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醜
小小的陋室四周,雨在噼噼啪啪地響,像是在下暴雨。
夜深人靜,這所簡陋的房屋不是孤零零的,周圍有幾百所一模一樣的房屋建在一起。當我想到每棟房裏都有人生活、都在沉睡,我的心就罕見地坦然。如果說我孤獨的話,那麽梅雨時節被雨點敲打的幾百傢人傢也應飽嘗孤獨。我感覺得到傢人和鄰居在睡夢中呼吸的熱氣。心想,也許每傢都有一個人醒着,和我一樣在被雨淋濕的破房裏專心地消滅蚰蜒吧。
我窺視了一下隔壁房間,全家唯一的電燈被我拿到小飯廳裏來了,連接廚房的小飯廳衹有三個鋪席大,隔壁屋子衹有六鋪席大。屋子大小衹夠淺黃色的舊蚊帳從這頭拉到那頭,電燈的光暈模模糊糊地落在蚊賬上。我看到蚊帳上亮處和暗處交界的地方有無數衹蚰蜒爬來爬去,它們從舊蚊帳的下部開始爬,以特有的方式徐徐地在蚊帳上行進。蚰蜒一個接一個地拉開距離,靜悄悄地排成隊,占據了一面蚊帳,緩慢地彎麯着柔軟的身體。對於蚰蜒來說,潮氣就是糧食和空氣。
蚊帳裏邊有我的五個親人,他們擠成一團地睡着。從我坐着的小飯廳這邊看去,最先看到的是睡着的貞子妹妹。她的鼻尖壓在蚊帳上,整個臉差一點就挨上了蚊帳。她是一個寡婦,帶着兩個女孩子,大的六歲、小的兩歲,兩個孩子在母親腳下彎成弓形胡亂地睡着。我的母親為了避光,沒和大傢睡在一頭,我衹能看到她腳上變舊了的搔癢的撓子。另一位是女客——我的表妹橋本宮乃,她今晨從鄉下來,為的是見我一面,我已經三年沒有從東京回老傢探親了。她還沒有把她命運的轉折盡興地講完,就鑽進爬滿蚰蜒的蚊帳,背對着我睡了。蚊帳裏好像已沒有我一席之地了。我平時睡的地方被宮乃占了,宮乃把身體蜷縮着,打算給我留出地方,但是蚊帳裏衹有一小塊地方了。
親人們各自背負着常人意想不到的不幸,擠在一張蚊帳裏,而這張蚊帳又出人意料地爬滿蚰蜒。不言而喻,這種景象令人吃驚。貞子睏惑於成群蚰蜒的出沒,她在空罐裏盛上????水,用筷子夾了納蜒放進去,設法消滅它們。對這種方法我不敢苟同,我不想殺死它們,總想給它們留條活路。蚰蜒是什麽都不知道的,它們是無罪的。日本戰敗後,連臺風名稱都起了外國女人的名字,每年的臺風都連續給各地造成損失。在H市——這個蒙受特殊戰爭災害的城市,臺風在它的廢墟上空肆虐,大雨傾盆。人們在化為烏有的死亡之街——原練兵場的遺跡上匆忙建起了戰爭受災者住宅,軍隊的建築物倒塌後,連廢墟也沒有清除。就是這樣,露宿的人們也不能全部進入草草建起的住宅,貞子夫婦好不容易纔在黑市裏抽中了簽,得到其中的一所。
原練兵場是極為寬廣的,在廢墟的一角,建了許多戰爭受災者住宅。每年梅雨季節,由於臺風和暴雨襲擊,這裏每所房屋都變形了,蚰蜒從地板處成群地爬出來。因為這裏是盆地,沒有泄水的地方,柱子成年地泡在水中,已經快腐爛了,蚰蜒就是從那裏大批産生的。母親和貞子堅持不懈地把它們投入????水罐,它們沒有完全溶化,呈肉泥狀,它們對這唯一的原始處罰並沒有抵抗過的痕跡。我看過之後便有一種聯想,它令我苦惱地聯想起被放射能燒得半熔、沒有絲毫抵抗能力的人。他們的屍體堆成高高的死亡之山。由於是那麽地相似,我已不能把蚰蜒衹當作蚰蜒看待了。
由於把沒有感情的軟體動物比喻成人,我就不想撒????殺死它們。我確認了一下,蚊帳裏的人睡得很死,沒有人看見我做的事,我想趁她們睡着,試一試我的方法。白天我已經買回滴滴涕,它對蚰蜒應該有很大的威懾力量。如果在房屋四周反復細心地撒,蚰蜒肯定不會再進屋了,這比用????殺死它們強。當我說到滴滴涕的時候,母親和貞子沉默着。她們過着節儉的生活,她們的想法我是能理解的,她們認為????比滴滴涕便宜。冷酷的現實使我的心充滿悲哀,我撕開圓筒狀的滴滴涕的封條,把白色的粉末撒在小飯廳裏。沒有木板套窗的玻璃拉門下方是粗製濫造的門坎,蚰蜒就是從那裏弓着身子成群地侵入的,它們爬滿小飯廳,上了柱子,還呆在矮腳食桌的路上。它們爬過的地方形成好幾條閃閃發光的綫。納蜒大概是從門坎縫處成群進來的,因為玻璃拉門是直接與外邊相通的。我集中地往那裏撤了白粉。我想蚰蜒會因此逃走,但我立刻察覺到我的無知,化學藥品的強烈氣味刺激了我的眼鼻,一遇上滴滴涕,蚰蜒柔軟的身體就溶化了,還流出水來。
它們不能像跳蚤、蚊子那樣很快地逃跑,而且它們無骨的軟體對刺激也並不顯得強韌。我直想吐。
我身體處於最壞的狀態。H市遭受原子彈爆炸的時候,我也在這裏。放射能青白的閃光燒烤着人群,這火不是火災的火,是天空中落下的殺戮人們的光綫。我親眼目睹了燒熔的屍體,精神受到強烈刺激,這使我在過去七年一直痛苦不堪。現在是一九五一年六月,我活着,但是戰後這一段日子對我來說都是黑暗的。我想逃離這黑暗,有時白天也吃安眠藥,註射有麻醉作用的抗組胺。我試着喝酒,想藉酒澆愁,酒不但沒有消愁,還把胃給搞壞了。
我希望以死來逃避。正是那個春天,被同種苦惱糾纏的詩人自殺了,大概他和我有同一種體驗吧。剎那間,我悟到我晚了他一步,如果他死了,同樣作為作傢的我就不該隨他去死。當晚給他守靈時,我真想問問他本人死亡的意義,但是自殺的詩人已經不在場了。我察覺到死原來是那個人的永遠消失,一瞬間我感到了自殺的醜惡。
我停止撒滴滴涕,不再看那些溶化的蚰蜒。即使不看也忍受不了,於是我把報紙折成細條遮住它們。我必須盡早忘記蚰蜒的存在,因為它們使我想起七年前被虐殺的人群。十天前我從東京回故鄉,當晚母親給我買來了少量的日本酒,我想現在把它一口氣喝光,麻醉我的神經。我緊盯着蚊帳,貞子在蚊帳裏忽然睜開眼,看着我。
“幾點了?”貞子問,她好像沒有察覺我在撒滴滴涕消滅蚰蜒。
“十二點半啦。”
“我聞着有藥味纔醒的,是什麽呀?”
