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现实百态>> 若澤·薩拉馬戈 José Saramago   葡萄牙 Portugal   公元   (1922年十一月16日2010年六月18日)
修道院紀事
  這部歷史體裁的長篇小說以獨特的風格和扣人心弦的故事情節而令人目註神馳。小說描述了一位士兵和一位具有特異視力的姑娘之間奇特的愛情故事,把讀者帶到了18世紀初宗教裁判所窒息人性的時代。天地茫茫,但一對深愛的情侶卻飽受磨難,無容身之地。小說真實與虛幻交相輝映,氣勢恢宏,蕩氣回腸,不愧為大傢手筆。
  第01節
  第02節
  第03節
  第04節
  第05節
  第06節
  第07節
  第08節
  第09節
  第10節
  第11節
  第12節
  第13節
  第14節
  第15節
  第16節
  第17節
  第18節
  第19節
  第20節
  第21節
  第22節
  第23節
  第24節
  第25節
第01節
  在王室名錄上第五位叫唐·若奧的國王今天晚上要去妻子的臥室。唐娜·馬麗婭·安娜·若澤琺來到這裏已經兩年有餘,為的是給葡萄牙王室生下王子,但至今尚未懷孕。宮廷內外早已議論紛紛,說王後可能沒有生育能力。但這僅限於關係親密者之間的隱隱低語,以免隔墻有耳,遭到告發。要說過錯在國王身上,那簡直難以想象,這首先是因為,無生育能力不是男人們的病癥,而是女人們的缺陷,所以女人被拋棄的事屢見不鮮。其次,如果需要的話可以舉出事實證據,因為本王國王室的私生子多得很,現在在大街上就成群結隊。況且,不是國王而是王後不知疲倦地嚮上蒼乞子,這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是,作為國王,尤其是葡萄牙國王,衹能給予,不會索求。第二個原因是,女人是接受者,這是天經地義的,她自然要乞求,不論在有組織的九日祭上還是在偶然進行的祈禱中都是如此。但是,不論國王如何堅持不懈,除了教規不允或身體欠安之外每星期都兩次嚴格地去履行國王和丈夫的責任,不論王後如何耐心和誠惶誠恐,在丈夫離開她下床之後仍然忍耐着紋絲不動,以便不擾亂她生殖器官中共同液體的安寧——她因為缺少刺激和時間以及極為虔誠的宗教信仰造成的道德顧忌而液體很少,而國王是尚不滿22歲的男子,液體很多——,至今,這些做法都未能使唐娜·馬麗婭·安娜的肚子鼓脹起來。不過,上帝是偉大的。
  與上帝同樣偉大的是國王正在建造的羅馬聖彼得大教堂。這是一座安放在桌面上的微型建築,既無地基也無底座,桌面無須多麽堅固便可承受,各個構件還散裝在箱子裏,作為裝飾的人物雕像根據古老傳統按男女分別放置,內侍們挪動這些部件時畢恭畢敬,輕手輕腳。大木箱內香氣宜人,圓柱上的人物雕像用粗粗的大蠟燭下閃閃發光的紅色天鵝絨分別包裝,以免其面部受到磨損。工程進展很快,墻壁已經安裝好,精心雕刻的圓柱間架着一塊門相,上面用拉丁文寫着保羅五世爾吉斯的名字和頭銜。國王有時高興地掃上一眼教皇那與他相同的序數詞,但已經好長時間沒有仔細閱讀這個匾額了。內傳們把聖徒雕像放在手心裏遞給國王,國王施禮後打開華貴的天鵝絨,把雕像安放在屋頂適當的槽內。有時一位先知的肚皮朝下,一位聖徒頭腳倒置,但誰也不會註意到這種無意的不恭之舉。國王馬上把它擺正,恢復聖物應有的尊嚴,細心地放到適當位置。雕像們從屋檐嚮下望去,看到的不是聖彼得廣場,而是葡萄牙國王和他的傳者們,看到的是布道壇的地板和朝嚮王室小教堂的百葉窗。