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狗
荣吉的口头禅是“直截了当地说”。尽管不知直截了当说什么,他却总重复这句话。
“有了孩子怎么办?”这是我的口头禅,与年轻男性发生性行为后,我总要问对方。我把听他们作答当作一大乐事。这样一来,荣吉不说他的口头禅了,只是一味地沉默着。
“哎,孩子生下来怎么办?寄快件用包裹给你送去好吗?”我笑着说。荣吉这才如释重负地现出轻松的表情。看来荣吉是不可能接过我的玩笑再风趣地说些什么了,于是我立刻停止开玩笑。我只对男人最初的反应感兴趣,我的问题荣吉答不上来。
荣吉常说自己取了个老人的名字,真可笑,并说这是阿爷给取的名字。对其祖父他既不叫爷爷也不称为祖父,而叫阿爷。据说这个七十几岁的阿爷现在还在农村种地。
自打荣吉进屋,我就一直考虑性行为的顺序,不,不仅如此,自从见到荣吉,我就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对荣吉是这样,对别人也是一样。我感兴趣的是陌生人的肉体的一部分进入我的身体,是否真能构成肉体的关系。
荣吉脱衣服后一句话也不讲,性行为很快就完结了。荣吉既不做解释,也不感到羞愧。穿上衣服以后聊了一阵他们同事、宿舍的事,那时,他的口头禅就频繁地出现了。他提到和同事一起去廉价夜总会的事。
“直截了当地说吧!当女人可沾便宜啦,夜总会里走红的女孩子年龄和我差不多,也就二十一二岁吧,可能挣钱呢,每月收入相当我工资的十倍。只因为是女人,就能挣那么多!”荣吉热衷于这种谈话。
我一边听荣吉说话一边想,这个人回到宿舍一定会把和我的仅有一次的肉体关系快活地讲给朋友们听的。兴许他会说:“直截了当地说吧,我和中年女人,不,和一位大婶干了那事。”荣吉既没有握过我的手,也没有打算跟我接吻,我往床上一坐,他就像在澡堂子里一样急忙脱了衣服,赤身裸体了。
我对男女交合的过于简单和不尽兴非常惊奇。男人肉体的一部分迅速进入自己的身体,这种简单的物理性结合的样子甚至使我感到滑稽。当然,结合本身快得令人几乎惊叫,其后一般人会自然而然地希望有戏剧性的起承转合的过程,在对立和协调之后进入性高潮。可是在荣吉身上,以及在与荣吉一样的年轻男性那里,我从没有找到这种感觉。
萍水相逢的人,他肉体的一部分很简单的进入自己的身体,对此,我总有一份惊奇和感叹。前天我才听说荣吉,昨天才见面,今天已经躺在我的身边,而且他肉体的一部分已经迅速地进入过我的体内了。眼瞅着穿西服在大街上昂首阔步的男人脱得赤身裸体,又重新穿上衣服,我也常常产生莫名的感叹。裸男只戴着手表的站姿也很奇妙。还有全裸的男人脱得只剩下袜子时也有点可笑。只脱剩一件背心的男人,看上去好像在针织背心的下摆处生长着性器官,也是一道奇异的风景。不知为什么,荣吉就是不肯摘掉手表,也不像常人那样用左手抚摸我的身体。对此,我特别有好感。荣吉像排泄完了似地站起身来,迅速地穿上衣服,又恢复了人的模样。
我不知荣吉为什么接受我的诱惑,毫无警惕地来找我,我也不想知道。即使是素味平生的人,只要是能产生好感的青年男子,我都感兴趣,把和他们简单的瞬间交媾当作乐趣。关于青年男子是出于好奇心来的、还是为排泄而来,或是对我这个人多少有好感才来的,我都没有考察的兴趣。而且对同一个人,我不会和他有第二次关系,我永远不会再见他。我内心深处一直在暗暗期待着像荣吉这样和我发生过关系的青年男子,通过性行为会产生某些不快和恶感,希冀他们的内心会笼罩一种莫名其妙的小阴影,他们会因和一位有一把年纪的陌生女人既不为金钱、也不为恋爱地发生肉体关系而感到不伦不类。可是荣吉和我期待的完全相反,它意外地诱发了我自虐式的快乐。
荣吉像是对他的男性朋友一样轻松地对我说:“我最近去过咖啡屋的单间,那个地方可发了。以前去的时候,没觉得怎么着,这次一去吓我一跳。设备那么齐全,已经不能称它作单间咖啡屋了。过去薄薄的帘子底下常常会伸出一条女人的腿来,直截了当地说吧,住不起旅馆的人才会到那里去的。”据荣吉说,咖啡屋的摆设像火车硬座一样一间间排列着,每一个单元里都有两把小椅子和只能放两个茶杯的茶几,它们用薄板隔开,通往走廊的门上都挂着薄薄的帘子。在这样狭窄的空间里男女并排坐都转不了身,青年男女、有时甚至是少男少女,都来此互相接吻、爱抚、性交。可是,无论怎么说,这里对性交而言实在是太狭窄了。人们常会看到女人的腿从帘子里伸出来,听到里面的人不慎把茶几掀翻、茶杯掉地破碎的声音,和兴奋的男人压低嗓音的求欢声。荣吉说:“有钱人认为那种地方不像样,他们是不会去的。直截了当地说吧,只有像我这样的民工才去呢,父母没钱给我们付房租,只好住单身宿舍。只有我们才去,打工的女孩子也同样。一般总是女孩子想去,男孩子跟着,最后女孩子跑掉了事。恐怕女孩子不愿意在那种地方性交吧,摸倒是让摸的。过去,我自己也想干,所以不觉得,事后一寻思,实在太悲惨了。肮脏的帘子下伸出的女人的腿、隔壁传来的清楚的声音、男人求欢的话语、一米见方的空间——我们的辛酸,有私车的家伙怎能体会到,他们带着女友说上哪儿就上哪儿。直截了当地说,那种悲惨的感觉在我们初中毕业后整班整班地坐夜车到大城市就业时就体会到了。”荣吉拙笨地将红茶一饮而尽,回去了。他大概会把我们的性交告诉他同宿舍的朋友吧。黑上衣四只金钮扣中的一只掉到地板上,荣吉珍惜地拣起来,放进口袋里。
