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的牺牲
一
校长的儿子长吉郎,虽然已经过了三十岁了,但是,依旧穿着木头靴子在泥田里追赶别人家鸭子的日子还不少呢。
“长吉,我看鸭子的班还请你替我值一值吧。”
“好办!”他从农民手里接过木靴和竹鞭,在泥田里认真地替别人干半天,堪称任劳任怨。
淀川的水向南流去,那里是辽阔的大阪平原,沿岸一带全是潮湿的水田。除了有稻秧的时候以外,只好放养鸭子,除此之外别无办法,因为这里全是根本不能栽培越冬作物的水田。至于蔬菜,各家院子就是菜地,不过面积不大产量也微乎其微。从冬到春,村庄周围就是荒凉的泥田。因为淀川的河堤画了一条单调的线,说起来这一带的风光也就仅此而已。
所以,从大阪跨过淀川而来的电气火车尽管最近通车,但是铁路带来有助于繁荣此地的赠品,也仅仅是穿过村庄,朝着距本村将近五十公里的山地奔去而已。即使把郊外开发成住宅区,地价势必大涨,周围风景和湿气大,估计也不可能成为适宜于居住的土地。因为这些原因,被电气火车弃而不顾的村民想到的主意就是建学校。所以,当他们听说大阪某富人正在寻找建中学的用地,便捐出了所需的土地。因此,这个学校的学生去了大阪,就被戏称为:
“田园学校。”或者“青蛙学校。”
城市的学生们用这种名词取笑他们也确实难怪。木结构的校舍和工厂的工人宿舍一样,很寒酸。装点这个学校除了许许多多的四季草花之外就没有别的。事实上,从教室的窗下到操场的周围以及中庭,花畦很多,这又使人以为它是个园艺学校。学生们每周从物理课抽出一个小时,从体操时间抽出一个小时,也就是每周抽出两个小时,时间一到,学生们就拿着锹、喷壶莳弄这些草花。但是,真心喜欢这些草花的,也许只有校长的儿子长吉郎一个人。
调土法,排水法,球根的保存,分株,详细知道这些方法的也只有长吉郎一个人而已。做花坛也是如此,笨人一个的长吉郎会做墙根花坛、寄栽花坛、毛毯花坛、绿花坛,他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的,无人知晓,简直是个奇迹。
大好人一个的长吉郎,常常受农民们的骗,有时候给他们看鸭子,学生给他戴个高帽子,他就跑跑颠颠地去给他们买粗点心,除了这些被骗而甘为别人驱遣之外,好像他本人也是一种植物,总是不离花畦。学生们劳动时间前来莳弄花园的时候,他简直就像玩积木的孩子,他对码好的积木被别人弄得不像个样子很不高兴,歪着嘴生气,对于学生们弄得不好的地方,他一一纠正,好像如不这样认真就不得了。
“只要不是生下以来就是弱智儿,就不可能没办法教育,所以……”每当接受成绩不良的学生们人自己学校的时候,校长总是这么说,这时候教员们往往是一声不吭地保持沉默,但是校长很明白这种沉默的意思。而且他自己也是想到自己的儿子才这么说的。
“天生的弱智儿是没办法的。”
与其说校长内心深处是把自己的儿子如何如何不如说他是在为自己辩解。可他却是以这种辩解为耻的。以教育别人的孩子为天职的自己,却偏偏有一个连教育的希望也没有的愚昧儿子这件事
的的确确是够讽刺的了。除了一声不响地忍受着世间奇妙的眼光之外是毫无办法的。
但是,校长这样的内心也有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安慰。
“长吉郎把学校花园化了。”
被潮湿与阴森的泥田包围着的这个学校里,四季都有美丽的草花,这首先是少年们感情上的食粮,也是无言的情操教师。由此可见,愚昧的长吉郎也许是一位比修身课教师更生动的感情教帅。这样想才能理解,校长为什么毫不吝惜地给儿子买园艺书。草花秧苗或种子。
“校长!”长吉郎招呼他的父亲。学生们听他这么称呼觉得很有趣,便给长吉郎起了个绰号叫他“校长”。
“校长!这花真好看哪,什么名字?”
长吉郎一边看园艺杂志的彩色卷头插图一边问父亲。
“洋水仙!”
“什么?”
“洋水仙!”
“什么?”
“洋水仙!”