第二天上午第一次彌撒時分,倘若還沒有用天鵝絨包起來放回木箱,它們就會看見國王與其待從人員正虔誠地進行聖事,不過侍從中的貴族會與今天不同,因為本星期已經結束,輪到另一些人侍奉國王。我們所在的祭壇下面還有一個,也被百葉窗遮斷了視綫,看不到安裝的情況。無論是教堂還是修道院,反正王後正遠遠地觀看聖事,這地方的聖靈之氣對懷孕不利。現在衹剩下米開朗基羅設計的拱頂,因為這個仿造的石製部件體積巨大,還放在大木箱裏等待安裝,屆時工程完成,將為建築物增加不同尋常的氣勢。衆人將協助國王,轟然一聲響動之後男女雕像各就其位,就算大功告成了。如果這強大的聲音在整個教堂回響,穿過一個個大廳和長長的走廊傳到王後正在等待的房間或者廳堂,那麽她就會知道,丈夫就要來了。
  且慢,國王還在為過夜做準備。傳者們為他脫下衣服。穿上此時此刻應穿的服裝。脫下的衣服從這個人手裏傳到那個人手裏,個個畢恭畢敬,仿佛在傳遞聖女農架上的遺物。此時還有其他傭人和傳者在場,他們有的打開抽屜,有的撩起帷幔,有的端着燈燭,有的把燈光捻得合適一些;兩個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另外兩個也呆若木雞;還有一些人既不知道該做什麽,也不明白為什麽身在此處。經過衆人一番辛勞,國王終於準備停當。最後,一位貴族平整一下衣服上的皺格,另一位理一理綉花鬥篷。過了不到一分鐘,國王就邁步朝王後的房間走去。水罐正等着甘泉呢。
  但是,唐·努諾·達·庫尼亞進來了,他是宗教裁判官大主教,帶來了一個年長的聖方濟各會會主。在走過去說話之前要進行繁雜的禮儀,幾次徐徐走近、停頓和後退,這是走近國王的規矩。雖然主教事情緊急,修士膽戰心驚,我們也必須認為這樣做勢在必行,理所當然。唐·若奧五世和宗教裁判官走到一個角落,裁判官說那個人是安東尼奧·德·聖若澤修士,我對他談起過我王陛下因為我主王後未生子女而感到悲傷,請他勸陛下乞求上帝賜予子嗣,他對我說國王如果願意必有子女,於是我問他這些隱晦的言詞意味着什麽,說知道陛下確實希望有子女,這時他非常明確地回答說,如果陛下在馬芙拉鎮建造一座修道院,上帝就會讓他有子嗣。說完以後,唐·努諾停住四,朝聖方濟各會會主招招手。
  國王問道,主教閣下剛纔說,如果我答應建造馬芙拉修道院就能有子女,這是真的嗎。修士回答說,確實如此,但必須是聖方濟各修道院。國王又問,你怎麽知道的,安東尼奧修士說,我知道,不知道怎麽知道的,我衹不過是為真諦講話之口,信仰無須我作回答,請陛下建造修道院吧,不久便會有子嗣。要是不肯修建,衹得留待上帝做出决定。國王打個手勢讓聖方濟各會修士退下,隨後問唐·努諾·達·庫尼亞,這位修士品德高尚嗎。主教回答說,在他所在的教派中沒有比他道德更高尚的了。於是,第五位名叫唐·若奧的國王對這次努力的成功心中有數了,便提高聲音讓在場的人都聽清楚,明天整座城市和整個王國都會知道:我以國王的名義許諾,如果王後在從今天算起的一年之內為我生下一子,我將下令在馬芙拉鎮建造一座聖方濟各修道院。衆人都說,願上帝聽到陛下的許諾,但誰也不明白究竟誰要受到考驗,是上帝本身,是安東尼奧修士的品德,是國王的能力,還是王後不佳的生育能力。
