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恐怖悬疑>> 斯蒂芬·金 Stephen King   美國 United States   現代美國   (1947年九月21日)
唯一生還者
  作者:斯蒂芬·金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一章
  唯一生還者
  唯一生還者
  作者:斯蒂芬·金
  第一章
  洛杉磯市星期六凌晨兩點三十分,喬卡本特在睡夢中惺忪醒來,衹見他抓起枕頭緊抱在胸前,低呼着自己愛妻的名字,聲音甚是沉痛悲傷,他被自己的囈語驚醒,這纔睡意全消,然而夢境並未隨之消逝,門像是隔着一層面紗,若隱若現地飄忽着。
  當意識到蜜雪兒並不在自己懷抱裏時,他更摟緊了枕頭夢中伊人的發香仍縈繞腦際,他深怕任問一動部會使這份記憶消逝無蹤,徒留他隔夜的評酸味。但是一切終枉然,蜜雪地的發香逐漸淡去,有如一個冉冉上升的汽球,瞬間就脫離了他的掌握。
  喬落魄地起身走嚮最近的兩扇窗子,一片漆黑中,他無需顧慮會被什麽障礙絆倒,因為整個房間唯一的傢具就是他的床,而那也衹是一張擺在地板上的床墊而已。
  這所位於上勞瑞爾峽𠔌區的公寓式套房衹有一個大房間,有個室內廚房,一個衣櫥,浴室極又其窄小。樓下是可停放兩部車的車庫。喬將影城的房子賣掉後,並未攜帶任何傢具同行,因為將死之人不需過得太舒服,他付了十個月的租金,就是等着有天就此長眠不醒。
  窗子面對着峽𠔌高聳的山壁,西邊一輪明月透過樹從將銀光遍灑在這凄涼的都市叢林上。他奇仔自已經過了這些時日仍然未死;但也不算真正活着。在這半生半死之間他必須尋求一個了斷。因為對喬而言,這已是一條不歸路。
  從冰箱裏拿出一瓶冰啤酒,喬回到床墊上靠墻坐着。凌晨兩點半喝啤酒,生活也未免太頽廢了。但他就是希望這樣喝到死,在酒精的麻痹下,迷迷糊糊的離開塵世。可是酒喝多了又會抹去他至愛的回憶,所以他衹允許自己小酌一下。
  除了那透過枝葉之間投射在玻璃窗上的月光之外,屋內唯一的光源是來自床墊旁的電話鍵盤。他認識一個不論在深夜或是白天都能聽他傾吐心聲的人。喬雖然衹有三十七歲,但父母早逝,又無兄弟姐妹,當突如其來的橫禍發生之後,曾有不少的朋友試着安慰他,但他毫無心情和他多談,甚至還刻意的回避,以至於得罪了不少人。
  他拿起電話撥給嶽母麥貝絲。三千裏之遙的維吉尼亞州,對方在第一聲鈴響時就把話筒拿起。“是喬嗎?”
  “我吵醒你了?”
  “親愛的,你知道我一嚮早睡早起的。”
  “那亨利呢?”喬指的是蜜雪兒的父親。
  “嗅,那老鬼,世界大戰也吵不醒他。”她的語氣中洋溢着感情。麥貝絲是個慈祥溫和的女性,即使面臨喪女之痛,但仍給予喬無比的同情與安慰。她具有一種超人的毅力。
  葬禮上,喬和亨利都因不支而靠着她,貝絲就像巨石般屹立不搖。但當天的午夜時分,喬在他影城的屋子後院,發現貝絲身着晨褸坐在鞦韆搖椅內,將臉埋在枕頭裏低聲啜泣。枕頭是從客房攜出,為的是怕自己的悲慟會增加丈夫和女婿的負擔。喬挨在她身邊坐下,想要握她的手或是摟住她的肩,但都被拒絶了。任何的碰觸都會令貝絲感到畏縮。強烈的悲痛使她的神經幾近崩潰,安慰的耳語對她有如晴天霹震,愛意的觸碰亦直似烙鐵加身。喬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貝絲身旁,順手拿起一支長柄撈網,開始打撈遊泳池。半夜三更繞着油水,將樹葉和蟲子從漆黑的水面打撈上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衹是不停地繞着、撈着,直到水面空無一物,衹剩反射的冷冷星光。而貝絲不知何時停止了啜泣,靜靜走到喬的身邊,取走他手中的網子,然後帶他上樓,像照顧孩子一般地幫他蓋好被子。經過了這麽多天,喬總算好好地睡了一覺。
  現在,喬坐在喝了一半的啤酒旁邊,打電話給遠方的她。“貝絲,你那邊天亮了嗎?”