“有跳蚤、蚊子,所以撒了些滴滴涕。哎,起來吧,一塊兒喝點。”我板着臉說,想早些把陰鬱黑暗的心理一掃而光。
“那就喝點兒。”
平時不大沾酒的貞子也微露自暴自棄的表情,像是呼應着我。她從蚊帳裏鑽了出來,想到廚房去把黑泥小火盆點燃。
“酒不用燙了,喝涼的就成。”
“客氣什麽,生個火不費事。”
“不客氣,快點坐下吧。”
貞子把玻璃酒瓶和酒杯拿來,面嚮我坐在矮飯桌前。她把手彎到身後,從食櫃裏拿出受潮的花生。她和我將盛了冷酒的杯子舉起來,碰了碰杯,默默地喝了。
“什麽都是冷的。”
我忽然說了這麽一句。
“這些花生受潮了,不好吃。你等一會兒。”
貞子說着,輕快地站起身來,胡亂切了些黃瓜,撤滿????端了過來,緑色的黃瓜看上去很清爽。
“雨還在下呢。”
“哎,近來常下梅雨。”
“雨下大了,土被衝走了,人骨頭就該露出來了。”
“不下雨也有呀。”
“再過幾十年,若有誰清理練兵場的廢墟,還會挖出人骨頭來的。”
“咳,甭說幾十年,就現在種地翻翻土,除了人骨外,還翻出卡子扣什麽的呢,還有瓦和炊具。”
我一時不理解卡子扣的意思。
“士兵皮帶上的皮帶扣嘛。軍隊上把皮帶叫帶革,大傢都討厭這種叫法。”
“帶革的卡子扣不斷被挖出來?我不是說現在,說幾十年以後它們還會不斷地出土,那些皮帶扣呀、炊具啦。”
“過幾百年也會挖出人骨、士兵的卡子扣和炊具來的。”
這說明這個兵營建築物內外曾經有無數士兵和老百姓死去。我的弟弟——貞子妹妹的哥哥鐵二曾在第一部隊當兵,就駐紮在現在是戰爭受災者住宅的地方,他死於七年前的八月六日,連屍體都沒有找到。喝冷酒時,我和貞子一句也沒有談到鐵二,我們都不想喚醒埋藏在心裏的悲哀。即使是親骨肉,人們也盡量控製自己不做悲慘的回憶,而他們往往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躺在床上傷心流淚。貞子的丈夫操一戰爭期間一度應召來到這個兵營的陸軍醫院,曾與鐵二的第一部隊為鄰,原子彈爆炸的八月六日他在九州,所以沒有在戰爭中死亡,戰後不久他患了結核,很快就死了。我把他的死與戰爭聯繫起來,總有一種戰死的錯覺。我想這雖是錯覺也不是錯覺,在我心中,鐵二與操一的死亡都是一樣的戰死,衹不過方式不同而已。
“哎呀,不得了,癢起來了。”
剛喝一杯貞子的臉就紅了,她馬上在嘴邊撓起來。她唇邊有一個深深的疤痕,x狀的疤抽搐着顯得很醜。原子彈爆炸的時候,玻璃碎片像刀一樣切入她的身體,全身受傷三十處。切割成x狀的唇常常溢出喂進去的藥和水。我和母親常慶幸說幸虧貞子結婚了。可是操一死後,這句話在我們的心裏卻産生了反作用。
“我不應該喝酒,哦,真癢癢。”
“給你打一針治風疙瘩的藥吧。”
那是我作為安眠藥使用的抗組胺針劑。
“我不想打針,姐姐,你那針不能不打嗎?有毒……是吧?”
“以毒攻毒嘛,反正也不能認真活下去了。”
我有點醉了,朦朧之中又見蚰蜒的隊伍爬進來。貞子到廚房去咕咚咕咚地喝水了。
“還癢嗎?”
“好點了。”
她見我心情好些了,像是終於找到告訴我的機會,忽然以柔和的語調對我說:
“那個倉田君呀……”
我在記億中搜索,哪個倉田?提起這個名字理應臉不紅心不跳了,但仍在我心裏激起一陣柔情。
“嗯?”我對比自己小十幾歲的妹妹說,語調裏含着期待。
“姐姐來前一個月的光景,光江姐在三條盯的電車站碰見他了。”
“他還活着?”