友田要次在大学戏剧系上学时成了某剧团的进修生,从大学退了学。当了进修生之后,他马上被选为主角,参加小剧场公演。
我第一次见到要次是在最初读剧本的那天。看到他的瞬间我就开始胡思乱想。我想象和他发生性行为的场面。要次并不是引人注目的美男子,他的脸型在舞台上特别有吸引力,眼大、鼻子大、嘴也大。穿牛仔裤、黑毛衣,总背着一只装剧本的肮脏的布包。在排练时,他的搭档——一位中年女演员喋喋不休地笑着说:“小要的胸上有大黑痣呢。”导演及比要次年龄大的演员都把他称作小要。导演无论对他说什么,他都一概回答“是”,寡言得很。排练中间休息时,他也从不多说一句话。
我打算在戏排完之前不和他说话。
导演对我说:“怎么样?小要不错吧?”那位中年女搭档说:“他挺喜欢你呢。”我觉得两个人的口气都像是煽情似的。导演的问话与其说是问要次作为演员怎么样,不如说是在指他作为青年男子怎么样。排戏休息吃饭的时候,女演员们一定要对要次说:“哎,小要,你应坐在这里。”硬让他坐在我身边。要次身边没有同龄人,所以总是很孤立的。一起演戏的净是些女演员,导演是男性,但已六十多岁了,没有人可以和他说话。
可是一旦说起台词来,他的声音十分洪亮,完全不畏惧两位前辈女演员。这倒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的作为处处令人感到他的挑战式的态度。我觉得他不是向女演员挑战,而是向使他愤怒的什么东西挑战。矮个子的中年女演员说:“小要干得漂亮,演第二幕时有他在墙边拥抱我的场面,我面对观众,他背对观众,他放在我背后的左手一直不停地抚摸我!”周围的人全笑了。高个子的女演员故意说:“剧本上写明了要这样的吧?”大家又是一阵哄笑。要次给大家送来茶水,默默地听着大家的谈笑,自己并不笑。我问:“你们这里是时兴男人端茶倒水吗?”女演员答道:“小要是进修生,还不是剧团正式成员呢。”排戏总是要一再重复某些场面的,对外来者而言,一点意思都没有。可是我为了见他,常常去排练场,其间没有与他说过一句话。
两位中年女演员与我是同龄人,我早就认识那位高个子的女演员。她个头那么大,说起话来却总是那样嗲声嗲气的,因此常为演不好戏而苦恼。可是,无论在舞台上还是舞台下,只要她用那种嗲声喊要次,我就会感到她声音的残酷,我自己好像变成了要次,内心感到屈辱。
由于是小剧场公演,演员只有要次和两位女演员,排练后的夜宵很简单,不过是到剧场附近的酒吧叫点酒菜喝啤酒而已。即便如此,加上道具员、女演员的朋友、其他剧团演员,也有二十来人。在酒吧里,要次就不像在团里端茶水那样给大家服务了,只是一个人在角落里喝闷酒。
我的熟人、那位高个子女演员几次对我说:“你的眼睛光盯着小要瞧,我都不高兴了,我一直在台上注意你呢。”
导演说:“友田君演得很不错。”这次他不叫他小要,而是罕见地称他为友田君了。有人把坐在角落里的要次叫到导演和女演员的身边:“小要到这边来,主角可不能跑掉啁!”要次端着玻璃杯坐在我的斜对面。过了一会儿,管道具的人先走了,导演也回去了,只剩下七八个人了。
要次向搭档的两位女演员打招呼说:“明天还有排练,我失陪了。”
一个女演员问:“下一出戏还有你的角色吗?”
“哎,演一个士兵,”要次回答。这只是一个横穿舞台、在一边站立的角色,友田要次又恢复了进修生的身份。
两位中年女演员和她们的朋友开始取笑要次,要次失去了脱身的机会,默默地喝酒。女演员们又提起我在排练时目光跟着要次紧迫不舍的事,笑个不停。
我站起身看着要次说:“友田君,咱俩到别处喝去好不好?”我这种厚脸皮的态度使女演员和她们的朋友感到意外,只好眼睁睁地望着我们走出门去。
胡同的一侧停放着清一色的轿车,像是出租车在等客人。我捉住友田要次的两只手腕,过后,我感到不太合适,便把我的手从腕子那儿滑下来,拉住他的手。
我对他说:“这下可把女演员们甩掉了。”这是我第一次开口和要次说话。
要次也用青年人对朋友讲话的口气说:“再到别处喝一杯吧。”在排练场上是听不到这种口气的。
转瞬之间他又变成了沉默寡言的人,甚至有些阴郁。天气已经很冷了,可是要次没有穿外衣,只穿一件薄薄的毛衣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穿一双白色的运动鞋,肩上背着一个放剧本的像云游僧背囊一样的肮脏布袋。他不像演员,倒像个学生,我一边走,一边像负有使命似的想着和这个男人发生性行为的事。
我的耳边还残留着长期观看排练时女演员和团里其他男人的嘈杂的声音,这些声音像是从口袋里向外倒出来一样。我奇妙地故作镇静,心里想,即使你们不发出那么嘈杂的声音,我也一定要达到我的目的。