  “剛亮一會兒。”
  “你是不是坐在廚房的桌邊望着窗外?天色很美吧?”
  “西邊還是一片漆黑,頭頂是靛藍色,東方混合着粉紅、深紅和寶藍色,像日本絲綢一般。”
  貝絲嚮來堅強,而喬經常打電話問候她,並不是希望能從她那裏獲得力量,而是喜歡聽她說話。貝絲特殊的音色及軟綿綿的維吉尼亞日音,就跟蜜雪兒一模一樣。
  “剛纔你一拿起電話就叫我的名字……”他說。
  “親愛的,還會有誰這麽早打電話?”
  “我是唯一會這麽早打電話的人嗎?”
  “其他人也會,但很少。不過今天早晨除了你不會有別人。”
  悲劇發生在一年前的今天,他們的生活從此永遠改變。
  這是失去他們之後的第一個忌日。
  “喬,我希望你多吃一點,”貝絲說,“你的體重仍在下降嗎?”
  “沒有。”他騙她說。
  過去一年,他得了厭食癥。三個月前,他的體重急劇下降,到目前為止,整整減輕了二十磅。“你那邊很熱吧?”他問。“又悶熱又潮濕,天上有點雲,但又不下雨,沒什麽用。
  東邊的雲彩現在鑲了金邊,整個變成了粉紅色,太陽也露臉了。“”似乎不像已過去了一年了,是不是,貝絲?“”嗯,沒錯,但有時又覺得好像已過了好多年了。“
  “我好想念他們,”他說,“沒了他們,我覺得自己好空虛。”
  “噢,喬,我和亨利都愛你,你就像我們的兒子一樣,你就是我們的兒子。”
  “我知道,我也很愛你們。但這不夠,貝絲,這不夠的。”他深吸一口氣,“這一年,我就像活在地獄中,我真的不知要如何面對未來。”
  “時間會撫平你的傷痛的。”
  “我怕不會。貝絲,我好害怕,害怕孤單。”
  “喬,你有沒有想過回去工作?”
  意外發生前,他是洛杉研郵報犯罪新聞的記者。當然,他的記者生涯已然結束。
  “貝絲,我不能再看到屍體了。”
  他沒勇氣結束自己的生命,因為喬並不相信有來生。他不相信會在充滿光和愛的天國中,真能和嬌妻愛女重聚。最近,每當他凝望夜空,衹見遙遠的星辰懸挂在無意義的虛空之中。然而他又不能質疑,因為如果這樣的話,就表示蜜雪兒和孩子們的生命就真的變得沒有意義了。
  “我們來到這個世界,都是有個目的的。”貝絲說。
  “她們就是我的目的,但她們都去了。”
  “那麽對你而言,就有另外一個目的,你得找到它,你會仍然活着就必有其中道理。”
  “有什麽道理,”他說,“貝絲,告訴我天色現在怎樣。”
  她猶豫了一會兒說:“東邊的雲彩不再是金色的了,粉紅色也已褪去,現在它們是淡淡的白雲飄在湛藍的天空。”
  他傾聽貝絲描述着大陸另一端的清晨,然後話題聊到螢火蟲,她和亨利前一晚在後院一齊盯着它們,非常開心。南加州沒有螢火蟲,但喬記得重年時在賓州曾經見過這玩意兒。他們也談到亨利花園裏的草莓已經成熟了,這時喬已經有點昏昏欲睡,衹依稀聽到貝絲最後一句話說到“現在天已大亮,清晨正離開我這兒朝你而去,喬,你要把握住每個清晨帶給你的機會,追尋你的目標和理想。”
  喬挂了電話,側躺在床上凝視着月華已逝的窗外。此時明月已沉,他置身在漆黑的暗夜中。進入夢鄉後,他夢到的不是什麽榮光照耀的目標與理想,而是一種難以描述的無形壓力自天而降,重重地壓在他的身上。
第二章
  唯一生還者
