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密莉雅
這會兒我又一次站在這幅鑲着簡單畫框的小畫前面。明天一早我就要動身回家乡去,
因此我久久地、出神地望着這幅小畫,好象它能夠對我說些吉祥的臨別贈言似的。
這幅畫我還從來沒在展覽會上展出過。別說展出,就是每逢有親屬從家乡來看我,
我都盡量把它藏得遠遠的。其實,它也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可也遠不是一幅藝術
精品。這幅畫很樸素,樸素得就象上面畫的那片大地。
這幅畫的遠景是暗淡的秋天的天際。在遙遠的群山上方,秋風催趕着片片疾馳的行
雲。近景是一片赤褐色的長滿艾蒿的草原。道路黑黝黝的,剛剛下過雨之後還沒有曬幹。
路旁是已經幹枯的、被踩斷的密密叢叢的芨芨草。順着被衝洗過的車轍,有兩個人的腳
印伸嚮前去。越遠,路上的腳印就顯得越淺,至於那兩個旅伴:看樣子衹要再走一步,
就會跨到畫框外面去了。其中的一位……不過,我這話有點扯遠了。
這是我少年時代的事。那是戰爭的第三個年頭。我們的父兄在遙遠的前方,在庫爾
斯剋和奧勒爾附近苦戰;我們——當時都還是一些十四、五歲的少年——在集體農莊裏
勞動。天天幹不完的重活兒,本來都是成年人幹的,如今壓在我們還沒有長結實的兩肩
上。我們在收割的時候又偏偏碰上特別酷熱的天氣,幾個星期不回傢,日日夜夜在田野
裏、打𠔌場上,或者在往車站運糧的路上。
在一個酷熱的日子,鐮刀都好象因為收割磨得發燙了,我從車站坐空車回來的路上,
决定順便回傢去看看。
靠近河灘,街道盡頭處的小丘上,有兩座圍着堅固的土墻的院落。宅院周圍有一排
高高的白楊樹。這就是我們兩傢。很久以來,我們兩傢就毗鄰而居。我是大房的孩子。
我有兩個哥哥,他們還沒結婚,都上前綫去了,已經很久沒有他們的音信了。
我父親是個老木匠,天一亮就起身做祈禱,然後到工場木工間去。直到很晚纔回傢。
傢裏就剩下母親和一個妹妹。
旁邊的院子裏,或者照村裏叫法,小房裏,住着我們的近親。不是我們的曾祖,便
是我們的高祖,曾經是親弟兄;而我稱他們近親,就是因為我們是一傢人。早從遊牧時
代,從我們的祖先一塊兒安紮帳篷、一塊兒牧放牛羊的時候起,我們就興親族住在一起。
這種傳統還被我們保持下來。在村裏實行集體化的時候,我們父親一輩就挨在一塊兒安
了傢。而且也不衹是我們,貫穿全村的一直通嚮河灘的整條阿拉爾街,都是我們同族人,
我們都是一個族係的。
實行集體化後不久,小房的傢主就去世了。留下了妻子和兩個歲數很小的兒子。當
時村裏還奉行着世代相傳的族法,依照族法的老傳統,不能讓攜兒帶女的寡婦嫁出族外,
於是族人便讓我的父親娶了她。他這樣做,也是他對於祖先在天之靈應盡的本分,因為
他是死者最近的親屬。
於是我們就有了第二個傢。小房表面上傢業獨立:有自己的宅院,自己的牲畜,但
實際上我們是一塊兒過日子。
小房的兩個兒子也參了軍。老大薩特剋是剛結婚不久就走的。我們還能收到他們的
來信,當然,要隔很久才能收到一封。
小房裏剩下婆婆——我喚她嬸娘——和兒媳,即薩特剋的妻子。她們倆從早到晚在
農莊裏幹活。我的嬸娘是一個善良、溫順、老實的女人,論幹活兒從不落在年輕人後面,
不論是挖溝,澆水,樣樣都行。命運象是褒奬她的勤勞,又賜給她一個能幹的媳婦。查
密莉雅和婆婆一模一樣,肯操勞,心靈手巧,就是性格有點不同。
我很喜歡查密莉雅。她也很愛我。我們很合得來,可是我們不敢彼此稱呼名字。我
們要不是一傢人,我一定叫她查密莉雅。可她是我哥哥的妻子,我得叫她嫂子。她喚我
小兄弟,儘管我並不小,我們在年齡上的差別根本不大。但這是村裏的習慣:嫂子得把
丈夫的弟弟喚做小叔或小兄弟。
兩房的傢務都由我母親經管。我的小妹幫她一些忙,她還是一個小辮子上纏着頭繩
的傻小妞兒。我永遠也忘不了在那些睏難的日子裏,她那樣勤勞地幹活。是她把兩傢的
小羊和小牛趕到園外去牧放,是她擡來幹牛糞和幹柴,讓傢裏總有東西燒,是她,是我
這個翹鼻子小妹妹,為了不讓媽媽挂念沓無音信的兒子,總想盡辦法給媽媽解悶消愁。
我們這一大傢人和睦相處,豐衣足食,全是母親的功勞。她是我們兩傢的全權主婦
和管傢人。她很年輕的時候就進了我們的遊牧祖先的傢門,她一直是虔敬地遵循着祖先
的遺訓,公正無私地掌管兩傢傢務。村裏公認她是最值得尊敬的一位心地好、見識廣的
賢主婦。傢裏一切都歸她掌管。至於父親,說實話,村裏人不承認他是一傢之主。不止
一次聽到有人在要辦一點什麽事的時候這樣說:“唉,你頂好不要去找大師父,——我
們此地對手藝人這樣尊稱——他就曉得那把斧頭是他自己的。他們傢裏大娘纔是一傢之
主,你去找她,保準沒錯地……”
應當說,別看我小小年紀,倒還常常參預一些傢務事。所以能夠這樣,是因為哥哥
們都打仗去了。人們把我稱做兩傢的男子漢、護傢的和養傢的,這多半最開玩笑,有時
卻也是正經的。我以此感到驕傲,一種責任感就常常挂在心上。並且,媽媽對我敢於獨
當一面也采取鼓勵態度。她盼望我成為一個善經營、能辦事的機伶人,不要象父親那樣,
一天到晚一聲不響地刨木頭,鋸木頭……
我從車站回來,在宅旁柳蔭下停住車子,鬆了套繩,當我嚮門口走去時,看到我們
的生産隊長奧洛茲馬特在院子裏。他騎在馬上,象往常一樣,一條拐杖係在馬鞍上。媽
媽站在他旁邊。他們正爭論着一件事。我走近些,聽見母親的聲音:
“不行!別胡闹。哪兒見過女人趕車運糧食?你做做好事,讓我的兒媳婦清靜點吧!
她原來幹什麽,還讓她幹什麽吧!就這樣已經搞得我暈頭轉嚮了,你倒來營管兩個傢看!
幸虧還有個小丫頭幫我一把……已經有一個星期我連腰都直不起來,腰簡直要斷了,就
象馱着塊千斤石,這不,玉米又幹壞了,等着澆水呢!”她越說越上火,一面不時地把
頭巾的角往衣領裏面塞。她生氣的時候,常做這種動作。
“您這個人可真是的!”奧洛茲馬特在馬上晃了一下,失望地說,“我要是有腿,
而不是這條拐杖,我會來求您?最好還是象過去一樣,我自己來幹,把糧食袋往車上一
摔,趕馬就走!……這不是女人幹的活兒,我曉得,可你到哪裏找男人去?……所以纔
决意請女將出馬。您不準兒媳婦趕車,可上級對我們把難聽話都說盡了:戰士們需要糧
食,我們卻完不成計劃。這樣下去怎麽行呢?”
我拖着長鞭朝他們走去,隊長看見了我,高興起來,顯然他是想出了什麽新點子。
“好啦,您要是擔心媳婦的安全,瞧,有她的小叔子保駕,”他高興地指着我說,
“他决不會讓誰靠近她。可以不必猶豫啦!咱們的謝依特是好漢子。衹有這些小夥子,
咱們這些養傢的,纔真解决問題……
媽媽不讓隊長把話說完:
“唉呀,瞧你象個什麽樣子,簡直成了流浪漢!”她數落起來。“瞧你那頭髮,毛
蓬蓬的,……你爸爸也真是好樣的,給兒子剃剃頭都騰不出工夫……”
“就這樣好啦,今天就讓兒子和老人傢親熱親熱,剃剃頭,”奧洛茲馬特機伶地接
過母親的話頭說,“謝依特,今天你就留在傢裏,把馬喂一喂,明天一早我就派給查密
莉雅一輛車,你們一塊兒趕車。要給我記住,你可得負責她的安全。您就別擔心啦,
主娘,謝依特决不讓她受欺侮。既是這樣的話,我還再派丹尼亞爾同他們一塊兒。您是
知道他的,是個很老實的後生,……就是剛從前方回來的那一個。就這樣吧,三個人一
塊兒往車站運糧食,誰還敢動一動您的兒媳婦?對吧,謝依特?你覺得怎麽樣,我們想
讓查密莉雅趕車,可你媽媽不同意,你要勸勸她!”
隊長的誇奬,以及他竟用對待成年人的態度同我商量問題,使我心裏美滋滋的。另
外我立時想象着,能和查密莉雅一塊地趕車去車站該有多好。我於是擺出一到老成的樣
子,對媽媽說:
“保證設事兒,怎麽,會有狼來把她吃掉還是怎的?”
我並且擺出老把式的神氣,煞有介事地從牙縫裏哧了一聲,大模大樣地晃着肩膀,
拖了鞭子就走。
“唉呀,你可真行!”媽媽做出驚喜的樣子,但是她馬上氣憤地呵斥道,“糧吃不
吃她,你怎麽知道?就出了你這塊聰明材料!”
