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壺
一
希望將自己的骨灰製成一把壺。這是妻子愁子臨終一個月以前嚮丈夫訴述的願望。
當時聽了,丈夫新津雄介衹感到妻子是被病魔折磨得心智有些糊塗了。
然而,妻子卻是十分認真的!
“反正我是不行了,將我的骨灰,做上一把美麗的壺吧。”
妻子纔三十六歲,一年前患上了乳房癌。這以前她的身體一直很健康,有段時間感到左胸有個硬塊,可也沒十分在意,一直到病竈發展到了相當程度,纔去醫院,診斷結果為乳房癌,馬上住院動了手術。
當然,動手術要割去乳房,這對愁子來說是有些不情不願的,但想到生命攸關,也就衹能認命了。應該說手術是做得十分仔細的,不但割去了左乳房,又將腋下至淋巴範圍內的所有可能含癌細胞的組織都割除得幹幹淨淨的,可是纔半年便轉移了,而且確診為肺癌。
雄介和愁子一開始都感到人尚年輕,不太會有生命之虞,然而他們不知道,恰恰是因為年輕,纔是促使癌細胞快速擴散的致命傷。
過了新年,春回大地,猶如被這萬物競發的大自然吸走了精氣似地,愁子的身體一日壞似一日,挨到櫻花盛開的季節,醫生終於明說她的生命衹有一個月左右的時間了。
因為婚後他們沒有孩子,所以雄介外出旅遊,甚至去酒吧喝酒,總是將妻子帶在身邊的。在同事朋友間他免不了被冷言冷語地說是“妻管嚴”,因此難以想象,沒有了妻子,他的日子將怎樣地過下去。
可是,現實是無情的,望着妻子病入膏盲的樣子,不得不相信醫生的話是不錯的。
妻子的身體是一日比一日消瘦,也許是肺部受癌細胞損傷已十分嚴重,稍微說幾句話便會引起激烈的咳嗽,甚至喘不過氣來,以致身體更加難受。
強忍着這種難受痛苦,妻子竭盡了全力嚮他傾訴道:
“傢裏……不是有一個骨灰瓷盆嗎?”
所謂的骨灰瓷盆其實是一個將動物骨灰拌在陶土中製成的盆子。據說拌入的是牛的骨灰。這骨灰瓷器的工藝最早是英國人發明的,也許是無機物質的瓷器中含有了有機物質的骨灰成分,所以使燒成的瓷器顯出一種淡淡的淺灰色調,且感覺十分地自然柔和。由於這天然渾厚的質地深受人們的喜愛,所以這種工藝很快在世界各國得到普及,但是上檔次的精品,還是英國産的為多。
五年前,雄介與愁子去歐洲旅行時,在倫敦一下看中了那個盆子,於是便將它買了回來。
愁子的腦子裏,也許對當時聽說的骨灰瓷器的製作法,還印象深刻。
“牛的骨灰……可以製作盆子,花瓶……人的骨灰,也可以做把壺的吧。”
確實她說得不錯,可是用人的骨灰製作瓷器,卻是至今為止聞所未聞的事呢。
“我已經不行了……最多還有一個月。”
雄介心裏想說“別瞎想”,可又有誰能比愁子更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呢。雖說身患絶癥,但愁子的頭腦是十分健康的,此時此刻用些言語去安慰她,衹能使她徒增悲傷而已。
“與你結了婚……你待我這麽好,我心裏真是很感激的。”
這話是愁子說的,但心情雄介也是相同的,而且更有一種悔恨:早知道將要如此早地分別,平時更應該再待她好一些纔是呀!
“嫁給你這樣的丈夫,……我就覺得……沒有白白浪費了這人生……”
每說幾個詞,便引起激烈的咳嗽,雄介勸她不要多說話,可她還是掙紮着說:
“我死後……請不要忘了我呀。”
“當然的囉,怎麽會忘了呢。”
“永遠不忘……將我骨灰製成的壺……放在你身邊。”
“……”
“我死了,也想伴在你身邊。”
愁子的話,使得雄介不忍心啓齒說出人的骨灰是不能製成壺的。
“一定,你要記住我的話呀。”
又過了半個月,愁子由於咳嗽厲害與呼吸睏難已不能進食了,每天衹能靠輸液維持生命。她的人完全脫了形,雙眼凹出兩個深深的窟窿,下巴削尖,看去似一個幽鬼似的可怕。
看着自己這幅可怕的形象,愁子怨艾地訴道:“你不照我的話做……我可是要變了鬼來找你的。”
說着從被窩裏伸出衹剩一層皮包骨的手指,雄介默默地伸出自己的小指勾住了愁子的指頭:
“我一定會照你的話做的,你好好休息吧。”
再過一個月,愁子的生命便到了盡頭。
假如果真似醫生如此所說,愁子離開了人間,雄介嘴裏不說心裏的悲傷是可以想見的了。然而,也真是在這瞬間,他心裏打定了主意,一定要遵照妻子的心願將她的骨灰製成一個壺。
從技術上來講,用牛骨能製瓷器,那麽用人骨就不應該不行的。
翻看了不少的有關瓷器的書籍,書中記載作為骨灰瓷器主要原料的骨灰,任何動物都沒關係的,衹是牛骨製出的東西最少雜質而已。
這樣看來,雖說人骨與牛骨的有機成分:磷酸、鈣質等的比例會有些不同,但燒成灰後,本質上就不會有太大的差別了。雄介對自己的認識不太有把握,又去請教了公司裏懂行的同事,得出的結論也是相同的。
既然任何動物的骨灰都可以,那麽人的骨灰也是沒問題的。
這樣理論上的問題解决了,剩下的便是怎樣取得妻子的骨灰,去找誰來製作這麽一把壺的問題了。
用人的骨灰製作瓷壺,是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中聲張的,衹能在絶秘的情況下進行,這樣就必須找一個十分可靠的人才是。
經過反復思考,雄介决定去找在會津經營窯場的陶藝傢斯波宗吉先生。
以前,雄介編輯的月刊,為了出刊有關瓷陶器的特集,去東北地區的窯場采訪時,認識斯波的。
本來,斯波也不是什麽有名的陶藝傢,當時衹是請他介紹了一些有關會津地區的陶瓷情況而已。
不過在與他的接觸交談中,雄介對他的誠實、忠厚的品德産生了頗佳的感覺。
另外,臨分手時,看到的他那窯場木架上放着的一個透明晶瑩的白瓷花瓶,又使雄介對他的手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妻子的骨灰,能否製成那樣美麗的壺,留傳於世呢……”
雄介這麽想着,終於撥通了斯波的電話。
先聊了一會好久不見的客氣話,雄介便說出了自己的要求,好一會斯波沒有作聲,很明顯,這麽一個突兀的問題使斯波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為好。
“看來,我這事,是太難辦的了。”
雄介有些灰心地嘀咕了一聲,不料斯波卻突然喃喃地說道:
“試試看吧。”
“真的!”