要次虽然没有挣脱,但是一句话也不说。说是换个地方再喝一杯,也没有去,一个劲儿低头走路,郁闷得像个高考落榜生一样。
过了两三天,我又遇到了高个子女演员,这位熟人问我:“那天去吃牛排了吗?”我不想让她来劲儿,就说:“我对孩子们才喜欢吃的菜没有兴趣。”
郁闷的要次使我感到十分别扭,当我意识到手拉手走路已经是一种肉体关系时,我感到微微出汗的手掌也像性器官一样了,于是,我把手抽了出来。
在一家大的弹球店门前,要次说;“玩不玩弹球游戏?”我们站在店门口,里面传来了爆炸声般的音乐。
我表示讨厌这种游戏,但是我总也找不到带郁闷的要次去散心的酒吧。我不愿意和酒鬼呆在一起,只愿意和郁闷的要次像离群的动物一样在树丛里互相闻一闻身体的气味。荣吉所说的单间咖啡屋也许就是为我这样的人开设的,但把我比作动物还有些过奖,对这种表扬,连我自己都感到不知如何对付。
在深夜的大街上我捉住要次的手腕漫步。虽然说是找个地方再喝一杯,但他的经济能力只够请别人玩弹球,我在要次的郁闷当中嗅到了青年男子的屈辱和愤怒。那时,我感到自己好像找到猎物一样向那个男人的屈辱和愤怒扑去。我认为要次的郁闷并不是由于被女人邀请,不是由于自己没有经济实力转而邀请女人,也不是由于寡言。我恨不能把年轻男人莫名其妙的郁闷像内脏一样用自己的牙齿拽出来扯碎吃掉。这种心情与我必须有性行为的使命感(?)重叠在一起。我猜要次的屈辱与愤怒当中准有一种男人被他们所瞧不起的女人凌辱的无奈。正因为性交的肉体关系还没有发生,他才有这种感觉,而且还是一种深深的无奈。我吊着郁闷的要次的膀子走,在性行为之前、要次有什么表示之前,我不打算采取主动。对荣吉,在性交前,我用煎锅给他炸了带血的嫩牛排,从肉里渗出来、和油掺在一起的血看起来是透明的,像是溢出来似的。荣吉很喜欢吃我做的菜,我看着兴高采烈地吃着的荣吉想,我这种做法像是屠宰动物之前的催肥手法。可是要次的愤怒像天麸罗的面衣一样,是被什么裹住的。我等不及去掉他的“面衣”,由于必须和这位和我挽胳膊走路的陌生男子发生肉体关系,这种使命感使我不再猜想他到底有什么样的屈辱了。
路上遇到了卖烤章鱼的小贩,我买了一盘,先在摊前吃一会儿,剩下些边走边吃。郁闷的要次若即若离地走着。我把盘子推到他面前请他吃,也没什么反应。如果不是我,而是他同龄的女友或恋人,他一定会边走边吃的,如果不想吃的话,他也一定会说一句:“别这样,不成体统。”
我大声地对离我很远的要次喋喋不休地说:“嘿,这个摊上的章鱼好吃极了!虽然大家都笑话我,我一闻到烤章鱼的味道就忍不住要买。我太爱吃了!”这次郁闷的要次没有逃开。
“哎,等等我,别走那么快好不好,我的右脚针扎似的疼,天一冷,我准会犯神经疼的。”我挽上要次的胳膊,曳足而行。当然,说神经疼,一半是撒谎。我想暗示一下郁闷的要次即将和一位老人性交,这是我一贯的伎俩。
看见电话亭后,我急忙走进去,用眼角瞄着要次,一边从电话簿上查到几个供观光客用的饭店的号码,逐一打电话过去,都是客满。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最远、房价最贵的。我招手让出租车司机把想性交的我和要次送到旅馆,在旅馆,前台服务员让我先付费。郁闷的要次在电梯门前低着头,像被雨淋湿的动物一样站立着。我走过去,用挂钥匙的塑料棒敲了敲他的肩,走进了为性交准备的房间,把我们自己关在屋里。在电梯间里,我像看着恋人一样含情脉脉地注视着郁闷的要次,心里想:“什么屈辱呀、愤怒呀,见鬼去吧!你不是也想干才跟我来旅馆的吗?总之,陌生的男女,只有性交了。”要次不像在澡堂脱衣的荣吉,他一直沉默着,只在打开窗帘看夜景时,感叹地说了一句:“真漂亮啊!”我面前不再是牛仔裤、黑毛衣。穿着一条崭新内裤的男人站在我的面前。瞬间,洁白的内裤展示了这个青年男人日常生活的一个侧面。他内裤也不脱,飞也似的钻进洁白的被单,只露出一个头来。
“这么高级的地方,有生以来第一次来。”要次瞪着天花板,阴郁地说。和要次在路上走的时候,经过了许许多多专供离群动物歇息的树丛,我想,这些地方可以使这个男人变得放松。我和这个男人不是从咖啡屋门帘下把脚伸出去的情窦初开的少女少男了,可是要干的事和他们一样。郁闷的要次明显地讨厌“这么高级的地方”,我要扑灭要次的阴郁。我劝说自己,他的郁闷没什么了不起。
硕长的青年男人的身体压在我身上。又是一瞬之间,他身体的一部分滑入了我的身体。不知为何,从那个瞬间起,我觉得要次的肉体感觉十分敏锐。这倒不是因为他习惯与女性发生性行为,而是较为模糊的什么东西。大概是通过性交使自己的身体与他人的身体产生联系的一种感觉吧,我甚至觉得这是他的一种天赋。它还使我联想起寡言、阴郁的青年念台词时洪亮而有现实感的声音。想来要次是在施展舞台的演技。要次肉体的全部抵达我内部各个角落,虽然可以认为这是他演技的继续,但是,他绝不是在做戏。这是他的肉体天赋的表现能力。他不是习惯搞女人的人,对这一点他既不想掩饰,也不对女人有过分依赖。一个人的肉体会表达一个人的生活态度,我为此感动了许久。
后来,我熟识的女演员问我:“对小要,你干什么坏事啦?”