“他不知道,誰知道?他是你們兩傢的男子漢,很能幹,有兩下子!”奧洛茲馬特
拼命講我的好話,他一面擔心地望着媽媽,怕她又固執下去。
可是媽媽沒有反駁他,衹不過不知為什麽立時重重地嘆了口氣,緩和了語氣說:
“這可算什麽男子漢,還是孩子哩,可就這樣也得白天黑夜地埋頭幹活,……我們
那些叫人愛不夠的男子漢天知道在哪裏!傢傢空蕩蕩的,就好比營地上拔掉了帳篷……”
我已經走遠了,沒有聽完母親的話。我一路用鞭子打着屋角,打得灰塵飛揚,我甚
至沒有理睬正在院子裏用手拍製牛糞塊的小妹歡迎的笑臉,神氣活現地走進了井棚。我
在裏面蹲下來,不慌不忙地從桶裏倒水洗淨了手。然後走進房裏,喝了一碗酸牛奶,再
倒一碗端到窗臺上,把面包掰碎泡了吃。
媽媽和奧洛茲馬特還留在院子裏。衹不過他們已經不再爭論了,而是平心靜氣地低
聲談着。他們準是在談我的哥哥們。媽媽不時用衣袖擦擦紅腫的眼睛,深沉地點着頭,
表示對正在安慰她的奧洛茲馬特的回答,一面用模糊的淚眼望着緑樹蔥蔥的遠方,象是
希望看到自己遠方的兒子。
媽媽一傷心起來,就什麽都不講了,看樣子,她答應了隊長的要求。他達到了日的,
很是得意,抽了一下坐騎,馬匹跑着輕快的碎步出了院子。
不論是媽媽,不論是我,自然都絲毫沒有想到,這一切將會有什麽樣的結局。
我一點都沒有擔心查密莉雅能不能駕馭得了雙套的馬車。她對馬是摸得透的,因為
查密莉雅是巴開爾山莊一位牧馬人的姑娘。我傢的薩特剋也是牧馬人。似乎有一次春天
賽馬時,他竟趕不上查密莉雅。是不是真的,誰也不管它,可是大傢都在說:賽馬之後,
惱羞成怒的薩特剋就把她搶來了。還有一些人卻偏說,他們是戀愛結婚的。不管怎麽說
吧,他們共同生活總共衹有四個月。後來戰爭開始,薩特剋便應召參軍了。
不曉得該怎麽理解,也許由於查密莉雅從小就和爸爸一起趕馬群,——他身邊就她
一個,又當女兒,又當兒子,——於是她的性格中就出現了一些男子氣概,有點躁烈,
有時甚至很粗獷。查密莉雅幹起活來一陣風,有男人氣魄。和鄰居婦女能處得來,可要
是有人沒來由惹惱了她,她駡起你來可不讓人,還有幾次有人被她揪住了頭髮。鄰里不
止一次前來告狀;
“你們這算什麽樣的兒媳婦?進門纔沒幾天,一張嘴就這麽厲害!一點不給人面子。”
“她就這樣纔好哩!”媽媽回敬說,“我傢媳婦有話就愛當面講。這比藏而不露背
地咬人強。您傢媳婦倒會裝溫和模樣兒,可這種溫和媳婦,好比臭雞蛋:表面幹淨光滑,
骨子裏其臭難聞。”
爸爸和嬸娘對待查密莉雅從來不象別的公婆那樣厲聲厲色,挑鼻子挑眼兒。他們對
她很和善,心疼她,就衹希望她一點——希望她對真主虔誠,對丈夫忠實。
我理解他們的心情。他們把四個兒子送進了軍隊之後,便把兩房唯一的媳婦查密莉
雅當做莫大的安慰,因此對她百般憐惜。我卻不理解我的媽媽是怎麽回事兒。她可不是
隨便就喜歡誰的。我媽媽對人對事要求十分嚴格。她過日子有自己一套規矩,從來不肯
改變。每年春天一到,她要把我傢遊牧用的帳幕投到院子裏,用杜鬆枝熏一熏,這帳幕
還是我父親年輕時製備的。她教導我們絶對熱愛勞動,尊敬長者。她要求家庭中每個成
員無條件服從。
查密莉雅自從到我傢來,就不象個做媳婦的應有的樣兒。不錯,她尊敬長輩,聽他
們的話,但是在他們面前從來不肯低頭彎腰,她可也不象別的年輕媳婦那樣躲到一旁嘁
嘁喳喳。總是想什麽就直截了當地說什麽,也不怕說出自己的不同見解。媽媽常常支持
她,愛聽聽她的意見,但是决定權往往仍歸自己。我感到,似乎媽媽從查密莉雅的心直
口快、大公無私中看出她是一個和自己一樣的人,並且暗下打算,有朝一日把她放到自
己的位子上,使她成為一個同樣有威望的傢主娘,同樣的當傢人,傢業的繼承者。
“要感謝真主,我的孩子,”媽媽常教導查密莉雅說,“你是嫁到一傢殷實、有福
的人傢來了。這是你的福氣。做女人的幸福,就是生幾個孩子,傢裏夠吃夠用。我們老
一輩掙得的傢業,謝天謝地,都得給你留下,我們帶不進墳墓。不過,衹有那愛惜聲名、
有良心的人,享福纔享得長久。這話你得記牢,要經常檢點自己!……”
但是查密莉雅有的地方使兩個婆婆感到不以為然;她快活起來太過於外露了,就象
個小孩子一樣。有時候,好象無緣無故就笑起來,而且笑得那麽響,那麽快活。每當收
工回來,不是走,卻是一路跳過溝渠,跑進院子。而且常常毫無來由地一會兒抱住這個
婆婆親親,一會兒抱住那個婆婆親親。
查密莉雅還喜歡唱歌,她總在哼着一點什麽,長輩面前也不回避。這一切自然和村
裏傳統的媳婦持身之道很不相符,但是,兩位婆婆用以自慰的是:查密莉難會慢慢收住
的,本來麽,年輕時候說起來都是這樣的。可對我來說,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查密莉雅
再好了。我們在一塊兒非常快活,我們可以毫無緣由地哈哈大笑,可以在院子裏互相追
着玩兒。
查密莉雅長得很美。身材勻稱、苗條,頭髮又密又長,編成兩條粗粗的、沉甸甸的
長辮子。她很會結她的白頭巾,讓它稍稍偏些垂到額頭上,這對她十分配稱,把她那端
正的臉上的黧色皮膚襯托得很美。查密莉雅笑的時候,她那黑中透藍的一雙杏眼,閃耀
着青春的活力,她要一下子唱起酸溜溜的山村小調,她那美麗的眼睛裏就現出一種熱情
奔放的光彩。
我時常發現,男子漢們,特別是返鄉的戰士們,愛用眼睛盯她。查密莉雅自己也愛
玩愛鬧,可是她對那些放肆的傢夥確也不給好顔色。儘管這樣,我還是常常很惱火。我
愛她而嫉妒別人,就象弟弟愛大姐因而嫉妒別人一樣,我要是發現年輕人圍在查密莉雅
身旁,就要盡量想法子幹擾他們。我擺出氣鼓鼓的架子,根恨地望着他們,象要用自己
的神情告訴他們:“你們別太得意了。她是我哥哥的妻子,別以為沒有人保護她!”
在這種時候,我常常裝出隨便的樣子,不管是不是地方,插過去談話,企圖嘲笑追
逐她的人,而當這種辦法毫不見效時,我就失去自製,氣鼓鼓地,哼鼻子瞪眼睛。
小夥子們就噗哧大笑;
“唉呀,你瞧他的樣子!看樣子她是他的嫂子,真有意思,我們還不知道的”
我極力撐持着,可是我感到耳朵在發燒,偏是叫我出醜,並且惱得我眼裏進出淚水。
而查密莉雅,我的好嫂子是瞭解我的。她勉強忍住就要進發出來的笑聲,一本正經地說:
“你們以為嫂子是可以隨便在大路上撿到的?”他對男子漢們抖直身子說,“你傢
嫂子也許是撿來的,我傢可不是!快走開,我傢小叔兒,哼,就要你們好看!”查賽熱
雅在他們面前擺了個威武姿勢——傲然昂起頭來,挑戰似地挺一挺肩膀,一面不出聲地
笑着,拉了我一同走開。
我看出這種笑裏有氣憤有高興。可能她當時想:“你呀,真是傻孩子!衹要我想隨
便鬍來,誰還能攔得住我?全家一齊來看着我,也看不住我!”在這種情形下,我總是
門聲不響,覺得有點對不起她。確實,我因為愛查密莉雅而嫉妒,我崇拜她;因為她是
我的嫂子,因為她的美,她那灑脫的、自由自在的性格而感到驕傲。我和她是最知心的
朋友,有什麽事從不彼此隱瞞。
那時候村裏男人很少。有的年輕人就抓住這一時機對婦女十分放肆、十分輕視,說
什麽,“同她們沒什麽磨蹭的,把手一招,不管哪個都會跑過來。”
有一天在割草的時候,我們一個遠房族人奧斯芒走來糾纏查密莉雅。他原也認為沒
有一個女人禁得住他的引誘。查密莉雅卻毫不客氣地推開他的手,從草垛腳下站起來,
——她本來在草垛涼蔭裏休息的。
“別動手動腳的!”她痛苦地說,把身於扭過去,“雖然把你們看成個人樣兒,可
是有的人卻象畜牧一樣!”
奧斯芒躺到草垛腳下,輕衊地撇一撇舔濕的嘴唇:
“吊在高竿上的肉,解不了貓的饞,……有什麽好裝的呀,也許是願意守一輩子了,
鼻子還翹得老高哩。”
查密莉雅猛地轉過身來。
“也許,就願意守一輩子!我們就碰上這種命麽,你混蛋就開心好啦。我要一百年
獨身,可對象你這號兒的,連口唾沫都懶得吐——討厭。我看,要不是戰爭,誰又輪到
同你講話!”
“我說的就是這話!戰爭,沒有了男人的管教,你纔要怎的就怎的。”奧斯芒得意
地笑道,“哼,你要是我的老婆,保你不唱這個調調兒。”
查密莉雅本想嚮他撲過去,還想說點什麽,但是什麽也沒說,覺得不值得同他糾纏。
她朝他久久地、恨恨地望了一眼。然後厭惡地啐口唾沫,從地上擡起草杈,走了開去。
我站在草垛後面四輪大車上。查密莉雅看到我,急忙轉過身去。她瞭解我當時的心
情。我當時的感覺是:受欺凌的不是她,而是我,正是我受了侮辱。我懷着痛苦的心情
責備她說。
“你幹嗎理睬這種人?同這種人有什麽道理好講?”
直到晚上,查密莉雅一直陰沉地皺緊眉頭,一句話也不同我講,也不象平常那樣有
說有笑。當我把四輪大車趕到她跟前時,她為了不使我提起那件已被她隱忍在心中的可
怕的惱人事,猛力將草權紮進草堆,一下子把草杈舉起在面前,遮住自己的臉。她把草
杈猛力甩下,又立刻跑嚮另一堆。這一次裝車裝得很快。有一會兒我走到一旁,回頭一
望,看到她拄着草杈柄,站了一兩分鐘,在想什麽事,然後,猛然醒悟過來,又拼命幹
起活兒。
當我們裝好最後一輛四輪大車時,查密莉雅象是忘記了世界上的一切,久久地望着
落日。河那邊,在哈薩剋草原的邊沿上,已經疲乏無力的割草時候的夕陽,象燒旺的烙
餅爐的竈眼一樣發着紅光。它緩緩地嚮地平綫外遊去,用霞光染紅天上柔軟的雲片,
淡紫色的草原投射着餘暉,草原上低窪的地方已經籠罩起淡淡的、藍灰色的暮雷。查密
莉雅望着落日,流露出內心無比的喜悅,象是在她面前出現了一個童話世界。她的臉上
放射着溫柔的光采,那半張開的嘴唇孩子般柔和地微笑着。這時查密莉雅象是回答我還
沒有出口、但眼看要脫口而出的責備,轉過身來,用一種好象是我們一直在談話的語調
說:
“你別再去想他了,小兄弟,去他的!這還算個人?……”查密莉雅停了停,目送
着正在下墜的半邊夕陽,籲一口氣,深沉地繼續說道:“象奧斯芒這樣的人,他們怎麽
會懂得一個人的心情?這顆心誰也不懂得,……也許世界上沒有這樣的男人……”
在我掉轉馬匹的當兒,查密莉雅已經跑到在我們一旁幹活兒的女人們那裏去了,
且傳來了她們爽朗的快活的談笑聲。真說不請她是怎麽囫事,也許她在眺望落日的時候,
心情變開朗了,也許衹不過因為活兒幹得很好,就這麽高興起來。我坐在四輪大車上的
高高的草堆上,望着查密莉雅。她從頭上扯下白頭巾,寬寬地張開兩衹手臂,在暮靄沉
沉的割掉了革的草場上追逐一個女友。她的衣襟在風中輕輕飄動。我的不快也馬上飛走
了:不值得為奧斯芒的鬍說八道花費心思!