长吉郎歪着他那剪成寸头的脑袋,念了一两次也没有记住那花名。
校长念给他听:“种类:一,洋水仙,花,单瓣,青色,花期三四月。二,风信子,原户希腊,略有香味,花散瓣,花期三月。”
校长全都读给他听了。不过长吉郎连字母还认不全呢。
“栽培方法。听好,啊,下面是栽培方法啦。如果是露天栽培,那就在秋季,在东京地区,适当时期是九月末乃至十月初。土质要排水良好土质松的最好。栽的时候要挖六寸深的坑,底上先放腐熟的堆肥和草灰等等,上面再稍微盖一层土,然后再铺一层河沙……”
同一文章校长反复地读,目的就是嚼得细让他咽得细,记得牢靠。
“……花开完了就把花茎从根部切下来,防止它结籽,能使鳞茎肥大,很有利于明年开花。”
校长把这说明文字念了七八遍的时候吧,他女儿小夜子喊了一声“爸爸”,便拉开(木鬲)扇进来。
“爸爸,求您啦,您就别再念了。同一词句听爸爸反反复复地念多少遍,我心里难过得不得了。”
“是么?”校长心平气和地微笑着,他恢复常态。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
“难过的是爸爸呀!”
“浑蛋,浑蛋!”长吉郎朝着妹妹扑了过去。愚昧的长吉郎想学的只是花的栽种方法。他以为妹妹方才的话是妨碍他的学习。
“哥哥,是我不对,请你原谅……书嘛,我读给你听。请原谅!”
妹妹两臂紧紧抱着头伏在席上,即使如此,这位哥哥仍在殴打她。
二
长吉郎在学校里是个贤明的花园统治者,在家庭里他却是个混账透顶的统治者。因为他是一个有残疾的人,所以有其可爱之处,但是母亲却盲目地娇惯他,这还不算,他能影响母亲对于寄宿在他家的学生们的态度。具体地说就是:长吉郎喜欢的学生就受到长吉郎母亲的喜欢,长吉郎不喜欢的学生,他母亲必定不喜欢,对他们的待遇露骨的不同。
“让争强好胜的长吉郎欢心的学生没一个好东西。”
校长多少感觉出老婆对那些学生们待遇不同,便委婉地给以提醒,她往往偏袒愚昧无知的儿子。她说:
“反正那孩子傻。人们总是可着劲儿地笑话他。这就够瞧的了,干嘛还要煞费苦心地往家招那些拿自家孩子当傻子的人?有这个必要么?拿傻子当傻子要这事谁都会呀!爱护傻子的人才是人情味十足的原道人呢!”
“爱护当然是对的,但是背后净说坏话,扌扇动长吉郎那样头脑单纯的人并且取悦于他,这些家伙那才是残酷把戏呢。连这么浅的道理都不懂,可怎么好。”
“那是因为我不够聪明,以致让可怜的孩子受到爱护却还不高兴。”
“总而言之,借住在我们家的学生之中,有的品质不高,如果待遇上有了差别,那就只能使那不好的品质朝着扭曲的一方发展。那样寄居我们家的意义可就没啦。”
“差别待遇不是小夜子搞的么?对长吉郎使坏心眼儿的学生,小夜子还瞒着我存心偏袒他们哪。简直就像把长吉郎当做了敌人。”
母亲说的话也并不完全是毫无根据的。对于受到母亲苛待的学生,女儿小夜子出于一个女人亲切之心给以某种关怀,当是自然而然的事。一个学生的袖子开了线,如果母亲没给缝上而女儿给缝上了,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校长家里的女人只有两个人。
这样,小夜子在家庭里势必成了母亲的敌对的一方。而且还不仅如此,和母亲溺爱长吉郎恰好相反,小夜子对长吉郎却是冷漠的。没有女仆的家庭,还要照顾四五个学生,这对小夜子来说已经是重担在肩了。再加上母亲的冷酷,她的心灵是承受不了的。她心灵上的寂寞,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山田家里受到了安慰。
山田,是本村的大地主。学校的建筑用地的大部分是山田捐的,因为这层关系,山田和校长一家立即亲密起来,校长家里用的蔬菜完全从山田那里拿。小夜子几乎每天都到山田家的菜园去。从那里随意拿所需的菜。这种情况持续了两三年的过程中,小夜子和山田家的人们自然而然地熟了,那亲密程度超过一般的邻里关系。
但是,山田家在大阪有一门亲戚,那亲戚家名叫清一的少年住在那里。那少年因为身体弱,从初中三年春季就转学到这地处乡村的中学。这清一和小夜子亲密到姐弟的程度。虽然说亲如姐弟,但两个人只差一岁。
对于男女之间的事特别好奇的中学生们,不会对他们俩视而不见。
有人说,开往大阪的电车上看到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
有人说,小夜子每天去拿菜是一种借口,实际上是去清一读书的屋子。
有人说,上淀川堤去捉萤火虫时,两人手拉手钻进芦苇丛里去了。
不仅学生,当地人人也有种种流言:
“校长那是打算把清一当养子。”
“对方是权势人物山田,所以校长看见了也装作看不见。从山田家里拿的就不仅仅是青菜啦!”
