都嘎嘎作響。
柳霞猛地把鮑裏斯摟緊在懷裏,又立刻重重地把他推開,開始張羅吃的。他們倆用一隻
杯子喝酒,都不說話。喝一口酒,接一次吻。他們同樣默默地吃土豆和腌肥肉。他剝了土豆
給她,她也給他剝。
兩人吃完東西,已經沒有什麽事可幹,似乎也沒有話可說。他們默默地望着面前的虛
空,苦於這良夜的短促。
“好了,到此為止了——禮拜已經結束,神甫也要安息……”柳霞正準備說這句話,但
是鮑裏斯好象猜到了她的心思,歉疚地輕輕撫摩了一下她的手。柳霞感激地緊緊握着他的手
指,望着窗戶眨了眨眼睛,接着已經很自然地伸出小巧的手掌溫情地撫摩着他的面頰。
“我的乖孩子,排長同志!”
這一聲叫喚,真使他肝腸寸斷,他由於心煩意亂,也由於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情,滿腔情
懷突然化為一種不顧一切的粗魯,他撒野似地一把抓起柳霞,把她按在床上:
“要死還是要活?!”
“唉呀!瞧你的樣子!”柳霞頽然無力地閉上了濕潤的眼睛。
“我傻嗎?”中尉裝出一副根本不懂她講話的意思,傻乎乎地問道。
“比傻還要壞!是瘋子!我也是瘋子:……周圍的人全是瘋子……”
“我是醉了,不是瘋子”他整個人一下予撲到她身上。
“不能那麽多。”柳霞躲開身子。
“可以的!”他由於故作倔強而全身戰慄着,滿是醉意他說道:“今天做什麽都可
以!”
“你要聽我的。我今年二十一歲了!”
“這……有什麽!我自己也二十了!”
“這不就得了!我要比你大一百歲!”柳霞象哄小孩兒似地輕手輕腳安頓他靠上枕頭睡
下。“已經快三點了!……”
又有戰士在廚房裏走動了,腳絆着了洗衣盆,低低地駡了一聲。從窗外透進來昏暗的
光,在窗玻璃上折射出螢螢的光點,照出了柳霞的肩膀,使她的頭髮也閃閃發亮。她的雙眸
象燃着熾烈的火,映襯得睫毛下面和嬌小的翹下巴下面都顯得有點黯淡。
他一直在苦苦地回想:柳霞的眼睛究竟是象誰的眼睛呢?反正是象什麽人。最後的發現
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竟至於驚呆了:那是一匹小馬的眼睛。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遙遠
而寒冷的國度裏,那裏寒霧重重,僻靜安寧,空氣裏散發着幹草、燕麥和煤油的氣味。他曾
經撫摩着小馬的嘴鼻,把一小塊面包塞進它顫抖着的、濕潤的嘴唇,它懂事地在他的小手上
翻舔搜尋。而在昏暗的馬欄裏閃着亮光的正是這一雙毫無遮擋的、聰明的、率真信任的眼
睛,它們充滿着憂傷,好象有自己獨立的生命,能洞察一切。當時他還是個孩子,而在這雙
眼睛面前卻感到好象有什麽過錯似地,衹會輕聲說着:“小馬啊!可愛的小馬!”
不知為什麽這段回憶使他黯然神傷而且感到害怕,他用手掌掩住她的眼睛。柳霞感覺到
他是為了什麽在愛憐她,她湊過身子去,信賴地依偎着他,柔情滿懷,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出
現了一個心靈,能夠感受她的憂傷,愛憐她,傾聽她內心的一切、一切。
他們預感到清晨來臨,離別在即,因此緊緊依偎着坐在一起,內心都沉浸在同樣的嚮往
裏,此時他們一點不想動彈,不願說話,不願思索,衹求兩個人就這樣呆在一起,在如醉如
癡的狀態裏,彼此能感覺到兩個煥發活力的、完全裸露的身體,體驗古時候所謂的極樂境
界。這種境界會使心靈變得柔順、慈軟和充滿愛憐之情,好象周圍長了一層茸茸細毛一般。
牧童與牧女
(蘇聯〕阿斯塔菲耶夫著
夏仲翼譯
第三章
離別
苦澀的眼淚遮斷了我的視綫,
陰暗的早晨跟隨在黑夜後面
象偷兒躡手躡腳爬行。
白晝臨近,這可詛咒的時刻啊!
時間把你和我帶進灰暗的黎明。
摘自流浪藝人歌詞
窗外亮起一片火光,映照得滿室通紅。
鄰傢的狗孤單單地在小巷子裏嗚嗚咽咽幹嚎,教堂裏的鐘當地一聲,象是在嚴寒裏瑟縮
戰慄。窗外的蘋果樹俯嚮窗口,搖曳着、震顫着。房裏的一切都好象活動了起來,亂影幢
幢,窗框的影予象一個個十字架在地板上、墻上忽隱忽現,叫人看着厭煩。
柳霞死命地抓着鮑裏斯,指甲掐得他生疼。鮑裏斯摟緊她:“怎麽啦,怎麽啦,小寶
貝!別怕……,沒什麽可怕的”要是有危險,中尉一下子就能感覺出來,戰爭的鍛煉使他具
有一種靈敏的辨別能力。
小巷裏菜園子後面種着一排細細的白楊樹,楊樹的那一邊,一間農捨在燃燒,火勢熾烈
旺盛,屋頂已經傾塌,象一頂帽子歪戴在一邊,菜園裏遍地灑落着星星點點的火焰。
“斯拉夫人可把包腳布烤幹了!”鮑裏斯微笑了一下,心想。農捨的火勢一陣緊似一
陣。鮑裏斯知道這些農捨裏的梁頂是兼充出煙通道的。如果燃燒的衹是稻草,還不至於怎
樣,而一旦燒着了木柴或是板凳,再加上戰士們澆上一點汽油,那就不管是房子,還是包腳
布,統統都得化為灰燼。
“他們是在放火燒那個警察!”柳霞聲音低啞他說了一句,把蓋在肩上的被子裹緊身
體。“一個叛國投敵的傢夥!……他在轉送站當差,給法西斯匪徒做走狗。在那裏,他把人
象廢品那樣分檔歸類,誰去德國,誰去剋裏沃羅日那礦上做苦工,一人一個去處……”柳霞
聲音顫抖他說着。火光閃閃爍爍在她臉上、胸脯上跳躍晃動。她的臉忽而顯得蒼白,忽而灰
暗,隱沒在陰影裏,衹有那一雙埋在烏黑睫毛裏的眼睛,熾熱地閃着光亮。
“他們占領了當地以後,有一個德國鬼子住到我們傢來。是個當官的鬼子,一副儀表堂
堂的樣子。他來俄國還隨身帶了一條狗!狗脖予上套着一隻鍍金頸圈。這條狗皮色滑溜。眼
睛凸得很出。象青蛙一樣蹲着蹲着……就嗷地一聲!”柳霞打了一個寒襟。“這個法西斯匪
徒從轉送站把姑娘們搞來——盡揀那些體態豐滿的……象揀好吃的東西一般!他是怎麽糟踏
她們的啊!那個作踐勁兒:他對她們顯示了某種巴黎式的愛情。有一位姑娘受不了這種巴黎
式的愛情,把鬼子的一隻眼睛挖了出來…,用餐叉。可衹來得及挖出一隻。狗就把姑娘咬死
了……”柳霞用雙手捂住臉,使的勁兒那麽大,壓在乎指底下的臉上顯出了一條條白印,
“大狗是受過專門咬人訓練的……象咬一隻鳥一樣,一下子咬斷了姑娘的喉嚨……舔了舔舌
頭,就躺在一旁……在那兒!……就是在那兒……”柳霞用一隻手指着門,另一隻手仍舊捂
着眼睛。
鮑裏斯覺得背脊、腦門和全身的皮膚都透涼了。
“怎麽?……就在你眼面前?”
她點了一下頭、第二下、第三下,竟再也沒法停住,一面象癲癇病發作似地不停地點着
頭,一面放聲號啕起來。
鮑裏斯把柳霞緊緊地摟在懷裏,撫摩着她的頭髮,使她安靜下來。“揍他們!狠狠地揍
他們,把他們的牙齒都敲碎!菲利金說得對,說得對!”鮑裏斯想起了連長的話,同時記起
了壕溝裏的情景和那條套着貴重頸圈的、撕咬啃吃馬的屍體的狗:“是它!當時應該斃了
它……”
“遊擊隊員抓住了這個鬼子,”柳霞稍稍安靜下來,用一種虛弱低微的聲音繼續說道,
“他們把他吊死在松樹上曝屍。那條狗在林子裏亂嚎狂吠……撕咬他的兩條腿……把主人屍
體膝蓋以下部分全啃掉了……再往上它夠不着了!這匪徒的屍首現在還挂在黑沉沉的森林
裏,骨頭相碰,喀喀作響。衹要我們這一代人還有人活着,他們就一定還會用這樣的事情去
嚇唬孩子們,還會聽得見這屍骨敲響的聲音……”
小巷裏的狗已經不再嗚咽了,栓繩勒得它喘不過氣來,連聲音也嘶啞了,後來就幹脆不
再出聲,鐘聲也不再響了。
“該把他們全部消滅掉!”柳霞從牙縫裏進出一句話來,“全部徹底消滅……”
鮑裏斯看到的已經不是在那遙遠遙遠的夜晚曾經來到他身邊的柳霞,當時她是那樣感情
奔放,連眼光裏也變幻着萬千風情,真是一往情深。他把這個疲憊不堪的、全身沉甸甸癱軟
下來的女人攙扶到床上,替她蓋好被子,伸過手掌撫摩着她那平滑而寬但的額頭。她在輕撫
裏安靜了下來,她的頭也漸漸地停止了顫動,身體也不再顫抖。
柳霞把披散的頭髮攏成一把,鬆鬆地輓了一個結,塞在腦後。
“披頭散發都象個瘋婆子了,”她神情抑鬱地淡然一笑,好象是在為自己辯解似地,但
一轉念,又沒頭沒腦地要求道:“鮑裏亞!給我講講你的父親和母親吧。講吧,啊?和你有
關的一切事我全想知道。”
鮑裏斯猜中了她的心計:她現在最最希望的就是忘卻一切,於是他剋製着自己,免得産
生惻隱之心,免得用“小寶貝,是什麽事情在折磨你,使你壓抑?”這類問題去糾纏她。
“我父母都是教師,”鮑裏斯沒有立刻回答,但很快就象小學生講故事那樣一個勁兒講
了起來。“我父親現在是學校的教務主任,母親教語文和文學。咱們的學校原先在革命前也
是一所中學。母親就是在那裏念的書。”鮑裏斯停頓了一下,柳霞憑着女性特有的、而今夜
顯得尤其強烈的敏感,覺察到他又一次不由自主地離開她而神往了。“有一個十二月黨人馮
維辛曾經流放在我們的小城裏。據說他的妻子,馮維辛將軍夫人,就是普希金筆下的塔吉揚
娜的原型。媽媽雖說不知那輩子和她沾得一下點兒遠親,可是始終因自己的出身高貴而自
豪。我這個笨蛋卻沒有記住媽媽的傢譜。”他不知因為想到什麽而微笑了一下,倒頭睡到枕
上,雙手墊在腦後,兩眼凝視着對她來說是一無所知的遠方。“我們城裏的大街小巷遍地都
長滿了爬地草。濱河的大路是用圓木鋪成的,圓木鑲接處鑽滿了雜草,鳥兒就在木頭縫道裏
築巢棲身。每到春天,在嚮陽的地方,肺草花徑直就開到了街心,接下去就是毛茛、蕓薹、
鵲爪花和香薄荷。城裏到處是白樺樹,非常古老的白樺襯。多少教堂!……那些淘金的西伯
利亞俄羅斯人都是些能幹的機靈人,他們在原始森林裏象鬍狼那樣呆上一陣,撈上一大筆,
然後自己出錢造一座教堂!這就是贖罪!咱們那裏的人實在是思想簡單吶!可現在這些教堂
都改作車庫、面包房和工場了。教堂裏面長起了灌木叢,雨燕在鐘樓裏安傢。雷雨之前它們
往往傾巢而出——滿天都是小十字架般的身影!嘰嘰喳喳叫聲不絶!你睡着了吧?”“怎麽
會呢!怎麽會睡着呢!”柳霞翻動了一下身子,“告訴我……你媽媽留辮子嗎?”
“辮子?這和辮子有什麽關係?”鮑裏斯惶惑不解。“她是梳劉海的,年輕時候紮過辮
子。我父母親生我也晚,幾乎是老年得子,因此既是兒子,又象是孫子……”他整了整枕
頭,一個翻身,合撲壓在枕頭上。柳霞暗自思忖,看來這是他的習慣:在床上翻翻滾滾,躺
着看看書或是幻想點什麽一這是他過去的生活習慣……
鮑裏斯突然好象聞到了故鄉清晨的氣息。這氣息,難道是語言所能表達的麽?語言難道
能表達清楚我自己這個人?一個人對往事的回憶——原本也就是他自己本人的一切!往昔的
種種早已溶入血液,烙在心頭,而存活其間,使人因之感到激動,得到慰藉,體驗歡樂。結
果發現,他以往的生活原來充滿着種種歡樂,它簡直就是由數不清的賞心樂事構成的。但是
為了領略這一點,難道必須經歷一番戰爭?!然而故鄉小城的清晨散發的究竟是什麽氣息?
是什麽呢?露水和晨霧——是它們的氣息!草上點點的露水,河上蒙蒙的霧氣。這霧氣,甚
至嘴唇都能感覺得到。若說這霧露有多重,密紮緊裹,簡直象無數揚花的細茸。霧氣積聚在
堤岸的歪歪斜斜的木樁下面,繚繞充塞於圓木的縫隙之間,籠罩在一座座教堂上面,好象是
給圓頂戴上了兔皮帽子。河那邊飄過來一陣陣黴爛的樹枝味和凋敝朽敗的樹林子味道,從城
市那邊的陳舊煙囪裏散發出煤煙味。然而霧氣卻把一切氣味和聲響都包容了下來,並以自身
的綿柔、溫潤和靜謐化解着它們。在故鄉的小城裏睡起覺來可真夠沉的,真夠沉的……鮑裏
斯現在纔明白那時他為什麽老睡不夠一原來都是因為霧啊!
河水嚮兩岸翻捲,結果在堤岸下面積聚了各式各樣的破爛:碎玻璃瓶、罐頭聽子、破瓷
碎瓦、布滿銅緑的硬幣、殘留的骨拐、銅質的小十字架等等。一些小魚錯過了河水退潮的機
會在堤岸下面的水窪裏苦挨。被泥土和楊樹根脹鬆的河堤上,烏鴉在蹦蹦跳跳,它們不顧一
切地把頭鑽進圓木底下,一邊吞食小魚,一邊貪婪地叫着。
孩子們嚮烏鴉甩石子,把小魚從骯髒的水窪裏捉起來。小魚在熱乎乎的手掌上痛苦地扭
動着,往指縫裏鑽。它們不死不活地躺在水面上,嘴巴痙攣地翕張着,然後象醉酒似地搖晃
着身子往深處潛上一會兒。它們象幾片幹柳葉在水裏打幾個旋子,又被送上了水面。但這些
幼魚似乎意識到可怕的處境,拼足力氣,象小錐子一般直徑深處紮下去,潛身水底,尋覓食
物和在水中結伴癟遊的同類。
秋天,人們把大木桶都滾到堤岸邊,碼在岸壁旁,這時通常是多霧的天氣,整個小城到
處散發着魚腥味、熟羊皮味、衣服的汗臭味和木桶蒸發出來的黴味。一垛垛木桶象劈柴似地
越堆越高,靠岸停泊的輪船和駁船也越來越多。北方的漁民紛至沓來,有增無已。這些人久
經風霜、渴望接觸人群,行為舉止也就不免粗野。人們在堤岸上拉起了手風琴,在裝鮭魚和
馬剋尋魚的大木桶後面傳來女人們的尖嘶急叫,小孩子們在偷看那叫人害鱢的勾當。黑夜變
得晃晃悠悠,沒有一刻安靜。整個小城都在歡唱、遊樂,這情景就和古時候的淘金人從黑沉
沉的、蚊蠓成群的原始森林裏滿載而歸的時刻相仿。
“我們那裏的小夥子和姑娘們就喜歡迎接輪船靠岸。他們不錯過任何一艘客輪。寧可帶
着樹枝抽打自己的身子——要不,蚊子和小咬會把人叮個半死。”鮑裏斯微笑着說道。
柳霞心裏明白,現在他眼前看到的是衹有他一個人心領神會的種種畫面,他心騖神馳於
這些畫面之中,已經把她撇在一旁。
她癟了下嘴,挪開了身子,但鮑裏斯卻全然沒有在意,他照樣眼望着暗處,嘴角漾着幸
福的微笑:
“小夥子們用水越桔和榛子款待姑娘們.大傢的嘴巴都染得黑乎乎的,城裏到處都是棒
子殼……哎,我這是怎麽啦,盡說些蚊子和野果?!”鮑裏斯忽然清醒起來:“咱們最好還
是來讀媽媽的信吧。”
柳霞不免有點傷心地發覺鮑裏斯並不是爽爽快快答應這件事的。他還不能習慣兩個人一
起來分享他自己的一切:要使他們倆的生命和思念融為一體,還需要時間。
“不過又得煩勞你起床,信在挎包裏。”
她起身擰亮了燈,亮光使她眯起了眼睛,她心裏在想,他就是一輩子象這樣驅使她,她
也樂於奔命,不會感到疲倦。“你們那個……那個小胖子可遭罪了。昨兒晚上那場酒可不那
麽容易醒。現在一定夠難受的。為什麽要灌那麽一個孩子的酒呢?”柳霞拿着挎包回來時,
責備鮑裏斯道,“哎,鮑裏卡!”她伸出一個指頭唬着他,“你啊,真給慣壞了!”