“嗨……咱,走啊!”我連甩幾鞭,催動了馬匹。
那一天,我按隊長吩咐,在傢等候爸爸,好把頭髮理一理,同時給薩特剋寫封回信。
當時我們有我們一套規矩:哥哥們來信寫的名字是爸爸的,村郵遞員卻把信交給媽媽,
至於讀信和回信則是我的義務。我未開始讀,早就曉得薩特剋寫些什麽。他所有的信都
是一個模樣兒,就象羊群裏的羊羔一樣。薩特剋永遠以“平安傢書”幾個字開始,然後
一成不變地寫道:“此信煩寄安居於繁榮昌盛的塔拉斯區的餘之闔傢:至親至愛的父親
昭日楚拜……”然後是我的母親,隨後是他的母親,再後依照嚴格的長幼順序寫着我們
所有的人。此後一定要問候族長們以及近親的健康和平安;衹是在最末尾,纔象倉促想
起似地附筆寫道:“並嚮餘妻查密莉雅緻意……”
當然,在父親和母親都活着;村裏族長和近親還健在的時候,開頭便寫妻子,尤其
指名給她寫信,是不恰當,甚至是有失體統的。不僅薩特剋這樣認識,每一個自尊的男
人都是這樣。況且這也沒什麽道理好講,當時村裏就興這樣,這不僅無可非議,而且我
們簡直想都沒想過,再說當時也來不及想這些。要曉得,每一封來信,都是一件久所盼
望的、令人振奮的大事。
媽媽總要讓我把信反復談上好幾遍,然後深受感動地把信拿到龜裂的手裏,抓得死
死的,好象摸着一隻鳥兒,怕它要飛走似的。最後她用僵硬的手指很費力地把信折成三
角形。
“唉,我的好孩子們,我們要象護身符一樣保存好你們的信,”她含着淚顫抖地說,
“信裏還問,父親、母親、親人們怎麽樣呢,……我們又能往哪裏去,我們還不是在自
己村裏……可你們怎麽樣?哪怕就寫一句話,說‘我活着’,就行了,我們別的也不要……”
媽媽還得對着信端詳好半天,然後把它收藏到一嚮放這些信件的皮包裏,再鎖進櫃
裏。
要是這時候查密莉雅在傢,也把信給她看看。每次她把信拿到手裏,我發現她是多
麽激動。她默讀着,貪婪地、急不可待地用眼睛掃過字裏行間。但是,越接近結尾,她
的肩膀垂得越低,臉上的熱情漸漸地熄滅。她緊皺起那倔強的眉頭,不等讀完末後幾行,
便把信還給媽媽,神情那麽冷淡,象是交還藉用的一件東西。
媽媽顯然照自己的心情去理解兒媳的心情,於是竭力勉勵她:
“你這是怎麽啦?”她一面鎖着櫃子,一面說,“不高興高興,反倒難過起來了!
還是就你一個人的丈夫在軍隊上?難過的不是你一個,大傢都不好受,大傢怎麽受,你
就怎麽受。依你看,捨有人不想念、不挂心自己的丈夫?……挂心就挂心吧,可不要露
出挂心的樣子,心裏要藏得住!”
查密莉雅沒有講話。但是她那倔強的、憂鬱的目光似乎在說:“老人傢,您什麽也
不懂!”
這一次薩特剋的信也是從薩拉托夫來的。他住在那裏的野戰醫院裏。薩特剋寫着,
因為負傷,到秋天,靠上帝的恩典,就要回傢了。關於這一點,他以前也告訴過我們,
於是我們十分高興,因為很快就會見到他了。
那一天我依然沒有睡在傢裏,我駕起車來到打𠔌場上。平常我總在這裏過夜。我總
把馬牽到苜蓿地裏,絆在那裏。主席不允許在苜蓿地裏放牲口,但是為了讓我的馬能夠
駕得起載,我常常違犯這條禁令。我知道在低窪處有一塊地方很僻靜,況且在夜裏,誰
也不會發覺。但是這一次,當我把馬卸下,把它們牽去的時候,卻已經有人在芷蓿地裏
放了四匹馬。這使我很惱火。因為我是雙馬大車的主人,那我就有權利發火。我毫不加
考慮,就打算把別人的馬給趕得遠遠的,好教訓教訓這個侵犯我的領地的不自愛的傢夥。
但是我忽然認出了有兩匹馬是丹尼亞爾的,他就是白天隊長提到的那個人。我想到從明
天起我就要和丹尼亞爾一塊兒往車站運糧食,就沒有驚動他的馬,仍舊回到打𠔌場上。
丹尼亞爾原來在這裏。他剛結自己的大車輪子擦過油,這會兒正在緊車軸上的蠃絲。
“丹尼剋,窪地上的馬是你的吧?”我問他。
丹尼亞爾慢慢轉過頭來。
“有兩匹是我的。”
“另外兩匹呢?”
“那是,怎麽叫,查密莉雅,對吧,是她的馬。她是你的什麽人,嫂子,是嗎?”
“是的,嫂子。”
“是隊長親自放到那兒的,讓我照應一下……”
幸虧我沒有把馬趕跑!
夜深了,山間吹來的晚風息了。打𠔌場上也靜了下來。丹尼亞爾靠近我,在草垛腳
下躺下來,但過了不多時又爬起來嚮河邊走去。他快到陡岸的沿上停了下來,就那麽一
個勁兒地站着,倒背着手,將頭微微偏在肩上。他背對我站着。他那頎長的、象是用斧
頭砍削出來的有邊有棱的身影,在柔和的月光中顯得清清楚楚。他似乎在細細傾聽那大
河的流水聲,——夜晚,河水下灘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可聞了。可能,他還在傾聽我所聽
不見的一些夜的音響和喧囂。“他又想在河邊過夜啦,真是怪人!”我覺得好笑。
丹尼亞爾不久前纔來到我們村裏。有一天,一個小傢夥跑到割草場上說,村裏來了
一個傷兵,至於是什麽人,誰傢的,他卻不知道。哈,當時可熱鬧啦!村裏有那麽一股
勁頭兒:前方戰士要是有人回來,不論老人、小孩,都一齊成群成群地擁去看新來的人,
和他握手問好,問他有沒有看到自傢的親人,聽聽新聞。這會兒便響起一陣無法形容的
喊叫聲,每個人都在猜想:也許是我傢哥哥回來了,也許是哪一位親戚?割草的人們全
都跑去,瞧瞧是怎麽回事。
原來,丹尼亞爾是我們本地人,本是我們村裏的人。老人們說,他在童年便成了孤
兒,過了三四年沿門乞討的生活,後來跑到卡剋馬剋草原哈薩剋那裏去了,——他的母
係親屬是哈薩剋。要說把這孩子找回來,可就沒有那樣近的親屬,就這樣大傢把他忘記
了。別人問他離傢以後怎樣生活,丹尼亞爾衹回答幾句應付應付。可依然能夠理解到,
他曾經加倍地吞夠了生活的苦果,嘗盡了孤兒的辛酸。生活驅趕着丹尼亞爾象風捲球一
樣到處奔波。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他在卡剋馬剋的土地帶牧羊,等長大了,在沙漠裏開
運河,在新建的國營棉花農場工作,後來在塔什幹附近的安格林礦井裏工作,打這兒進
了軍隊。
丹尼亞爾回到家乡,人們用贊許的態度迎接他。“不管在異地飄泊多久,現在是回
來了,就是說,命定要喝家乡溝裏的水。而且還沒有忘記自己的語言,多少帶一點哈薩
剋腔,但仍然說的是地道的家乡話!”
“都爾把兒①跑遍天涯也要尋找自己的同群。誰又不覺得自己的家乡、自己的人民
可親!你回來,是好樣的。我們高興,你祖先的在天之靈也高興。感謝真主,但願打垮
德國人,過過太平日子,你也和別人一樣,成個傢,讓你傢煙囪上也冒冒煙!”有一個
長輩這麽說。
①神話中的駿馬。
提起丹尼亞爾的祖先,他們準確地斷定了他是哪一支的。我們村裏就這樣出現了一
個“新族人”——丹尼亞爾。
於是生産隊長奧洛茲馬特把這位脊背微微嚮前彎、瘸左腿的高個子士兵,領到我們
割草場上來了。他把軍大衣搭在肩上,急急忙忙地走着,盡力跟上奧洛茲馬特那四一溜
小跑着的矮壯的小跳馬。至於隊長本人,和頎長的丹尼亞爾在一塊兒,他那小個兒,那
活潑的姿態,真有點象一隻不安生的河鷸。孩子們甚至都笑了起來。
丹尼亞爾受傷的腿還沒有痊愈,膝部還不能打彎兒,因此割草他不行,就把他派到
我們孩子們這兒來,在割草機上工作。說實話,我們不太喜歡他。首先他那孤僻勁兒,
就不合我們的意。丹尼亞爾很少說話,就是說話,也叫人感覺他這會兒在想些別的不相
幹的事,他有他的心思;而且叫你難以斷定,他是不是在看着你,雖然他那一雙深思還
想的眼睛直對你臉上望着。
“可憐的小夥子,看樣子,戰場上把他搞懵了,還一直沒有回過神來!”大傢這樣
議論他。
但是有趣的是,丹尼亞爾儘管總是這樣在想心思,幹起話來卻又快又利落,從一旁
看去還以為他是一個好交遊的開朗的人呢。也許是孤苦伶什的童年,教會了他掩藏自己
的感情和心思,在他身上培養出一種內嚮的性格?可能是這樣的。
丹尼亞爾的嘴角上帶着清晰的紋絲,兩片嘴唇總是緊閉着,眼神抑鬱、鎮定,衹有
兩道彎彎的、活潑的眉毛給他那副瘦削的、總是顯得疲倦的面孔增添一些生氣。有時候
他會凝神傾聽,象是聽到一種別人聽不見的聲音,這時他眉飛色舞,眼裏燃燒着一種難
以理解的喜悅。然後他不知為什麽事微笑好久,顯得十分高興。這一切我們都感到奇怪。
況且還不止這個,他還有別的一些怪痹。傍晚,我們卸了馬,總是湊在窩棚旁邊,等着
女廚師給我們煮飯,丹尼亞爾卻爬到守望臺①上,在那兒坐到天黑。
①可以了望四周的一種高地,這一名稱是吉爾吉斯族人從遊牧戰爭時期保留下來的。
“他在上面幹什麽呀?派他放哨還是怎的?”我們笑着說。
有一次,我出於好奇心,也跟着丹尼亞爾爬上了守望臺。這裏似乎沒什麽特別的。
附近山腳下那一片籠罩在紫丁香般暮色中的草原,遼闊地擴展開去。黑沉沉、霧靄靄的
大地,象是慢慢溶化在靜寂之中。
丹尼亞爾對於我的到來甚至全沒註意;他抱膝坐着,用沉思然而明亮的目光望着前
方。我於是又感覺他是在聚精會神地傾聽我所聽不見的一些聲音。有時他側耳靜聽,凝
神屏息,睜大一雙眼睛。有一種東西在激蕩着他的心,我覺得,他馬上就要站起來,敞
開自己的胸懷,不過不是對我敞開——他沒有理會我——而是對着一種巨大的、無邊無
際的、我所看不見的東西。過一會兒我再望他,他卻完全變了;丹尼亞爾沮喪地、無精
打采地坐着,就象工作以後在休息似的。
我們農莊的割草場,分佈在庫爾庫列馬河灣的灘地上。庫爾庫列馬河在離我們不遠
處衝出了峽𠔌,變成一條脫繮野馬似的、瘋狂的急流,奔馳在平川地上。割草時節,就
是山洪暴發的時節。榜晚時分開始漲水,大水混濁而泡沫翻騰。半夜裏我在窩棚裏幾次
被河水強烈的震蕩聲驚醒。已經澄清下來的藍幽幽的夜空,藉星星做眼睛窺探着窩棚,
冷風陣陣襲來,大地睡熟了,衹有咆哮的河水,好象正氣勢洶洶地朝我們奔來。雖然我
們不是緊靠河邊,夜晚水聲卻令人感到那樣近,以至常常不由地浮起一種恐懼:萬一河
水衝來,萬一把窩棚衝跑呢?我的夥伴們正睡着那樣香甜的、割草季節的好覺,我卻不
能入睡,於是走出棚外。
庫爾庫列馬河灣之夜美麗而又可怖。草地上這裏那裏呈現着被絆住的馬匹的黑影。
馬兒飽餐了夜露浸潤的青草,這會兒,在半醒不醒地打着盹兒,間或噴一噴鼻子。就在
一旁,庫爾庫列烏河水衝過水漉漉的、彎下了腰的柳叢,嚮河岸奔去,一路上滾動着石
塊,發出暗啞的聲音。不肯片刻安靜的河流,使黑夜充滿了狂亂的、恐怖的聲音。驚心
動魄。可怕極了。
在這樣的夜裏,我經常想起丹尼亞爾。他平常睡在緊靠河邊的草垛裏。難道他不害
怕?河水的聲音怎會震不壞他的耳朵?他能睡得着嗎?為什麽他要一個人在河邊過夜?
