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
夏末——不,這裏應該說是初秋,桃井銀平在輕井澤出現了。他先換下舊褲子,穿上新買來的法蘭絨褲,在新襯衫上再套一件新毛綫衣。這是一個濃霧之夜,冷颼颼的。他連藏青色的雨衣都買來了。在輕井澤要買齊全套現成衣服倒是很方便的。鞋也很合適,舊鞋就在鞋店裏脫下扔掉了。可是,裹在包袱皮裏的舊衣物又怎麽處理呢?把它扔在空別墅裏,到來年夏天不至於被人發現吧。銀平拐進小路,來到空別墅的窗際,伸手開窗,窗板卻釘死了。撬開它吧?眼下又有點膽怯。覺得像犯罪似的。
銀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作為罪犯受到追捕。也許受害者沒有控訴自己的犯罪行為。銀平把那包舊衣服扔進廚房門口的垃圾箱裏,心情痛快了。不知是避暑客懶惰還是別墅管理人怠慢,沒有好好清除垃圾箱,把那包東西一塞進去時,發出了壓擠濕紙的聲音。那包舊衣服把垃圾箱的蓋子撐得有點隆起,銀平沒有介意。
剛走了約莫三十來步,他回頭看了看,眼前出現了一幕幻影:衹見垃圾箱周圍,成群的銀色飛蛾在霧靄中飛舞。銀平停下腳步,打算將那包東西取回來。銀色的幻想卻從頭頂的落葉鬆上閃過一道朦朧的藍光,爾後消失了。落葉鬆像是路旁的街村,綿延不斷。盡頭是一扇裝有飾燈的拱門。那原來是土耳其澡堂。
銀平進了院落,就用手摸了摸腦袋。發型還合適。銀平的一手絶技,就是用保險颳臉刀修剪自己的頭髮,總是令人驚嘆不已。
被稱為土耳其女郎的澡堂女把銀平領到浴室裏。從裏面關上門,澡堂女便脫去白罩衫,上身衹穿乳罩。
這澡堂女還幫銀平解開雨衣的扣子。銀平抽冷子躲閃了一下,便聽任她擺布了。她蹲在他腳前,連襪子都替他脫下。
銀平進了香水浴池。瓷磚的顔色映襯出一泓碧緑的池水。香水味兒並非最佳的。銀平從信濃這傢小客棧到那傢小客棧,一路東躲西藏地走過來,對他來說,這種香氣宛如鮮花的芳香。他從香水浴池裏出來,澡堂女又一遍給他衝洗全身。她蹲在他的腳前,連腳趾縫都用手給他洗淨了。銀平俯視着澡堂女的頭。她的秀發披散在雙肩上。好像舊時的婦女沐浴後披散着頭髮一樣。
“給您洗洗頭吧。”
“什麽?連頭都給洗嗎?”
“來……給您洗。”
銀平忽然膽怯起來。他衹用保險颳臉刀修剪過頭髮,經過澡堂女這麽一說,心裏嘀咕道:自己好久沒有洗頭,夠臭的。可他還是用雙肘支在膝上,嚮前探出頭去。她用肥皂水搓揉他的黑發,他已不畏縮了。
“你的聲音真悅耳動聽啊?”
“聲音?……”
“對,聽後久久縈繞在耳邊,依依不肯消散,仿佛有一種異常優美愉悅的東西,從耳朵的深處滲到腦髓裏來。任何蠻橫的人聽到這種聲音,也會變得和顔悅色……”
“哪兒的話,聲音太嬌了吧。”
“不是嬌,而是無法形容的甜蜜……充滿了哀愁,洋溢着愛情,是明朗而清脆的。也不同於歌聲。你,是在談戀愛?”
“不,要是就好羅……”
“等一等……你說話的時候就別那麽使勁撓頭……害得我也聽不見你說什麽哩。”
澡堂女停下了手,睏惑地說:
“真叫人難為情,我沒法說話了。”
“人的聲音居然如此像仙女的聲音啊。即使衹在電話裏聽兩三句,也覺得餘韻無窮,惋惜不已。”
銀平說罷眼眶噙滿了淚水。他感到這位澡堂女的聲音裏,充滿了純潔的幸福和溫暖的同情。也許是一種永恆的女性的聲音,慈母般的聲音吧。
“你老傢在哪兒?……”
澡堂女沒有回答。
“是天國嗎?”
“唉呀,在新潟。”
“新潟?……二是新潟市?”
“不,是個小鎮。”
她的聲音變得低沉,還帶點顫抖。
“是雪國,身體一定是非常潔淨羅。”
“不幹淨呀。”
“身體就是潔淨,可我從未聽過這樣優美的聲音。”
搓洗完畢,她用提桶裏的熱水給他衝洗了好幾遍,然後用大毛巾裹住他的頭,擦了擦。又簡單地梳了梳頭。
接着在銀平腰間圍上了一塊大毛巾,讓他進了蒸汽浴箱裏。她是打開四方木箱的前板,輕輕地把他推進去的。箱子上方的板上有一道槽,可以把頭伸出來。待把頭放在箱子正中後,澡堂女就落下蓋子,把那道槽也堵住了。
“是斷頭臺嘛。”銀平不由得吐出一句。他睜大眼睛,有點害怕,左右轉動着露在洞外的腦袋,掃視了一下周圍。
“也常有客人這麽說。”
她沒有發覺銀平的恐懼心理。銀平望了望入口的門扉,把視綫落在窗子上。
“把窗關上嗎?”她朝窗那邊走去。
“不。”
由於彌漫了蒸汽浴的暖氣纔打開窗戶的吧。浴室裏的亮光灑在室外的榆樹緑葉上。榆樹粗大挺拔,亮光照射不到繁枝茂葉的深處。銀平仿佛聽見微弱的鋼琴聲透過幽暗的樹葉傳了過來。音不成調,無疑是一種幻聽。
“窗外是庭院嗎?”
“是。”
夜間微亮的緑葉籠罩下的窗前,站着一位肌膚白皙的裸體姑娘,這是銀平無法置信的世界。姑娘光着腳站在粉紅色的瓷磚上。果然是一雙年輕人的腳,膝蓋後面窪陷的地方卻蒙有陰影。
銀平心想:如果自己獨自在這間浴室裏,大概也會像把脖頸露在板洞外被人勒緊一樣,感到忐忑不安吧。他坐在椅子似的東西上,從下半身熱起來。後面好像也是一塊熱板,他把背靠在上面。箱子的三面都是熱的,也許都在冒出蒸汽吧。
“要呆幾分鐘呢。”
“各人愛好不同,一般十分鐘……習慣了,也有呆上十五分鐘的。”
入口處的衣櫃上,放着一隻小座鐘。澡堂女看了看,纔過了四五分鐘。她擰幹了一條毛巾,放在銀平的額頭上。
“唉喲,熱氣已經開始蒸騰了。”
銀平衹有腦袋露在板箱外,是一副正經的面孔。他已有餘暇思考:自己大概很滑稽吧。他撫摸着暖乎乎的胸膛和腹部。都是濕漉漉的了。不知是汗珠還是蒸汽。他閉上了眼睛。
客人進入蒸汽浴箱以後,澡堂女就忙不迭了。傳來了舀香水浴池熱水和洗刷衝澡處的聲音。銀平聽起來恍如海浪拍擊着岩石一般。兩衹海鷗在岩石上大展雙翅,彼此用嘴相啄。故鄉的海,浮現在他的腦際。
“幾分鐘了?”
“七分鐘了。”
澡堂女又將擰幹的毛巾放在銀平的額頭上。銀平泛起一股清涼的快感,冷不防地將脖頸嚮前伸了伸。
“好痛呀!”他這纔蘇醒過來。
“怎麽啦?”
澡堂女以為銀平是被熱氣蒸暈了,將落地的毛巾撿起來,又貼在銀平的額上,用手按住。
“要出來嗎?”
“不,沒什麽。”
銀平産生了幻覺。那是一種追隨這個嗓音優美的姑娘後頭的幻覺。那是東京的某條電車道。人行道兩旁的銀杏樹還殘存在他的記憶裏。銀平汗流泱背。他意識到腦袋露在板洞外。形似套上枷鎖,身體動彈不得,也就歪起臉來。
澡堂女離開銀平身旁。對銀平這副模樣,她有點不安。
“就這樣衹伸出腦袋,你看我有多大歲數?”銀平試探了一句。澡堂女不知如何回答纔好。
“男人的歲數,我可猜不着。”
她沒有端詳銀平的腦袋。銀平也沒有機會說明自己是三十四歲。他估計澡堂女還不到二十歲。從肩膀、腹部乃至腿腳來看,她都是個處女,這似乎是可以肯定的。她幾乎沒有擦胭抹粉,臉頰顯出稚嫩的粉紅色。
“好了,出來啦。”
銀平的聲調帶着幾許哀傷。澡堂女把銀平咽喉前面的板子打開,抓住繞在他頸上的毛巾的兩端,小心翼翼地把銀平的脖子拉了出來,就像拖貴重的東西似的,然後給他揩拭全身的汗水。銀平在腰間圍了一條大毛巾。澡堂女在靠墻的躺椅上鋪了白布,她讓銀平趴在那上面。從肩膀開始,給他按摩了。
按摩不僅是揉捏,還用巴掌打,銀平過去是一無所知的。澡堂女的手掌雖是少女的手掌,卻格外有力,連續在背上猛烈拍打。銀平的呼吸也急促起來,勾起了他的回憶:幼子用圓乎乎的巴掌使勁拍打自己的額頭,自己低頭看他,他就拼命地打在自己的頭上。這是什麽時候的幻覺呢。不過現在這個幼子是在墓地的底層用手瘋狂地敲打着覆蓋在他身上的土墻。監獄那堵黑黢黢的墻壁從四面嚮銀平逼將過來。銀平出了一身冷汗。
“是在撲什麽粉嗎?”銀平說。
“是的,您覺得不舒服嗎?”
“不。”銀平慌忙地說,“又出一身汗啦……如果有人聽見你的聲音,還覺得不舒服,這瞬間,正是他要犯罪哩。”
她突然停住了手。
“我這號人一聽見你的聲音,其他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其他一切都消失,也是危險的。聲音,像是不斷流逝的時間和生命,既抓不住,也追不上的啊。不,不是這樣嗎。就說你吧,你什麽時候都能發出優美的聲音。但是,你這樣一沉默下來,無論誰也不能勉強讓你發出優美的聲音呀。即使強迫你發出驚訝聲、憤怒聲或者哭泣聲,你發出的聲音也是不會動聽的。因為用不用自然的聲音說話是你的自由啊。”
澡堂女就是有這種自由而沉默不響。她從銀平腰部按摩到大腿。連腳掌心、腳趾都按摩到了。
“請翻過身來,仰臥……”澡堂女低聲地說,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什麽?”
“這回請您仰臥……”
“仰?……是仰臥嗎?”
銀平一邊用手按住圍在腰間的大毛巾,一邊翻過身來。澡堂女剛纔略帶顫抖的喃喃細語,恍如一陣花香撲進銀平的耳朵裏,銀平動了動身子,花香也隨之撲來。芳香般的陶醉,從耳滲入心田。在過去是不曾體會到的。
澡堂女將身體緊緊地靠在窄小的躺椅上,站着摩挲銀平的胳膊。她的胸脯仿佛貼在銀平的臉上。她發育還不十分豐滿。她的長臉蛋略帶古典色彩。額頭不寬闊,也許是沒把頭髮梳得鼓起,而是往後梳理的緣故,顯得頎長,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更加清澄了。從脖子到肩頭的綫條也還沒隆起,胳膊圓乎乎,嬌嫩欲滴。澡堂女的肌膚光澤逼得太近,銀平不得不閉上眼睛。他眼裏看見的,是木匠用的釘箱裏裝滿了細釘,釘子都耀出銳利的光。銀平睜開眼睛,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塗的是白色。
“我飽經風霜,身體比年齡顯得蒼老吧。”銀平喃喃自語。但是他還沒說出自己的年齡。
“三十四歲啦。”
“是嗎?很年輕嘛。”她控製自己的感情,壓低聲音說。然後輪到按摩銀平的頭部,按摩靠墻那邊的胳膊。躺椅的一側貼着墻壁。
“腳趾又長又幹癟,有點像猿猴哩。你知道,我很能走路……每次看到這醜陋的腳趾,我總是毛骨悚然。你那衹白嫩的手連那兒都按摩到了。你給我脫襪子的時候,你沒嚇一跳嗎?”
澡堂女沒有搭話。
“我也是在本州西北海邊生長的。海岸邊的黑色岩石凹凸不平。我常光着腳丫,用長腳趾緊緊抓住岩石似地在上面行走呢。”銀平半真半假地說。
銀平為了這雙難看的腳,在青春期不知編過多少回這種謊言了。這雙腳連腳背的皮膚也是又厚又黑,腳掌心皺皺巴巴,長腳趾骨節突出面彎麯,令人望而生畏,這倒是事實。
如今他仰臥着讓人按摩,看不見腳丫,手搭涼棚望了望。澡堂女給他從胸部揉到胳膊。正是乳房上方的部位。銀平的手長得不像腳那樣異常。
“您在本州西北什麽地方呢?”澡堂女以自然的聲音說。
“本州西北的……”銀平支支吾吾,“我不願意談自己的出身地。我和你不同,我已經沒有故鄉了……”
她並不想瞭解有關銀平老傢的事,也沒有留心去打聽的樣子。這間浴室的照明不知是怎樣裝置的,在澡堂女身上竟沒投下陰影。她一邊按摩銀平的胸膛,一邊將自己的胸部傾斜過來,銀平閉上了眼睛,無所措手足。他想把手伸在腹側,又擔心會不會觸到她的側腹。他總覺得,哪怕衹是指尖觸到人傢,自己也會馬上挨一記耳光的。於是,銀平一陣衝動,仿佛真的挨揍了。他嚇了一跳,想睜開眼睛,可眼皮怎麽也睜不開。他用力拍打眼瞼,眼淚幾乎都要淌出來,痛得如同用燒熱的針紮了眼珠子一樣。
打在銀平臉上的,不是澡堂女的巴掌,而是藍色的手提包。挨打的時候,他不知道是手提包。挨打之後,纔看到手提包落在自己跟前。銀平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人傢用手提包揍自己,還是將手提包扔給自己。總之,手提包狠狠地打在自己的臉上卻是千真萬確。在這當兒,銀平蘇醒過來……
“啊!”銀平喊了一聲。
“喂喂……”銀平差點把那女子叫住。轉眼他想提醒她失落了手提包。可是那女子已經消失在藥鋪拐角那邊了。藍色的手提包,就在馬路當中。它的存在仿佛成了銀平犯罪的確鑿證據。衹見手提包的銅卡口處露出了一疊千圓鈔票。銀平一開始看到的不是鈔票而是作為犯罪證據的藍色手提包。因為她扔下手提包逃走,銀平的行為似乎構成了犯罪。銀平就是在這種恐懼中把手提包撿起來的。發現一千圓鈔票而大吃一驚,那是撿起手提包以後的事了。
後來銀平也曾懷疑過:那傢藥鋪是不是自己的幻覺。奇怪的是,屋敷町沒有一傢商店,卻孤零零地存在這傢破舊的小藥鋪。但是,蛔蟲藥的招牌明明立在店鋪入口的玻璃門一旁。更不可思議的是,在進入屋敷町的電車道拐角處,有兩傢對稱的相同的水果店。兩傢都擺了一排裝着櫻桃、草莓的小木箱。銀平尾隨那女子走過來的時候,除了那女子以外,什麽也沒看見。不知為什麽,那時唯獨兩傢相對的水果店突然跳入他的眼簾。也許是他想把通往那女子傢的拐角記住的緣故吧。水果盒裏的一粒粒擺得整整齊齊的草莓,也都刻印在眼睛裏了。那裏確實有水果店呀。或許是電車道拐角處,衹有一側有水果店,自己錯以為兩側都有吧。那種時候未必不會把一件東西看成是兩件。後來,銀平的思想反復地在鬥爭,想去弄清楚是不是有水果店和藥鋪。事實上,那條街是否存在也不大明確。他衹是在腦子裏描劃着東京的地理,大致估計罷了。對銀平來說,那是女子的去嚮,就是一條路,僅此而已。
“對了,她大概不是打算扔掉的吧。”銀平一邊接受澡堂女的腹部按摩,一邊無意地喃喃自語,忽然睜開了眼睛。沒等澡堂女發覺,又把眼簾垂下。他的眼神也許有點像地獄裏的怪鳥的眼神。關於女子的手提包的事,幸虧沒有走嘴把扔掉的東西的名字和扔東西的人說出來。銀平抽緊肚皮,爾後痙攣起來。
“癢得慌呀。”銀平說罷,澡堂女放鬆了手。這回真是癢了。銀平美滋滋地放聲笑了起來。
不管是那女子用手提包揍銀平也好,還是將手提包扔給銀平也罷,直到現在,銀平仍是這樣解釋:那女子一定以為自己是衝着手提包裏的錢纔這樣跟蹤她的;她的恐懼心理爆發了,纔扔下手提包逃跑的。不過,也可能那女子不是打算扔手提包,而是用手裏的東西來趕走銀平,不料用力過猛,手提包脫手而出呢。無論哪種情況,從女子將手提包一晃橫打銀平的臉部這點看來,兩人的距離是相當的近。許是來到寂無人聲的屋敷町之後,銀平不由自主地縮短了跟蹤的距離吧。許是女子發現銀平的來勢,冷不防扔下手提包逃走吧。
銀平的目標不在於錢財。他沒有發現,也不曾想過女子手提包裏裝了一大筆款子。他本來打算消滅這犯罪的明顯證據,拾起手提包纔發現裏面裝着二十萬圓大鈔。兩疊平整無折的十萬圓鈔票,還有存折。看來女子是剛從銀行出來回傢的路上,她定會以為自己是從銀行開始就給人盯梢的。除了成疊的鈔票外,衹有一千六百塊錢。銀平打開存折,衹見上面支出二十萬圓之後還剩下約莫二萬七千圓。這就是說,她把大部分存款都提取了。
銀平從存折上瞭解到,女子名叫水木宮子。如果說他的目標不是圖財,而是被女子的魔力牽索,那麽,他應該將這筆錢和存折送還給宮子。但是在銀平來說,是不會將錢歸還原主的。正如銀平尾隨女子一樣,這筆錢財恍如有魂魄的精靈,也緊追着銀平。銀平偷錢,這還是頭一遭。與其說是偷,莫如說是錢財魘住銀平,總不願離去。
拾手提包的時候,哪談得上是偷錢。撿起一看,手提包就包含着犯罪的證據。銀平把手提包挾在西服的腋下,小跑到電車道。偏巧不是穿大衣的季節,銀平買了一塊包袱皮,急匆匆地出了店鋪。用包袱皮把手提包包裹起來。
銀平租了二樓一間房子,過着獨身的生活。他將水木宮子的存折和手帕一類東西,放在炭爐上燃燒了。沒有記下存折上的地址,也就不曉得宮子的住處了。直到此時沒有打算把錢歸還原主。燒存折、手絹和梳子固然會有氣味卻還好些,如果燒手提包的皮革,定會更臭,於是他用剪子把手提包剪成碎片,一片一片地往火上添,花了好多時間。手提包的銅卡口、口紅和粉盒上的金屬不易燃燒,半夜裏就扔到陰溝裏。即使被人發現也不要緊,這些都是常見的東西。他將用剩的口紅擠了出來,不覺打了個寒顫。
很平註意收聽廣播,仔細閱讀報紙,卻都沒有報道有關搶劫裝有二十萬圓和存折的手提包的消息。
“唔,那女子還沒去報案呢。她一定有什麽隱私不能去報案吧。”銀平喃喃自語,驀地覺得有一堆奇怪的火焰照亮了陰暗的內心深處。銀平之所以尾隨那女子,是因為女子身上有一種吸引人的東西。可以說他們都是同一個魔界裏的居民吧。銀平憑經驗明白這點。想到水木宮子可能和自己是同類,他就心蕩神馳了。於是,他後悔沒記下宮子的住址。
銀平跟蹤宮子的時候,宮子肯定害怕。即使她自身沒有這種感覺,恐怕也會有劇痛般的喜悅吧。人,哪能衹有主動者的快樂而沒有被動者的喜悅呢。街上有許多美女,銀平卻偏偏選中宮子跟蹤,難道不就像麻藥中毒者找到了同病相憐的人嗎。
銀平第一次跟蹤的女子——玉木久子的情況就是這樣明顯的。說是女子,久子不過是個少女。她年紀比聲音優美的澡堂女還小,是個高中學生,又是銀平的學生。銀平和久子的事情被發覺以後,他被開除教職了。
銀平尾隨到久子傢的門前,他被那扇門的威嚴嚇得停住了腳步。連接石墻的門扉,在鐵柱格子的上方刻有蔓藤的花樣。門扉敞開。久子從蔓藤花飾的對面,回過頭來朝銀平喊了聲“老師!”她那蒼白的臉上飛起了一片潮紅,豔美極了。
銀平也臉頰發熱,用嘶啞的聲音說:“啊,這裏是玉木的傢嗎?”
“老師,有什麽事嗎?您是到我傢來的吧?”
哪有不打招呼就悄悄跟蹤來到學生傢裏的道理呢。
“是啊,太好啦。這樣的房子免於戰火洗劫,真是奇跡啊。”銀平佯裝感嘆的樣子,望了望門扉裏首。
“我傢全燒掉了。這裏是戰後纔買的。”
“這裏是戰後……玉木,令尊是幹什麽的呢?”
“老師,您有什麽事嗎?”久子越過鐵門上方的蔓藤花飾,用憤怒的目光瞪了銀平一眼。
“嗯,對了。腳氣……噢,令尊知道專治腳氣的特效藥吧?”“銀平邊說邊哭喪着臉,心想:在這座豪華的大門前談腳氣這等事,成何體統。但是,久子卻認真地反問道:
“是腳氣嗎?”
“唔,是腳氣藥。玉木,喏,你在學校不是對同學說過治療腳氣的特效藥嗎?”
久子睜大眼睛,要把事情追憶起來似的。
銀平一直目送着久子,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洋房的門口,他纔離開逃跑了。銀平那雙醜陋的腳,仿佛在追逐着銀平自己。
銀平曾推理:久子大概不至於把自己被跟蹤的事告訴傢裏或學校吧。那天晚上,他苦於頭痛的折磨,眼簾忒忒地痙攣,不能成眠。就是睡着,也不時驚醒,睡不長久。每次醒來,他都用手揩去額上滲出的冷冰冰的急汗,凝聚在後腦門的毒素衝上腦頂,然後繞到額頭,便覺頭痛了。
銀平第一次鬧頭痛,是從久子傢的門前逃出來,在附近的繁華街上流連徘徊的時候。在人聲雜沓的行人道正中,銀平站立不住,按着額頭蹲了下來。頭痛,同時還感到一陣眼花。像是街上響起叮叮當當的中大彩的鈴聲。又像是消防車疾馳過來的鈴響。
“您怎麽啦!”一個女子的膝蓋輕輕碰了一下銀平的肩膀。銀平回頭擡眼望了望,她似乎是戰後常出現在繁華街上的野雞。
於是,銀平不覺間將身子依靠在花鋪的櫥窗上,免得妨礙過往的行人。他將額頭幾乎貼在櫥窗的玻璃上。
“你一直跟蹤我吧。”銀平對女子說。
“還算不上是跟蹤。”
“不是我跟蹤你吧?”