“我答應你,可顔色、形狀都得依我的呢。”
“這個當然的囉。”
雄介點頭表示贊同,馬上又補充道:
“衹是,這東西是紀念我妻子的,希望不要太俗氣……”
斯波沒有回答,不過可以感覺得出,他是答應了雄介的要求的了。
“這樣,我妻子也會高興的!”
“還有,那骨灰能郵寄嗎?”
“我自己送到你那裏去,可是不知要多少纔是呀?”
斯波稍微地想了一會,說真正稱得上是骨灰瓷器的東西,應是一半陶土一半骨灰的比例。
雄介馬上想起平時看到的那種盛骨灰的容器來,那樣大小的容器盛滿骨灰也許也不會有多少的量的呢。
“多一些當然最好,不過單單為了紀念而製作一把壺,骨灰的比例少一些也是沒關係的。”
“那麽骨灰最好是什麽部位的?”
“什麽部位都沒關係,衹是最好將那東西碾成粉末後給我送來。”
雄介點了點頭,表示明白,心裏卻在為自己的行為而感到吃驚。
雖說身患絶癥,但妻子真還好好地活着。雄介卻在與人談論着怎樣將她的骨頭碾成粉末去製作什麽壺,這要是讓警察知道了,可不是件好玩的事啊!
確實,雄介也已感到自己的行為已觸犯了法律。
即使是妻子本人的願望,擅自取用她的骨灰是與傷害她的遺體犯了相同的罪行的。法律有規定,盜墓、損壞骨灰是有罪的,那麽將人的骨灰拌進泥裏做成瓷器就更是犯罪的行為了。
“衹是我有一個請求,這件事絶對請保守秘密。”
“這種事,我去說給別人聽,有什麽好處呢?”
確實,斯波既然答應製壺,那他就是同案犯了,他是沒有理由去對別人說的。
“那,就謝謝你了。”
雄介還想問斯波製壺的價格,但想到這種事,問他他也無法回答的,他既然答應了,當然知道其中的風險,當然就不是為了錢的問題了。
“反正我要去你那裏的,好多事見面再談吧。”
雄介對着話筒,深深地彎下腰鞠了個躬。
二
給斯波打過電話一個星期後,愁子便終於走完了她人生的道路。
臨終前一天,愁子還有些意識,直到最後昏迷之前,她還念念叨叨地說道:
“將我的骨灰……做成壺……放在身邊……”
妻子遺體火化後,雄介帶去兩衹骨灰壺①,將妻子的骨灰盛了滿滿兩壺。
在一旁的親戚朋友也有感到奇怪納悶的,雄介便嚮他們解釋說“不忍心將妻子的骨灰讓別人亂丟……”於是大傢便不再說什麽了。
“頭七”後,各種喪禮大致便都結束,夜深人靜,雄介便將妻子的骨灰取出,放在乳鉢中輕輕地碾起了粉末。
幸好沒有孩子,一個人住的房間,半夜三更地做什麽事情也不怕有人看見。
由於癌細胞轉移,愁子生前服用了大量的抗癌藥劑,所以她的骨頭十分地脆弱,輕輕一碾便成了粉末。
從骨灰壺裏取出肋骨、肩骨,慢慢地又是手骨、足骨,雄介一邊碾着一邊覺得自己就像在傷害着妻子的身體一樣:
“再忍一下呀,馬上好了。”
總覺得兩壺骨灰應該是不少的,可碾成粉也衹能淺淺地盛滿一壺而已。
雄介將兩壺骨灰碾成粉,衹留下形似佛像的喉骨,這是一定要留下將來放入妻子的墓裏去的。
①日本人去世火化後,習慣用壺盛裝骨灰。
翌日,雄介便帶着妻子的骨粉去了會津,將它交給了斯波。
“粉白粉白的,說這是人的骨頭,誰能相信呢。”
斯波說着用手掬起一把骨粉,讓那粉從手指縫裏徐徐地撒落下去,接着又說:
“有了這粉,製出來的東西,也許是會有些味道的。”
手裏握着骨粉,斯波心裏蕩起了一種異樣躍躍欲試的感覺。
“這東西,要多少時間呀?”
“這,總得有一個月時間吧。”
“這麽多時間呀?”