他在這裏面能得到什麽樣的樂趣?怪人,超世派。這會兒他在哪兒?我四面望望,看不
到一個人。河岸象兩條傾斜的山崗似地伸嚮遠方,夜色中露出群山的脊背。在那上遊一
帶,萬籟無聲,星光燦爛。
似乎丹尼亞爾該在村裏結交一些朋友了。但是他依然孤零零的,仿佛友誼或仇敵,
同情或嫉妒,這些觀念對他全都格格不久。要曉得,衹有那種能夠替自己、也能替別人
站出來說話的男子漢,才能在村裏出頭露面,他們有力量造福,有時也能為禍,他們能
夠在喜宴上和喪宴上發令司儀,不亞於族長們——這樣的男子漢也受到女人們的青睞。
如果一個人,就象丹尼亞爾一樣,凡事站在一邊,不參與村中事務,那末有些人就
幹脆不覺得有他這個人,有些人就寬厚地說:
“沒有人得他的好處,也沒有人得他的害處。就這麽活着,湊合着捱自己的歲月,
就這麽的也好……”
這樣的人,照例要成為嘲笑和憐憫的對象。我們這些總想表現得比自己年齡老大些
的少年們,為了和真正的男子漢們步調取得一致,若不是當面,便是常常在我們之間取
笑丹尼亞爾。我們甚至笑他自己在河裏洗他那件軍裝上衣。他洗過後,不等全幹就穿上,
因為他衹有這麽一件。
但奇怪的是,丹尼亞爾似乎和氣而又老實,可我們卻從來不敢和他親近。也並不是
因為他比我們年長——差個三歲、四歲,有什麽了不起,我們對大幾歲的人從不客氣,
就稱“你”——也並不是因為他愛板面孔或者擺架子——板面孔,擺架子有時能引起一
種類似尊敬的東西——不是的,是一種不可理解的東西隱藏在他那默默不語、憂鬱的沉
思中,正是這一點,使我們這些跟誰都打交道的孩子們不敢和他打交道。
很可能,有一件事情算得上我們不敢和他打交道的緣由。我是一個非常好奇的孩子,
常常因為愛刨根問底惹得人討厭,而嚮前方戰士打聽戰爭情形,更是我真正熱衷的事。
丹尼亞爾來到我們割草場上以後,我一直在尋找適當機會,嚮這位新歸來的前方戰士打
聽一點什麽。
有一次傍晚收工後,吃罷了飯,我們坐在篝火旁安靜地休息。
“丹尼剋,講一點戰爭情形吧,趁大傢還沒睡,”我請求說。
丹尼亞爾起初沒有講話,甚至似乎很生氣。他久久地望着火堆,然後拍起頭來,望
着我們。
“你說,講講戰爭?”他問道,接着,象是回答他自己的思路似的,又聲音低沉地
說:“不,最好你們還是不要知道戰爭!”
然後他扭過身去,抓了一把枯草,扔到火裏,吹起火來,不管對我們哪一個都不望
一眼。
丹尼亞爾再也不多講了。但是甚至從他講的這短短的一句話中可以理解到:戰爭可
不是講講好玩的,這不是童話,講出來可以叫你們睡覺前解悶兒。戰爭在人們心靈深處
印下了牢牢的血印,講戰爭可並不輕鬆。我自己感到慚愧。再也沒有嚮丹尼亞爾問起戰
爭的事。
不過,那個傍晚報快就被忘卻了,就象村裏對丹尼亞爾本人的興趣很快便消失了一
樣。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丹尼亞爾將馬帶到打𠔌場上,這時查密莉雅也來了。她看到我
們,老遠就喊:
“喂,小兄弟,去,把我的馬帶來!我的馬軛在哪兒?”接着,就象當了一輩子車
把式似的,一本正經地檢查車輛,蹬兩腳試試輪轂安得好不好。
當我和丹尼亞爾騎馬走近時,我們的模樣兒她覺得開心死了。丹尼亞爾兩條瘦瘦的
長腿搭拉着,穿一雙厚油布馬靴,靴筒大得要命,眼看着就要從腳上掉下來。我光着腳
兒踢馬前進,腳底板僵硬烏黑。
“真是一對兒!”查密莉雅快活地昂起頭來。她再不耽擱,對我們發起號令:“動
作快些,好在天熱以前趕過草原!”
她抓住馬勒,滿有把握地把馬牽到車前,動手套車。她全是自己套的,衹有一次要
我做給她看,怎樣調理繮繩。她沒有理會丹尼亞爾,仿佛他根本不在旁邊。
查密莉雅的果敢和甚至是逞能似的自信,顯然使丹尼亞爾感到驚訝。他敬而遠之地
閉緊嘴唇,做出不以為然的樣子,同時卻又暗暗贊賞地望着她。當他一聲不響地從磅秤
上搬起糧食袋,舉嚮車上時,查密莉雅朝他奔去:
“這算怎麽回事,每個人就這麽各使各的冤枉力氣?不成,夥計,這麽幹不行,快
把手給我!喂,小兄弟,發什麽呆,到車上去,把袋子擺好!”
查密莉雅自己抓住丹尼亞爾的手,當他們一塊兒,手攥手地將糧食袋朝上摔的時候,
他這個可憐人兒,羞得臉都紅了。此後,每當他們彼此緊握住手搬糧袋,兩個頭幾乎碰
在一起的時候,我看到丹尼亞爾是多麽不自在,他緊張地咬着嘴唇,極力不去看查密莉
雅的臉。查密莉雅卻毫不在乎,她在同女司磅員開着玩笑,好象就不覺得有這個配手似
的。後來,當車子裝好,我們把繮繩拿在手裏的時候,查密莉雅調皮地眨眨眼睛,帶笑
說:
“呃,你叫什麽,丹尼亞爾,是不是?看樣子你象是個男子漢,頭前開路!”
丹尼亞爾還是一聲不哼地趕動了車子。“瞧你這可憐樣兒,怎麽搞的呀,為什麽這
樣喜歡害鱢呢?”我想道。
我們要走的路很遠:二十公裏左右的草原,然後穿過峽𠔌,走嚮車站。好在是,從
出發直到目的地,一路都是下坡,馬匹不吃力。
我們的庫爾庫列馬村沿河展開,坐落在高山的山坡上,一直伸展到黑山腳下。衹要
不走進峽𠔌,就總能看得見我們的村子和它那蔥鬱的樹叢。
一天的工夫我們衹能來回跑一趟。我們早上出發,來到車站已是過午了。
太陽無情地炙燒着,車站上十分擁擠,水泄不通:平原上各地來的運糧馬車、四輪
大車和從遼遠的山區農莊來的馱糧食的牛和驢,擠得滿滿的。趕牲口的都是孩子和婦女,
黑黑的,穿着褪色的衣服,光腳丫被石頭碰得到處是傷,嘴唇因為炎熱和塵土幹裂得出
血。
糧站大門口懸着一條橫幅:“將每一顆糧食支援前方!”院子裏忙亂、擁擠,趕車
趕牲口的人吵吵嚷嚷。左近,矮墻外面,機車在調車,隨着一團團濃濃的熱氣,噴吐着
煤屑兒。列車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橫擦而過。有一些駱駝,咧着那流誕的大嘴,惡狠狠
地濟命吼着,很不願意從地上爬起來。
在驗收站,在發燙的鐵房頂下面,糧食堆成山。須要把糧袋順着木板扛到上面緊靠
房頂的地方。濃烈的糧食氣味和塵土嗆得人端不過氣來。
“喂,小夥子,你給我小心點兒!”熬夜熬得眼睛通紅的驗收員在下面大聲叫着,
“往上扛,扛到頂上去I”他用拳頭嚇唬,氣呼呼地駕着。
他可駡什麽呀?就不駡我們也曉得往哪裏扛,我們會扛上去的。要曉得,這糧食是
我們用雙肩一直從地裏拉來的,在那裏,女人、老頭子、小孩把它一粒粒地培植長成,
收割下來,在那裏,就這會兒,在這熱火朝天的農忙時節,康拜因手正駕着破爛不堪、
早該報廢的康拜因在苦戰,在那裏,女人們日日夜夜彎腰握着火燙的鐮刀,在那裏,孩
子們的小手珍惜地拉起每一顆掉下的𠔌粒兒。
就現在我還記得,我用肩膀扛過的那些糧袋是多麽沉重。這類活兒衹適合最強壯的
男人幹。我朝上走着,在咯吱咯吱響着的、壓得一彎一彎的木板上,好容易纔走得穩,
用牙死死地咬住袋邊兒,好把糧袋封住,不使撤掉。塵土嗆得喉嚨發癢,助部壓得酸痛,
眼前冒着一團團的火星。有多少次,半路上氣力不支,衹覺糧袋毫不留情地從背上往下
滑,我真想把它摔掉,並且同它一起滾下去。但是後面有人走着。他們也拉着糧袋,他
們和我年齡相仿,同樣是少年,或者是已經有了和我一般大的孩子的婦女。要不是戰爭,
會讓他們扛這樣重的東西?不能,當婦女子着和我同樣的活兒的時候,我沒有權利摔掉。
瞧,查密莉雅走在前面,她把長衫撩到膝蓋以上,我於是看到,她那黑黑的好看的
腿上凸起的肌肉綳得多緊,我看到,糧袋壓得她象彈簧似地一彎一彎的,她用多大的氣
力纔支撐住那柔軟的身軀。查密莉雅衹不過有時候停一會兒,她似乎覺得我氣力越來越
不行了。
“堅持一下,小兄弟,剩不幾步了!”