我在撒謊,我早就聽說他沒有死於原子彈爆炸。
“哎,還像過去一樣愛打扮,他知道你戰後回到東京,在寫作。可是他兩次問了同一件事,問你身體好不好,然後還問媽媽怎麽樣。他眼淚汪汪地說自己孩子大了,特別是女兒到了結婚年齡,就越發感到對不起咱媽和姐組你了。光江姐感到他很可憐。”
我的大妹光江嫁到三條町的三條神社,現在是五個孩子的母親,從她小時候直到出嫁之前,她對我和倉田的關係了如指掌。從某種意義上講,倉田把我的一生給毀了。在我二十歲的時候,他拼命隱瞞了他在鄉下有老婆孩子的真相,耍手段騙我跟他結了婚。我不能饒恕他的行為。然而,我還是愛他,和他生了個孩子。我曾離傢出走過,又被帶了回來。八年的青春歲月就這樣蹉跎了。最後離別的時候,我的父母不同意我把孩子帶回傢。母親恨倉田,也讓我恨他。倉田也恨我的母親,因為她在拆散我們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倉田把我的孩子送給了他的好朋友,那對夫妻害怕我去見孩子。離別後我還愛孩子,而且還在愛着倉田,為了忘卻,我開始喝從未喝過的威士忌、苦艾酒,性格古怪起來。我想通過文學改變自己,但我的文學沒什麽成就,因為我已不再愛任何人了。不愛別人的人是不會創作出感動自己和他人的作品來的。
歲月悠悠,戰爭期間我的孩子十七八歲,到了如果不見一面也許會當少年航空兵去赴死的危險年齡。我給他的養父母去了信,他們也回了信,說孩子不知道我和倉田的過去,現在也仍認為養父母就是親生父母。他們懇求我如果見的話,就在別處作為陌生人見一見。
我討厭這種相會,它會令我悲傷,我放棄了見面。前幾年倉田的原配夫人鶴子病死了——我和倉田離別後,她又和倉田復了婚——倉田的長子、倉田亡妻的妹妹常來我東京的傢。
這兩個年輕人對我本應該有怨恨之情,是我奪走了他們的母親和姐姐的幸福,但是儘管如此,他們還常談到倉田和我的孩子,像念叨親戚一樣。倉田又娶了個年輕的妻子,倉田的長子反復地說那個女人長得像我。
歲月流逝,上了年紀的我早已淡忘了往昔強烈而執着的戀愛,衹剩下對活躍的青春歲月的一點點懷念。
貞子提起倉田的名字,轉達了他的話,語調裏透着一種親切,就像倉田是我傢的親戚一樣,這也使我的心裏十分安定。
“他一個勁地問咱媽好,說讓咱們原諒過去的事呢。”
那麽說他已不再思幕我了,我的心有些沉下來,我想:這就是那場戀愛的結果嗎?我心裏一片空白。
“我還想問孩子的事,可……”
“我生的孩子是不是死了,”我想,“是不是為了不讓我知道孩子的死,纔不讓我見孩子的。”我感到了這種陰影,要是死了的話,想見也見不成了。如果這世上活着我孩子的後代,我的心靈深處好像還有些指望。
“倉田住在三條神社的附近,光江說了也許還能遇見。我跟光江說一說,下次遇見他問問這件事。”
貞子單純地說。
光江如果問的話,他能說真話嗎?鶴子的妹妹直子在我從東京出發之前還來看過我,我也問過直子的。
鶴子是倉田的前妻,生前被我和倉田折騰得夠嗆。直子告訴我倉田也不知道我孩子戰後的近況,直子衹知道他住在神戶,年邁的養父在大阪的報社裏當校對,再就沒有往下說。我對貞子提了現在的同居者的名字——雖然他一直沒有搬來和我同住——說他也想親跟見一見我的孩子。
我寧可永遠不見孩子,也不希望他死去。
他也許會死在戰場上,也許會因為出公差從神戶到H市來,也許得了原子病,落到悲慘的結局,因為這不是不可能的,所以想起來衹會加深創傷,實在可怕。無常的人生再加上戰禍,使我的靈魂迷失了。
傢裏面僅有的一點日本酒沒品出滋味就喝光了,醉後我有好笑的毛病,我笑起來,打破了沉默。
“把宮乃也叫起來吧。宮乃今後也不知怎麽辦吶,兩邊都沒有個像樣的親戚。把她叫起來,把她叫起來嘛。”
我對貞子剛說完,蚊帳裏就傳出宮乃的聲音。
“我正想起來呢,你們說什麽悄悄話吶?我早就醒了。”
儘管宮乃和我年齡相仿,又是表姐妹,對我卻總像對外人一樣恭恭敬敬的。猛一看冷冰冰的宮乃,和我與貞子一樣也有些自暴自棄。她蒼白的臉從蚊帳中露了出來。
“不喝點嗎?還有兩三杯給你留着呢。”
“是酒嗎?酒呀……”
她正襟危坐在矮飯桌旁,一本正經是她天生的氣質,那表情像是說她看見酒都害伯。我一看見宮乃,就想起七年前八月三日的事。那天晚上她和她的母親——我媽的姐姐到貞子傢來住了一晚,我因東京常有空襲也回來了。宮乃和她媽媽在寬敞的二樓睡,第二天一大早她們就離開了H市。兩輛馬車好不容易把她們的傢財送到鄉下,她們把全部傢當收拾好後疏散到農村去了。兩人穿着裙褲,背着帆布背包,我姨媽腳下綁着雪天穿的木屐,她七十歲了,走起路來踉踉蹌蹌的,這是我和姨媽的最後一面。那時誰的心裏都藏着隱痛,戰後。姨媽聽說她們喪失了在滿鐵的全部財産,不久就病死了。
“傢裏病人在等着,明天我和你一起去看豔子,買點東西,咱們盡量早些回來,今兒晚上我還得聽你的建議呢。”
說起戰後宮乃的宿命般的境遇,真是絶妙的諷刺。她的少女時代在滿洲的奉天度過。父兄在滿鐵擔任要職。十九歲的時候,傢裏把宮乃嫁給當地的藥材批發商。那個店秘密地做鴉片買賣,生意紅火。宮乃的父親是虔誠的佛教徒,他痛根這種壞行為,於是把宮乃接回娘傢。從此以後,宮乃沒有再結婚。她父親因衰老逝世於奉天,哥哥因胸病死在H市的紅十字醫院,眼看着滿洲事變有擴大戰爭的跡象,在奉天遭遇戰火的宮乃母女就返回故鄉H市。此後她們便常年居住在H市了,在那裏有不少老親戚,都勸宮乃結婚,他們還一個個地給她找對象。宮乃拒絶結婚,有時發脾氣把來說媒的嚇跑了。她極為冷淡地說:“結婚這事兒太髒了。”這話在親威們當中傳為笑柄,他們說結婚有其他的意義,但衹要有想跟她結婚的,她就說那人惦記她父親存在滿鐵的遺産。宮乃開了一個縫紉學校收學生,她得了脊髓骨疽,打石膏穿緊身胸衣,快戰敗的時候,因病竈固定了,她臉上氣色好多了,人也發胖了,年齡已經快四十歲了。
在疏散地的住傢附近有一個單身漢,不到五十歲,是中等地主,年輕時在東京,曾患過結核。他一直沒有結婚,在老傢農村搞小型的多種經營,戰時就對疏散來的宮乃有好感,常送些米、麥、蔬菜、雞蛋。宮乃的母親逝世之前曾對宮乃說,希望她嫁給這位親切的單身漢。母親一死。她傢在滿鐵投資又化為泡影,她纔察覺自己有多麽孤單。她寫信給親戚們,還親自找親戚商量,凡是能找的都找了,我在東京也收到過她的信,我回信說我贊成、心中還有些低級的嫉妒——在現在這種時候,有這麽好的對象,又是初婚,太幸福了。宮乃結婚以後從未對我談起過婚後感情生活,嫁過去第二年後在給我的賀年片的末尾寫道:丈夫因輕度腦溢血半身不遂,病倒了。我曾擔心他們兩人會不會再犯結核病,可是婚後一年多她丈夫就半身不遂,這消息真有些意外。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啊,我心裏很難受,宮乃把病人托別人照看,自己連忙跑來見我。
我衹能對她說:“不能因為他病了就扔下不管吧。”
“我倒不想扔下他回娘傢,也無娘傢可回。可是不知他會活五年還是十年,就算我管他十年,一旦他死了,人傢說你沒有孩子,給我滾,怎麽辦呢?”