“敢情。”
女子回答曖昧,不知是肯定還是否定。要是肯定,女子下面應該接着談些什麽呢?女子卻停頓了一會兒,銀平等得有點焦急。
“既然不是我跟蹤你,就是你跟蹤我嘍。”
“怎麽說都行……”
女子的姿態映在櫥窗的玻璃上。也像是映在櫥窗玻璃對面的花叢之中。
“您在幹什麽呢?快點站起來吧。過路人都在看吶。哪兒不舒服呢?”
“哦,腳氣。”
銀平張口就是腳氣,連他自己也感到吃驚。
“腳氣痛得走不了路。”
“真沒轍。附近有個好人傢,歇息去吧。把鞋子襪子都脫掉就好嘍。”
“我不願意讓人傢瞧見。”
“誰也不看您的腳丫嘛……”
“當心傳染。”
“不會傳染的。”女子說着,一隻手插進了銀平的胳肢窩裏。
“喂,咱們走吧!”她說着倚靠在銀平身上。
銀平用左手揪住額頭,凝望着映在花叢中的女子的臉。這時,對面花叢中出現了另一張女子的臉。可能是花鋪的女主人吧。銀平好像要抓住窗對面的一簇潔白的西番蓮,用右手撐頂着櫥窗的大玻璃,站了起來,花鋪老闆娘皺起她那雙細眉,盯視着銀平。銀平擔心自己的胳膊頂破大窗玻璃流出血來,便把身體的重心傾到女子這邊來。女子叉開雙腳站得穩穩當當。
“要逃跑可不行呀!”話剛落音,她冷不防地掐了一下銀平的胸口。
“唉呀,好痛。”
銀平挺痛快的。他不太知道自己從久子的傢門前逃走以後,為什麽要輾轉來到這條繁華街。可那女子掐他的瞬間,他腦門變得輕鬆多了。恍如站在湖邊承受山上迎面拂來的習習涼風,頓時神清氣爽。這應是新緑季節的涼風。銀平感到,仿佛自己用胳膊肘捅穿了花鋪那面湖水般的大窗玻璃,一灣結了冰的湖,涌上了他的心頭。那是母親老傢的湖。那湖邊雖有城鎮,母親的故鄉卻是農村。
湖上霧氣彌漫,岸邊結冰,前頭鎖在雲霧之中,無邊無垠。銀平邀請母親傢血統的表姐彌生到結了冰的湖面上散步。不,與其說邀請,不如說是引誘出來的。少年銀平曾經詛咒、怨恨過彌生。還曾起過這樣的邪念:但願腳下的冰層裂開,讓彌生陷進冰層下的湖水中。彌生比銀平大兩歲,銀平的鬼點子比彌生多。銀平虛歲十一歲時,銀平的父親莫名其妙地死去了。母親惴惴不安,要回娘傢去。比起在優裕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彌生來,銀平確是更需要有些鬼點子。銀平初戀所以是他的表姐,原因之一也許是有一個秘密願望,那就是不希望失去母親。銀平幼年的幸福,是在同彌生漫步在湖邊小路上,雙雙倒影在湖面。銀平一邊凝望着湖一邊行走,思慕着湖面兩人的倒影將永不分離,直到天涯海角。然而幸福是短暫的。比他大兩歲的少女,約十四、五歲,作為異性,似乎要遺棄銀平。再說,銀平的父親亡故,母親故鄉的鄉親們都很忌諱銀平傢。彌生也疏遠了銀平,公開瞧不起他。那時候銀平雖起過這樣的念頭:但願湖面的冰層裂開,彌生沉在湖底裏就好了。不久,彌生便同一個海軍軍官結了婚,現在可能成了寡婦。
如今銀平從花鋪的窗玻璃,又聯想到湖面的冰層。
“你擰得人傢好痛啊。”銀平一邊摩挲胸口一邊對野雞說,“擰出青瘢來啦。”
“回傢讓太太看看吧。”
“我沒太太。”
“你說什麽呀。”
“真的,我是獨身教員。”銀平不在乎地說。
“我也是個獨身女學生吶。”女子回答。
銀平心想,這女子肯定是信口開河。他也不再看她一眼,可一聽到是女學生,又頭痛起來。
“是腳氣痛嗎?所以我說不要走那麽多路嘛……”女子說着看了看銀平的腳板。
銀平思忖:自己跟蹤到傢門前的玉子久子,這回反過來是玉木久子跟蹤自己來了。讓她看見同這樣的女子散步,她會怎麽想呢?銀平抽冷子回頭望着熙來攘往的人群。銀平雖不知道進了門的久子是否還到大門口來,不過他確信:此刻久子的心肯定會追趕自己來的。
第二天,久子那班有銀平上的國語課。久子在教室門外伫立。
“老師,藥。”她說着敏捷地將一包東西塞進銀平的衣兜裏。
銀平昨晚頭痛,沒有備課,再加上睡眠不足,疲勞不堪,這堂課就讓學生作文。題目自由選擇。一個男學生舉手問道:
“老師,也可以寫生病的事嗎?”
“噢,寫什麽都可以。”
“比如說,雖說粗魯些,寫腳氣可以嗎……”
他的話,引起了哄堂大笑。但是,學生們都望着這男生,沒有人將奇異的視綫投嚮銀平。他們似乎並不是嘲笑銀平,而是在嬉笑那個男生。
“寫腳氣也可以吧。老師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可供參考。”銀平說着望了望久子的座位。學生們還在嬉笑。不過這笑聲似乎是襢護銀平無罪。久子衹顧埋頭寫着什麽,沒有擡起臉來。連耳朵也飛紅了。
久子把作文交到教師的桌面上。這時,銀平看清楚她的作文題目是《老師給我的印象》。銀平心想:是寫自己無疑了。
“玉木,請課後留一下。”銀平對久子說。
久子不願讓人發覺似地微微點了點頭,嚮上翻了翻眼珠,瞟了一下銀平。銀平感到仿佛挨她瞪了一眼。
久子一度離開窗際凝望着庭院,待到全體同學把作文都交齊以後,她纔轉過身來,走近了教壇。銀平慢悠悠地把作文紮好,站起身來。一直走到廊道上,他什麽也沒有言語。久子跟在後頭同銀平相距一米遠。
“謝謝你給我帶來的藥。”銀平回過頭說,“腳氣病的事,你是不是對誰說了?”
“沒有啊。”
“對誰都沒說嗎?”
“嗯。對恩田說過。因為恩田是我的好友……”
“對恩田說了?……”
“衹對恩田一人說了。”
“對一人說,就等於對大夥說嘛。”
“不可能吧。我是私下同恩田說的。我和恩田之間彼此沒有什麽秘密可保的。我們相約過,無論什麽事都要說實話。”
“是這種好友關係嗎?”
“是啊。就是傢父腳氣的事吧,我正和恩田談着,被老師聽見了。”
“是這樣嗎。但是,你對恩田不保守任何秘密嗎?這是假話吧。你好好想想看。你說你對恩田是沒有什麽秘密可保,那麽你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同恩田在一起,把心裏的事一樁樁地連續談上二十四個小時嗎?那也是談不完的呀。比如,睡着做的夢,早晨醒來又忘了,你又怎樣對恩田說呢。也許那是同恩田關係破裂、企圖殺死恩田的夢呢。”
“我不做這樣的夢。”
“總之,所謂好友彼此沒有什麽秘密可保,這是一種病態的空想,是一具女孩子弱點的假面具。所謂沒有秘密,衹是天堂或地獄的故事,人世間是絶沒有這等事的。你說對恩田沒有秘密,你就不是做為一個人存在,也不是個活人了。你捫心自問吧。”
久子一下子不理解銀平說的這番道理,也無法領會銀平為什麽要說這番道理。她好不容易纔反駁了一句:
“難道友情就不可信嗎?”
“沒什麽秘密的地方是不會有什麽友情的啊。豈止沒有友情,連一切人的感情也是不會産生的。”
“啊?”少女還是不能理解似的。
“凡是重要的事,我和恩田彼此都交談的。”
“那,誰知道呢……最重要的事,以及好像海濱最末端的細沙般無關重要的事,你不一定都對恩田說嘛,不是嗎?……令尊的事和我的腳氣究竟有多重要呢。對你來說,恐怕是無足輕重的吧。”
聽了銀平這番故意刁難的話,久子仿佛被人把腳拖在空中兜圈,突然又掉落下來似的。她臉色刷白,哭喪着臉。銀平用和藹的口吻繼續撫慰說:
“你傢裏的事,難道你什麽都告訴恩田嗎?未必吧。令尊工作上的秘密,你沒說吧。瞧,今天的作文,你好像是寫我的事。就以它來說,你寫的事,有些也沒有告訴恩田吧。”
久子用噙滿淚水的眼睛尖利地瞪了一眼銀平,沉默不響了。
“玉木,令尊戰後事業成功,真了不起啊。我雖不是恩田,可我也想聽你詳談一次啊。”
銀平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卻顯然帶着強迫的口氣。那樣一座宅邸,如果是戰後買的話,就難免會讓人懷疑多半是靠所謂黑市買賣的不正當手段或犯罪行為弄來的錢。銀平嚮久子町了一句,企圖堵住她的嘴,使他自己跟蹤久子的行為正當化。
不過,銀平想到發生昨天的事情以後,久子今天仍來上自己的課,想到她把腳氣藥帶來,又寫了題為《老師給我的印象》的作文……那就不必擔憂了。銀平再次確認了自己昨夜的推理。另外,銀平之所以像神志不清的酩酊醉漢或夢遊般的地跟蹤久子,是因為被久子的魁力所牽縈。久子已經將自己的魅力傾註在銀平的身上。久子昨天被跟蹤,說不定她已意識到自己的魅力了吧。毋寧說,她暗自沾沾自喜呢。銀平被這不可思議的少女弄得神魂顛倒了。
銀平覺得,給久子施加壓力應到此適可而止,他便擡起頭來,衹見恩田信子站在走廊的盡頭,盯視着自己。
“你的好友擔心,等待着你吶。那麽……”銀平放開了久子。久子打銀平面前走過,嚮恩田那邊跑去,那副樣子不像是個少女。她遠離銀平,垂頭喪氣,仿佛越走越慢了。
三四天後,銀平嚮久子致谢說:
“那藥真靈。多虧你的藥,全好了。”
“是嗎。”久子十分快活,臉頰染上紅潮,浮現出可愛的酒窩。
事情不止於久子可愛,她和銀平之間的關係被恩田信子揭發,學校甚至把銀平革職了。
此後,又過了幾個春秋,銀平如今在輕井澤的土耳其澡堂裏,一邊讓澡堂女按摩腹部,一邊浮想久子的父親在那宏偉壯觀的洋房裏,坐在豪華的安樂椅上,用手揪腳皮的姿態。
“唔,有腳氣的人,大概不能洗上土耳其澡吧。被蒸汽一熏,癢得可受不了。”銀平說着輕衊地一笑。
“有腳氣的人會來這兒洗澡嗎?”
“難說。”澡堂女不打算正面回答。
“我們也不知道什麽是腳氣。那是過着奢侈生活,腳柔嫩的人才長的呢。高貴的腳,卻生長着卑賤的病菌。人生就是這麽回事。像我們這雙猿猴般的腳,腳皮又硬又厚,即使培植,也是生長不出來的。”銀平嘴上說着,心裏想,澡堂女白皙的手正在按摩自己那雙醜陋的腳心,潮乎乎地黏在上面離不開似的。
“這是連腳氣都討厭的一雙腳吶。”
銀平皺了皺眉頭。此刻格外舒適,為什麽要對這漂亮的澡堂女談及腳氣的事呢?難道非說不可嗎?那時候,肯定是對久子撒了謊。
在久子傢門前,銀平說出了自己為長腳氣所懊惱,打聽了治腳氣的藥名,這是急中生智,信口撒了個謊。三四天後,他嚮她致谢說:“腳氣全好了”,也是在繼續撒謊。銀平並沒長什麽腳氣。上作文課時他說了“沒有經驗”,這倒是真的。久子給他的藥,他全給扔掉了。他對野雞說自己鬧腳氣弄得筋疲力盡,這依然是心血來潮,接着上次的謊言撒的謊。撒過一次謊,開口就是謊言。如同銀平跟蹤女子一樣,謊言也總跟在銀平的後頭。罪惡恐怕也是這樣的吧。犯過一次罪,罪惡總跟在後頭,讓你重犯。惡習也是如此。尾隨一次女子,這毛病又讓銀平再次跟蹤女子了。就好像腳氣病那樣頑固。不斷傳染,决不根絶。今年夏天的腳氣,暫時治好了,明年夏天還會長出來。
“我沒長腳氣吧。我不知道什麽是腳氣。”銀平脫口而出,仿佛是在申訴自己。哪有人會用骯髒的腳氣,去比喻跟蹤女人的高尚的戰慄和恍惚呢。莫非是撒過一次謊,謊言又讓銀平這樣聯想嗎? 但是,在久子傢門前,急中生智,信口撒謊生了腳氣,這是不是因為自己的腳長得醜陋,有點自卑感呢。眼下銀平的頭腦裏忽地掠過了這一閃念。這麽說來,跟蹤女子,也是這雙腳幹出來的,難道還是跟醜陋有關嗎?想起來了,銀平驚愕不已。莫非是肉體部分的醜陋憧憬美而哀泣?醜陋的腳追逐美女,難道是天國的神意嗎?
澡堂女從銀平的膝頭一直摩拿到小腿。她背嚮着銀平。也就是說,銀平的腳當然是完全置於澡堂女的眼皮底下。
“好,行了。”銀平有點着慌。他將長長的腳趾關節往裏彎麯,收縮起來。
澡堂女用美妙的聲音說:
“給您修剪腳趾甲好嗎?”
“腳趾甲……啊,腳的趾甲……給我修剪腳趾甲嗎?”銀平想要掩飾自己的狼狽樣子。“長得相當吧。”
澡堂女用手掌貼在銀平的腳心上,以她柔軟的手把猿猴般弄彎了的腳趾舒直,一邊說:
“是長點兒……”
澡堂女修剪趾甲又輕巧又細心。
“你長呆在這兒就好嘍。”銀平說。他想通了,聽任澡堂女擺布他的腳趾了。“想看你的時候,到這兒來就可以了。想讓你按摩,衹要指定號碼就行了吧。”
“嗯。”
“我不是陌生的過路人。也不是來歷不明的人。更不是過路時不跟蹤就會失去第二次見面機會的人。我說得似乎太玄妙了……”
銀平想通了,任憑擺布,毋寧說這是腳的醜陋在催人落下幸福的熱淚。讓澡堂女用一隻手支撐着修剪腳趾甲,把自己那雙醜陋的腳暴露出來,這是銀平從來沒有過的。
“我的話雖然有點玄妙,卻是真的啊。你有過這種經驗嗎?對陌生人當做過路人分手後,又感到可惜……這種心情,我是常有的。那是多好的人啊,多美的女子啊。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能使我這樣傾心。同這樣的人萍水相逢,許是在馬路上擦肩而過、許是在劇場裏比鄰而坐,或許從音樂會場前並肩走下臺階,就這樣分手,一生中是再不會見到第二次的。儘管如此,又不能把不相識的人叫住,跟她搭話。人生就是這樣的嗎?這種時候,我簡直悲痛欲絶,有時則迷迷糊糊,神志不清。我想一直跟蹤到這個世界的盡頭,可是辦不到啊。因為跟蹤到這個世界的盡頭,那就衹有把她殺掉了。”
銀平最後說得過份了,猛然倒抽口氣。他掩飾過去似地說:
“剛纔所說的,有點言過其實。要是想聽聽你的聲音,就給你挂個電話,這多好,你不同於客人,你是被動的啊。你喜歡的客人,即使你衷心希望他再來,但是來不來就主聽客便,也許不會再來第二次了。你不覺得人生無常嗎?所謂人生,就是這麽回事。”
銀平盯視着澡堂女的脊背,衹見她的肩頭隨着修剪趾甲動作而微微起伏。修剪完畢,她依然背嚮銀平,躊躇了一會。
“您的手呢?……”她回頭衝着銀平。銀平躺着把手舉到胸前瞧了瞧。
“手指甲沒腳趾甲長得長哩。也沒有腳丫髒。”
他不回絶,澡堂女也給他修起手指甲來。
銀平明白,澡堂女對銀平越發厭煩了。剛纔出言不遜,也給自己留下令人作嘔的感覺。跟蹤極至,真的就是殺人嗎?和水木宮子的關係僅僅是撿起她的手提包,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第二次見面。就如同過路分手一樣。同玉木久子完全被隔離了,分別後就難以再見。追到絶境,卻沒殺人。也許久子和宮子都在他手夠不着的世界裏消失了吧。
久子和彌生的臉,鮮明地浮現在銀平的眼前,簡直令人吃驚,銀平把她們的臉同澡堂女的臉相比較。
“你這樣周到,客人不再來纔怪啦。”
“喲,我們是做買賣嘛。”
“喲,我們是做買賣嘛,聲音這麽悅耳動聽。”
澡堂女把臉扭嚮一旁。銀平害羞似地閉上眼簾。從合上的眼縫裏,朦朧地看到白色的乳罩。
“拿掉它吧。”銀平說着揪住久子的乳罩一端。久子搖了搖頭。銀平用力一拽。手中的鬆緊帶一伸縮,久子立刻滿臉飛紅。銀平直勾勾地望着手中的乳罩。
銀平睜開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澡堂女在為自己修剪指甲呢。久子比澡堂女小幾歲?可能小兩三歲吧?如今久子的肌膚大概也像這澡堂女那樣變得白皙了吧。銀平身上飄溢出久留米産的藏青棉布服的香味。是銀平少年時代的穿着。這是由女學生久子身穿的青嘩嘰裙子的顔色引起的聯想。久子把腳伸進那青嘩嘰色的裙子裏。她落淚了。銀平的眼眶裏也鑲着淚珠。
銀平的右手手指毫無力氣了。澡堂女用左手托住銀平的手,右手拿着剪子,利索地修剪着。銀平覺得這是在母親老傢的湖邊,和彌生手牽手地漫步冰湖上,銀平的右手是癱軟無力的。
“你怎麽啦?”彌生說着折回岸上。銀平心想:那時如果緊握她的手,恐怕自己早把她沉到湖的冰層之下了吧。
彌生和久子並非過路人,銀平知道她們在什麽地方,並且有聯繫,隨時都可以見到。儘管如此,銀平還是跟蹤她們。儘管如此,銀平還是被迫離開她們了。
“您的耳朵……弄弄吧。”澡堂女說。
“耳朵?耳朵怎麽弄。”
“給您弄弄,請坐起來……”
銀平支起身子,坐在躺椅上。澡堂女輕柔地揉着銀平的耳垂,將手指伸進他的耳朵裏,他就覺得手指在裏面微妙地轉動似的。掏出了耳朵裏的渾濁物,耳朵變得舒服了,還有多少藴蓄着些香味。聽見微妙的細碎的聲音,隨着聲響又傳來微妙的震動。仿佛澡堂女用另一隻手輕輕地繼續敲打着伸進銀平耳孔的那衹手指。銀平頓覺奇異,恍恍惚惚了。
“怎麽啦?好像是個夢啊。”他說着掉過頭去,卻看不見自己的耳朵。澡堂女將胳膊稍許偏嚮銀平的臉,重新將手指伸入銀平的耳朵裏,這回是慢旋轉了。
“這是天使的愛的喃喃細語啊。我要把迄今凝結在耳朵裏的人間的聲音全都拂除,衹想聽你那悅耳的妙音。好像人間的謊言也從耳朵裏消失了。”
澡堂女將赤裸的身軀靠到赤裸的銀平身上,對銀平演奏出天上的音樂。
“手藝太粗糙了。”
按摩結束了。澡堂女給依然坐在那裏的銀平穿上襪子,扣上襯衣的鈕扣,穿上鞋係好了鞋帶。銀平自己做的,衹剩下係好褲腰帶和打上領帶了。銀平出了浴室,在喝冰橘子汁的時候,澡堂女站立在他身旁。
接着澡堂女一直相送到大門口,一走出夜幕籠罩下的庭院,銀平看見了一個巨大的蜘蛛網的幻影。有兩三衹秀眼烏連同各式各樣的蟲子一起挂在蜘蛛網上。青色的羽毛和可愛的白色的眼圈,鮮豔奪目,秀眼烏衹要撲打翅膀,蜘蛛網絲也就會弄斷的吧。可是它緊緊地合起翅膀,挂在網上。看樣子蜘蛛若一靠近,它就會啄破蜘蛛的肚皮。蜘蛛在網中央將尾部嚮着秀眼烏。
銀平把眼擡得更高,仰望着黑黝黝的森林。母親老傢的湖岸,夜間失火了,那裏正映現着這般情景。銀平仿佛被映現在水面上的夜火所吸引。
水木宮子被人搶走了裝有二十萬圓的手提包,可是她沒有去警察局報案。對宮子來說,二十萬圓是一筆大錢,與命運相關,但她卻有口難言。也許可以這樣說,銀平大可不必為這件事下行逃到信州,如果說有什麽東西跟蹤銀平,可能就是銀平手中的錢吧。看來不是銀平偷了錢這件事,而像是錢本身追逐着銀平不放。
銀平無疑是偷了錢。他差點要對宮子說:手提包掉了。可見這不能構成搶劫的罪名吧。宮子並不認為是被銀平搶走。也沒有明確下結論是銀平偷的。宮子在馬路當中扔掉手提包回來的時候,在場的衹有銀平一人,首先懷疑銀平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宮子並沒有親眼目睹,也許銀平沒有撿到,而是其他行人撿去呢?
“幸子,幸子!”