可她自己聲音也並不響亮,下氣不接上氣的。
當我們倒掉糧食,往回走的時候,迎面碰上丹尼亞爾。他微微瘸着腿,邁着堅強而
均勻的步子在木板上走着,傢平常一樣孤孤零零,一言不發。在我們走近時,丹尼亞爾
嚮查密莉雅投過憂鬱而熾熱的一眼,查密莉雅卻彎下纍壞了的腰,抻抻撩皺了的衣裙。
丹尼亞爾每次望她,就象頭一次看到她似的,查密莉雅卻仍然不去理睬他。
確實,已經成了慣例:查密莉雅要麽就嘲笑他,要麽就根本不去理睬他。這要看她
的情緒而定。譬如,我們正在路上走着,她忽然靈機一動,對我喊道:“喂,快走!”
於是一面吆喝着,把鞭子舉過頭頂,打馬飛奔。我跟着她。我們超在丹尼亞爾前頭,將
他甩在久久不落的濃濃塵霧當中。雖然這是開玩笑,但並不是每個人都忍受得了這樣一
招兒。可你瞧,丹尼亞爾看樣子就不生氣。我們從旁邊馳過,他卻帶着一種抑鬱而贊賞
的神情,望着站在車上哈哈大笑的查密莉雅。我回頭一望,丹尼亞爾甚至造過塵土在望
着她。在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種善良的、原諒一切的神情,而我還猜度到裏面有一種
癡心的、隱在深處的戀情。
不論是查密莉雅的嘲笑,還是百分之百的冷淡,一次也沒有惹惱丹尼亞爾。他象是
發下了誓願忍受一切。起初我很可憐他,有幾次我對查密莉雅說:
“嫂子,你幹嗎老是取笑他,他是那樣一個老實人!”
“去他的!”查密莉雅把手一揮,笑着說,“我這麽的,不過開開玩笑,對這個孤
僻傢夥根本沒有別的意思!”
後來我也嘲弄取笑起丹尼亞爾來,一點也不比查密莉雅客氣。他那奇怪的、直愣愣
的目光,開始使我不安。當她將糧袋扛上肩膀時,他是怎樣瞧她啊!確也是的,在這人
聲喧囂、擁擁擠擠、滿院子嘈雜聲裏,在慌張忙亂、喉嚨嘶啞的人們中間,查密莉難是
多麽顯眼,瞧她動作多麽老練,多麽利落,步子多麽輕快,一切如人無人之境。
真也不能不瞧她。為了從車上卸下糧袋,查密莉雅彎彎地探過身子,伸出肩膀,將
頭盡力嚮後仰,這就露出她那好看的頸子,那被陽光染成棕色的長辮子幾乎就碰到地面。
丹尼亞爾好象無意之間似的,停下步子,用眼睛把她一直送到門口。想必他認為這樣做
不被人註意,但我全都註意到了,而且這種行動開始使我十分不快,甚至似乎我的感情
受到了屈辱,因為我認為無論怎樣丹尼亞爾都不配盯查密莉雅。
“你想想,連他都要盯她,就甭說別人了!”把我整個兒惱透了。於是我那尚未擺
脫掉孩子氣的自私心,又燃燒起熾烈的妒火。要曉得,孩子們常因為愛自己的親人而嫉
妒別人。這會兒我對丹尼亞爾不再憐憫,而是懷着深深的敵意,以至當別人嘲笑他的時
候,我就幸災床鍋。
不過,有一塊我和查密莉雅玩的把戲,結局可夠傷心的。在我們用來運糧食的糧袋
當中,有一隻很大的,可裝七普特,是用粗羊毛織成的。平常我們是兩個人對付它,一
個人是吃不住的。有一天在打𠔌場上,我們商量好要跟丹尼亞爾開個玩笑。我們把這衹
大糧袋放到他的車上,上面壓上別的糧袋。路上我和查密莉雅跑到一個俄羅斯族村子一
傢果園裏,摘了些蘋果,一路上笑着鬧着;查密莉雅把蘋果摔到丹尼亞爾身上。然後我
們象往常一樣,超在他前頭,揚起一陣灰塵。過了峽𠔌,來到鐵路過道口,他趕上了我
們,因為過道口正好關着。打這兒我們一塊兒走到車站。不曉得怎麽搞的,我們完全忘
記了這衹七普特重的糧袋,衹是在車快卸完的時候纔想了起來。查密莉雅調皮地捅捅我,
朝他指指。他站在車上,犯愁地打量着那衹糧袋,顯然是在考慮怎麽對付它。後來他四
下望了望,當發現查密莉雅把肚子都要笑破時,臉孔變得通紅。他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把褲子緊一緊,要不,半路上會掉的!”查密莉雅喊道。
丹尼亞爾朝我們沒過狠狠的一瞥,我們還沒來得及轉過念頭,他已經在車上把糧袋
挪動,放到車廂沿上,一手扶住糧袋跳下車來,將它嚮背上一背就走。起初我們裝出沒
事兒的樣子,好象這件事一點兒沒什麽特別的。別的人也很久沒有在意:一個人背着糧
袋走路,大傢準不是這樣。但是當丹尼亞爾走到木板跟前時,查密莉雅攆上了他:
“把袋子扔下吧,我是開玩笑的!”
“走——開!”他斬釘截鐵地說,於是登上了木板。
“瞧,他背得動!”她說,好象在證明自己並沒有錯。
她依然在輕輕笑着,但是她的笑越來越有點不e然,似乎在勉強自己笑。
我們發覺丹尼亞爾受傷的那條腿越來越瘸得厲害。我們怎麽早沒有想到這一點呢?
直到現在,我還不能原諒自己這個愚蠢的玩笑,因為這個花樣是我這個蠢貨想出來的!
“回來吧!”查密莉雅帶着苦笑說。
但是丹尼亞爾已經不能轉來了,他後面走着很多人。
底下情形怎樣,詳情細節我記不清了。我當時看到丹尼亞爾在那衹老大的糧袋底下
鋼着的身子、壓得很低的頭和咬緊的嘴唇。他小心翼翼地挪動着那條受傷的腿,慢慢地
走着。看得出,每走一步,他都感到極大的痛楚,痛得地縮着腦袋,停息片時。他朝上
爬得越高,身子朝兩邊晃得越厲害。糧袋使他搖來擺去。我當時又害怕又羞愧,急得我
嗓子眼兒發幹。我嚇呆了,我整個身心都感受着他那糧袋的重壓、他那條受傷的腿上的
難忍的痛楚。瞧他又搖晃了,他縮頭了,於是我眼睛裏一切都在旋轉,眼前發黑,大地
象要從腳下溜走。
突然有人重重地抓住我的手,抓得我骨頭部病,這時我纔從嚇呆的狀態中醒過來。
我沒有馬上認出是查密莉雅。她臉色煞白,張大的眼睛裏露出兩顆大大的眸於,嘴唇依
然因為剛纔的笑顫動着。這時不僅我們,而是所有在場的人,驗收員也在內,都跑到了
木板腳下。丹尼亞爾又走了兩步,打算將背上的糧袋擺正一些,——開始慢慢蹲下身去。
查密莉雅雙手捂住眼睛。
“扔掉!把糧袋扔掉!”她叫道。
但是丹尼亞爾不知為什麽卻不扔掉糧袋,儘管早就可以把它朝木板一旁摔下去,這
樣是砸不到後面走着的人的。聽到查密莉雅的聲音,他一挺而起,把兩腿站直,走了一
步,又搖晃起來。
“你就快扔掉嘛,狗崽子!”驗收員叫起來了。
“扔掉!”人們都叫起來。
丹尼亞爾就這樣也沒有扔掉。
“他不會扔掉的,”有人很有把握地小聲說。
於是,不論走在木板上的,還是站在底下的人,好象都懂了:他是不會將糧袋扔掉
的,除非他自己和糧袋一起摔下來。呈現出一種死一般的寂靜。墻外,機車一陣陣地嗚
嗚叫着。
丹尼亞爾搖晃着身子,就象成了聾子一樣,在炙熱的鐵房頂底下嚮上走着,把木板
踩得一彎一彎的。每走兩步他便因為失掉了平衡停一會兒,然後鼓起力氣再往前走。走
在他後面的那些人,盡量湊合着他,也時時停住步子。這太纍人了,大傢弄得精疲力盡,
可是沒有一個人發火,沒有一個人駡他。這些仿佛用無形的繩索係在一起的人們,背着
自己的糧袋走着,,就象是走在一條危險的淄滑的小徑上,在這兒,彼此的生命緊密相
關。在他們那一致的靜默不語之中,在那一樣姿勢的搖晃之中,有一種統一的沉重的旋
律。一步,又跟着丹尼亞爾走了一步,又是一步。走在他後面的那個婦女,帶着何等的
同情和為他祈禱的心情,咬緊牙關望着他啊!她自己已經步履蹣跚,但是她在為他祈禱。
已經剩不幾步了,帶坡度的一段木板很快就要走完了。但是丹尼亞爾又搖晃起來,
受傷的那條腿已經不聽他使喚了。要是再不扔掉糧袋,他眼看就要滾下來。
“快去!從後面幫他托住!”查密莉難對我喊道。她自己則伸出兩手,好象這樣可
以幫丹尼亞爾托住。
我順着木板飛快地嚮上跑去。我擠過人群和糧袋,跑到丹尼亞爾跟前。他從肘下望
了是我。在他那黑糊糊的汗濕的瞼上青筋凸出,一雙充血的眼睛帶着憤怒,火辣辣地望
着我。我想去耗糧袋。
“走開!”丹尼亞爾啞着嗓子厲聲說,接着嚮前走去。
當丹尼亞爾重重地喘着氣、一瘸一拐地往下走的時候,他的兩條手臂搭拉着,象兩
條瓜藤一樣。大傢都一言不發地給他讓路,驗收員卻忍不住了,他叫道:
“你怎麽搞的,小夥子,傻了嗎?難道我不是人,難道是我不讓你在下面倒?你幹
嗎要往上背這麽重的糧袋?”
“這是我的事,”丹尼亞爾小聲回答說。
他嚮旁邊唾了一口,便朝馬車走來。我們不敢擡眼睛。又羞愧又懊惱,真沒料到丹
尼亞爾把我們愚蠢的玩笑看得這麽認真。
整個夜晚我們默默地走着。在丹尼亞爾這倒很自然。因此我們就搞不清,他是在生
我們的氣呢,還是已經把一切都忘了。
可我們感到非常沉重,良心上十分痛苦。
清早,當我們在打𠔌場上裝車的時候,查密莉雅抓起這條倒黴的糧袋,用腳狠踩一
通,嗤嗤地把它撕爛。
“把你的袋子還你!”她將袋子摔到吃驚的女司磅員的腳下。“告訴隊長,下次不
要夾雜這樣的袋子!”
“你怎麽啦?怎麽回事?”
“沒什麽!”