“這是不容失敗的,所以要有充分的時間使其乾燥,所有的工藝也都必須十分地謹慎小心。”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請一定收下。”
雄介將一個綢巾包遞給了斯波,裏面包着五十萬元的現金。
像斯波這樣的陶藝傢該付多少的酬金,雄介心裏一點也沒數,但自己托他的是件非比尋常的事情,這五十萬是並不算太多的。
一下子,斯波有些不知所措,但他還是默默地收下了雄介的綢巾包。
“東西好了,請與我聯繫,我會來取的。”
雄介說着眼睛看了一下日曆,心裏想道,如果順利的話是趕得上“斷七”的法事的。
三
斯波宗吉告訴雄介可以去取壺了,那是一個月過了幾天的事。
於是利用周末休息,雄介去了會津。
斯波住的是山間的茅房,他熱情地將雄介讓進了他的客廳裏。
“就是這個。”
順着斯波的手勢,可以見到壁龕裏黑漆的臺上放着一把壺。
“不知稱不稱你的心……”
雄介不由兩手撐地俯下身去仔細地看了起來。
這是個質地渾然,晶瑩透亮的壺。
壺高約四十公分.從壺上開始自然地朝下擴大,充分表現了它的圓型美後漸漸地縮小,最後又稍稍擴大了一圈形成一個穩定結實的底盤。
整個壺看去猶如一個紡錘,雍容華貴而又亭亭玉立。
雄介當時對斯波並沒有提太多的要求,衹是說了句:“這東西是紀念我妻子的,希望不要太俗氣……”,可眼前的這個壺,真正是合着雄介的心裏似的呢。
與那優美的形狀一樣,雄介對其色調也十分地稱心。
那色調乍一看似乎是潔白晶瑩,然而仔細看卻發覺它絶沒有普通瓷器的那種牽強,而且透出一種使陶醉的甜甜的感覺。
“這並不是單純的白,是白色中滲着些煉乳色。”
斯波說得不錯,這色調潔白裏顯出些淺淺的灰色,更增添了一種祥和的感覺。
“總算體現了你那材料的氣質。”
“太感謝了,真沒想到會這麽漂亮,我一定會永遠珍惜它的。”
“總算沒讓你失望,我也放心了。這壺,插上幾束花,將它放在壁龕上,更能顯示它的風緻的呢。”
對斯波的話,雄介頜首表示贊同,一邊將臉湊近那壺仔細地看着,他越看越感到壺質像自己的妻子的皮膚,嘴裏不由喃喃地道:
“太像了……”
妻子的肌膚有着北陸地區特有的白潤,雖說過了三十有些發福,但那膚色還是光潔白凝的。
現在午後的陽光透過紙窗灑落在那壺上,那潔白的瓷質與雄介在浴室裏與妻子戲耍時見到的妻子的裸體一般無二。
“妻子,也一定十分稱心滿意的呢。”
“不過,不瞞你說,這是件失敗的作品。”
“你說什麽?”
雄介吃驚地追問道。於是斯波站起身子將那壺抱到自己的膝蓋上。
“這裏,有一點痕紋。”
斯波一說,仔細一看果然壺口下有一點淡淡的朱色的痕紋。
“這是窯醉。”
瓷器在燒製過程中,濕度和氧氣的高低和多少會使瓷器的色調産生微妙的變化,這一點常識雄介也是知道的。所以往往火候掌握得不好,燒出來的瓷器便會不盡人意。這種情況,行話便稱為“窯醉”,這“窯醉”在很多場合下是一種無法避免的不可抗力。
因此,陶藝傢們為了得到最理想的東西,往往反反復復地燒製許多相同的東西,從中選出最好的作品來。
“真是太丟人了。”
斯波將壺放回原處,疚愧地低下了頭:“就這麽一件作品……”
雄介重新看了看那壺上的一點淡淡的朱色,猶如不經意地灑落在上面的雨點。這朱色與周圍的潔白相比顯得有些不同,但並不感到十分地不協調。
“我看去,並不覺得是痕紋呀。”
“這是您的感覺,可我的初衷是要求潔白無瑕的呀。”
“這朱色是偶然産生的?”
“當然囉,我本意是絶不希望有這雜色的。”
雄介不由地用手在那朱色的痕紋上輕輕地撫摸着,一邊若有所悟地點着頭:
“莫非,這是淚痕吧。”
“……”
“妻子曾反復地哭訴,說她不想死。”
“您能這樣認為,我是非常感激的。”
“這就當它是我妻子的淚痕,這壺就叫淚壺吧。”
雄介說着將壺抱了起來,就像擁抱着妻子似地將那壺緊緊地貼在了胸前。
四
愁子“斷七”的祭事是在雄介傢裏進行的,參加者衹是極少的幾位關係密切的親友。
除了愁子的父母,便是幾位舊時的好友和一些關係親密的鄰居,總共纔十幾個人。
三室一廳的房間,這十幾個人已是顯得有些擁擠了,從酒店中叫來了菜餚,大傢圍在一起,一邊吃着一邊緬懷着愁子的生平往事。祭事在一種祥和輕鬆的氣氛中開始了。
愁子逝世後,雄介買了一個小小的靈臺,用以供放愁子的骨灰壺和牌位。祭日的這一天,在那邊上,又多了一隻插着菊花的潔白美麗的淚壺。
靈臺很低,所以那淚壺更顯得奪目光彩,可來參加祭事的親友們都衹認為那是一隻普通的花瓶。
衹有愁子大學時的好友菜穗子由衷地贊嘆道:“這壺真是太美啦”,這纔將大傢的註意力引到淚壺上來。
“以前,愁子就一直喜歡這個壺……”
雄介含糊的說明,大傢似乎並不感到奇怪。
祭事結束,臨回傢時,愁子的母親對雄介說道:“過些日子,該將愁子的骨灰送到寺廟裏去了吧。”又有幾個人同情地嘆道:“這以後,雄介是真正地影形相吊的了。”
“這我是有心理準備的。”
雄介點着頭,心裏卻十分地坦然,骨灰送去寺廟,這淚壺還是時時刻刻地在陪伴着自己的。這淚壺所含的愁子的骨灰是遠遠超過那將要送去墓地的骨灰壺的。
四十九日“斷七”以後,雄介也不忘在靈臺上供香和上水”,但他心裏最最欣慰的是那衹寶貝的淚壺。
靈臺上供着牌位,但那衹是和尚在上面寫了個愁子的名字,而那淚壺卻是確確實實地藴含着愁子的骨粉和心願的。
平時喝了些酒,心意朦朧地回到傢裏,雄介總忘不了對着淚壺說說話兒:
“我這麽晚回來,你一定寂寞了吧。”
壺裏沒有插花,他也總是朝裏加水,在燈光下看去,那壺裏的水發着異樣的光亮,時時將雄介的面影映得清清楚楚。
可是雄介眼裏卻不認為那是自己的面影,總是將其看作是妻子的面影。
“今天,是你也認識的鈴木的歡送會,他調到北海道的分公司去了。”
雄介對着壺裏的面影,這麽訴說着,將那壺搖了幾下,於是便能聽見壺裏發出一些奇妙的聲響來,他也明知這是水的晃動聲,可卻總喜歡將此認為是妻子對自己話語的回答。
“好吧,時間不早,進房休息吧。”
臥室裏的床,也還是以前愁子活着的時候一樣,一張寬寬的雙人床。
以前,雄介晚回傢,愁子總是睡在這床的一邊,迷迷糊糊地嘮叨:“怎麽纔回來呀。”
①日本的習俗,在靈臺上供上一小瓶水,表示對死者的悼念。
可現在,這床上再也不見了愁子,衹有那衹潔白的淚壺。
“來,與我一起睡吧。”
雄介抱着淚壺去到臥室,將它放在床頭櫃上。
“晚安……”
關上燈,漸漸適應了黑暗的眼睛裏,便清晰地映出那潔白的淚壺。
躺下身子,看着淚壺,雄介總會産生一種與妻子同床共枕的錯覺來。
愁子的身子也如這淚壺,雪白光滑,特別是兩人相愛後,她的肌膚裏好像吸足了水似的,濕潤潤地柔潤無比。
這樣回想着,雄介不由從床上伸出手去,輕輕地撫摸起那淚壺來。
應該是冰冷的壺身,卻意外地感覺溫和,還真有些汗津津的感觸。
從壺的圓滾滾的部位慢慢地朝下撫摸過去,雄介真正地感到有些不能自已了。
“愛你……”
喃喃地發着囈語,雄介猛地將淚壺抱入了懷裏。
妻子、淚壺,雄介已無法分辨,衹是感到如夢如泣,衹是感到如癡如癲。
四十三歲的一條漢子,竟會抱着一個壺發泄自己的情欲,事後雄介常常會感到不可思議和羞愧得無地自容。
當然,這是不能與別人說的……。
可是,妻子過世已有半年了,這期間心裏時時想念妻子,可是看見淚壺便會情不自禁,這實在不能說是正常現象呀。
仔細想想,這半年來,雄介是沒碰過一個女人。
也許是壓抑着的情感宣泄到了淚壺上。
“偶然一次,找個女人也可以的吧?”
休息一天的下午,雄介對着淚壺問道:
“你是我最愛的,這一點是不會變的。”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對雄介來說這個世上也還沒有一個女人超過他的妻子,妻子是他惟一的最愛的女人。
在這前提下,偶然找個女人,妻子也是會原諒的。
這麽想着,雄介還是不能産生與別的女人交往的興趣。
五
妻子逝世後,雄介第一次與女性一起吃飯是妻子周年後一個多月的事了。
對方是采訪工作時認識的,叫井波麻子,三十七歲,是位造型設計師。年齡與妻子相同,但身材要比妻子高,又十分講究打扮,工作上也是一把好手。
與她關係親密起來是因為采訪工作結束後,閑聊中得知她已經離婚,而且也沒有孩子。
久違了的與女性一起就餐,雄介不由地將妻子一年前患癌癥過世的事對麻子說了:
“現在也還是有一種感覺,我晚上回去好像她在傢裏等着我似的。”
在這種場合,說起妻子過世的事情,在雄介是想求得妻子的諒解,在麻子卻是認為雄介十分地誠實忠厚。
“你這麽愛她,你夫人真幸福呀。”
麻子是離婚的,所以似乎不太想涉及自己的事,於是換了個話題:
“不過,你一個人生活,洗衣服、打掃房間怎麽辦呢?”
確實問得有道理,這是雄介最最傷腦筋的事情。
妻子過世時,她娘離得近,她母親便時常來幫幫忙,可半年前老人腰感到不便,於是便不再來幫忙了。
沒有辦法衹好請了個傭人,但到底不是自己傢人,好些細小地方難免不能周全,房間便也漸漸地雜亂起來,雄介的身心也感到吃力不堪了。
“總的說來,男人一個人生活,總不是滋味呢。”
這樣說着,雄介不由地想象着麻子在自己傢裏的情景來。
三次約會後,雄介終於開口約麻子去自己的傢裏,麻子也十分爽快地答應了。
房子是五年前按揭買下的,一個人生活是顯得十分寬暢的。
“哈,不是打掃得很幹淨嗎?”
麻子很是意外地環視着房間,目光落在了壁櫥上的靈臺上。
“夫人,真是漂亮呀。”
看着牌位前的照片,麻子雙手合掌對着靈臺鞠了個躬。
那天,麻子在雄介傢裏呆了一會便告辭了,然而從那以後,他們見面的次數便直綫上升了。
本來雄介的工作是編輯中年婦女為對象的雜志,所以與麻子這樣的設計師在一起也並不引入註目。麻於也一樣作為工作,與雄介這樣的編輯經常接觸,也沒什麽不正常。
這樣頻繁地交往約會,兩個月後,雄介與麻子終於親密地連在了一起。
地點是在新宿的旅館裏,平時很怕難為情的雄介,那天是藉着酒意對麻子作出邀請的。
也許是結過婚的,麻子對這種事情顯得不慌不忙,有條不紊,倒是雄介,也許是太久的沒有接觸異性了,顯得高昂激動,興奮不已。
這樣發展下去,也許她會與自己結婚的……。
這麽心曠神怡地暇想着,雄介回到傢裏,目光一下碰上了佛臺邊上的淚壺。
雄介於是趕緊朝着淚壺低下了頭。
“對不起,衹是玩玩的,我一點也沒有忘記你……”
可是,第二天一到公司,便將淚壺丟到了腦後,滿腦子是麻子的影子了。
衹要有一次跨過那條界綫,男人女人的關係便會急速地發展。
以前雄介與麻子是每星期約會一次,馬上便發展成為兩次,三次了。而且每次都要去旅館,費用也大大地增加了。
於是,雄介便想約麻子到自己傢裏去玩,但麻子卻以種種的藉口回避着不肯去。
“去我傢,又不用擔心時間,氣氛也十分地舒適,為什麽不肯呢?”