  星期天一早,喬在驅車前往聖塔莫尼卡時,一陣莫名焦躁襲上心頭,這讓他胸口緊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他試着從方向盤上擡起一隻手,赫然發現手指有如中風老人一般的顫抖不止。
  他覺得自己就像從很高的地方往下墜落,他開的喜美轎車似乎駛離了道路,掉入了一個無底深淵。道路在他眼前無限延伸,輪胎與瀝青路面摩擦出聲,他無法使自己恢復穩定。那種墜落的感覺是如此的強烈且嚇人,使他不得不鬆開踩着油門的腳而死命地踩下剎車。
  一時之間交通大亂,因緊急剎車而造成輪胎磨地的尖銳聲音伴隨着喇叭聲四面八萬響了起來。從車旁經過的一個個駕駛司機,不是惡狠狠地瞪他,就是口出惡言大聲咒駡,甚至比出猥褻的手勢。這就是處於變動年代的洛杉磯,充斥着等待末日時的焦躁,個人一點輕微的流失,別人都會睚皆必報地回敬你。
  墜落感仍未減輕,他的胃繼續在翻攪,猶如穿着滑橇沿着一條險峻的滑道往下衝似的。雖然他獨自一人在車裏,但他聽到旅客們的尖叫聲。起初很模糊,後來聲音越來越大。
  那不是遊樂場裏尋找刺激的人們興高采烈的尖聲怪叫,而是真正慌張失措的驚呼。聲音似乎很遙遠,喬聽到自己低聲地說着“不要,不要,不要……”
  他從車陣中尋了個空隙鑽了出來,將車駛離路面,緊貼看護欄停靠在狹窄的路肩上。路旁青翠的夾竹桃樹叢,像波浪般地搖曳生姿。喬役將引擎熄火,他一身冷汗,得靠深呼吸纔喘得過氣來。
  車子裏的空氣明明沒問題,他卻嗅到一股煙味,他的舌尖甚至嘗得過且過到那種混雜着燃燒油料、塑膠、樹脂及金屬的辛辣味。當地望着擠壓在車窗上的夾竹桃濃密的紅花緑葉時,它們卻幻化成縷縷油煙。車窗也變成都市長方形有着雙層玻璃的飛機舷窗。
  如果不是過去一年曾有過類似的遭遇,喬一定會認為自己瘋了。以前每兩個星期會發作一次,有時一天會達三次,每次都十到三十分鐘。他也看過心理醫師,可是那種輔導治療毫無助益可言。醫生也開過減輕焦慮的藥,可是喬不肯吃。他希望能感受到痛苦,那是他所僅有的。
  喬閉上眼,用冰冷的雙手緊捂着臉。他努力地想控製住情緒,但災禍的情景卻一幕幕在他周圍展開,墜落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煙味也變得濃厚起來,旅客的尖叫聲,就象鬼哭神嚎,所有的東西都在震動,腳下的地板、船壁、天花板,都發出恐怖的聲音。
  “拜托!”喬哀求道,他緊閉着眼,將手自臉上移開握成拳頭置於身體兩邊。過一會兒,孩子們驚嚇的小手緊握着他的手,喬也緊緊地握住它們。
  孩子們當然不在車內,而是在那命中註定的班機座位上,喬瞬間置身在即將墜毀的三五三號班機上。每當這個癥狀發作時,他就會同時身處兩地:一個在真實世界的車子內,另一個則在國傢航空公司的七四七班機上。蜜雪兒坐在兩個孩子中間,剋莉絲和妮娜緊握住的是蜜雪兒的雙手,而不是喬的。
  飛機震動得越來越厲害,空中雜物四處亂飛:精裝書、筆記型電腦、餐具、盤子、塑膠杯、酒瓶、鉛筆、鋼筆在機艙內四處彈跳。
  蜜雪兒在咳嗽,一定是在催促孩子們低下頭時被煙嗆到。“低下頭來,保護你們的臉!”
