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魔奇侠玄>> 周洁茹 Zhou Jier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76年)
长袖善舞
  作者:周洁茹
  不活了
  再活几天
  一棵烟
  到常州去
  到南京去
  回忆做一个问题少女的时代
  出手
  看我,在看我,还在看我
  西边
  长袖善舞
  小林和小林的房子
  做伴
  梅兰梅兰我爱你
  脖子扭了
  家事
  淹城
不活了
  不活了
  花的美只是一些花粉囊和水的幻觉。
   ---关于布赖恩的死去
  荷和女朋友们坐在啤酒广场里,薄荷向她的女朋友们讨教如何行贿,薄荷已经喝了
  很多酒了,于是女朋友们都猜测她的神智非常不清,但是她们只是同情地望着她,什么
  也没有说。
  还是告诉我吧。薄荷象泥那样瘫软在方格桌布上,桌布上面有很多酒精,香水,也
  许也有些没有洗干净的血渍,灯光很暗,什么也看不见。薄荷趴在那上面,说,现在我
  的情况真的很糟,所以,你们还是告诉我吧。
  薄荷的女朋友互相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女朋友甲说,我是从来没有行过贿,只有
  一次,我爸住院那次……
  周围有噪音,噪音来自一个各方面都没有发育好的DJ,他喋喋不休,说一口流利的
  中国人和外国人都听不明白的英语。女朋友甲不得不放开嗓门说话,巨大的说话声音使
  她看起来更象是一个泼妇。
  ……我到主治医生的宿舍找他,我的手袋里放着一封红包,他很年轻,也许还没有
  什么经验,但是收授红包是每一个医院的惯例,所以他不会拒绝,只是在收授的时候他
  会略微感到自己可耻。他假意推托,我假意坚持到底,我的表情那么情真意切,我说,
  您可一定要收,一定。然后他说,那么,你放在那儿吧。他都不敢伸出手来接受那个红
  包,他要我放在那儿,等我离开,他才会觉得心安理得,数一数红包里的数量。
  女人们大笑。然后呢?然后,然后怎么样了?
  然后。女朋友甲喝了一口啤酒。然后我把红包放在了他的床上,走了。
  放在他的床上,走了?
  是啊,我把红包放在了他的床上。女朋友甲说,这是我唯一的一次行贿,就那一次,
  为了我爸。
  每个女人都在暗地里笑了一回,每个人都乐意听到床的下面是什么,也许还真有些
  什么,可是她不再往下说了。有一张床。笑笑而已。
  只有薄荷知道,这个医生后来成为了她的情人,每个周末,他们都会通很长时间的
  电话,尽管这个医生没能救回她爸,无论如何,不是医生的错。
  我也只行贿过一次。女朋友乙说,你们都知道的,我哥原来在酒店的吧台做,工作
  也轻松些,可是上个月他被他的对手踢到了餐饮部,从头做回了一个服务生,每天他都
  要穿着那套令人恶心的油腻的红制服,黑领结,窄围裙,不断地端着盘子,不断地走来
  走去,他以前可是领班啊,你们都知道的吧。
  是,我们都知道。女人们点头,我们都在吧台后面看见过你哥,他很会享受生活,
  每一次我们看见他,他都闲着,坐着,听最新的JASS音乐,而且有很宽泛的权利请我们
  喝红酒。
  现在不同了。女朋友乙说,每天深夜我都看见我哥那么疲倦,那么苍老地回家,我
  痛苦极了。尽管我哥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都不愿意对我说,我还是去找了以前追求我
  的那个男人,我知道他和那家酒店的副总关系很好,我请他吃了一顿非常昂贵的饭……
  我哥终于在上个星期调回去了。那顿饭是我唯一的一次有明确目的的行为,对我来说,
  它果真是昂贵极了。
  薄荷笑了一笑。你们这些都不是行贿,明白吗?完全不是。
  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也许他喜欢酒,喜欢钱,喜欢女人,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
  最喜欢什么,送错了东西我就彻底没戏了。
  不管怎么样,只要他是个男人,那么他一定喜欢女人。女朋友丙说。
  也许你能帮我找那么一个安全并且漂亮的小姐。薄荷转过脸,盯着女朋友丙看。
  女朋友丙为难地摇头,我可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我不知道怎么做,也许花点钱吧,
  也许。
  也许你忘了他的身份,他是一个领导,你明白吗?小姐的漂亮很重要,可是安全更
  重要,小姐看电视,那么小姐一定会认得他的脸。
  薄荷的女朋友觉得薄荷真的是喝醉了。可是她们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好,于是她们坐
  在旁边陪笑,象一群不幸福的母鸡,掉到了深水里。
  没有办法,我没有钱,也没有权,看来我只能自己去做小姐了。薄荷说完,非常不
  高雅地把桌布卷起来,把头埋进那堆肮脏的布里,她弄翻了自己的杯子,啤酒很快就把
  方格布都浸湿了。薄荷的脑子里只出现一个数字公式。女人+行贿=性。
  薄荷的女朋友没有话说,她们很难过。除了那个正在调音台前面撒野的孩子,每个
  人都有无穷无尽的烦恼。孩子很亢奋,因为今天他带了一张小纸条,上面抄袭了一些好
  听的诗歌。
  春眠不觉晓,处处性骚扰,今晚搞一搞,处女变大嫂。
  女人们皱眉,远远地望了那孩子一眼,他又念叨了一遍。仍然没有人尖叫,也没有
  人回应,远处坐着一群傻逼,痴痴笑着。他用了很多方式调动人的欲望,破坏欲,性欲,
  受虐或施虐的欲望,可是仍然没有一个人亢奋起来,也许每个迪斯科广场都应该设立一
  个买卖八美元Viagra的柜台,情况才会好些。
  薄荷从布里钻出来,头发蓬乱。她站了起来,薄荷的女朋友们有些担心,她们伸出
  手,用力地抓住了薄荷的手臂,但是薄荷很轻易地就把那些保养得很丰润的手指甩开了。
  薄荷有点头晕,下楼梯的时候她在台阶上摔倒了,她的左手触摸到了木地板,地板
  很脏,充满了油垢。薄荷缓慢地爬起来,她始终没有放弃手里的酒。她把蹦蹦跳跳的男
  女推开,径直走到DJ的面前,他的嘴在蠕动,象一条青菜虫子。
  闭嘴。薄荷说。
  薄荷的手里还有小半扎啤酒,那些酒很快地把他的脸弄湿了。
  薄荷往脸上涂了很多东西,整个下午薄荷都在处理她的脸,化妆刷在手里发抖,碎
  胭脂洒了一地,象凝固了的陈血。
  薄荷最后往镜子里看了一眼,一个浓妆艳抹,脸上写满了愿望的女人站在那里,不
  像美女,倒像个鬼。
  还记得我们的朋友丁吗?女朋友丙说。丁是薄荷的朋友中第一个辞职后远走他乡的
  女人,她走的时候什么都不要,档案,组织关系,养老保险,住房公积金,她什么都不
  要。每个人都愿意猜测丁会饿死,那要比每个人都听说她迫于生计干了些别的要好得多,
  丁失踪了两年了,谁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也许还活着,也许已经死了。薄荷很想念她。
  薄荷站在楼的外面,楼的年代久远,墙面上爬满了观叶植物,那些绿色把墙的本来
  面目都遮掩住了,于是楼外的人和楼里的人都有了错觉。
  那个要去的房间亮着灯,很明亮,薄荷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马上就进去,薄荷站了好
  一会儿,天色已经很暗了。薄荷吐了口气,从手袋里掏出香水瓶,它的名字叫毒药。薄
  荷很紧张,薄荷从来也没有这么紧张过,那个小玻璃瓶在她的手心里出乎意料地翻掉了,
  淡黄的液体淋湿了她的手指,气味却很淡,几乎没有。要到走动的时候,香水的味道才
  游动起来,象一个荡妇,不停地抛媚眼。
  下午六点,从六点开始,薄荷拥有这以后的时间,可以知道结果是什么。这个时间
  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有些人约在这个时间幽会,有些人在这个时间里生下了一个孩
  子,有些人死了,有些人喝醉了酒,有些人在开会,还有一些人正在床上做爱,而对于
  薄荷来说,这个时间是可以决定自己将来一生的。从六点开始,以后还是未知数,唯一
  可以肯定的就是能得到结果。
  薄荷突然之间很混乱,不知道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处何方,
  要干什么去。幻觉突如其来,好象已经走进了那幢楼,在曲折的长廊里走,长廊的尽头
  是有灯的房间,可是不知道那房间里会有什么,也许是成功,也许是失败,成功的代价
  一定很重,可是失败了也就什么都没有了。思考很短暂。脑浆凝固了似的,极缓慢地流
  动,直到思考着的那个人非男非女,欲死欲活,直到有冰凉的雨落到她的脸上,胡思乱
  想的女人才清醒了些。
  薄荷抬头望天,发觉下雨,薄荷的情绪恶劣极了,附近绝没有可以躲雨的地方,而
  要进入那幢楼,它象一张有着极深咽喉的的嘴,会把人吞啮进去,细细咀嚼一通。薄荷
  把手举过头顶,遮住自己的脸,灾难来临的时候,年轻女人唯一会做的就是遮住脸,她
  们不惧怕身体的受伤,她们不担心财物会遗失,她们只担心自己的脸。
  现在薄荷只担心一下午精心准备的妆会被雨浇掉,那么一切都白费了。
  在遮住脸的同时,薄荷突然觉得自己可耻,她触摸到了自己的脸,上面有一层粉质
  的假面,厚极了。宫廷中有专供娱乐的小丑,穿彩色衣服,挂满了铃铛,新时代的妓女
  为了表露她们的身份,穿闪光质料的紧身裤,在乳房上方纹美丽的花或蝴蝶。女人的妆
  面只是明明白白的勾引,向君王献媚,取悦于有权势的人,得到利益。
  可耻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薄荷想立即就离开,立即。一念之间。
  薄荷把手放了下来,污染严重极了,酸性的雨落在裸露的皮肤上,皮肤马上就会红
  肿和腐烂,那些脏极了的雨落到妆面上,却象眼泪,溶解了肥厚的干粉。
  薄荷跑到路口,地面已经湿了,雨越来越密。薄荷只希望能尽快找到出租车,离开。
  一辆白色的出租车驰近来,巷子很窄,很少有车过,更何况现在下雨,薄荷望着那
  车,非常希望车子能停下来,可那不是空车,顶灯暗着,前座坐着顾客。
  薄荷往车的后面看,指望着会再来一部车,可后面什么也没有,还是空落落的巷子,
  象所有南方的巷子,零零落落的老房子,单独的几棵树,地面很残破了,到处充满了垃
  圾。
  白色出租车却停了下来,车内的男子示意薄荷上车,薄荷迟疑了一下,急急忙忙跑
  过去,开门,爬上了车,衣服差不多已经全湿了。
  薄荷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得到他的声音。吃饭了吗?他说。
  薄荷望着窗外,雨下大了,薄荷有点庆幸,赶上了这车。
  还没有吃饭吧。他说。
  嗯?薄荷回过神来,跟我说话?