那時宮子一跨進大門,就呼喚女傭。
“我把手提包弄丟了。你給我去找找好嗎?就在那傢藥鋪前。趕緊跑去吧。”
“是。”
“慢吞吞的,就被別人撿走啦。”
宮子喘着粗氣,登上了二樓。女傭阿辰緊跟宮子上了二樓。
“小姐,聽說您丟了手提包……”
阿辰是幸子的母親。阿辰先到這傢,然後再把女兒叫來。宮子過着獨身生活,這個小小的家庭本來不必雇用兩個女傭,可是阿辰抓住這傢的弱點為所欲為,她的存在超過了女傭的身份。阿辰有時把宮子稱作“太太”,有時又叫做“小姐”,有田老人到這傢來的時候,她一定把宮子稱作“太太”的。
有一回,宮子受她誘導,無意中嚮她說:
“京都的旅館裏,侍候我的女傭,在我獨身一人的時候,就叫我‘小姐’呢。有田在場的時候,儘管我們的年齡相差很大,她還是喚我‘太太’……‘小姐’的稱呼也許是把人看作是小傻瓜吧。不過,聽着倒有幾分令人可憐。我很是悲傷啊。”
阿底回答說:“那麽以後我也這樣稱呼您吧。”從此以後,她就這樣沿襲下來了。
“但是,小姐,走路丟掉手提包,不是有點蹊蹺嗎?手上又沒有拿其他東西,衹拎着一個手提包嘛。”
阿辰瞪圓了小小的眼睛,直勾勾地仰視着宮子。
阿辰的眼睛不睜大也是滾圓的。活像鑲嵌着一對小鋼鈴。和阿辰長得一模一樣的幸子,她的小眼睛一睜圓,着實可愛。阿辰也許是眼尾短細的關係,看上去眼睛過分突出,顯得很不自然,令人望而生畏,不免要提高幾分警惕。事實上,同阿辰的眼睛碰在一起,從她的眼神來看,她的眼睛的深處不知隱藏着什麽東西。那雙淡茶色的明眸,反而給人以一種冰冷的感覺。
她那張白皙的臉也是又圓又小。脖頸粗大,胸部豐腴,越往下越肥胖。雙腳卻很細小。女兒幸子的小腳之可愛,簡直令人瞠目。但是,母親的腳脖子很細,小腳也顯得有點醜陋。母親和女兒都是小個子。
阿辰的脖頸肉乎乎的。雖然是仰視宮子,腦袋並沒有擡起多少,衹是嚮上翻了翻眼珠子。宮子站立在那兒,阿辰仿佛看透了宮子的心。
“掉了就掉了嘛。”宮子用責備女僕的口吻說,“證據就是手提包沒有了嘛,不是嗎?”
“小姐,您不是說就掉在那傢藥鋪前嗎?可是哪有這種道理呢,那樣一個手提包,連丟掉的地點,甚至是在附近丟掉您都知道,竟也能丟掉了……”
“掉了就是掉了嘛。”
“往往有這種情況,如同容易把傘忘了一樣。可是明明手裏拿着的東西怎麽會掉呢,這比猿猴從樹上掉下來還不可思議哩。”阿辰又端出了奇妙的比喻來。
“一發覺掉了,您拾起來不就好了嗎?”
“那還用說。你這是什麽意思?要是掉了當場就發覺,還能丟得了嗎!”
這時宮子纔發覺自己依然穿着外出的西服裙,她上了二樓,直挺挺地立着一動不動。不過,宮子的西服衣櫥、和服衣櫃都在二樓四鋪席半的房間裏。有田老人來時,是用貼鄰的八鋪席的雙人房間,更衣倒是很方便。這也說明:阿辰的勢力已從樓下擴張起來。
“請你到樓下檸條手巾來,要用涼水的。我出了點汗啦。”
“是。”
宮子以為自己這麽一說,阿辰就會下樓;再加上自己光身擦汗,阿辰不會再呆在二樓的了。
“好,我把冰箱裏的冰塊加在洗臉盆的水裏,讓您擦吧。”阿辰回答。
“你就不用管了。”宮子皺了皺眉頭。
阿辰下樓梯,與正門的門扉開啓是同一時刻。
“媽媽,我從藥鋪前一直找到電車道,都沒找到太太的手提包。”門口傳來了幸子的話聲。
“我也估計到了……你上二樓告訴太太吧。那你是不是去報告派出所了呢?”
“哦?還要去報告派出所嗎?”
“真粗心,沒法子,去報告吧。”
“幸子,幸子。”宮子從二樓呼喚。“不用去報告了,裏面又沒放什麽貴重的東西……”
幸子沒有回答。阿辰將洗臉盆放在木盤上,端到二樓來。宮子連西服裙也脫掉,衹剩下一件襯衣裙了。
“給您擦擦背好嗎?”阿辰使用了非常恭敬的話。
“不用了。”宮子接過阿辰給她擰好的手巾,伸出雙腿,從腿腳擦起,連腳趾縫都擦到了。阿辰將宮子揉成一團的襪子,展平疊好。
“行了,那是要洗的。”宮子將手巾扔到阿辰的手邊。
幸子一上二樓,在貼鄰的四鋪席半房間的門檻處,雙手着地施禮說:
她的舉止帶幾分滑稽,可愛極了。
阿辰對宮子有時分外殷勤,有時粗心大意,有時又粘粘糊糊、親親呢呢,一時一變,反復無常。但她對女兒卻嚴格進行這種禮法的教育。有田老人回去時,她指教幸子給老人係鞋帶。有一回,患神經痛病的有田老人將手搭在蹲在他跟前的幸子的肩膀上要站起來。宮子早就看透阿辰是有意讓幸子從宮子手裏將老人奪過來。但是,宮子不知道阿辰是不是已經把她的企圖詳細地告訴了十七歲的幸子。阿辰還讓幸子抹上了香水。宮子提及這件事時,阿辰便回答說:
“因為這孩子體臭太厲害了。”
“讓幸子去報告警察局怎麽樣?”阿辰追逼似地說。
“你真羅嗦。”
“多可惜呀。裏面有多少錢呢?”
“沒裝錢。”宮子說着閉上眼睛,把冰涼的毛巾敷在上面,一動不動地呆了一會兒。心髒跳動又加快了。
宮子有兩個銀行存折。一個是用阿辰的名義,存折也放在阿辰手裏。這筆錢是不讓有田老人知道的,這是阿辰給出的主意。
二十萬圓,是從宮子名下的存折裏提取的。不過,取錢這件事,即使對阿辰也是保密的。她擔心,一旦有田老人發覺,會問起二十萬圓的用途,她也就不能粗心大意,去報告警察局了。
在某種意義上,對宮子來說,二十萬圓是出賣青春的代價,是宮子的血汗錢。宮子為了它,衹得將自己年輕的身軀任憑半死的白發老人擺布,浪費了自己短暫的黃金年華。這筆錢掉落的一瞬間就被人撿去,沒給宮子留下什麽。這是無法令人相信的。再有,如果說把這筆錢花了,花完之後,也是可以回憶起來的。如果說把這筆錢積蓄起來,又白白地丟失了,那麽回想起來會令人心痛的。
丟失二十萬圓的時候,宮子並不是沒有一瞬間的戰慄。那是快樂的戰慄。宮子覺得與其說她懼怕跟蹤自己的男子而逃路,不如說她對突然涌現的快樂感到震驚纔轉過身來的。
當然,宮子不認為是自己把手提包丟了。正如銀平不明確她是用手提包打自己還是將手提包扔給自己一樣,宮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打他還是扔給他。但是,手是有強烈感覺的。手心熱乎乎,有點麻木了,傳到胳膊,傳到胸部,全身劇痛,恍恍惚惚,麻木不仁了。在男子跟蹤過程中,她渾身熱血沸騰,藴蓄在體內的東西瞬間仿佛全部燃燒起來。埋藏在有田老人背後的青春,一時復活了,像是一種復仇了的戰慄。如此看來,對宮子來說,花了漫長歲月積蓄二十萬圓的自卑感,這一瞬間像是得到全部補償了。因此,錢不是白白失去,而是付出多大代價就獲得多大補償。
事實上卻又好像與二十萬圓毫無關係。在用手提包打男子還是將手提包扔給男子的時候,宮子簡直把錢的事忘得一千二淨。連手提包從自己手中脫落也沒有發覺。不,在她轉過身來就逃跑的時候,她也沒有想起來。從這個意義上說,宮子弄丟手提包是正確的。另外朝男子扔去之前,宮子實際上已忘卻手提包,也忘卻手提包裏還有二十萬圓現金。那時宮子心裏衹涌起被男子跟蹤的波瀾思緒。當這波瀾猛然撞擊的一剎那,手提包丟失了。
宮子跨入了自傢的大門,那種快樂的麻木依然殘留着。她為了掩飾過去,就徑直登上了二樓。
“我想脫光,請你到樓下去吧。”宮子從頸項揩到胳膊,對阿辰說了這麽一句。
“到洗澡間去洗洗怎麽樣?”阿辰用懷疑的目光望了望宮子。
“我不想動了。”
“是嗎。但是,在藥鋪前——從電車道來到這裏纔丟的,這是確實的吧。我還是到派出所去問問……”
“我不知道是在哪兒丟的。”
“為什麽呢。”
“因為我被人跟蹤……
宮子衹想早點獨自拭去戰慄的痕跡,不留神地說走了嘴,阿辰閃動着滾圓的眼睛。
“又給跟蹤了?”
“是啊。”
宮子突然變得嚴肅起來。然而,話既說出,快樂的依戀也就煙消雲散,留下的衹是不寒而慄,渾身汗毛都直竪了。
“今天是直接回傢的嗎?又領着男子到處走纔把手提包失落的吧。”
阿辰回頭看了看坐在那裏的幸子,說:
“幸子,發什麽愣呀。”
幸子眨了眨眼睛,剛站立起來,突然打了個趔趄,滿臉鮮紅了。
宮子經常被男人跟蹤的事,幸子是知道的,有田老人也知道了。有一回,在銀座的馬路當中,宮子悄悄地對老人說:
“有人跟蹤我吶。”
“什麽?”老人剛要掉過頭去,宮子製止說:
“不能看!”
“不能嗎?你怎麽知道有人跟蹤呢?”
“當然知道羅。剛纔從前邊來的那個大高個嘛,他頭戴緑色帽子呢。”
“我沒註意,剛纔錯過去的時候,是不是給暗號了呢。”
“真糊塗,難道您要我問他,你是過路人還是闖入我生活中的人?”
“你高興了嗎?”
“那麽我試試……唔,打賭吧。看他跟到哪兒……我真想打個賭吶。跟一個拄着手杖的老人一起走是不行的,您就進去那傢布店瞧着好羅。我走到那頭再折回來,這段路有人跟蹤,您就得輸給我一套夏天的白色西服。不是麻布料的喲。”
“如果宮子你輸了呢?……”
“什麽?那您就通宵枕在我的胳膊上好羅。”
“可不許耍賴,回頭或者跟他搭話呀。”
“當然羅。”
有田老人預料這次打賭定會輸的。老人心想即使輸了,宮子還是讓自己通宵枕着她的胳膊的。可是,自己入夢了,誰知道還是不是枕在她的胳膊上呢。老人苦笑着走進了賣男服布料的布店裏。目送着宮子和跟蹤她的男人,老人心中不可思議地激蕩着青春的活力。這不是忌妒。忌妒是不容許的。
老人傢裏有個美人,那是以女管傢的名目雇來的。她比宮子大上十幾歲,是個三十開外的人。一個年近七旬的老人,分別枕着這兩個年輕人的胳膊。對老人來說,惟有母親才能使他忘卻這個世界的恐怖。老人告訴女管傢和宮子,她們彼此的存在。老人嚇唬宮子:假使她們兩個相互嫉妒,老人在恐怖之餘,也許會變得狂暴,從而加害於她們,或是引起心髒麻痹,猝然暴死。這麽說是信口開河,老人還是有一種妄想被害的恐怖癥,至於心髒衰弱的事,宮子早已知道,在老人必要時,用柔軟的掌心安詳地給他摩挲胸口,或把美麗的臉頰悄悄地貼在他的胸間。這個叫梅子的女管傢不見得不忌妒。宮子憑經驗不由地覺察到有田老人剛進宮子的傢,討好宮子的日子,就是被梅子嫉妒之時了。年輕的梅子對這樣的老人還會有忌妒心嗎?宮子覺得無聊,産生了一種厭世的情緒。
有田老人常在宮子面前誇奬梅子是“家庭式”的,所以宮子有時也感到老人是想從自己身上尋求一種娼婦式的東西。不過,對宮子也好,對梅子也罷,很明顯老人渴望的是母性的溫存,有田兩歲時,生母就和父親離婚了,接着來了繼母。這個情況,老人對宮子反復說了好幾遍。
“就說繼母吧,如果也能像宮子或梅子那樣,到我們傢來,我該有多幸福啊。”老人對宮子嬌聲嬌氣地說。
“這誰知道呢。我嘛,您要是繼子我就虐待您。您一定是個可恨的孩子吧。”
“是個可愛的孩子吶。”
“為了彌補繼子受虐待,您這把歲數,還招來兩位好母親,您不是很幸福嗎?”宮子帶着幾分譏諷的口吻說。
老人卻答道:“的確是啊。我很感謝哩。”
有什麽可感謝的!宮子似乎動怒了。但對於這年近七旬的勞動者這般情形,她不禁又覺得可以從中悟到一點人生的哲理。
有田老人是個勞動者,他對宮子慵懶的生活萬分焦灼。宮子一個人呆着無所事事。每天過得似等非等老人的生活,青春的活力也逐漸消失了。女僕阿辰幹嘛這般精神百倍呢?宮子有點不可思議。老人出外旅行,總是由宮子陪伴。阿辰給她出主意,讓她虛報房費。就是說,在帳單上多開帳目,將多收部分退回宮子。即使有旅館給辦這種事,宮子也覺得自己委實太凄慘了。
“要不就抽點茶錢和小費,請太太到隔壁房間去算帳吧。老爺是講究體面的,讓他多給點茶錢和小費,他一定會給的。去隔壁房間之前,從中抽頭,比如給三千圓就抽一千,藏在腰帶裏或者罩衫胸間,人傢是不會知道的。”
“唉呀,真叫人吃驚,這太小氣,太瑣碎了……”
然而,算算阿辰的工資,恐怕就不是瑣碎了。
“可不是瑣碎呀。要攢錢嘛,得積少成多。像我們這種女人……要積蓄點錢,就得日積月纍啊。”阿辰極力地說,“我是同情太太的,怎能忍心眼看老頭子白白地吸吮太太的青春血液呢。”
有田老人一來,阿辰連聲調都變了,簡直好像煙花女一樣。對宮子來說,剛纔阿辰那番話實在有點令人毛骨悚然。宮子不禁寒心。但是,比起阿辰的聲調或話語更使宮子寒心的是,有如日積月纍的貯錢或與其相反,時光的迅速流逝,宮子的青春年華也就消逝了。
宮子和阿辰所受的教養不同。戰敗以前,宮子是在所謂蝶花叢中撫養成長的孩子,她的確沒想到連付旅館費都要從中撈取油水。她覺得似乎可以證實出謀劃策的阿辰,在廚房裏零零星星地小偷小摸過了。就拿一劑感冒藥來說,阿辰去買同差使幸子去買,價錢就相差五圓十圓的。阿辰就是這樣積少成多的。她究竟積攢了多少錢呢?宮子出於好奇,也曾起過一個念頭:從阿辰的女兒幸子那兒探聽探聽吧。看樣子阿辰沒有給她女兒零花錢,大概連存折也沒給她女兒看過。反正數目有限,不屑一顧。然而對阿辰積少成多,猶如螞蟻般的秉性又不能等閑視之。總之,阿辰的生活是一種健康的,而宮子則無疑是一種病態的。宮子年輕美貌,似乎是一種消耗品;相形之下,阿辰活着卻不需消耗自己的什麽東西。宮子聽說阿辰曾被陣亡的丈夫弄得吃盡了苦頭,油然生起一種輕鬆的感覺。
“逼得你哭了?”
“當然是哭了……幾乎沒有一天不把眼睛哭得紅腫的。他甩過來的火筷子,紮在幸子的脖頸上,如今還留着一塊小傷疤呢。在脖頸後頭呢。您瞧瞧就明白。那傷疤是再好不過的證據啦。”
“什麽證據……”
“還問什麽呢,小姐。不明白的,要說也說不出來啊。”
“可是,像你阿辰也會受人欺侮,可見男人還是了不起的啊。”宮子佯裝不知道的樣子。
“是啊。不過,唉,要瞧你怎樣看羅。那時候,我迷上了我的丈夫,簡直就像被狐狸精迷住了,對他是真心實意的啊……如今狐狸精已不附身,太好啦。”
聽阿辰這麽說,宮子不禁又回憶起自己的少女形象來,那時由於戰爭,自己失去了初戀的情人。
宮子是在富裕傢境中成長的緣故吧,在某些地方,她對金錢是恬淡無欲的。二十萬圓,對如今的宮子來說,雖是一筆巨款,但已經失去的東西,與最近失去的二十萬圓是不能同日而語的。當然,宮子是無法賺到二十萬圓的。由於需要纔從銀行提取這筆錢,因此宮子對此一時大惑不解。二十萬圓巨款,如果撿錢人把錢送回來,也許是會見報的。銀行存折也放在裏面,失主的姓名和住址都寫得清清楚楚。是會由撿錢人直接送到失主傢裏,或是由警察前來通知的。宮子三四天來都很留意看報紙。她覺得跟蹤她的男人也是會知道她的姓名和住址的。還是那男人偷走的吧。要不然那男子撿到了手提包,或者即使沒有撿到,他不是應該緊緊跟蹤上來纔是嗎?還是挨了人傢用手提包打,嚇得逃跑了呢?”
宮子弄丟了手提包,是在銀座讓有田老人買夏天白色衣料以後剛過一星期的事。在這一周內,老人沒到過宮子傢中。老人是在發生手提包事件之後翌日晚纔露面的。
“唉呀,您回傢啦。”阿辰興衝衝地相迎,把被打濕了的傘接過來,又說:“您是走路來的嗎?”
“啊,真是倒黴的天氣。可能是梅雨天哩。”
“您感覺痛嗎?幸子、幸子……”阿辰呼喊幸子。“對,對,我讓幸子洗澡去了。”
阿辰說着就赤着腳,邁下去給老人脫鞋。
“如果已經燒好洗澡水,我想洗個澡暖和暖和。陰森森的,像今天這樣氣候驟冷,就……”
“有點不舒服了吧。”阿辰說着皺了皺那雙小眼睛的短眉毛。
“哎呀,我幹了一件不合適的事了。不知道您回來,我讓幸子先洗澡去了,可怎麽辦呢?”
“不要緊的。”
“幸子,幸子,趕緊出來吧。你把澡盆表面那層輕輕舀出來,弄幹淨點……那邊也好好衝衝……”阿辰急匆匆地走了,她把水壺坐在煤氣爐上,點燃了澡盆的煤氣,又折了回來。
有田老人依然穿着雨衣,他伸出雙腿自己摩挲。
“您洗澡時讓幸子給您按摩一下吧?……”
“宮子呢?”
“噢,太太說她去看新聞片就來……她是到新聞影院去,很快就會回來的。”
“請你給我叫個按摩師來。”
“嗯。是往常那個……”阿辰說着站起來把老人的衣服拿過來。“洗澡之後更衣吧。幸子!”
阿辰又喚了一聲幸子。
“我去把她叫來。”
“她已經洗好了嗎?”
“嗯。已經……幸子!”
約莫一小時後,宮子回來時,有田老人已經躺在二樓的床鋪上,讓女按摩師給按摩了。
“很痛啊。”他小聲地說。
“陰沉的雨天你還出門吶。再洗一個澡,可能會清爽些。”
“是啊。”
宮子不由地依靠着西服櫃櫥坐了下來。宮子大概有一周沒看見有田老人了。衹見他臉色發白,心力交瘁,臉上和手上的淡茶色老人斑更加顯眼了。
“我去看新聞片來着。看了新聞片,就覺得生氣勃勃。本是想去洗洗頭,不是要去看新聞片的,可是美容院已停止營業,所以……”宮子說罷,看了看剛剛洗過的老人的頭。
“潤發劑真香啊。”
“幸子拼命酒香水,香噴噴的。”
“據說她體臭得厲害。”
“嗯。”
宮子進入了洗澡間。洗了頭。把幸子喚來,讓幸子給她用毛巾擦幹頭髮。
“幸子,你的腳多可愛呀。”
宮子原先將兩衹胳膊肘支在膝上,這會兒伸出一隻手去觸摸眼皮底下的幸子的腳背。幸子忒忒地顫抖,直傳到宮子襢露的肩膀上。幸子也許是繼承了阿辰的秉性吧,手腳似乎也有些不幹淨。她衹拿了宮子諸如扔在紙簍裏的用舊了的口紅、斷了齒的梳子、掉落的發夾子一類的小玩藝兒。宮子也知道幸子憧憬和羨慕自己的美貌。
浴後,宮子在白地薊草花紋的單衣上披了一件短外褂,然後給老人按摩腿腳。她思忖着:倘若自己住進老人傢裏,恐怕就得每天給老人按摩腿腳了吧。
“那個按摩師,手法很高明吧。”
“拙劣得很。還是來我傢那個高明哩。她一來嫻熟幹練,二來按得認真。”
“也是個女子嗎?”
“對。”
宮子想起老人傢裏那個所謂女管傢梅子,也是每天都給老人按摩的,就由不得厭煩起來,手勁也沒有了。有田老人攥住宮子的手指,讓她按摩坐骨神經末稍的穴位。宮子的手指緊貼了上去。
“像我這樣細長的指頭恐怕不帶勁吧。”
“是啊……未必吧。年輕女子的手指充滿了愛情的力量,好極了。”
一股涼意爬上了宮子的背脊。她的手指一離開穴位,又被老人攥住了。
“像幸子那樣,手指短短不是很好嗎。您讓幸子學習按摩怎麽樣?”
老人沉默不語。宮子倏然想起雷蒙?拉迪蓋①的《肉體的惡魔》裏的一句話來。雖是看過電影纔讀原作,瑪爾特說:“我不希望你的一生遭到不幸。我哭了。可不是嗎,對你來說,我實在是老了。”“這個愛的語言,就像孩子般地使人珍惜。從今以後,即使我感到怎樣的熱情,一個十九歲的姑娘也决不會說老了而哭泣,再沒有比這種純潔的愛情更能扣動人們的心弦。”瑪爾特的情人是十六歲。十九歲的瑪爾特比二十五歲的宮子年輕多了。委身老人、虛度年華的宮子,讀到這裏受到異常的刺激。
①雷蒙?拉迪蓋(1902-1923)法國作傢,詩人。
有田老人總是說宮子長得比實際年齡還年輕。這不僅是老人的偏襢,無論誰也都是覺得宮子年輕。宮子自己也感到有田老人之所以說自己年輕,是因為老人喜歡並思慕自己風華正茂。老人害怕井傷心的是:宮子的容顔失去姑娘的本色,或者身體肌肉變得鬆弛,一加思索:年近七旬的老人,對一個二十五歲的情婦,尚且盼望她年輕,不免令人感到奇怪的骯髒。但是,宮子終於忘卻責備老人,毋寧說有時被老人牽誘,似乎也盼望自己年輕。年近七旬的老人,一方面切望宮子年輕,另一方面又對二十五歲的宮子渴望着一種母性的愛。宮子並不打算滿足老人的這種欲望,但有時候她也産生一種錯覺,仿佛自己就像母親一般。
宮子一邊用拇指按住趴着的老人的腰部,一邊用胳膊支住,要騎上去似的。
“你就騎在腰部上吧。”老人說,“輕輕地踩在上面吧。”
“我不願意……讓幸子來弄好嗎?幸子個子小,腳丫也小,更合適吧。”
“那傢夥是個孩子,還害羞吶。”
“我也覺得言鱢嘛。”宮子邊說邊想:幸子比瑪爾特小兩歲,比瑪爾特的情人大一歲。這又意味着什麽呢?
“您打賭輸了,就不來了嗎?”