第二天一整天,丹尼亞爾一點也沒露出生氣的樣子,他照樣心平氣和,不言不語,
衹不過瘸得比往常厲害了,特別是在紮糧袋的時候。顯然昨天傷口傷害得太厲害了。這
情形就使我們時刻忘不掉對他犯下的罪過。他要能笑一笑,或者開開玩笑,那我們總會
輕鬆些,我們之間的不快也會就此忘掉。
查密莉雅也盡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十分好強的查密莉難儘管還在笑着,但是我
看出她整天都不自在。
我們很晚纔從車站回來。丹尼亞爾走在前頭。夜色顯得無限美好。誰又不曉得八月
之夜,不曉得八月夜裏那若遠若近的分外明亮的星星!每一顆星都清晰在目。瞧,有一
顆星,邊上象是沾滿了霜花,周身發着冷光,帶着天真爛漫的驚訝神情從漆黑的天上望
着大地。我們在峽𠔌裏走着,我久久地瞧着這顆星。馬兒稱心如意地朝傢裏小步快跑,
碎石子在車輪下面沙沙響着。輕風從草原上送來正在開花的艾蒿苦澀的花粉,送來熟透
了的黑麥那種清淡的香氣,這一切和柏油氣味以及汗腥的馬具氣味混到一起,弄得頭腦
暈乎乎的。
路的一旁,高懸着長滿野薔薇的一片涼蔭的岩石,另一邊,在很遠的下面,在山水
柳和野白楊叢中,洶涌奔流着不肯停歇的庫爾庫列馬河。後面間或有列車帶着灌耳的轟
隆聲飛過鐵橋,漸漸遠去,過後久久地響着車輪的軋軋聲。
在涼爽時候駕車行路,望着輕輕顫動的馬背,傾聽八月之夜的音響,吮吸夜的氣息,
是最愜意的了。查密莉雅走在我前面。她擦過馬紹,四下望着,輕輕地哼着點兒什麽。
我懂得,我們的沉默使她感到沉重。在這樣的夜裏不能沉默;在這樣的夜裏要唱歌!
她於是唱了。她唱,也許還因為,她想恢復我們和丹尼亞爾相處中原來那種彼此無
間的態度,想驅散我們那種對不起他的難受心情。她的歌喉僚亮而感情充沛,她唱的是
普通的山歌,就如:“我揮着綢巾招你來喲”,或者是“我的親人兒踏上遙遠的徵途”。
她會唱很多山歌,而且唱起來真摯動人,因此聽她唱歌真是一件快事。但是她突然止住
歌聲,朝丹尼亞爾喊道:
“喂,丹尼亞爾,隨便唱點什麽吧!你是個男子漢不是?”
“你唱,查密莉雅,你唱!”丹尼亞爾勒住馬,不好意思地回答說,“我在聽你唱
呢,竪着兩個耳朵聽!”
“怎麽,你以為我們就沒有耳朵!別來這一套!你要是不願意唱,就別唱!”查密
莉雅又唱起來。
誰可曉得,她為什麽請他唱歌!也許,清唱歌就是請唱歌,也許,是想引他說話?
十有八九是她真想和他談談胭為沒過多久她又朝他喊道:
“你說說,丹尼亞爾,你什麽時候戀愛過嗎?”她說着笑起來。
丹尼亞爾什麽都沒有回答。查密莉雅也沒有講話。
“哼,偏偏請他唱歌!”我冷笑着想。
在一條橫穿道路的小河旁,馬兒用馬掌得得地敲打着水漉漉的白玉般的石子,放慢
了步子。我們涉過了淺灘,丹尼亞爾給馬加了幾鞭,猛不防地用那束縛已久的、顫抖的
嗓音唱了起來:
頭戴白帽、身披青衣的高山,
你養育了我世世代代的祖先!
他突然便住了,咳嗽了一下,可是下面兩句地就用深沉的胸音放聲高唱了出來,雖
然,微微有點嘶啞:
頭戴白帽、身被青衣的高山,
你呀,你呀,你是我的搖籃……
唱到這裏他又中斷了,象是害怕什麽似的,又沉默下來。
我完全想象得出丹尼亞爾難為情的神情。但是,甚至在這種羞怯的、斷斷續續的歌
聲中,有着一種特別激動人心的東西,而且他的嗓子,應當說,是滿好的,簡直不能相
信這是丹尼亞爾在唱。
“你可瞧瞧!”我忍不住說。
查密莉雅甚至驚叫起來:
“你這一手以前怎麽不露啊?快唱吧,好好喝下去!”
前面現出亮光——出峽𠔌進平川的出口處到了。平川上吹來了輕風。丹尼亞爾又唱
起來。他一開始依然很羞怯,信心不足,但是漸漸地他的歌聲鼓足氣力,灌滿峽𠔌,在
很遠的懸崖上喚起回聲。
最使我驚訝的是,那麯調本身充滿何等的熾情,何等的熱力。我當時不曉得這該叫
做什麽,就是現在也不曉得,準確些說,是無法斷定:這僅僅是歌喉呢,還是另有一種
從人心的深處發出的更重要的東西,一種最能引起別人的共鳴,最能表露最隱秘的心麯
的東西。
要是我能摹仿丹尼亞爾的歌子,哪怕衹是一點點,該有多好!其中幾乎就沒有歌詞,
它不用詞兒便能打開偉大的人的心懷。無論在這以前或是以後,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
的歌子:它不象吉爾吉斯調子,也不象哈薩剋調子,可是其中又有吉爾吉斯風味,又有
哈薩剋風味。丹尼亞爾的樂麯溶合了兩個親近的民族的最優美的麯調,又獨出心裁地將
它編織成一支和諧的、別具一格的歌麯。這是一支高山和草原之歌,它時而高亢昂揚,
象登臨吉爾吉斯的高山,時而縱情馳騁,象奔馳在哈薩剋草原上。
我傾聽着,驚奇得不得了:“好個丹尼亞爾,原來竟是個這麽不簡單的傢夥!誰又
能想得到呢?”
我們已經在草原上走着,走在鬆軟的走熟了的大路上,丹尼亞爾的歌聲這會兒遼闊
地舒展開去,新的歌麯一支接一支,變幻自如地唱着。他難道有唱不完的歌?他這是怎
麽了?他好象就等着這樣的一天,就等着這樣的時刻。
我於是忽然懂得了他那些引起人們不解和嘲笑的怪癖——他的好遐想、愛孤獨和沉
默不語。這時我懂得了他為什麽整晚整晚地坐在守望臺上,為什麽一個人留在河邊過夜,
為什麽他總在傾聽那些別人聽不見的音響,為什麽有時他的眼睛會忽然大放光采,平時
十分戒備的眉毛會飛舞起來。這是一個愛得很深厚的人。他所愛的,我感覺到,不僅是
一個什麽人;這是一種另一樣的、偉大的愛——愛生活,愛大地。是的,他把這種愛珍
藏在自己心中,珍藏在自己的歌麯中,他為它而生存。感情冷漠的人不能夠唱得這樣動
人,不管他有多麽好的嗓子。
當一支歌子的餘音似乎停息了時,一陣新的激蕩的根溯,象是又把沉睡的草原驚醒。
草原很感激地在傾聽歌手歌唱,那種親切的麯調使草原如醉如癡。等待收割的、已經熟
透的藍灰色的莊稼,象寬闊的河面似的起伏不定,黎明前的微曦在田野上遊蕩。水磨旁
雄偉的老柳群颯颯地搖動着葉子,河那岸野營裏的篝火已經奄奄一息,有一個人,象影
子一樣,無聲無息地在河岸上朝村子的方向縱馬飛奔,一會兒消失在果園裏,一會兒重
新出現。夜風從那兒送來蘋果的香氣,送來正在吐穗的玉米鮮牛奶般的甜味兒,以及尚
未曬幹的牛糞塊那種暖熏熏的氣息。
丹尼亞爾久久地忘情地唱着。迷人的八月之夜,安靜下來,聽他的歌聲。就連馬兒
也早就換了均勻的步子,象是恐怕擾亂了這種奇妙的境界。
突然,丹尼亞爾在一個最高亢的響亮的音節上中止了歌唱,吆喝一聲,打馬飛奔。
我想,查密莉雅一定也要跟着他奔馳,我也準備跟上,但是她動也沒動。原來怎樣把頭
偏到一旁坐着,現在還是那樣坐着,好象依然在傾聽那些京回在空中的未絶的餘音。丹
尼亞爾走遠了,我們卻直到進村,一句話沒有講。還須要講什麽話呢,要曉得,言語不
是在任何時候都能表達得出一切心事的……
從這一天起,我們的生活似乎有點變了。我現在總在等待着一種美好的幸福時刻。
一早我們就到打𠔌場上裝車,去車站,我們迫不及待地離開車站,好在歸途中傾聽丹尼
亞爾的歌唱。他的歌聲在我心中生了根,每一步它都跟隨着我。每天早上,我心中回蕩
着歌聲,穿過濕流油的、露珠晶瑩的苜蓿地,跑嚮羈絆住的馬匹,而太陽迎面微笑着從
山後滾出來。我處處聽到這一聲音:在簸𠔌老漢趁風揚起的麥粒的金雨那輕柔的籟籟聲
中,在草原上空孤獨的鷂鷹那悠悠水流般的盤旋飛翔之中,——在我所看到和所聽到的
一切之中,我都覺得有丹尼亞爾的歌聲。
傍晚,我們走在峽𠔌中的時候,每次我都覺得我跨進了另一個世界。我合上眼睛,
傾聽丹尼亞爾歌唱,在我面前會出現一些童年時候就異常熟悉、異常親切的情景:有時
在帳幕當頭、大雁飛翔的高處,飄過正作春遊的藍霧般的輕柔雲片;有時在鳴鳴響的大
地上,蹄聲得得、嘶聲悠長地馳過夏牧的馬群,牧馬駒兒抖着未曾剪過的極毛,眼裏閃
着墨黑的、野氣的火光,洋洋得意、憨頭憨腦地一路跑着追趕自己的媽媽;有時羊群在
山包上靜靜地紛紛散了開來;有時瀑布從懸崖上傾瀉而下,它那飛舞亂濺的泡沫的白光
耀眼欲花;有時在河對岸草原上,紅日輕柔地落進芨芨草叢裏,火紅的天邊有一個孤獨
而遙遠的騎手,好象正縱馬追趕落日——紅日已伸手可及——可是也掉進了草叢和暮色
之中。
河那邊哈薩剋草原十分遼闊。草原將我們的群山嚮兩邊推開,草原上冷冷清清,人
煙稀少……
但是在那個令人難忘的夏夭,戰爭降臨的時候,草原上燃起了烽火,一群群戰馬蕩
起滾熱的塵土,把草原鬧得霧騰騰的,四面八方奔馳着差騎。我記得,常常有躍馬揚鞭
的哈薩剋在對岸用收人那響亮的聲音喊着:
“吉爾吉斯弟兄們,快上馬:敵人來啦!”然後在陣陣塵煙和滾滾火熱的氣流中飛
馳而去。
草原喚起了所有的人們,我們的第一批騎兵在隆重莊嚴的震天動地聲中,從山地、
從平川奔赴前綫。千萬對金授敲響,千萬名健兒矚目草原。前面,林立的旗桿上鮮紅的
旗幟獵獵飄舞;後面,馬蹄蕩起的塵煙背後,愛妻慈母悲壯的哭聲震動大地:“願草原
保佑你們,願我們的豪傑馬耶斯①在天之靈保佑你們!”