  男人很响亮地笑了一声,是啊,我问你有没有吃饭?
  还没有。薄荷说。
  和我一起去吃饭吧。男人说,侧过身看着薄荷。
  薄荷没有说话,薄荷望着窗外,景物移动得很快,它们都湿了。
  我们同学聚会,在一家上海菜馆,都是些很亲密的同学,我很希望你能去,当然,
  如果你不愿意也就算了,我不会勉强你。
  司机在旁边笑,说,刚刚在车上他还说,眼见着下雨了,如果有男人招手要车,可
  以不理会他,如果有女人招手,那么一定要载她。真的,他刚刚说完,我们就看到了你。
  可我并不认识你们。薄荷说。
  男人笑,那有什么关系,你这么漂亮,如果我们一起去吃饭,他们一定会嫉妒死我
  的。
  薄荷不笑。不,我不想去,我很感谢你让我搭车,可我只想回家。
  那么,你去哪儿?司机问。
  西城区。薄荷说。
  天啊,不顺路。司机说,现在出去是单行道,要弯一个非常大的圈了。
  你可以先把他送到他要去的地方。薄荷说,然后再掉头。
  你真的不去吗?男人又问。
  真的不去,谢谢。薄荷说。
  沉默。
  我是一个商人,做化妆品生意……你不相信?
  当然我信。薄荷叹了口气,说。
  我对女人的化妆品非常熟悉,能告诉我你平时用什么化妆品吗?
  Christian Dior。薄荷说。
  哦。男人说,这种我也做,的确,它在国内卖得很好,毕竟价格还在可以承受的范
  围内。
  可以承受?薄荷冷笑,心想,为了吃饭,为了过优雅的生活,让自己的衣服和化妆
  品永远是品牌,于是不能被辞退,于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因为不想被辞退,所以去向
  掌管人事的领导行贿。
  司机象一个弱智那样吃吃笑。
  这位开车的师傅也是你同学?薄荷问,好象你们很熟似的。
  啊……这次聚会他不去了,他有生意要做。男人说。
  司机又笑,说,是啊是啊,我要忙着做生意赚钱,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
  我不会害你的,尽管无商不奸,可我是个好人。男人又说。
  薄荷觉得很好笑,前面坐着一个奸商,奸商做化妆品生意,赚女人们的钱,可是这
  个奸商说,我是个好人,我不会害你的。就笑了一笑。
  男人觉得能让薄荷笑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又诚恳地说,如果你觉得我有任何对你
  不好的企图,你可以选择马上离开,你有很多选择的权力,但希望你能给我和给你自己
  一个机会。
  薄荷又笑了一笑。
  那么说定了?男人说,想从女人的脸上找到他要的表情。
  薄荷微笑。薄荷对自己说,倒也有趣。
  那么说定了。男人说,心满意足地坐好,不再说话了。
  车停了下来,男人下车,然后为薄荷开了车门,外面还下着雨,男人的头发很快就
  有些湿了。薄荷坐着,还有些犹豫,男人站在车外,固执地等待着,司机一脸坏笑,仍
  然象一个弱智。
  我怕什么?薄荷对自己说,然后拿起了手袋,下车。
  欢迎光临。小姐甜极了,微微弯腰,拉开门。
  薄荷迈上台阶,突然停住,回头。你叫什么名字?薄荷问。
  男人看了她一眼,说,我叫高峰,你可以叫我小峰。
  薄荷笑了一笑。我怕什么?薄荷对自己说。
  玻璃的门已经开了,灯光很亮,薄荷吐了口气,走了进去,陌生男人走在后面,他
  很高大,表面看起来彬彬有礼。
  餐桌前已坐着两男一女,他们看到了薄荷,男人甲的眼睛瞪得非常大,男人甲剃着
  平头,每一根头发都站立着,男人乙显然也很吃惊,但他很客气,他说,坐,坐。
  坐吧。陌生男人高峰说,把椅子拉开。没事的。他又说。
  薄荷微笑,坐了下来,旁边显然是男人甲的女朋友,眉毛纹坏了,洗过的地方红肿
  着,使她看起来楚楚动人。两个女人假意笑了一笑。
  我们刚刚通电话,高峰还说是一个人来,怎么现在倒是两个人了,给我们一个突然
  袭击啊。男人甲说。
  薄荷不去看他们。薄荷喝了一口水,落落大方。
  高峰的表情自然极了,他坐在薄荷的旁边,并不打算回答他的同学提出的问题。
  男人甲站起身,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出去。
  当他们一起回来的时候,男人甲用非常怪异的目光看了薄荷一眼。
  怎么了怎么了。男人乙显然更有兴趣。
  哈。男人甲说,你信不信,他们是在五分钟前认识的。
  哈。男人乙说,鬼才信呢。
  你怎么不怕?男人甲把脸凑近薄荷,说,象个无赖。
  为什么要怕。薄荷说,我觉得他看起来不象是坏人。
  男人甲大笑,而那个名字叫高峰的男人则开始暧昧地看她,拿过调味瓶,温柔地问,
  醋?还是酱油?俨然是做了名正言顺的男朋友了。薄荷没有想法,薄荷望着大厅,灯光
  很亮,每一桌上都坐满了人,每一个人的头顶上都冒着热气,那些热气有些是白色的,
  有些是黑色的,真是奇怪极了。
  你觉得奇怪吗?薄荷说,小心翼翼地扫视了一下男人甲的头顶,发现原来是抹了太
  多的口者喱水,所以头发可以每一根都站着。
  是啊,太奇怪了,你一进来我就很奇怪,高峰从没有女朋友的,更没有提到过想要
  个女朋友。男人甲说,尽管我们每个人都不相信戏剧性,可我还是希望你们真的谈恋爱。
  薄荷看了高峰一眼,轻轻笑了一声,薄荷既不喜欢他也不厌烦他,那是一种什么都
  无所谓的态度,薄荷相信如果自己爱上谁,那么一定是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感觉到了。薄
  荷只想着自己即将失去工作,即将从租住的地方搬出来,象所有的房东那样,每年的节
  日过后,房东就会提出结束合同,涨房租,房东的脸色从来都没有好看过。薄荷想到自
  己会象去年一样,不停地搬家,不停地搬家。薄荷皱着眉,叹了口气。
  不吃醋?高峰说。
  不是不是。薄荷回过神,说。
  高峰还是把装了醋的碟子拿过去,叫小姐新换了个碟子。众人又笑了一回。
  小林还没到,要不要打电话催他。男人乙说。
  还是不要了,他女朋友脾气古怪,打电话催他,又要惹事非。男人甲说。
  没事,我打好了。高峰说,拿出手提拨了过去,说了没几句,关了,说,小林正焦
  头烂额呢,他女朋友就是不让他出门,怕他在外面瞎玩。
  一会儿工夫,那个小林来了,把女朋友也带了来,女朋友穿了一身红,新补了妆,
  口红的颜色还新着。三个女人假意笑了一笑。
  女人一坐下就板着粉脸不说话,小林先是喝了杯啤酒,说了几句话,又站起来敬薄
  荷酒。
  薄荷摆手,说不喝不喝,心里想,这小林一定是以为我是高峰女朋友了,只觉得这
  些男人古怪,什么都不过问,不象女人,什么事都喜欢问个明白。
  小林也不勉强,自已喝了,又喝了杯酒,恨恨地说,要不是她临出门又要换衣服,
  又要补口红,也不会这么迟。
  你说什么?小林女朋友大怒,跳起来。
  没事没事。男人甲忙站起来,让小林女朋友坐。
  你还有理,你说这是第几次了,让我在朋友面前丢脸。小林也跳起来,很有掀桌子
  的气势。你他妈怎么这样?每次我有事出门,你都要问这问那,你他妈怎么什么都要管,
  我操。
  薄荷看男人甲的女朋友,她不笑也不看,镇定自若地吃菜,喝饮料,好象什么事都