  那些可愛的臉龐,七歲的剋莉絲像她母親一樣,有着高高的顴骨和清澈的碧眼。喬永遠也忘不了剋莉絲上芭蕾舞課時臉上的喜悅之情,或是參加少棒比賽,走嚮本壘板準備打擊時專註而斜睨的眼神。
  妮娜衹有四歲,小巧的鼻子配上藍灰色的眼眸,一見到貓或狗,就會笑皺了臉。當看到她用小手捧着一隻醜陋無比的蜥蜴,用一種驚奇和愛憐的眼光註視着這小東西時,任何人都會認為她就是愛神的化身。
  “把頭趴下,保護你們的臉!”這句話的含義是她們必會脫險,但最糟的事就是臉被玻璃碎片颳傷而破相。
  在與時俱增的驚恐中,飛機墜落的角度愈加傾斜。喬被釘死在座位上,無法彎身嚮前,俯下保護自己的臉。
  也許是破損的飛機造成係統失效,以致每個座位上的氧氣面罩都不能使用。他不知道蜜雪兒、剋莉絲和妮娜是否還能呼吸,或是在濃煙之中無謂的掙紮並因此而窒息。衹見整個客船都是濃煙,那種幽閉的恐懼,比身在最深處的礦坑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一片漆黑的濃煙中,火焰猶如毒蛇一般境蜒地燃燒起來。人們在飛機失速下墜的驚恐中,既擔心這把火不知在何處悶燒,又不知何時會變成吞噬整架七四七班機的熊熊烈焰。
  當飛機承受的壓力大到無法負荷時,整個機身開始震動起來。巨大的機翼嗡嗡作響地仿佛就要脫落。機身的鋼骨也像垂死掙紮的野獸一般在呻吟着。任何一個焊接點的開裂,~個釘子的脫落,聽起來都有如槍聲一般尖銳。蜜雪兒跟兩個孩子心想飛機即將解體,她們將被拋出機身外,分奔黃泉之路。
  但是巨大的七四七是機械設計上令人贊嘆之作,雖然油壓係統在不明的原因下失效,但機翼並沒有脫落,機身也未解體。衹見它那怒吼着的引擎,似乎在這最後的墜落過程仍奮戰不懈着。
  蜜雪兒知道,他們正面臨着死亡。她唯一想得到的就是安慰孩子們,她毫不猶豫地緊抱着妮娜,湊在她耳邊說:“寶貝,沒事的我們都在一塊兒,我愛你,抱着媽媽。我愛你,你是最乖的小女兒。”蜜雪兒的聲音充滿了感情,卻全然沒有痛苦。當然她也沒忘了剋莉絲,“不會有事的,親愛的,我與你在一起。握住我的手,我愛你,我們將永遠永遠在一起。”
  喬坐在車內所聽到蜜雪兒的聲音,似乎來自他的記憶當蜜雪兒在安慰孩子們的時候,他似乎與她同在。他相信孩子們能有她們母親一樣的勇氣。他要知道她們在人世間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就是蜜雪兒告訴她們是如何的珍貴一可愛,客機猛烈地衝撞在科羅拉多空曠的草原上,二十裏之外都聽得到撞擊聲。驚飛起一群夜鷹,也嚇壞了早起的莊稼漢。
  喬在車內發出一聲悶哼,似乎胸部遭到雷擊。
  撞擊的慘狀,令人不忍卒睹。飛機撞地後爆炸,在草原上翻滾,機身碎裂成數幹片烤焦扭麯的碎片。噴出的橘紅色燃油將附近的樹林也燃燒起來。機上旅客和機員三百三十人全數立即死亡。
  蜜雪兒平日灌輸給喬,對於愛與同情的認知,也在那悲慘的一刻化為烏有。剋莉絲,七歲的小芭蕾舞者、少棒隊的隊員,將再也不能踮起腳尖作優美的旋轉,或是朝着壘包直奔過去了。而動物若是有知,若能感應妮娜心裏的話,那麽在科羅拉多那個凄冷的夜裏,草原上及森林裏的小動物,也會在它們的地洞裏哀傷顫泣。
  喬成了唯一活下來的人,他並未和傢人同在三五三號班機上。機上的每一個人都已粉身碎骨,如果他也是其中之一的話,大概也衹能靠他的牙齒病歷,或是一、二根指頭的指紋來辨認了。
  他穿梭於現實與撞機的情境之間,這並不是靠着回憶,而是極度幻想的結果,平常是出現在夢中,有時就像今天一樣,會突然感到一陣焦躁。喬有一種罪惡感,因為他未能與嬌萎愛女們同赴黃泉。所以他以此折磨自己,希望能分擔她們所歷經的恐怖過程。可是他的這種幻想,根本無助於療傷止痛,衹會在每次午夜夢回時,更增心靈的創傷。
  喬睜開眼,望着在他面前呼嘯而過的車陣。若他真想死得其時,他大可以打開車門,走到高速路上,活活被一輛卡車撞死。但他安然地留在車內,倒不是怕死,而是為了一些自己都搞不清楚的理由。至少目前他覺得在有生之年該多懲罰自己。
  過往車輛所掀起的陣風不停地吹動着茂密的夾竹桃樹叢,抵靠在車窗上的緑葉與玻璃摩擦發出一種怪異的聲音,猶如失落而絶望的耳語。
  喬不再顫抖,臉上的冷汗也被儀表板處送出的冷風吹幹,他不再有墜落的感覺,他已回到現實了。
  來往車輛排出的輕煙,在八月的熱浪下,有如海市蜃樓一般的朦朧。朝西邊望去,清涼的大海在這一片朦朧之中抖動着。喬等車流稍歇,尋了個空,再度朝着大陸的另一端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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