“誰有權利這麽說呀?”
“他傢親戚多,到時候會有人出來說話的。哎,你是寫小說的,有沒有好辦法教教我。”
“寫小說的也不能什麽都知道呀。”
我笑出了聲,心想她在一年半結婚生活之後丈夫就病倒了,是不是感到人生受損失,毫無意義呢。
“邊看護病人還得種地,不種地吃什麽呀,到最後還得失去自我,真悲慘呀。”
我想宮乃大概不愛她丈夫,愛情的淡薄在她的言語間透了出來。我有些惡意地說:
“可是,誰先死還不知道呢。”
“那是,到我們這種年齡了嘛。”
貞子默默地聽着我們簡短的會話。貞子原來就是個寡言的人,對宮乃的生活遭遇一句話也沒有,臉上帶着睏倦的表情鑽進蚊帳,宮乃的目光追着她的身影,看到蚊帳那邊。
“哎呀……”
她驚呼起來,蚰蜒不僅在身處小飯廳的我們周圍爬,還順着蚊帳嚮蚊帳頂集合。
“不得了,這麽多的蚰蜒,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啊,嚇得我直打冷戰。”
她把肩膀縮了一下。
“宮乃,八月六日你沒在H市太好了。我一看見蚰蜒群,就覺得他們像是兵營裏死去的士兵變的,心裏直發糝。”
第二天還下着小雨。我和宮乃要去這條街的紅十字醫院看望住院三年的豔子——我們共同的表妹,還要到商店街為豔子買些食物,所以我們就沿着電車道走。有些污跡的小電車像慢吞吞的人一樣,在新修的五十米寬的道路上駛過,那裏有着一種異樣的風景——原子彈爆炸後的第七年,在市中心,戰爭的廢墟還未清理完,一條使用目的不明的五十米寬的路就鋪設起來,人們管它叫公路。戰後雜亂無章地擺起來的小攤已經拆遷到河灘,儘管那裏一到雨季就河水泛濫。這裏衹剩下一傢奇持的中國面館。
還未完全修好的五十米寬的公路的當中,緊挨着電車道,有一處隆起的土堆,中國面館就東倒西歪地建在土堆上。四五天前我和一位新聞記者走過這裏,他告訴我這傢店留在這裏的原因。它不是被拆遷剩下的,其他攤販都被強製拆遷,領了拆遷費,從這裏消失了,中國面館卻拒不領取。面館的經營者是中國人,“第三國人是自由的,”他說。新聞記者好像自己得勝似的愉快地笑了。位於已成為小丘的土堆上的那傢面館,前後兩個門都有土臺階相通,從那裏人們可以走到五十米寬的公路上。
面館的臨時木板房已經傾斜,在電車通過的一側挂着中華面的招牌。後門土臺階上拴着一隻狼狗,狗隨便躺在那裏,和木板房極不協調,看起來比店還大。紫陽花和紫榮莉從木板房的周圍一直盛開到臺階。我簡單地把這傢店的故事講給一起走的宮乃聽,她笑了。
“衹有第三國的人才敢那樣幹呢,真有趣。”
“可是你知道嗎,為什麽那房子蓋在高高的土堆上呢?”
“為什麽?”
“人們說這條街整體變高了三尺,也就是說五十米的公路是把原來的街道軋平修成的,所以那傢面館像建在小丘上,那下邊呀……”
我沉默了。
“是屍體?是瓦礫?”
“都有。”
我們兩人不再看小丘上的中國面館,加快了腳步。雨沒有停,幹粗活兒的男人們被雨淋着,正沿着公路種樹苗,我起初不知那是什麽,就問一位走過我身旁的工人。
“種什麽呢?”
“林蔭路的樹苗呀。”
我的心裏又添了一絲哀愁。雖然我一直沒有擺脫過哀愁,但瞬間我的心又被重重地揪了一下。戰後第七年沿着公路種植林蔭路的樹苗為什麽?這條五十米寬的路的性質是什麽?這些疑問使我的心情沉重。我和別人一樣懷疑它是將來的軍用公路,這種疑念總也消除不了。
“是什麽樹的苗?”
在雨中我反復地問那些種樹的人。
“梧桐和菩提樹呀,沒等樹長大我們就會死掉的。”
老人拾起臉望了望我,我也看了看他,他臉上的表情既像哭又像笑。
在日本紅十字醫院大門傳達室,我打聽到了豔子的病房。她住院三年了,宮乃卻一次也沒有探望過她,我感到意外。豔子由兩腎的結核發展到喉結核,但是親戚們很少探視,我對此很生氣。
我自己最近也來過這傢醫院,但我也沒有去豔子的病房。那天我和這條街上一位因原子彈爆炸破了相的姑娘來探望另一位做整形手術的姑娘,這位姑娘的臉已經是半人半鬼了,所以我沒有心情再去看望豔子。豔子是我小舅的女兒,生於朝鮮京城,我還沒見過她。由於常有照片寄來,所以我知道她和我媽媽一樣是個美女。這次來看她,我的感情也不是沒有芥蒂,二十年前我好不容易離開倉田在東京開始寫出一些作品時,我父親去世了,我在農村的地主家庭也沒落了,傢裏給我寄來的錢很少。我貧病交加,又不知作品何時有銷路,然而我還打算以寫作為生。那時我貪心的舅舅在殖民地的京城買房子買地,我一心一意地求他在經濟上支援我。儘管我從小就知道舅舅的貪心,但我對他還有遙遠的幻想。他沒回信。我又寫了一封同樣內容的信,這次舅媽回了一封信,她寫道:盂蘭盆節連張問候的明信片都不寫的外甥女忽然要借錢,她可不能答應。
豔子到了結婚年齡,住在黃海道的沙裏院的舅舅和舅媽不願意女兒在殖民地結婚,請我在東京給她找對象。那時我已有了傢,把母親接來同住。我讓母親回信告訴他們,如果心疼自己的孩子,對別人的孩子也應當心疼。母親沒有寫回信。母親勸我說舅舅的事怎麽想都行,表妹的事還是幫忙為好。母親和我拿着穿和服正裝的豔子的照片串親戚會朋友,給她找合適的對象。有一傢親戚給找了一位對象,東京和朝鮮的信件往來頻繁起來,照片也沒少寄。他們選中了這位青年,青年也下了决心,打算和他的母親到朝鮮去相親,此時舅舅忽然來信通知說,豔子與一位在滿鐵工作的很有為的青年馬上要舉辦婚禮了。