  与她无关。薄荷撑着头,忧郁地望着那两个吵架的男女,好象在看一出戏一样,只觉得
  烦燥。
  小林女朋友瘪着嘴,慢慢地,慢慢地,从眼眶里滚下几颗眼泪来,小林看都不看她
  一眼,仍然气哼哼地骂骂咧咧。
  薄荷忙递了纸巾过去,小林女朋友接了,没声没息地擦完眼泪,拿起背包就跑出去
  了。众人一愣,忙催小林出去追。
  不去不去。小林往桌上一趴,又倒了满杯啤酒,喝了。
  高峰,你去。男人甲说。
  高峰朝着薄荷苦笑了一声,追出去。薄荷面朝玻璃门坐着,能望见门外面的动静,
  女人并没有要真正跑掉的意思,只在门外面就停住了,跟高峰说着话,哭得厉害起来了,
  才真正要走,高峰忙拉住她的手臂,她用力甩掉,很快地跑掉了。
  高峰垂头丧气地回来,把手腕亮出来看,上面已经青了一大块,对小林说,原来你
  女朋友手劲那么大,我想抓住她,倒被她揪出这么大一块伤来。
  小林假装发怒,说,你竟敢抓我女朋友的手。
  没有没有。高峰解释。
  你不抓她手怎么会受伤呢?小林说。众人大笑,气氛才好了些。
  高峰转头看薄荷,说,小林只是脾气臭,其实他最爱他这个女朋友。
  男人甲也批评小林,都是朋友,你在朋友面前摆什么架子,要什么面子,女人脸皮
  薄,你说那些话倒是不给她面子,让她下不了台了。
  小林闷闷不乐地喝了几口酒。说,我早告诉你们不要打电话催我嘛,她在旁边听见
  就硬要跟我来,女人本来就难弄……
  各人喝酒,不理会他。小林便找准了薄荷,絮絮叨叨地说话。
  其实,我也知道她这是对我好,在乎我,怕失去我……我也知道这个女人是我所有
  的女朋友中最关心我的,以前我的那些女朋友从不管我去哪儿,给我最大的自由,可我
  总觉得她们不是真的爱我……可是,女人的疑心怎么就那么大呢,每次我都要告诉她,
  是和谁谁谁一起出去吃饭,可她就是不信,你说,女人的脑构造怎么就和男人不一样呢……
  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我也不乐意啊,这么大庭广众地骂她,可她自己不争气嘛,一坐
  下来就拿脸色给大家看,象什么话……
  薄荷耐着性子听,频频点头。
  这时小林的手提响,小林接了,听出那头是女朋友的声音,仍大着喉咙拿捏架子,
  说了几句,到门外边去听了。
  吃菜嘛。高峰在旁边说,你好象很客气,几乎什么都没吃,叫你来吃饭,倒变成让
  你饿肚子的坏事情了。
  没有啊。薄荷说,我不客气的。
  那怎么吃这么少。高峰说,很自然地,挟了筷菜到薄荷碟子里。
  薄荷心里一动,想,如果真有个男人在身边,陪着吃饭说话,即使象今天这样的大
  吵大闹,倒也不错。也只是一念之间,望望身边这个男人,只觉得不可能。
  我这些同学和我一样,都是做生意的,说话做事粗俗,你别介意。高峰说。
  没有,我并没有歧视你们的意思。薄荷客气。
  可我总觉得你不高兴,你有心事?高峰说。
  薄荷摇头,勉强笑了笑。
  男人甲在旁听了,说,是啊是啊,我们做生意的,免不了是要粗俗的,我呢,是贩
  鱼贩肉的,小林呢,做点通讯生意,那位,男人甲指着男人乙说,除了贩卖毒品和人口
  不做,其它他什么都做。男人乙听了不说话,笑了一声。
  薄荷只推说不信,我看你们都很有文化。薄荷说了这话,暗自笑了一声,正经着脸
  说,怎么不做点文化生意呢?
  小林青着脸回来,把手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拍。手提又响,也不接。男人甲一把抢
  过手提,拿在手里,说,我来接我来接。冲着电话那头尽说些好听话,男人乙也抢过手
  提,乱说了一气,高峰也说了几句,女人仍生着气,在电话那头哭。薄荷望着乱糟糟的
  局面,不断活动着的人,灯光和说话的声音,只觉得整个事件太滑稽了,没有一丁点儿
  的观赏性,倒变成了一台滑稽戏。
  高峰显然有点喝醉了,眼睛迷乱得很,只盯着薄荷看,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些蠢话。
  薄荷倒有些后悔,尽量避开他的眼睛。
  吃饭时候,男人甲已打了电话去订了个包厢,吃了饭,一干人离了席就往下一地方
  赶,似乎这套程序已经操习得很熟练了。
  薄荷出了门,站在风口里,只觉得天气凉极了,想着早些回去。
  一起去唱歌吧。高峰在旁边说。
  我不想去。薄荷说,我很感谢你,可我想回家了。
  我送你。高峰说。
  不用。薄荷说,伸手叫车,高峰很有些酒了,一把抓住薄荷的手,说,是我把你叫
  出来的,那么我一定会把你安全地送回去。
  薄荷很快地把手抽出来,看了看男人充满了酒气的脸,说,那好吧。
  可是,他们先过去了,我们总得跟他们打个招呼吧,不然,他们会一直等在那儿的。
  高峰说。薄荷迟疑了一下,也觉得有些道理,就说,也是,不过得快点。
  到了唱歌的地方,薄荷只觉得不对劲,前面大堂就坐着一圈小姐,比什么地方的小
  姐都多,到了里间,仍然是小姐,穿的极少,走来走去,倒象是开内衣展示会。
  薄荷跟着高峰进了包厢,只见都是男人,独独少了男人甲的女朋友,便问了一句,
  也没有人回答。一会儿,男人甲的女朋友过来,带了几个小姐来给小林看,薄荷看着小
  林,在那儿涎着脸横挑竖挑,好象早已经忘记了和女朋友闹的不愉快。
  便想,女人怀疑男人是完全是道理的,不管他在外边是不是逢场作戏,假戏也有真
  做的。只觉得爱情这东西也是场骗局。
  更有几个相熟的小姐,扑过来倒在怀里,越发是真做的戏了。
  一会儿,挑中一个小姐,小姐新装了假睫毛,感觉有些好,一屁股坐在薄荷旁边,
  先是把薄荷上上下下看了一遭,认可了薄荷是打别的场子来的,瞪了一眼。薄荷只觉得
  好笑,心想,今天不知是怎么了,先是被人认作了女朋友,又被坐台小姐认作了同行。
  高峰坐在旁边,定定心心叫了满满一桌啤酒来,又点歌唱。薄荷在旁边急,又不好
  拉下脸催,就对高峰低声说,我先走了,你和你朋友再玩一会儿吧。
  那怎么行?高峰说,我和你一块走。
  那就现在走吧,我明天还要上班呢。薄荷说。
  再等会儿,五分钟,五分钟以后就走。高峰说。
  薄荷耐着心等了五分钟,见他还没有走的意思,只能把他叫近了,好好说话,
  这样,今天你们都开心,只叫了你走,也扫你朋友的兴,这样吧,你也叫个小姐……
  我从不叫小姐的。高峰生气,一脸严肃。你以为我是那种人么?又说,而且今天你
  又在旁边,我更不会叫小姐了。说着手却过来揽,薄荷抑制住心里的厌恶,倾了倾身子,
  躲开了,心里想,喝了酒的男人虽然比清醒时迟钝,可也更难对付了。便镇静地拿了手
  袋,站起来就往外走,到了门外面,只看见一长溜的出租车等在那里,远处有金碧辉煌
  的街灯,每一盏灯都亮着,果真是繁华极了。
  高峰追了出来,一把拉住薄荷,说,我知道你生气了,可你绝不是和她们一样的女
  人,你明白吗?你不一样,我真的是喜欢你。
  薄荷望着他,平静地笑了一笑,说,可我真的要回去了。
  高峰也不说话,捡了最前的一部车,拉开车门,说,我现在就送你回家。
  薄荷坐上车,说,师傅,去西城区。
  不,师傅,去大酒店。高峰突然说,薄荷疑惑,转过脸看他,高峰头歪在靠背上,
  样子似乎很疲倦,说,我喝醉了,还是你先送我回去吧。
  薄荷皱眉,难道你住在大酒店?