  唐娜·馬麗婭·安娜正在同其葡萄牙主待女馬尼昂候爵夫人說話。兩個人已經談過了當天的宗教活動、對孔塞依森·多斯·卡爾達依斯白衣修女修道院的朝拜和明天在聖羅剋開始的聖方濟各·沙勿略九日祈禱。這種王後與侯爵夫人之間的談話總是滔滔不絶,如果提到聖徒們的名字,尤其是提到神父和修女們本人殉教或者犧牲,即便他們一些人衹不過是齋戒或者默默地穿緊身衣苦苦修行,也總是伴隨着傷心落淚。可是,國王通報要駕臨此處,並且是由於受肉體義務和通過安東尼奧·德·聖若澤修士嚮上帝許下的誓願及其聖事的鼓舞興致勃勃而來。隨同國王來的兩個侍者為他脫下外衣,侯爵夫人也為王後脫下外衣,女人侍候女人嘛,不過有另一位責夫人幫助,她是伯爵夫人,來自奧地利,其爵位不在前者之下。臥室成了會議場所,兩位陛下互相行禮,沒完沒了的儀式,最後普通傳者們纔從一扇門退出,貴夫人們走另一扇門。她們都會留在前廳等待這一幕結束,國王有人陪同返回其臥室之後——父王在位時曾是母後的臥室——,女待們則走進這間臥室侍候嚴嚴實實括在羽絨被子裏的王後。這條被子也是從奧地利帶來的,不論鼕夏,沒有它王後就睡不着覺。正是因為這條在寒冷的2月也讓人窒息的被子,唐·若奧五世纔不肯與王後一起度過整個夜晚。開始的時候並非如此,雖說從頭到腳括得嚴嚴實實,散發着氣味和分泌物的王後睡在一起,沐浴着兩個人的汗水非常不舒服,但當時的新鮮感尚能壓倒這種不適。唐娜·馬麗婭·安娜不是來自炎熱的國度,無法忍受這裏的氣候,所以用這條華麗的大被子把全身裹住,像一隻在路上遇到石頭,正考慮朝哪個方向繼續打洞的服鼠一樣蟋縮成一團。
  王後和國王都穿着長長的睡袍,國王的衣服衹有綉花鎮邊拖地,而王後的要長上一柞,以便把兩衹腳的腳尖蓋個嚴嚴實實,不論大腳趾還是其他腳趾都不暴露出來,腳尖外露或許是最放肆的恥辱。唐·若奧五世像舞會上紳士對貴婦人那樣拉着唐娜·馬麗婭·安娜的手朝床邊走去,在各自沿自己那邊的小小臺階上床之前,他們雙膝跪倒,小心翼翼地祈禱一番,以免在未進行懺悔的情況下性交時便會死去,以便讓這次新的嘗試開花結果。在這一點上唐·若奧五世有雙重理由抱有希望:相信上帝,相信自身的活力,所以懷着雙倍的虔誠嚮上帝乞求子嗣。至於唐娜·馬麗婭·安娜,人們相信,如果沒有什麽特殊原因或者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也正在乞求同樣的天賜。
  他們已經躺下了。床是王後從奧地利來這裏的時候從荷蘭運到的,國王為專門訂做這張床花了7萬5千克魯札多,因為葡萄牙沒有如此精巧的工匠,要是有的話無疑會賺得少一些。不經心地看上一眼,人們不會知道這件了不起的傢具是不是木製的,它外邊有金綫綉花的華貴床圍,上面那罩住床墊的帷幔就更不用說了。這張床剛剛放在這裏,挂上床圍的時候,一切都是簇新的,還沒有臭也。但是,隨着後來開始使用,人體散發出熱量,宮廷或者城市裏的臭蟲開始侵入。這些小蟲子究竟從何而來,人們不得而知。室內裝飾和陳設如此華貴,不能點燃什麽東西就近去燒那一群群的臭蟲,所以對此無計可施。每年嚮聖亞萊索支付50列亞爾,看能否使王後和我們大傢免受這害蟲和奇癢之苦,但仍然無濟於事。在國王來的那些夜晚,由於床墊上有動靜,臭蟲的騷擾開始得晚一些,這種蟲子喜好安靜,喜歡睡着了的人。那邊,國王的床上,另一些臭蟲正等着吮吸國王的血呢,對它們來說,國王高貴的血液和城裏其他人普通的血液沒有好壞之分。
  唐娜·馬麗婭·安娜把帶着汗水的冰冷的小手伸嚮國王,即便在被子裏捂熱了,那衹手一伸到臥室那襲人的寒氣中也立刻變得冰涼;國王已經履行了義務,正指望他的信心和努力取得一切預期的成果,此時他吻了吻伸過來的那衹手,要是安東尼奧·德·聖若澤修士沒有言過其實的話,他親吻的不僅是王後,而且是未來的母親。唐娜·馬麗婭·安娜拉了拉鈴繩,國王的傳者和資夫人們分別從兩邊走進來。室內氣氛沉重,彌漫着各種氣味,其中一種不難分辨,沒有這種氣味就不可能出現此時此刻期望的奇跡,因為人們議論紛紛的頭一次是無形體的受孕,僅僅為了知道,上帝如果願意的話,無需男人是否能玉成此事,當然不能沒有女人。