雄介的質問,麻子期期艾艾的終於說出了她的心裏話:
“你那屋裏,有好多你夫人的東西不是嗎?”
聽了這話,雄介纔猛地想到自己傢裏的那個妻子的靈臺。
確實也是,那靈臺放着,怎麽不使麻子心神不寧呢。
“現在,好些東西都已處理掉了。”
雄介這樣回答着麻子的問題,心裏在想着將妻子的靈臺拆去。可是拆去後移到何處去呢?本來,說是靈臺實際上衹是一塊寫着妻子名字的牌位而已。如果將此移到墓地裏,與妻子的骨灰放在一起,倒是十分自然妥帖的。
可是,現在這麽做,妻子的娘傢人會怎麽想呢?然而,都已一年半了,前些日子碰到妻子的母親她也勸雄介:“有好的人,結婚也無妨的。”這麽看來,將妻子的靈臺撤去,牌位供到寺廟的墓地裏,也許他們也是不會反對的。
一個星期後,雄介去妻子娘傢,講了自己的打算,得到他們的許可,便將妻子的靈臺搬到了寺廟裏。
“這樣,你妻子的所有一切便全都沒有了呀。”
妻子母親帶着些許嘲諷的語調,雄介趕緊搖起了頭:
“靈臺沒有了,可傢裏的一切還是愁子生前老樣子呀。”
睡的床,坐的沙發,最最關鍵的是那衹淚壺,還是留在傢裏,那是要比那靈臺不知多幾倍地會勾起雄介對妻子的思念呢!
六
靈臺搬走半個月後,麻子終於去了雄介的傢裏。
“我不會惹你夫人嫉恨的吧。”
麻子這麽說着,環視着到處留着男人大大咧咧痕跡的房間。
“很整潔呀,這房間。”
“經常請鐘點工來打掃的。”
“這壺真漂亮呀。”
突然麻子看到了沙發前桌子上的淚壺,這麽說着,雄介不由一下慌了起來。
“你喜歡嗎?”
“這是我花大價錢,買來的所以……”
麻子繼續盯着那淚壺看着,突然身體朝壺湊了過去,伸出手指在潔白的淚壺上叩了一下。
於是,“嗡……”地一聲沉悶的聲響從淚壺中傳了出來,麻子神情穆然地嚅囁道:
“這壺,在哭呢。”
是說着玩玩的,還是存心有所指的?麻子這樣的舉動實在是有些出人意外的。
這天夜裏,雄介讓麻子住下,麻子起先也並沒反對,可是當她去浴室衝淋後出來,卻一下搖着頭改變了主意。
“對不起,我身子上來了。”
都已經鑽進被窩等着的雄介,不由地大掃其興,但想想麻子又不至於說謊。
“應該還有四五天呢,怎麽早來了,奇怪呀……”
麻子自言自語地穿好了衣服,雄介也衹好起來,兩人重新坐到沙發裏喝起葡萄酒來,雄介心裏到底有些說不出的味道。
怎麽會偏偏這種時候,發生這種事情的呢,麻子這麽想着,突然恍然大悟地叫了起來:
“該不會,你夫人在作梗吧!”
“這話,這種事情……”
雄介一個勁地搖頭否定,可心裏也不由地感到有些道理。
於是結果那天晚上,兩個人可以說是趁興而來,掃興而歸,雄介的心裏,更是鬱結起了一團焦慮和不安。
那以後,又邀請麻子好幾次,半個月後麻子終於又一次去了雄介的傢。
這次總不會有事了吧,雄介這麽想着正想將麻子抱去臥室,突然電話鈴響了起來。
拿起話筒,是總編輯打來的,有一篇稿子要臨時調換,讓雄介馬上趕去公司。
又是節外生枝,兩次不能如願的雄介心情更是焦躁,半個月後,又一次將麻子約到傢裏,這一次總算沒有橫出什麽事情來。
兩個人喝了不少酒,都有了醉意,擁抱在一起親吻了好一會,纔一起進到臥室裏,不料發現那衹淚壺竟會在床邊的床頭櫃上,這也許是鐘點工為了改變一下臥室的氛圍,從外面搬過來的。
“這壺跑到這裏來了呀。”
麻子嘴裏嘀咕着,脫去了衣服鑽進了被窩。
“喂,將燈關了。”
麻子要求着,雄介便關上了燈,順手在麻子的身上撫弄起來。
至今為止,麻子來傢已三次了,可一次也沒有好好地盡興相愛,這當然並不會有什麽大的影響,但兩人之間的關係這段時間有些冷淡卻是事實。
因此今夜一定要好好地溫存一下,再順勢嚮麻子正式提出結婚要求。雄介心裏這麽地盤算着。
外表看去顯得瘦瘦的麻子,身上卻意外地豐滿。
雄介激情滿懷地感觸着麻子富有彈性的肌膚,情不自禁地將頭湊到麻子的懷裏,一個勁地舔着她的奶子,同時右手便也朝着她的下身行動起來。
漸漸地,麻子興奮了起來,雄介便欲行事,翻過身子剛要撲到麻子身上,眼前卻映出那個雪白的淚壺。
一瞬間,雄介怔怔地凝視着淚壺,身子不由地癱瘓似地趴在了麻子身上。
與麻子的做愛已是好幾次了,相互也已習慣的了,如果在平時,衹要雄介按部就班地行動,一切便會盡情盡興的。
然而,不知什麽緣故,今晚有些奇怪雄介感到自己趴在麻子身上竟一點勁也沒有了。
這是至今為止從未有過的事呀!
看着仰面朝天緊閉着雙眼的麻子,心裏不由地焦躁不堪了。
雄介衹好再從麻子身上滾了下來,用嘴巴不停地舔着麻子的嘴唇,乳房,雙手也慌慌忙忙地不斷撫弄着她的身子。
然而一點效果也沒有,越是焦躁越是拿不出精神來。
實在沒有辦法,雄介衹好將頭埋入麻子的雙腿間,正想用舌頭去舔她那最敏感的地方,衹聽黑暗中麻子深深地嘆息道:
“算了,別再瞎折騰了。”
明明是在同一個被窩裏,可麻子的聲音聽去卻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似的,語氣冰冷冰冷的。
雄介尷尬地睡直了身子,淡淡的黑暗中衹見麻子睜大着眼睛,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我要起來了。”麻子怏怏地嘆道。
雄介不作聲響,於是麻子又緩緩地將目光掃視了一下周圍:
“這屋裏,好像有什麽人呢?”