  我们在那儿有个房间,我们喝醉了酒就住到那儿去。
  薄荷也疲倦得很,不想多说话,就望着窗子外面,雨早已经停了,风很大,街上没
  有一个人,桥下面还站着几个沿街的妓女,头发染成焦黄的颜色,戴着假首饰,她们长
  得丑极了。
  现在这世上果真没有坐怀不乱的男子了。薄荷想,荀子说,虽有夜晚找不到住处的
  女子来坐在柳下惠的怀里,别人也会相信他的清白。可这个世界是多么古怪啊,昆仑奴
  把碗别在腰间,跑到非洲去了,花木兰是同性恋,而柳下惠一定是个阳萎。
  我真的是爱上你了。醉了的人突然又活了过来,说话。
  什么?薄荷说,你说什么?
  我真的爱上你了。高峰说,我知道你不信,而且你怀疑我,恨我,而且想骂我流氓,
  可我爱你,真的。
  薄荷不知道说什么好,薄荷只知道对于喝醉了酒的男人是不需要说话的,无论他是
  真喝醉了还是假醉。
  我为什么要恨你,我既不爱你,也不恨你。薄荷说,而且我不喜欢骂男人流氓。
  你一定以为我经常干这样的事情。高峰说,可是你错了,老天作证,今天我是第一
  次载一个陌生女人,第一次请一个陌生女人吃饭,并且爱上了她。老天作证。
  我已经很久没有爱上女人了,可我看到你的第一眼,你觉得你可爱极了,我真的要
  爱你。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知道我的心,我不知道怎么做,你才接受我,我可以发誓,
  我爱你,真的,我会让你过得好的,我有经济条件让你过得好,你不用再上班……
  薄荷别过脸,前座的司机悄无声息地开车,好象他根本就不存在。
  高峰,我们来的时候,那师傅真是你同学?薄荷突然问。
  不是,我和他不认识。
  可你们装得真象。
  只是个玩笑罢了。
  你真没有女朋友?
  真没有,我们这些同学,除了小林有女朋友外,我们都没有,真的。
  那个女孩呢?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她不也是你同学的女朋友吗?
  高峰哼了一声,说,她是个小姐,卖了钟叫来陪吃饭的,你真以为她能做我同学的
  女朋友么?
  他们装得也真象。薄荷轻轻地说。
  车拐了个弯,停下了。对不起,到大酒店了。司机亮了灯,说。
  你可以下去了。薄荷说,早点休息。
  你能送我上去吗?我真的喝醉了,路都走不了。男人说。
  不。薄荷说,现在已经在大堂门口了,你一下车,就会有人来帮你,我帮不了你什
  么的。
  我只是想你和我单独在一个房间里呆会儿,我不会碰你的,真的,也许我只会要求
  你和我一起躺会儿,可我决不会碰你,我向你保证。
  我现在就告诉你我的回答,那不行,我很累,我只想回家,
  那你陪我走走,好吗?
  不,我明天要上班,我也不能陪你走走。
  男人不再说话了,不下车,也不说话,只呆呆望着薄荷,象个弱智。
  好吧,如果你真的爱我,就应该体谅我,我明天要上班,我不能送你上去,也不能
  陪你散步,你明白吗?
  我明白。男人说,对不起,还是我先送你回家吧。
  司机重新发动了车,往西城区开去,司机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也许他每天都能看到
  不同的戏,戏有很多种结局,有些是好的,有些是不好的,可是每天都看,每天都看,
  就会厌倦,不觉得怪异,也不觉得悲伤。
  我能问问你的具体住址吗,哦,你别误会,因为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我觉得你讨
  厌我,你不想见我,我甚至以为今天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见面,如果你不见我,
  我会跑到你的楼下,看一看你的灯光,然后走开,哦,我希望你不要取笑我,真的,我
  真的是爱你,所以我才这么蠢,我从没有这么蠢过,我都不去管生意了,我后天就要出
  远差,可我现在不管它了。
  薄荷不想说话,薄荷觉得自己疲倦极了。
  男人也很疲倦,头歪在一边,象孩子那么柔弱,天真,嘴里絮絮叨叨地说话,只有
  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薄荷的右手,怕她会跑了似的。
  薄荷心里一动,没有再推开那只手,手便象蛇一样游动起来了,起初很清醒,很慢,
  很温顺,象个孩子一样,然后很快,很熟练,直奔主题。薄荷吃了一惊,薄荷很想离那
  只手远点,可手的后面是嘴,象块石头那样压过来,极快,而且巨大,容不得薄荷有半
  点犹豫,薄荷觉得自己要死了,陌生男人的舌头上长满了倒针,舌头象排针一样滚动着,
  急切地寻找女人的嘴唇,薄荷拼命别过脸,薄荷只觉得疼痛,心里面的痛疼。
  薄荷想起了女朋友丁,薄荷突然之间想起了她。薄荷真的很想念她。
  去,去酒店,男人急促地说,喘着气。
  薄荷用力推那个身体,身体很重,象生活的压力,永远也逃不掉推不开。薄荷尖叫,
  声音很大,的确象要死了一样。车停住了,沉默。
  薄荷开车门,下车,没命地往前跑,薄荷的头发散掉了,跑起来象个疯子,薄荷穿
  着很高的脚跟,那些鞋跟敲在街面上,象零碎的鼓声。
  车在原处呆了会儿,很快地就掉了头,离开了。
  薄荷没跑多远,停住了,薄荷觉得痛疼越来越强烈,薄荷走了几步,来到路旁一个
  花园小区的绿化带里。薄荷抚摸自己的手臂,车门很锋利,它在薄荷的手臂上划了一道
  印子,那印子非常深,很象是被针刺过的伤痕,有颜色渗出来,象血。
  薄荷蹲在一丛矮灌木里,那些叶子把她的身体都遮住了。薄荷把头埋在膝盖上,痛
  哭起来。
再活几天
  再活几天
  我把自己灌醉了,才能自由地放松。我的朋友们总是抱怨我喝得越来越多。酒象水
  一样进入了你的喉咙,就象是平空消失了的瀑布。然后你就醉了。你冲着我们每一个人
  笑,你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笑,那是很骇人的。你还喝?
  我一定是喝醉了,可我的姿态还很优雅,不是吗?你们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你们轮
  流着走开,各自找一个隐秘的地方,从指尖从脚趾从每一个地方排放掉你们喝下去的酒,
  你们洗干净了胃又继续坐在这里,你们的声音比谁都响亮,你们说,来来来,再干一杯
  吧。可我都看见了,我很恨你们。
  我的朋友们忧愁地看着我,有的甚至露出了鄙夷的表情。你醉了。她们说。
  我不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冲着她们笑。
  我们要回家了。她们匆匆忙忙地把鞋子和衣服穿上,在此之前,她们都只披挂着几
  缕小布块,我的朋友们在每一处公众场所都把自己打扮得很不同,可我们周围的女人往
  往会比我们更不同,于是这一次她们约定要穿着较透明的文胸出现,我们的情绪仍然没
  有高涨起来,甚至还很沮丧,我们发现了一些更另类的,她们什么都没有穿。
  因为在一开始的时候我就把自己灌醉了,所以我还穿着我的衣服,我象征性地比划
  了一下,穿上了我的衣服。
  明天上午有一场内衣展示会,日光下的展示会,那很难得,你要来看。她们拍拍我
  的肩,表示无能为力。现在我们只能把你留在这儿了。她们说。
  嘿。等一下,再回答一个问题,就一个,我再也不问了。
  又是你疼吗那样的问题吗?她们躲躲闪闪地看我,有点害怕。
  不,当然不是。我安慰她们,梦到过熊吗?晚上做梦的时候,有梦到熊吗?