“是嗎?這是媽媽她……你知道嗎,”鮑裏斯微微一笑,“爸爸送我到木材聯合工廠俱
樂部的拳擊組。我在那兒,一上來就給打破了鼻子。於是媽媽再也不放我去打拳擊。但爸爸
卻到任何地方都要帶上我:釣魚、打獵、采野幹果。但是從來也不許我喝酒。鼻子正中的這
個疤,就是那一下打出來的。”
柳霞把他鼻梁上的褶痕展平,一隻手指順着他的眉毛撫摩過去,這兩道眉毛開首處顯得
纖細,直插兩鬢,末梢處又陡然下捺。
“你象媽媽嗎?”
一個女性往往把發現一個男人的生活奧秘看作莫大的欣悅,有的女人為此耗盡了畢生的
心血,並且始終認為這是真正的愛情,鮑裏斯根本不懂得這一點,反而難為情起來,不作正
面回答:
“我這個人有什麽值得作話題的……”
“你真是個有教養的孩子!”柳霞推了他一下,說道:“念吧。不過讓我躺躺舒服。念
吧,念吧!”
鮑裏斯看到了她眼窩下面的黑暈,一種男性的,顯得有些不自在的愛憐之意不禁油然而
生:
“你纍了吧?”
“念吧,念吧!”
信件有一大疊。鮑裏斯選了一封,展開捂角,攤平信紙,眼前象電光一閃,竟依稀看見
了母親,她那瘦削的肩頭披着一條白色的披中,沾滿了墨水的手指拿着一支黃色木桿鋼筆,
他甚至産主一種幻覺,似乎聽到了筆尖沙沙作響,描出一行行密密的小字:
我的親人!
你是知道你父親的脾氣的。他叫我不得安生,總叫
我不要給你寫得太勤,說是這會逼得你為了寫回信而不
得不擠用睡覺的時間。可是我不能不每天給你寫信。
我剛改完作業,現在給你寫信。你父親正在廚房裏
修補魚網,心裏也定在想你。我對他可是太瞭解了,他
想些什麽我都一清二楚,這就象我看學生的作業本,一
眼就能看見每一個漏行的標點和那永遠改不盡的拼法錯
誤。你父親心裏不好受,他過去感情不外露,對你大嚴
厲,他現在總覺得過去沒有給你應有的父愛,該說的話
都沒有對你說。他現在一面修魚網,一面在希望着你明
年開春能回傢來。他變了很多,有時候竟管我叫‘我的小
姑娘'。那還是在年輕時候,當時我們剛剛相識,他曾這
樣叫過我。說來也惹人笑話。我們就在那時候也已經是
三十開外的人了……
我曾經在信中告訴過你,學校現在是處在一種多麽
睏難的境地。令人值得驚訝的倒是在這樣艱難的歲月裏,
學校竟然沒有關門,我們竟還在教育學生,為未來的歲
月作準備,這就是說,我們對它,對這個未來,沒有喪
失信心……
……鮑林卡!現在又是晚上了。今天又沒有你的信。
我再等待吧。我現在可變得頗有心計了!信是每天給你
寫,可一星期纔發一次。我想,你念信的時間總是會有
的。也許,你真連念信的時間也沒有?我怎麽也想象不
出你在戰爭中是什麽模樣。你在戰爭裏究竟怎樣?現在
在什麽地方?
此刻,我們這裏生着爐子,茶壺的蓋子乒乓作響。
你父親不在傢。他還在夜校裏擔任着一班數學課。鮑林
卡,你在信中為什麽對授予你勳章的事衹是一筆帶過?
竟然都不告訴我們得的是什麽勳章?你是瞭解你父親的,
瞭解他對於義務和榮譽的看法。如果他能知道你是因為
什麽得到褒奬,他會高興的。我也是這樣。我們倆都為
你而感到驕做。
順便說說,你父親曾告訴我,他是怎樣按斯巴達剋
方式來培養你的,讓你經受種種考驗,教過你遊泳,爬
雪松樹,用篙子撐船。你的樣子我至今猶歷歷在目:穿
着褲衩,瘦小的個人,肋骨都凸在外面。船很大,在水流
湍急的地方你簡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可是你父親卻
在捕捉那些倒黴的鮑魚,壓根兒就沒有看見怠流把你的
船打轉了嚮,衝走了。你好不容易撐到石岬那裏,靠近
捕場,水浪卻又把船轉了個嚮,捲走了……有五次你衝
上下石灘,但每次又彼衝了下來。你鼻子上都冒汗了(你
的鼻子老是要冒汗)。到第六次你終於剋服了障礙,禁不
住歡呼跳躍着:“爸爸,我把船撐來了”爸爸卻回答說:
“那好啊!把船係上纜,快來捕狗魚,趁天沒黑再撈它
一條。”
造物主啊,如果一個孩子的父母都是教師,他該多
麽煩惱啊!父母總要給他佈置種種功課。可一旦長大,
往往都是不中用的東西(你是例外,請勿聽了不高興)。
唉,鮑林卡!你要知道我是多麽懊惱,當時沒有和
你們一起去森林裏逛蕩,圍着篝火宿夜……實在是沒有
想到,沒有料到會有這樣一場別離。早知今日,我當初
就一定寸步不離到處都跟着你們,把你的每一個腳印都
銘記在心,捕捉住你每一個目光,再也不會去責怪你父
親對你的做法是“殘酷的”了。歸根結蒂他對你所做的
一切,比我要強得多,為了這一點我心裏感謝他,但稍
稍有一點妒意……
你父親真叫我沒有辦法。他變得更加沉默了,說起
話來衝得厲害,脾氣更加嚴厲了。在學校裏和傢裏都擺
出一副十足的舊軍隊大兵的架勢。但是我現在對他寸步
不讓!當軍隊裏實行肩章制度時,他可是不痛快了好一
陣子,說是我們撕下了肩章,卻又讓我們的孩子挂上!
我可是感到很高興,當然是暗地裏高興。對一切合情合
理的事情,一切符合俄羅斯尊嚴的事情我都感到高興。
也許,這是我的祖先的血液在我身上起了作用吧量
信該收場了,既然我已經提到祖先,這就意味着要
收場了。這和你爸爸有點相象:他如果喝了酒開始跳起
舞來,這就意味着該送他上床了。他並不會跳舞。這是
我和你兩個人之間說說,儘管你也知道。
我的親人!我們這裏正是深夜。嚴寒冰凍。也許,
你正在作戰的地方已是白天,要暖和些吧?
我已經喪失了地理的概念,因為在我的感覺裏你就
在我們的身旁。
信馬上要結束了,因此我一下子心緒全無。原諒我
吧!我是個軟弱的女人,愛你甚至勝於自己的生命。你
好象就在身邊,我伸手能摸到你的心……原諒我吧,原:
諒我。應該寫另一番話語,好象該寫點鼓舞人心的話,
可是我不會。最好還是為你作祈禱。你不要因此責怪我。
所有的母親都是不講理智的……她們願意為自己的孩子
獻出生命。
唉,如果能這樣做該多好啊!……
你父親一回來,就會來安慰我。可是誰來安慰冰呢?
好了,好了,我再不說這些了!你們男人真不容易對付:
既不讓哭,又不讓訴苦。有一次我以為你父親睡着了,
就偷偷地悄聲做起禱告未。可他卻突然說話了:如果這
禱告對你和鮑裏亞有好處,你也不必偷偷摸摸做……我
哭了起來。“我的小姑娘!”他嘆了一口氣……你是了
解你父親的。在他的心目裏,他的孩子不是一個,而是
兩個:你和我。
我為你祝福,我的親愛的。祝你晚安,如果在戰爭
中也可能有安靜夜晚的話。永遠是你的母親一一伊拉
伊達·馮維辛娜一柯斯佳那娃。
信結束了,但是鮑裏斯仍舊把信拿在面前,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母親瀟灑揮脫的簽名,
清清楚楚地看見她:鼻子有點大,兩衹招風耳朵,白色的披中褪在瘦削的肩膀下面;他還看
了她那用發夾別在腦後的老式發轡,垂在額前的一舉稀疏的留海,這留海通常會引得學生們
暗地裏發笑。母親收好信,裹緊了披巾。拉開窗簾,好象是要用思想的目光超越那橫亙在她
和兒子中間的空間。
窗外稀稀落落閃現出古老小城的點點燈火,燈火後面可以辨認出黑鬼戊鬼戊的、冰雪封
凍的河道,遠處影影綽綽的是群山的輪廓和山坡上黑壓壓一片原始林帶,那峽𠔌深淵叫人看
了膽戰心驚。小城四周、家乡故居四周和母親四周的空間似乎緊緊地合攏了。被河道陡然切
斷的對岸是黑壓壓一片土地,它盡頭處的某個地方,就是他的所在地,而她,母親,卻在另
一端,中間相隔着無數的戰壕,幾千裏的距離,兩個相互敵視的世界。
鮑裏斯忽然腦子清醒過來,把信沿着已經磨破的折痕,重又疊成三角形。
“我母親是老派婦女。”他故意提高了嗓音說道:“她的筆調也是老派的……”
柳霞沒有答話。
鮑裏斯轉過身去,卻看到她臉上滿是淚水,也不知為什麽,他不敢問她緣故,也不敢安
慰她。
柳霞從格子架上抓過酒罐,猛地喝了一口,灑得胸前都是酒,她斷斷續續地,情緒衝動
他說道:
“我必須說說自己……免得我們之間……”
鮑裏斯舉起一隻手,製止她往下說。
“好吧,我不說了,”她同樣突然地立刻表示同意,“沒必要。不是時候。我是個瘋
子,真是個瘋子!”她象洗臉似地用雙手擦着臉,補充說道。鮑裏斯用被子蓋住了她的肩頭
和胸部。
“你多麽溫柔!你象你母親。我現在瞭解她了。我看見她了。真的,真的。你不信……
也瞭解你父親了。你不信嗎?……”她的嘴唇顫抖着。她兩眼盯住鮑裏斯看着,等待他作出
肯定的表示,於是鮑裏斯眯縫起眼睛,嚮她點了點頭:我相信。
“為什麽?為什麽人們要經受住這樣的苦難?為什麽要有戰爭?為什麽要有死亡?”柳
霞尖聲叫了起來。她稍稍停頓了一下,接着降低了聲調,輕輕地,但字字分明他說道:“單
單憑着母親們所受的痛苦……哦,上帝啊!這該怎樣纔說得清呢?……”
“我現在清楚了。來前綫以前,可是說什麽來前綫以前呢,可以說直到昨天夜裏以前,
我還不完全清楚呢……”
……母親們啊,母親們啊!人類不能忘懷於野蠻,你們為什麽要屈從?對暴力和死亡你
們為什麽能容忍?要知道正是你們,在原始人類纔有的孤寂處境中,在自己神聖的,對孩子
們動物式的思念中,經受了比任何人都要深重得多的苦難,而且比任何人都要英勇地承受這
一切。人不能幾千年衹靠苦難來淨化心靈,靠苦難來贖罪,並且寄希望於奇跡的出現。沒有
什麽上帝,也沒有什麽可信的教義。死亡正在統治世界。對你們的苦難,有誰來出面清償?
用什麽來清償?什麽時候?母親們啊,我們該把希望寄托在什麽地方呢?
窗外,黑夜行將過去。地球正慢悠悠地把敵我雙方軍隊擁雪而眠的那一側轉嚮太陽,迎
來自晝。
農捨己經燒光,倒塌了。一撮勢頭減弱的火苗有氣無力地舔着斷梁殘柱,間或竄起一股
火頭,猶如一隻靈活的紅色小野獸蹦蹦跳跳竄過火場的餘燼,噗嗤一聲消失在融雪的水窪
裏。
柳霞手腳舒展地躺在床上,目光一動不動地望着夭花板。雖然火場餘燼的返光映到窗上
還象紅色的甲蟲在爬動,但房裏卻是一片黑暗,這是黎明前格外濃重的黑暗。尤其是經過大
火照耀以後,顯得更是密不透光。這種黑暗不會使人想相互親近,也引不起神秘的感覺。她
感到一種令人壓抑的期待和不祥的預感。
“我想抽支煙。”
鮑裏斯一點也不覺得驚訝,照舊什麽也不問,伸手從格子架上一個木匣裏摸出一包煙
絲,好歹捲成一支煙捲。柳霞伸手到褥子下面,拿出一隻打火機。她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
把那支粘得象餃子似的煙捲,重新拆開、捲緊,然後點着了煙,用火光照了照鮑裏斯的臉。
“這打火機就是那個德國鬼子的。”她嘴角上還留着一絲嘲諷的笑意。她用指甲清脆地
彈了一下打火機,不知是吹了一口氣,還是唾了一口唾沫,把打火機弄滅了。“這打火機的
主人還吊在樹上吶,它倒還能打火……外國打火機,骨製的,挺貴重……、柳霞象男人一樣
很會抽煙,而且抽得很猛。“順便說一句,這個鬼子就是在這張床上糟蹋姑娘們……”
“你說這些幹嗎?”
“哎,鮑裏卡!”柳霞把煙頭往地板上一丟,整個人一下子撲到了他身上,“以前你倒
是在哪裏東闖西蕩來着?難道非要等戰爭發生,我們才能相遇?我的親人兒!多麽純潔,多
麽好的人啊!生活實在太可怕了!……”她立刻剋製住了自己,用床單抹去臉上的淚水。
“行了!行了!我再也不說了,請原諒!”鮑裏斯沒有作聲。“我再也不說了……你看,真
沒出息。我簡直是個瘋子。來吧,狠狠地揍我吧,揍我吧!我活該挨一頓打……”
鮑裏斯沒有答話,一動也不動。他重又忍不住想到廚房裏戰士們那邊去,那兒的一切要
簡單得多,親切而容易理解得多,在這兒,這可怕的熱情衝動真是鬼知道會怎麽樣……柳霞
一會兒溫柔體貼,一會兒又似瘋似癲……難道女人們都是那樣的?難道她們真是大自然之
謎?……眼前這個女人,長着一雙馬駒的眼睛,就是一個猜不透的謎!他的智力根本無法解
開這個謎。對了,最好還是到戰士那邊去,抽身走開,說實話,最好是……
“你咋坐着光轉念頭?幹嗎不走出去散散心?”柳霞好象是窺破了他的心思,問道,雙
手插進中尉的頭髮裏。“你也不會梳梳頭髮?你的頭髮可真軟啊!……呵一呵,氣還不小
吶!”她用手指撥了一下他的嘴唇。“鮑裏卡,你還學不會作假!”她已經沒有懊惱,心境
平復,輕鬆地嘆了一口氣。
“那你……你什麽都會嗎?”鮑裏斯膽怯地住口不說了。
“我嗎?”柳霞重又垂下限睛看着雙手,“我不是對你說過,我要比你大一百歲!再
說,我是個女人。而在這個世界上,鮑裏斯,女人們的生活要比男人艱難得多,因此她們有
時候就需要相信神。怎麽啦,你幹嗎盯住我看?你幹什麽撇起嘴?”她把頭在枕頭上滾了一
下,“哎,讓天雷劈了我吧,我真是聰明過頭了!……”她咯咯地大笑起來,“你感覺到沒
有?我們怕要吵架了。好人們都是這種模樣……”
“不會吵架的。天都亮了。”
窗戶的方形框架果然已經清晰可辨,房裏透進了膝隴晨光。
“拂曉朦朧你別把她喚醒……”柳霞吟誦了半句,就垂下了頭,一動不動,似醉似癡,
隔了好一會兒,她把臉上的頭髮掠到後面,慢慢地把雙手放到鮑裏斯的肩頭,久久地凝視着
他的眼睛。“謝謝你,我最最心愛的人!你象太陽升起在我的身邊,溫暖了我的心……單單
為了這一夜,就值得活着,值得承受一切痛苦……是的,是的,完全值得!你倒杯酒來喝,
什麽也不要說。不要說!去倒酒吧!……”
鮑裏斯起身,在茶缸裏倒了點傢釀白酒。柳霞喝了一口,皺了皺眉,然後等他喝完,就
深情脈脈地輕輕依偎到他身上說:
“你再稍稍忍耐我一會兒。衹一會兒。”
鮑裏斯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她的眼皮抖動了一下,感激地笑了。一種柔情蜜意重又布
滿在鮑裏斯的心間,他的心又軟了下來。他想做點什麽,讓她感到快樂。他突然記起,人們
一旦相愛通常是怎麽做的。他把柳霞一把抱起來,象抱一捆稻禾似地,然後笨手笨腳地抱着
她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柳霞感覺到他十分費勁,這活兒他並不在行,但是他既然讀過那麽多愛情至上的小說,
且不妨讓他抱個女人試試。她勾着他那細細的脖子,嘴上挂着得意的微笑,然而,她聽着他
說那難以實現的美妙之極的念頭,心裏不由得如醉如癡:戰爭結束了。他來接她去,抱起她
就朝車站走去……“到車站去有幾公裏?三公裏?”總共三千步路,請想想,他要當着公正
的人們的面,抱着她走,他不會感到纍的,因為俗話說“自傢的擔子不吃重”嘛……
“唉,你呀,我的好中尉,好人兒中尉!”柳霞可憐起他來,也可憐自己。
“不,不應該這樣的!”她用嘴唇輕輕吻了一下鮑裏斯脖子暴起的青筋,反對道:“我
要自己飛奔到車站來,采上一大束玫瑰。全是雪白雪白的:我穿上簇新的衣裙,也是雪白雪
白的。會有音樂,會有許多許多花朵,許多許多人。人人都幸福歡暢……”柳霞突然住口,
幾乎難以聽到地嘆了一口氣,“這一切都是不會有的……”她拿開他的手,滑到他的腳下,
雙手摟住中尉的膝頭,“你把我帶在身邊吧,排長同志,”她把臉頰貼在鮑裏斯的腿上,懇
求道:“帶我去吧!我會洗衣服,會燒飯。我還可以學會包紮,治病。我學東西很快。帶上
我吧。女人們不也有打仗的……”
“是呀,也有在打仗的。沒有婦女是不行的,”排長把臉轉嚮窗戶,聲音斷斷續續他說
道。“為了這個緣故,我們歌頌她們。我們理直氣壯,沒有一點難以為情。而原本應當
是……”
戰士們已經在廚房裏走動了,人聲喧嘩。不知是誰的軍大衣拍打在門上。
“你真夠聰明的,排長同志!”柳霞從地板上站起身來,在排長的面頰上嘖地親了一
下,就走開去,邊走邊係上睡裙的腰帶。
鮑裏斯站在床邊猶豫着,心想不妨再躺一會兒,大概還不至於有什麽要緊事兒。他臉頰
剛碰上枕頭,竟立刻沉人夢鄉,感覺裏就好象掉進了一個極深極深的地下室,那裏靜得出
奇,沒有一絲聲息。
他睡得那麽酣暢,那麽香甜,口水把枕頭流濕了一大片,衹有在童年時代,當他在河上
或是森林裏逛蕩了回來。纔會有這種睡相。
約摸過了兩個鐘點,柳霞踮起腳走進房間,一看鮑裏斯的樣子,不禁搖了搖頭。她微笑
着,目光一刻也不離開中尉,把熨平的勳緩和奬章的製服軍褲搭在床欄桿上,把洗幹淨的尚
未幹透的包腳布擱在靴子上,然後小心翼翼地在床邊坐下。
鮑裏斯沒有聽見她進來,兀自酣睡着。她用手指搔搔他因勞累而更形尖削的鼻子:
“喂--喂,排長同志,部隊都開走了,你還睡!”