“那次打賭嗎?”老人好像甲魚轉動着脖子,“不是的,是神經痛吶。”
“是因為到您傢來的按摩師手法高明嗎?……”
“嗯,噢,也可能是吧。再說我打賭輸了,又不能枕你的胳膊……”
“好吧,就給您弄。”
宮子很瞭解,有田老人已經讓她按摩了腰腿,剩下的就是把臉埋在宮子的懷裏,享受符合年齡的快樂。繁忙的老人,把自己在宮子傢裏過的時間,稱作“奴隸解放”的時間。這句話,讓宮子想起:這纔是自己的奴隸時間呢。
“澡後穿單衣要着涼的,行了。”老人說着翻過身來。一如所料,這回老人想享受枕胳膊。宮子對按摩也膩煩了。
“可是,你被那個戴緑帽子的男人跟蹤,是什麽滋味呢?”
“心情痛快唄。同帽子的顔色沒關係嘛。”宮子故意繪聲繪色地說。
“如果衹是跟蹤,戴什麽顔色的帽子倒無所謂,不過……”
“前天,有個奇怪的男子一直跟蹤我到那傢藥鋪,我丟了個手提包。太可怕了。”
“什麽?一周之內竟有兩個男子跟蹤你?”
宮子讓有田老人枕着胳膊,一邊點點頭。老人同阿辰不一樣,他覺得走路丟了手提包,也沒有什麽可奇怪的。也許他對宮子被男子跟蹤一事驚愕不已,無暇顧及懷疑別的了。對老人的震驚,宮子多少感到愉快,為此也就放鬆了身體。老人把臉埋在她的懷裏,並從溫乎乎的胸懷裏掏出雙手按在太陽穴上。
“我的東西。”
“是啊。”
宮子像孩子般地回答過後就一聲不響了。眼淚籟籟地掉落在白發蒼蒼的老人的頭上。燈熄滅了。也許那男子已經撿到手提包了吧。那男子下定决心跟蹤宮子的瞬間,欲哭未哭的神情,浮現在昏暗之中。
像是男子“啊!”的一聲呼喚,事實上聽不見,宮子卻聽見了。
男子擦肩而過,駐步回首的當兒,宮子頭髮的光澤、耳朵和脖頸的膚色,頓時滲出一股刺骨的悲傷來。
他“啊!”地喊了一聲,頭暈目眩,眼看就要倒下去。這般情形,實事上看不見,可宮子卻看見了。這聲呼喚,事實上聽不見,宮子卻聽見了。宮子回首瞥見男子欲哭未哭這一瞬間,那男子便决定跟蹤她了。這男子似乎意識到悲傷,但他已經失去了自主。宮子當然不會失去自主。卻感到從男子軀殼擺脫出來的影子,仿佛悄悄地鑽進了自己的心窩裏。
宮子起初衹回頭一瞥,後來再沒有掉頭看後面了。她對男子的相貌已了無印象。如今衹是那張朦朧欲哭的歪扭的面孔,在黑暗中浮現在她的腦際。
“真有魅力啊。”過了一陣子,有回老人才喃喃自語了一句。宮子忍不住眼淚直流,沒有作答。
“你是個有魁力的女人啊。有這麽多各式各樣的男子跟蹤,你自己不害怕嗎?給肉眼看不見的惡魔魘住啦。”
“好痛啊!”宮子縮瑟一團。
宮子想起含苞待放的妙齡來。當時自己那潔淨的赤身形象又如在眼前。如今雖說顯得比年齡年輕,可已經完全是個婦女體型了。
“淨說些用心不良的話,難怪神經痛了。”
對他荒唐的說法,宮子隨便回敬了一句。隨着體型的變化,宮子心想:一個純樸的姑娘如今也變成了用心不良的女人了。
“有什麽用心不良?”有田老人認真地說,“讓男子跟蹤,有意思嗎?”
“沒有意思。”
“你不是說心情痛快嗎。陪着我這樣的老頭子,你大概有積鬱要報復吧。”
“報復什麽呢。”
“這個嘛,也許是對你的人生,也許是對不幸吧。”
“說心情痛快也好,說沒有意思也罷,事情都不是那麽簡單啊。”
“是不簡單啊。所謂對人生報復,不是簡單的事。”
“那麽說,您陪着我這樣年輕的女人,是要對人生報復嘍?”
“啊?”老人支吾了一聲,卻又說:“不是什麽報復。要說報復,我是屬於遭報復的一方,也許是正遭報復的一方吶。”
宮子沒有留心聽他的話。她心裏在想:自己既已說出手提包丟了,是否坦白裏頭裝有一筆巨款,讓有田老人補償呢?儘管如此,二十萬圓這數字太大了,金額該說多少呢?雖說是嚮老頭子要的錢,卻是自己的存款,隨便自己支配,假使說,這是供弟弟上大學用的錢,嚮老頭子請求時會容易些的。
小時候,有人說如果宮子同弟弟啓助調個個,是男性就好了。然而自從被有田老人蓄為小妾之後,她可能是喪失了希望的緣故,養成了慷慨的毛病,性情變得懦弱了。“妾者愛計較容貌,正室者則不講究,這是理所當然的。”宮子在一本什麽書上讀過古人這樣一段話,她感到眼前是一片漆黑,很是悲傷。連弓!以自豪的美貌也失去了。她被男子跟蹤的時候,這種自豪感也許又涌了上來。宮子本人也明白,男子跟蹤自己,不衹是因為自己貌美。也許正如有田老人所說的,自己洋溢着一股魔力吧。
“不過,這是令人擔心啊。”老人說:“有種捉迷藏遊戲吧。常被男子跟蹤,不就是像捉惡魔遊戲嗎?”
“也許是那樣吧。”宮子奇妙地回答,“人當中有一種迥異的魔族的存在,也許真有另一種魔界的東西呢。”
“你感覺到它了嗎?你這個人真可怕啊。小心犯過錯喲,不會有好下場的。”
“我的兄弟姐妹中,可能有這種情況,就以我那個像女孩子般的弟弟來說吧,他也寫了遺書呢。”
“為什麽……”
“這是很無聊的。弟弟本想同他要好的朋友一起升大學,可是自己又去不了,如此而已……這是今年春上的事了。這位朋友姓水野,他傢境好,人也聰明。他對我弟弟說:‘入學考試時,如果可能,我教你,就是寫兩份答案也可以。’弟弟的成績也不壞,可是他膽小,臨場怯陣,擔心在考場上犯腦貧血,結果真的犯了腦貧血。即使考試通過,也沒指望能入學,所以更膽怯了。”
“這個情況,你以前沒說過嘛。”
“就是告訴您,又有什麽用呢。”
宮子頓了頓,接着又說:
“這個叫水野的孩子,成績很好,沒有問題。母親為了讓弟弟入學,花了好多錢呢。為了祝賀弟弟入學,我也在上野請他們吃晚飯,然後到動物園去觀賞夜櫻。有弟弟、水野、水野的情人……”
“哦?”
“雖說是情人,衹有十五歲吶,是滿周歲……就在動物園觀賞夜櫻的時候,我被一個男人跟上了。他帶着太太和孩子,卻竟把她們扔在一邊,跟蹤起我來了。”
有田老人顯得十分驚訝的樣子。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我要這樣做……我羨慕水野和他的情人,衹感到哀傷。决不是因為我的關係呀。”
“不,還是因為你的關係。你不是挺愉快的嗎?”
“你真殘酷!我哪兒愉快過啦?就說丟手提包的時候,我非常害怕,就用手提包打了他。也許是扔給了他。當時不顧一切,現在什麽也記不清了。手提包還裝了我的一大筆款呢。母親要嚮父親朋友藉一筆款子供給弟弟上大學,正在傷腦筋的時候,我想給母親點錢,就從銀行把錢支出來,回傢路上……”
“裏面裝了多少錢?”
“十萬圓。”宮子不由自主地說了半數。老人倒抽了口氣。
“嗯,確是一筆巨款啊。就是被那男子搶走了?……”
宮子在幽暗中點了點頭。宮子的肩膀突突地顫抖,心也撲通撲通地跳動。老人也感觸到了。宮子對把金額說了半數,更加感到屈辱了。那是摻雜着某種恐怖的屈辱。老人用手慈祥地愛撫了宮子。她想那半數大概會得到補償吧,眼淚又奪眶而出了。
“不要哭了。這種事如果重複多遍,將來就要犯大過錯呀。被男子跟蹤的事,你所說的,前後矛盾百出嘛,不是嗎!”有田老人平靜地責備了一句。
老人枕着宮子的胳膊入睡了。但是宮子卻未能成眠。梅雨連綿不斷。衹聽呼呼的鼾聲,仿佛不知道有田老人的年齡了。宮子將胳膊抽了出來。這時她用另一隻手將老人的頭悄悄地擡了擡,卻沒把老人弄醒。這老人討厭女人,可竟在女人身旁,毋寧說是依靠女人安穩睡着。這事如同剛纔老人所說,宮子也感到是一件矛盾百出的事,而且矛盾越多就越覺得自己可憎了。有田老人之所以討厭女人,默默中宮子也完全明白。老人還三十來歲,妻子出於嫉妒自殺身亡了。也許是女人可怕的嫉妒心,滲進他的骨髓,他一看見女人有點嫉妒的神態,就馬上拒之千裏。宮子出於自尊自重,也出於自暴自棄,她本來不嫉妒有田老人什麽,不過她畢竟是個女人,一時失言,終於脫口說出了帶有嫉妒性的話。老人露出了厭惡的神色,使宮子的嫉妒完全凍結了。她不覺落寞惆悵。然而,老人討厭女人,好像不僅是因為女人的嫉妒。也不是由於自己者邁。對於生來討厭女人的人,宮子嘲笑他們說:女人有什麽可嫉妒的。可是一想到有田老人和自己的年齡問題,又覺得說什麽老人討厭女人或喜歡女人之類的話,未免太可笑了。
宮子憶起自己曾羨慕過弟弟的朋友及其情人。宮子也是從啓助那裏聽說,水野有個叫作町枝的情人。宮子在祝賀弟弟他們入學那天,第一次見到了町枝。
“簡直沒有看見過那樣純潔的少女啊。”啓助以前曾經這樣講過町枝。
“十五歲就有情人,不是早熟嗎。不過,是啊,雖說是十五歲,虛歲就十七啦。現在的孩子,十五歲有情人,還是有好處的呀。”宮子又改口說:“不過,阿啓,女人真正的純潔性你懂嗎?光憑萍水相逢,恐怕很難瞭解吧。”
“當然瞭解。”
“你說,什麽是女人的純潔性呢?”
“這個問題哪能談得清楚喲。”
“阿啓你那樣看,可能也是那樣的吧。”
“就說姐姐吧,一看見那個人就能瞭解嘛。”
“女人的用心不簡單喲,並不像阿啓你那樣天真……”
也許啓助還記得宮子的這番話,宮子在母親傢中第一次同町枝相見時,啓助比水野更漲紅着臉,有點慌了神。宮子不好讓弟弟的朋友上自己傢裏來,便决定在母親傢中聚會。”“阿啓,姐姐也賞識那個孩子。”宮子在裏間一邊給啓助穿上新的大學製服,一邊說。
“是嗎。唉喲,竟後穿襪子了。”啓助說罷,落坐下來。
宮子掀了掀藍色百褶裙,也在他前面坐了下來。
“姐姐也為水野祝福吧。所以我纔叫町枝一起來的。”
“是啊,我祝福他。”
莫非啓助也喜歡町枝?宮子很同情意志薄弱的弟弟。
啓助神采飛揚地說:“據說水野是極力反對的,於是就給町枝傢寫了信……信中措詞很不禮貌,氣得町枝傢也火冒三丈。就說今天吧,町枝是偷偷來的。”
町枝一身女學生的水兵式服裝。她帶來了一小束蝴蝶花,說是祝賀啓助入學的。她把花插到放在啓助書桌上的玻璃花瓶裏。
宮子準備去觀賞上野公園的夜櫻,邀他們到了上野的中國飯館。公園人山人海,簡直無立錐之地。櫻樹凋殘,花枝也不展翠。可是藉助燈光,花色仍濃,呈粉紅的顔色。不知町枝是少言寡語,還是顧忌宮子,不怎麽說話,卻談起了自傢的庭院裏,櫻花花瓣落滿了剛修剪過的枝頭,清晨起來,映入眼簾,實在太美了。她還說,來啓助傢路上,看到像半生不熟的蛋黃似的夕陽,輝映在護城河畔的街樹櫻花叢中。
這清水堂旁邊過往的行人稀稀疏疏。走下昏暗的石階時,宮子對町枝說:
“記得我三四歲的時候……曾疊了紙鶴,同母親一起到清水堂,把它吊起來,祈願父親的病早日康復。”
町枝沒有言語,她同宮子一起在石階途中,駐步不前,回首望了望清水堂。
那條正面直通博物館的路,人潮洶涌,擠得水泄不通。我們拐往動物園的方向。東照宮的兩道兩旁,點燃着篝火。我們登上了石板道,排列在雨道上的石燈籠,在篝火的相映下形成一個個黑影,它的上面漫掩着簇簇櫻花。賞花客東一團西一簇地圍坐在石燈籠後面的空地上,中央分別點着蠟燭,在設筵擺宴。
醉漢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時,水野充當了盾牌,在後面護衛着町枝。啓助距他們兩人稍遠,站定在醉漢和他們兩人之間,仿佛在保護着他們兩人。宮子抓住啓助的肩膀,閃躲着醉漢,心想:啓助這麽有勇氣呵!
町枝的臉承受篝火的亮光,顯得更加豔美了。她那面頰的顔色,宛似一本正經地緊閉着嘴的聖女。
“姐姐。”町枝說罷,冷不防地躲藏在宮子的背後,幾乎貼了上去。
“你怎麽啦!”
“學校的同學……和傢父一起吶。是我傢的近鄰。”
“町枝也要躲藏嗎?”宮子邊說邊和町枝一起回過頭去,無意中抓住了町枝的手不放,就這麽樣繼續往前行走。接觸町枝的手的瞬間,宮子幾乎喊出聲來。雖同是女性,卻帶來了無盡的涼爽與快意。不僅是她柔滑膩潤的手,還有她那少女的美,滲進了宮子的心。
“町枝,你很幸福啊。”宮子衹說這樣一句。
町枝搖了搖頭。
“町枝,為什麽呢?”
宮子吃驚地盯視着町枝的臉。町枝的眼睛在篝火的映照下熠熠生光。
“你也有不幸的事嗎?”
町枝沉默不語,把手鬆開。宮子已經好幾年沒有同女朋友手牽着手走路了。
富於和水野經常見面。這天晚上她的視綫幾乎被町枝吸引過去。她一見町枝,就勾起綿長的憂愁,仿佛想要獨自走嚮遙遠的地方。即使在馬路上和町枝擦肩而過,恐怕也會回頭久久地凝望着她的背影吧。男人跟蹤宮子也是出於這種奔放的感情嗎?
廚房裏傳來了掉落或倒下陶瓷器的聲音,宮子纔蘇醒過來。今晚老鼠又出來了。是不是起來到廚房去看看呢?宮子猶豫不定。好像不止一隻老鼠。也許有三衹。她覺得老鼠好像也被梅雨淋濕了,伸手去摸了摸自己洗後披散的頭髮,悄悄地抑製住那股冰涼的感觸。
有田老人心胸鬱悶,激烈地扭動着身子。宮子蹙起眉頭,心想:又來勁了。遠遠地躲開了他的身子。老人經常被惡夢魘住。宮子已經習慣了。老人像行將被勒死的人,肩膀上下大起大伏,胳膊好像要拂掉什麽,重重地打了一下宮子的脖頸。呻吟聲一陣緊似一陣。把他搖醒就好了。可是宮子將身子綳緊,紋絲不動。她心頭涌上了一縷殘忍的思緒。
“啊!啊!”老人一邊喊叫一邊揮舞着手,他是在夢中尋覓宮子。有時候,衹要他緊緊摟住宮子,無須睜眼,也會平靜下來。但是,今晚他自己的悲嗚,把自己驚醒了。
“啊!”老人搖了搖頭,少氣無力地貼近了宮子。宮子安詳地把身體放柔和了。每次都如此。
“您被惡夢魘住了。是做了可怕的惡夢了吧?”宮子連這樣的話也沒說。”然而,老人不安似地說:
“有沒有說什麽夢話?”
“沒說什麽,衹是被惡夢魘住了。”
“是嗎。你一直沒睡着嗎?”
“睡不着。”
“是嗎。謝謝。”
老人把宮子的胳膊拉到了自己的頸項底下。
“梅雨天更不行啦。你睡不着,大概是梅雨的關係哩。”老人羞慚地說:“我還以為我的喊聲太大,把你吵醒了呢。”
“就算睡着,還不是要經常起來嗎?”
有田老人的喊聲,把睡在樓下的幸子也吵醒了。
“媽媽、媽媽,我害怕。”車子膽怯,緊緊摟住阿辰:阿辰抓住女兒的肩膀,一邊把她推開一邊說:
“怕什麽呢,不是老爺嗎。老爺纔害怕呢。老爺有那個毛病,一個人睡不好黨啊。就是遊行,也要帶太太去,非常寵愛太太呢。要是沒有那個毛病,按他的年齡是不需要女人的啦。他衹不過是在做惡夢罷了。沒有什麽可怕的嘛。”
六七個孩子在坡道上遊玩戲要。中間也雜有女孩子。大概是學齡前兒童,從幼稚園回傢的吧。他們中的兩三個人,手持短木棒;沒拿短木棒的孩子也裝作拿了,大傢弓着腰,佯裝拄手杖的樣子。
“爺爺,奶奶,直不起腰來……爺爺、奶奶,直不起腰來……”他們邊唱邊打拍子,跌跌撞撞地走着。歌詞就這麽幾句,翻來覆去地唱個不停,不知有什麽意思,與其說是在瘋吵戲濾,莫如說他們有一股認真的勁頭,潛心於自己的舉動。他們的姿勢越來越誇張,越發激烈了。一個女孩子踉踉蹌蹌地倒下去了。
“喂,痛啊,痛啊。”女孩子模仿老太婆動作撫摩了腰部,又站起來,加入了合唱。
“爺爺、奶奶,直不起腰來……”
坡道盡頭就是高高的土堤。土堤上綴滿新草,松樹不規則地散布各處。雖然松樹並不粗大,但它的豐姿呈現在春日黃昏的天空之下,宛如昔日畫在紙隔扇上或屏風上的棵棵青鬆。
孩子們從坡道正中,蹣蹣跚跚地朝映着夕陽餘輝的方向爬上去。儘管他們東搖西晃,但這條坡道,威脅孩子們的汽車已經很少過往,人影也稀稀疏疏了。東京的屋敷町何嘗沒有這種地方。
這時候,一個少女牽着一隻日本種小狗①,從坡道下面登了上來。不,還有一個人,是桃井銀平跟在這個少女的後面。但是,銀平已沉溺於少女而喪失了自己。他還能算是一個人嗎?這是個疑問。
①原文作柴犬,短毛竪耳捲尾的小狗。
少女在坡道一側的銀杏街樹枝蔭下悠遊漫步。衹有一側林立街村。衹有街村一側纔有人行道。另一側緊挨柏油馬路,徒然屹立着一道石頭墻。這是一傢大宅邸的石頭墻,沿着坡道綿延而上。戰前街樹一側是貴族的宅邸,內宅深廣。人行道旁挖了一條深溝,壘着石崖。也許是有點模仿護城河的形式。溝對面是平緩的斜坡,種植着小松樹。松樹也殘留着前人精心修剪過的痕跡。鬆林上方可以看見一堵白色的圍墻。圍墻低矮,聳着瓦頂。銀杏樹高聳,芽葉稀疏,不足以把枝頭掩蓋,其高度和方向迥異,在斜陽的輝映下,濃淡有緻,嬌嫩得如少女的肌膚一般。
少女上身穿着白色毛綫衣,下身是粗布褲子。捲起了灰色的蹭舊了的褲邊,露出紅色的格子,鮮豔奪目。疊短的褲子和帆布運動鞋之間,可以窺見少女白皙的腳。濃密波滑的黑發披垂在雙肩上,從耳朵到脖頸白淨得出奇,實在美極了。她牽着狗鏈,肩膀稍微傾斜。這位少女奇跡般的魅力牽掣着銀平。光是紅色格子的疊邊和白帆布運動鞋之間看到的少女的潔白肌膚,就足以使銀平的內心充滿了哀傷,以致想死,或想把少女殺死。
銀平回憶起從前故鄉的表姐彌生,回憶起他從前的學生玉木久子,如今他已經感受到這少女的腳跟也是不能靠近的。彌生肌膚白皙,卻暗淡無光。久子肌膚微黑,卻色澤凝滯。沒有這少女那種天仙般的風韻。再說,同彌生遊玩時的少年銀平,和接近久子時的主任教師的銀平相比較,現在的銀平落魄潦倒,心力已交瘁了。雖是在春日的黃昏,銀平仿佛置身在刺骨的寒風之中,衰萎的眼眶裏鑲滿了淚珠,登上了一小段上坡道,他便氣喘籲籲了。膝蓋以下麻木無力,已。追不上少女。銀平還沒有看見少女的臉。他想,至少要同少女並肩走到斜坡上,哪怕是談談狗也好。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而且眼下就有此良機,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銀平張開右掌揮了揮手。這是他邊走邊激勵自己時的習慣。此刻喚起這樣的感觸:手捏着還有體溫的死老鼠,睜大眼睛、嘴流鮮血的老鼠的死屍。那是湖畔彌生傢的那衹日本硬①在廚房裏逮到的老鼠。彌生的母親對它說了些什麽,然後拍了拍它的頭,它就乖乖地放開了。老鼠落在地板上,狗又要躍跳過去,彌生卻把狗抱了起來。
①供玩賞和獵獲小動物用的一種小犬。
“好了,好了。你真棒,真棒呀。”彌生撫慰着狗說。然後她命令銀平:“銀平,你把老鼠拿走吧。”
銀平連忙把老鼠撿起,老鼠嘴裏流出的血,滴了一滴在地板上。老鼠的身體還溫乎乎的,實在令人毛骨悚然。雖說瞪大眼睛,卻是老鼠的可愛的眼睛。
“快點扔掉吧。”
“扔在哪兒?……”
“扔到湖裏去好羅。”
銀平在湖邊,手抓住老鼠的尾巴,使勁往遠處扔去。在黑黢黢的夜裏,衹聽見“撲通”響起了孤寂的水聲。銀平一溜煙地逃回傢去。彌生不就是大舅舅的女兒嗎?銀平悔恨不已。那是銀平十二三歲的往事了。銀平做了一個被老鼠嚇呆了的夢。
小狗逮過一次老鼠,就老記住這件事,每天都盯着廚房。人同狗說些什麽,狗就如同聽到老鼠聲,飛跳到廚房去。一見它的蹤影,它肯定已經蹲在廚房角裏。可是,它又不能像貓那樣子。它擡頭望見老鼠從擱板順着柱子往上爬,就歇斯底裏地吠叫起來。活像被老鼠附身,變得神經衰弱了。他從彌生的針綫盒裏偷了一根帶着紅綫的縫針,伺機紮穿狗的薄耳朵。離開這個傢的時候,是最好的時機吧。事後大傢吵吵嚷嚷,如果縫針帶着紅綫穿過狗耳朵,人們就會懷疑這是彌生幹的。銀平在狗耳朵上一落針,狗發出悲鳴逃之夭夭,沒有紮成。銀平將縫針藏在口袋裏,折回自己的傢中。他在紙上畫了彌生和狗的像,用那根紅綫縫了好幾針,然後放進了書桌的抽屜裏。
銀平想同牽狗的少女哪怕談談狗,也就不由聯想起那衹逮老鼠的狗。銀平討厭狗,談狗也不會有什麽好話。他覺得要是接近少女牽着的那衹小狗,小狗定會咬他的。但是,銀平沒有追上少女,當然不是狗的緣故。
少女邊走邊彎下腰,解開了小狗脖圈上的鏈條。小狗獲得瞭解放,跑在少女前面,又跑回少女後邊,越過少女,飛跑到銀平的眼前。它嗅了嗅銀平的鞋。
“哇。”銀平呼喊一聲,跳了起來。
“阿福,阿福。”少女呼喊着小狗。
“喂,請幫個忙。”
“阿福,阿福。”
銀平失去了血色。小狗回到了少女身邊。
“啊,太可怕了。”銀平打了個趔趄,蹲了下來。這個動作有點誇張,雖是為着引起少女的註意,可銀平確是頭暈目眩,閉上了眼睛,心房激烈地跳動,稍稍想吐,又吐不出來。他按着額頭,半睜眼睛,衹見少女又將鏈條挂在小狗脖子上,連頭也不回便爬上了斜坡。銀平義憤填膺,感到無比屈辱。銀平猜測那衹小狗喚他的鞋,一定嗅出自己的腳的醜陋吧。
“畜牲,我要縫縫那衹狗的耳朵。”銀平嘟囔了一句,跑步登上了坡道。在追上少女時,怒氣消失了。
“小姐。”銀平用嘶啞的聲音呼喊。
少女衹扭過頭去,垂發飄拂,那脖頸之美,使銀平蒼白的臉也燃燒了起來。
“小姐,這衹狗真可愛呀。是什麽種呢?”