  她们紧张地看着我。
  好吧,我每天都梦到熊,可它跑起来不象熊,倒象只兔子,一下子就窜到我的前面
  去了。我说,轻轻笑了一通。
  我梦到过熊骑在自行车上,嘴很大,就象你现在这样。我的朋友中间的一个充满了
  厌恶说,我还梦见熊躺在床上睡觉,穿着小花内裤。
  那不是熊,那是你的情人。我大笑,环顾了一下她们精致的脸蛋和身体。好了好了,
  你们的熊都在床上等着你们。我说,我不要再见到你们了。
  她们仇恨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作鸟兽散状,各自消失了。现在我独自坐在这里了,
  他们播放了约翰.列侬,播放了约翰.列侬,又播放了约翰.列侬。我想起尼古拉斯凯
  奇,一具灌满了酒精的尸体,抽搐着,在一张拉斯维加斯的破床上,和爱他的妓女做爱。
  一个漂亮男人坐在我的旁边,碧蓝的眼珠。NO smoking。他说。
  我凑近了他的脸,仔细看他的眼珠,仍然是蓝色。
  Smoke?我凶恶地瞪他,我没有抽烟,我在喝酒。
  欲仙欲死。欲死欲仙。
  小青说,来葵花club吧,这儿是我的地盘,我很罩得住的。
  小青我可以批评这里的酒水吗?还有那个围着窄小裙子的男人,他的样子也太难看
  了。
  住嘴。小青说,那不是男人,那是个肥胖的女人,你最好不要惹她。而且你赶快把
  你的隐形镜片拿下来吧,这个月没有人再戴蓝色的镜片了。
  这不是蓝色,我今天戴了米色的。我说,小青你才戴了蓝色的。
  总之,我不想再呆在这儿了,我想离开。小青说,我的状态越来越不好,我很烦恼。
  布宜诺斯艾利斯好吗?
  好吧,如果你一定要去布宜诺斯艾利斯,那么你一定不要碰我的男人,我可以帮你,
  你看上什么男人,我一定帮你搞到手,你可以碰任何一个男人,只是不要碰我的男人,
  好吧。
  你以为你的男人很好么?小青冷冷地看着我,以后你会明白过来的,所有的男人都
  是一堆臭烂泥。
  好小青,不要再生气了,尽管你的声誉确实很差,可我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们讨论
  一下技巧问题吧。
  傍晚,我站在路边打电话,我很想找个人和我一起吃晚饭。我摁了无数个号码,但
  是每一个号码都没有接通,它们似乎都是假的。我看着手里的通讯本,里面有很多号码,
  密密麻麻,于是我怀疑通讯本也是假的。
  我翻来复去地看通讯本,希望它变成真的。
  我突然发现旁边多了个女人,穿着鳞片状的吊带裙,就象一只新鲜的菠萝,她也站
  在路边,打电话,她很快就找到了对方,她立即就在大街上发出了哼哼叽叽的呻吟声,
  她的舌尖迅速地舔了一下嘴唇,连那舌尖也是很色情的。我停止了打电话,迷惑不解地
  望着她,她的头靠在路边的电线杆上,背上蹭了很多泥灰。
  我走进了葵花club,它就在路边,门上挂着一个肮脏的废纸篓。我要了一盆玉米汤,
  我在玉米汤的上方看见了自己,我的头发乱了。
  邻桌是个单身女人,正在抽烟,手指象蛇,活泼地动着。我冲她笑了一笑,女人惊
  慌地跳起来,受伤似地逃掉了。
  在我埋头吃玉米汤的时候,她又回到了我的身后。
  嘿。她说,如果每天都要一个人吃饭,还不如去找个男人结婚吧。然后她坐在了我
  的对面,点燃了第二根烟。
  和谁结婚都会离的,现在结了婚将来还是要离,和谁结婚都一样。我说,很忧郁地
  看着她,叹了口气。
  是啊,现在结婚总要离的,不管他是谁,我们都会离婚的。她也很忧郁地看着我,
  叹了口气。
  我叫小青,来葵花club吧,这儿是我的地盘,我很罩得住的。小青说。
  我在迷迷糊糊中醒来,我听到了一些古怪的声音,可这些声音并不来自外界,它们
  都是从我的脑子里发出来的,越来越响,我站在床上,警惕地竖起了我的耳朵,我怕我
  发出来的噪声会干扰我的父母。我只是庆幸我还没有幻觉,如果那样的话会更糟,我一
  定尖叫,仇恨,焦灼,充满欲望,想彻底死去。
  我父亲和母亲在隔壁房里,他们在睡梦中交谈,互相进入对方的梦,起先也许很难,
  可是二十年了,他们用了二十年的时间互相咀嚼,磨擦,现在他们只要一闭上眼,就会
  很容易地进入对方。
  哼哧,我们的女儿,她总想从我们的身边逃掉。母亲说。
  哼哧,她妄想。父亲说。
  哼哧,她藏了五万多私房钱了。母亲说。
  哼哧,你怎么知道了?父亲说。
  哼哧,她把钱放在一只竹篮里,竹蓝挂在她的工作室里,每天晚上她都要数一遍。
  哼哧,我知道,她不想呆在这儿,她恨透这个城市了,我每天饭都吃不定心,就怕
  她突然跳起来,抱着她的电脑,逃走。
  哼哧,我也在担心,现在她什么都干得出来……
  我努力把耳朵边的噪音拨开,听了会儿我父母的谈话,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我回
  到了幻听中,我想回忆一下我的前半生。
  一个月前,我还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行政机关工作人员,我给每一个来盖章的平头百
  姓看我的冷脸冷色,我把每一件事情拖到实在不能拖了的时候才做,其他的时间我则用
  来和我们宣传部一个智勇双全的老头进行斗智斗勇的战争。
  更远地,那要追溯到一年之前,当时我正打算从一家充满了臭鸡蛋般淫荡气味的杂
  志社出来。
  我修饰一番,走入领导的小单间。领导,刚才您的报告听得我两眼发直,心如刀绞。
  领导迷迷地看了我一眼,说道,咯咯咯,你如何心如刀绞了。
  领导,您的年度总结为何要去表扬那徐娘,您明知道那徐娘天天和我打架,并以打
  击报复我为乐,您还帮衬她?
  领导迷迷地看了我一眼,说道,咯咯咯,我如何帮衬她了。
  领导,您说,小徐同志代表本杂志参加全市文化系统选美比赛时,获得优秀奖,市
  选美协会专门送来了喜报,同时她还分别代表本杂志、本编辑部及上级文联单位参加市
  里的选美比赛,均获得较好的成绩,受到了部门领导的好评,在本届比赛中,小徐同志
  还取得了一级乙等的证书,最高等级为一级甲等,全市仅有22人获此殊荣。小徐同志利
  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在实际工作中发挥了积极的作用,等等,等等。
  领导迷迷地看了我一眼,说道,咯咯咯,我如何说错话了。
  领导,谁都知道选美比赛与我们杂志社毫无关系,可您为了要让徐娘同志露个脸,
  竟把她的个人行为也硬塞到年终报告里来了。
  我的领导迷迷地看了我一眼,依稀显出些许不满,咯咯咯,你倒真是个厉害角色,
  可你不也经常欺负徐娘同志吗,你这个小女人,咯咯咯。
  我抬起头,定晴看了领导一眼,料得自己大势已去,于是决定歇斯底里一回。
  好吧。我笑道,我一直想要告诉您,您的手感太差了,徐娘大姐年过三十,老皮老
  肉的,有什么好。
  领导大怒,拍了桌子,拂了袖子,扬长而去。
  我非常津津乐道于复述我们领导的愤怒,至今为止我还记得他穿了一条牛仔裤,那
  条裤子把他的肚子和大腿都包得非常紧。
  然后我高高兴兴地穿着长裙,盘着发髻来到了我的新单位,他们给了我一个房间,
  然后我就独自呆在房间里了。每天到了上班的时间我就去上班,每天到了吃饭的时间我
  就去吃饭,每隔一个月,我就去值一天班,我坐在门卫室和门卫的老头闲聊,门卫的老
  头剃着光头,穿着功夫长衫,腰缠一条大红缎带,手里转动着三只硕大的铁球,英姿飒
  爽。
  至于我的新领导,新领导年轻有为,五短身材,长得十分威武。新领导给我钥匙,
  分派了我的工作,指点了食堂的去向,然后高兴地告诉我,我们以前只有两个人,现在
  你来了,我们有三个人了。
  我慎重地点头。
  还有个老钟。新领导说,老钟退休后主动要求到部里来写新闻报道,老钟写稿很勤
  奋,每天都笔耕不止,老钟坚决不要部里发给他工资,老钟坚决表示义务为宣传部工作,
  老同志嘛,很不容易的,上午老钟出去采访了,到下午你就可以看到他。新领导说完,
  笑了笑,有点害羞地走出去了。
  我坐在房间里黯然地面对即将开始的生活。
  此时,一个白胖的老头推开门,走了进来。
  我立即站起来,我想这就是笔耕不止的老同志,于是我应该立即站起来,给老同志
  一个非常好的印象,于是我哆哆嗦嗦地请安,老师,您坐。白胖老头锐利地扫了我一眼,
  坐了下来。
  我从眼角处偷偷摸摸地观察老头,他穿着一件蓝布中山装,陈旧面料的布裤,方口
  布鞋,手里抓有一只旧塑料袋和一把黑布雨伞,伞很破旧了,造型就象一只单独的手臂。
  我迎着老头儿意义不明的目光,献媚地一笑,老头脸色略有轻缓,可仍然什么也没
  有说。
  老师,我看过您写的文章,文章刊登在报纸上,您的见报率非常,非常高。我终于
  说完了这句话,满头大汗。
  老头立即露出慈眉善目的面容,温和地笑起来,雕虫小技,雕虫小技啊,不足挂齿,
  不足挂齿啊。说罢,向我靠近了些,亲切地问,你看过我哪些作品啊?