他醒了,但並不睜開眼睛,衹覺得渾身軟綿綿地,他微笑着去捉她的手。
“我這纔懂了!”柳霞一邊把頭髮紮到頭巾裏面,一面說道,“服侍心愛的男人原來有
這樣的樂趣!”她感觸很深地搖了搖頭。“女人終究是女人!什麽男女平等對她都幫不了
忙……”
鮑裏斯睜開一隻眼睛。
柳霞剛纔經熨鬥的熱氣一烤,臉頰顯得緋紅,一副傢常打扮,看上去非常舒適。他伸手
擦掉她臉上的汗,順手在她的胳肢窩下呵了一下、她啪地打了他一下手,他也打回一下。兩
人扭在一起,開始了一場不出聲音的,歡快的搏鬥。他放不住軟綿綿的、難以排遣的感情衝
動,把她一把拉到懷裏…
“不行!”她雙手抵住他胸脯,說道:“大傢都起來了!”
鮑裏斯不肯放開她。
“要是別人知道了呢……”
“戰士們對德國人的或是我們部隊的進攻都比總司令部要知道得早,至於這種事
嘛……”
鮑裏斯正穿衣服,柳霞在梳辮子的時候,門簾外面響起了很懂禮貌的咳嗽聲。
“中尉同志,我想要點酒!”是帕甫努季耶夫響亮的聲音。“當然,如果還有剩下的
話……”
“有的,有的。”
“是啊,沒有燃料,這火點得起來嗎?!”
“別說廢話!”鮑裏斯故作嚴厲他說了一聲。
唉,這一下子閑話可有得聽了!戰士們會贊揚他:“別看咱們排長年紀輕輕,表面上一
副知識分子模樣,幹起來可不含糊”戰士們會把發生的事繪聲繪色,說成是排長的一樁短暫
的戰地奇遇,而且容不得他來說明,衹能聽之任之,由他們的興致去說。到時候會問這問
那,怎麽發生的?發生些什麽事?唉,要躲過這些目光如電的戰士真是談何容易,簡直就是
不可能的!
鮑裏斯隔着門簾把酒罐、茶缸塞給他。
“不要給什卡利剋喝了。你和其餘的人也不要用大勺喝了!”
“明白了!”帕甫努季耶夫朝排長眨了眨眼睛。
“你幹嗎老眨眼睛?你會變成獨眼竜的!”
柳霞穿了一件黃色的連衣裙,胸口綴着黑色的吉普賽式的飾帶,一根長辮甩在背後。裙
子的袖口上也鑲着黑色的邊。腳上穿了一雙平時很少穿的高跟鞋。她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是緊
貼着身子,裙子稍顯得短,但這使得柳霞更象一個愉偷打開媽媽的衣箱,把不是自己的漂亮
衣服硬綳在身上的淘氣小女孩。
“您多漂亮啊,夫人!”
柳霞背後的玻璃窗上結着各式各樣的冰花,有的象一頂頂白色的神奇的樹蓋,有的象蕨
草,也有象花朵、象棕櫚樹冠的。她撥弄着飾帶,把它繞在乎指上。活脫活現一個待嫁姑娘
的神態!唉,女人呀,女人!你們是多麽善於變幻啊!
“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自己做了這件衣服……”
“真不簡單!好漂亮的裙子!好漂亮!”
“你笑話我!隨你便吧!反正我也沒有別的衣服了。”柳霞把鼻子鑽在中尉那皺皺巴巴
的仿佛讓牛反芻過的肩章上,不覺心裏一震:一股強烈的燒焦味、泥土味和汗臭味竟沒有能
洗掉。“我想做一件事……”她抑製着內心的不安,把手在空中搖了幾下。說道:“想演奏
一首什麽古老的麯子,再……哭它一場。可是沒有樂器,再說,我恐怕也忘了怎麽彈奏
了。”她抖動了兩下睫毛,就把臉轉了過去。“女人哪!真會動情!……要咱們這號人神魂
顛倒實在是太容易不過了!……”
鮑裏斯撫摩着她的辮子、頸項、衣裙——剛纔在那潔白無暇的童話境界裏一掠而過的美
麗少女的情影已經倏忽遠行,她曾經出現過的和可能會出現的形象已經飄然而去,消融在這
剛剛來臨的日子裏,化入平常的生活裏去了,可他真想留住這形象,真想盡情欣賞她一度曾
經在眼前展現過的嬌好形象,然而這幻影是瞬息即逝,難以捕捉。就是這樣的幻影有次出現
在詩人眼前的時候,曾使他達到詩情的頂峰,使他欣喜若狂,不能自已……
柳霞也抓住他的手,把它按在自己胸前,提醒他,她就在這裏,在他身旁,年輕而美
好,仍然穿着那件黃色的連衣裙,梳着一根光采鑒人的鬆軟的大辮子,但是她並不知道,她
的目光重又變得深沉幽遠,她的整個臉龐,由於通宵不眠而顯得憔悴消瘦,始終帶着俄羅斯
婦女那種永世的憂傷和疲憊的神情。
·**
大傢在廚房裏用早餐。柳霞雖然避開別人的目光,但是在飯桌上張羅得比原先更起勁
了。戰士們意味深長而並無惡意地開着玩笑,一定說中尉經歷了一場惡戰,和敵人一個對一
個地肉搏,雖說頂住了敵人的進攻,卻消瘦多了,而他們全是些懶骨頭,衹知道貪睡,而沒
有照學校裏教他們那樣去做——沒有趕來助排長一臂之力。而過去有個時候還算唱過一首歌
呢,什麽“瞧吧,是我們的排長,帶着自己的隊伍,嚮前挺進,哎一哎一哈一哈,嚮前挺
進!”可這支隊伍卻光知道睡覺!多麽糟糕!這是排裏放鬆了政治思想教育的結果,放鬆
了,一定得好好整頓一番,免得年輕的排長一個人替大傢受苦!
什卡利剋什麽也聽不明白。他神情疲憊,萎靡不振,發紫的嘴唇抖抖索索,他坐在桌子
旁邊象一個循規蹈矩的、雖然已經削發剃度卻又為七情六欲所苦的小和尚。有人讓他喝點酒
解解宿醒——什卡利剋竟然雙手亂搖,好象發送什麽惡鬼瘟神似的。於是大夥兒就給了他一
點腋白菜的鹵汁,同時規勸他:“不會喝酒就別喝!”
柳霞收拾好碗盞,翻檢起桌子肚裏的東西來。在鈕扣、綫團和生了銹的頂針箍中間找出
了一支唇膏。
她走到穿堂裏,掩上了身後的房門,用唾液澗濕了已經發幹的唇膏,把它塗在因磨破而
有點發痛的嘴唇上,就提起白鐵桶悄悄走出屋子。
戰士們正忙着洗衣服,颳臉,他們刷衣服和鞋子,一個勁兒地抽馬合煙,有一搭沒一搭
他說着閑話,不時取笑什卡利剋幾句。中尉聽着他們不緊不慢地瞎扯,心裏不禁暗暗高興,
既然到這時候還沒有讓他去見連長,也沒有什麽命令,看來還得在這兒待一陣。
談話始終圍繞着一個永世不變的題目,俄羅斯的莊稼漢,尤其是士兵,衹要一旦擺脫驚
恐,能緩一緩氣,就一定會撿起這個話題。
“有一次,吃過中飯,”帕甫努季耶夫眯起了一隻眼睛。“孩子們都不在傢。那時候我
姑媽和娘都已經死了。卓伊卡在收拾桌子,而我一邊抽煙,一邊看着她在屋子裏忙乎,衹是
她兩條圓滾滾的腿在轉來轉去。窗子打開着,窗簾飄動着,院子裏飄來一陣陣大糞的味道。
靜得出奇。而主要是一個人影也沒有!卓伊卡收拾好碗碟。我說:‘好人兒,咱們也樂一樂
吧?,卓伊卡在房裏跑得更加快了,放大嗓門嚷道:‘你們這些公狗就知道這件事兒!你看
看,菜園子還沒有鋤過,屋子裏也亂七八糟,孩子們不知道到哪裏發野去了……’‘嘿,我
說,菜園子嘛,當然也要緊。那你就鋤園子去吧。我可要對不起,找姑娘們去嘍!’那時候
我還年輕力壯,會拉拉手風琴。我的卓伊卡這時奔出屋子。一分鐘過去了,沒來,兩分鐘,
五分鐘……我正抽着煙,想入非非……嘴角噴出兩股煙。我那卓伊卡卻一切準備就緒飛一樣
跑進屋來,噗通一聲橫躺到床中央,叫着:‘你這死鬼,叫你閉氣、憋死!'……”
屋子一片震天價的笑聲,帕甫努季耶夫自己也縱聲大笑起來,眯起了由於對情欲的思念
而變得火辣辣的眼睛,手裏的剃刀就差沒把皮帶都割斷了。什卡利剋正在吃白菜,噎得氣都
回不過來。馬雷捨夫用拳頭在他背上敲了一下子,這位小戰士摔下長凳,無意中倒把白菜咽
了下去。卡雷捨夫的鼻孔象馬達那樣噗昧一聲,把桌子上一塊洋蔥皮噴得飛起來打了個旋落
到地上。就連醉酒以後還未復原的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雖然羞於開口說話,此刻也
抿起兩爿蒼白的嘴唇微微地笑了。
柳霞回到屋裏來了,她偷偷微笑着,暗地裏招呼鮑裏斯來到穿堂裏。她把奶桶塞到他手
上,讓他喝剛擠的鮮奶,她繼續意味深長地微笑着,用手替他擦幹淨沾上牛奶的、剛長出不
久的鬍須,小聲地告訴他:
“我打聽到了軍事秘密!”
中尉驚訝地張大了嘴,臉上露出蠢乎乎的半信半疑的神色。
“你們部隊還要在這裏駐紮一到兩天!”
排長夾緊喉嚨驚叫一聲,一把抱過柳霞就在屋子裏打起轉來,結果把窗臺上的鏡子也摔
了下來。
“啊喲!”柳霞驚叫一聲,“這可不是好兆頭!”
“什麽不是好兆頭?!”鮑裏斯大笑起來,“你相信預兆?你真迷信!舊腦筋!兩個晝
夜!這難道還少嗎?”
柳霞一聲不響地收拾着玻璃碎片。鮑裏斯幫着她收拾,一面把帕甫努季耶夫的耍貧嘴轉
達給她聽。門砰地一響。柳霞把碎玻璃放進栽着花的木桶裏,就趕緊往廚房走去。
“全體!背槍集合!”準尉故作精神地用嘶啞的聲音吆喝了一聲,站定把氈靴後跟一
碰,嚮鮑裏斯報告:“中尉同志,命令到廣場集合,汽車正在派來。”
“汽車!什麽汽車!不是還待兩晝夜嗎?……”
“這是誰在鬍說?”莫赫納柯夫兩衹布滿血絲的眼睛嚮在場的人盯了一眼。戰士們聳聳
肩膀。帕甫努季耶夫用一隻手指揉着太陽穴,朝着準尉直眨眼。莫赫納柯夫本想藉這個題目
搞點什麽花樣,但排長的臉色非常不好看,於是解釋道:“來了個車隊!就是運送俘虜的那
個車隊,正派往團裏來。徒步行軍怕一鼕天也趕不上前綫部隊。”
柳霞倚在門邊。白色的頭巾散開了,露出了胸前黑色的綢帶和連衣裙胸口的開襟。鮑裏
斯象個樹樁一樣直立在廚房中間。“你們這是怎麽回事?”莫赫納柯夫的目光似乎在問。
戰士們相互埋怨着,咒駡戰爭,匆匆收拾行裝,把中尉一忽兒擠到這邊,一忽兒擠到那
邊。什卡利剋在稻草裏亂翻,他在尋找皮帶。準尉用氈靴把稻草排起來,勾到了那根象被石
頭砸爛的死蛇般的皮帶,就用氈靴一挑挑到什卡利剋的頭上。
“還要給你雇個保姆吧?!”
戰士們的行裝不多。終究磨蹭不到哪裏去,很快收拾定當。
開始告別,大傢都去和女主人握手,七嘴八舌,衆口同聲。這類事已習以為常了:一路
進軍途中,宿營地不斷變更,如果沒有兩千次,少說也有千把次了。
“快一點啦!快…點啦!斯拉夫弟兄們!”準尉不知為什麽情緒不好,不斷把一枚硬幣
往上拋。“汽車可不是馬匹——不喜歡等人!”
戰士們抽上煙,一個個往街上走去,氈靴踩得廚房裏到處是稻草。屋子走空了,顯得冷
冰冰地。柳霞用背撞開門,奔進房去。
“我是不是還需要請求原諒?”
鮑裏斯一邊往軍用挎包裏塞信件和毛巾,一邊失神地用眼盯着莫赫納柯夫。
準尉咕嚕了一句什麽,把帽子壓到耳朵上,將一枚硬幣直扔得碰着天花板,但沒能接住
它,他砰地一聲關上了門,走了出去。
鮑裏斯目送着戰士們離開暖和的住地,然後在準備進房間之前,又站定了一會兒,好象
正置身在懸崖邊上。終於猛地背上挎包,理了理軍大衣的門襟,推開了房門。
柳霞坐在凳子上,臉朝嚮窗外。連衣裙上的鈕攀和鈕扣脫開了,黑色的攀帶朝兩邊翹
着。鮑裏斯給柳霞把鈕扣扣上,係上攀帶,摸了摸她的手。該說點什麽,最好是說幾句笑話
之類。但一句笑話也想不起來。
“大傢在等你呢!”柳霞用一種傢常的平靜語調說道。
“是的。”
“那就走吧!我不送你了!我做不到。”她的下巴在手上貼得更緊了,壓出了一個深深
的小窩。柳霞的神態,那抿得緊緊的嘴唇,和頻頻顫動着的睫毛叫人看了既感動,又不免想
笑。她此刻的樣子就象一個在畢業晚會上撤嬌使氣的女學生。
時間在過去。
“這可怎麽辦呢?”鮑裏斯倒了倒腳,把腰間的挎包整了整。“我該走了”。他重又倒
了倒腳,又整了整挎包。柳霞不作聲。她的下巴壓得已經完全變了樣子,臉頰往上堆起,鼓
成一團,加上微微翹起的鼻子,鼻翼由於生氣而張大着,稚氣的翹睫毛跳動得更利害了。袖
口又脫了開來;辮梢也不知怎麽會掉在窗框的濕淋淋的凹槽裏。
“唉,你呀!你呀!這有什麽辦法呢?”鮑裏斯心裏嘀咕着,把她浸濕的發辮擰幹,小
心翼翼地把辮予放到柳霞高高弓起的背上。
“這可不是我的過錯……”鮑裏斯說道,把手放在她坦露的脖頸地方。發辮下面毛茸茸
地散發着溫暖,就象一隻鳥窩,手指可以感覺到她皮膚的戰慄。“我的小寶貝!”鮑裏斯心
裏呼喊着,他強自剋製着纔沒有撲下身子去親吻這惹人憐愛的溫暖的肌膚。
“當然,”柳霞感覺到他終於剋製住了衝動,就說了一句。她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就立
刻讓它們忙個不停:她整了整飾帶,又伸手摸摸喉嚨,把手指並攏使勁掐了一下,使皮膚都
變白了,“誰也沒有過錯”。
“那麽再見了……”鮑裏斯笨拙地,就象新兵上操似地嚮後轉身,輕手輕腳地打開了通
嚮穿堂的門,在門旁站了一會兒,掃視了一下廚房,好象在等待什麽。
誰也沒有拉下東西。
“稻草也沒有收拾好。弄得亂七八糟就拔腳走了。總是這個樣……好吧,還有什麽
呢……臨別相送再遠,無非多流眼淚……”鮑裏斯把稻草踢到廚房的角落裏,就動身追趕自
己的部隊去了。
***
戰士們從四面八方向廣場集中。靴於踩過雪地好象踩在白菜幫子上一樣發出咯嚏咯嚓的
聲音。村裏的居民都燒稻草,白蒙蒙的煙霧象雲朵一樣彌漫在村子上空。村子座落在兩座樹
木蔥蘢的小山丘中間,正當一條小河分岔的寬闊河灘地,河水下行,匯人一條更寬的河道。
河對岸一帶都是農捨和菜園子,中間有一座小教堂。
鮑裏斯覺得很奇怪,在這以前他怎麽會沒發現有這座教堂。河對岸一帶遭受過戰火洗
劫。教堂的圓頂也被掀掉了。可供大車通行的木橋已經燒壞,攔桿都倒塌了,河裏的冰炸成
了碎塊,黑乎乎的,冰窟窿直往外冒氣。村莊裏也還有人升着爐火,煙往兩個方向飄過去:
一部份沿着河道飄散,一部份飄嚮峽𠔌,這令人難以忘記的可怕的峽𠔌,收屍車隊已經開闢
了一條通嚮那裏的走雪撬的路,峽𠔌的入口是通嚮河邊的。
德寇是出於什麽原因,為什麽不在河的這邊防禦,卻要開進荒野,鑽進峽𠔌地帶,反而
企圖從那裏突圍呢?戰爭自有它出人意料的地方,有它超乎常規的一面。有時候整排、整連
被打掉了,但有一兩人竟毫發無傷。有時候炮彈、炸彈把整個村落都搞成一片瓦礫,可就在
村子正中央有一間小農捨安然無恙。周圍是一片廢墟,農捨卻連窗幹部沒有震壞一扇!