“没做坏事,好事嘛,倒做了一桩。”
和我同龄的女人们虽然忌讳问具体的性交细节,但是,对场所、对话、青年男子是否得到满足有着极大的兴趣。我对这些没有一样感兴趣。可是她们还是一个劲儿地问。
女演员继续追问:“好事是指什么?满意吗?”
“满意,都想和他殉情自杀了。”
“哎哟,怎么尽说些危险的事呢?我在想,你净勾引些男孩子,兴许你没有什么感觉了呢!”
“托您的福,还正常,那种事,平平常常就行了。没必要奢望什么,和友田那样的年轻人,不过是偶一为之的事。”
“那么,就是一种游戏啦?”
“游戏?人生就是游戏。”
“你还是那么讨厌!”
要次一言不发,用肉体回答他人的要求。通过他的肉体,我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要次和女人是平等的。他的肉体没有被他的年龄、立场所左右。可是,一旦肉体离开了,人就变样了。我甚至以为要次对我有敌意。要次本人对自己的感情也不甚了了,所以他才看上去那么不高兴。我对他的不快感到陶醉。白色运动鞋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床底下。
据说友田要次才二十二岁,那天,早晨六点左右,我醒来了,对自己身边睡着要次感到奇怪。要次闭着眼,又一次地把他的膝盖放到我的两腿之间,瞬间两人的肉体又结合在一起。我发生了错觉,感到他像是我的恋人。他肉体的动作和他的态度像是对一个他所十分熟悉的女人。从这些事当中,我感到作为男人,要次是平凡而耿直的。对此,我有些扫兴,过了一会儿,又平静了,就那么安详地躺着。
我一个人走出旅馆。曙光初照大地,光线是斜射过来的,上班的人流也斜着向我扑来,像沙子从天而降一样。只是,我还没有被这些吓得晕倒在路旁。
俊介好像很喜欢和我聊天,他一点也不能引起人的性欲,也没有青年男人所特有的精液的气味。单薄的身体、细细的腰身、幼稚的面容,令人感到他只是一名高中学生。可是,当年他已经二十四岁了。他是我一个熟人的侄子,那天,他受叔父委托到我这里来办一件事,我看见他的一瞬间也只考虑性交。如果他是身上沾满精液的青年,我就不会那么想了。
“你穿的衣服真好玩。”我的手从俊介上衣的后身抚摸起,一直滑到紧紧地裹着牛仔裤的臀部。上衣填充了羽绒,蓬蓬松松的,那是件年轻人进行野外运动时穿的红色羽绒服。
“上身暖和,下身冷吧。直腿的牛仔裤空气进不去,羽绒里边有很多空气,一定很暖和,是吧?”
“现在鸵鸟的绒很少了,都用珍珠鸡的绒了。不过,这件倒是鸵鸟绒。”俊介笑着说。
“我呀,上次坐电车的时候,跟前站着一个和你一样穿紧绷绷的牛仔裤的男孩子,我一直盯着他的下身,心想,命根子会怎样呢。”
俊介像小孩子一样哈哈大笑。
“下星期日,跟我约会怎么样?”我握住天真地笑着的俊吉的手问道。
“成啊。”俊介看着我,好像马上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
“那么,吻我一下作为保证吧。”
俊介笨拙地用一只胳膊搂住我的头部吻我,我只好把一只手放在俊介的胸部支撑住自己的身体。通过手掌,我感到俊介的心在突突地跳动,与其说是血液的奔流,不如说是精液的喷出。
“对你叔叔可要保密呀!”我把俊介当成了我的同谋。
约会那天,当我在车站检票处看见俊介的瞬间,我感到一阵颓丧。虽然我没有指望他穿三件套的西服,但是觉得至少应该穿得庄重些。可是,俊介的打扮和平时一样,不像和女人约会外出旅行的样子。他穿着牛仔裤、旧衬衫、运动服,背一只平日常背的牛皮挎包,个子高高的,怎么说连大学生都不像,顶多像个高中生。不仅外观像,就连态度也比实际年龄幼稚得多。可是,他把购票、预定旅馆、游览日程安排得好极了,一上火车就买来报纸、杂志、香烟、罐装啤酒、花生、巧克力等等。
风景如画的游览区最有名的旅馆是古色古香的西洋式建筑。俊介十分老练地向前台服务员打听缆车运行的时间和游览船的开船时间。他一进房间就试有没有热水。并且佩服地说:“不愧是老式建筑呀。”
“四点开船,现在还赶得上趟。”俊介说。
“明天再坐游览船吧!”说着,我挨近他的身边。朝西的窗户是百叶窗,午后强烈的阳光从百叶窗中透进来,屋子里很亮。我只想和高中生模样的小伙子性交,我只想知道性交会不会使我和这个男人有某种关系。
俊介脱光了,他用身体动作在说,要不要给你脱衣。俊介脱下来的牛仔裤、衬衣、裤子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沙发的靠背上,连袜子都整齐地放在一块儿。我脱下的衣物像是被抛洒似的散落在地板上。
“有了孩子怎么办?”