“是日本種。”
“哪裏的呢?”
“甲州。”
“是小姐的狗嗎?每天都固定時間出來遛狗嗎?”
“嗯。”
“散步總走這條路嗎?”
少女沒有作答,但看樣子她也不覺得銀平特別可疑。銀平回頭望了望坡道下面。哪兒是少女的傢呢?在新葉叢中像有一戶和平幸福的家庭。
“這衹狗會捉老鼠嗎?”
少女沒有一絲笑容。
“捉老鼠的是貓,狗不捉老鼠啊。不過,倒是有的狗捉老鼠,從前我傢裏那衹狗可會抓老鼠哩。”
少女連看也不看銀平一眼。
“狗和貓不同,即使捉到老鼠也不吃的。我孩提時,最討厭的就是去扔死老鼠。”
銀平說了些連自己都覺得厭煩的話,那衹從嘴角流出鮮血的死老鼠又浮現在眼前。他窺見了老鼠咬緊的白牙齒。
“那是日本叫硬的一個種類吧。那傢夥顫動着彎麯的細腿奔跑,我很討厭。狗和人,都是有各式各樣的啊。狗能這樣地同小姐出來散步,真幸福啊。”銀平說。
銀平大概忘卻了方纔的恐懼了吧,他彎下腰身想去撫摸狗的脊背。少女忽然將鏈條從右手倒到左手,讓狗躲開了銀平的手。銀平的眼裏映現了狗在移動。他想去緊緊摟住少女的腳,好容易纔按捺住涌上心頭的這種衝動。每天傍晚少女必定牽着狗,登上這條坡道,在銀杏樹蔭下散步。躲在土堤上偷看這位少女吧!銀平腦際倏地掠過這一雜念,很快也就打消了剛纔那個壞念頭。銀平心懷釋然。他有一種驕傲的感覺,恍如赤裸着身子躺在嫩草上一樣。少女將永遠地朝着上堤上的銀平所在方向,登上這坡道上來。這是多麽幸福啊。
“對不起。這衹小狗很可愛,我也是喜歡狗的……衹是,我討厭捉老鼠的狗。”
少女沒有任何反應。坡道盡頭就是土堤。少女和狗踏着土堤的嫩草走去了。一個男學生在土堤對面站起身子,走了過去。少女先伸出手去握住學生的手,銀平一陣目眩,驚訝不已,原來少女是藉口遛狗到這兒來幽會的?
銀平發現少女那雙黑眼睛是被愛情滋潤纔閃閃發光的啊。這一突然的震驚使他頭腦有點發麻了,感到少女的眼睛,恍如一泓黑色的湖水。他多麽想在這清亮純淨的眼中遊泳,在那泓黑色的湖水中赤身遊泳啊。銀平的心情交集着奇妙的憧憬和絶望。他無精打采地走着,很快便登上了土堤。仰身躺在嫩草上,凝望着蒼穹。
原來學生是宮子弟弟的同學水野,少女是町枝。宮子是為了祝賀弟弟和水野入學,把町枝也叫來觀賞上野的夜櫻的,這是約莫十天前的事了。
在水野看來,町枝那一雙幾乎占滿整個眼眶的黑眼珠水靈靈的,閃爍着亮光,美極了。水野被吸引過去,看她看得入迷了。
“早晨,我真想看看町枝醒來時那雙眨巴着的眼睛啊。”
“那時的眼睛該多好看啊。”
“一定是睡眼惺忪吧。”
“不會的。”水野不相信。
“我一睜眼就想見町枝吶。”
町枝點點頭。
“至今我是醒來兩個小時以內才能在學校見到町枝呀。”
“醒來兩個小時以內,你是曾說過的。打那以後,清晨一起來我也就想到兩小時以內……”
“那麽怎麽會是睡眼惺忪呢?”
“怎麽會,誰知道呢。”
“有人有這樣一雙黑眼睛,日本是個好國傢啊。”
這雙墨黑的眼睛把眉毛和嘴唇陪襯得更美了。黑發和眼色相互輝映實在豔麗到了極點。
“你是藉口遛狗從傢裏出來的吧?”水野探問道。
“我沒說,可我牽着狗,一看我這副模樣就明白了嘛。”
“在你傢附近會面,是很冒險的啊。”
“我不忍心欺騙傢裏人。如果沒有狗,我就出不來了。就是能出來,也是會挂着一副羞澀的臉回去的,傢裏人一看就會明白的呀。水野,你們傢比我們傢更不同意我們的事吧!”
“不談這個啦。反正我們倆都是從傢裏出來,又要回到傢去的,如今想傢中的事,太沒意思了。既然是出來久遛狗,就不能呆太長時間了吧。”
町枝點點頭。兩人在嫩草地上坐了下來。水野把町枝的狗抱起放在膝上。
“阿福也認得水野哩。”
“假使狗也會說話,它說出去,咱們從明天起就不能再會面啦。”
“即使不能見面,我也要等着你,這行了吧。我無論如何也要去你那所大學。這樣一來,醒來之後又要在兩小時以內吧?……”
“兩小時以內嗎?……”水野喃喃地說。
“非變成不等兩個小時也行的。”
“我母親說太早了,她不信任我。但我覺得早了倒是幸福。我想更小更小的時候就能見到水野你呢。無論年紀多小,初中時代也好,小學時代也好,衹要見到你,我就一定會喜歡你的。我還是個嬰兒時,就被人背着走這條坡道,在這土堤上遊玩呢。水野,你小時候沒走過這坡道嗎?”
“好像沒走過。”
“是嗎?我經常想,我還是嬰兒時候,不是也在這坡道上見過水野嗎。所以,我纔這樣喜歡你的……”
“我小時候要是走過這斜坡就好了。”
“小時候,人傢總說我可愛。在這坡道上,我經常被一些不相識的人抱起來吶。那時我的眼睛比現在更大更圓哩。”町枝把炯炯的目光投嚮水野,“前些時候,各傢中學都在舉行畢業典禮呢。下了坡道,往右拐就是護城河,那裏有出租小船吧。牽着狗穿過去,就可能看見一些今年剛初中畢業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把畢業證書捲成圓筒,拿在手裏,乘着小船呢。我想他們大概是為了紀念別離纔來划船的吧,真令人羨慕啊。有的女孩子手拿畢業證書,依靠在橋欄上望着同學們划船。我中學畢業時,還沒認識水野呢。水野,你曾同別的女孩子遊玩過吧?”
“我纔不跟女孩子們玩呢。”
“是嗎?”……町枝歪了歪腦袋。
“天氣轉暖,小船下水之前,護城河有的地方還結冰,那裏有很多野鴨吶。我記得,那時我還想:踏在冰上的鴨子和漂在水裏的鴨子哪個冷呢?據說因為有人打野鴨,它們白天逃到這裏來,一到傍晚,要麽回到鄉村的山坳,要麽回到湖裏……”
“是嗎?”
“我還看見慶祝五一節舉着紅旗的隊伍從對面的電車道通過吶。當時銀杏街樹剛剛吐出嫩葉,一面面紅旗通過其間,我衹覺得美極了。”
他們兩人所在坡下的護城河被填平了,從傍晚到夜間變成高爾夫球的練習場。那對面的電車道上,屹立着銀杏街樹,黑色的樹幹在一簇簇嫩葉的下面顯得特別醒目。黃昏的天空在樹梢頂端籠罩上桃紅色的霧靄。町枝用手撫摩着水野膝上的狗腦袋。水野雙手緊緊握住町枝的這衹手。
“我在這裏等你的時候,仿佛聽到了低沉的手風琴聲。我閉上眼睛就躺下來了。”
“什麽麯子?……”
“是啊,好像是《君之代》……”
“《君之代》?”町枝嚇了一跳,她靠近了水野。
“什麽《君之代》,水野你不是沒當過兵嗎?”
“每天晚上很晚,也許是我收聽廣播《君之代》的緣故吧?”
“每天晚上我都靜靜地說聲:水野,晚安!”
町枝沒有把銀平的事告訴水野。町枝沒有感到自己曾被一個奇怪的男人纏住搭話。而且早就忘記了。銀平正躺在嫩草坪上,要看還是能夠看見的。她豈止沒有看他,即使看見他,也沒有註意到他就是剛纔那個男子吧。銀平則不能不註意他們兩人。一陣泥土的涼氣爬上了銀平的脊背上。可能這是處在穿鼕大衣和暖的大衣之間的季節吧,銀平卻沒有穿大衣。銀平翻過身來,面嚮町枝他們兩人。他不是羨慕他們兩人的幸福,而是詛咒他們兩人。他閉上眼睛不久,就浮現出一幕幻影:仿佛看到他們兩人乘着熊熊的烈焰從水上漂蕩而來。他覺得,這般情景證明了他們兩人是不會永遠幸福的。
“阿銀,姑媽真漂亮啊。”
銀平仿佛聽見了彌生的聲音。銀平曾和彌生雙雙坐在湖邊的盛開的山櫻樹下。櫻花倒映在水中。不時傳來小鳥的啁啾聲。
“姑媽說話時露出牙齒,這是我最喜歡的。”
說不定彌生會感到遺憾:那樣一個美人為什麽嫁給像銀平父親這樣的一個醜男子呢?
“父親和姑媽是唯一的親兄妹。我父親說,阿銀的父親既已過世,讓姑媽帶着阿銀回到我們傢住好了。”
“我不幹!”銀平說罷,漲紅了臉。
他仿佛要失去母親而覺得厭煩,還是能和彌生住在一起而感到靦腆呢?也許兩者兼而有之。
那時節,銀平傢中除母親外,還有祖父母以及大姑媽。她是離婚回到娘傢的。銀平虛歲十一那年父親死於湖裏,他頭部帶有傷痕。有人說,他是被人殺死扔在湖裏的。他喝了湖水,也像是溺死的。也有人懷疑,可能是在岸邊和什麽人爭吵被推下水中。令人可恨的是,彌生傢裏有人指桑駡槐,說銀平的父親大可不必特地到妻子老傢來自殺嘛。十一歲的銀平痛下决心:假使父親是被人下毒手,就非要找到這個仇人不可。銀平到了母親老傢,就來到了浮上父親屍體的附近,躲在鬍枝子的繁枝茂葉之中,觀察過往的行人。他想絶不讓殺死父親的人平安無事地通過這裏。有一回,一個牽着牛的男人走過來,牛發起脾氣。銀平嚇暈了。有時還綻開了白鬍枝子花。銀平折了一朵花,帶回傢裏,夾在書本裏做標本,他發誓要報仇。
“就說我母親吧,她也不願意回傢呀。”銀平對彌生憤憤地說。
“因為我父親在這村上被人殺了。”
彌生看見銀平刷白的臉,嚇了一大跳。
彌生還沒有告訴銀平,村裏人傳說銀平父親的幽魂會在湖邊出現吶。據說衹要經過銀平父親死亡的那湖岸邊,就會聽見腳步聲尾隨而來。回首顧盼卻不見人影。拔腿就逃跑,幽魂的腳步不能走動;人跑遠了幽魂的腳步聲也就聽不見了。
連小鳥的啁啾聲從山櫻梢頂轉到下面的枝頭,彌生也都聯想到幽魂的腳步聲。
“阿銀,回傢吧。花倒映在湖面上,不知怎的,真叫人生怕哩。”
“不用怕。”
“阿銀,你沒有好好看呀。”
“不是很漂亮的嗎。”
銀平使勁拽住了站起來的彌生的手。彌生倒在銀平的身上。
“阿銀。”彌生喊了一聲,弄亂了和服的下襬,逃走了。銀平追了上去。彌生喘不過氣,停下了腳步,抽冷子摟住了銀平的肩膀。
“阿銀,同姑媽一道到我傢來吧。”
“不願意!”銀平邊說邊緊緊地擁抱她。眼淚旋即從銀平的眼眶裏流溢出來。彌生也用模糊了的眼睛,凝望着銀平,久久纔開口說:
“姑媽曾對傢父說:如果住在那種房子裏,我也會死去的。這話我聽見了。”
銀平擁抱彌生,僅此一回。
衆所周知,彌生的傢、銀平母親的娘傢,早年就是湖畔的名門世傢。她為什麽要嫁到不是門當戶對的銀平傢裏來呢?母親是不是有什麽緣由呢?銀平對此抱有懷疑,是在幾年以後的事了。那時候,母親已經同銀平分手回到了娘傢。銀平上東京攻讀後,母親患肺病在娘傢與世長辭,原來從母親那裏得到的一丁點學費也斷絶了。銀平的傢,祖父也已故去,現在剩下祖母和姑媽還健在。聽說姑媽要了一個在婆傢生下的女兒來撫養。銀平長年沒同家乡通信,也不知道這個女孩子是否已經出嫁。
銀平感到,自己尾隨町枝來到嫩草坪上隨便躺下來,同從前自己在彌生的村莊的湖邊上,躲在鬍枝子花叢中相比,似乎沒有多大的變化。一樣的哀傷,掠過銀平的心間。為父親報仇的事,他已經不再那麽認真思考了。縱令殺父的仇人還在世上,現今也已老態竜鐘。如果有個老醜的老頭子來找銀平,懺悔殺人的罪過,銀平會不會像消除了纏身的魔鬼那樣痛快呢,會不會喚回當年兩人在那裏幽會的那種青春呢?往昔山櫻花倒映在彌生村子裏的湖面上的情景,如今還清晰地浮現在銀平的心上。那是一泓平靜得連一絲漣漪也沒有的、大鏡一般的湖水。銀平閉上眼睛,想起了母親的容顔。
這時候,牽着小狗的少女從土堤走了下去,銀平睜開眼睛的時候,衹見男學生站在上堤上目送着她。銀平也猛然站起來,目送走下坡道的少女。映在銀杏樹葉上的夕影濃重起來了。已無過路行人,少女連頭也不回。走在前頭的小狗,拖着鏈條,急於回歸。少女邁着輕快的小步,太美了。銀平心想:明天黃昏,這少女一定還會登這坡道的。他想着想着打起口哨來。他朝着水野站立的方向走去。水野發現了銀平,望着他,他也沒有停止口哨。
“你真快活啊。”銀平對水野說。
水野不予理睬。
“我跟你說話吶,你真快活啊。”
水野皺起眉頭,望了望銀平。
“唉呀,不要挂着一副討厭我的面孔嘛。在這兒坐下來談談吧。如果有人得到幸福,我就羨慕他的幸福。我就是這種人。”
水野背嚮他正要走開,銀平就說:
“喂,別逃跑呀。我不是說坐下來談談嗎?”
水野轉過身來說:
“我纔不逃跑呢。我跟你沒事。”
“你搞錯了,你以為我是想敲竹杠嗎?來,請坐下來。”
水野仍站立不動。
“我覺得你的情人很漂亮。這不行嗎?真是美麗的姑娘啊。你太幸福了。”
“那又怎麽樣?”
“我想同幸福的人談談。說實在的,那姑娘實在太漂亮,我尾隨她來了。她原來是同你幽會,我大吃一驚。”
水野也驚愕地望了望銀平,剛想往對面走去,銀平從後面把手搭在他肩上,說:
“來,咱們談談吧。”
水野猛推了一下銀平。
“混蛋!”
銀平從土堤上滾落下去,倒在下面的柏油馬路上,右肩膀異常的痛。在柏油馬路上盤腿坐了一會兒,用手按着肩膀,站起身來。他爬上土堤,對方已渺無蹤影。銀平胸部難受。喘着粗氣坐了下來,又突然趴了下去。
少女回去之後,銀平為什麽要接近學生,同學生搭話呢?他自己也覺得不可理解。他一邊打口哨一邊走去,恐怕是沒有惡意的。看樣子他是真心實意地想談談那學生和少女的美。假如那學生采取誠摯的態度,他可能會把學生還沒發現的少女的美,告訴學生。可是他卻表現得令人有點討厭。
“你真快活啊。”銀平貿然冒出這句話,實在是太笨拙了。其實可以說點別的事。儘管如此,卻被學生推撞滾落下去了。他感到自己已無力氣,身體着實衰弱。真想痛哭一場啊。他一隻手抓住嫩草,一隻手撫摩疼痛的肩膀,桃紅色的晚霞朦朦朧朧地映入了眯縫的眼睛。
從明天起,那少女不會再牽着狗出現在這坡道上了吧。不,說不定到明天學生還不能同少女聯繫上,她明天還可能登上這林立銀杏街村的坡道來吧。可是,學生已經認得自己,自己已不能在這坡道上或在土堤上了。銀平掃視了土堤一圈,也沒有找着一處藏身之地。身穿白色襯衫,捲起褲邊露出了紅色格子的少女的姿影,從銀平的腦際迅速地消逝了。桃紅色的天空,把銀平的頭都染紅了。
“久子,久子。”銀平用嗓眼裏發出的嘶啞聲音,呼喚着玉木久子的名字。
他乘上出租車去同久子會面,不是在靄靄晚霞的時辰,而是在下午三點鐘左右。鎮上的天空燃燒着淡淡的霞紅。透過車窗玻璃,眼前的市鎮一片淺藍的顔色。從落下的駕駛席前的遮陽玻璃看見的天空,是不同的顔色。銀平便嚮司機的肩膀探過身去問道:
“天空是不是呈現一片淡淡的霞紅色?”
“是啊。”司機用無所謂的口吻答道。
“是染上了霞紅嗎?什麽原因呢?莫不是我眼睛的關係?”
“不是眼睛的關係。”
銀平仍然探着身子,聞到了司機舊工服的氣味。
打那以後,銀平每次乘出租汽車,都自然而然地感到眼前是一片淡淡的桃紅色世界和淡淡的藍色世界。透過車窗看到的是淺藍色。相形之下,從落下的駕駛席前擋陽玻璃看見的,卻成了桃紅色。他本以為僅此而已,不料實際上天空。市鎮房屋的墻壁、馬路連街村的樹幹也出乎意料地都抹上了桃紅色。銀平不能相信了。春秋兩季裏,一般行車多是關閉客席的車窗,而打開駕駛席的窗口。銀平的身份不是到哪兒都能乘小汽車的,不過每次乘車,這種感覺總重複出現。
於是,銀平形成一種習慣的想法:司機的世界是溫暖的桃紅色,客人的世界則是冰冷的淺藍色。客人就是銀平本身。當然,通過玻璃的顔色看到的世界,是清明澄澈的。東京的天空或是街道,都凝聚着灰塵。也許是淺桃紅色的吧。銀平常常從坐席上探出身子,將雙肘支在司機身後的靠背上,凝望着桃紅色的世界,混濁空氣的溫熱使他的心情煩躁起來。
“喂,老兄!”銀平真想把司機揪住。這可能是要對某種東西的反抗或挑戰的苗頭吧。假使把司機揪住,他也就快要成為狂人了。銀平迫近司機後面,即使露出咄咄逼人的神色,市鎮和天空似乎也都是桃紅色的,在光天化日之下,是不構成對司機的任何威脅的。
另外,也沒有什麽可威脅的吧。銀平通過出租汽車的窗玻璃的光怪陸離,第一次分辨出淡桃紅色的世界和淺藍色的世界,那是在去會見久子的路上。而他嚮司機的肩膀探過身去,那是會見久子的姿勢。在這種出租汽車上,銀平總是想起了久子。從司機的舊工服發出的氣味,不久便引來了久子藍嘩嘰服的香味,爾後從哪個司機身上都感受到久子的氣味。即使司機穿上新工服也是一樣,沒有變化。
第一次把天空看成桃紅色的時候,銀平已被學校革職,久子也已轉校,兩人背人耳目悄悄地幽會了。銀平擔心事情會演變成後來的這個樣子,曾悄悄對久子說:
“可不能跟恩田談啊。衹有我們兩人知道的秘密……”
久子好像是在秘密的場所裏,臉頰染紅了。
“能夠保密,就會感到甜蜜、愉快。一旦泄露,就會變成可怕的復仇鬼鬧翻了天的。”
久子臉上露出了酒窩,嚮上翻了翻眼珠,凝視着銀平。這是在教室廊道的一頭。一個少女跳起抓住靠窗的櫻枝,就像抓住單杠悠蕩着身體一樣,樹枝搖晃個不停,樹葉摩挲聲,透過走廊上的窗玻璃,也是能夠聽得見的。
“戀愛,除了兩個當事人以外,是絶不能有第三者的。聽明白了嗎?就說恩田吧,現在已是我們的敵人,成了社會上的耳目之一啦。”
“可是,說不定我會對恩田談呢。”
“那可不成。”銀平害怕地環視了四周。
“太痛苦了呀。假使恩田體貼地問我:阿久你怎麽啦,我可能就瞞不了她吶。”
“幹麽要同學體貼呢?”銀平加強語氣說。
“我一見到恩田,一定會哭出來。昨天我回傢,用水洗了洗哭腫的眼睛,可還是不解决問題。夏天冰箱裏有冰塊可能好用些……”
“別那麽漫不經心。”
“我太難受了呀。”
“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久子乖乖地把眼睛移嚮銀平。從眼神來看,與其說她的這雙眼睛望着銀平,莫如說是讓銀平看着她這雙眼睛。銀平感受到久子肌膚的溫馨,他沉默不語了。
銀平和久子建立這種關係以前,曾想過嚮恩田信子探詢一下久子家庭的內情。據久子說,她對恩田無所不談。
然而,銀平覺得恩田這個學生有點難以接近,嚮她打聽久子的事吧,又怕她看透自己的內心活動。恩田的學業成績優秀,個性也很倔強。有一回,上課時間,銀平給她們讀福澤諭吉①的《男女交際論》:
“川柳②詩句寫道:走二三百米,夫婦始相伴。”
下面又是:
①福澤諭吉(1834-1901)日本思想傢、教育傢、評論傢。
②由十七個假名組成的詼諧、諷刺的短詩。
“比如夫出外旅行,妻依依惜別;妻病魔纏身,夫親切看護,公公婆婆就看不慣,是違背公婆之意,此等奇談世上也並非沒有啊。”
女學生們聽了哄堂大笑,恩田卻一笑不笑。
“恩田,你沒笑嗎?”銀平說。
恩田不作答。
“恩田,你不覺得可笑嗎?”