連長菲利金現在手裏有了機動車輛,覺得自己簡直象個統帥,一下子不可一世起來。他
好象是從遠處,居高臨下地在打量鮑裏斯,似乎在掂量着鮑裏斯身上和自己身上發生變化的
程度。菲利金手上緊緊綳着一雙鉻揉革手套,從哪個方面看都肯定是女式手套,他指手劃腳
地在發號施令:誰上哪輛車,車與車之間保持多少距離。
戰士們高高興興,說着俏皮活登上了汽車。沒有人會比剛睡了好覺、吃飽喝足的戰士更
心情舒暢,何況他們知道這次不用勞動雙腳,可以乘上汽車趕路。
不知從哪兒來了兩個穿着一模一樣黃色皮襖,圍着花頭巾的烏剋蘭姑娘。雪白的牙齒、
豐滿的體態,簡直是從戰前的招貼畫上飛下來的美女。
沒有一個士兵經過姑娘們身旁的時候會無動於衷。每個戰士都要作點表示:有的說一句
悄悄話,有的伸手拍拍她們的肩膀,而有的人居然想把手伸進她們的皮襖。
烏剋蘭姑娘們尖叫着,抵禦這些步兵們的進攻:“去你的吧!俄羅斯佬!”“嚼舌頭
的,真該死!”“去,去,哎喲,真煩人!”“快走吧!快走吧!”但是明擺着的是,這些
姑娘也不願意放開這些俄羅斯佬,她們也喜歡這種鬧哄哄的打情駡俏。
鮑裏斯還沒有感到內心深處有什麽震動,衹覺得那沒有幹透固而凍硬了的領子象一圈箍
一樣卡着脖子,也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那硬梆梆的領子使他感到呼吸也睏難;腦子裏象
塞了一堆亂草,幾乎轉動不了,思考力遲鈍得每一轉念似乎腦瓜就會嘰嘰嘎嘎響,但是眼
睛、鼻子、耳朵、特別是那顆心,經過昨天一夜的快速運轉,現在倒是能轉動自如,劇烈地
工作了。他的眼睛看得見那個偽警察傢還在冒煙的農捨,看得見被烈火燒得蛾麯的楊樹,鼻
子聞得到那燒焦屍體的令人窒息的臭味——村民們這一場火,把這個叛徒內姦,連同他的騸
豬、傢畜、奶牛和全部傢當都化為灰燼:如果有誰真正惹惱了這些溫順的、善良的人們,那
就發抖吧,烏剋蘭人是很少發怒的,但一旦動怒就不可收拾。火燒的現場傳來抑製得低低
的、不帶哀訴的哭聲,警察的妻子和孩子們,上帝保佑,總算幸存了下來,沒有被燒死,但
他們沒敢放聲大哭,不敢訴怨。
就這樣,他的眼睛、嗅覺、聽覺活動着,緊張地在搜尋着什麽,至於究竟在搜尋什麽,
傾聽什麽,他自己也不清楚。心卻一個勁兒地收縮着,收縮着,好象馬上就會找到一個角
落,就在那裏安頓下來,或者相反,就在那裏爆裂,或者停止跳動。但是距離停止跳動還遠
着吶,倒是悲傷和憂愁就在眼前,可是中尉暫時還不會理解這一點。他忙忙碌碌圍着汽車跑
前跑後,情緒越來越激動,甚至還伸手摸了一個姑娘絆紅的面頰。“好一個紅蘋果!”他驚
嘆了一聲。從前他不要說伸手去摸,即使是帶點非分之想對姑娘瞧上一眼他都不會有膽量。
連長菲利金從心底深處對排長身上在這短短時間裏的變化感到震驚,不由得熱情地驚叫起
來:
“好哇,鮑裏斯,有男子氣概!”
中尉正想說句玩笑話來回答這位軍校的老同學和戰場上的老朋友,但終於沒來得及回
答,因為就在這時候,柳霞從那破舊的微微傾倒的農捨裏直嚮車隊飛奔過來,頭上胡亂披了
一條羊毛頭巾,腳上還穿着那雙黑色的便鞋,一條大辮子在背後甩動着。她奔到跟前,就當
着衆人的面親吻着鮑裏斯,然後就往汽車上爬,戰士們拉她上車,那件漂亮的黃色連衣裙脅
下裂了個日子,鞋子也掉了一隻……柳霞把曾經在她傢裏住宿過的所有戰士都吻了個遍,這
些人對她來說都已經變得那麽親近。她高聲他說着,要他們照顧好中尉,當一一囑咐完畢,
她又淘氣地笑了起來,還叮囑不要再給什卡利剋喝酒了……
在別處宿舍裏藉宿的戰士們羨慕得驚嘆不己,他們堅持要求柳霞也要想着點他們。柯爾
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替她脫下一隻鞋子,把裏面的雪倒掉。柳霞扶着馬雷捨夫的肩膀,
用一隻腳站着,說着玩笑話應付那些戰士,目光卻一直在尋找鮑裏斯,他一會兒被找到了,
一會兒又從她視野裏消失,她嘴裏不斷他說着,說着,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孩子,願上帝保佑你!”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給柳霞穿上鞋子,說道。卡雷捨
夫給柳霞整了整頭巾,順手撫摸了一下她的頭。。
車隊就象站立了好久的馬隊一般,猛然開動了。鮑裏斯把柳霞一把拉過來,緊緊地摟在
懷裏,軍用挎包的搭扣颳着了她的鼻於,她衹覺得鼻子很痛。
“中尉!中尉!”司機煞住車,催促着排長,“車隊開走了,我不熟悉路綫。”
從旁邊駛過的汽車上的士兵們,嘻嘻哈哈地叫喚着什麽。
“從前還興禱告一下,”柳霞說道,手指撥弄着他軍大衣的領子。“可是我們又不信
教。我們是無神論者……要不然能象老古派的鄉下女人那樣大哭一場也好……可我們又都在
學校裏念過書。都不行!”
“是呀,是呀!那可不行!”鮑裏斯回頭看着一輛輛汽車,含含糊糊他說着,輕輕地把
她推開。“還哭哪!你都凍僵了!回去吧!”
他跳進司機艙,砰地關上鐵皮的車間,卻又立刻把它打開,想請求她原諒這樣粗魯地和
她告別:我一定使她感到受了委屈……當然……難道可以說這樣的話……但是汽車進足了勁
兒吼了起來,猛地一衝就疾馳而去,把排長一下子摔在座椅的靠背上,柳霞被拋在後面了,
隱沒在塵霧之中。她就這樣永遠留在了他的記憶裏——一個恫然若失的,睏惑不解的柳霞。
戰士們在汽車上旁若無人地唱着,叫喊着,吹着口哨。煙蒂還在踩髒了的雪地上冒煙,
路面上空一串串青灰色的煙圈還在打轉,而車隊卻已經駛出村子爬上了斜坡,領頭的一輛汽
車已經馬上要駛進森林了。
“地址!”柳霞失聲喊了一下,就飛跑起來。“我的媽呀:地址!……”
她心慌意亂,不知所措地追趕着車隊。但兩條腿怎麽追得上汽車呢……
那輛正面象豬臉那樣的外國汽車在松樹林子的邊緣擦過一根又一根松樹的枝幹,於是高
處的雪紛紛落下。就象舞臺上降下帷幕一般,遮蔽了生命和萬物,鬆林靜悄悄,一片冷漠,
林子深處幽暗無光,就是在那裏,遊擊隊員們吊死過那個色迷心竅的外國鬼子。
柳霞站住了。
要地址有什麽意思呢?要來何用?時間放慢了腳步,停止了一個夜晚,現在重又飛跑起
來,它毫不留情地計算着人的生命的每一分鐘,每一小時。夜晚過去了,它帶來了新的一
天。一切都已經難以補救,一切都已經無法輓回。
一切都曾經有過,一切都已經過去。
另外一個車隊從柳霞身旁駛過。戰士們指指點點,議論雪地,議論農捨,議論柳霞的
腿。柳霞已經沒有力氣嚮他們揮手打招呼,衹會搖搖晃晃彎下整個身子作禮,嘴裏反復說
着:
“願你們全都平安……願你們全都平安……”
她回到傢裏時已經差不多凍僵了,渾身沒有一絲力氣。鞋予凍得象石頭似地敲在地上咚
咚直響。頭髮上都是雪花。濕辮梢凍成了冰,象一個鉛錘敲打着她的背。柳霞連衣服也沒有
脫,就象一頭小狗嗚鳴咽嗥叫着,鑽進被窩,下意識地希望還能感覺到昨夜的餘溫。
這房子已經被後勤部隊的戰士占用了。一名年過中年,然而身形矯健的中士,敲了下房
門,走進房間就解釋起來:
“剛纔門開着。我們以為房子沒有人住……”
“住下吧!”
柳霞一面抖落腳上的鞋子,一面用力把被子拉上來蓋在身上,她想緊緊地靠着些什麽。
她牙齒打着戰,從她麻木的嘴裏發出一聲聲越拖越長,越變越細,越來越沉痛壓抑的哀號。
她那烏黑幽逢的眼睛裏出現一種變幻莫定的閃亮,無動於衷的眸子好象結了一層閃閃爍爍的
冰花。眸子的裏面似乎已經掏空,衹剩下空空如也的外殼。
牧童與牧女
(蘇聯〕阿斯塔菲耶夫著
夏仲翼譯
第四章
死亡
生命從無了時,
痛苦難有盡頭。
彼特拉剋①
鼕天公公撩起已經破爛不堪的白色大袍下襬,匆匆忙忙離開前綫朝北方退去。被戰爭摧
殘得傷痕纍纍的大地重又顯露出來,它藉着陽光的溫煦,融雪的滋潤,為自己醫治創傷,用
緑草的細茸覆蓋刀痕和彈坑。柳枝已經抽芽,山坡上紫羅蘭遍地怒放,款鼕花猶如點點繁
星,雪花幼芽象尖尖的子彈頭破土面出。一群群鳥兒飛過戰壕,在戰場上空也停止了鳴叫,
隊伍也變得雜亂無章。人們把牲口趕往牧場。母牛、山羊、綿羊羔用牙齒啃吃着低低的嫩
草。管牲口的都不是牧童,一色的都是牧女,不是學齡的小女孩,就是年邁的老太太。
吹來的風已經暖洋洋,帶着一股潮氣。戰壕裏的戰士們眼看着融化了的雪水直流進塹
壕,不免引動了鄉愁。
這時,在鼕季戰鬥裏減員很多的步兵團被調去整編了。
部隊一整編,剛轉為預備隊,年輕的中尉就找到了團副政委要求休假,幹瘦幹瘦的樣子
活象一條歲魚魚謄。
副政委第一個感覺是:中尉想開一個什麽樣的玩笑,故弄玄虛。他想把中尉轟走了事。
但是這個小夥子臉上那種深深的痛苦,也許還有什麽別的表情,使副政委剋製了一下,沒有
采取急躁的辦法。
副政委和中尉談了一會兒,談話以後,副政委自己也陷入了憂傷。
“是這樣,”副政委沉默了好久,纔拉長了聲調說道,嘴裏叼了一支木煙斗。接着,皺
起了眉頭,重複了一句。這一回,音調拉得更長了:“是-這-樣。”他心裏在想:“雖說
這個中尉年紀輕,一個基層作戰指揮員,得的奬賞夠可觀了:兩枚‘紅星'勳章,其中一枚
星光上的釉彩也已經打掉了,還有一枚‘軍功'奬章。但是在這個年輕中尉身上總還有一點
那個……有一點……可以看得出他身上有幻想氣質,有點浪漫精神,富於浪漫精神的人容易
情感衝動!他們也不怕犧牲。就象這一位滿臉愁容的年輕騎士,他完全相信,愛情在生活裏
衹有一次,世界上沒有,也不會再有一個女人能比他愛過的那一個更完美。他說不定會不管
你批準不批準,說走就走,投進他唯一的心上人的懷抱去放聲一哭……”
“嗯——是啊!會跑掉的,這鬼東西!”副政委心裏很不好受,他既憐惜中尉,同時又
感到高興,因為在這個人身上沒有喪失人性。現在他既然已經陷入熱戀之中,感到痛苦、憂
傷,想求得自己的幸福,可是如果以後受處分呢……
副政委心裏也委决不下了,感到很難受。他焦躁不安,身底下的凳子嘰嘰嘎嘎直響,他
又裝上滿滿一煙斗辛辣的煙草、點上火,吸了一大口,然而用一種完全不是長官的口吻說
道:
“我說,小夥子,你別鬍來!”
中尉的眼睛裏充滿着憂傷。任何話語都已經難以使他回心轉意。他似乎已經完全拿定了
主意,至於什麽主意,副政委並不清楚,於是他又撿起了種種活題:談家庭,談戰爭,談第
二戰綫,一心希望在談話過程裏能找到一個合適的辦法,解决這件棘手的事情。辦法終於找
到了。
“等一等!”副政委竟一下子跳起身來,象踢足球似地一腳把凳子踢開。“你真是生來
有福氣,柯斯佳耶夫!你走運了!這就是說,你可不能玩牌羅,既然在愛情上走了運!……
①”副政委想起了方面軍政治部正在招收年輕的政治指導員參加短期訓練班。既然團裏的許
多政治指導員在部隊進攻時都已經犧牲了,他就决定動用自己的權力派遣柯斯佳耶夫中尉去
參加訓練班,以後就任命他當營教導員,這個年輕人書讀了不少,也經歷了戰場的考驗。
“你可以順道去彎一彎,但是開學以前必須趕到!在那兒耽一晝夜夠了吧!”
“我有一小時就夠了。”中尉好象也並不感到高興。他長久以來就苦苦熬着,一直在等
待着有那麽一個時刻。在這一段時間裏他可是嘗夠了種種苦處……
“把地址告訴我,還得給你出個證明。”
“我不知道地址。”
“不——知——道?!”
“連姓什麽也不知道。”中尉垂下了眼睛,沉思起來。“我有時覺得,這一切都是一場
夢……可有時候又覺得不是……”
“你可真有——能——耐!”副政委帶着更大的興趣仔細端詳着中尉:“今後準備怎麽
生活?!”
“對付着過唄。”
“你走吧!你這個人呀!”副政委毫無辦法地揮了揮手。“晚上上這兒來領口糧。要不
會餓死你的……”
他在想什麽呢?他希望着什麽?他有什麽幻想呢?他在想象相會時的情景:一切會是個
什麽結果,這別後的重逢將是怎麽一幅情景。
他到了村子裏,往長凳上一坐,這長凳就放在離她傢不遠的兩棵象門柱般矗立着的楊樹
中間。他記得這長凳和兩棵楊樹,因為他最後一次看見柳霞就是在那裏附近。他將一直坐在
長凳上直到她從農捨裏走出來。如果她徑直從他身旁走過,視而不見……他就立刻站起身
來,上車站去,永遠離開。
但是他仍然深信不疑,她絶不會就這樣從旁走過去的。她會停下來,會問:“鮑裏卡,
你從前綫開小差跑回來了?而他為了嚇唬她,會說:“是的,跑回來了!為你開了小
差!……”
事情也正是這樣:他坐在兩棵楊樹下面的長凳上等待着,從頭上的船形帽到腳上的皮靴
都糊滿了塵土,楊樹已經爆出了沿着動液的白色嫩芽。柳霞手裏挎着一隻傢常的提包出來
了,她鎖上了屋門。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她一步步走近他。說來也奇怪,她還是穿着那件
黃色的連衣裙,還是那雙便鞋。衹是鞋子已經磨壞,鞋尖也走樣了,裙衣上的黑色飾帶不見
了,鑲袖上的皮毛已經磨光,兩片袖口毫無生氣地耷拉着。柳霞眼神憂鬱,臉龐消瘦,雙眼
深深下陷,神情專註內嚮,辮子還是照老樣子盤在腦後,她變得老成持重,神情嚴肅了。
她竟從身旁走了過去,這個女人顯得有點難以捉摸地陌生,嚴肅。
沒有辦法了,衹能往車站跑,趕快回部隊,到前沿陣地去,參加戰鬥以求一死……
但是柳霞放慢了腳步,非常慢地轉過頭來,好象她的脖子疼痛似地:
“是鮑裏卡?!”