“這屋裏?”
“我,不想再呆在這裏了……”
麻子也許為了鎮靜一下自己的情緒,用手將自己的頭髮往上攏了攏,然後動作迅速地穿好了衣服,走出了臥室。
留下雄介一人在床上,不由地又朝一邊的床頭櫃上望了望,衹見那淚壺,圓圓的,白白的浮現在眼前。
“這怪事……”
雄介慌忙起身穿好衣服,然後也走到外面客廳裏,喝着剛纔剩下的葡萄酒,一會兒麻子從浴室裏出來:
“我,要回去了。”
“再稍微坐一下不好嗎?”
“不行,我突然想起了一件急事情。”
麻子不由分說地將包挂在肩上,連“再見”也沒說一聲,便出門離去了。
七
與麻子的關係冷淡,便是從那次不歡而散而起的。
從那以後,麻子再也沒給雄介去過電話,雄介打電話約她,她也總是以工作太忙而推托不見。
最後幾乎是死皮賴臉的了,一個月後終於約了麻子見面,可她卻完全換了個人似的,一點也沒有了昔日的溫柔與可愛。
雄介約她去了傢裏,麻子幹脆得頭搖得振振響:
“我們,以後還是不要再見面了吧。”
“什麽地方不稱心了,你與我明白地講嘛。”
“沒什麽不稱心的。”
“瞎說,這樣不明不白的我不答應。”
“那好,我說,因為你身上還附着你老婆的影子。”
“你這話……”
“你那房裏,你老婆時時在看着你呢。”
“哪會有這樣的怪事……”
雄介一個勁地搖頭否認,麻子卻三兩口地喝完了杯中咖啡告辭回去了。
麻子走後,雄介回到傢裏,不由地又想起了麻子的話來。
麻子她說自己身上附着妻子的影子,這難道是真的嗎?
當然,深夜一人回到傢裏,睡在床上時,有時會想念妻子。可衹是如此這般而已。而且平心而論這一年來,自己心裏對麻子的思念是要比妻子不知深多少倍的呢。
“這也許是她想分手的藉口吧……”
可對麻子來說,雄介也是個不錯的丈夫呀。工作不去說它,兩人的身子也已結合在了一起,在外人看來,他們應該是早已訂了婚的了。
然而麻子卻突然要求分手了,這其中一定是有着什麽理由的。
雄介這麽想着,側過頭去一眼又望見那沙發邊上桌子上的淚壺,依然是潔白透亮,奶白色的壺身閃着迷人的光彩。
“該不會,為了這壺……”
雄介不由想着了麻子第二次來傢時用手叩這淚壺的情景。
從那以後,雄介便感到與麻子總有些講不清道不明的不融洽起來,不會是這壺在作怪吧。
“盡是些瞎想……”
雄介摒棄掉了頭腦裏的鬍思亂想,找了塊幹布帶着一種安慰的心情,輕輕地擦起了那衹淚壺來。
八
和麻子分手後,雄介反而真正地認真考慮起了再次結婚的事來。
至今為止自己的心思一直在那死去的妻子身上,可畢竟她已不在人間兩年了呀。
雄介再想想自己已經四十一歲了,儘管他自己還覺得很年輕,但畢竟已到了不容再折騰的年齡了,再這麽磨磨蹭蹭的也許人生便會在孤獨中無情地步入中年。另外,工作方面雄介也不太稱心,最近他被從以前頗為有人氣的女性雜志編輯崗位上換了下來,貶到十分枯燥的校對部門去當校對員了。本來人到這個年齡,呆在一綫編輯位子上會感到力不從心,什麽時候會被調動,雄介本人心裏也有所準備的,但真正事到臨頭,心裏還是有着十分的失落感的。
“眼看,我老婆過世也有兩年了……”
雄介最近也開始在親友、上司面前表示自己想結婚的意思。
“終於,你也感到一個人生活挺寂寞的了吧。”
上司和親友也十分地能理解雄介的處境。
“到了這個年齡,也沒什麽可挑三揀四的了,衹要身體好,能顧傢,便可以了。”
在雄介心裏,當然還想找一個漂亮美麗的妻子,但麻子的事情使他有些自知自明起來了。自己已是這麽個年齡了,與其找個場面上的摩登妻子,倒不如尋一個能為自己營造一個溫馨家庭的賢惠妻子為好。
又過了半年,中間有過幾次的介紹女朋友。
雖說年齡不小,但工作在大出版社,又沒有孩子,所以雄介在女人眼裏還是頗有魅力的。
這樣托人介紹了好幾次,總算與一位叫上野朋代的姑娘開始了交往。
朋代二十九歲,沒結過婚,工作是中學的音樂教師,她父親是東京都內的一傢小學校長,也許家庭環境很是正統,所以便不知不覺地耽擱了婚嫁的年齡。
初次與朋代見面,印象並不算漂亮,但肌膚白嫩,十分可愛。茶道、插花也學過,結婚後也願意不工作呆在傢裏,這幾點都符合雄介的要求。而且她又比雄介小十六歲,比過世的妻子還要小十歲,這對中年的雄介來說正是打着燈籠也難找的好事呢。
連着幾次的約會,雄介很快地喜歡上了朋代。
與麻子相比,朋代要溫文爾雅得多,但卻不顯得呆板,時常露着燦爛的笑顔。而且對雄介還十分地順從、體貼。
交往兩個月後,雄介正式嚮朋代提出了求婚要求,朋代也十分爽快地答應了。
照雄介的心思,馬上就要結婚,但朋代卻說她母親患腎病正在住院,等母親的病好轉一些,到了秋天,要雄介再等半年。
當然,雄介對此衹好順從朋代,不過兩人的關係都進展十分地迅速,沒過多久便住在了一起。
完全出乎意外,朋代竟還是處女。
“現今的年代,竟還會有如此純潔的姑娘……”
雄介對朋代更加愛不釋手了,朋代也桃代李報,對雄介倍加體貼。
“這樣老是在外面吃飯,花費太多,我做的菜不嫌棄的話,以後到你傢去,我做給你吃吧。”
這話正中雄介的下懷,馬上便將傢裏的鑰匙交給了她,使她能自由地去自己的傢裏。
雄介真正地又煥發了青春的朝氣。
以前與愁子戀愛時也有這種感覺,如此看來,男人是離不開女人的呀。
到了夏天,朋代說她買了一套新傢具①要送來。已經决定結婚了,朋代的傢裏也許及早地作起了嫁妝的準備。
雄介心裏本來也打算結婚時房子不變,裏面的傢具全部換新的。床,沙發,衣櫥都已顯得陳舊,而且都是妻子留下的,難免睹物生情。新的妻子來了,本應該有個新的環境,新的心情,當然,對朋代也應該盡量地報以愛情。
①日本習慣男女結婚時,男方準備房子,女方準備傢具。
這樣想着,突然雄介又想起了麻子來。
如果當時換一套新傢具,也許麻子就不會棄我而去了呢。
八月初,朋代的新傢具來了,於是原來的舊傢具全部處理掉,而且連地毯和窗簾也換上了朋代喜歡的新東西。
“這樣,終於這屋子,成了我的傢了。”
朋代坐在她搬來的鋼琴前,心滿意足地打量着房間。
“舊西裝,再見……啦?”