戰後舅舅和舅媽早早的坐走私船回國了,傢産都丟光了,一貧如洗。舅舅和舅媽的近況很糟,兩人都年過六十,現在在H縣山區的連電燈都沒有的小學分校任教,帶着豔子的一個六歲的孩子,我現在已經不恨他們了,雖然當年我想讓他們支援我百元而他們連五元的慰問金都沒有寄來。可二十年前我受的傷害仍然銘記在心,我同情豔子,但由於上述陰影的存在,我怕和她見面。
一打開病房的門,就看見五個女病人靜靜地躺着。被譽為模範病房的這間寬敞而明亮的大房間既清爽又潔淨。五位女病人臉色陰鬱蒼白,身體瘦弱。我和宮乃馬上就認出了豔子,她的長相與我們有相似的地方,想瞞都瞞不住。
我和宮乃進屋的時候,豔子蹲在病床的那一邊。她一看見我們,立刻察覺我們是找她的。她淡淡地綻出笑臉,繼續蹲了一會兒。豔子沒有我想象的那麽慌悴。解完小手,她回到床上對我作了初次見面的寒喧,對宮乃敘了別後離情。我無論對誰都說不上幾句客氣話,慌忙打聽她的病情。她躺在病床上回答:
“一晝夜要解三十五六次小手,睡不沉。”
“剛發病的時候是怎樣的呢?”我問剛滿三十歲的表妹。
“爸爸他們返回後,過了一年我也帶着兩個孩子返回祖國,回到深山區父母身邊。又過了一年我的腿發涼,尿頻得厲害。”豔子老老實實地說。“爸爸他們在深山區的高原,什麽都不方便。也沒有大夫,就連去鄉鎮的診所也不容易。拖到看大夫時病情已經惡化了,在那醫生傢住了半年院纔挪到這裏來的。”
我憐憫地說:“怎麽會這樣重,兩腎都壞了呢?”
“過三八綫的時候我丈夫因結核死去了。”
“這事我媽也告訴我了。”
“後來我帶兩個小孩子過了三八綫,有一頓沒一頓的,好不容易纔到了釜山。我覺得就是那樣落下的病根。”豔子平靜地說,像是說別人的事一樣。“男孩子給了我丈夫傢,我現在變成這樣,我爸爸真可憐呀。我的病如果好了,也能到父母所在的山區當個小學教員,和孩子生活在一起。病好不了的話,死之前都是父親的纍贅。”
豔子把平時想到的說來給我們聽。過了一會兒豔子又慢慢地說,在山區小學分校任教的父親到這傢醫院來探視要半夜三點起床,穿布襪子走六裏山路,然後換上鞋換身衣服,才能乘公共汽車。我和宮乃都勸豔子不要多說話。我很可憐豔子,但對她個人的不幸並沒有那麽強烈地感到痛心疾首。我在心裏把豔子與被原子彈放射能燒壞全身的姑娘比較,那姑娘現在正躺在這棟病房樓上的房間裏呻吟。我第一次看見那些被放射能燒得不成人形的姑娘時,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想到姑娘們的現在與未來,我不顧周圍有人,便放聲大哭起來。在想到弟弟鐵二的時候,我很少為他一個人哭泣。可想到全體日本人,受憤怒的支配,在半夜裏我常一個人掉淚。
看着豔子、聽她講自己不幸的遭遇,不能不感到戰爭給她的人生帶來的災害。對我來說,為豔子的遭遇而悲嘆,是我為全體日本人憤怒的一部分。此外我還有一種不可告人的心理,那是關於死的,所以難以對人言。自朝鮮戰爭爆發以來,在這個城市和我一樣目擊了慘劇的詩人因害怕重現這城市的幽靈般的記憶、難以忍受關於未來危機的惡夢而自殺了。我也産生了同樣的心理。我討厭自殺,但心裏一剎那會浮現這樣的想法,認定什麽時候自己會自殺或發原子病而死亡。這種想法總纏繞着我,H市探親也有這種陰暗心理。雖然這個城市被破壞了,我也要來和故鄉告個別,與親人、熟人作一次無言的告別,不露痕跡地見上一面。
“給你幹點兒什麽吧。”
我們問豔子有什麽事要幫忙的。豔子微微搖了搖頭答道:“謝謝,模範病房的護士什麽都替我幹,放心吧。”
和豔子告別後,我們來到病房外的走廊,我想我是特意來探望豔子的。見她一面還是很好的。
“我第一眼就覺得和你一模一樣。”我小聲對宮乃說。
我們正在穿過走廊走嚮大門,宮乃立刻回嘴說:“她像你,有着一樣的臉盤。”
我和宮乃走出修理中的大門,寬闊的大門正在恢復戰前的模樣。下了低矮的石階,我看到了白衣的護士長從花壇前穿過,她很麵熟,上次我來的時候她給我拿飯,跟我說了很多話,名字我還記得。我想叫住她,最終卻沒有叫。上次她說的話還在我朗海中縈繞,那沉重的話題我已不能再次承受。年輕的護士長叫福原。她曾經把手腳上深深的傷痕展示給我看。護士宿舍倒塌的時候她被壓在下面,還捲入了火災。她爬到醫院大門口時,已是七天以後的傍晚了。
“大夫、護士、患者沒有死也處於半死狀態,血肉模糊。我也不知怎麽辦纔好。外邊送來的傷員一個接一個,我站不起來也走不動,衹好渾身是血地爬着給大傢包紮。所有人都在叫‘給我水,喂我喝水。’一邊叫着要喝水,一邊死去。我一邊爬一邊說:‘好,給你水,張開嘴。好,水來了,張嘴,喝水。’像給植物澆水似的。終於一滴水也沒有了,我絶望地大聲叫喊。我在一位母親的屍體旁邊抱起一個嬰兒,對他說:‘你為什麽來到這世上,你在媽媽溫暖的腹中呆了十個月,好不容易生下來,你媽媽就死了。你要是不生下來就好了。’”
福原的心與我是相通的。
“走廊裏全是死人,背上貼着紙,寫着屍體二字。一個男瘋子在死屍上飛跑而過。他把放射光綫說成一條寬幅的黃帶子,那黃帶子在纏繞着他。他抱着頭像被扔出來的石塊一樣在屍體堆上跑。第二天,他說想喝湯,喝着喝着就死去了。”