  我大吃一惊,在脑子里寻找,脑子里一片空白,于是我站起身在房间里走了一圈,
  又走了第二圈。
  老头不屈不挠,盯牢我,不要紧,不要紧啊,谈谈想法,谈谈想法啊。他在沙发上
  不舒服地扭来扭去,脸上充满了鼓舞的神情。
  于是我微笑,又在房间里走了第三圈。
  于是老头不再提他的作品了,他打开塑料袋,开始悉悉索索地找东西。我松了口气,
  坐下来。他找了一会儿,从塑料袋里摸出个信封,说,你给报销一下汽车票啊。
  我愕然。我不能给您报,我说,您给领导报去吧。
  老头儿又很锐利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沮丧地把车票放回到了塑料袋,此时,一个干
  瘦的老头在门口出现,身影一闪,象光一样闪过去了,身手比风还要迅速。我吃了一惊,
  想把头探出去看,旁边的白胖老头叫出了声,老钟,老钟啊。
  老钟。老钟!老钟?我想,看门外,老钟站在走廊的另一头,枯瘦得象一棵树,戴
  着古董店的帽子,上衣略紧,裤管极宽大。白胖老头拿着装有车票的塑料袋和雨伞,追
  了出去。看来老钟是一个很瘦的老头,那么这个白白胖胖的又是谁呢?我想得头有些发
  晕,于是我站起来去洗脸,水池旁边就是老钟的房间,房门大开着,白胖老头和干瘦老
  头坐在一起,两个老头儿,长得很象,干瘪的老脸。
  他们一定在窃窃私语,怎么才可以把汽车票报销掉,他们似乎是很要好的朋友,越
  要好的朋友就会长得越来越相象,到后来,他们会变成一个人,白胖老头变得又黑又瘦,
  老钟会变得又白又胖,那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情啊。
  我没有看见白胖的老头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也许他真的变成了老钟。
  新领导溜进了我的房间,鬼鬼祟祟地看门外,急促地说,希望工程捐款,不要让老
  钟知道,千万不要让老钟知道。
  ?我说。
  新领导似乎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新领导说完,又笑了笑,又有点害羞地走出去了。
  我多么恨老钟啊。隔壁办公室的小虫说。
  ?我说。
  小虫似乎也没有听见我说的话,走到隔壁去了。
  我看了一眼外面,老钟正端着他的茶杯,站在新领导的办公室门口,办公室里没有
  一个人,不知道他们都到哪里去了,老钟探看了几秒钟,象一只老鼠那样,哧溜一下就
  钻进去了。
  小虫我们谈谈吧。
  不要让老钟知道任何捐款活动,是因为老钟又会把身家财物都捐出来,每一次捐款
  老钟都要把他的全部积蓄都交出来,即使捐款活动已经结束了,老钟也会找到有关责任
  部门,捐上他的立场和态度。于是老钟的老伴很烦恼,天天和老钟打架,于是老钟也很
  烦恼。
  老钟经常象一只老鼠那样钻进办公室,是因为老钟的房间没有电话,可是老钟要打
  的电话又很多,于是老钟经常在各个办公室门口周旋,一有机会,老钟就能打到电话,
  老钟认识各个部门的电话机,它们的颜色都不同。老钟的电话本象一片烂白菜叶那样破
  旧,上面充满了老钟的指印和唾沫,当然,老钟要打的电话实在是很多的。
  总之,老钟是个很好的同志,可是我小虫很恨老钟,因为老钟陷害我。
  我每个季度都要报十件群众最满意的实事到上级部门去,我非常厌恶做这件事情,
  可是我不得不做,我挖空心思,收集材料,文理清晰,字迹流畅,誊写清楚,一式两份,
  亲自送上去。可是我被上级部门的领导臭骂了一顿,问题一定是非常严重的,因为他把
  那叠材料扔到了我的脸上。
  虚假材料你也报?他居然气势汹汹地冲我吼。
  怎么会是虚假材料呢。我争辩。
  我要告诉你的直接领导。他恶狠狠地高声叫喊,我真是太生气了,各个单位,各个
  部门都认认真真地完成了我们交办的各项任务,只有你,你们这个部门,居然,居然会
  采取欺诈手段!
  我报上来的材料都是经我亲自核实的,不会有假。我仍然争辩,我说,我骑着自行
  车到各个居委会各个乡镇村去核实来的。
  上级领导坚定地说,你还赖?就是你们单位的老钟来反映的。
  我一下子就受到了打击,我差一点眩晕过去。我在心里想老钟这个老头儿多么坏啊,
  他打电话,注意,是他主动并且偷偷摸摸地打电话到我们的上级单位,告诉他们,我小
  虫报上去的材料是虚构的。多么恶劣啊。他败坏我们部门的形象,败坏我的形象,当然
  更可耻的是他败坏了部门的形象。尽管他的本意也许是好的,他也去调查了,然后他认
  为他的调查结果才是准确的,于是他应该揭露我,应该把最准确的材料公布出来,他甚
  至没有与我联系,而是直接找到了上级单位……小虫摇头,叹息,可是老钟七十多岁了,
  又患有多种疾病,我还能够怎么样呢,我彻底没有话可说了。
  我同情地望着小虫。
  当然,我不应该和老钟发生战争,我不报群众最满意十件实事到上级单位去,我热
  情地接听老钟的电话,欢迎老钟多来打电话,每一次捐款活动过后我都表扬老钟,可我
  终于还是和老钟发生了战争。
  矛盾始于我的信,老钟负责所有的信件收发,直到有一天,很偶尔地,我发现我所
  有的信都要迟几天才到我的手上,它们在信封上的邮戳和我看到它们的日期非常不同,
  我连续等待了一个多星期,我得到了确定。
  可是我很害怕,我哆哆嗦嗦地对老钟说,您什么时候拿到我的信就请什么时候给我
  吧,好么?老钟生气地点点头。
  然后故伎重演。
  于是每个下午我都主动跑到老钟的房间询问我的信,有时候没有,有时候有,它们
  都被老钟面朝下地放在了墙角的旧杂志堆上或旧杂志堆里。我快步走过老钟的桌子,径
  直从旧杂志堆上或者旧杂志堆里取走了我的信。可是到后来连旧杂志堆那里也没有我的
  信了。
  我不得不在楼梯口徘徊,我伸长着脖子看远处的信箱,等待老钟拿着报纸和信上楼
  来,我就象一只被煮得半熟的蚂蚁那样焦灼,心神不宁,充满了绝望。
  我看到了我的大信封,那是我非常熟悉的信封,于是我雀跃,奔走相告,尾随老钟
  进入老钟的房间。我的信,我的信。我的信!