雄介念起了一首老歌的歌詞,可朋代卻沒聽懂,含糊地點了點頭,突然用手指着陽臺說道:“那些,東西不丟掉嗎?”
雄介順着朋代的手勢望去,陽臺上堆着一些紙箱,啤酒瓶,還有便是那衹潔白無暇的淚壺。
“這壺可不能丟呀……”
雄介慌忙去陽臺將淚壺抱在懷裏,小心地放到沙發邊上的桌子上。
“是誰將它棄到陽臺上去的,這壺可貴重呢。”
“可我,不喜歡呀。”
平時一直申明大義的朋代今天顯得格外的固執,雄介不由吃驚地回首看着朋代,衹見她正對那淚壺怒目而視。
“幹嗎,一隻壺這麽寶貝呀。”
“這麽貴重的東西,當然寶貝羅。”
雄介這麽解釋着,朋代卻悶聲不響地起身走到廚房裏去了。
再看看房間,妻子留下的東西全部徹底地不見了,連妻子生前喜歡的CD碟片,復製的維納斯坐像以及客廳門口的門簾也都不見了蹤影。
都讓朋代丟掉了。
“這些東西,全丟掉了,她是會哭的呀……”
雄介用於撫摸着淚壺,用輕得使朋代聽不見的聲音嘀咕道。
九
也許是按自己的心願置換了傢具擺設,朋代每天都來雄介的傢了。已經訂了婚,婚禮也定在了兩個月以後的某一天,所以她每天來,也沒有人說三道四的了。反而都感到她應該來,她已經是這傢的主婦了。雄介自己也已完全將朋代看作自己的妻子了。
然而,也許是巧合,八月中旬時,發生了一件奇妙的事情。
正是盂盆節放假,雄介去了好久沒去的愁子娘傢嚮愁子娘傢人說了自己準備結婚的事。
愁子母親也表示理解,這樣便了卻一樁心事地雄介回到了傢裏,不料發現那衹放在桌子上的淚壺不見了。
“放到哪裏去了……”
以前曾被朋代將淚壺放到了陽臺上,所以雄介現在發現不見了淚壺馬上便緊張地追問了起來。於是朋代朝着壁櫥上努了努嘴:
“那裏呢。”
以前,這餐廳的左邊有一架壁櫥,壁櫥上曾放過愁子的靈臺。現在的壁櫥換了新的,但地方還是老地方,那地方該是放愁子靈臺的地方,現在鬼使神差地放上了那衹淚壺。
“幹嗎,放到那裏……”
“這麽大的一個壺,礙手礙腳的,放到陽臺上,你又不高興,所以纔搬了過去的。”
這理由也不能說沒有道理,但在雄介看來,那曾放過愁子靈臺的相同地方,朋代將那淚壺放了上去,不由地感到有些意外和一種說不出的味道。
當時事情也就過去了,可過了一個星期,兩人之間又為了淚壺發生了爭執。
那天特別地熱,雄介好久沒與同事們在一起喝酒了,那天受邀一起吃了晚飯,又去了新宿的酒吧,到傢已是深夜十二點多了。
朋代還沒睡,一個人坐在沙發裏,手裏竟抱着那衹淚壺在用布擦拭。
“你這是幹嗎呀。”
雄介不能理解地問道,朋代於是便深深地吸了口氣,對着淚壺上的那個痕紋吹了吹。
“這壺,染上髒東西了。”
“這不是髒東西。”
雄介說着便伸手去拿壺,可朋代卻不肯放手:
“等一下,我正在擦着呢。”
“擦不掉的,這是買來時就有的呢!”
“可是,這東西,奇怪呀,我越擦,這痕紋會變得越多的呢。”
聞言不由驚奇不定的雄介不由分說將淚壺奪到手裏,衹見那壺上的痕紋果然又多出了一點。
“這,痕紋,好像是兩衹眼睛裏流出的淚水呀。”
朋代的話,更使雄介驚疑不止。
“你怎麽說是眼淚呢?”
“這形狀,不是很像嗎。這壺,你不在傢裏寂寞地都哭了呢!喂,想哭就放聲地哭吧!”
朋代說着從雄介手裏拿過壺狠狠地用布在壺身上用力地擦了幾下。
“啊,住手。”
雄介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朋代一下子將壺朝雄介身上扔了過去。
“你果然是喜歡這個壺呀,是愛這個壺啊。”
雄介慌忙接住淚壺反駁道:
“說什麽傻話,愛這麽衹壺我發癡呀。”
“發癡!這可是女人呢!”