她兩手伸到他身上,摸他的臉,摸他胸前的軍服,纖細冰涼的手指摸到他領子裏的老傷
疤,然後雙手抱住他的臉龐,手掌心觸到那硬鬃毛似刺人的男人的髭須,驚呼着:
“真的是鮑裏卡!”
她連手上的提包也沒有放下就趴到中尉的腳下,按最古老的,最原始的拜物教的朝拜方
式匍匐在他的靴子上,發狂似地親吻那經過一路風塵已經脫綻開裂的破皮靴……
***
但是這一切全都沒有發生,而且也不可能發生。步兵團並沒有調去進行整編,它是邊作
戰,邊進行補充的。而鮑裏斯往往還沒有來得及去熟悉這些補充來的新兵,其中有些人卻已
經陣亡了。鮑裏斯帶着自己的排一步一步地挺進,最後來到了西烏剋蘭。
什卡利剋每到春天就要犯夜盲癥,曾經把他送去治療,並且讓他留在野戰醫院裏工作,
對於這一點排長感到很高興。前幾天,什卡利剋又來到前綫,他是滿心歡喜,因為見到的都
是自己人。
不久前,有一名參謀部的大尉來到前綫,他還很年輕,但是氣派十足,是羅斯托夫市
人。他帶來了軍餉名册。戰士們大為驚奇,轟動起來。原來還要給他們發軍餉!大傢立刻簽
了字,領了去年鼕天幾個月的餉,捐作國防基金。
大尉用狙擊槍打敵人,甚至參加了一次攻打一個村莊的戰鬥,士兵們在攻占村莊以後,
曾經打下過一隻大雁,據說這是失群的孤雁。
帕甫努季耶夫也請大尉吃過雁肉。他盡量巴結大尉,替他搬行李,給他挖單獨掩體,還
鋪上稻草,到時候就探問:“大尉同志,是不是要吃點什麽東西?要不要弄點水洗把臉?”
這位老消防隊長深知後勤部隊生活的好處,總想找個機會離開連隊,要不然,說不定什麽時
候就糊裏糊塗被打死了,雖說他又機伶,又會動腦筋,可子彈這玩意兒實在不是好東西。大
尉經不起帕甫努季耶夫死乞白賴,最後還是把他帶跑了。排裏戰士卻說:“丟掉大纍贅,步
子邁得開!”
在戰事平靜的時候,帕甫努季耶夫常常來探望步兵老戰友,拿出部隊供應處買來的香煙
請客。他東拉拉,西扯扯,到前綫陣地去轉上一圈,走的時候總要帶上一大包德軍的軍披、
軍用雨披、皮靴之類。戰士們心裏清楚,帕甫努季耶夫搜羅這些戰利品是去賣給老百姓或者
換東西的。
莫赫納柯夫有一次臉色陰鬱地訓了帕甫努季耶夫幾句:
“你聽着,老滑頭!要麽你就從我們排裏除名,要麽你就帶上鍬去挖土直到戰爭結束!
咱們國傢沒有奴才已經二十年了。”
“奴才當然已經二十年沒有了,”帕甫努季耶夫衷心表示同意,因為他不想和準尉吵
嘴,衹是繼續想說說道理:“不過大尉同志既不會洗衣服,又不去做飯。誰應該想着點他們
呢?人傢是知識分子。”帕甫努季耶夫抽完一支煙,朝中間地帶看了一眼,過了那地方,黑
沉沉的,就是德軍的戰壕。“昨天夜裏這兒就有過一場戰鬥偵察,懲戒營的士兵都打死
了!”帕甫努季耶夫嘆息着。“樹林子倒沒有傷着什麽,倒黴的還是人……戰鬥偵察是最苦
的差使。所有的火力全對着你一個人打,就象打兔子一樣……”
莫赫納柯夫一把扭住帕甫努季耶夫胸前的軍服,把他死死按在塹壕的溝壁上,憋得這位
老消防隊員直往上翻白眼。
“我知道你指的什麽。”準尉把一枚檸檬手榴彈往上一拋又接住,把它送到帕甫努季耶
夫鼻子跟前讓他聞聞,說道:“你明白我這是什麽意思嗎?”
“怎麽能不明白呢?你把一切都表示得那麽富於表情……”
“那你就滾吧!”
帕甫努季耶夫用手指急促地把煙支揉軟,兩眼呆看着那衹繳獲來的打火機,它做成一個
裸體女人的形狀,身上的細枝未節都顯得惟妙惟肖,火頭是從她兩條大腿中間打出來的。
“我是要滾的。而且要滾得遠遠的!”帕甫努季耶夫把打火機放進胸前的口袋裏,令人
厭煩他說道:“衹是你和中尉別滾到對面去……喏,就那地方……”他點頭指指中間地帶,
那裏我們部隊幾名戰士的屍體還在雨裏淋着。
第二天,羅斯托夫的大尉又光臨柯斯佳耶夫中尉排的駐地,身邊還帶着一名如影隨形、
神氣活現的傳令兵。他又是到處找人談話,事事表示關心,詢問有什麽睏難,商量解决睏難
的辦法,而在談話中間,好象是隨隨便便他說起,打聽排長和準尉是不是和一個女人有關
係,據說她在村子被德軍占領期間,在傢裏養了一個德國房客,甚至和一個住在她傢裏的德
軍將軍還有點什麽瓜葛。
“帕甫努季耶夫這畜生居然給前綫部隊抹黑了!”準尉說道,“我得繼續和他單獨談
話,要把情況給他說明得愈加表情豐富一點……”
但莫赫納柯夫所設想的那種攤牌式的說明情況並沒有實現。戰爭每時每刻都在說明和改
變前綫的生活,它按自己的方式在支配人們的命運。
鼕季開始的進攻還在繼續,但戰爭已經衹是憑着慣性在嚮前推進,攻勢減弱了,行動緩
慢了下來,步調有點不穩。前綫各部隊衹進行一點局部的戰鬥,旨在改善陣地態勢,為轉入
長期防禦作準備。
團部命令柯斯佳耶夫排去偵察一個村莊,村口有一個養禽場已經完全荒蕪,雜草叢生,
如果可能的話就搶占村子右方的一塊高地,就是軍事情報裏所謂的製高點。莫赫納柯夫在警
戒哨的掩體裏呆了一整天,用望遠鏡細細觀察,研究判斷。到了夜裏,他帶了一個班的自動
槍手,悄俏地幹掉了德軍信號彈手和警戒哨,就摸進莊子,一下子開起火來,莊子象炸開了
鍋,聲音嘈雜,好象養禽場又重新開張,而那些被德國鬼子白白吃掉的公的和母的火雞都撲
騰起來,聒噪不休。總之,德國鬼子驚恐萬狀,丟下村莊逃跑了。
自動槍手們鑽進幾間小屋,從那裏有交通壕直通小高地。他們提着被丟棄的背囊說:
“這一下帕甫努季耶夫可以發財了。”戰士們一致感到高興的是不用再挖戰壕了。高地上還
留着一座完整的觀察所,在掩蔽部裏甚至還生着爐子,連電話也沒有來得及切斷綫。戰士們
因為襲擊成功而歡呼跳躍,對着話筒高呼:“希特勒--完蛋!”那邊傳來的回話是:“俄
國豬玀!”自動步槍手們你搶我奪對着話筒亂駡德國鬼子,取笑他們,口裏還唱起帶點政治
性的下流小調。
敵人受不了那樣的臭駡,詛咒着要“伊凡們”“通通完蛋”就把電話綫掐斷了,就在這
當口,炮兵們卻已經來到了剛剛攻下的觀察所,把興高采烈的步兵戰士們硬是趕出了舒適的
掩蔽部。自動步槍手們一邊咒駡這些老是來趕現成的、不要臉的炮兵,一邊來到村子裏煮土
豆吃,抱怨着該死的占領軍把養雞場裏的火雞全吃光了,一隻也不剩,還興奮他講着在電話
裏怎樣和德國鬼子鬥嘴對駡的情景。
莫赫納柯夫和卡雷捨夫留在高地上,以便和炮兵部隊保持聯繫和相互配合。早晨查明一
個情況:高地的整個斜坡上,村莊菜園子後面的平地上,還有各傢菜園子的地裏都埋了地
雷,甚至那座一半倒塌的雞捨裏也埋上了,這是德國鬼子建築的又一道防綫。
將近中午的時候,田野上出現一個戰士,不顧一切地嚮高地闖過去,走的就是那條埋了
地雷的水窪地,窪地上那些泡脹了的黑乎乎的上墩中間有一個淺水潭一閃一閃地發出很亮的
光。
“是誰讓鬼迷了心竅了?”卡雷捨夫用一隻手搭在額上觀望着。
準尉轉過嘹望鏡,貼着鏡片望着。
“跑來一個工兵!”不知為什麽他惡意地冷笑了一聲,正想再說句什麽,但窪地上砰地
一響,就象空屋子的門摔碰時的聲響,一個土墩掀到了空中,炸成許多塊塊,騰起一團黃色
的煙。
“啊——喲!我的媽一一呀!”戰壕裏傳來叫聲。
卡雷捨夫定神聽了聽,突然失驚地重重拍了一下揉皺了的馬褲說。
“真叫人難受!這是帕甫努季耶夫呀!”他破口駡了起來,“什麽惡鬼引你到這兒來
啦,該死的傢夥!來撈戰利品了?撈什麽戰利品?!”
“啊——育!啊——育——喔!救——命一——啊!救一一命——一啊!”
卡雷捨夫住口不駕了,喘着粗氣,大大咧咧地爬出戰壕。準尉一把抓住他的腰帶,把他
拖回了戰壕。
“冒冒失失上哪兒去,傻大個兒!活得不耐煩啦?”
準尉用了望鏡搜遍了整個窪地。窪地上鋪滿了黴爛的樹葉,土墩上一蓬蓬去年的拂子
茅、一叢叢米芒草和硬毛草都枯成了灰色,淺水潭周圍驢蹄草的幼芽鑽出地面,象一排排白
色的小牙齒,整個窪地都針尖似地布滿了嫩緑的草葉。帕甫努季耶夫在土墩子間掙紮,撲騰
得泥漿四散飛濺,他一個勁兒地嘶喊着,一隻沼澤地帶的魚鵝在他頭頂上撲刺刺盤旋着,長
嘯低嗅。
“待在這兒!”準尉命令卡雷捨夫,自己卻敏捷地,貼着地面爬出戰壕,彎起的手臂衹
用很小的動作劃動着匍匐前進。他爬離高地以後,就站起身子,仔細地觀察着周圍,一步一
停,謹慎地朝着沼澤地走去,活象大雷鳥在發情求偶時的神情。鳳頭麥雞低鳴着,嚮他撲過
來,在他身前身後翻飛。
“去,去!你們這些傻瓜,去!”準尉用衣袖抹去臉上的汗水,“給你們一下子,纔會
知道厲害!”
他好不容易走到了帕甫努季耶夫身邊,把他從泥漿水裏拉起來。帕甫努季耶夫的下肢齊
大腿根都讓防步兵地雷炸爛了。草經過地雷一炸,都變成了白色,發出一股爛蒜的臭味。莫
赫納柯夫突然記起一件事:他的女兒,現在已經是待嫁的姑娘了,生平第一次吃了香腸以
後,後來逢人便說:大蒜有一股香腸味。不知什麽原因,莫赫納柯夫僅有的幾次想到孩子們
和家庭,都是突然發生的,他不由自主地因為這種難能可貴的記憶閃光而微笑了。帕甫努季
耶夫停住了叫喚,莫赫納柯夫神秘的微笑使他害怕。
“別怕!”準尉說了一句,“喏,抽支煙吧!”他把一支捲煙塞進帕甫努季耶夫嘴裏,
摸了摸身上的口袋——他把火柴不知撂在那兒了。帕甫努季耶夫慌忙伸手到胸前的口袋裏邊
——那裏藏着他珍愛的打火機。
“你把打火機拿着吧——作個紀念。”
“上帝保佑,但願你少掂記我們……”
“請饒恕我吧,尼古拉·瓦西裏奇。”帕甫努季耶夫帶着哭聲叫道:“我昧了良心,昧
了良心啦!造謠說壞中尉同志……還說你……”
“幹嗎要說壞他?就算我對人兇狠吧。但為什麽要說壞他?……”
紮了好多綁帶,而且不容易紮。準尉又掏出了一個急救包,用牙齒咬開包。帕甫努季耶
夫還在那裏哭駡自己,在求寬恕。
“別叫啦!耳朵受不了!”準尉喝住他,“在戰爭裏人和人要象兄弟般相處,這
纔……”
“你救救我出去吧,尼古拉·瓦西裏奇!我有孩子,還有卓伊卡!我有傢有小,我會一
輩子………輩子為你禱告……”帕甫努季耶夫突然尖叫一聲,閉過氣去,不再作聲:原來準
尉把他炸破的陰囊緊緊地裹紮在腹股溝上了——這是觸上防步兵地雷後最常見的也是最危險
的傷勢。“別掉了什麽玩意兒……”莫赫納柯夫把帕甫努季耶夫那完全任人擺布的肥大軀體
往身上一背,心情陰鬱地獨自說了一句玩笑話。
人們在戰壕裏用木桿和軍用雨衣做了一副擔架。把帕甫努季耶夫擡走以前,先往他嘴裏
灌了一口伏特加。他嗆了一下,睜開燒得發紅的模模糊糊的眼睛,認出了鮑裏斯、卡雷捨夫
和馬雷捨夫。
“饒恕我吧,弟兄們!”帕甫努季耶夫把頭嚮後一仰,用手捂住了臉,他那稀稀落落長
着幾根褐色硬毛的喉結象織梭似地來回抽動。
卡雷捨夫和馬雷捨夫擡起擔架。鮑裏斯目送着他們走到淺水潭後面。準尉神情不滿地嘟
囔着,用刷子在刷軍服和褲子。
帕甫努季耶夫這個老消防隊員真叫人不痛快,是個刁鑽古怪人,兩個阿爾泰戰士就是這
樣叫他的,可是偏偏他們倆還得為這個刁鑽古怪人吃苦頭。
兩人把帕甫努季耶夫活着送到了衛生營,就往回路上走,臨近村子的時候,他們由於擡
擔架勞累過了頭,精神上不免有點鬆懈,突然傳來一聲槍響,卻不見回聲。
卡雷捨夫跨了一步,又跨了一步,心裏還保持着鄉村夜晚的恬適感覺。在他的感覺裏,
這不是槍響,不是的,而是一聲拖長的甩鞭子的聲音,這是鄉村牧人把剛吃了頭茬草的母牛
從牧場往回趕,在整個鼕天裏這些母牛一直圈在悶熱的牛欄裏。牧人心情歡暢,得意洋洋地
甩着鞭子,想讓整個村子都聽得到;這根鞭子是他在鼕天時候親手編的,辮梢裏夾着硬鬃
毛,抽打起來的聲音和打槍一樣。
卡雷捨夫的兩條腿站不住了,膝蓋已經不能挺直,可是他還能看得見那幾間小屋、一排
楊樹在薄暮裏清楚的輪廓;看得見嬌小纖弱、尚未成熟的小夜梟暗緑的身影在閃亮的淺水潭
裏戲水,還有孑然獨立在土墩上的魚鷸,在淺潭的水面上投下了一個長長的黑影;再往後就
是樹林,大概是原始森林了,森林後面應該是群山。但是他的目光已經散了,固定不到一個
地方,他依稀覺得大地的前方箍了一條黑帶,他的目光怎麽也透不過這根窄窄的黑帶。它象
一根腰帶那樣猛然抽了一下卡雷捨夫的眼睛,然後,就和早先在預備團裏那樣,緊緊地箍住
了他那肥胖的、農民的、不習慣穿軍服和扣鈕扣的身軀。腰帶收緊肚子,已經收到最後一個
眼子,但還在收下去,不是收緊在腰部,而是收在胸部,越收越緊,收得連骨頭都咯咯響,
呼吸也發生睏難。卡雷捨夫想深深地吸一口空氣,舒展一下壓緊的胸膛,但不僅沒有吸到空
氣,反覺得天旋地轉,翻江倒海,房子,樹木,紛紛往他頭上壓下來……卡雷捨夫禁不住用
雙手去擋……
“大——哥!”馬雷捨夫狂呼起來,托住倒下身子的老鄉。
“臥倒!臥倒!”莫赫納柯夫從戰壕裏跑過來。
卡雷捨夫和馬雷捨夫也久經沙場了,懂得他的意思,臥倒在土墩上使狙擊手打不着。
於彈打在卡雷捨夫的右胸上,把近衛軍奬章的一隻角也打彎了。大傢把卡雷捨夫從沼澤
地裏拖出來,擡到養雞場旁邊搭出來的小屋裏時,他還沒有斷氣,但不讓把他再擡到衛生營
去。
“我不——行了,”他斷斷續續地抽着氣說道。
馬雷捨夫忙着往卡雷捨夫的腦袋底下和脊背後面塞點什麽軟的東西,想讓老鄉呼吸得鬆
快一點,他用手掌替卡雷捨夫抹掉嘴唇間滲出的血沫,嘴裏沒完沒了他說着:
“大哥,要不要喝口酒?你要什麽嗎?你別忍着,你儘管說……”馬雷捨夫嘴張得很
大,臉色發青,禿頂上不知怎麽搞髒了。他整個人好象倦縮了起來,一下子變得枯瘦憔悴,
明顯地好象老了許多。
鮑裏斯揮揮手,讓戰士們都到屋外去,大傢低着頭走了。排長跑到卡雷捨夫身前,把他
身子底下的稻草整整好,就默默地等待着,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做點什麽事。一種細若遊
絲的聲音,好象是從電話蜂鳴器裏傳來一般,——這是馬雷捨夫竭力想抑製自己不哭出聲
音,一口氣回不過來,喉嚨裏發出的嘶鳴,這種凄厲的、象黃蜂鳴叫的尖嘶,直刺人的耳
朵,揪人心肺。
卡雷捨夫在咽氣了。他稍稍眯起眼睛,兩衹眼窩已經出現圓形,他把眼睜一睜,好象用
這個動作在對中尉說“再見吧”,然後把目光移嚮鄉親。鮑裏斯懂得,他應該離開了。中尉
站起身於,卻移動不了腳步。
“我傢裏的……”
“你說什麽,你說的什麽呀!……”馬雷捨夫打斷了他的話,“你臨終不要牽挂了,放