  儘管懺悔神父一再安慰,唐娜·馬麗娜·安娜在這種情況中靈魂總是戰戰兢兢。國王及其侍者們走了,侍奉她並且保護她安睡的資夫人們也睡下了,王後卻認為應當下床做最後一次祈禱,但又不得不根據醫生們的勸告保護受精卵,於是衹好長時間地低聲念誦,手中的念珠動得越來越慢,直到在充滿感激之情的聖母已經昏昏入睡,至少誦聖母經能使一切順利,但願聖子萬福,而她心中想的卻是自己的肚子,至少要生個兒子,上帝啊,至少要生個兒子。對於這下意識的自豪,她從來沒有在懺悔中說過,一則因為事情遙遙無期,二則由於並非有意識如此,一旦冷靜下來,她還是誠心實意地祝福聖母和她腹中的聖子。王宮像唐娜·馬麗婭·安娜一直做的那些夢一樣千麯百折,無從解釋;當國王朝她的臥室走來,她總是撩起裙衣的前擺,踐着粘粘的泥水朝屠宰場那邊迎去,而泥濘的路散發着男人們發泄時的那種氣味,此時她的夫兄唐·弗朗西斯科王子一現在她住的正是他原來的臥室——他的幽靈就在她周圍跳舞,那瘦瘦的軀體像一隻黑色的滋鳥。這個夢她也從來沒有對懺海神父說過,而懺悔神父也不曾對她講過在完美的懺悔中哪些能避而不談。讓唐娜·馬麗婭·安娜安睡吧,在一堆羽絨之下誰也看不到她,此時臭蟲開始從隙縫和織物的韜皺中爬出來,為了走得更快,幹脆從高高的床慢上掉下來。
  這一夜唐·若奧五世也將做夢。他會看到他的下身上長出了一棵耶西之樹,濃密的樹冠上居住着耶穌的先祖,各王室的繼承人耶穌本人也住在上面,後來大樹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巨大的修道院,圓柱高聳,還有鐘樓、尖頂和高塔,根據安東尼奧·德·聖若澤修士的教服可以看出,這是一座聖方濟各修道院,各個大門都敞開着。有這種秉性的國王實不多見,但葡萄牙卻有不少這樣的國王。
第02節
  同樣,也有許多奇跡。談論正在準備之中的這一個奇跡為時尚早,其實也算不上多大的奇跡,衹不過是神的恩惠,神屈尊憐憫而仁慈地看一眼一個不生育的肚子,必定讓它在適當時刻生下王子。不過,現在正是提及一些確有其事的奇跡的時候。由於它們都來自聖方濟各教派熱誠的乞求,所以國王的許願大有希望。
  請看一看米格爾·達·亞農西亞鬆修士之死的著名案件吧。他是聖方濟各會附屬教團的成員,被選為省區主教。應當順便但又並非毫天目的地說一句,他的當選是在聖馬利亞·馬達萊娜教區出於不可告人的嫉妒而對該教團和他本人發起的一場硝煙彌漫的戰爭中實現的,雙方怒氣衝衝,以至於米格爾修士去世時訴訟尚在進行,若不是後來由於他死亡而這場官司宣告結束,那麽判决、上訴、最高法院合議庭審判和抗訴會無止無休,不知道何時纔作出最後裁决。顯然修士不是因心力交瘁而死,而是死於疾病,死於斑疹傷寒或者其他無名高燒。當時城內飲用水水源缺乏,加利西亞人毫不猶豫地以馬尿灌滿水桶,因這種病喪生的極為普遍,省區主教們也這樣走進枉死城。但是,米格爾·達·亞農西亞鬆修士為人心腸太好了,即使在死後還以德根怨。如果說他生前多有善舉,那麽死後仍然創造奇跡,第一件就是揭穿那些擔心屍體很快腐爛、主張草草埋葬的醫生們的無稽之談,讓人們在3天的時間裏在耶穌聖母教堂塗抹防腐香料,結果在清香氣味中停放的遺體既未腐爛也未僵硬,恰恰相反,其四肢還像活着時一樣住人輕輕挪動。