  老钟诚实地回答,没有看到,没有你的信。我愕然,看了一眼那只信封,它就放在
  老钟的桌子上,面朝下,还没有来得及被收起来,我只是想象征性地问一声,然后拿到
  我的信,我没有想到老钟会这么回答。现在怎么办?我对自己说,现在我真不知道应该
  怎么办了。然后我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说,谢谢,然后我回到了我的房间,一分钟后,
  我愤怒地回到了老钟的房间,老钟不在房间里,我翻了旧杂志堆,它不在旧杂志堆里,
  我翻了老钟睡午觉的沙发,它也不在沙发里,我从老钟的抽屉里翻到了我的信。
  我拿着我的信失落地回到了我的办公室。小虫愤怒地指责了我,你怎么可以,你怎
  么随便开老钟的抽屉,你怎么这么恶劣,不就是迟几天吗?你斤斤计效做什么,这只是
  老钟的习惯,他又不是不给你了,你现在居然乱翻老钟的抽屉,你的问题太严重了。
  我接受,我确实太冲动了。我捧着我的信,它的代价可真他妈的高,我一点儿也不
  想拆开它,尽管它确确实实是我的信,我把它扔进了垃圾箱。
  我又能够怎么样呢?我试图与老钟说道理。
  您为什么要留着我的信呢?
  您留着我的信心里会好受一点吗?
  既然到最后您总是要把信给我的,那么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给我呢?
  您能告诉我您留我的信过夜有什么道理吗?
  ……
  我开始觉得自己确实很蠢,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问任何问题了,因为根本就没
  有道理。就象我在很小的时候思考活下去的理由一样,当我思考到最后,回到什么都毫
  无理由的同时,我让自己闭嘴。
  我知道邮差到来的时间,于是我直接到楼下去迎接邮差。时间往往会不准,邮差有
  时候来得太早,信塞进了信箱,有时候又来得太晚,晚一个多小时,那一个小时我就象
  一个傻逼那样坐在门口,坐立不安。
  敏锐的老钟察觉到了不对,老钟不再象平常那样充满了优越感,定定心心地下楼去
  开信箱了,老钟也开始掐着时间去拿信。
  我和老钟开始赛跑,好象我们一起参加了马拉松跑,每天我和老钟都要在楼梯上跑
  几个来回,我明显地跑不过老钟,我们的办公室在六楼,有时候我刚跑到四楼就看到老
  钟已经拿到了那一叠信及报纸,有时候我拿到了,我驻足在信箱门口,脸上露出了幸福
  的表情。当然我只取走我的东西,其他的我还留在信箱里,我总觉得应该让老钟有些什
  么可拿。
  可通常我什么也拿不到,老钟象一只狐狸那样灵敏。有时候我们会在信箱处相遇,
  那是很尴尬的,我盯着老钟的手背看,同时把脸迎上去,钟老师,有我的信吗?老钟一
  下子把报纸戳到我的鼻尖,恶狠狠地翻他的眼白,你自己看,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
  有没有!
  我气急败坏,但我一脸笑,我温和地把报纸接过来,翻了一通,又一脸笑,说,谢
  谢。然后把报纸还给了老钟。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我焦虑地来到了老钟的房间。钟老师,刚刚
  门卫打电话上来,说把我的特快专递塞进了信箱,我借您的钥匙去开了拿吧。
  老钟毫不迟疑地站了起来,我去好了。老钟说。
  不,不,我连连摇头,怎么能让您跑一趟呢,我去就行了,很快,我很快就回来,
  就在楼下。
  老钟犹豫,思考,最后痛下决心,把手伸进了裤腰的深处,摸出了他的信箱钥匙,
  尽管他马上就后悔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信箱的钥匙,它小得就象一颗毛豆。
  我捧着那把还带着老钟体温的肮脏的小钥匙,飞快地跑到了街上,我的脸跑得很潮
  红,我的高跟鞋跟掉了下来,我的裙子沾染了很多湿泥,我跑过一架立交桥,一个人民
  公园,一个钟楼广场,找到了一个配匙处。我不停地跺脚,催促,看表,发急,生气。
  我在最短的时间里得到了复制的钥匙。
  我拿着两把钥匙回到办公室,我的脸已经完全发青了。
  老钟找过你好几回了。小虫说,好象有什么急事。每隔三分钟,老钟就到办公室里
  找你一次。怎么了?
  我把钥匙还给老钟,我想老钟也许什么都知道了,老钟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终
  于得到了钥匙,可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孤独。
  好吧,我的信就放在那里吧,只要你觉得有乐趣,那就放在那里吧,好吧,只要你
  喜欢,放到明年我也乐意。
  老钟走进了办公室,讨好地冲着小虫笑,小虫啊,忙啊。
  小虫冷冷地说,是,很忙。
  老钟独自呆了会儿,佝偻着身子走出去了。
  天啊,怎么办啊。新领导一脸愁容,走进了我的办公室,还是让老钟知道了,他这
  次捐了陆佰元。
  好吧,我要写思想汇报,可我实在不知道写什么好,这样吧,小虫,你给我写一篇,
  我就给你三包红塔山香烟,可好?
  小虫欣然应允。可一个小时后他又反悔了。不,我不写,你知道这是件很担风险的
  事情,除非你给我四包烟,我还要考虑考虑。
  什么是呆逼?什么是呆逼的生活?小虫站在房间的中央,气愤地说,你是女人,你
  居然也说脏话。
  我试图解释。是这样的,你知道你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你知道今天是这么过
  的,你知道明天还是这么过的,每天都一样,每年都一样,直到你老死,你都知道你老
  死的样子,可你不知道你究竟都干了些什么,也许你这一辈子什么也没有干,除了往上
  级单位报群众最满意的十件实事,你什么都没有干。你就是呆逼,你的这种生活就是一
  种呆逼的生活。
  如果你胆敢在办公室里非常大声地说呆逼这两个字眼,我就给你一佰元人民币。小
  虫说。
  当然。我说,我很敢,你不给人民币我也很敢。
  你要保证隔壁的组织部长,纪委书记,政法委书记都听到,你的声音要很响亮。
  当然。我说,我的声音一向都是很响亮的。小虫凝视了我一会儿,软了下来,算了
  吧,我不赌了,我相信你是做得出来的,可是,小虫又神气起来,难道你不也在过着和
  我一样的生活吗?你和我在同一个单位里,你应该说我们都是呆逼,我们都在过着呆逼
  的生活。
  真那样倒也不错。我说,我就会过得比现在好得多,每一次我回忆往事,我就后悔
  我没有请求组织解决掉我的个人问题,可你始终在主动地要求,你要求组织解决一切你
  的一切问题,它们分别是,你老婆的工作问题,解决了。你孩子的入托问题,解决了。
  你的住房问题,解决了,可你嫌房子旧并且不好,你气极了,坚决不要那间破房子,你
  开始烦恼,痛恨,怀疑,骂骂咧咧,可是你又充满了希望。你的那些鸡零狗碎的问题,
  它们都在不能被解决正在解决着和即将解决了。组织变成了一个老太太,什么都要来帮
  忙解决掉。当然我不能怨恨你,因为我们都一样,我们象虫一样纠缠在树的枝干上,我
  们吸食树的汁液,夜以继日,我们的嘴很小,可是我们很多,于是我们的树越来越穷。
  除了呆逼这个词我还能够用什么词来表达呢,以前我的嘴脸很漂亮,因为我擅长表
  演,可我即将离开了,我还担心什么嘴脸的漂亮不漂亮呢?我知道明天我就会饿死,我
  知道明天我不会饿死,可是到最后我一定是死了。我们的区别在于我知道我会死,而你
  不知道你会死。
  你要干什么?小虫的脸靠近了我,你这个蠢女人。
  好吧,小虫,总之我要离开了,你继续去过你的生活吧。
  小青,如果我的男同事在办公室里对我说,他勃起了,这是性骚扰吗。
  我总预感有什么东西要掉下来,只是想想罢了,我说出来,就会有很多人认为我应
  该去看病。深更半夜,我躺在我的床上,我正在做梦,可我突然就醒了,我听见耳朵边
  有嘶嘶的声音,象皮肤被撕开。我飞快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我抱着我的被子,有礼貌地
  敲父母的房门,首先他们房间的灯亮了,然后我父亲起来开了门,怎么了?我父亲生气
  地说,你又要作怪了。
  我要和妈睡。我简短地说。
  可你已经很大了。父亲恼火地阻挡在门口。
  我的魂跑出来了。我说,我抓都抓不回来,我需要镇静一下。
  我父亲的眼睛瞪得很大,每天你的魂都要跑出来的,每天都是三点半,你总要来敲