心上路吧!”他按照農村的方式傷心而又熟練地邊哭邊訴說着,每個字都象是從夾緊了的喉
嚨裏擠出來的。“你的傢,我的傢……現在叫我可怎麽活——下去呀!我還要活着幹麽
呀?……”他突然改變了剛纔那種疼人的、熟練的語調大聲哭着。
鮑裏斯往暗處跨了一步,摸到身前的一根撐架還不知是立柱,他把額頭抵緊在這冰涼的
硬木上,好象是在嚇唬誰似地,翻來復去他說着:“俄羅斯人就能夠這樣死去!就能夠這
樣!……”
村莊裏一片寂靜。養雞場廢墟的後面,偶而升起幾發信號彈,冷落凄絶,毫無生氣的閃
光在黑暗中照出一座座萊園子、樹木掩映裏白色的農捨、和路旁那象峭壁那樣高聳入天空的
白楊樹。
“他死了。”
鮑裏斯緊緊抱住馬雷捨夫,不知所措地撫摸着他那冰涼的禿了發的腦袋。馬雷捨夫抽抽
噎噎地訴說着戰前他們這一對老鄉怎樣親密無間:他們同一天結婚,一起加入集體農莊。有
時候他們兩人一起出去玩樂喝酒回來,老鄉卡雷捨夫總是不聲不響往傢裏一溜了事,而他馬
雷捨夫這個大傻瓜,卻總是大叫大嚷:“快把門打開,開大一點兒!……”弄得整條街都聽
見。
夜裏,人們在星光底下,默默地、沒費什麽事就把卡雷捨夫埋葬了,用木桿做了一個十
字架,這位阿爾泰山區農民最後棲身之地恰好正是一個荒蕪的鄉村墓地,稀稀落地矗立着幾
個顔色不同的十字架和幾塊刻着看不懂的花體字的石碑,石碑下面是不知何許人的古墓。墓
地四周長着一叢叢的接骨木,已經結了花蕾的低矮的刺花李,在墓地邊上圍成一圈權充圍
墻。一隻預兆不祥的鳥,從墓地中間唯一的一棵老樹上撲刺刺地直衝黑暗的夜空。
在這塊墓地上有三個新的十字架。上面都挂着一頂帶角的鋼盔。馬雷捨夫在動身回村的
時候,竟沉着嗓予怒吼着撲嚮已經爆出嫩芽的楊木十字架,把它們一一拔了出來,拋到了墓
地外面,那些生了銹的鋼盔也被甩了出去。鋼盔在黑暗裏恍當一響,把石頭擊出了火花。
莫赫納柯夫變得孤僻,沉默,總是單人獨處,避開別人。從兩鬢和耳朵後面射出一束束
皺紋,布滿了整個臉。嘴角往下垂,嘴唇也幹裂了。走起路來笨拙地搖動着,象一捆凍硬的
濕布似地。他睡得很少,吃得很壞,已經完全不喝酒了,衹是一個勁兒抽煙,打仗時拼死拼
活,不顧一切——他是在尋求死亡。
但是死亡偏偏躲着他。
莫赫納柯夫設法弄到了一件幹淨的襯衣和一隻新的背囊。襯衣穿在了身上,背囊卻藏在
掩體裏。背囊裏有一個圓乎乎的東西,象傢裏烤的圓面包,然而戰士們探聽到這裏面是一顆
反坦剋地雷。大傢在猜測,準尉要這個東西派什麽用處?德國人一時糊塗丟了高地和村莊,
沒有奪回來,就調坦剋來進攻。炮兵嚮坦剋開炮,擊毀了一輛,其餘的坦剋卻衝嚮塹壕,登
上了高地。反坦剋火箭手,雖然嚮坦剋正面的鋼板發射了幾炮,結果卻都犧牲在戰壕底上,
臉嚮下栽倒在泥土裏。
坦剋壓過來碾平了戰壕,莫赫納柯夫準尉一刻也沒有離開觀測鏡。
一輛渾身是土、鋼板上布滿了砂眼和焊縫的重型坦剋嚮高地上的觀察所衝過來,它搖動
着帶鋼箍的炮管,左側的一條履帶已經鬆動,發出哐啷哐啷的響聲。坦剋正面的鋼板上亮晶
晶地閃現出許多疤痕,油漆也一塊塊剝落了,就象花蛇蛻下的皮。
這輛坦剋久經戰場,裏面的駕駛員技術嫻熟,機動應變,大膽果斷,兩側藉硝煙掩蔽,
不暴露在火力下面。這樣一輛坦剋足抵得上十輛用……
莫赫納柯夫背好背囊,最後深深地吸了一口很粗的煙捲,踩滅了煙頭,貓着眼嚮四周環
顧了一下,似乎是在告別,又站了一會兒,目光停在戰壕的胸墻上一動也不動,好象是在觀
察胸墻上面震落下來的土塊和騰起的灰色塵霧。“衝上來吧!好小子!”莫赫納柯夫抖擻精
神,猛然一躍,跳出戰壕。
莫赫納柯夫讓坦剋直駛到他身體盡旁,坦剋手從敞開的艙口裏看到彌漫的煙塵突然跳出
一個人,不由得往旁邊一閃。準尉也看見了敵人那張嚴重燒傷過的臉,光禿禿的皮膚象嬰孩
那樣是玫瑰紅的顔色,眉毛沒有了,睫毛也沒有了,紅紅的眼皮嚮外翻轉着,因此使得眼睛
也好象被磨光過似的,眼珠是斜視的。這駕駛員被燒傷過,而且看來燒傷過不止一次。
他們兩個人互相對視的時間不過一剎那,但是莫赫納柯夫根據駕駛員醜陋的眼睛裏一閃
而過的臨死之前的恐懼神情看出,德國人心裏對一切都清楚了,有經驗的軍人和沒有經驗的
軍人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前者能夠清楚地看到可怕危險的程度。
坦剋震顫了一下,立刻緊急剎車,金屬的摩擦聲尖厲刺耳。但是車身仍在滑行,毫無辦
法地嚮前衝去。這個俄國人用雙手蓋住臉,用手指緊按着眼睛,嘴裏輕聲他說了句什麽話,
就撲倒在履帶下面。反坦剋地雷的爆炸使這輛輾戰沙場的老坦剋身上焊好不久的焊縫又開裂
了,履帶碎成段段飛進了塹壕。
莫赫納柯夫準尉臥身炸坦剋的地方留下了一個彈坑,邊緣燒成了焦土,中間是燒焦的莊
稼茬桿。準尉的軀體連同他那已經在戰爭中熬幹並散成菌粉的心都散落到了高地上,高地嚮
陽的一側已經一片蔥蘢。
人們在觀察所裏發現了準尉留下的軍用挎包,裏面有幾枚奬章別在一塊厚的碎布上,還
有一張給排長的字條。準尉請求他照顧妻子和孩子們。地址是:“莫蒂基諾區中心,肥皂
街,房屋門牌……”“
但是就在同一天,排長鮑裏斯·柯斯佳耶夫自己的右肩也被地雷碎片炸傷了。他在土洞
裏的爛稻草上還差不多坐了一晝夜,輕輕撫摸着用綳帶挂在身上的右手,右手塗了好些敷
藥,粘乎乎地閃着亮光;沒有人能接替他的職務,副排長不在了,春季攻勢以來初級指揮員
們傷亡殆盡,蘭卓夫·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被軍報調去了。排裏的老戰士衹有馬雷捨
夫和什卡利剋了。
那些在戰壕裏滾得渾身泥巴的戰士們,簡直讓連續的作戰纍垮了,他們大部分都是從軍
醫院重返前綫的,也有從烏剋蘭各個村子裏徵集的新兵,由於時值解凍,道路泥濘,戰士們
的給養很糟糕,衹能胡亂應付着吃一點,對前綫日常生活的這種狀況,他們倒也還能習慣,
沒有怨言,有時候他們也到土洞裏來看看排長,倒不是為了請求指示,而衹不過是來問問他
是否需要什麽東西?
晚上,排裏的值勤戰士往避彈坑裏塞進一個飯盒,在一塊破布上放上一個自己烤的黑麥
餅。鮑裏斯嘴巴貼在熱的飯盒邊上,一口一口地喝着衹放了幾片不新鮮的菜根的、形同白水
的熱湯。黑麥餅在牙齒中間咕咕嘎嘎直唱。戰士們用槍托舂打去年的陳麥粒,並且用工兵的
鐵鏟烤餅。鮑裏斯費了老大的勁兒用牙齒細細嚼着那有點黴味的,由很粗的粒子捏合成的麥
餅,他強迫自己把整個麥餅吃得一點也不剩,要知道這是戰士們把自己最後的一點口糧都給
了他了,他可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是要尊重戰友的兄弟情誼這一點,他是深深懂得的。
鮑裏斯用喝剩的一點點菜根湯潤了潤幹噎的喉嚨,就蜷伏下身子在潮濕的掩體裏躺着。
一隻土鱉蟲從鼕眠中蘇醒過來,又幹起了挖土的營生,小土塊散落到鮑裏斯的臉上,掉進他
的耳朵。
第二天早晨,長着頗不雅觀的拉碴鬍子的、在戰爭裏毫發無傷的連長菲利金給排裏送來
補充的兵員,十五名一九二五年出生的兵,還有一名剛剛從烏拉爾軍事學校畢業的少尉軍
官。
鮑裏斯嚮全排的同志告別,祝願這戴着共青團徽的新排長健康長壽,和戰士們團结友
愛。
菲利金小心地擁抱了一下排長,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說:
“鮑裏亞!我等你回來。”
在路上有一輛大車追上了中尉。站在車上精神十足地抖着繮繩的是什卡利剋,他在醫院
裏飽餐了一頓,對一切都心滿意足,他尤其高興的是戰士們竟搞到了一輛大車——他們把車
上的空箱子扔了下來,把趕車人推到地上,就關照什卡利剋去追趕受了傷的排長同志。
中尉高興地爬上大車。一頭撲在散發着一股老鼠氣味的稻草堆上。路面坑坑窪窪,大車
在壓得很深的坦剋車轍裏行進時,他在車裏被顛得上下震跳,滾來滾去,但是他已經疼痛和
疲乏得感覺麻木了,始終昏昏迷迷地打着瞌睡。
什卡利剋不斷抖動繮繩拍打着瘸腿馬的兩側,還咂巴着嘴巴,盡說着他們巧奪大車的經
過,趕車人本來都準備動槍了,可是後來戰士們請他吃麥餅和菜根湯,連長同志又請他抽香
煙,這趕車人才算息了怒氣。
大車陷進了泥濘的低窪地裏,鮑裏斯想試着幫助什卡利剋、但看來兩人的力氣都大小。
什卡利剋叫了一聲:“我來,中尉同志!”他動作麻利地跑到馬匹前面,抓住馬籠頭用力
拉。
馬匹開始往邊上繞,避開窪地中間的大水坑,陷在泥裏的車輪吱吱嘎嘎直響。水坑裏塞
滿了樹桿、碎木。鮑裏斯低着頭,坐在窪地另一邊,背靠在一棵被車輪子壓斷的柳樹幹上,
他聽着馬車壓壞灌木的折裂聲,聽着什卡利剋的大聲嗆喝:“駕!你這個畜牲!”什卡利剋
還壓低了聲音駡娘,以為中尉聽不見。森林裏吹過來樹木表皮化凍的濕氣,夾雜着鮮嫩樹芽
的香氣,臉上可以感到微微漾來一絲絲若有若無的暖風,而窪地和地面仍籠罩在寒冷的昏暗
裏。樹林的深處閃現着一堆堆灰白的積雪,這昏黑和冷霧就是由此而起的。森林裏潮濕,泥
濘,難以通行,因而一片沉寂,而森林上空已經暖意盎然,鳥鳴啾啾,鷸鳥翻飛。暮然間一
陣火光衝破了林中昏暗,一聲轟響打破了沉滯不動的寂靜,水窪地裏騰起一股黃黃的,發出
酸味的水柱。排長咳嗆着,憋得氣都喘不過來,不顧一切地嚮窪地衝去。就在他眼前,大車
的一個輪子從空中砸下來,壓倒了一些灌木枝析,滾了過去,一個軟綿綿的東西,在漸漸消
散的煙霧中,嚓叭一聲掉進爛泥裏,一股熱乎乎的血腥氣和火藥味直衝人的腦門。
什卡利剋處事從來有點顧前不顧後。但是他呢?這個火綫上的指揮員,蹩腳的一排之
長,理應嗅覺靈敏,為什麽也那麽稀裏糊塗?一點都沒有意識到危險?那兒不是明明竪着好
幾塊畫着骷髏的木牌嗎?這是地雷工兵的警告牌。可他是怎麽了?為什麽竟連一個人在這種
戰鬥生活裏必須保持的一點警覺都會麻痹,喪失?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人呀!”鮑裏斯說着,也可能衹是腦子想着,他用手揉了揉浮腫
發癢的眼皮。他茫然站了一會兒,嚮四周環顧了一下,好象是要記住這杳無人跡的、不易識
別的地方,這地方被坦剋的履帶和車輪子輾得遍體鱗傷,處處都是彈坑,他瞞珊地走在灰暗
的林子裏,在樹林稠密的地方,春天的小鳥經過剛纔一時沉默,重又婉轉啼鳴起來,他朝衛
生營走去,耳朵差不多震聾了,身體已受了內傷。
他感到傷口疼痛,爆炸時的氧化物刺激着他的眼睛,可是心裏卻不感到一點痛苦。衹是
在好象被狂風吹颳空蕩蕩的身體裏,出現了一個什麽東西,撞擊了一下胸口,又猝然下墜,
變成一種持續的鈍痛,象在身體裏灌了一滴鉛水。
鮑裏斯覺得內心越來越沉重,簡直不堪負擔了。
衛生營裏真是人滿為患。軍官們可以優先包紮。但是鮑裏斯根據戰壕陣地上官兵一致的
老規矩照常排隊,而且讓那些他認為傷勢比他嚴重的士兵先上去包紮。他足足等了一晝夜纔
睡上觀察臺。
。
一個笨手笨腳又不愛說話的女護士不是把鮑裏斯肩上這厚厚一層綳帶用藥水浸濕潤開,
而是把板結成梆硬一塊的紗布咔嚓咔嚓硬扯下來,用棉花球擦了一下從傷口裏冒出的鮮血,
給他吃了一片白色的藥片,然後回頭愉眼張望了一下,自己也吞了一片。鮑裏斯不覺朦朧飄
忽,如斷如續悠悠地做起了夢。女護士也同樣兩眼迷糊起來。
一位架着老式金絲邊眼鏡的醫生,生氣而利害地閃動着一雙濕潤的眼睛,把鮑裏斯推
醒,用拳頭敲了他一下肩膀,問他什麽地方痛。“我不知道。”中尉精神萎靡,神情淡漠地
答了一句,因為疼痛立刻象回聲似地布滿了他整個身體。醫生睏惑不解地看了傷員一眼:
“你是在什麽地方酒喝多了吧,親愛的?!”他用探針刺了刺創口。
血流得更加厲害了,淌到背上、肚子上,引起一陣陣麻癢的感覺。鮑裏斯被擡離了觀察
臺,給他打了針,用氨水擦了擦太陽穴,在肩頭切了一個十字形的切口。
衛生營的護士長對中尉說,再過一星期,至多兩個星期,保證中尉可以歸隊。“好象不
是這麽回事,”鮑裏斯心想,“肩上的傷不好侍候,一點也驚動不起,而且肩是關節部位,
不容易收口。”不過他也懶得去想,一切好象都無可無不可,心想:“反正在那兒橫倒都一
樣,衹要圖得清靜。”鮑裏斯不吵不嚷,從不駡人,也不要求撤退到後方醫院去。他對於疼
痛已經習以為常,因此總是老老實實地在帳篷裏躺着或是乘在衛生營的汽車上轉移,他看着
周圍的一切,經常的看着天空,看着雲彩無窮的變幻,一種凄涼而單調的寧靜使他象嬰兒那
樣沉浸在混飩的朦朧之中。
在一個陽光明媚,暖風薫人的日子裏,鮑裏斯單穿着一件胸口以下不開襟的襯衣從帳篷
裏爬出來,他把一條打過補丁的被子扔到地上,就坐在上面;樹林裏剛剛爆出的、非常醒目
的,密密層層的嫩芽和林中雪花,散發出陣陣香氣,水窪地裏還殘留着積雪,象是一汪汪肥
皂水,從那裏飄過來的卻是融化的雪水氣味和柳樹花那種苦澀香甜味。他坐着,身子靠在一
棵表皮象魚鱗起伏的樹桿上,他不知道樹的名稱,此刻他心裏覺得十分舒暢。
一群蜜蜂在陽光裏撲閃着翅膀,鄭重其事地嗡嗡叫着飛來,然後一行行落定在已經開花
的柳樹上。蜜蜂使柳樹梢頭暄鬧晃動起來,柳林象是燃着了火,往四面八方甩着火星。嗡嗡
的蜂鳴叫人心醉,枝頭小烏呼朋引友,送出一片清音,一隻鸛鳥在地裏踱步,竟象喝醉了似
地搖晃着身子,時而縮起一隻腳獨立着,引頸嚮天,送出聯珠似的一串串唳聲,這催人欲眠
的鬧盈盈春日氣象,哪裏還有狂暴的西伯利亞之春的一絲蹤影?鮑裏斯不覺昏然瞌睡起來。
他聽得見一切聲音,感覺得到剛剛解凍的地面透過被子傳來的寒氣,感覺到大地生命的
搏動,甚至青草破土抽葉的聲音,然而他又好象什麽都沒有聽見,好象周圍所發生的一切都
是在另一個什麽人心裏,而下是在他的心裏得到感應。
有什麽東西觸了一下他的手,手上一陣刺癢。鮑裏斯睜開眼睛:手腕上爬着一隻彩蝶,
正象一個年輕醫生那樣認真仔細地用觸須搭摸着被肥皂侵蝕得蛻起的皮膚。
鮑裏斯對這衹小心謹慎的彩蝶看着,竟看出了黃色連衣裙上的黑色的鑲邊,窗玻璃上結
成種種圖案的冰花。
“柳——烏——霞——阿!”