  其他奇跡意義不同尋常,堪稱名副其實,人們廣為談論,名聞還選,致使全城居民前往觀看並加以利用,因為在該教堂內確實能讓盲人復明,讓破子走路;由於人流擁擠不堪,在教堂前地臺階上爭相進去者有的以老拳或匕首相嚮,一些人當場喪命,後來也沒有死而復生。若不是3天之後驚魂未定的人們偷偷運走並且偷偷掩埋了屍體,或許這種奇跡能夠出現。啞巴和破子們失去了治愈的指望,又沒有考慮到其他人雖然幸運但已經死去,於是又在同一地點懷着獲得的信念絶望地廝打起來,破子們尚有手在,並且高聲呼喊着乞求衆神,一直鬧到神父們走出來為人群祝福,後來見沒有更好的辦法,雙方纔心滿意足地散去。
  但是,我們應當毫不羞恥地承認,這裏是竊賊們的土地,眼睛看,手偷。雖說並非總是能得到報償,人們對上帝的信仰很深,但搶劫教堂時表現出的厚顔無恥和心毒手狠更加厲害。去年在吉馬蘭伊什的另一座聖方濟各教堂發生的正是這種情況。聖方濟各生前對巨額財富視如糞土,永生之後任憑人們拿走他的一切。聖徒安東尼奧的警覺則有助於該教派,他不甘』已任人搶劫任何地方的祭壇和教堂,人們在吉馬蘭伊什看到了這一點,也必將在裏斯本看到。
  在那座城市,總是有賊偷竊。有一次他們爬到一扇窗戶上,聖徒立刻輕捷地到那裏去迎接,把他們嚇了一跳,那個爬得最高的一失手掉了下來。當然,沒有摔斷任何一根骨頭,但一下子癱在地上再也不能動彈。他的同夥想把他帶走,因為在竊賊之中也不乏慷慨無私的心靈,但未能做到,這種事並不是頭一次,正好5百年前,即1211年,當聖方濟各周遊世界的時候,聖女剋臘拉的姊妹伊內也遇到了這種情況。不過當時並不是偷竊,或者也可以說是偷竊,因為是人們從上帝那裏把她偷走了。再說那個賊,他留在那裏,仿佛上帝用手把他按在地上,或者魔鬼從地獄裏伸出爪子把他抓住,這樣一直到了上午,居民們纔發現了他,因為他的身體已經正常,所以沒費多大力量便把他帶到聖徒的祭壇前,請聖徒治療。奇跡的形式不同尋常,衹見聖徒安東尼奧的雕像大汗淋漓,法官和書記官們用了好長時間纔通過司法程序確認是木雕像出了汗,賊是用以聖徒體液德濕的毛巾擦了臉之後纔得以痊愈的。就這樣,那個賊獲救了,恢復了健康,也反悔了。
  然而,並非所有犯罪行為都真相大白了。例如,在裏斯本,那個奇跡不比前者名聲小,但至今尚未弄清誰進行了搶劫,雖說有幾個嫌疑者,可後來又解除了懷疑;也沒有弄清楚他們當中誰最後從善意中得了益。這裏指的是發生在沙布雷加斯聖方濟各修道院的案件。幾個或者一個小偷從與聖徒安東尼奧小教堂相鄰的一個小教堂的天窗中鑽了進去,他們或者他來到主祭壇,那裏的3盞燈在轉眼之間全都不翼而飛了。把3盞燈從挂鈎上摘下來,扛着它們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行走,冒着摔倒的危險,甚至真的摔倒了,發出了聲響,卻又沒有任何人過來詢問是怎麽回事,這確是值得懷疑的奇跡,或者,如果教堂的大鐘和木鈴此時沒有像往常喚醒修士們去做晨禱那樣響起來,定是某個墮落的聖徒裏應外合,參與了這個陰謀,所以竊賊纔得以安然逃脫。即便再發出一些聲響人們也不會聽到,從這裏可以看出,搶劫者對教堂的習慣了若指掌。
  修士們開始進入教堂,發現裏邊一片漆黑。值班修士已經準備心甘情願地因無從解釋的過錯而受到懲罰,人們卻發現並且以觸覺和味覺證實並不是燈裏的油平了,油灑得滿地都是,而是燈不見了,而那些燈都是銀製的。偷竊是剛剛發生的,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因為原先吊着被盜的燈的金屬鏈還在慢慢晃動,以其特殊的語言告訴人們,是剛纔幹的,是剛纔幹的。