后来,传说寄宿在校长家的一个学生拾到清一给小夜子的情书。如果这是事实,当然不会不加理睬,于是,校长严厉地追问小夜子。女儿只是悔恨不已抽抽噎噎。至于清一,他矢口否认曾有此事。下一步呢,就只能和山田家的主人商量了。
“总而言之,就算这事纯粹是无稽之谈,清一也给您和您家小姐添了很大麻烦,让您伤了脑筋,所以嘛,我就打发清一回大阪吧。”
“可真荒唐,这怎么行呢?绝对不行!被年轻人弄得名誉受损,简直就像拿衣袖押尘土一般,让他退学,我可做不出这种事。况且,没有一个受退学处分者,这是我的豪言壮语,是荣誉,也是我的办学方针。即使万一确有其事,流言成了事实,清一也不用退学,索性住在我家。”
“你说什么?去你家,让流言蜚语说和你家小姐如何如何的清一上你家去?如果那么办,社会上人们会怎么说呢?”
“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坚持我的主见。”校长斩钉截铁地这么说。
“是这样啊。我的心情和您一样,明白啦。”山田平静地这么说。他感动得几乎落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校长那苍老的面孔。
“谢谢嘛。我一定告诉清一。”
但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竟然发展到爆发了排斥校长的同盟罢课。清一唆使校长儿子长吉郎,从教员室偷出考题卷子成了此事的导火线。
三
梅雨——这是此地受人诅咒的梅雨。在这全是无法冬作的水田这样的地方。为稻作着想,也许本不需要梅雨。山区因为缺水,一到夏季水稻就干死,此地却和山地正相反,缺水年份必是丰年。不仅如此,可怕的是淀川涨水。从很早开始,为了整治这条河和河堤,花费了多少人力和财力,以致把这个村弄得很穷,却没有人报出个数字来。田地,宅基地什么的,全比河床还低。年龄算不上老人的人们,关于可怕的水灾的记忆也有几次之多,随便就能说得出来。
今年的梅雨,照样又得准备敲钟打鼓通宵达旦警戒几天才行。从寺庙传来的钟声,以及巡河的人敲打的鼓声,使聚集在河堤上鸠首密谋的同盟罢课的少年们更加血往上涌,简直弥漫着战争气氛。
“扒开大堤,把这乌七八糟的学校冲个一片干净!”
“把校长淹死就更好啦!”
人们七嘴八舌地诅咒着。
第二学期考试的时候,五年级的代数考题有一部分泄漏出去似乎属实,其次是长吉郎从教员室偷出考题也似乎属实。一个学生教唆傻子干下这事仍然似乎属实。风言风语地传说,这个学生就是清一。正因为涉及校长的儿子,其他教员难免有所顾虑,所以校长要亲自审讯清一。
“对,是我!”
清一的爽快干脆的自白,使校长甚至大吃一惊。校长憎恶清一了,他居然拿自己的傻儿子当工具,这件事本身,就使校长觉得他十分可恨。但是,不许有一个退学的学生这句话,即使监田校长已经去世,他也坚持这个主见,此话决不打折扣。况且,清一并不是代数做不出来的学生,他让别人偷考题,仔细想来,颇感蹊跷。其次,从清一的角度来看,犯下这一错误的是因为有长吉郎这个工具。犯错误者之一是自己的儿子。作为学校来说,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无可原谅的罪,但是,不妨和过去对待不良学生一样,把清一留在自己家里看看吧,如果对此有所非难,他的回答就是:
“除了清一和我一起离开学校之外别无办法。”
吃惊的是校长妻子。
“使可怜的长吉郎陷于如此地步的,难道不是清一么?而且,如果把和小夜子之间闹出那么多风言风语的清一放在家里,社会上怎么说?那不是把狼往家里请么?你是因为山田先生有话请你关照清一才不让他退学的么?一定是小夜子的相好,所以怎么也难以处理吧。”
“如果这么办不行,我就只能退出学校啦!”
“就说寄宿吧,别的老师家也有嘛,为什么不到小夜子家就不行?”