彩蝶從手上飛開,落在一株尚未綻蕾的花莖上。
“柳——烏——霞——阿!”
彩蝶貼在這株光禿禿的,象失血的人的血管似的花莖上,翅膀一張一合,準備隨時可以
飛走。
“傷員,你看見柳霞沒有?”
鮑裏斯癡癡地笑着,兩眼盯着一個時彎裏抄着一隻鍍鋅鐵皮桶的短腿女人。
“我在問你,看見女炊事員沒有?”
他竭力想弄明白是怎麽回事。
“你是怎麽啦?腦子全糊塗了?”女人伸一隻手指對着太陽穴比劃着轉了一下,“連每
天給你弄三頓飯的女炊事員也不記得了?”
那衹彩蝶飛走了。
“我什麽也記不得。”中尉懊喪地轉過臉去。
“我看也是這麽回事!”女人擺動着兩條短腿往河邊趕去,更加放大了嗓門喊着:“柳
——烏——霞——阿!你到底在哪兒?“
“柳霞,你到底在哪兒?”鮑裏斯把臉埋在散發着醫院藥味的棉被上,叫道:“柳一一
烏——霞一一阿!柳霞,真有過你這個人嗎?真有過嗎?”
他的胸膛已經呼吸到大地送來的冷漠的、不易覺察的氣息。而他的痛苦,他那無力的反
抗,對於大地來說,既不能有所助益,也不會造成損傷。大地從事着它永恆的事業。它即將
分娩,準備臨盆,因此象所有的産婦一樣,衹專心緻志在它自身和它腹中蠕動着小生命,至
於他鮑裏斯這樣一個奄奄一息、微不足道的人,對大地大無足輕重了。大地是永恆的,而他
衹不過是在大地上匆匆來去的過客而已。
衛生營主任醫生在查房的時候,對他進行了檢查,把他的身體翻來倒去,用拳頭敲他的
左肩腫骨。醫生見到準尉在皺眉頭,就嚴厲地問道:
“疼嗎?”
鮑裏斯低下頭回答道:
“疼。”
醫生用更嚴厲的目光透過眼睛看着他,一面慢慢地把聽診器血紅的橡皮管繞在手上,說
道:
“您在我們這裏待得太久了,待得太久了……”
鮑裏斯在醫生的聲音裏覺察到一種不友好和掩飾不住的懷疑。傳來剛纔尋找女炊事員柳
霞的那個短腿女人討好奉迎的冷笑聲。
“我們這兒不是療養院,是衛生營!我們每個床位都要計算着用……”護士長說話夠厲
害,這個有着一副聖像般的儀容和一雙仁慈眼睛的女人,曾經輕率地隨口决定中尉衹需要進
行兩周治療,可是他卻辜負了她的願望,躺着,躺着,沒個完。
中尉伸開四肢躺在公傢的病床上,無可奈何地笑着。
他眼前浮起一幅景象:有一次,一個西伯利亞小夥子用蠃絲扳頭結果一隻已經受傷的野
鴨子的性命。鴨子被血憋得換不過氣來,尖聲哀叫着,痙攣地抓着船底掙紮,兩小夥子卻不
住地用扳頭敲擊鴨子的頭。鮑裏斯甚至記起了敲打布滿羽毛的頭骨時發出的又鈍又悶的聲
音。
是嘛,結果是他鮑裏斯占了什麽人的床位,白白地吃掉了什麽人的面包,呼吸着別的什
麽人的空氣,就這麽懶得動彈地躺着,而他們,這些真正的人,此刻卻在代替他作戰。
鮑裏斯強壓着滿腔火,低沉他說了一句:
“那你們把我扔到……污水坑裏去……”
那位護士長平時聽夠了奉承話,善於藉權弄勢,縱慣於男人們的殷勤周到,這一下竟氣
得渾身哆嗦,醫生兩眼慌了神。這位已經不太年輕的,被戰爭弄得精疲力盡的醫生由於整個
衛生營都清楚的原因,對護士長怕得不行。這樣一位臉蛋象聖像的女戰友要玩弄個把這樣的
窩囊男人於股掌之上,真是不費吹灰之力。為了營造一個安樂窩,她會使他和原先的家庭離
異,等戰爭一結束把他帶到南方哪一個小城,在那裏定能有饜足溫暖的日子,之後就能對這
類窩囊的男人頤指氣使上一二十年,讓他做牛做馬到死為止。
“我不要看作這表裏不一的假慈悲!”鮑裏斯直視着女護士長傲慢的臉,毫不容氣他
說,他簡直是怒不可遏了,又補充了一句,“你出去!要不我就把你纏的綳帶全扯下
來……”
“你敢!”護士長說道。
“你給我出去!……”
醫生用乞求的眼光望着護士長,把跟着她的那些人全趕到門口。
“冷靜一下,冷靜一下!……”
“把這個英雄綁在床上!打一針!”護士長大聲宣佈,為的是讓其他帳篷裏的傷員都能
聽見。
“這難道也是一個女人?!”鮑裏斯覺得怒氣在消退,內心悵惆地自問了一句。
“這一下可惹禍了!……”不知哪一個傷員埋怨了一句,“你這一來連我們也不會有好
日子過,這是天字第一號的壞婆娘。少見的毒蛇!”
“好啊,真夠英雄!”
鮑裏斯身上的棉被掀掉了,值班女護士把灌滿了藥水的針筒瞄準着他,左手手指夾着一
團濕棉花,中尉聽話地把身予湊到針底下。
“不用綁了,請打吧……”
值班護士偷偷把棉被替他蓋好,然後到候診的帳篷裏故意大聲說她完全按命令執行了。
說是這樣整一整有好處。本來嘛,這些傷員都放肆透頂,簡直都沒治了。
由於針藥的作用,鮑裏斯渾身軟綿綿的,腦子已經迷迷糊糊,嘴裏還說着:“是啊,這
也是一個女人……”
他醒來的時候,精神萎頓,全身沒有一點力氣。外面大滴大滴下着雨,打在帳篷上象小
雞在啄食似的。傳來很遠地方森林的喧囂聲、峽𠔌裏積雪下滑的沙沙聲,杜鵑的啼聲……
深夜時分,衛生營主任醫生突然來到帳篷裏。他穿着軍大衣,戴着壓到耳際的船形帽。
皮靴統子雪亮閃光,打濕的靴面上粘着幾片隔年的爛樹葉。看來,這個人在樹林裏散過步,
思考過家庭問題。鮑裏斯經過那一番精神激動以後,視覺、聽覺和感覺都變敏銳了。
“還沒睡嗎?”醫生撩起濕大衣的下襬,坐到中尉的床上,擦着眼鏡,毫無表情地宣
布:“我决定把你轉到後方醫院去!”停頓了好一會兒,他撇了撇有着白色傷疤的嘴唇說:
“在行軍的條件下,心靈上的病和骨髓炎是沒法治的。”他憂傷地補充了一句:“至於慈悲
嘛,我理應告訴你,從來是表裏不一,虛假的,而在戰爭裏尤其如此……”
醫生想說說話,但鮑裏斯疏遠地沉默着,等着他離開。雨越下越大,打在帳篷上的聲音
單調,乏味,催人欲眠。
“道路愈加泥濘難走了,”醫生心裏想着,嘴上說了出來,他站起身,在低矮的帳篷裏
不得不俯下身子,“我對你有個忠告:不要把自己和別人隔絶,要承認現實就是這麽一回
事,要不,孤獨會把你壓垮,而孤獨感要比戰爭可怕得多……”
醫生在外面還站了一會兒,啪地打開了手電,嘆了一口氣,就踏着緩慢的、拖沓的步於
嚮黑暗中走去。
帳篷裏一片寧靜。雷聲和傷員們睡夢中的呼吸反而突出了這寧靜的氛圍。鮑裏斯合上了
眼,身心鬆快,他感到滿意,因為所有的人都不來驚擾他,他可以躺着,什麽也不想,沒有
任何煩惱,而主要的是,不用強打精神,鼓起力量和意志以求繼續生活下去。為了什麽呢?
目的究竟何在?難道是為了殺人或被人殺死?不!不!决不這樣!夠了!難道是為了取得勝
利,然後凱旋而歸?但是沒有他也一樣會勝利,這一點現在已經完全清楚了,當然勝利還不
會馬上就來。而他現在已經既沒有力量,也沒有精神,他的能量已經消耗光了,形神俱毀,
心力交瘁……
那麽父親和母親怎麽樣呢?還有那句話:“俄羅斯人就能夠這樣死去!……”是呀,當
然還有爸爸和媽媽。他們將感到痛苦,痛不欲生。但是或遲或早我總是要離開他們的,離開
他們身邊去另外生活。這不是一樣嗎?……”這時在他眼前馬上浮起一個短短的、由兩個音
節組成的詞“柳——霞”它縈回不去,清晰明白,如同被節日燈光照亮着一般。鮑裏斯好長
一段時間就這樣讓這兩個照耀在節日燈光裏的音節停留在自己眼前,不在它跟前作種種訴
說,也不去深究其中的含義,不讓自己和自己的思想越過這懸布眼前的照耀着節日燈光的字
面……
他終於找到了一個自欺欺人的辦法,讓自己相信一個說法:這個名字是他幼年在一個奇
異的夢境裏所見,這個夢繼續演進着,恬靜而愜意的夢,這個夢不一定會實現,因為它大過
於美好了……
行了,至於還剩下那句“俄羅斯人能夠這樣……”那麽能夠這樣的人難道還少嗎?他一
生中說過的連篇空話和豪言壯語也夠多了。“生活都是人各一面,死亡也是人人不同。人有
選擇死亡的自由,也許,是僅有的自由……”這句話出於誰之口?鮑裏斯在哪裏聽到過它?
這些話是對什麽說的?啊——啊……
“去它們的吧,什麽話語、思想——全是折磨人的東西。我什麽也不願去回憶,什麽也
不願去想呀!”於是他變得越來越孤僻,既象是與世隔絶,疏遠一切,又象是一無依憑,任
由擺布:送他上哪兒,他就去哪兒,無論對他怎樣,他都逆來順受,甚至和醫務人員也再也
沒吵過嘴,對誰也不頂撞。何必如此?有什麽意思?
對生活的渴望可以使人變得無比堅強——於是人就能夠戰勝奴役、饑餓、殘疾、死亡,
擔負力不胜任的重負。
然而,如果人已經失去了生的渴望,那時人身上剩下的也就衹有一副包着骨頭的皮囊。
因此在前綫常常有這樣的事。一個很堅強的人好象是無緣無故突然象一隻鑽進沙灘裏的蜥
蜴,無聲無息,變得性情孤僻,遠離人群。於是總有一天他會以一種令人不由得不信的把握
宣稱:“我馬上就要被打死了。”有的人甚至都給自己確定了期限:“今天或明天。”這些
前綫戰士的話,總是,幾乎總是應驗的。
***
在傷員列車上,鮑裏斯分到一個靠邊的中鋪,正對護士和護理員的挂着打補丁被單的單
間。護士和護理員是兩位姑娘,在傷員列車上已經工作很久了。她們早晚兩次分發溫度計量
體溫,在她們的單間裏分一份份的菜湯,稀飯和面包,然後把碟子和湯瓶送到大傢手裏,還
要盡力安尉那些傷員。護理員名字叫阿麗娜,是個很隨和,性格溫順,耐心很好的姑娘,她
好幾次想引鮑裏斯開口說話,但他總是衹回答一兩個字,儘管臉上這時多少要擠出點笑容,
於是阿麗娜也衹好走開,到比較願意說話的傷員那裏去張羅了。
鮑裏斯從迷朦中醒來,他轉臉嚮窗外望去,看見女人們正驅趕着公牛、母牛在耕地,看
他們協調地揮動着手臂,按古老的方式,從筐子裏取種予撒播。在田間和小樹林掩映裏可以
看見一根根煙囪和房屋的外形。接着是中部俄羅斯的農村,房子是灰色的屋頂,低低的灰色
的圍墻是用細木樁和不規財的石塊砌成的,一塊一塊的鼕小麥地直延伸到傾斜的農捨墻腳跟
前。這裏有些地方已經有拖拉機和播種機在奔忙,馬兒奮力拉着犁或是耙,頭低得都貼近了
壟溝。
在永恆的、能耐受一切的土地上,進行着永恆的勞動。鮑裏斯記起了不知什麽時候,在
什麽地方聽到過的話:“大地上衹有一條神聖的真理一一這就是作為創造生命者和哺育生命
者的農民的真理。”
鮑裏斯底下的鋪位上躺着一個幹疲的、上了年紀的大叔,上身斜綁着綳帶,這樣子象革
命時期水兵們斜挎的機關槍子彈帶。他抽煙熏着了中尉,還不斷咳嗽,用公傢發的襯衫衣襟
大聲擤鼻涕。這位大叔趴着身子躺纍了,就要人傢幫他側過身。阿麗娜推轉他的腿讓他在鋪
上轉身。他哼哼了一陣,朝窗外一看,失聲叫道:
“春天了!我的天啊,瞧這青草!那地,那地啊!全是霧氣!地得了潮氣!糞堆上長出
了蘑菇!……啊,鳳頭麥雞,鳳頭麥雞!在飛吶,起盤頭吶!天哪!還有白嘴鴉!還有白嘴
鴉!在壟溝裏那挨蹭勁兒,找蟲子吃哪,多認真呀!找到了!找一到了!咬住它,咬啊!我
的上帝……”
大叔渾身顫抖,哭了起來,從這一天起好象是得了憂鬱癥。他喝起湯來心急慌忙,潑得
瀋頭和褥單上全是,剩下的湯他端起碗來喝,也從碗口邊流了出來。稀飯和面包他都是囫圇
吞下去,然後又重新靠在窗口,哈哈大笑着,大發議論:
“這裏都用母牛耕地了!俄羅斯變窮了,變窮了!希特勒這條癩皮狗把咱們弄到了這步
田地,我操他媽的!”
“老一大爺!老一大一爺!!”鄰鋪上的幾個傷員要他顧忌一點,“護士和護理員在這
兒,她們終究是女人傢。”
“我怎麽啦?難道駡過人啦?我操你媽……”
傷員們都拿這個莊稼佬逗樂。他倒也不生氣,盡嘮叨個沒完,在鋪上翻過來,側過去,
抽他的馬合煙,身體明顯地在恢復。
“我快了,快回來了,娘兒們!”大叔朝着車窗外喊道,似乎那些彎腰扶着犁的婦女能
夠聽到他的叫喊似的。“我在醫院養好傷,就會來耕地,來一耕一地!”耕地兩個字他簡直
是呻吟着講出來的。大叔居然還給鮑裏斯鼓勵性的勸告:“你這個小夥子別垂頭喪氣!你去
找點藥草吃,要找春天的藥草!它有起死回生之力。養力纔叫大呢!穿得透石頭;可這是什
麽?嗯?這是什麽鳥?嘴巴象火鈎子似的?
“這是麻鷸。”
“幹嗎用德國佬的字眼兒稱呼鳥?這叫鷸鳥。鷸鳥,不就行了!”
“好吧,鷸鳥就鷸鳥。別嚷嚷,看在上帝份上!”