①馬耶斯是吉爾吉斯民間史詩《馬耶斯》中的主人公,是一個勇士。
在人們出發去作戰的地方,留下了千百條傷別的路徑……
丹尼亞爾通過自己的歌唱,將這種大地之美和動蕩不安的境界,整個兒展現在我的
面前。他這是在哪裏學來的,從準那裏聽來的呢?我理解,衹有那長年纍月用整個心靈
懷念過大地,嘗夠了思戀大地之苦的人,才能這樣熱愛自己的土地。在他歌唱的時候,
我也看到他本人——一個小男孩,浪跡草原路上。可能就在那時候在他心靈中産生了這
些歌唱故鄉的歌?也許是産生在他行進在炮火紛飛的徵途上的時候?
聽着丹尼亞爾歌唱,我真想匍伏在地上,象兒子對慈母那樣緊緊抱住它,就因為它
竟能使人這樣熱愛。那時我第一次感覺到,有一種新的東西在我心中覺醒了,當時這種
東西我還叫不出名稱,但這是一種不可剋製的東西,這是一種要求——要求把它表現出
來,是的,要求表現,不僅要自己能看見、能感觸到世界,而且要把自己的觀察、思想
和感覺帶給別人,要對人們敘說出我們的土地之美,象丹尼亞爾敘說得那樣感人。對着
一種莫名的衝動,我感到一種無端的恐懼和喜悅,使我心脈都停止了跳動。可是我當時
還不懂得我需要拿起畫筆。
我從小就愛畫畫。我常常描摹課本上的圖畫,孩子們都說我描畫得絲毫不差。我把
畫拿給我們的墻報的時候,學校裏老師常常誇奬我。但是後來戰爭開始,我的幾個哥哥
進了軍隊,我就和一般大小的孩子們一樣,丟下學業,到農莊裏工作。我丟開了顔色和
畫筆,而且也沒有想到,將來有一天會檢起來。可是丹尼亞爾的歌聲驚動了我的心靈。
我天天好象生活在夢裏,我望着世界,眼睛裏充滿了驚奇,仿佛一切都是頭一次看到。
查密莉雅突然變得多麽不同了啊!似乎從來就不曾有過那樣一個熱熱鬧鬧、好說好
笑的人。一絲朦朧的惆悵的陰影籠罩在她那光來斂去的眼上。走在路上,她常常一個勁
兒地在想着什麽。一種縹緲的、夢幻般的微笑,蕩漾在她的嘴上,她不知因為什麽一件
好事暗自高興,那件事衹有她一個人知道。有時候,把糧袋扛到肩上,就這麽一個勁兒
地站着,懷着一種莫名的膽怯,恰似在她面前有一道洶涌奔騰的急流,她不曉得,可不
可以往前走。她躲避着丹尼亞爾,不敢直望他。
有一天,在打𠔌場上,查密莉雅用一種有氣無力、極不自然的抱怨語氣對他說:
“把你那軍裝脫下來行吧?讓我給你洗洗!”
然後,她把軍裝上衣在河裏洗過,攤開來曬,自個兒則緊靠着坐下來,久久地用手
掌盡力將它摩平,就着太陽瞧瞧磨穿的兩肩,搖搖頭,又沉默而憂傷地撫摩起來。
在這段時間,查密莉雅衹有一次響亮地、快活惹人地笑過,而且眼睛也象過去那樣
明亮了一陣子。年輕的婦女、姑娘和小夥子們——原來的前方戰士們,笑着鬧着從苜蓿
垛邊蜂擁着順路來到了打𠔌場上。
“喂,婆娘們,小麥面包不能單是你們吃,要請一請我們,不然,把你們扔到河裏
去!”小夥子們鬧着,亮出了草杈。
“草杈可嚇不住我們!自有東西招待我的女伴,你們請自個兒動腦筋!”查密莉雅
響亮地答復說。
“那好,把你們一起扔到水裏去!”
於是姑娘們和小夥子們交起手來。他們喊着,叫着,笑着,互相往水裏推。
“抓住他們,往下拖!”查密莉雅笑得比誰都響,一面又快又靈活地躲避着進攻的
小夥子們。
但是,真是怪事,小夥子們好象就看得見查密莉雅一個人。每個人都拼命去捉她、
接她。瞧,有三個小夥子一齊把她抓住了,把她擡到河邊舉了起來。
“快吻我們,要不,就扔了”
“把她扔下去!”
查密莉雅掙紮着,仰起頭哈哈大笑,笑着呼喚女伴們前來救援。但是她們正沒命地
往河岸上跑着,一面去河裏撈取自己的頭巾。在小夥子們的哈哈大笑聲中,查密莉雅飛
進水裏。她帶着散亂的水流源的頭髮從水裏爬出來,竟是比原來更美了。濕漉漉的花衫
貼在身上,緊緊裹住那一雙圓滾滾的健美的大腿和少女的乳房,她卻全無覺察地笑着,
一面踉踉蹌蹌地走着,一道道快活的小河,從她那火熱的臉上嚮下流。
“快吻我們!”小夥子們還不放鬆。
查密莉雅吻了他們,可是又一次飛進了水裏,又一次大笑,她把頭往後甩着,好甩
開那一綹綹濕漉漉、沉甸甸的頭髮。
打𠔌場上所有的人,都在笑年輕人玩的花樣兒。簸𠔌老漢扔掉長鍁,擦着淚水,他
們那褐色的臉上的皺紋,放射着喜悅的、復活片刻的青春光彩。我也衷心地笑了,這一
次竟忘記了履行我那保護查密莉雅不準小夥子們侵犯的職責。
惟獨丹尼亞爾沒笑。我偶然註意到他,便也不笑了。他寬寬地叉開兩條腿,孤零零
地站在打𠔌場邊上。我以為,他就要衝過去,跑去把查密莉雅從小夥子們手裏搶過來。
他目不轉睛地望着她,目光又是憂鬱,又是贊賞,其中有喜悅,也有傷痛。是的,查密
莉雅的美又是他的幸福,又是他的痛苦。當小夥子們將她摟住,要她逐個地親親時,他
低下頭去,做出要走開的樣子,但是他沒有走開。
這時查密莉雅也覺察到了他。她登時斂住笑容,低下頭去。
“鬧一會兒,該夠了!”她出人意料地喝住鬧得正歡的小夥子們。
有人還打算去摟她。
“走開!”查密莉雅將小夥子推開,擡起頭來,朝丹尼亞爾匆匆投過負疚的一瞥,
便跑進灌木叢裏去擰衣服。
他們的關係我還不是全都十分清楚,而且得承認,我怕去想這些。但是,當我註意
到查密莉雅本是自己要躲着丹尼亞爾,卻因而變得鬱鬱寡歡時,不知怎地我感到很不舒
服。最好她還是取笑他,嘲弄他。但是同時,每當夜晚我們走在回村的路上,聽着丹尼
亞爾歌唱的時候,我深深地為他們感到一種無法解釋的喜悅。
在峽𠔌中查密莉雅坐在車上,進了草原便爬下車來步行。我也步行,在路上走着,
聽唱歌,這樣更好些。一開頭我們各靠各的車子走,但是一步一步地,自己也不知不覺
地,越來越走近丹尼亞爾。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吸引我們嚮他走去,想在黑暗中仔細瞧
瞧他臉上和眼睛的表情,——果真這就是那個孤僻、沉悶的丹尼亞爾他在唱嗎?
每次我都留意到,查密莉雅往往十分激動,十分動情,不覺慢慢嚮他伸過手去,但
是這一切地都沒有看到,他用手板住後腦勺,朝兩邊晃着,望着高處、遠處;查密莉雅
的手便猶豫不决地落到車廂板上。她於是渾身一抖,急忙抽回手來,站住身於。她站在
大路中間,神情沮喪,茫然若失,對着他的背影望很久,然後再往前走。
有時我覺得,我和查密莉雅是被一種同樣不可理解的感情攪得心神不寧。也許這種
感情者早就藏在我們的心靈中,而現在到了它出頭的時候。
查密莉雅幹起活兒還是不顧一切,但是在我們難得的休息時刻,我們呆在打𠔌場上
的時候,她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靠近簸𠔌老漢走來走去,有時去幫幫他們的忙,
用勁高高地迎風揚幾鍁小麥,隨後突然扔下木鍁,朝麥稭垛走去。在這兒,她在陰涼裏
坐下來,象是害怕孤獨似地喚我:
“到這兒來,小兄弟,一塊坐一會兒!”
我總在等待着她告訴我一件重大的事,講一講是什麽使她不安。但是她什麽都沒講。
她一聲不響地把我的頭放在她的膝蓋上,一面望着遠處,一面揪弄着我那毛紮紮的頭髮,
用顫動、滾熱的手指撫摩着我的瞼。我仰面望着她,望着她那充滿不安和苦悶的臉,
且覺得,從她的臉上看出了我自己的神情。她也正被一種東西折磨着,一種東西在她心
中藴積已久,漸漸成熟了,要求出頭。她非常害怕這一點。她極端地願意,同時又極端
地不願意對自己承認她在戀愛,正象我一樣,又希望又不希望她愛丹尼亞爾。因為歸根
結底,她是我父母的兒媳婦,是我哥哥的妻子。
但是這樣的想法,在我腦子裏衹不過停留片刻時間。我把它驅趕開去。對我來說,
真正愜意的事,乃是看到她那孩子般微張着的、多情善感的嘴唇,看到她那淚花迷離的
眼睛。她是多麽好看,多麽美麗,她的一張瞼流露着何等光彩照人的靈秀之氣,何等熾
熱的感情。那時候我衹不過看到這一切,但不能全部理解。現在我也常常在問自己:愛
情也許是一種靈感,就和藝術傢、詩人的靈感一樣?望着查密莉雅,我真想跑進草原,
放聲高呼,問大地,問青天:我該怎麽辦,我將何以對待我心中這種不可理解的不安和
這種不可理解的喜悅。於是,有一天,我似乎得到了答案。
我們象往常一樣,從車站趕車往回走。夜幕已漸漸張開,星星一簇一簇地在天空閃
爍,草原已經嚮睡魔屈服,衹有丹尼亞爾的歌兒打破沉寂,聲聲揚起,又漸漸消溶在柔
和、黑暗的遠方。我和查密莉雅走在他後面。
這一次丹尼亞爾又是怎麽回事——在他的聲調中有那麽多柔情的、動人肺腑的煩惱
和孤獨感,使人對他無限同情和憐藉,不由地陣陣熱淚涌到喉邊。
查密莉雅低下頭走着,牢牢地扶住車廂板。當丹尼亞爾的聲音再度開始提高時,查
密莉雅擡起頭來,走着走着,跳到車上,和他坐到一起。她將兩臂抱在胸前坐着,如同
石像一般。我朝前跑一兩步,和他們並排走着,從一旁望着他們。丹尼亞爾在唱着,似
乎沒有發覺查密莉雅坐在他身旁。我看到,她的手無力地垂下來,挨近丹尼亞爾,將頭
較輕地靠在他的肩上。他的聲音衹顫動了短短一小會兒,就象正跑着的馬被鞭打得額了
一下似的,然後又帶着新的力量響亮起來。他在歌唱愛情!