福原關於醫院的慘狀還有許多話,如果叫住她再繼續以前的話題我覺得不大合適,因為宮乃馬上就要回鄉下去,讓她聽這麽沉重的話題等於讓她背上殘酷的幻影。在陪宮乃買東西之前,我用百貨公司的公用電話給俊吉打了電話。鶴子死後,倉田的兒子俊吉在東京上大學,那期間常來我傢住。那時我母親也原諒了倉田,俊吉來時她也對他很親切。戰後俊吉在H市新成立的一傢小小的商務公司工作,按戰後的叫法他的職務是董事。他一接我的電話就迫不及待說:“啊,先頭我在報紙上看到你出席座談會的消息,知道你回來了。但我不知你住在哪兒。今天早上我給報社寫了信,剛發了。”他的話像一陣風,我想,他說起話來還是那麽傲慢。我告訴他想見他一面,他說:“見多少次也成。今天來我傢吧,傍晚有螢火蟲飛來飛去,景色好漂亮。”俊吉打小時候起就愛言不由衷地說些奉承話。和倉田在一起的時候,我不得不和俊吉以及其他的孩子們生活在一起,所以很瞭解他。俊吉還說到百貨公司來接我,他越那麽說,我越懷疑他的誠意。另一方面,我想見到俊吉還可以打聽到孩子的消息,引起我對過去戀愛的懷念。我對電話另一端的俊吉說:“我先陪親戚買東西,大約要兩個小時。她要回農村去,送走她後如果有時間,就到你傢去。”
俊吉高興地告訴我去他郊外的傢該怎麽走。宮乃買了些東西,過了一會兒,我們就出了百貨公司。我們各拿一把晴雨兼用的雨傘,走上正在下雨的電車道。她的傘是小豆色的,我的是緑色的,都很舊了。我們上了電車,我想今後和這位表妹不知何時才能相見,於是忽然開始想見倉田。當然已沒有從前那種令人喘不上氣的激情了,那是一種帶有甜蜜味道的親近感,就像他是我的一個親人,一直活在我的心中。我感到倉田是能理解我的,這種戰爭慘禍帶來的壞心情我對別人是從不提起的。
比我年齡大一輪的倉田,青年時代信奉大杉榮的社會主義思想。我離開他去東京時,他勸我去見一位社會主義者,並告訴了我他的名字。倉田生就一種虛無的性格,遠離實踐,我相信現在他的靈魂也在高聲呼喊反對戰爭吧。俊吉有妻有子,與倉田分開過,我想可能會在俊吉那兒碰到倉田。
我們來到公共汽車站,宮乃要從這裏乘車回鄉下去。在候車室的長凳坐下以後,我仍然沉默了一會兒,後來發現沒有多少時間了,就小聲說:“你今後會怎樣還不清楚。和病人一起生活雖有些不正常,但在病人死之前你還是守着他吧。”
“哎,是啊。”
“別躲開,躲開衹會留下遺憾。”
在某種意義上這句話是講給我自己聽的。下午四點。宮乃乘坐的公共汽車出站了。我想起俊吉的話,他下午四點應該到傢了。俊吉的傢在大河對岸的山腳下,去他傢要先乘市營電車,再換公共汽車。如果直接回貞子傢的話,下了電車穿過雜草叢生的原練兵場。走不了幾步路就到了。無論回蚰蜒到處爬的貞子傢,還是訪問俊吉傢,我都不感到輕鬆。我猶豫着買下了給俊吉孩子的禮物。
黃昏時分,山腳一帶也下了小雨。俊吉傢的大門外並排放着三輛自行車。一輛是紅瓷漆的女車,十分漂亮,另一輛是童車。俊吉坐在沒有像樣傢具的客廳裏,他鋪開棋盤,旁邊放上棋譜,一個人在那裏擺弄黑白棋子。房檐下挂着養金絲雀的鳥籠。窄小的院子裏故意地放着一些石頭和苔蘚,我感到有種奇怪的氣氛。
“啊,真有點不正常,怎麽像個老頭呢。”
我對正在收拾棋盤的俊吉說。
“是啊,一下子老了。”
“你多大了?”
“三十二了,女學生都叫我叔叔了。”
我認識倉田時,他就是這個歲數。
“三十二歲卻喜歡過老頭的生活,像快到六十歲似的。”
“我爸爸他纔快到六十歲了呢。”
“你爸爸他三十二的時候可從來不一個人死氣沉沉地玩棋,也看不起擺弄園藝的。”
“我老得快,不知什麽時候就會死呢。”
俊吉微笑的臉上爬滿了橫嚮的皺紋。他的臉長得像他媽媽,有着平凡的美和膽怯的神情。他的身體像他爸爸,那有棱角的身材,高高的個子,粗壯的手腳簡直一模一樣。相貌隨他媽而體形隨他爸的俊吉一嚮使我很睏窘,但眼前盤腿坐着的俊吉是那麽衰弱,簡直讓我吃驚。
“那時,我的頭髮全掉光了。我想這回必死無疑了。可又慢慢長出些細發。好歹又活了七年。”
在這個城市無論遇到誰,這種話題是不可避免的。
“當時我一直在這個傢裏,我爹在宇品的山裏頭。你還記得八月六日是我爹的生日吧。那天早上我媳婦做了些鬍枝子,說要給宇品的老爺子送去,八點之前就走了。她乘的電車開得很快,原子彈投下的時間是八點十五分,那時電車早就穿過市中心,離宇品很近了。可是我不知道,一心想她可能在市中心被炸死了。第二天我就從還在着火的八丁崛走到紙屋町。到處是死屍什麽的,無處插腳,死人不知是男是女,得一個個看臉。”
俊吉因受爆炸中心地殘存的放射能輻射生了病。
“事後想想,全市燒了三天,火滅了之後,一個女人是不可能走回傢來的。可當時如三天不歸,人們就以為他死了。我就連續三天在那兒翻死屍。”
“你媳婦一直在宇品嗎?”
“可不,第四天她和老爺子一起冷不防回來了。可是我過了一個月就吐血了。”
“我一想起那原子彈,就覺得决不能寬恕美國。”我的聲音顫抖着。
“原子病像惡魔,會伴你終生的。”
俊吉的妻子在飯桌上面布菜,還拿來日本酒的酒壺。與瘦高個兒的俊吉相比,他矮胖的妻子像個小姑娘,臉龐紅潤光鮮。我以前聽直子說過她的善良和忠厚。兩個男孩子在我和俊吉的中間歡鬧地跑着。在儉樸的飯菜面前,我和俊吉微醉了,說起話來也滔滔不絶。
我問俊吉:“你相信使用原子彈的目的是終止戰爭嗎?”