“難道我嚷嚷了?!叫鷸鳥就行!就行!啊,小牛!小牛!尥蹶子吶!你這該死的東
西,該給你配種了!……”
就這樣一路行來,耳朵邊就是車輪有節奏的敲擊和大叔滔滔不絶的話聲。燈火管製的車
站落在莫斯科後面了。俄羅斯鄉村的點點燈火刺破了夜幕,車站的照明燈零零落落在車窗裏
飛駛而過,那倏忽來去的閃亮猶如在發射高射炮彈。車軌與車輪的碰擊,象是步槍在對射,
而車身在軌道接縫處的震響,簡直就象炸彈在爆炸一般。
中尉對車輪滾動的聲音,憧擊的聲音、轟隆聲、磕碰聲,很快就不以為意了,對於他來
說,火車也是寂靜無聲的。他好象對這個世界是從一旁在觀察。
“就說這個莊稼佬吧,他正因為自己能恢復健康而高興着吶,這有什麽呢?有什麽樣的
幸福在等待他?他還得永遠挖地,而終有一天要鼻子嚮下倒在地裏。也許,恢復健康就已經
是一種幸福了?也可能,正是這追求幸福的過程,對美好事物的嚮往,賦予了這些莊稼漢,
千百萬這樣的莊稼漢,一種力量。”
但是鮑裏斯立刻又沒精打采地丟開了這些自相矛盾的,攪得人心神不寧的念頭——最好
還是閑眺一會兒。隨隨便便地看看窗外,凡事都不必深究,任何時候都獨自一人待着,專註
於一身,而自己憐憫自己是不妨事的。在這個生活裏,根本就別期望別人來憐憫你!
中尉忽然傷心落淚起來。他可憐自己,也可憐鄰鋪上的傷員們,可憐那被風撳住在玻璃
上的蝴蝶,那被砍倒的樹林,在地裏耕作的瘦毋牛,車站上面黃肌瘦的孩子們;他因往事而
神傷,可憐那留在烏剋蘭小村空蕩蕩廣場上的女人,那兒還有幾棵光禿禿、孤零零的楊樹、
雪地裏還露出一些木樁子,他後來纔想到,這些木樁是人們把節日的看臺鋸走當柴燒時的殘
留物;他欲哭無淚地想起埋在菜園的一對老夫妻。這牧童和牧女的面龐他已經記不真切了,
似乎有點象媽媽、爸爸,象他所認識的所有的人……
一般來說,中尉已經適應了這種生活,他養成了一種本領:能夠想回憶什麽就回憶什
麽,願意想什麽就想什麽,衹是他無法控製自己的眼淚,它們隨時奪眶而出,簌簌不停,他
卻沒有力量剋製,止住他們。
但是很快連回憶也枯竭了,停止了,已經再也沒有什麽好想的了,或者確切點說,不願
意再去想什麽了,徒勞神思,多添煩惱,因為這些回憶、思念,都讓人心煩意亂。生活難道
就是這種模樣?總而言之,到底有沒有平靜的生活?沒有,根本不會有,多麽遺憾呀!
終於他連這點也不想了。他躺着,有時候閉着眼,有時候睜着眼,偶爾把目光停留在什
麽東西上,偶爾有些東西也還會觸發一個什麽念頭。他就這樣乘着火車和這些萍水相逢的人
們一起馳嚮遠方,越去越遠。火車似乎把鮑裏斯也捲進了它的運動,於是這兩者,車和人,
融而為一了,他們嚮着那夢寐以求的停靠站飛馳着,那裏將體驗到更美妙的境界,火車會突
然停住,車廂下面的輪子不再發出聲響,汽笛停止鳴叫,機車裏的蒸氣也不再會發狂似地尖
嘯,到時候將非常安靜,毫無聲息,而他將完全是瞭然一身!單人獨處!甚至火車也將離他
而去,再也不去製造一點聲響。這該多麽好啊,多麽美妙——我惟我在,超乎物外……
記得有一次這個年輕中尉坐在不知名的烏剋蘭小農捨裏,當時他被戰爭折磨得精疲力
盡,戰場的流血景象使他精神萬分壓抑,他竟生平第一次體驗到遠離人世的誘惑力,想永遠
獨自一人待下去……結果,他感到害怕了。真沒有必要害怕啊!完全沒有必要!這其實一點
都不可怕,而且不費什麽力氣,就象第一次抽煙那樣:心裏着實害怕,嗆人得利害,眼淚直
流,咳嗽不止,頭腦象喝醉酒那樣發暈,還有點惡心的感覺,但是心裏清楚,恐怕難以放開
這種帶苦味的毒品了,經不住這個誘惑。也許這也象第一次接觸女人吧?恐怕你早就期待,
而且知道這是一定不可避免的,知道應該剋服羞澀,知道並非屈辱低下,應該剋服恐懼和膽
怯,相信等待你的將是快感、幸福和歡樂吧?至時這種感覺究竟怎麽樣,你卻並不清楚。但
是單是這躍躍欲試的好奇心,單想盡快接觸這未曾領略過的東西的渴望和神秘感本身已經是
一種奇異境界。是啊,鮑裏斯做得對,他不泄露他是怎樣發現這一點的。好傢夥,他也變狡
滑了,好狡滑!……
有一次鮑裏斯清醒過來,神志稍稍恢復,聽得車廂窗下有一個檢車員在大駡什麽人,滿
口髒話。他用錘子敲着軸箱蓋,用西伯利亞當地俄羅斯人的土話駡人,把字母e拖得很長,
鮑裏斯眼前涌起一幕情景:散發着腌鮭魚腥味的碼頭,古老的河堤,河堤上一排白樺樹,圓
頂上長着小灌木的教堂和飛在空中的象一個個十字架的雨燕。
“老一鄉!老一鄉!”鮑裏斯聲音沙啞地喊道。
在單間裏睡着了的阿麗娜從桌面上擡起頭來,用頭巾擦了擦嘴唇,急忙跑到鮑裏斯那
裏。
中尉的嘴唇發亮了,好象在黃色硬紙板上塗了一層鮮紅的油漆,眼睛也象擦過似地閃着
亮光,實際上這是一種回光返照;儘管他發着高燒,但身上怎麽也暖和不起來。
“你喊誰來着?”阿麗娜問道,用手掌撫摸着他的額頭。“是喊我嗎?要我給你做什
麽?”她似乎想到了什麽,就忙乎起來,到車廂的熱水房去了一下,灌好一隻暖水袋,周到
地塞到他腳下。“給你。也許好暖和一點。但願你能堅持到醫院……還有三四天路程……”
她轉過臉去,象女人們通常那樣完全發自內心地長嘆了一口氣,說着:“你能挺得住嗎?看
來你生來命運不好。別人也就這麽過了,而你卻總好象有什麽苦惱……”阿麗娜輕輕拍着棉
被,象拍小孩子人睡似地拍着鮑裏斯,結果倒是把自己拍得睡着了。她的嘴唇微微張開着,
雖然在睡夢中,眼皮卻仍然不停地顫跳着。這姑娘長着一個扁平的鼻子,亞麻色的直發從頭
巾底下鑽出來搭到額頭上,她的神志模樣,令人産生一種信任感。
這姑娘完全和柳霞不一樣。頭上隨便地係着一塊白顔色的帕子,雖然也不妨叫作三角頭
巾,但她終究在剎那間勾起了他記憶裏還依稀存留的那個女人的形象。和他記憶裏唯一留下
痕跡的衹是那一雙異乎尋常美麗而憂鬱的眼睛,那一雙“小馬駒的眼睛”——他心裏多少次
想推翻這樣的比喻,這到底是個女人,是個姑娘呀,雖然他並不清楚她的一切,並不完全理
解她,但鮑裏斯對自己毫無辦法,再說,他對於心裏産生的一切,早已聽之任之,不作任何
努力去改變,他害怕的衹是那種苦思苦戀:自從那次曇花一現,瞬息即逝的歡樂之後,這種
思戀曾使他象得了紅麻疹似地渾身熾熱,備受煎熬,可是他如今連思戀都沒有精力了,甚至
它,這種思戀之情,也已經在他心裏消竭,萎頽了。
鮑裏斯從被子底下抽出手來,碰了碰阿麗娜的手,他並無什麽用意,完全出於一種無所
事事的好奇心。
她顫抖了一下,嚇得身予往後一跳。
“你看,我太纍了,站着都睡着了!”她過了一會兒,整了整頭巾,勉強地笑了笑。
“你睡着了?”
“當然。我象衹神鳥,瞌睡一會兒就可以了。”她又笑了笑,恢復了常態,用同情的語
調繼續說道:“你原來也會說話呀?!究竟有什麽事情老在折磨你?有什麽傷心事?”
“不知道。我什麽也不知道,”鮑裏斯沒有聽完阿麗娜聲氣柔和的話,就說:“這
兒……”他指指胸口,“痛苦極了……”輕輕的幾聲咳嗽震得他全身抖動起來,胸口一陣刺
癢難耐。
阿麗娜用茶缸喂中尉喝水。咳嗽止住了,但呼吸卻急促起來。
“好了。不要說話了,不要說話。”護理員一邊給中尉掖好被子,一邊說,“這咳嗽可
不太好。”
在一個煙霧騰騰的大站上,傷員列車的工作人員把傷員的髒襯衣交出去,補充給養、燃
料和各種各樣其他東西。鮑裏斯從昏迷中醒了過來,聽到從車站熏得發黑的,色調憂鬱的屋
頂上傳來了音樂,神情又有了生氣。他竭力振作着。墻面剝落的骯髒的車站、又黑又髒的道
路、停棲在熏黑的楊柳樹上的白嘴鴉,一節節車廂,這座陌生城市分佈在丘陵上的房子,還
有那些眼神裏透出饑色和疲憊的人們——所有這一切都逐漸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紫色。世界沉
浸在這種淡紫色裏變得年青了,顯得面目一新,悅目賞心。車站的煙霧裏突然出現了一個女
人,她手裏提着一隻小板箱,這就是那惟一的女人,他費了好大的勁,纔從眼睛上認出了
她,雖然以前他總認為他可以在任何一個人群裏,從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中間把她一眼認出
來。
女人往傷員列車的窗子裏看,眼光和他的眼睛相遇了。她的臉抖動了一下朝車廂邁了一
步,但立刻退回去了,不再註意他,而用眼睛搜索起其他窗口、其他列車來了。
一股不知從那兒來的力量使鮑裏斯的身子嚮上一伸。阿麗娜在問他什麽話,推他的身
體,可是他一個勁兒探身嚮窗,嘴裏發出哞哞的聲音,由於用力又咳嗽了起來。他已經聽不
見音樂聲,面前衹看到一團淡紫的煙霧。而在煙霧深處,他看到那張長着聖母像上限睛的女
人的臉,它飄飄忽忽晃動着,直到慢慢消失。
一股強勁的冷風吹進車廂,把鮑裏斯吹醒了過來。車廂的窗戶打開着,火車疾馳在斜坡
地面上,一場春天的雷雨鬧得正歡,雷雨不是“進行”,不是“狂作”,而正是在“歡
鬧”,它嚮天空拋出束束閃電,讓它們折斷毀滅在地面上,它在天空中擂起響雷,好象無數
石塊在鐵皮室頂上滾過;它噴發出陣陣驟雨;在入鼕以來就已經發黴的土地上歡舞,衝洗出
地裏的小草,幫助大地暢快地呼吸春的氣息。
鮑裏斯也覺得呼吸暢快輕鬆起來,胸中煙塵頓消,身體裏明撤空靈,暢快至極,而春雷
還在追逐着飛馳列車。最長的閃電延伸到列車上空,光劍直刺車廂的頂篷,瓢潑大雨衝洗着
車窗玻璃。在最前面的機車頭象孩子似滿不在乎地吼叫着,車窗外不時閃過車站小花園,
面的白嘴鴉張嘴在叫,卻聽不到一絲聲音。掠鳥也是微微動着嘴巴。
中尉整個人抖然一震,他胸口一熱,蒙在眼睛上象膠水似一層淚水掉了下來,他眼前的
一切都沐浴在一種春日伊始,萬象更新的光明之中。春日的雷雨使他心情激動。他因這種似
曾相識的愉快的激動而微微笑了,這種激動過去他常常體驗,後來卻不再感覺了:因此他真
想一次又一次盡可能多地感受這樣的激動,這樣無牽無挂地騁目觀看大雷雨,思索在這大雷
雨後面、在閃電照亮的平坦大地的後面究竟有什麽東西?探索清楚這些問題以後,再講給阿
麗娜聽,講給同車廂的旅伴們聽,他和這些旅伴們不僅從來沒好好接近,甚至都沒有想到去
記住他們。
但這都等以後再說吧,等明天。現在太想睡覺了,太想睡覺……
於是他仍然微笑着,合上還在跳動着的眼皮,剛閉上限卻突然感到固大雷雨而振奮起來
的心也漸趨平靜,復歸朦朧,它跳動得越來越輕;越來越慢,越來越輕,越來越慢……
火車好象離開了地面,離開了軌道,它也在駛離,不,在飄離大地,順入寂寞的冥空。
鮑裏斯突然悟到:他的生命已經不存在了。心髒卻不肯停止搏動,在單薄得象鐵皮那樣的胸
壁上有力地撞擊了一下。但是此後卻再也沒有一點力量了。它抽縮了一下,往上一跳,就蹦
出窗外,咕咯一聲掉進了宇宙的無底深淵。鮑裏斯一度綳緊的身體挺直了,完全不動了。在
合上的眼皮下面,好一會還存留着雷雨時烏雲邊緣透出的大片紅霞的暖意,這霞光逐漸收縮
成一條細綫,最後,連這一點光彩也在中尉凝住不動的眼珠裏冷卻了。
清早,阿麗娜前來給鮑裏斯洗臉,而他躺着不動,嘴角隱隱含着一個微笑,阿麗娜朝後
退了一步,大聲叫喊起來,摔掉了手裏的水罐,順車廂一路奔跑,竟忘了擰開門把,直接到
車門玻璃上。
死者被擡進了貨物車廂,安放在冷藏車裏。他身上蓋了一塊篷布,躺在一堆堆木柴、箱
子、舊的擔架和其它什物中間,在草原上馳行了整整一晝夜。在樹木稀少的南方烏拉爾地
區,有人在停車時從這節車廂下面的軸箱裏拿回絲引火。軸箱燒了起來,車軸卡住不轉了,
於是檢車員用粉筆寫上“已壞”,車廂就被撂在這個小站上了。
阿麗娜和車廂一起被留下,以埋葬已故的中尉,她將等傷員列車在回程上來帶走她和修
好的車廂。
死者身後的遭遇也異乎尋常:他待的地方沒有墓地。如果小站上有人死了,都送到草原
上一個大村子裏去安葬。小站長的說法是,俄羅斯屬下,莫非故土,因此從板棚頂上拆下幾
塊木板,釘了一口棺材,用舊的信號桿削了一塊墓碑,就由站長和一個值班扳道員兩個男人
加上阿麗娜,把中尉的屍體用行李車推到草原上落土安葬。
埋上土以後,男人脫下了帽子,在戰士墓前靜默緻哀。阿麗娜卻不知是因為感到對中尉
有點歉疚,還是這愁苦的時刻和簡陋的儀式使她傷心,她哀傷地搖了搖頭。
“他衹有一點輕傷,卻死了……”
他們收拾好鐵鍬,就推上小車離開了。
阿麗娜不斷回過頭來,好象還抱着什麽希望,用沾滿泥土的手擦着眼睛。
墳堆上很快長滿了青草,終於在一個細雨蒙蒙的早晨,一株鬱金香頂破泡脹了的土塊,
它抖掉芽尖上的水滴,張開了緋紅的小口。草原花草強勁的根須鑽進土地的深處,觸摸到屍
體,死死地纏住他,靠他的滋養生長,在它上面綻花吐豔。
她傾聽了一會兒這落滿了羽茅絨花、荒原野草籽和煙蒿籽的大地,內心愧疚他說道:
“你看,我還活着,還吃面包,每逢節日還要玩樂。”
這個低俯在地的女人身上落滿了雪花一般的草籽,她那一雙古典式的明眸正在萎靡暗淡
下去。太陽慢慢地沉落到草原背後去了,晚霞仍然把天空映得通紅,她聆聽着草原的天籟,
不知為什麽肯定鮑裏斯是死在傍晚時分。夕照下的死是這樣地美。
夕陽從從容容斂去了它最後一點光亮。它的精華透過青草的葉脈滲進了泥土。草原沙沙
地響起來,聲音枯燥,毫不囂雜。一個長着毛茸茸爪子的什麽東西,迎着那幾乎已經難以覺
察的些微光影,竄上竄下,蹦蹦跳跳。這是風颳斷了一棵飛廉,吹得它上下翻飛,直到沒入
晚霞的餘燼。
“上帝啊!”她嘆息了一聲,把嘴唇貼到了那曾經是墳墓,而現在已經和大地歸成一體
的地面上。
一根角棱棱的刺薊,象一隻膽怯的老鼠在搔抓着墓碑。草原一片死寂。
“你安息吧!我走了。可我就會回到你身邊的。很快就會來的。我們很快就會聚在一起
了……到那時候,誰也不能再把我們分開了。”
她走着,眼裏看到的卻不是籠在夜幕裏發出令人寬慰的沙沙聲的大草原,而是一望無垠
的海洋,那裏有塊墓碑在晃動,就象浩森水波裏一座孤單航標,這個世界裏的一切都是搖擺
不定的。
而他,或者說曾經一度是他的那個自在之物,纏繞在鼕眠的花草根須中,就留在無聲無
息的大地下面了。
他獨自一人——躺在俄羅斯大地的中間。
1967一1971一1974年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