“不可笑。”
“自己雖不覺得可笑,大夥都覺得可笑而笑了,你笑笑不也很好嗎?”
“我不願意。和大傢一起笑也未嘗不可。不過,大傢笑後,我不跟着笑也可以嘛。”
“詭辯。”銀平一本正經的樣子。
“恩田說不可笑,大夥覺得可笑嗎?”
教室裏鴉雀無聲。
“不可笑嗎?這篇東西,福澤諭吉是在明治三十九年寫的,戰後的今天讀後也不覺得可笑,那就成問題啦。”銀平接着這麽說,話說到中途,突然不懷好意地問道:“話又說回來,有人見過恩田笑嗎?”
“見過,我就見過。”
“見過。”
“她常笑的呀。”
學生們你一言我一語地邊笑邊回答。
銀平後來回想:這個恩田信子和玉木久子所以成為最好的朋友,也許是因為久子也把異常的性格隱蔽起來吧。久子身上似乎蕩漾一股誘着銀平跟蹤的魁力,久子深藏在內心的情感不是接受了銀平的跟蹤嗎。久子這個女性像霎時觸電而戰慄一樣,震驚不已。久子委身於銀平的時候,恐怕都是和大多數少女一樣的吧。連銀平也感到一陣顫慄。
對銀平來說,或許久子也是他第一個情人。他們在高級中學裏,是教師和學生的關係,銀平卻愛上了久子。銀平覺得這段自於是他以往半生最幸福的時刻。父親在世時,幼年的銀平在農村曾嚮往過表姐彌生,無疑那是純潔的初戀,衹不過是年紀太小了。
銀平不能忘記,九歲還是十歲那年,他做了傢鯽魚的夢而受到了表揚。故鄉的海裏,那深黑色的波浪上,漂浮着一艘飛艇。細看,原來是一尾大傢鯽魚。傢鯽魚是從海裏跳躍起來的。而且長時間地飄浮並停留在空中。不止一尾。傢鯽魚從一簇又一簇的波浪之間跳躍。
“啊,大傢鯽魚!”銀平喊着醒過來了。
“這是個吉祥的夢。了不起的夢。銀平要發跡啦。”人們這樣傳揚開去。
昨天,從彌生那裏得到一本畫册,裏面附有飛艇的畫。銀平沒有見過飛艇的實物。但是,當時已經有了飛艇。大型飛機發展起來後,如今沒有飛艇了吧。銀平所做的飛艇和傢鯽魚的夢,如今也成了過去。這與其說銀平做了發跡的夢,不如說是夢卜,有可能是與彌生結婚的夢兆吧。銀平並沒有發跡。即使沒有失去高中國語教師的職務,也是沒有希望發跡了。沒有像夢中美麗的傢鯽魚那樣從人波中躍起的力氣,也沒有在人頭之上的半空飄浮的力量了。歸根到底,可能是墮入了幽黑的浪底的因果報應吧。自從和久子燃起鬼火之後,幸福短暫,淪落卻很快。正如銀平對久子警告過的,她嚮恩田泄漏的秘密,可能變成復仇的魔鬼鬧騰起來,恩田告發是毫不留情的。
打那次之後,銀平决計在教室裏盡量不瞧久子一眼。難辦的卻是,不由自主地把視綫移在恩田的座位上。銀平把恩田叫到校園的一角裏,請求她保守秘密,還威脅過她。然而,恩田對銀平的憎恨,不是出於正義感,而是出於直觀産生的強烈的謝罪感。銀平就是嚮她申訴愛情的可貴,她也斷然地說:
“先生太不純潔了。”
“你纔不純潔呢。人傢嚮你坦白了自己的秘密,你卻把這個秘密泄露出去,還有比這種事更不純潔的嗎?難道你心上爬滿了蛤蝓、蝎子、蜈蚣嗎?”
“我沒嚮任何人泄露過啊。”
然而,不多久,恩田給校長和久子的父親投了信。投信是匿名的,據說有時信署“蜈蚣緘”。
銀平終於按久子選擇的地點幽會了。久子在戰後買的房子,在過去來說是郊外,不過戰前山手的宅邸遭戰火洗劫已是殘垣斷壁,衹留下部分鋼筋水泥墻。久子害怕被人發現,喜歡在這樣的墻後同銀平幽會。現在這屋敷町的廢墟,大都修蓋了大大小小的屋宇,空地已經不多。一個時期令人生畏的廢墟景象或危險也已消失了。那地方確是被人們遺忘。那裏雜草叢生,高得足以把他們兩人隱藏起來。當時還是女學生的久子,也許認為這裏原來是自己的傢從而感到安心吧。
久子是很難給銀平寫信的。銀平也不能給久子寫信,不能往久子傢裏或學校裏挂電話,不能托人捎口信,同久子聯繫的途徑幾乎都不通了,衹好在這塊空地的鋼筋水泥斷壁的內側,用粉筆寫點留言,讓久子到這兒來看。約定好寫在高墻的下端。野草掩蓋,不易被人發現。當然不能寫得太復雜,充其量寫上希望見面的日子和時間,起一種秘密告示板的作用。有時也由銀平來看久子寫下的留言。久子方面决定了幽會時間,就可以用快信或電報通知銀平。而銀平方面則需要提前早早將日子和時間寫在墻上,然後等待看到久子寫上答應的暗號。久子受到監視,夜間很難出來。
銀平在出租汽車裏第一次看到桃紅色和淺藍色那天,就是久子來找的日子。久子蹲在近墻的草叢中等待着銀平。有一回銀平對久子這樣說道:“這堵墻的高度不正說明你父親太殘酷無情了嗎。墻上還插着玻璃碴兒和倒釘尖吧。”的確,從周圍新建的平房,是窺不見墻這邊的。即使修建一戶兩層洋房,由於新式設計,樓房低矮,從二樓探出身子,庭院的三分之一遮掩在視野之外。久子瞭解這一情況,就呆在靠墻的地方。門原先是木造的,沒被燒毀。這土地不準備出售,首先就沒有好奇的人進來。午後三點左右,就可以在此幽會了。
“啊,你剛從學校回來嗎。”銀平說着一隻手搭在久子的頭上,然後蹲了下來,靠過去用雙手抱着久子蒼白的臉。
“老師,沒有時間呀。放學回傢的時間傢裏人都掌握了。”
“我知道。”
“我說,有《平傢物語》①的課外講座,想留下來,可傢裏不允許。”
“是嗎?久等了?腳麻木了吧?”銀平把久子抱到膝上。光天之下,久子有點靦腆,滑了下來。
“老師,這個……”
“什麽,錢?怎麽啦?”
“我偷來給您的呀。”久子閃爍着炯炯的目光。“二萬七千圓呢。”
“是令尊的錢嗎?”
“母親的錢。”
“我不要。馬上就會發覺的。還是放回去吧。”
“發覺的話,點把火將房子燒掉好嘍。”
“你又不是蔬菜店的阿七②……哪有人為了二萬七千圓就燒掉值一千多萬圓的房子呢。”
①《平傢物語》,日本中世紀的著名歷史演義小說。作者不詳。
②蔬菜店的阿七,是傳說故事的主人公。相傳她是江戶本鄉駒入蔬菜店主市左衛門的獨生女,遇上天和二年十二月的大火災,逃到某寺院裏避難,同寺院的小和尚産生了愛情,小和尚以為放把火毀掉寺院,兩人就可以出走,事情未遂,被處以火刑。
“這是母親背着父親積攢的私房錢,她不會嚷出去的。我也再三考慮纔偷出來的。既已偷出來又把它放回去,那就更可怕了。一定會全身顫抖,被人傢發覺的。”
銀平收下久子偷來的錢,這不是第一次了。不是銀平出謀劃策,而是久子自己的主意。
“老師嘛,勉強可以維持生活。我有個學生時代的朋友,他是一傢公司經理的秘書;那經理叫做有田,這個朋友不時讓老師為經理撰寫講演稿。”
“有田先生?……那人叫有田什麽?”
“叫有田音二,是個老人。”
“唉呀,是我這個學校的理事長吶。他……傢父就是拜托有田先生幫我轉校的。”
“是嗎?”
“原來理事長在學校的講話稿,也是桃井老師寫的啊?我過去不知道呀。”
“人生就是這麽回事。”
“是啊。明月一出來,我就想老師大概也在賞月吧;風雨的日子,我就想老師的公寓不知怎麽樣了。”
“據秘書說,那位叫有田的老人正在為一種奇怪的恐怖癥而苦惱呢。秘書拜托我:在講稿裏盡量不要寫妻子、結婚一類的話。我覺得在女子高中學校發表講話,當然要寫上羅。有田理事長演說中途,恐怖癥沒有發作吧?”
“沒有。我沒有註意呀。”
“是嗎。啊,在衆目暌睽之下……”銀平獨自點了點頭。
“所謂恐怖癥發作,是什麽樣的呢?”
“情況各種各樣。說不定我們自己也有呢。我佯裝發作給你看看吧。”銀平說罷閉上了眼睛,故鄉的麥田便浮現在他的腦際。一個婦女騎着農傢的無鞍馬,從麥田對面的道路奔跑過去了。女子將一條白手巾圍在脖頸上,在前面打了結。
“老師,哪怕勒脖頸也行啊。我不想回傢了。”久子溫情脈脈地竊竊私語。銀平發現自己一隻手抓住久子的脖頸,不禁愕然。他把另一隻手也搭上去,試量着久子的脖子。銀平雙手的指尖接觸在一起了。銀平讓錢包滑進久子的胸口。久子馬上蜷麯着胸部,後退了一步。
“把錢拿回傢吧……這樣做,你我都要犯罪的。恩田不是告發我是個罪人嗎。據說她的信裏這麽寫道:像那樣一個見不得人的人,那樣一個撒謊的人,以前一定幹過許多壞事……你最近見過恩田嗎?”
“沒見過。也沒來信。我不瞭解她的為人。”
銀平沉默了片刻。久子給他展開一塊尼竜包袱皮。這樣反而傳來了泥土的涼氣。四周的草吐出一陣陣清香。
“老師,請您還跟蹤我吧。不讓我發覺地跟蹤我吧。還是在放學回傢的時候好。這回的學校路遠了。”
“而且,在那扇豪華的門前面,你裝作纔發現的樣子是嗎?然後你在鐵門裏漲紅臉瞪着我是嗎?”
“不。我會讓您進來的。我傢很大,不會被人發現。我的房間裏,也有地方可以躲藏起來。”
銀平感到欣慰,心情十分激動。這個計劃,不久便實現了。但是,銀平卻被久子的傢人發現了。
以後不知經過多少歲月,銀平離開了久子。就是在他被可能是牽狗少女的情人——那個學生從土堤上推下來之後,他一邊望着桃紅色的晚霞,一邊情不自禁地呼喚着“久子!久子”,回到公寓裏。土堤的高度是銀平身高的兩倍,肩膀和膝蓋都摔得青一塊紫一塊。
翌日傍晚,銀平又不由自主地到了林立銀杏街村的坡道上去看望少女。那位純潔的少女,對銀平的跟蹤,毫不在意,銀平也這樣想到:自己一點也不想加害於她,不是嗎?就像悲嘆掠空而過的大雁一樣,也仿佛是在那裏目送光輝年華的流逝。銀平是個不知明日命運的人。那少女也不是永遠都美。
銀平昨天同學生搭話,被學生認識了,他不能在銀杏街村的坡道上流連徘徊,更不能在學生等待少女的土堤上呆下去。聳立着街村的人行道和舊時貴族的宅邸之間有一道溝,銀平决定躲在這裏面。萬一被警官懷疑,就佯裝醉酒摔下,或者被暴徒推落,呼喊腰腿痛便可以了。佯裝醉酒是可以對付過去的,因此他為了呼出點酒氣,喝了少許酒纔出門。
雖說昨天就知道溝很深,可下去一看,覺得與其說深不如說寬了。溝兩側是很美觀的石崖,溝底也鋪上了石子,草從石縫生長出來,去年的落葉已經腐爛了。如果把身子靠近人行道這邊的石崖,徑直登上坡道的人大概是發現不了的。銀平躲藏了二三十分鐘,連石崖上的石頭也想咬上一口。石縫裏綻開的紫花地丁,跳入了眼簾。銀平蹭行過去,將紫花地了含在嘴裏,用牙齒咬斷,咽了下去。非常難咽。銀平使勁強忍住欲滴的淚珠。
昨日的少女,今日又牽着狗在坡道下面出現了。銀平拓開雙手,抓住石頭的角,仿佛要被石頭吸進去,焦急地擡起了頭。手顫抖着,衹覺石崖行將倒蹋似的,心髒的悸動,撞擊着石頭。
少女上身仍穿着昨天的白色毛衣,下身不是穿褲子,而是換了深紅色裙子,鞋也是穿高級的。白色和深紅色在街樹和嫩緑中浮現,走了過來。從銀平的上面通過時,少女的手就在銀平的眼前。白皙的手從手腕到胳膊顯得更加潔白。銀平從下面擡頭望見了少女潔淨的下巴頦,他“啊”地叫了一聲,就閉上了眼睛。
“在,在。”
昨天的學生在土堤上等候着。在快到土堤的坡道半路上,從溝底望去,走嚮土堤的他們倆,膝蓋以上的身軀在青草叢中移動着。銀平等少女回傢,直到黃昏時分,少女還沒打坡道經過。大概是學生同少女談了昨天那奇怪的男子的事,所以她避開了這條路了吧。
爾後,銀平不知多少回,在銀杏街樹林立的坡道上彷徨惆悵,或在土堤的青草地上長時間仰臉躺着睡。可是,看不見少女。少女的幻影,夜間也把銀平誘到這坡道上來。銀杏的嫩葉很快變成郁郁葱葱的緑葉。月光把它們的影子灑落在柏油馬路上。黑壓壓地壓在銀平頭頂的街村,威脅着銀平。銀平想起了當年在本州西北部的故鄉,夜海的黑暗突然使自己感到害怕而跑回傢的往事。從溝底傳來了小貓的叫聲。銀平駐步,往下看了看。沒有看見小貓,卻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個箱子。箱子裏有什麽東西微微在騷動。
“果然,這倒是個扔貓崽的好地方。”
有人把剛生下來的貓崽整窩地扔在箱子裏。不知道幾衹。它們悲鳴,挨餓,死去。銀平試着把這些貓崽比作自己,特地傾聽貓崽的哀鳴。但是從這天夜裏以後,少女再也沒有在坡道上出現。
六月初,在報紙上看到了這樣一條消息:距坡道不遠的護城河上將舉辦捕螢會。那是一條有出租小船的護城河。那少女一定會來參加捕螢會的。銀平這樣相信。她常常牽着狗散步。她的傢肯定就在附近。
母親老傢的湖也是有名的螢火蟲産地。自己曾由母親領着去撲螢火蟲,將撲到的螢火蟲放在蚊帳裏。彌生也這樣幹了。隔扇敞開,我和隔壁房間的蚊帳裏的彌生比着數誰的螢火蟲多。螢火蟲飛來飛去,很難數清。
“阿銀真狡猾。總是那麽狡猾啊。”彌生坐起來揮舞着拳頭說。
最後,她開始用拳頭敲打蚊帳,蚊帳搖來晃去,停在帳中的螢火蟲飛了。可是不起作用,彌生更加焦灼。她每揮舞一次拳頭,膝頭都蹦跳一下。彌生穿着元祿袖、短下襬的單衣,捲到了膝蓋以上。於是膝蓋仿佛漸漸往前移動,彌生的蚊帳邊嚮銀平的方向鼓起,形成了奇妙的形狀。彌生恍如罩着蚊帳的妖精。
“現在彌生那邊多了。瞧瞧後面。”銀平說。
彌生回過頭去:
“當然多呀。”
彌生的蚊帳搖晃着。帳中的螢火蟲全部飛起來,螢光點聲,看起來確是很多,這是無可爭辯的。
銀平至今還記得,當時彌生的單衣是大十字碎白道花紋。可是,和銀平同一帳中的母親又怎麽樣呢。對彌生的鬧騰,什麽也沒說嗎?銀平的母親姑且不說,彌生的母親是跟她一起睡的,也沒叱責嗎?旁邊應該還有彌生的弟弟。銀平眼前除了彌生以外,其他人全沒想起來。
近來銀平時不時地看見母親娘傢的湖面上夜間閃電的幻影。電光一閃,幾乎照遍了整個湖面,爾後又消失。閃電過後,湖邊飄起了螢火蟲。銀平又可以看到湖邊螢火蟲的幻影的繼續。螢火蟲是後想起來的,這點記憶可是不準確。許多時候,夏天閃電過後,都有螢火蟲,或許由於這種原因後來纔加上螢火蟲的幻影吧。這算是銀平多麽富於幻想,也不會將螢火蟲的幻影,認為就是在湖上死去的父親的幽魂,但湖面上夜間閃電消失的瞬間,卻叫人不愉快。每次看到幻影的閃電,銀平對於陸地上又寬又深的水紋絲不動地承受夜空忽地出現的閃光,不由強烈地感到自然的靈怪或是時間的悲鳴而忐忑不安。閃電照亮了整個湖面。這大概是幻影的所為。銀平也知道在現實是不存在的。也許他是在想:如果遭到巨大的雷擊,蒼穹瞬間閃爍的火光會照亮身邊世界的一切。這宛如他第一次接觸怯生生的久子一般。
久子從此突然變得大膽起來,銀平萬分震驚,或許如同遭到雷擊似的吧。銀平被久子誘進了她傢裏,他成功地悄悄溜進了久子的起居室。
“房子果然很大啊。我都不認得回傢的退路了。”
“我送你走嘛。從窗口出來也成。”
“可是,這是二樓吧。”銀平有點畏怯。
“把我的腰帶接起來當繩子用嘛。”
“傢裏沒有狗嗎?我很討厭狗。”
“沒有狗。”
久子衹顧閃爍着目光凝視着銀平。
“我不能同老師結婚。我希望我們能在一起,能在我的房間裏,哪怕一天也好。我不願意呆在‘人看不見的地方’。”
“這個詞既有純粹是‘人看不見的地方’的意思。現在一般使用這個詞,是指另一個世界、九泉之下的意思啊。”
“是嗎。”久子心不在焉。
“國語老師的職務都被革去了,何苦談這些呢……”
但是,有這樣的教師,無論怎麽說都是不好的。這個社會多可怕啊!銀平想象不到作為女學生的洋房,竟這樣華美和奢侈,銀平被它的氣勢所壓倒,以致淪為被追趕的罪人。這個銀平,同從久子如今上的學校校門一直跟蹤到這傢傢門來的銀平,簡直判若兩人。當然,久子明明知道卻佯裝不知道。她已經完全被銀平掌握了。雖然這是玩弄陰謀詭計,但卻是久子方面所追求的,也是銀平所樂意的。
“老師。”久子冷不防地握住銀平的手說,“現在是晚飯時間,請您等一會兒。”
銀平把久子拉到身邊親吻了一下。久子希望長吻,將身體重心都放在銀平的胳膊上。銀平要支撐住久子,這給銀平多少增添了勇氣。
“我去吃飯時,老師,您幹什麽好呢?”
“唔?你有沒有相册?”
“沒有呀,我沒有相册,也沒有日記本,什麽都沒有。”久子仰望着銀平的眼睛,搖了搖頭。
“你也不曾談過童年時代的回憶啊。”
“那太沒意思了。”
久子連嘴唇也沒揩揩就走出去,不知她是帶着一幅什麽樣的表情同傢人共進晚餐的。銀平發現墻壁凹陷處挂着帷慢的後面是間小小的盥洗室,他小心翼翼地擰開了水竜頭,認真地洗洗手,洗洗臉,然後漱了漱口。似乎還想洗洗那雙醜陋的腳。可又覺得脫下襪子,舉腳放在久子洗臉的地方,是難以做得出來的。再說即使洗了,腳並不就變得好看,也衹能再次看清這腳的醜陋。
久子如果不為銀平做三明治端出來,恐怕傢裏人還不會發現他們這次私會。她是用銀盤盛着全套咖啡餐具一起端出來的,這未免過於大膽了。
響起連續的敲門聲。久子急中生智倒像責問似地說:
“是媽媽嗎?……”
“是啊。”
“我有客人。媽媽,您別開門。”
“是哪位。”
“是老師。”久子用細小而有力的聲音斷然地說。這當兒,銀平驀地站了起來,仿佛沐浴在瘋狂的幸福之中。他手中有槍的話,也許會從後面嚮久子開火,讓子彈穿過久子的胸膛,射在門那面的母親的身上。久子倒在銀平這邊,母親倒在對面。久子和母親隔門相對,兩人勢必嚮後面倒下。但是久子就連倒下也作了個漂亮的轉身動作,轉嚮銀平,抱住銀平的小腿。從久子的傷口噴出來的血,沿着銀平的小腿往下流,儒濕了銀平的腳背,腳上發青的厚皮一下子變得宛如薔薇的花瓣,漂亮極了,腳心的皺紋舒開,像櫻貝一樣潤澤光滑;腳趾原係像猿趾一樣長,骨節突出,彎麯幹癟,很快就被久子的鮮血衝洗,變得像服裝模特兒的手指那樣,樣子好看多了。銀平忽然意識到久子的血是不會那麽多,他這纔發覺自己的血也從胸膛的傷口噴涌出來。銀平神志不清,像被來迎佛駕禦的五色彩雲籠罩上了似的。這種幸福的狂想,也不過是一瞬之間。
“久子拿到學校去的腳氣塗劑,裏面摻混着久子的血。”
銀平聽見了久子父親的話聲。他嚇了一跳,擺好了架勢。原來是幻聽。是很長時間的幻聽。銀平醒悟過來後,滿目都是久子面對門扉亭亭玉立的豐姿,他的恐懼也就消失了。門扉外側,鴉雀無聲。銀平透過門扉可以看見母親被女兒瞪得全身顫抖的形象。那是一隻被雛雞啄光了羽毛的赤裸的母雞。可憐的腳步聲從走廊上遠去了。久子冒冒失失地走到門前,咔嚓一聲把門鎖上,掉轉頭來看了看銀平。銀平依然是一隻手緊緊抓住門的把手。久子精疲力盡,把脊背靠在門扉上,眼淚撲籟籟地流了下來。
當然,母親走後,父親踏着粗暴的腳步聲來了。他嘎噠嘎噠地搖動着門把手。
“喂,開門!久子,開門啊!”