“別小看人,我們不會相信他們關於原子能的聲明、辯解什麽的。去問問J·R·奧本海默吧。是不是他嚮總統建議使用原子彈來掌握戰爭的主導權的,要不就是為了做原子能時代的試驗而進行H市和N市的殺戮。他們能永遠炫耀他們發明的原子能嗎?有這方面的造詣是掀開了人類歷史光輝的一頁嗎?”
過了一會兒我說:“你說這些的時候,滿臉都放着光輝,可是你為什麽這樣過着隱居的生活呢?”
“身體垮掉了。”
“你父親也說這話?”
“他身體也不好。”
“有病嗎?”
“胃潰瘍,想逃離塵世呢。即使搞和平運動,我和父親也沒有你的影響力大。”
“那不對,會有影響的。別鬍說了。大傢一起來搞,就一定會有影響的。”
俊吉默默地喝着酒,我忽然問道:“你知道孩子的事嗎,我的?如果知道的話跟我說說吧。”
“近來的情況不太瞭解。”俊吉皺着眉頭說。他總是不忍心看別人痛苦。“那孩子每年正月都被那邊的養父領來玩。我們常常見面。他老管我爹叫親爸爸,你說奇怪不奇怪。不知幾歲的時候,看到我們的玩具就說想要。養父那邊也很疼他,什麽都有,可他就是想要這邊的,據說特別想要我的長劍。他走後我好多東西都找不着了,原來我爹全給了他。”
他故意用幽默的口氣說着。我害怕打聽孩子的生死,與其得到孩子的死訊,不如不問為好。我想問俊吉是徒勞的,此地不宜久留。
“爸爸也不知道嗎?”
我用俊吉他們小時候的稱呼來叫倉田。
“戰後的情況大概也不瞭解。如果知道的話他會跟我們透露的,可他什麽都沒有說過。他對現在的老婆有些害怕,是她反對那孩子見你。”
我也想到了許多。
“你和直子都能來找我,可我的孩子卻不能來。”
我差一點兒提到自己不知何時會死,可是生生把這話吞咽下去了。
“他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嘛。”
過了一會兒,我站了起來。
“呆了那麽久,我也該走了。”
“你還要回去?回不去了。”
“為什麽?”
“雨那麽大,公共汽車早沒有了。要回的話,衹好由我騎自行車帶你一段路,我可不願意。”
我决定住下,還心存幻想,那是對倉田的留戀。不知什麽時候想在H市見到的人名單裏加上了他。俊吉年輕的妻子在耳房挂蚊帳安排孩子睡下後,又出來在客廳給我鋪床。
“這裏房子也壞了,我曾想爆炸不一定會影響到這一帶的。”我對她說。
“可不,房都扭麯變形了,那塊墻壁掉了下來,房頂也掉下一半來,雨天嘩嘩地漏,像睡在大街上似的。去年好不容易修理了房頂。”
她在挂蚊帳,我和俊吉到大門處去等。紅色的女車在沒鋪地板的走道上閃閃發光。我靠在高高的飯桌旁說:“你真行,給妻子買那麽漂亮的自行車,兩個人一起騎,生活多浪漫。”
“我想對媳婦更好一點,多愛惜她些。”
他那麽說,我也沒感到他在暗暗地諷刺我的過去。我一下子轉過身去,若無其事地看着桌旁的墻壁。墻上挂着條幅,上面寫着“色即是空”,我想正是這條幅釀出了這屋子的氣氛。條幅的左下方有半仙庵的署名。
“半仙庵是怎麽回事?”
“我爹的傢有半仙庵的橫幅,衹是沒有把它貼在門牌上罷了。”
我感到頽喪。
“這條幅是你爹寫的?”
“當然。”
我徹底地沉默了。就像過去一樣,對倉田的最後絶望使我連走路的勁頭都沒有了。
他過去和我分手時說:“你不想從男人那裏得到幸福,也不做出努力,那麽你就通過工作去尋找幸福去吧。”他常責備我卑俗,說我既然有社會主義的見解,為什麽還去參加夏天的祭祀和盂蘭盆節的民衆舞蹈。至今我還想起他的謬誤,我愛在晴天穿馬鞍型木展,他也說我庸俗。寫半仙庵條幅,大約是因為他認為活着本身是個謬誤吧。
我進了蚊帳,俊吉拿來了兩盞臺燈。
“幹嗎拿兩盞燈來啊?”
“一盞大的,一盞小的,你不是要看晚報嗎?”
俊吉把單頁的晚報送進蚊賬。
“謝謝,一盞臺燈就夠了。有沒有安眠藥?我一直服它呢。”
“沒有安眠藥,喝雞蛋酒吧。。
喝雞蛋酒哪裏睡得着啊,我想。俊吉和他的妻子一起到廚房去了,廚房發出一陣聲響。過了一會兒,他胖胖的妻子微笑着把雞蛋酒送進蚊帳。大白碗裏酒與雞蛋分得很清楚,酒味刺鼻。我到深夜也沒有睡着,臺燈一直點着。看到鬆垮的青黑色舊蚊帳裏到處都沾着細細的白發,我感到毛骨悚然。前年倉田的母親——過去跟我一起過的婆婆在這裏去世了,這白發恐怕是倉田那高齡老母的吧。後來我又發生了錯覺,想這白發會不會是倉田的呢?
我熄了燈,天色微明了。我把毛毯直拉到眼皮底下,正要唾着,腦海裏又閃現出往事。七年前我從燒光的H市逃出來,在山村的一戶人傢避難,有一個男人每天嘮叨着同樣的話從村裏唯一的街道走過。我經常從二樓的欄桿處目送這位已過中年的男子,他瘋瘋癲癲地走着,絮絮叨叨地說:“那天凡是在H市的人全會死光,一個也剩不下。”這個男人很有錢,老早就疏散到那個村子去了,所以原子彈爆炸的當天他並沒有看見H市的慘狀。但誰也沒有根據來完全否定他所說的話,直到現在也不能完全抹煞他的預言。
我朦朧之中看見一隻白色的大手。那是我始終放心不下的手——投下原子彈的手。那衹手按下按鈕,接通開關,投下了第一顆原子彈。這衹手的主人有一張什麽樣的臉呢?這個飛行員背後有他的上級長官,在軍隊長官的背後有資本傢、政治傢、科學家,可是我衹想看看實際在H市投下原子彈的那個人,想直視他的眼睛問問他,現在他在自己國傢是否喝着苦酒。我更想拷問他的靈魂,你的白手幹了那事以後是否還能心安理得地活着。我看着夢幻中的白手沉入了夢鄉。
我又在H市逗留了幾天。進入七月份了,我不再想什麽自殺、他殺的了。我開始想不能隨便死去。
梅雨季節還沒有過去,時常下大雨,前前後後下了停,停了下。一天下午,貞子的長女在小雨中扛着翠緑的竹子從外邊歸來,被雨打濕的竹葉顯得那麽有活力。
女孩問我:“什麽叫七夕?”