“我背在背上,带着奶瓶上大学去呗。”
我想通过性交、通过肉体了解对方与自己的肉体中的不是肉体的部分,所以我把自己的肉体像翻一只口袋一样全部呈露出来,希望陌生的男子的性器为我把自己的肉体这个皮囊整个儿地翻过来,我的性器就是这个皮囊的入口处。在口袋的一角与灰尘混在一起的是否存在有精神啦、恶意啦什么的呢?把这只口袋完全翻过来的话,看得见看不见呢?俊介把我的一条腿抬高了。他到底看见了什么?“可以吗?”俊介说。我说:“再继续呀。”请再进一步看吧。从我的肉体渗出的第三种水由于皮囊被翻了一个个儿,一准会很快干燥的。
少年一般的裸体男人身上映着从百叶窗透进来的一道道光线。就在刚才,我还紧紧地拥着这细长的身体,实际感到的黑暗已像雾一样飘去,再也找不见了。尽管如此,我也像刚洗过澡似的十分放松。在人群当中,只要稍稍碰一下陌生人的肩,我都会十分警觉,和陌生人视线碰到一起时,我都会垂下眼睛躲避。可是,与想性交的男性,我却会在一瞬间裸体和他抱在一起,连礼节性握手都胆怯的我,毫不在乎地与别人的性器结合在一起。我一边盯着带有一道道光的条纹站着的俊介后身,一边想,真令人不可思议。俊介不像要次,他没有令人沉闷的忧郁。
“这种时候干这个,真有些色情。”
“什么?色情?为什么?”
对俊介的话我感到不痛快,像嗓子被堵住一样。性交过后,我对他已经没有兴趣了,小小的白色生殖器像什么无机物一样存在在我的附近。在浴帘的那边,这个无机物似的东西正在沐浴着喷头淋下的热水。浴帘的这边,我坐在抽水马桶上。被水淋透了的陌生男人从浴帘的缝隙里露出脸来,他看见马桶上坐着个女人,大吃一惊,又把头缩回去了。
“行了,出来也没事的,你没看见过女人大便吧,看看也无妨。”我说。陌生男子不看女人,落汤鸡似的飞奔出浴室。便池的水中漂浮着不透明的液体块。这是少年一样的青年的精液。这个事实带有滑稽色彩。二十四岁的男人,拖家带口有孩子的也不少了。可俊介受了我的邀请,就像去远足似地来到这里。他恰到好处地了解怎么和女人打交道,毫不发怵地适当地爱抚女人,然后像孩子在游泳池玩过后一样愉快地冲澡。
“晚饭在外面吃吧?这里有一家饭馆河鱼料理很有名呢。”穿着细腿牛仔裤的少年高声地说。
打开百叶窗可以看见湖水的一部分。我想一个人呆在这里。
“在这种地方看见湖,真想和你双双殉情自杀呢!”我挑逗地说。到这里来当然不是为了远足。俊介奇怪地盯着我。他细长的身躯和细长的腿都被衣服遮着,白色的袜子外边穿着一双镂空的编织花纹皮鞋。他一张口就露出犬齿,他如果有女朋友,一定会欣赏那可爱的犬齿的。
“想和你一起就这样到某处去,消失掉算了……”
“去呀!到远方,去吧,XX小姐。”俊介第一次叫出了我的名字,他低着头,在思考着什么。俊介上了我的当。为此,我又对俊介发生了兴趣。这兴趣也许会持续到第二天。
“你母亲也开始戴老花镜了吧?”我为了看清菜单,从包里掏出老花眼镜,一边问俊介。提这问题与我过去对人说自己神经痛一样,大部分为的是捣鬼。
“我妈读书时戴眼镜。”
我把菜单拿远些,说:“你看,如果不戴眼镜的话,这么远就一点也看不见了。”
“从小就这样吗?”
“别开玩笑了,这是老花眼镜呀!”
俊介窘住了,看着戴眼镜的我。
“都四十岁啦,戴老花眼镜没有什么奇怪的。”
“XX小姐不像呀。”
“外表和实际不一样嘛。”我的眼睛骨碌碌地死盯着俊介的脸。
“你说四十,我也不信。”俊介生气似地说。
“可这是真的。”过了一会儿我又说:“我想到远方去消失掉。”
“你说的远方不会是外国吧,如果是日本的话,去远方也能生活下去,去外国就说不准了,因为我没出过国。XX小姐,咱们去吧,到远方去吧。”
“我可不是指去远足呀。”
“你不是说到远方去生活吗?我去工作,够咱们糊口了。”
“你?”
“今天,我决定和XX小姐到这里来的时候,就打算和XX小姐结婚的。”
“你还是个学生呢。”
“说是学生也毕业了,因为不想就业才在研究生院混日子,一结婚我就退学。”
这真是事出意外,俊介已经大学毕业了。他绝不是说谎。和看见俊介想性交时一样,现在我对纠缠他更感兴趣。
“租房间的你,知道一般人一个月的生活费是多少吗?我可讨厌贫穷呀。”
“租房又怎么啦?”