我深受感動。草原上仿佛百花怒放,萬物驚醒,黑暗被推開,於是我在這遼闊的草
原上看到了一對戀人。他們卻沒註意我,就象這裏壓根兒沒有我這個人似的。我走着,
望着,他們是如何地忘記了世界上的一切,隨着歌子的節拍一塊兒搖晃着身子。在我眼
前,他們似乎是另外兩個人了。這還是那個丹尼亞爾,穿着他那敞開的、破舊的士兵上
裝,但是他的眼睛似乎在黑暗中放光。這是我那查密莉雅,她貼在他身上,如此擁靜而
羞怯,眼睫毛上閃爍着淚花。這是兩個新的、無比幸福的人。能說這不是幸福?你看,
丹尼亞爾把自己對於故鄉土地整個偉大的愛——那種使他心中産生出這種感人的音樂的
愛,全部獻給了她,他為她歌唱,他歌頌她。
我再一次充滿了那種難以理解的、總是伴隨着丹尼亞爾的歌聲而來的激動心情。我
忽然明白了我想做什麽。我想把他們畫下來。
我對自己的念頭十分害怕。但是願望壓倒了恐懼。我要把他們畫成這個樣子,畫成
幸福的一對兒。是的,就畫成他們現在這個樣子。可我畫得出來嗎?又是害怕,又是喜
悅,使得我呼吸迫促。我陷入一種甜蜜而沉醉的忘情狀態中。我同樣是幸福的,因為還
不知道,這種大膽的願望將來會帶給我多少睏難。我自己下過决心,要象丹尼亞爾那樣
看待大地,我要用油畫顔色把丹尼亞爾的歌子描述出來,我也會有高山、草原、人群、
青草、白雲、大河。我當時甚至想過:“哪裏可以弄到油畫顔色?學校裏不會給的,他
們自己都不夠用!”似乎全部問題僅在於此了。
丹尼亞爾的歌聲突然中斷了。這是查密莉雅猛然抱住了他,但她又馬上放開,呆然
片刻,閃到一旁,並且從車上跳了下來。丹尼亞爾躊躇地勒了一下馬經,馬匹停了下來。
查密莉雅轉身背對着他,站在路上,隨後猛地擡起頭來,從側面望着他,勉強忍住眼淚,
說:
“你看什麽呀?”稍停之後,又冷冷地說:“別看我啦,走吧!”她也走嚮自己的
車子。“你發什麽愣?”她突然衝我說,“快上車,拿好自己的繮繩!唉,和你們在一
起,夠我受的!”
“她一下子又是怎麽回事?”我催動馬匹,睏惑地想。其原因卻是不消猜度的:她
心裏很不好受,因為她有合法的丈夫,還活着,正住在薩拉托夫的野戰醫院裏。但是我
實在不願去想任何問題。我在生她的氣,也生我自己的氣,而且如果我曉得丹尼亞爾再
也不唱歌了,曉得我不管什麽時候再也聽不到他的歌聲了,那我說不定會根起查密莉雅
的。
極度的疲憊使我渾身難受,巴不得快一點推到傢朝麥稭上一躺。急步走着的馬兒的
脊背在黑暗中上下顫動,車子吃力地顛簸着,緩繩老是要從手裏滑脫出去。
在打𠔌場上,我費力地扯下馬軛,摔到車子底下,勉強走到麥稭堆旁,躺倒了。丹
尼亞爾這一次自己把馬帶去吃草。
但是,清早我醒來,心中覺得十分高興。我要畫查密莉雅和丹尼亞爾!我眯起眼睛,
就能推妙惟肖地想象出我將畫成的丹尼亞爾和查密莉雅的樣子。似乎拿起畫筆和顔色就
可以畫了。
我跑嚮河邊,洗了臉,便奔嚮絆住的馬匹。水濕冰冷的苜蓿,濕漉漉地打在兩衹光
腳丫上,殺得到處是裂口的兩腳生疼,但是我心情很好。我跑着,並且一路留心周圍的
事物。太陽從山後探過頭來,可是為邊野生的葵花又嚮太陽探過頭去。白頭的芥子貪心
地要把它圍困起來,但是它不示弱,用它那黃色的舌片同白頭芥子搶奪清晨的陽光,喂
養那充實緊密的種籽盤。這兒是叫車輪碾壞的溝渠過道口,水已經滲到車撤裏。這兒是
孤零零一小片淡紫色的長得齊腰深的清香的薄荷。我在可愛的土地上跑着,頭頂上燕子
在競逐飛翔。啊,多麽希望能有油畫顔色,好畫出清晨的太陽,畫出頭戴白帽、身被青
衣的群山,畫出這露珠晶瑩的苜蓿和長在溝邊的野嚮日葵。
回到打𠔌場上,我那喜氣洋洋的心情馬上暗淡下來。我看到愁眉不展、消瘦了的查
密莉雅。看樣子她這一夜都沒睡,眼睛下面印着兩片烏暗的陰影。她沒有對我笑,也沒
有同我講話。但是當生産隊長奧洛茲馬特來到時,查密莉雅走到他跟前,也不問好,就
說:
“收回你的車子吧!隨便把我派到哪裏,車站我是不去了!”
“你這是怎麽啦,我的好查密莉雅,叫牛虻咬了一口還是怎的?”隊長很和善然而
驚訝地說。
“牛虻有牛虻落的地方!我的事不勞你多問!我說不願幹,那就是不幹!”
笑容從奧洛茲馬特臉上消失了。
“願幹也好,不願幹也好,糧食還是要送!”他用拐杖敲着地面說,“要是有誰欺
侮你,就講,我會讓他的脖頸把我的拐杖敲斷!要不是,就別生鬼花樣:你運的是戰士
的粗鋼。你自己的丈夫就在裏面!”他猛地轉過身去,撐着拐杖蹦走了。
查密莉雅感到很難為情,滿臉都紅了,她朝丹尼亞爾那邊望了一眼,輕輕嘆了口氣。
丹尼亞爾站在稍微離開些的地方,背對着她,一衝一衝地在緊馬勒上的皮帶。全部談話
他都聽見了。查密莉雅手裏揪弄着鞭子,又站了不大一會兒,然後無可奈何地把手一摔,
朝自己的車子走去。
這一天我們回來得比平常都早。丹尼亞爾一路都在催趕馬匹。查密莉雅愁眉不展,
一言不發。我真不能相信,在我面前是一片曬焦的、黑沉沉的草原。昨天它還完全不是
這個樣子嘛!訪怫我是在童話中聽到過它,而那種使我心情大變的幸福情景,還沒有從
腦海裏消失。似乎我抓住了生活中最精彩的部分。我把它想象得細緻入微,這弄得我一
天到晚神魂不定。直到我從女司磅員那裏偷來一張厚實的白紙,我纔心安。我胸中揣着
一顆哈哈跳動的心,跑到草垛後面,把紙攤在一張創得很平的木欽上,——木鍁是從簸
𠔌老漢那裏順手牽羊拖來的。
“真主保佑!”就象當年父親第一次讓我騎到馬上那樣,我小聲說,接着我用鉛筆
在紙上畫起來。這是我第一幅拙劣的素描。但是當紙上現出丹尼亞爾的一些特徵時,我
什麽都忘了!我已覺得,紙上已展開那八月的夜晚的草原,我覺得,我聽到了丹尼亞爾
的歌唱,看到了他本人,地仰着頭,襢露着胸膛,也看到查密莉雅貼在他的肩上。這是
我第一次獨自作的畫:這是車子,這是他們倆,這是撩在車前的造繩,馬背在黑暗中顫
動,再就是草原,遙遠的星星。
我深深陶醉地畫着,周圍什麽都不去註意,直到我頭上響起一個人的聲音時,我纔
猛醒過來。
“你怎麽回事?聾了還是怎的?”
這是查密莉雅。我真慌了,滿臉通紅,畫要藏已經來不及了。
“車子早裝好了,我們喊了你半天,都喊不應!你在這兒幹什麽?……這是什麽?”
她問道,並且把畫拿起來。“哼!”查密莉雅生氣地聳聳肩膀。
我真想鑽到地裏。查密莉雅對着畫望了很久,然後對我擡起傷感、潮濕的眼睛,低
聲說:
”把它給我吧,小兄弟,……我留着做個紀念……”她把紙對折起來,掖到懷裏……
我們已經走上大路,可我怎麽也不能鎮定下來。這一切就象發生在夢裏。真不能相
信,我竟畫出了一些和我所看到的情景根相象的東西。但是內心深處,卻已經浮起一種
天真的得意洋洋的心情,甚至自命非凡,而一些幻想——一個比一個更大膽,一個比一
個更有誘惑力——簡直弄得我如醉如癡。我已在打算畫許許多多各種各樣的畫,可不再
用鉛筆,要用油畫顔色。我全沒有留意,我們走得多快。這是丹尼亞爾在拚命趕馬。查
密莉雅也不肯落後。她兩旁望着,有時不知因為什麽微笑起來,笑得動情,可又負疚。
我也笑了,就是說,她已經不再生我和丹尼亞爾的氣了,要是她肯開口,丹尼亞爾今天
會唱的……
這一次我們到車站比平常早得多,馬匹可就象洗了個澡。車子還在走着,丹尼亞爾
就開始卸糧袋。他要慌着到哪兒去,他出了什麽事,很難理解。當火車從旁邊經過的時
候,他停下來,久久地、心思重重地目送着列車,查密莉雅也朝他望的方向望着,似乎
想弄清他腦子裏在想什麽。
“你過來一下,有一個馬掌鬆了,幫我扯下來吧,”她喚丹尼亞爾說。
當丹尼亞爾從夾在兩膝中間的馬蹄上把馬掌扯下來,站起身來時,查密莉雅望着他
的眼睛低聲說:
“你怎麽回事,不瞭解還是怎的?……還是世界上就我一個女人?……”
丹尼亞爾一聲不響地將眼睛移開。
“你以為,我心裏就輕鬆?”查密莉雅嘆一口氣。
丹尼亞爾的眉毛飛舞起來,他帶着熱戀和憂鬱的神情看着她,說了一點什麽,但是
聲音很低,低得使我聽不見,然後他快步走嚮自己的車子,甚至不知為什麽顯得很高興。
他走着,不住地撫摩着馬掌。我瞧着他,感到不解:查密莉雅的話何以能使他感到安慰?
要是一個人沉重地嘆一口氣說:“你以為,我心裏就輕鬆?”這又算得上什麽樣的安慰?……
我們已經卸完了車,準備走了,這時院子裏進來一個傷兵,瘦瘦的,穿着皺皺巴巴
的軍大衣,背着行李包。幾分鐘以前,車站上停下了一列火車。傷兵朝四面望望,喊道:
“這兒有誰是庫爾庫列烏村的?”
“我是庫爾庫列烏村的!”我回答說,一面在尋思:這是哪一個?
“你是誰傢的,小弟弟?”傷兵本待嚮我走來,但這時他看到了查密莉雅,於是又
驚又喜地笑了起來。
“是你,凱裏木?”查密莉雅驚訝地喊道。
“哎呀,查密莉雅妹妹!”傷兵嚮她跑去,雙手握住她的手。
原來,這是查密莉雅的同村人。
“這可太巧了!就象事先曉得一樣,打這個彎兒算打對了!”他興奮地說,“我是
剛從薩特剋那兒來,我們一塊兒住在野戰醫院裏,謝天謝地,再過個把月他也要回來啦。
臨別的時候我對他說:給妻子寫封信吧,我一定帶到……這就是,拿去吧,原封未動。”
凱裏木遞給查密莉雅一封三角形信箋。
查密莉雅抓住信,表情激動,隨後臉色灰白,小心地瞅了瞅丹尼亞爾。他就象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