“好,見見你父親吧。”銀平說。
“不。”
“為什麽?衹好見見了嘛。”
“我不想讓父親見您。”
“我不會鬍來的。我連手槍也沒有嘛。”
“我不想讓他見您。請您從窗口逃走吧。”
“從窗口?……好吧,我的腳就像猿腳。”
“穿鞋可危險啊。”
“我沒穿鞋。”
久子從衣櫥裏取出兩三條腰帶,把它連接起來。父親在門外終於咆哮了。
“就給您開,請等一會兒。我們不會殉情的……”
“說什麽?真不像話!”
看樣子他遭到了突然襲擊,門外一時寂然無聲。
久子將從窗口垂吊下去的腰帶的一頭盤纏在兩衹手腕上,一邊使勁地支持住銀平的重量,一邊淌着淚珠。銀平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久子的手指,便順着腰帶輕巧地滑落下去了。他本來是打算把嘴唇貼上去,由於臉朝下,結果是鼻尖碰上了。銀平本來還想親吻她的臉頰以表示謝意和告別。可是,久子彎下腰身,將膝蓋頂着窗前的墻壁,使勁挺起胸部。呆在窗下的銀平夠不着她的臉頰。銀平的腳站到地面時,拉了兩次腰帶,給她信號。拉第二次時,手上沒有反應。腰帶從窗戶射進來的光綫照映之下,滑落下來了。
“啊?給我嗎?我就拿走啦。”
銀平從庭院邊跑邊揮動一隻胳膊,將腰帶利索地纏在胳膊上帶走。他猛一回頭,瞥見久子和形似她父親的形象並排站在銀平逃脫出來的那個窗戶邊上。看起來她父親也不能揚聲呼喊。銀平像猿猴般越過飾有蔓藤花樣的鐵門逃走了。
這個久子,如今大概已經結婚了吧。
打那以後,銀平衹見過久子一面。銀平當然經常去久子所說的“人看不見的地方”、久子的舊宅邸的廢墟。沒有發現久子在草叢中等待,也沒有看見久子寫在鋼筋水泥墻內側的留言。然而,銀平並不死心。就是在積雪的鼕天,那兒的草已經枯萎了,他還是不時地前去察看,從沒有停止過。可以說,這是一種可怕的力量吧。當春天的嫩草帶着淺緑色重新繁盛起來的時候,銀平又能在其中幽會久子了。
不過,這是久子和恩田信子兩個人。莫非久子打那以後為了追求銀平,也時常到這兒來,走兩岔而沒有相遇嗎?起初銀平也很激動,後來他從久子驚愕的臉部表情明白了,她全然不是等候自己而是在這裏同恩田相會。在昔日的秘密地點,同那個告密者恩田相會,究竟為什麽呢?銀平又不能輕率張嘴探問。
恩田像要壓住久子呼喊“老師”似的,使勁喊了同樣的一聲:“老師。”
“玉木,你還同這樣的人打交道嗎?”銀平低頭望着恩田的頭,用下巴額指了指。兩個少女坐在一塊尼竜包袱皮上。
“桃井老師,今天是久子的畢業典禮吶。”恩田擡頭瞪了銀平一眼,用類似宣言的口吻說。
“啊,畢業典禮?……是嗎。”銀平不覺附和了一聲。
“老師,從那以後,我一天也沒上過學校。”久子申訴地說。
“哦,是嗎。”
銀平突然感到胸口一陣顫動。也許是顧忌仇敵恩田,也許是暴露出教師的本性,他不由自主地說:
“不上學也能畢業啊。”
“有理事長的賞識,當然能畢業羅。”恩田回答。這對久子來說,不知是好意還是惡意。
“恩田,你是個高材生,我請你住口!”銀平又嚮久子問道:“理事長在畢業典禮上緻賀辭了嗎?”
“緻賀辭了。”
“我已經不給有田老人寫演說稿了。今天的賀辭,同以前的風格不同嗎?”
“很簡短。”
“你們兩人在說些什麽呢?你們兩人的關係不見得沒話可說的吧?”恩田說。
“如果你不在,積壓在我們心頭的話,傾吐也傾吐不盡呢。但是,我再也不敢讓姦細聽見,吃那份苦頭了。你有話對玉木說,你就快點說完吧。”
“我不是姦細。我衹不過想從不純潔的人手中保護王木罷了。多虧我的信,玉木纔可以轉校,她雖然沒有上學卻能免遭先生的毒害。我認為玉木是個很值得愛護的人。不管先生怎樣懲罰我,我都要同先生鬥爭。玉木你憎恨先生吧。”
“好,瞧我治治你,不快點逃跑可危險啊。”
“我不離開玉木。我是在這裏相會的。請先生回去吧。”
“你在充當監督侍女嗎?”
“沒人委托我這樣做。這是骯髒的。”恩田扭臉不理睬了。
“久子,咱們回去吧。對這個骯髒的人,你就滿懷怨恨和憤怒,說聲訣別吧。”
“喂,我講過了,我還有話同玉木說,我還沒把話說完呢。你走吧。”銀平輕衊地摸了摸恩田的頭頂。
“骯髒。”恩田搖了搖頭。
“對了,什麽時候洗頭的?不要太臭太髒的時候纔洗喲。要不,就沒有男人撫摩吶。”銀平衝着令人氣憤的恩田說。“喂,還不走?我拳打腳踢女人是不在乎的。我是個無賴漢喲。”
“我這姑娘遭拳打腳踢也無所謂。”
“好。”銀平剛要動手拽住恩田的手腕,回頭對着久子說:“可以揍吧。”
久子用眼睛示意像是贊同。銀平就勢把恩田拖走了。
“討厭、討厭,你要幹什麽!”
恩田拼命掙紮,企圖咬銀平的手。
“唉呀,你想親骯髒男人的手嗎?”
“我要咬!”恩田叫喊,卻沒有咬。
從焚毀了的大門遺跡,走出大街,由於有人,恩田挺直着走。銀平緊摸住她的一隻手不放。叫住了一輛空車。
“這是出走的姑娘。拜托了。她傢裏人在大森東站等着她。趕緊把她送去。”銀平鬍謅了一通之後,把恩田抱起,推到車箱裏,然後從兜裏掏出一千圓扔到駕駛臺。車子奔馳而去。
銀平返回墻壁內側,看見久子依然坐在包袱皮上。
“我把她當作出走的姑娘,推進了出租汽車,讓司機把她送到大森去。花了一千圓。”
“恩田為了報仇,又會給我傢裏寫信的。”
“她比蜈蚣還毒!”
“不過,也許不寫。恩田想上大學,她也勸我來着。她好像要當我的家庭教師,讓我父親給她出學費。因為恩田傢經濟狀況不好……”
“你們在這兒會面,就是談這件事嗎?”
“是啊。過年的時候,她給我來過信,說是想見見我。可我不願意讓她到我傢裏來,我就回信說我能出席畢業典禮。恩田也就在校門口等我了。不過,我也是想到這兒來一次。”
“打那以後,我不知道到這兒來過多少次了。就是在積雪的日子裏也……”
久子現出可愛的酒窩,點了點頭。乍看這少女,誰知道她同銀平會發生那種事情呢。就是從銀平身上,誰能看出他有什麽“毒辣手段”的痕跡呢。久子說:
“我在想,老師會不會來呢。”
“即使街上的雪都融化了,這裏的雪還是殘存着的。墻壁很高……看樣子把馬路的雪都耙到這裏來了。門裏都堆成雪山了。對我來說,這像是我們兩人的愛的障礙。我總覺得在那雪堆下掩埋了嬰兒,”最後銀平說了一通奇怪的夢話之後,猛然恍悟,緘口不語了。久子用明亮的目光望着他,點了點頭。銀平慌忙改變了話題。
“這麽說,你打算同恩田上大學嘍?……學什麽專業呢?……”
“沒意思,女孩子上什麽大學……”久子若無其事的回答。
“那時候的腰帶,我還珍藏着呢。你是給我留作紀念的吧?”
“一鬆口氣,就離手了。”這也是若無其事地說出來的。
“受到令尊的嚴厲斥責了?”
“他不讓我單獨外出。”
“我不知道你連學校也不去。早知這樣,我趁黑夜從窗口偷偷進去就好羅。”
“有時,半夜裏我也從那個窗口望着庭院。”久子說。
久子被禁閉的白子裏,似乎恢復了少女的純潔。銀平悲嘆自己似乎喪失了理解和掌握這個少女的心理活動的靈感了。沒有說話的興頭和機會。不過,銀平即使坐在剛纔恩田坐過的包袱皮兒的一端,久子也不躲避。久子身穿嶄新藍色連衣裙,領子上飾有花邊,華麗極了。可能是為了參加畢業典禮吧。也許銀平看了也不會曉得,她已做過近來時興的巧妙的隱蔽式化妝了。她身上飄溢着一股股淡淡的香氣。銀平把手輕輕地搭在久子的肩上。
“走吧,兩人逃到遠方去吧。到那寂靜的湖邊去怎麽樣?”
“老師,我已下决心不再見您了。今天能在這兒見面,我也感到很高興,但願這是最後一次。”久子不是用擯棄的口吻,而是以平靜的傾訴的語氣說,“非見老師不可的話,我會不顧一切去找老師的。”
“我將淪落到社會的底層去啊。”
“哪怕老師在上野的地底下我也是會去的。”
“現在就去吧。”
“我現在不去。”
“為什麽?”
“先生,我受傷了,還沒康復。我恢復元氣之後,還迷戀老師的話,我會去的。”
“噢?……”
銀平頓時全身上下都麻木了。
“我完全明白了。你最好還是不要下到我的世界。因為被我拉出來的人,又將會被封鎖在深淵的。不這樣做,就可怕嘍。我將把你看成是從另一個世界來,我將終生嚮往你,回憶你,感謝你啊。”
“我若能把老師的事忘掉,我就忘掉。”
“對,這就行了。”銀平加強語氣說,心頭一陣悲痛。“不過,今天……”
銀平的聲音有些顫抖。出乎意外地朝久子點了點頭。
在車子裏,久子也是沉默不語。轉眼間,她泰然自若的臉部,微微飛起了紅潮,緊緊地閉合上眼簾。
“你睜眼看看,有惡魔。”
久子睜開了大而美的眼睛,卻不像是看惡魔的影子。
“真寂寞啊!”銀平說着,吻了吻久子的眼睫毛。
“還記得嗎?”
“記得。”
久子徒勞的耳語,拍擊着銀平的耳膜。
此後銀平再沒見到久子了。他曾不知多少回在那廢墟上流連徘徊。不知什麽時候起,大門圍起了一道板墻。雜草被除淨,土地被平整,約莫一年半兩年之後,開始大興土木了。這小戶的人傢,不像是久子父親的宅邸。是賣給誰了吧。銀平一邊聽着木匠美妙的刨木板聲,一邊閉上眼睛伫立在那裏。
“再見!”銀平嚮遠方的久子說。心想:但願和久子在這裏的那段回憶,能給新建住戶的人傢帶來幸福就好了。刨聲就那樣地在銀平的腦子裏旋蕩,他心情無限愉悅。
銀平以為已將這座房子賣給了別人,也就再沒到這“人看不見的地方”來了。其實,銀平哪兒知道久子已經結婚,並且遷到這個新居來呢。
銀平相信:他的“那個少女”,一定會來有出租小船的護城河參加捕螢會的。這是多麽可怕的信念,它是成了第三次邂逅。
捕螢會連續舉辦五天。一個晚上,銀平果然盼來了町枝。一連幾天,銀平可能都來過了。報上刊登這次捕螢會的消息是在捕螢會開始兩天以後,如果說少女也是受晚刊的誘導前來的話,那麽銀平的預感就不是那麽準確了。銀平把那張晚報揣在兜裏,走了出去,他心裏早已裝滿了見少女時的那份心思。似乎沒有什麽語言可以表現少女那雙眼角細長的眼睛,銀平用雙手的拇指和食指,在自己的眼睛上方,描劃着漂亮小魚的生動形狀,一邊反復地做着動作一邊行進。他聽見了天上的舞麯。
“來世我也要變成一個年輕人,長一雙美麗的腳。你像現在這樣就成了。讓我們兩人跳一個白色芭蕾舞吧。”自言自語地說出了自己的憧憬。少女的衣裳是古典芭蕾的潔白色。衣裳下襬展開,飄了起來。
“人世間這位少女多美麗啊。衹有在美滿的家庭裏才能養育出那樣的少女。那樣迷人的美貌也衹能維持到十六七歲吧。”
銀平覺得那少女迷人的時間是短暫的,猶如含苞待放的蓓蕾,吐出高雅的清香是短暫的一樣。現在的少女們玷污了學生的榮譽。那少女的美,被什麽東西洗得如此潔淨,為了什麽從內在發出了亮光呢?
小船碼頭也貼出了“八點開始放螢火蟲”的告示。東京的六月,七時半天才擦黑。日落之前銀平在護城河的橋上來回踱步。
“乘小船的客人請拿號等候。”不斷地傳來了擴音器的叫喚聲。捕螢會生意興隆,不免令人感到這是出租小船的鋪子招徠客人的一着。因為還沒有放螢火蟲,橋上的人們衹好呆呆地看看上下船的人,或者望望水上的行舟。銀平等候一位少女,衹有他是生氣勃勃的,小船和人群都沒跳入他的眼簾。
銀平還曾到過銀杏街樹林立的坡道兩趟。他考慮是不是不躺在那溝道裏,可又回憶起前次躲藏的情形,便把手搭在石崖上,暫時蹲了下來。捕螢的傍晚,這條坡道上也有行人來往。一聽見腳步聲,銀平趕緊走下坡道。腳步聲一陣接一陣,銀平卻沒有回頭。
來到坡道下面的十字路口,眺望熙熙攘攘的捕螢會,衹見橋對面的街燈已把低矮的天空照得通亮,汽車的前燈也在馬路上搖曳。噢,快能見到她了。銀平格外興奮。不知為什麽,他沒拐到護城河那邊,一直走過橋到了對面。那邊就是屋敷町。追趕銀平而來的腳步聲,當然是拐嚮捕螢會那邊。但是,那腳步聲好像是在銀平的脊背上貼了一張黑紙,銀平將胳膊繞到身後。墨黑的紙上,標上一個紅色的箭頭。箭頭指示着捕螢會的方向。銀平心焦如焚,竭力想拿掉脊背上的紙,可手夠不着。胳膊疼痛,關節嘎嘎的響。
“你不能到背上的箭頭所指的方向是嗎?我替你把箭頭取下來吧。”
傳來了女人的溫柔聲音。銀平扭回頭去,後面沒有誰跟來。衹有從屋敷町到捕螢會來的人群衝着銀平來了。原來是女廣播員的聲音。銀平剛纔聽見的話聲,不是女廣播員的聲音,而是廣播劇的道白。
“謝謝。”銀平嚮夢幻中的聲音招了招手,輕輕鬆鬆地走了。他思忖着:不知為什麽人總有短暫的一瞬是會被寬恕的。
橋頭有出售螢火蟲的鋪子。一隻五圓,一籠四十圓。護城河上還沒飛起螢火蟲。銀平走到橋中央,好不容易纔發覺在水中稍高的望樓上有一個很大的螢火蟲籠子。
“撒,撒,快點撒!”
孩子們不住地叫喊。從望樓上撒螢火蟲,捕螢會正要開始。
兩三個漢子登上了望樓。一隊隊小船泊在望樓的邊上,圍上了好幾層。船上有的人手拿捕蟲網和竹竿。橋上和岸上的人群,也有的人手拿網和小竹。帶有相當長的把柄。
過橋的地方也可以看見有人賣螢火蟲。
“對面的是岡山産,這邊是甲州産。對面的是螢火蟲小。小得很哩。品種完全不同啊。”
銀平聽見這話便靠近看了看。這邊的螢火蟲一隻十圓,是對面的一倍價錢;一籠裝七衹,一百圓。
“我要大的,請裝上十衹。”銀平說着,交了兩百圓。
“都是大的,七衹以外,再要十衹。”
賣蠻的漢子把胳膊伸進一個大棉布袋裏,從這個沾濕了的口袋裏,閃出了螢火蟲的微弱的光。漢子一次抓出一兩衹,放進筒形的籠子裏。籠子很小,銀平覺得沒有裝足十七衹,他一隻手放在頭上遮着光,賣螢的漢子就呼呼地吹了吹。籠子裏的螢火蟲都放出光來,漢子的唾沫飛濺到銀平的臉上了。
“不再放十衹,太冷清了。”
賣螢人又放進了十衹。這時孩子們揚起了一陣歡呼聲。銀平濺一身水花。從望樓上朝天空撒放的螢火蟲,像行將熄滅的焰火,無力地掉落下來。有的螢火蟲快落到水面又勉強掙紮着嚮旁邊飛去,被船上的客人用網和小竹捕捉了。螢火蟲加起來大概不足十衹。為了爭奪這些螢火蟲,網、小竹都浸上水,鬧騰了一陣子。他們一揮舞先前儒濕了的小竹子,水星就飛濺到岸上的人們的身上。
“今年氣候寒冷,螢火蟲不怎麽飛啦。”有人這麽說。看樣子這是每年的文娛活動。
人們以為又要繼續撒放,卻不是。
“九點以前,還放一次螢火蟲。”對岸小船碼頭前傳來了廣播聲。望樓上的兩三個男人一動不動。參觀的人群靜悄悄地等待着。還傳來了劃槳聲。這些人似乎不限於參加捕螢的活動。
“早點撒放不好嗎?”
“不放吶。一撒放不就完了嗎?”
大人們在紛紛議論。銀平拎着裝有二十七衹螢火蟲的螢籠。他手頭上已有足夠的螢火蟲。為了避開水星飛濺,他從水邊退到後面,依靠在警察崗亭前的樹上。離開了人墻,更容易觀察橋上的動靜。崗亭的一位年輕警察挂着一副和諧可親的臉,幾乎全神地嚮着護城河那邊。銀平站在他身旁,油然生起一種奇妙的安心感。站在這兒是不會把少女放過的。
過不多久,望樓上又繼續撒放螢火蟲。說是繼續,不過是那漢子一把抓了十來衹拋下罷了。許是有點難捉,許是掌握了良機,群衆喧騰的浪潮一浪高似一浪,再次掀起了高潮。銀平也和警察一樣並不悠閑。許多螢火蟲構成垂柳形飄落下來,一般飛不很遠。有的卻稀罕地飛遠了,也有的朝橋這邊飛來。橋上的男女老少自然團團圍在望樓一側的欄桿邊上。銀平在他們的後頭邊走邊找少女。不少孩子站在欄桿之外,手拿捕蟲網待機而動。真佩服他們不掉落下來。
人們靠攏過來,圍成一團。一片騷然。大傢都想撲住螢火蟲。螢火蟲不是這樣悠哉悠哉地飛走了嗎?銀平又想回憶起了在母親老傢的湖上所看到的螢火蟲。
“喂,落在你的頭髮上吶。”
橋上的男人衝着望樓下的小船呼喊了一聲。螢火蟲落在姑娘的頭髮上,姑娘並沒有意識到是在呼喊自己。同船的男子把這衹螢火蟲抓住了。
銀平發現了那個少女。
少女把兩衹胳膊搭在橋欄桿上,俯視着護城河。她身穿白棉布連衣裙。少女的背後也是人山人海,銀平衹能從人縫間窺見少女的肩膀或半邊臉面。但銀平是不會看錯的。銀平一度後退了兩三步,然後緩慢地悄悄靠近她。少女被飛舞着螢火蟲的望樓吸引住,沒顧得回過頭來。
她恐怕不是一個人來的吧?銀平想把視綫落在少女左邊的青年身上,頓時感到被人捅了一下胸口似的。不是那個在土堤上等待牽狗、把銀平從土堤上推下來的男學生,而是另一個男人。衹需從背影也可以判斷出來。他穿着白襯衫,沒戴帽子,也沒穿外衣,也是個學生的模樣。
“打那以後,衹過了兩個月。”銀平對少女戀心變化之快,如同踐踏了鮮花一樣,感到震驚不已。少女的戀心,比起銀平對少女的嚮往,不是太無常了嗎?雖說兩人同來觀賞捕螢未必就是情侶。不過,銀平已經感到,她同那位情人之間似是發生了什麽情況。
銀平鑽進距少女第二個人或第三個人之間,抓住了欄桿,傾耳靜聽。又放螢火蟲了。
“我想抓一隻螢火蟲給水野。”少女說。
“螢火蟲嘛,都帶上鬱悶的氣氛,帶去探病不好吧。”學生說。
“睡不着的時候看看,總是好的吧。”
“會使他感到寂寞的。”
兩個月前見到的那個學生生病了嗎?銀平領會了。他擔心把臉探出欄桿會被少女發現,所以决計在稍許靠後點的地方;凝望着少女的側臉。少女稍高的束發,從發結往前梳理得油光波滑,實在豔美。比起在銀杏街樹林立的坡道上的那副打扮來,更加自然,落落大方。
橋上沒有燃燈,一片昏暗。伴隨少女的學生,比先前的學生顯得更加虛弱。他們肯定是朋友。
“這次去探病,你打算談捕董的情景嗎?”