我一边在餐桌上握住俊介的手,一边瞄着一个穿白上衣系黑领带的年轻服务生。只凭他的站相,我就知道他还没有熟悉服务工作,他不同于其他服务员,像是打工的学生。我凝视着他,白上衣、黑裤子像是消失了,他好像低着头裸体站在那里。我想跟他搭讪,这就是说,我想跟他性交了。
俊介他那被禁闭的感觉已经摆脱了。曾像玩跳箱一样扑向女人、像做做机械体操似地弯臂伸腿呻吟着坠入温柔乡的俊介的肉体,现在已经裹上衣服在吃东西。他还起劲地说要去找工作什么的。男人和女人裸体相处的时间被封闭了,在现实时间的流动中飘到九霄云外。在时间的长河中显示不出这种变化。我听说,雄孔雀在交尾之前向雌孔雀张开美丽的翅膀求爱,就像男人给未婚妻送礼物一样。而且只有人类才唾弃性交所产生的东西。像少年一样没有性感的俊介的精液在便器中漂浮着,这是一度通过女人身体的东西。俊介没有亮出美丽的孔雀尾巴就进入了女人的身体。由此可以说,他封闭了性的味道来为女人服务。我反复地品尝了这个落差,从没有性的味道的俊介身上嗅到了他的肉体和他的性。为此我才有了性交的愿望。我像动物一样洋洋得意,因为我在表面上没有性味道的人身上辨认出了性的味道。
“不要担心呀,XX小姐。”俊介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似的。我一边听一边把自己想象成默默进食的动物,吃着一名叫做俊介的男青年送到洞穴来的食物。一瞬间,我感到心头掠过一丝从未体会到的类似幸福的感情。
“在那遥远的地方,你去工作的时候,白天我都干什么呀?”我想在那幻想中的幸福洞穴中陷得更深一些,并想把俊介也拉进去,且沉迷于片刻的快乐吧。
“你已经四十岁了,该过舒心日子了。”
“我还会像现在这样和别的小伙子约会的,准会那样做的。”
“这么说,我也不会死心的。我一定要和XX小姐结婚。我一旦下了决心,是不会放弃的。”在回家之前这样的对话反复了十多遍。我愤怒了,下决心让自己生气,一脚把俊介踢到西天去。
通过与俊介性交,发生肉体关系,我想成为动物的希望已清楚地表现出来了。在幸福的面前,即使在性交有忘我陶醉的时刻,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为此,我一向对那些吹嘘自己能给女人以陶醉感的性交老手不感兴趣。作为动物活着就得抛弃语言,扔掉肉体的关系。基于这种想法,俊介的性也像祭祀后的稻草狗一样被抛弃了。
我看着印在饭店火柴盒上的电话号码,一边打电话。为的是找到在湖畔饭店餐厅里打工的高个子少年服务生。他的名字是我从别的服务员那里打听出来的。
“那个高个儿的服务员是叫山本吗?”我问。“不,是海野。”别的服务员回答。我又拨通电话,那天的快乐又回到我身旁。
也许是出于好奇,海野磷一来找我了。
“你还记得一周前我和一位男孩子在你们这里用餐的事吗?”我问。“我也常被女人邀请呢。”他答。
“果然,你也被客人邀请过。”
“这种事相当多。不过,我总拒绝。饭店若是知道了,会解雇我的。”磷一说。
“你是打工的吗?”
“我不是打工的,还有一个月就转正了,我是从高中退学的,在这里不好好干不成呀。”
“那么,你为什么今天还来呢?说起来我还应该感谢你才是。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见你的。”
“见了我又怎么样?要我干什么呢?”
“磷一,我想和你睡觉。”
“说得真露骨呀!”磷一说完耷拉下脑袋,眼光也躲避着我。
磷一扫了一眼手表,然后叼起了纸烟。他的手指异常地长。我一直盯着他的手指,心想他就要用这细长的指头抚摸我了。香烟还没有抽到一半,他就把它按灭在烟灰缸里,接着又马上抽出一支新的,重重地在桌面上敲了敲。他那稍有棱角的纤长的手指在动。也许是衬衣的蓝颜色映的,他的脸色有些发青。
“像我这么一个人,在约女孩子时也不像你说得那么露骨呀。”磷一好容易露出笑脸。
“那么,你按言情小说里教的方法去约会她们吗?”
“女孩子嘛,喜欢那样呗。”
我感到和眼前的男青年性交的欲望——它不是性欲——在一点点消失。
“为什么选中了我?”男青年问,并把长腿向桌外伸开去。
为什么我的眼光要落到像打工少年般的服务员磷一身上呢?磷一与其他服务员一样穿的是制服,我为什么在穿着同样制服的男人堆里单单看中他呢?自己的眼光为什么会只瞧上一个人呢?为什么海野磷一那么醒目呢?反正,单凭我的眼里只有他,不就够说明问题了吗?为什么要我作出解释呢?他是不是期待我说他在穿制服的侍者中特别出众,特别美貌呢?“为什么喜欢?”“喜欢就是喜欢。”反复说这种话题有什么意思吗?
我的眼光落在荣吉、要次、磷一身上看上他们,就如同外出旅行时,不同的人关注不同的事物一样——有人专门注意开大花朵的植物、有人专门找快塌的房子、有人喜欢看垂死老人的面容。与其说我的眼光到处搜寻,不如说对象本身钻过放大镜横在我的面前。我只提出请荣吉吃牛排,他就跟定了我,也不问问我为什么请他吃牛排。吃完牛排我没有说想和他睡觉,他就像在澡堂里一样迅速脱光了。
“女人嘛,还是不要把这事说得那么露骨为好。”磷一说。
“当然,就连女人也是有性欲的嘛,可是……”他又补充了一句。
“性欲?”我像呕吐一般无意识地嘟囔着。
“女人也有性欲呀!”
“当然,那是啊,只是,我对你可没有性欲。”
“你不是说要和我睡觉吗?”
“睡觉和性欲风马牛不相及呀。”
“你到底多大啦?年轻的女子没有你这样说话的。男人也需要自尊心呢。”磷一开始冲我笑了。
“我现在很有性欲,但是已经不想和你睡觉了。”我微笑着站起身来。
从咖啡厅走出来,外面的观光胜地挤满了人。小孩子多得不得了,可能今天是个假日,正如天气一暖和藏在洞穴里的虫子都会爬出来一样。我尽量躲着幼小的孩子走。我寻思为什么和俊介吃饭时,没有注意在我们身边转来转去的服务员,却把视线落在远处的磷一身上呢?当时,磷一托着一只银盘,在我眼里,他像是裸体站着似的。每当我回忆起友田要次,他也是赤身裸体拿着啤酒杯的样子。荣吉、俊介也如此。
孩子们到处跑着,身后扬起一阵沙土。遥望游乐园的天空,可以看到大观览车。它是在慢慢转动吗?从远处看像是静止的。我边走边喝纸杯里的七喜饮料。男人们会怎样看我呢?我既没穿工作服,也不是一个母亲或妻子的打扮……天空像彩照里常有的那样湛蓝、一望无垠。我为寻找性交对象进了游乐园,如有可以性交的对象,我想就地与他性交。凡是接受我的目光的男子,不是当时就想与我性交吗?磷一来的时候,肯定也有这种打算的。可是,就在发生肉体关系之前,我失去了机会。当我说“想和你性交”时,羞耻心使我放过了磷一。
我一直坐在游乐园中央喷水池旁的长椅上。鸳鸯从我眼前的水面上游过,幼小的孩子往池子里投喂食物。孩子旁边都有大人守护着。孩子大声叫喊时,大人也像孩子一样发出欢呼声。水鸟静静地消逝在远方。我忽发奇想,如果人类不能繁衍后代,寿命短些不更好吗?我深怕周围的人识破我的想法,感到一阵恐怖。于是,我便蹲到长椅下躲开人们的视线。
被苇席子围住的茶馆在出售魔芋食品。
“这里营业到几点啊?”我问一位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他给我送来了啤酒。一瞬间那男孩直视着我说:“到五点。”目光中含着微笑。我想我又在重复老一套了。眼前的这个场面仿佛以往见过,而且,我曾一度置身于其中。也许他只是身材高大,实际年龄只不过十四五岁吧。尽管如此,在他瞬间盯着我时,那目光里闪动着男人的丰采。
男孩子边往里走,边大声单纯地叫道;“咱们店五点关门是吧?有客人问呢……”他说着消失了,从里边传出来两三个男人不爽快的笑声。
我打算五点之前一直在外边的长椅上等他出来。那男孩一定会从茶馆出来,总不会死在茶馆里吧?