清一到校长家来的第二天,进行了代数重新考试,表面上好像局面已经平静下来,但是五年级的学生们全体去了河堤,参加集会。因为村民们害怕水灾,在此警戒。学生们说,他们为了保护学校,也为了帮助向学校捐助土地的村庄,组织了义勇军。然而这只是个借口而已。真实目的是商讨排斥校长的同盟罢课。
惟有清一没有参加这个集会。他和长吉郎到黑黑的大堤上来,是为了看涨水的情况。水涨到距堤顶只差一尺左右,简直快把大堤冲破,长吉郎看到怒涛滚滚流去的浊水,吓得发抖,紧紧抓着清一的手臂。
“清一,大堤决口会怎样哪,怎么样哪?学样的花畦怎么样?霍麦、郁金香、菖蒲、三色紫萝兰、大丽花、芍药……清一,怎么办哪?”
“安静!”清一让长吉郎不要谈话,因为他看到前面距这里六七十米远的地方,有五年级学生在此集会。
“长吉郎,咱们回去吧,我可不随意当间谍!”
当他们俩往回走了两三百米的时候,清一“啊”地喊了一声,他吓呆了。
“出大事啦,大堤决口啦!”
大堤决口处的喷水,就像大桶的水浇下来一般。
“啊,花,花,学校的花畦呀!”长吉郎突然扑了上去,用前胸堵住出水口。清一把他使劲拉开。
“你干什么?你赶快上村里报告去吧,就说大堤决口啦。我去把五年级的人们叫来。”
他说完连看也不看长吉郎撒脚就跑。
四
本来只是作为口实的义勇军却成了真的义勇军了。随着清一的喊声,不下百名的学生跑到现场,同时猛敲警钟,村民们陆续跑来。此时浊流已经冲破大堤,像瀑布一般向水田冲去,学生们拼命地朝决口投沙包。和这种自然暴力大战十几分钟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喊出万岁,这表明终于防止了一场大祸。人们手拉着手高兴得跳了起来。但是,水是堵住了,却在刚刚堵住的决口处,发现了被沙袋埋了一半的长吉郎惨不忍睹的尸体。
“哎呀!糟透啦!”
清一大喊一声扑了上去,抱着尸体大哭不已。然后他把已经冰冷的长吉郎遗体放在膝上,仰起脸对五年级的学生们哭着说:
“喂,长吉郎说,花,花,学校的花畦呀。正因为他担心水淹了他心爱的花畦,所以才没有离开这里,以致遭此大祸。他是惟一的一个舍生忘死的人,因为他的牺牲才防止了决口……好好听着,你们说长吉郎偷了考题,还说是我教唆他偷的,这还没完,还说我给校长女儿写了情书,校长只好让我寄住在他家。就因为这个你们就想反对校长。看看令人惨不忍睹的遗体,还有继续反对下去的阴险勇气么?校长决不会因为你们搞这一手他就死了的,但是,他为了他建立起来的令人感到亲切的教育理想,承受着比死还痛苦的精神折磨,这些事难道你们不明白?既然如此,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情书也罢,挑唆长吉郎也罢,全是诬陷我。对于校长女儿,我没有丝毫愧疚于良心的。但是,既然有了那些流言蜚语,想想给校长和小姐添了麻烦,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想留在这个学校里了。所以,我打算顶着考试问题上的罪名离开此地。调唆长吉郎的真正犯人,就是住在校长家里受到人家照顾和关怀的人。而且这个家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今天晚上参加了反对校长的这个集会,他准在这里。我为什么不剥下他的脸皮?因为我想到,他是寄住在校长家里的。也就是说,校长把应该让他退学的学生收留在自己家里,以为这样他们会变好。他这么干,是背叛校长那颗温暖的心,一说出他的名字,校长知道了,是他,那该多么失望啊。还有,即使住在校长家的学生也有不知道的事,那就是长吉郎并不是校长的亲生儿子,是他夫人带来的。小姐是校长前妻所生。不过,这些事校长只字不提,把长吉郎当作自己的亲儿子看待。就说这位长吉郎,不也是作了崇高的牺牲了么?他受到调咬了也罢,偷了考题也罢,当然不好吧,可是,校长即使对于偷东西的学生不是也说他们类似犯了癫痫病一样,从而原谅他们了么?既然如此,诸位对于这么一位弱智的长吉郎完全赤子般的淘气却毫无原谅?诸位有什么脸面面对校长,面对他儿子冰凉的遗体?”
他这番话说完之后,人们听到的只是浊流之声,啜泣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