  一些修士立刻分成幾個小隊到附近道路上尋找,不過,即使抓住竊賊,人們也不知道這些以仁慈為本的修上拿他怎麽辦,但連他或者那夥盜賊的影子也沒有找到。對此我們不應當感到奇怪,因為當時已經過了午夜,並且還是下弦月。修士們拖着沉重的腳步氣喘籲籲地在附近尋找了一陣子之後,搖着手返回了修道院。但是,另一些修士認為賊一定非常狡猾,可能藏在教堂以內,於是從唱詩班到聖器室統統搜查了一遍。他們吵吵嚷嚷地到處尋查,這個人踩住了那個人的涼鞋,那個人踩了那個人教服的下襬;人們亂哄哄地打開大木箱的蓋子,搬動衣櫥,搖動祭壇帷幔。此時,一位以品德高尚、信仰堅定著名的老修士發現,聖徒安東尼奧的祭壇上雖然滿是重量大、做工細、質地純的銀器,竊賊卻沒有動一手指。這位虔誠的教徒感到奇怪,如果我們在場的話也會感到奇怪,因為事情明擺着,賊是從那邊的天窗鑽進來到主祭壇偷燈的,而聖徒安東尼奧的小教堂位於二者之間,是必經之地。修士心中頓時燃起嫉妒之火,轉嚮聖徒安東尼奧,像主人斥責對應做的事漫不經心的奴隸那樣喝斥道,你,聖徒,衹管保護與你有關的銀器,任憑別的銀器被偷,惡有惡報,你的銀器一件也不能留!怒氣衝衝地說完這些話之後,老修士走到聖徒的祭堂,開始拿裏邊的東西;不僅拿銀器,而且連帳慢和裝飾品也不放過;不僅洗劫祭堂,而且也不放過聖徒本身,拿下了他頭上戴的冠冕以及十字架,若不是其他修士趕來說這些懲罰太過分了,應當留給可憐的受懲處的聖徒一點安慰,那麽安東尼奧懷中的聖子也要被搶走。老修士考慮了一下衆人的勸告纔說,好吧,在把丟失的燈追回來之前,先留下聖子當擔保吧。由於搜捕竊賊和後來懲罰聖徒費了很多時間,當時已是後半夜兩點,修士們各自回去睡覺了,有幾位還擔心聖徒安東尼奧會為遭受的污辱報仇雪恨。
  第二天11點鐘左右,一個學生來敲修道院的大門。應當馬上說明,他很久以來一直想進本修道院,經常拜訪其修士們;之所以首先提供這一情況是因為,事實確實如此,而事實總是有助於某些事情的解决;再者,也是為了幫助那些遇到難解的行為或者猜字遊戲而又致力於破譯之道的人。閑話少說,言歸正傳,學生來敲門,說他想見修道院院長。人們把他帶到院長跟前,他吻了院長的手或者教服的絲帶,至於是否吻了教服的下襬,沒有調查清楚;他宣稱在城中聽說那些燈現在在聖羅剋上區那邊的耶穌會神父的科托維亞修道院裏。院長對此不肯相信,首先是因為通報這個消息的人不足信,一個學生,衹是由於他想當修士纔沒有被視為無賴的小人,儘管想當修士的人當中也不乏無賴;再者,也不大可能到科托維亞去收回在沙布雷加斯被偷的東西,兩地方向正相反,距離遙遠,兩個教派素不來往,就距離而言鳥飛也有一萊瓜,況且這些人穿黑教服,那邊的穿褐色教服,當然這一點無關大局,因為不下口去咬,僅憑果皮難以知道水果的滋味。不過,為慎重起見,他還是派人去調查這個消息,於是一個嚴肅認真的修上由那位學生陪着從沙布雷加斯步行前往科托維亞,從聖剋魯斯門進了城;要想瞭解這一事件的原委就應當知道,他們是走另一條路綫前往目的地的。既然如此,就應當說明,二人在聖埃斯特凡尼亞教堂附近經過,後來又經過聖米格爾教堂,再後來又經過聖彼得羅教堂走進以它命名的大門,因為從那裏往下朝河邊方向穿過叫裏尼亞雷斯伯爵的小門再往右,穿過海門就到佩洛裏尼奧·維略了。這些名字和地方已不復存在,衹留在人們的記憶之中。嚴肅而且吝嗇的修士和學生沒有走商賈新街,此地方至今還在,改為羅西奧例街了。他們徑直經聖羅剋門到了科托維亞,敲門進入了修道院,被領去見修道院院長。修上說,跟我來的這個學生到沙布雷加斯,說昨天晚上被盜的我們那幾盞燈在這裏;據人們告訴我說,是在這裏,兩點鐘左右有人使勁敲門,守門人從裏邊問他們有什麽事,有個人回答說快快開門,他要送還一些東西。守門人來告訴我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我打發他把門打開,發現了那些燈,四周的飾物有的弄皺了,有的折斷了。你們看,就在這裏,如果缺了什麽東西也是放在這裏時就沒有。你們看見是誰叫門的嗎。沒有看見,神父們還到街上去找過呢,沒有發現任何人。