和煦的暖风夹带着沙子迎面扑来,我在风中站着,这令我联想起从前同样的情境——在干燥的寒风里、在人群中,自己不是等过十七岁的元藤泉吗?我还会按同样的方法等茶馆里的那个男孩子出来,和他性交。游乐园门外出租车排着队在等客人。我会像诱拐犯一样把小青年推进出租车带到某处去。从这里到出租车的停车场不过百米左右。距离这么短,只消说上几句可以引起他兴趣的话,就可以走到停车场。这其间,我当然可以握住他的手,或捉住他的手臂。性交之前的过程越短越好。磷一要求的不是性交而是私奔和偷情。十七岁的元藤泉坐出租车到我家,性交一完就赶紧跑掉。永远地消失了。他的脸上是一副永远搞不懂的样子,他生气地撇着嘴,像无论谁拷问他都不会说似的。我想他也是不会说的。泉一向不做鬼鬼祟祟的事,难道他这回不是犯了点小错误,成了我的温柔的同谋了吗?泉没有问我为什么选中了他,背着盛满教科书的大书包就跟上我走了。当他脱下学生的黑制服时,从胸袋里滑落出放英语卡片的塑料夹。最后他连我的姓名都没有问。性交瞬间完结,但我感到了我和元藤泉的肉体关系。泉的性器像物体一样滑入,又像物体那样抽出。泉没有意识到他的性器可以刺激女人使她快乐,为了使自己和女人一道快乐,必须像葱和鸡肉一样交错地插入才成。泉的肉体的一部分没有和我十分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满足于那种关系。
像梅雨那样没完没了的性交不仅消耗热能,而且影响两者的关系。性的快乐、高潮的深度广度总有一定限量,但纵欲者本人是不想了解的。想依靠肉体来毁灭自己,那么,当你想勉强爬出来的时候,肉体会成为复仇的帮手。在享乐中把握自己,最终自己成为独裁者的时候,性交的对象只不过是一件物体罢了。与物体的肉体关系会令人幻灭——在快乐的终极横卧着的两个人像被抛上海岸的两条腐烂的鱼,丧失气力、没有活力、喘着气,像被榨干的生物。就这样,享乐主义者们还想从自己身上榨取体液。我可不是这样的享乐主义者。
游乐园里人少了起来,卖魔芋的茶馆还没有关门。我看见那个男孩子在店中走来走去。他穿着厨师的白围裙,正在那里清扫,可能为关门做准备。五点时他真的会出来吗?会不会和磷一一样拒绝我,还是会和元藤泉一样厚着脸皮跟着我?
在长椅的另一端,坐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他一个人抽着香烟眺望着水池,穿一条洗得发白的裤子和一件草绿色的薄薄的布上衣,正是假日出游的轻快装扮。一般到游乐园来的人都是带孩子或与家眷一起来的,偶尔也有一对情侣。很少看见孤男寡女。穿草绿外衣的男人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小职员,他看上去是累了,坐在长椅上抽支烟。他的平凡引起了我的兴趣。
“游乐园五点半关门吗?”我问那面对着我的男人。
“今天是节假日,要到六点呢。你看,它还在动呢。”男人扭过头去看大观览车。
“噢,可是现在要去坐观览车恐怕不让上了。”
“没关系的,只要有一个客人,它都会运转的。”
不知何时,茶馆外戳着的苇席子被撤走了。一位中年男子正在关里面的玻璃门。那个戴白围裙的男孩子不见了。他想必马上要出来了。可能他没有料到自己会受女人的青睐吧。茶馆里其他男人也不会想到这一点。在异性的眼里,就连幼儿也分招人喜爱和不招人注意的两种人。某些女人常常因吸引男人注意而不被同性理解,她们会说:“瞧她那德行,凭什么她能强烈地吸引男性的视线呢?”男人也同样。对同性来说,这一点永远是个谜。
我对坐在同一张长椅上的草绿上衣的男人说:“已经五点了吧?”
“什么?大概是吧。”他慌忙看了看手表说。
我面向茶馆对身后的男人说:“不去坐观览车吗?”