我說:“牛郎織女天河會唄,一年有一次呀。”
“那就是明天晚上樓。”
“啊啊,你把竹子給扛回來了。”
“我要和媽媽一起去買七夕彩紙,大傢都去了。”
貞子帶着兩個孩子出去買彩紙。過去從不睡午覺的母親在六鋪席的房間裏午睡。因為夜裏蚰蜒多得不得了,為了女兒和外孫,母親幾乎一夜不睡地捉蚰蜒。蚰蜒白天不大出沒,所以母親白天時常打盹兒。我也在母親的腳下躺下。剛睡着,貞子和孩子們就回來了。門外響起急促的木展聲,十分熱鬧。“八十元一套的過節用品,六十元就便宜賣給我們了。”
貞子把我和母親叫起來,把各色各樣的七夕的節日用品攤開來——花裏鬍哨的彩紙、金銀紙、詩箋、粉紅色的寶船、茄子葫蘆的剪紙,各種顔色的圓氣球、三角形的氣球、燈籠。孩子們、貞子、母親都在用嘴吹脹氣球和燈籠,我仍然躺在那裏,心不在焉地眺望不斷增加的氣球和燈籠。
“哎呀,這就是天河呀。”
貞子把淡藍色與桃紅色的隨風飄舞的長剪紙輕輕拉開給孩子們看。
“咱們把這四方形的彩紙和金銀紙裁成短箋,寫點什麽挂起來吧。”
“許個願,寫首和歌,”母親說。
大女孩說:“小朋友傢都把它挂在竹子上,和爸爸媽媽一起寫了之後吊起來。”
“姐姐,該寫什麽,你知道嗎?”
“我小時候,農村沒有彩紙,奶奶把各色布頭裁成短箋寫上字挂起來。我忘記寫了些什麽。那時我不太知道七夕節。”
這時,我仍胡亂地睡着。
“寫什麽願望都行,挂起來就是了。”
聽母親對貞子說這話後,我忽然說:“那就寫上反對戰爭吧。”說完之後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醒來一看,三鋪席屋裏的五鬥櫃上綁了竹竿,翠緑的枝頭上吊着各色彩紙、提燈和寶船,各種星星和氣球,從竹竿的頂尖上,桃紅和淡藍的天河一左一右地流下來。
“啊啊,真漂亮。張燈結彩啦。”我完全睡醒了。衹有在舊歷七月初七的夜裏才能看到傳統的天河與牛郎織女星座。戰後日本把節日改作陽歷,對不合農歷的七夕我沒有特別的興趣,但眼前這種民俗性的令人欣慰的淳美風俗不是虛假的,那裏還有一種悲哀的詩意。我發現青竹細竿上吊着的短箋上寫着字。我叫了一聲,看着貞子。藍、紅、金銀的短箋上衹寫了“反對戰爭”、“天河”的字樣。
“沒別的可寫了嗎?不要衹寫反對戰爭呀。”
“孩子們吵得要命,想不起來寫些什麽好。姐姐你也寫點吧。”
我來了精神,從貞子身旁的硯臺箱取了筆,在黃色和淺粉紅色的短箋上寫下了“要和平”、“要自由”、“愛之星啊,請你保衛和平吧”,自己用綫把它們挂在竹竿上。夜晚到來之前,我和貞子半即興地把寫有誠實、勇氣、星星、保衛和平等字樣的無數的短箋吊在竹枝上。入夜,蚰蜒聚集到裝飾起來的竹竿旁邊,開始往上爬,母親把它們用筷子夾起來往????水罐裏放。
我輕聲地自言自語說:“我總覺得這些蚰蜒是這練兵場死去的士兵轉世的。”
母親把罐和筷子放到屋角的隱蔽處,冷不防地說了一句:“如果再發生戰爭,咱們就逃到宮乃那裏去。據說還會有大的戰爭呢。”
我胸中如刀割一樣疼了好半天。七十四歲的老母擔心自己有生之年還要經歷一次世界大戰,而且想到逃難,真令人悲哀呀。
“媽媽,別再想什麽到宮乃那裏逃難的事,絶對不會有世界大戰了。”
“真的沒有嗎?”
“沒有了,即使有人想發動它也不可能了。”
坐在裝飾着七夕彩紙的竹子下邊的妹妹違心地說:“明天雨停了,天晴以後,這漂亮的竹子能拿到外邊去嗎?”又說:“我真擔心啊。咱傢的短箋和別人傢寫的不同啊。”
第二天將近黃昏,東南方向露出了晴空。幾百傢戰爭受災者的房屋構成了小區,貞子帶着孩子在小區的鬍同裏穿來穿去。她一傢傢地看,喘息着回來說:“姐姐,沒關係,沒事了。”
“什麽沒事?”
“都寫了。都寫了一樣的字呢,到處都有。快把咱傢的拿到外邊竪着,姐姐快出來呀。”
我穿上木屐與貞子一起走到外邊去參觀。與貞子傢一模一樣的陋屋排成幾排,這裏住着境遇不同的人們,全是些經受過原子彈爆炸活下來的人和從戰場復員回來的人。一眼望不到邊的破房之間,窄路上開着夏天的花,長着茂密的野菜。小區的弄堂裏滿是孩子,傢傢房檐底下都竪着裝飾了七夕飾物的翠竹。不知是否從同一傢商店買的,與貞子傢的一模一樣。粉色的寶船、金銀的星星、圓形四方形的氣球、燈籠與各色的短箋一起,伴着竹葉飄舞着。一枚短箋上寫着“反戰”,兩三枚大的詩箋上寫着“和平、自由、獨立”,還有孩子寫“爸爸”、“媽媽”,也有寫“天乃川”、“七夕祭”的。有一傢不經心地用鋼筆在黃色的彩紙上寫了首詩。那是在這個城市出生、在東京自殺的詩人寫的,是首刻在他的詩碑上的詩。
刻在舊日的岩石上
投影於黃沙中
崩墜在天地間的
一輪花的幻影
詩箋挂在青竹的竿子上,我感到內心十分激動,在那傢門前站了半天。雖然每人的感受不盡相同,但是我看到了住在這些陋屋裏的人們共同的心願。隔四五傢的鄰居傢門口也有寫着“愛之星”的短箋在氣球間閃爍,小小的金、銀、紅、藍色的星星圍着寫有“和平”的詩箋。
這是一九五一年七月七日的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