  那些燈回到了沙布雷加斯,我們每個人誰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吧。也許那個學生真的是遊手好閑、低級下流之輩,精心策劃了這個計謀,以便進入大門,穿上聖方濟各教派的教服,後來他也確實穿上了,所以纔偷了燈,後來又交回去,非常希望在末日審判之日他的善良意圖能解脫這可恥的罪孽。也許是聖徒安東尼奧幹的,因為他至今已創造了那麽多各種各樣的奇跡,卻突然發現自己的銀器被心懷神聖怒火的修士搶劫一空。若果真如此,那麽聖徒完全知道此舉是在威嚇誰,正如特茹河上的船夫們幹的那樣。當聖徒沒有滿足他們的願望或者不報答他們的祝願時,他們便把他頭朝下放到河水裏。這倒也不會使他多麽不舒服,因為聖徒既然是聖徒,他的肺在水中就能像我們所有人那樣呼吸空氣,水是魚兒的天空嘛。但是,得知兩衹腳像區區小草一樣露在外面以後的羞恥或者被搶走銀器和幾乎失去懷中的聖子耶穌使聖徒安東尼奧大顯神通,找回了被盜的東西。總之,如果那個學生不再幹同樣可疑的事,人們一定會解除對他的懷疑。
  既然有此等先例,聖方濟各會的會士們有非常優越的條件來改變、翻轉或者加速各種事物的自然秩序,甚至王後那頑固不化的子宮也要聽從他們創造奇跡的驚人指令。早在1624年西班牙人菲力浦為葡萄牙國王的時候,聖方濟各教派就想在馬芙拉修建一座修道院。雖然他是西班牙人,對這裏的修士們的事漠不關心,但在占據王位的16年時間裏一直不肯同意。為此,他們一直進行努力,該鎮高尚的受贈人也盡力遊說,但渴望建造修道院的聖方濟各教派似乎無能為力,銳氣大減。就在昨天,人們還可以說,僅僅6年以前,即1605年,王室法院對新的申請書表示反對,這種態度即使不是對教會的物質和精神利益的不恭,至少也相當大膽,說建造擬議中的修道院是不適宜的,因為本王國以求施捨維持的修道院太多,不堪重負,從人們應謹慎行事的角度看來,還有許多不適宜之處。大法官們當然知道從應謹慎從事的角度來看有許多不適宜之處,但現在,既然安東尼奧·德·聖若澤修士說有了修道院就會有子嗣,他們衹得華若寒蟬,咽下這口氣。願已經許下了,王後將會分娩,倍受磨難的聖方濟各會將會取勝。對指望永生者來說,百年等待也算不上過分的磨難。
  我們已經知道,終審法院免除了對該學生偷燈的嫌疑。現在人們不該說,聖方濟各會會主們早已通過傳出的懺悔中的秘密得知王後已經懷孕,衹是尚未告訴國王而已。由於唐娜·馬麗婭·安娜心地非常慈善,人們也不該說,她同意在相當一段時間內保持沉默,使精心挑選的安東尼奧·德·聖若澤這位品德高尚的修士得以拋出許諾的誘餌。現在也不該說國王會算一算從許願到王子出生過了多少個月,是否夠月份。除了已經說的之外,不該再多說一句。
  既然聖方濟各會的修士們沒有再平同樣可疑的事,人們也就解除了對他們的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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