“什么?”那个男人回头看看我。
“坐那个东西,再去什么地方,好不好?”我说。
“坐那个……大观览车?”他边说边站起来。
“哎,那个东西,再去远处的什么地方……”
那个男人已经无视了我的存在,离开了我。他又返回来,从上方俯视着我。
“坐上它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了,游乐园里还满是人呢。然后,我们去远方,就我们两个……”我抬起头看着他说。
男人背过脸去,像是阳光晃了眼。一瞬间他像个不知如何作答的孩子,低头看着地面。
此时,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径直向我们的长椅跑来。
“咱们俩一起走走。”我说。
“你到底……打算干什么?在这儿,干什么呢?”男人说。
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边叫爸爸边从远处跑来。
“咱们俩一起出去玩玩呗。”
“你有没有搞错呀?这里是孩子玩的地方。”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带孩子的家长路过这里,听到男人的叫喊都站住了。于是那人便一声比一声高。
“不正经,在这种地方勾引男人,你疯啦!”人们站得远远的,看着我和这个男人。
“爸爸!”小男孩扑向高声叫骂的男人。男人蹲下去,抱起了那个孩子,又立刻放下,把孩子藏在他的身后,让他离我越远越好。
“这里是孩子玩的地方,别说不三不四的话。现在我去叫警察都不过分。”
男人用手护着身后的孩子,像哼哈二将一样岔腿站着,像与流氓抗争的母亲一样叫骂着。人越聚越多,形成了人墙。
“爸爸,走吧,妈妈叫咱们呢。”孩子从他的身后拉他的手。
我把手放在长椅上蹲下来,像是忍着剧烈的腹痛似的。透过众人的腿,我偷偷地观察着茶馆。几位家长带着孩子,前后交错地站成一排,从上方俯视着我。从人墙中传来各种声音。“怎么啦?”“什么?是啥呀?”面对孩子的发问,年轻的父亲反复地说:“没什么,没什么,不要紧,不要紧。”拉着孩子的手就走了。人墙也散去了。
我模糊地记起我曾对那男人说:“不一起玩玩吗?”这句话被理解为勾引男人。正如一个人被骗走钱,在醒悟的时候,会有一种奇怪的佩服感:“噢,原来他是这个企图呀。”我现在的心情也一样。对那个年轻的父亲和孩子来说,什么是“不要紧”呢?我说的“玩”指的是性交呀,我并没有打算勾引男人呀。既然如此,究竟什么是“不要紧”呢?
茶馆已经停止营业,可是没有人从里面出来。它的内侧是高高的石墙。即使有人从后门出来,也应绕道从前门离开。我在茶馆的前门守望着,不会看岔的。一个中年男人绕道走后门进了茶馆。我光看见人进去,不见人出来。游乐园的大喇叭开始广播:“现在时间已接近六点,游乐园就要关门了。”茶馆正面玻璃门的内侧有茶色的窗帘,门外放着廉价的长桌子和蒙着塑料膜的小椅子,这些桌椅都被打扫过了。茶馆外苇席撤走、桌椅归拢后,茶馆像是被剥光似地戳在那里。玻璃门里的人大概正在准备魔芋食品吧。仍然没有人出现。这是一家小小的、价格便宜的茶馆。店堂外三面围起苇席,让客人在里面喝茶、吃些小吃。
“那茶馆里该有五六个人。”我不止一次地想。跑堂的两个,其中有一个是那小伙子。里面还应该有两三人,而且后来又进去一个人。后来进去的那个人穿着灰色的衣服,游乐园的花匠通常穿这种制服。园内残留的游客正涌向公园的出口。我仍然坐在面对茶馆正门的长椅上,一动不动地守望着。我的位置距离茶馆不到十米,我相信自己不会看错。
又有两个穿灰衣服的男人进了茶馆。这次是从前门进去的,灰色的衣服像是游乐园的工作服。
灰衣服一边走近我,一边说:“快关门了。”周围已经没有人了,我站起来假装向大门走去。灰衣服走后,我又回到长椅上坐下。刚才赶我走的灰衣服也进了茶馆。过了一会儿,又有四五个灰衣服进去了。谁也没有瞧我一眼。可是,现在还没有一个人出来。茶馆的后身是高高的石墙,石墙的上方是黑压压的茂密的树林。
在那个带孩子的男人叫骂时,我的眼光穿过人们的腿一直盯着茶馆的动向,但是,我没有看见那位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出来。现在我可是已经快忘掉那个小伙子了。我眼里只有那茶馆的形象——用木板做屋顶的造价低廉的小屋。我感到那小屋一点点膨胀起来。灰衣服一个个地进去,每进去一个就膨胀一些。又有两、三个人绕后门进去了。天色将晚,周围已是一片薄暮。穿灰衣服的人在对面拽金属的垃圾桶,灰衣服果然是这里的制服。这两个收垃圾的灰衣服准看见我了,但是,并没有命令我出去。
我记不清那个茶馆进去多少人了,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店里没有光亮。我依然背对池子坐在长椅上守望着那家茶馆。我已经不在乎那个小伙子了。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茶馆的建筑物上。茶馆的小木屋因有许多男人进去而膨胀。我不关心男人们在里面干些什么。我只为那么小的屋子能容纳那么多人而感到奇怪。又有一群人进去了,难以分辨他们是否穿着灰衣服。谁都没有注意到我。这群人大约有十来个。从游乐园深处的大观览车那里也涌来一群人,黑压压的,过不久也被那茶馆的门吸进去了。是不是茶馆的后门有隧道相通呢,好像也不是,我怎么也解不开这个谜。园内各处都亮起了防止犯罪的红灯,仔细一看,我坐的长椅旁也有这样的红灯,我正处在光环的中央,周围的人看我应该是很清楚的。茶馆仍处于黑暗之中,它还在不断膨胀。对面的人一定会看见我坐在长椅上吧。但是,没有人过来命令我离开这里。
富冈多惠子(1935— ) 小说家、诗人。生于大阪。青年时期富于诗才,就读于大阪女子大学,毕业后曾任英语教师,后移居东京,一九七○年曾到苏联、美国旅行。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发表小说,曾获室生犀星奖等多项文学奖,主要作品有《物语的明天》、《女友们》等。《稻草狗》发表于一九八○年九月,小说中体现了作者对性的问题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