“今晚的情景?……”學生反躬自問,“我一去,能夠談町枝的情況,水野一定很高興的。如果談到兩人去參加捕螢活動,水野大概會想象滿天飛螢的吧。”
“我還是想給他螢火蟲啊。”
學生沒有回答。
“我不能去探望他,心裏着實難過。水木,一定要把我的情況,詳詳細細地跟他談。”
“我平時也跟他談了,水野也很理解。”
“水木,你姐姐邀請我參觀上野夜櫻的時候,曾經對我說過:町枝很幸福,可是我不幸福啊。”
“假如聽說町枝不幸福,我姐姐會嚇一跳的。”
“我嚇唬嚇唬她怎麽樣?……”
“唔。”
學生噗哧地笑了,仿佛要避開對方的話頭。
“打那以後,我也沒見過姐姐。你最好還是讓她覺得有的人天生就是幸福。”
銀平認清了,這個叫水木的學生也是嚮往町枝的。同時他預感到即使叫水野的學生病愈,他同町枝的愛也是會破裂的。
銀平離開欄桿,悄悄地靠近町枝的背後。棉布連衣裙似乎厚了些。銀平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鑰匙形狀的螢籠鐵絲挂在町枝的腰帶上。町枝沒有察覺。銀平一直走到橋的盡頭,停住腳步,回頭望了望挂在町枝腰間的微微發亮的螢籠。
少女不覺間發現腰帶上挂着螢籠,她會怎麽樣呢?銀平很想折回到橋中央混在人群裏打聽一下。這又不是用剃刀去割少女腰身的罪犯,本來是沒什麽可怕的。可是他的腳卻從橋上嚮後移動。由於這個少女的關係,現在銀平發現自己的感情非常脆弱。也許不是發現,而是重見了感情脆弱的自己。他贊同自己這種辯護,無精打采地朝着與橋相反的銀杏街樹林立的坡道走去。
“啊,大螢火蟲。”
銀平仰望星空,心想螢火蟲,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反倒是滿懷激動的心情,再次脫口說了聲:
“是大螢火蟲。”
開始聽見雨點打在銀杏樹葉上的聲音。雨滴非常大,非常稀疏。雨聲像是一半化成水落下的雹子聲,又像是從房檐落下的雨滴聲。是不可能下到平地上的雨,是落在某個高原的闊葉樹上,在野營之夜也清晰可聞的雨。儘管在高原上,當作夜露的降落聲則是過密了。銀平不記得曾登過高山,也不曾記得在高原上野營過,從哪兒來的幻聽呢?當然,那是來自母親老傢的湖邊吧。
“那個村莊算不上是高原。這種雨聲,現在纔第一次聽到。”
“不,這種雨聲確實是在什麽時候聽見過。也許是在深山老林裏——欲止的雨聲。積存在樹葉上的雨滴聲,比從天上降下的雨聲更多更密。”
“彌生,被這種雨淋濕,可冷啦。”
“唔,町枝這個少女的情人,也許是到高原去野營,被這種雨打濕纔生病的。由於那個叫水野的學生的詛咒,纔在這銀杏街樹上聽到雨妖的聲音。”
銀平自問自答。聽見根本沒有降落的雨聲,任憑想象自由馳騁。
今天在橋上,銀平可以瞭解到那少女的名字。倘使昨天,町枝或銀平中一個人故去了,結果銀平也就無從知道她的名字了。光是瞭解到町枝這個名字,也算是了不起的緣分了。於是,銀平為什麽要遠離町枝所在的橋,去攀登明知町枝不在的坡道呢。前往捕螢會的護城河途中,銀平曾不由自主地兩次來到這條坡道上。見到町枝之後,他覺得町枝一定會走這條坡道的。留在橋上的少女,她的幻影正從這些銀杏街村下移動着。她拎着螢籠去探望病中的戀人。
銀平衹想試試這樣做,除此別無其他目的。他把螢籠挂在少女的腰帶上,恍如在少女的身上燃燒自己的心。事後,可以認為這是銀平感傷的表現,也可能是少女很想把螢火蟲送給病人,銀平這纔悄悄地將螢籠送給她的。
夢幻的少女在白色連衣裙的腰帶上挂着螢籠,攀登着銀杏街樹林立的坡道,去探望病中的情人,夢幻的雨打在夢幻的少女身上……
“唔,就是作為幽靈,也是平平凡凡的。”銀平這樣自我嘲笑。不過,如果町枝如今同那個叫水木的學生在橋上,那麽也應該同銀平在這條黑暗的坡道上。
銀平撞在土堤上了。他剛要登上上堤,一隻腳抽筋,他抓住了青草。青草有點潮濕。另一隻腳沒那麽疼痛,他還是爬上去了。
“喂。”銀平喊了一聲,站起身來。一個嬰兒從銀平爬過的地方學着銀平也在爬行。像是在鏡面上爬行,銀平成了同這個嬰兒合掌一樣了。這是冰冷的死人的手掌。銀平慌了神,回想起了某溫泉浴場的一傢妓院,澡盆底變成了一面鏡子。銀平爬到土堤盡頭。這裏就是町枝的情人水野喊了聲“混蛋”,便一拳把他打翻在地,從土堤滾落下去的地方,那天正是他第一次跟蹤町枝。
町枝在土堤上對水野說過,她看見了慶祝“五?一”勞動節的紅旗隊伍從對面的電車道上通過。銀平留神望着一輛都營的電車從那條電車道上緩緩行使過去。黑夜中電車車窗透射出來的光綫,把街樹的繁枝茂葉映得搖搖曳曳。銀平繼續直勾勾地盯視着。土堤上也沒有夢幻的雨聲。
銀平聽見一聲“混蛋”,就從土堤上滾落下來。自己翻滾不甚高明,掉落在柏油馬路上,一隻手還抓着上堤的青草。他爬起來,聞了聞那衹手的味兒,從上堤下面的道路走遠了。銀平覺得仿佛有個嬰兒從上堤的泥土裏跟着他走動。
銀平的孩子豈止下落不明,而且生死不詳,這是銀平生平不安的原因之一。銀平相信,假使孩子活着,有朝一日肯定會偶然相遇的。但是,那究竟是自己的孩子,還是別的男人的孩子呢?銀平也不大清楚。
銀平學生時代,一天傍晚,在住宿的那戶人傢門口,發現了一個棄兒,附有一封信,上面寫着:“這是銀平先生的孩子”幾個字。這傢主婦吵嚷了好一陣子,銀平不驚慌,也不羞愧。一個命運迫使行將奔赴戰場的學生,怎能無緣無故地撿個棄兒來撫養。何況對方又是娼妓呢。
“純粹是惡作劇啊,大嬸。我跑了,這是有意報復。”
“她懷了孩子,桃井先生逃跑了?”
“不,不是的。”
“那麽逃跑什麽呢?”
銀平對此沒有回答。
“把嬰兒退回去就成了。”銀平低頭看了看主婦抱在膝上的嬰兒,“請先放在你處。我把那個同謀者叫來。”
“同謀者?什麽同謀者?桃井先生,不是想把嬰兒撂下就逃走吧?”
“噢?”主婦帶着懷疑的神情,一直跟隨銀平到了正門。
銀平把老朋友西村誘了出來。但是嬰兒還是由銀平帶領。這是無可奈何,因為棄嬰的人是銀平的對手。銀平把嬰兒抱在大衣裏,下面扣上了扣子,鼓鼓囊囊的。在電車上,嬰兒當然號陶大哭。乘客們對這位大學生的奇妙的模樣,倒是報以好意的微笑。銀平作了個怪相,靦腆地笑了笑,然後讓嬰兒的頭從大衣的衣領露了出來。這時候,銀平衹好低下頭,萬般無奈地繼續盯着嬰兒的臉。
東京已經遭到了第一次大空襲,那是在大火洗劫商業區之後的事。不是在鱗次櫛比的妓院街,而是在小鬍同人傢的後門,銀平他們沒被發現,把嬰兒扔下後,就輕快地逃走了。
從這傢輕快地逃走,銀平和西村都有同謀者的經驗。戰爭期間由於強迫義務勞動,學生也備有膠皮水襪子和帆布運動鞋一類破爛鞋襪。他們是扔下了這些東西,從妓院裏逃出來的。他們沒錢沒財,逃跑倒是很輕快的。仿佛自己是從自己的恥辱中逃脫出來一般。每當遇到那些費鞋子的重勞動,在最繁忙的時候,銀平和西村意味深長地使了眼色。他們想着扔掉那些破鞋爛襪的場所,這是他們最低限度的樂趣。
即使逃走,娼婦的傳票又來了。不僅是催促還錢。不久,銀平他們就要去打仗,前途渺茫,沒有必要隱瞞地址和姓名了。學生出徵,學生們是英雄。公娼和被公認的私娼被大量徵用或義務獻身。銀平玩弄的大概是暗娼一類貨色吧。娼妓的組織或紀律也比較鬆散,恐怕是一種不正常的人情關係。銀平他們根本不考慮對方的事,比如什麽害怕戰爭期間的嚴厲懲罰以及正常情況下是可卑鄙的也罷。輕快的逃走也作為一種小小的冒險,甚至以為會被對方寬恕。銀平他們也完全垮了。逃走已經重複了三四次,最後幹脆逃之夭夭,這也是於此等事的一種風習。
連嬰兒也被隨便棄在小鬍同人傢的門口,最後的逃走也就再增加了一項。時值三月中旬,第二天晌午下的雪,夜間就積厚了。人們不至於讓棄嬰凍死在小鬍同的犄角裏。
“昨晚上太好了呀。”
“昨晚太好了。”
為了談這件事,銀平踏雪走到了西村的寓所。妓院杳無音信。嬰兒去嚮不明。
棄下嬰兒後一直到輕快地逃走,七八個月也沒去過的小鬍同的那戶人傢,是否依然是妓院呢?銀平開始帶着這種疑惑走上戰場。就算那傢依然是妓院,銀平的對象,也就是嬰兒的母親,她是否仍在那傢呢?暗娼懷孕直到生産之前,難道還一直住在那傢妓院裏嗎。生孩子勢必打亂娼婦的生活秩序,在充滿着不正常的人情關係,以及混雜着異常的緊張和麻木的日子裏,妓院不見得不照顧産婦的生活吧。唉。看樣子是沒照顧了。
被銀平拋棄了,那孩子纔真正成了棄兒,不是嗎?
西村陣亡了。銀平活着回來,竟能當上學校的老師。
他徘徊在當年的妓院街的廢墟上,勞累了。
“喂,別惡作劇了。”銀平大聲自語,自己也呆然了。卻原來是自己對那娼婦說話。娼婦把一個既不是自己的孩子,也不是銀平的孩子,而是藉了夥伴不要的嬰兒,扔在銀平寓所的門口。好像是當場被發現,追上去抓住了。
“如今我又不能問問:‘那孩子像我嗎?’西村現在已不在人間了。”銀平還自言自語地說。
那嬰兒明明是個女孩子,然而使銀平苦惱的這個孩子的幻影,卻莫名其妙地不明性別。而且,大概是已經死了。當銀平清醒的時候,不知怎的,他總覺得這個孩子還活着。
幼小的孩子用胖圓的小拳頭使勁地敲打着銀平的額頭。做父親的低下頭來讓孩子繼續敲打。銀平覺得有過這麽一回事,可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呢?這也是銀平的夢幻,而不是現實。假使孩子還活着,如今已不是那樣幼小了。今後也不可能再有這種事了。
捕螢那天夜裏,銀平從土堤下的路上步行而去。那個從土堤的土裏鑽出來的、跟隨着他的孩子,還是個嬰兒。而且,也是性別不明。他意識到嬰兒再怎麽說,也有男女之分,可這孩子卻不清楚,就覺得它像個個子高而臉上沒有眼、鼻、口的怪物。
“是女孩,是女孩。”銀平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小跑,到了商店鱗次櫛比的明亮的街上。
“煙,給我一包煙。”
銀平在拐角第二間鋪子門前,氣喘籲籲地喊道。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走了出來。老太婆性別清楚。銀平嘆了口氣。但是,町枝早已消失在遠方了。不知為什麽,要追憶起這個人世間還有這樣一位少女,似乎還需費一番努力。
銀平變得空蕩蕩、輕飄飄,好像離開了人世間。闊別的故鄉,又浮現在他的眼前。他憶起的,不是暴死的父親,而是美貌的母親。父親的醜,遠比母親的美更清晰地刻印在銀平的心間。就像自己那雙醜陋的腳,遠比彌生那雙漂亮的腳更容易顯現出來一樣。
在湖邊,彌生要採集野生的山茱萸的紅果,被小刺紮傷了小指頭;出血的時候,彌生邊吸吮小指的血,邊嚮上翻弄着眼睛,凝望着銀平說:
“銀平,為什麽不給我摘呢?你那雙像猿猴的腳丫,跟你父親長得一模一樣哩,不是我們傢的血統呀。”
銀平氣瘋了,恨不得將彌生的腳插進刺叢中,但他卻沒去觸動她的腳,露出牙齒來要去咬她的手腕。
“唉喲,一張猿猴的臉呀。嘻嘻……”彌生也露出了牙齒。
從土堤的泥土中鑽出來的嬰兒,跟着銀平走來,這肯定是銀平的腳像野獸類的醜陋的緣故。
銀平沒研究過那個棄兒的腳。因為他壓根兒就不認為那孩子是他的。他自濾自嘲:一旦察看,腳形相似,這不就足以證明那是自己的孩子嗎。嬰兒的腳,尚未踏上這個社會,還很柔軟,很可愛,不是嗎。西方宗教畫的神,周圍飛着的安琪兒們的腳,就是那樣的腳。踩上了這個人間的泥沼、荒岩和針山之後,就自然變成了銀平這樣一雙腳。
“如果是幽靈,那孩子就不會有腳啦。”銀平喃喃自語。據說幽靈沒有腳,這是誰看見過的象徵呢?銀平這種想法如同覺得從前自己有許多朋友一樣尋常。從銀平本人的腳來說,也許已經不再踩在這世間的土地上了。
銀平在燈光璀璨的街上仿惶,將一隻手掌朝上窩成圓形,要接受從天上掉下來的寶物似的。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山,不是郁郁葱葱的高山,而是被火山岩和火山灰弄荒蕪了的高山。在晨曦和夕陽的輝照下,色彩斑斕,可謂萬紫千紅,同朝霞和夕照的天色變化別無二緻。銀平必須背叛那個憧憬町枝的自己。
“先生縱令在上野的地下道,我也會去的。銀平想起久子這像是預言式的愛的宣誓,又像是別離的宣言。銀平出現在上野,心想現在那個地下道不知怎麽樣了。
連這裏也荒涼了,或者說也幽靜了。這些流浪者大概是常住在地道裏,彼此認識,他們在一側排成一列,有的橫躺,有的蹲坐;有的像是以撿紙屑那種背簍作枕頭,有的鋪上裝炭的空草包或席子。看來有大包袱皮的人,算是好的了。這是昔日常見的流浪者的形象。過路人對他們毫不關心,眼睛朝上,連看也不看一眼。自己也沒有覺得要給別人看。現在就開始睡覺,真是早覺,令人羨慕啊。有一對年輕夫婦,女的枕在男的膝上,男的趴在女的背上,安穩地睡着了。夫妻雙雙圓成一團的睡姿,即使在夜間的火車上,恐怕也難能模仿得那樣自然。活像一對小鳥,一隻把頭伸進另一隻的羽毛裏酣睡似的。他們的年齡在三十歲光景吧。這一帶夫婦成雙搭伴是少見的。銀平站定凝望着他們。
一陣地下的潮氣,夾雜着烤雞肉串和蒟蒻雜菜味。銀平鑽進一傢食鋪的門簾,恍如下到了鋼筋水泥的洞穴,呷了兩三盅燒酒。他看見身後有個穿花裙的人鑽進門簾來,是個男娼。
一碰面,男娼什麽話也沒說,便送了個秋波。銀平逃走了。並不是輕快的。
銀平窺視了一下地面上的候車室,這裏也籠罩着流浪者的氣味。站務員站在人口處。
“請出示車票。”銀平挨了一句。連進候車室也要車票,這簡直是少見。候車室的墻壁外側,有一群人像是流浪者,有的呆立,有的蹲靠在那裏。
銀平走出車站,一邊考慮男娼的性別問題,一邊誤入了背鬍同,遇上了腳登長統膠鞋的女人。她上身穿一件微髒的白襯衫,下身是褪了色的黑褲。是半男裝。在洗抽了水的襯衫上,看不到豐滿的胸脯。一副萎黃的臉,曬得黝黑,沒有化妝。銀平轉過頭去,擦肩而過時女子就註意他了,她有意靠近銀平,尾隨銀平。有跟蹤女子經驗的銀平,腦後長了眼睛似的,一有人尾隨,就知道了。銀平腦後的眼睛熠熠生輝。但是,這女子為什麽要尾隨呢?銀平腦後的眼睛也無從分辨。
銀平第一次跟蹤玉木久子,從鐵門前逃出,來到附近的繁華街時,據野雞女郎說法:“並不是跟蹤而來”,其實表明了跟蹤的事實。現在這女子,從風采來看,不是個娼婦。長統膠鞋上還沾上了泥濘。那些泥濘也不是濕的。像是幾天前沾上,至今也還沒有洗淨。長統膠鞋本身也摩擦得發白,有點舊了。天並沒有下雨,卻登着長統膠鞋在上野周圍漫步,這樣的女子究竟是什麽玩意兒呢?她的腳是不是殘廢了,還是長得難看呢?她之所以穿褲子,也是為了這個緣故嗎?
銀平眼前浮現出自己那雙醜陋的腳,接着想到難看的女子的腳也尾隨而來,就戛然止住腳步,打算把那女子讓過去。但是那女子也停住了腳步。雙方的目光相遇,都像是要探問對方什麽似的。
“我為您做點什麽事呢?”女子首先開口問道。
“這句話是應該由我來問的呀。你是不是跟蹤我來的呢?”
“是你給我送秋波的嘛。”
“是你給我使了眼色。”銀平邊說邊回想剛纔同女子擦肩而過時,自己是不是給了她什麽暗號呢?他認為她確實是有意尾隨的。
“在女人中,你的打扮有點特別哩,所以我衹是瞧了瞧。”
“沒有什麽特別的嘛。”
“你是什麽人,是被人送秋波纔尾隨來的嗎?”
“因為你值得我註意呀。”
“你是什麽人?”
“什麽也不是。”
“有什麽目的吧?你跟蹤我……”
“我不是跟蹤你。噢,我是想跟來看看。”
“唔。”銀平再上下把她打量了一下。她的嘴唇沒塗口紅,顔色發黑,有點不正常;嘴裏鑲有金牙。年齡難以判斷,大概是四十開外吧。單眼皮下的目光,像男子一樣幹涸、尖利,要把人弄到手似的。而且一邊眼睛過分細長。黝黑的臉皮,僵直發硬。銀平覺得有點危險。
“好,就到此為止吧。”銀平說着就勢舉起手,輕輕地觸摸了一下女子的胸脯。無疑是個女子。
“你幹什麽?”女子抓住了銀平的手。女子的手掌鬆軟柔嫩。不像是幹勞動活的。
確認一個人是不是女人,銀平也是第一次經驗。明知她是個女人,還通過自己的手去確認是個女人,銀平奇妙地放下心來,甚至感到可親可愛了。
“好,就到那邊去吧。”銀平再說了一遍。
“你說那邊,是到哪兒呢?”
“附近有沒有舒適一點的小酒館呢?”
銀平探問了有沒有帶着這種異樣打扮的女人也能進去的酒館之後,又回到了燈光明亮的大街上。他走進一傢賣五香菜串兒的小吃店。女人也跟着進來。有的座席在五香菜串兒鍋的周圍,圍成工字形。有的座席則遠離五香菜串兒鍋。工字形周圍的座席,大致上都已坐滿了客人。銀平在靠入口的座席上落坐。寬敞的入口,挂着的半截門簾,下方可以望見過路人的胸脯。
“你喝白酒還是喝啤酒。”銀平說。
銀平沒有打算把這個一副男子骨骼的女人怎麽樣。他知道已經沒有危險,另外沒有目的也是輕鬆愉快的。喝白酒還是喝啤酒也就悉聽其便了。
“我喝啤酒。”女人回答。
這傢酒館子除了五香菜串兒以外,還能做幾個簡單的菜餚,菜單紙牌成排地挂在墻上。叫什麽菜,也全聽女方的選擇。從女人厚顔無恥的樣子來看,銀平覺得,這女人是不是為不三不四的人傢拉客呢。如果是那樣,他也就想通了。但是銀平沒有說出口。女人也許發現銀平有什麽危險,也就沒有去引誘他。或許是對銀平産生某種親近感,她纔跟蹤而來的吧。總而言之,這女人似乎已經拋棄了她最初的目的。
“人生的一天,真是奇怪啊,不知會發生什麽情況呢。我你萍水相逢,竟同你喝起酒來了。”
“是啊,是萍水相逢啊。”女子衹喝了一杯,就很來勁地說。
“今天和你喝個痛快就完了。”
“就完了。”
“今晚從這兒就回傢?”
“就回傢。傢裏孩子在等着我呢。”
“你有孩子?”
女子依然連續喝了幾杯。銀平盯視着女人喝酒的模樣。
一夜之間,在捕螢會上看見那少女,在土堤上被那嬰兒的幻影追蹤,現在又這樣地同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子喝酒……無論如何銀平也是難以置信的。而難以相信的,肯定是因為那女人長得醜陋。銀平現在必須這樣認為,在捕螢會上看到美貌的町枝,是似夢非夢;在小酒館裏同醜陋的女人在一起,卻是現實。不過,銀平又覺得,自己是為了尋求夢幻中的少女,纔同這個現實中的女人對酌的。這女人越醜陋越好。由於這樣,町枝的面影也像浮現出來了。
“你為什麽要穿長統膠靴呢?”
“出門的時候,以為今天會下雨。”女子的回答是明快的。一種誘惑力吸引了銀平。那就是想看藏在長統膠靴裏的女人的腳。要是這女人的腳醜陋無比,這對象對於銀平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女人越喝越發醜態百出。她那雙眼睛一大一小,小的一邊顯得更小了。她用那衹小眼睛嚮銀平飛了一眼,肩膀搖搖晃晃地傾斜過來。銀平抓住她的肩膀,她也不回避。銀平感到就像抓了一把瘦骨頭。
“這麽瘦,怎麽成呢?”
“沒法子啊。要靠一個女人養活一個孩子。”
據她說,她和孩子兩人在背鬍同裏租賃了一間房子。女孩子十三歲,在上中學。丈夫陣亡了。這話究竟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她有孩子,倒像是真的。
“我把你送回傢去吧。”銀平反復說了好幾次,女人點了點頭。
“傢裏有孩子,不行呀。”女人終於鄭重地說。
銀平和那女人是衝着廚師並肩而坐的,不知什麽時候,女人已轉嚮銀平,身體鬆軟下來,像是要偎依在銀平身上。這是一種跡象,大概是要委身於銀平了。銀平一陣哀傷,仿佛來到了人世的盡頭。其實也不至於到那個程度。說不定是晚上看見了町枝的緣故吧。
女子的喝相也着實不太雅觀。每次要酒,她都偷偷瞟了腰銀平的眼色。
“還可以再喝一瓶吧。”銀平最後說。
“醉酒不能走路啦,可以!”她說着把手扶在銀平的膝上。“衹可以再喝一瓶,請倒在杯裏。”
杯裏的酒,從她的嘴唇角上邋邋遢遢地流了出來,灑落在桌面上。她那張曬黑了的臉,紅黑裏透紫。
從五香菜串小吃店一走出來,女人輓着銀平的胳膊。銀平抓住女子的手腕。出乎意外地膩潤柔滑。路上他們遇見了賣花姑娘。
“買花吧,帶回傢給孩子。”
可是,女子來到昏暗的街落,便把這束花寄存在一傢中國面攤的攤床裏。
“大叔,拜托了,過一會馬上就來取。”
女子把花束遞過去,醉態又畢露了。
“我好幾年沒跟男人過夜啦。不過,沒法子呀。衹能說咱們的關係是‘運氣已盡,活該倒黴’。”
“唔,這倒也合適。沒辦法啊。”銀平勉強地迎合着說。但銀平對自己帶女子行走,衹感到嫌惡而已。唯有一種誘惑在蠢動,那就是他想看看女人藏在長統膠靴裏的腳。但是這個,銀平似乎也看到了。女人的腳趾不是銀平那樣像猿猴,可也不好看。茶色的皮膚無疑是堅厚的,一想到和銀平兩個人伸長赤腳,不禁催人嘔吐了。
到那兒去呢?銀平聽任女子擺布了好一陣子。拐進背鬍同裏,來到了農神廟前。旁邊是可帶情人住宿的旅館。女子猶豫了一會兒。銀平鬆開了女子一直輓着他的那衹胳膊。女子倒在路旁。
“既然孩子在傢裏等着,還是早點回傢吧。”銀平說着揚長而去。
“混蛋!混蛋!”女子呼喊,撿起廟前的小石子連連地扔了過去。一塊石子擊中了銀平的腳脖子。
“好痛啊!”
銀平一瘸一拐地走了,一股凄涼的心緒悄悄地爬上了心頭,他思忖着:在町枝的腰帶挂上螢籠之後,為什麽不徑直回傢呢?他折回到租賃的二樓住房,脫下了襪子,衹見腳脖子有點紅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