“女人?”
“你是比我還喜歡這壺啊!所以我氣不過存心捉弄捉弄這衹壺的。”
朋代說着突然伸出手去,要用指甲抓那淚壺。
“你要幹什麽,快住手。”
雄介抱緊着淚壺,朋代的目光氣勢洶洶地追了過來。
朋代這種表現還是第一次,衹見她雙手不顧一切地抓過來,雄介衹好抱着淚壺逃入了臥室裏,並將房門反鎖上。
“混蛋,混蛋,你開門,我要看看那壺到底是什麽貨色。”
朋代歇斯底裏的叫聲傳入房裏,雄介不由地感到,這壺又給自己惹來了不小的麻煩了。
朋代交通事故死亡是那以後三天的事。
為了淚壺爭吵後,兩人終於言歸和好,一起去橫濱中華街吃了晚飯,沿着第三京濱高速公路回傢。
那天夜裏,雄介喝了些酒,所以由朋代開車,雄介坐在一旁。
車到港北出口處,對面入口處一輛小車突然衝過道路中間的隔離帶,迎面撞了上來。
雄介衹感到眼前一黑,接着便失去了知覺,等到醒來,自己已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了。
“醒呀……”
聲音遠遠的,睜開眼睛,衹見一位護士站在床前。
“沒傷着什麽?”
護士安慰着,雄介於是動了動自己的手腳,便感到右手與右腳有些痛,但還是可以行動的。
“朋代呢?”
雄介問道。那圓臉蛋的護士難過地搖了搖頭。
“很遺憾,她死了。”
“……”
“當場就死的。”
雄介望着病房窗口上雪白的窗簾,不由想起了三天前朋代為淚壺發火的樣子。
十
雄介的面前,站着潔白的淚壺。
夕陽西下,從陽臺處射來的殘陽,將淚壺的影子映得如一條長長的尾巴,陽光裏那壺散發着熠熠的光燦。
“朋代已經死了。”
盤腿席地而坐的雄介對着淚壺嚅囁道:
“全都,沒有了。”
先是麻子棄之而去,如今朋代又車禍而亡。對雄介來說一切的一切都變得如白茫茫大地好幹淨。
這當然不會怪罪在淚壺身上,但麻子也好,朋代也好,都是討厭這淚壺,惟恐躲之不及的。特別是朋代因為雄介太珍愛這壺而將它丟到陽臺上,甚而想用指甲去抓它。
本來是個文雅溫和的姑娘,怎麽會如此地反常呢?
“是你,太美麗了吧……”
可為什麽就朋代一人死了呢。確實事故發生前的一瞬間,車子是走在靠右的超車道①上的,誰又會想到對面逆嚮行駛的車子會撞上來呢?衹差一秒鐘,衹要錯開這一秒鐘,兩輛汽車就不會撞上了。
撞上來的汽車,據說駕車的是個男人,喝了好多的酒,趴在方向盤上睡着了。
①日本汽車是左嚮行駛,所以靠右是超車道。
誰又會想到,會遇上這麽個駕駛員呢!
這一切都是偶然,實在是離奇得太偶然啊!
而且,朋代死了,雄介卻安然無恙,這又是偶然。平時總是雄介開車的,這天卻換了朋代,這又是偶然。
“為什麽……”
雄介不由地對着淚壺問道。
“是你,在操縱着這一切的吧。”
“……”
“是恨朋代,纔這麽狠心的吧。”
可是雄介問淚壺,淚壺卻靜靜地無言。衹是殘陽的光綫角度變化,使淚壺上那朱色的痕紋顯得格外的清晰。雄介於是感到那痕紋一定是朋代在流血了。
連空氣都凝住了似的,夕陽中雄介不由默默地打量起房裏的一切來。
三室一廳的房間裏,全是朋代搬來的東西,妻子的東西已經不復存在;但是雄介的心裏還是根深蒂固地不能將妻子忘懷。
“留下的,衹有你了。”
雄介從淚壺中看到了妻子,聽到了臨死時氣喘籲籲地希望雄介將自己的骨灰製成壺的妻子的聲音:
“你是怕,我將你忘卻一個人太寂寞吧。”
淚壺依然沉默不語,殘陽已是強弩之末衹有壺的上半部分在閃着光芒,下半部分的壺身已經沉在了暮色的陰影中了。
“不用再怕了。”
雄介在與淚壺對話的期間,殘陽半陰半陽地灑在淚壺上,看去那壺就好像是破啼而笑樣子。
“現在這樣,稱心了吧。”
“……”
“你真是這樣地離不開我呀……”
雄介想起以前碾妻子骨灰時,骨灰裏曾滲出水來的情景,已經過烈火的燃燒成了灰竟還會滲出水來。這是為什麽呢?這是愁子對雄介愛的執念,是妻子對丈夫愛的思念。
現在雄介是切身地體會到了這妻子的愛。
“衹要我活着,你是不會離開我的吧……”
殘陽終於落了下去,暮色開始籠罩了房間,然而那淚壺卻顯得更加潔白無瑕了。
“真是個厚臉皮的傢夥呀……”
雄介想起妻子走後一個人與這淚壺一起度過的那些不平凡的夜。現在又是同樣的夜來臨了,雄介不由又産生了將淚壺抱入房裏去的衝動。
“我又是一個單身漢了。”
暮色中,雄介伸過手去將淚壺抱在了懷裏。
這淚壺已陪伴自己有三年半了,可色澤形態依然如故。
又將臉湊近淚壺,卻發現三天前朋代用布擦過的那痕紋又回覆到了從前那一點了。
那一點,果然是妻子的淚呀……
當時與朋代一起確實是看到的,决不會發生錯覺,實實在在的兩點,可現在又實實在在地衹剩一點了。
這麽看來,融入這壺裏的骨粉還是有着靈感的。
“靜一靜,別出聲。”
雄介提醒着自己,懷着一種祈禱的心情對着淚壺念叨:
“我還是一直守着你吧……”
念叨聲中,雄介感到自己的全身正被妻子的靈氣所包容,於是他便慢慢地、靜靜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