  门。
  今天不一样。我解释,我房间里有声音,象一个男人在我的耳朵边说话,右边那只
  耳朵。
  我父亲回去抱了他的被子,在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他瞪了我一眼。我看见他们的床上,
  母亲还睡着,身体散发出了牛奶的气味。现在好了,父女两人,各自抱着各自的被子,
  站在走廊里,互相仇恨。
  不,不要去房间。我说,你去睡沙发好了。
  为什么。我父亲说,我最讨厌沙发了,睡得我腰酸背疼。
  我父亲叽叽喳喳,可我注视着他,我的目光炯炯有神,父亲终于妥协,去了客厅,
  叽叽喳喳地睡下了。
  几分钟后,房间的壁橱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只充满了气的贮藏袋缓慢地滚了下
  来,那是一包庞大的衣物,它砸倒了床旁边的陶瓷衣架,陶瓷衣架倒下来,落在了我的
  床头上,它们碰撞,发出了响亮的声音,铛--余音缭缭。如果我还躺在床上,那么我
  一定已经变成一个白痴了。
  所有的灯都亮起来了,我站在床前,望着一地狼籍,希望面前的情景永远都不要消
  失。母亲已经醒了,她和父亲迅速地来到了我的房间。
  当然,你听到嘶嘶嘶的声音,那是因为贮藏袋在充气,所以你得到了警示。父亲解
  释说。
  其实没有什么道理的。我说,我正在做梦,可我突然不做梦了,我坚决地离开了我
  的床,也坚决不让你睡这张床,你忘了吗?而且这只贮藏袋是电视购物来的,如果一只
  塑料袋价值四佰元人民币,我根本就不会意识到它又会充起气来了。
  好吧,你预感到了,可你为什么不预防它呢?现在好了,你的铜床杠上砸了个大洞,
  很好看吧。父亲兴灾乐祸。
  床和情人一样,要好看干什么,能睡就行了。我说。
  天啊。母亲惊叫,我们的女儿居然说这种话。
  朽木不可雕也。父亲很轻蔑地看了我一眼,抱着他的被子回房间了。
  凌晨五点,我父亲把我弄醒了。我一睁开眼就看见了父亲的脸,那张脸很喜悦,那
  声音我研究过了,那是穿堂风,昨天没有关窗子,风又大,你的房间门又没有关,所以
  你耳朵边会有嘶嘶嘶的声音,我刚刚都查过了。
  可是我每天都听到声音,并不只是昨天,我每天都听到。
  父亲慈祥地凝视我。
  我还想过我们单位的天花板要掉下来,我每次上厕所都情不自禁地很紧张,我提心
  吊胆地溜进了厕所,两分钟内我就会出来,我的眼睛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天花板,我盯着
  上面看,目不转睛,可我回到办公室后我就会嘲笑自己,我想我可能是患了严重的疾病。
  直到那一天,楼道里没有一个人,我从楼梯上来,就我一个人,当我走过厕所的门口时,
  天花板掉了下来,那是由无数块水泥块拼制成的天花板,没有一层楼的天花板会掉下来,
  可是它掉下来了,就象地震一样,掀起了一大片沙土,兴师动众。我尖叫了,是的,我
  从没有提起过,当时我尖叫了,我觉得可怕极了……
  父亲慈祥地凝视着我。好吧,他拍拍我的肩,好象我还是个孩子,你每天临睡前吃
  一粒药片就会好些,一分钟以后你就会安静地睡着了。
  我困惑地看着我的父亲,什么药,我不会吃药的,一粒也不吃,即使我一个月都睡
  不着,我也不会吃药。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想清楚了我才睡,可是每一件事情都不清楚,
  我怎么睡?
  我仍然在想有什么东西要掉下来,一定要掉下来,否则,我得一直想下去,永远没
  有觉睡。我马上起床,四处察看,我在我父母的房间发现了小青的油画,它悬空挂在床
  的上方,很可疑。
  这幅画很难看,一定要拿下来。我说。
  确实难看,你爸已经拿过很多回了。母亲说,可是怎么也拿不下来,每次它都纹丝
  不动,你一定用了非常牢固的海绵胶。
  你再拿一回吧。我说。
  母亲不高兴地嘟嘴,说,你最麻烦了,我已经说过了,你爸都拿了好几回,他都拿
  不下来,我怎么拿得下来,你爸的力气又比我大得多。我母亲一边唠唠叨叨一边麻利地
  站到了床上,她的手碰到了那幅画,画马上就从墙上滑下来了。
  好吧,如果这幅沉重的油画和它的红木框都在夜晚掉下来的话,准确的位置就应该
  是我父母的头部。我们再也不能在我们的头顶上放置任何东西了,它们都可能会掉下来。
  我想起了这幅画的来历,在我参观了小青的所有绘画以后。
  你挑,随便挑。小青说,我要送一幅画给你。
  我挑了一通,说,就这幅吧,这幅画得最好。
  小青停顿了一下。这不是我的画,这是我一个朋友画的。小青假笑,尽量让我觉得
  她并不介意。他只是暂时放在我这儿,你另外再挑一幅好吧。
  我自己最喜欢这幅。小青拿出了那幅后来挂在我父母床头的画。你看,上面画了三
  只飞翔的野鸭,这象你们一家三口。小青说,你看最小的这只,飞得最漂亮。
  可它看起来很远,似乎要飞到山的那一边去了,我只看得见它的屁股,好象它正在
  奋不顾身地逃走。我说。
  怎么可能呢?小青说,它太胖了,不会飞很远的。
  我还是勉强接受了这幅画,它终于带着小青的情绪从我父母的床上掉下来了。
  你今天穿得很暴露。小青说,确实性感,可是会招你们领导骂的。
  呸。我说,我是这么说的,哪个领导敢管我穿什么,我一定骂他流氓。
  我当然是为了你好,你明白吗。小青说,因为你现在是一个国家干部,所以你不能
  露出你的任何一部分肉,你明白吗?你是我最要好的女朋友,我不想你吃亏,你还不明
  白吗?
  我不明白。我说,倒是可以穿着棉袄通奸,却不可以穿着吊带裙做一个处女。
  小青忧愁地笑了一声。
  下午,领导把我招到了办公室。有一件事情要与你谈一谈,上半年你把头发染黄了,
  我跟你谈过了是吧。
  可我在谈话后就把头发染回黑色了。我说。
  好好。领导点头,今天谈的是你的衣服,你前天穿了我没有说话是吧,可是你昨天
  又穿了,昨天我也没有说话是吧,可你今天又穿了。
  好吧好吧。我说,那么我明天不会再穿了,好吧。
  我走出领导的办公室,想起来忘了对领导说,你是一个流氓。
  即使想起来又怎么样呢?小青说,你这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东西,你还真敢啊。
  确实不敢,我郁闷地叹了口气,即使要通奸,也只能穿着棉袄了。
  格非说,让他去。约翰列侬说,Let it be。
  既然不可以穿着吊带裙通奸,那么做什么呢?
  那么就享受生活吧,有茶有报纸,有中央空调的办公室,还有工资,福利,奖金,
  医疗保险,养老保险,住房公积金,永远也不会下岗,那么就享受生活吧。
  《Smoke》(盗版影牒)。一个烟店老板,十四年,每天早晨八点,拍摄同一个地方
  的照片。一个作家,再也写不出一个字了。一个女人,只有一只眼睛。另一个女人,吸
  毒成瘾。一个孩子,戴着帽子,背着包,寻找自己的父亲。另一个孩子,很幼小,有父
  亲,也有母亲。
  《陈美Red Hot》(现场会)。电提琴。古典提琴。
  《骆驼飞鸟鱼》(Video)。齐豫说,有没有这种说法,常常飞行的人离天堂比较近。
  CHANNEL[V](频道)。说你爱我。我们爱吧。就要爱了吗。
  妇女们的BBS(网络公告牌)。言论自由,请随便说话,请随便。
  状态。开始坐在床上发呆,一个小时。
  一个陈旧故事。大街上,两个陌生女人不期相遇,她们发现对方穿着和自己一模一
  样的衣服,用着同一个款式的首饰,走近了,居然连香水也是一个品牌的,于是她们找
  了家酒吧坐下来,但她们都颇有些矜持,绕来绕去,绕了半天,终于知道,她们的情人
  是同一个男人,那个花心男人,买礼物给女人也不舍得费心思,什么都要买两样,送给
  她,又送给她。故事的结果是,两个女人约定,要恨这个男人,要离开这个男人,然后,
  故事结束了。
  讨论。故事可以有很多结果,女人之一出钱雇个孩子,用颜色果汁泼女人之二的衣
  衫,迫她回家换衣服,那么什么也不会发生了。或者两个女人合伙拆穿他,羞辱他,因
  为受骗报复他,她们轰轰烈烈地干了点什么,那么故事就可以再往下开展,做成一个惊
  险的复仇记。
  思想。女人总是容易互相仇恨,花心男人并不会因为女人的仇恨而有收敛,相反,
  还成为了一种乐趣,他们喜欢上了把玩这些小情节,看着女人们表演,乐不可支。女人
  又很懦弱。她们的指甲和利齿只用来对付同类,她们很敏锐,总是一下子就刺中对方的
  要害,马上就有鲜血流出来,她们又很没有心肝,看到受伤流出来的血也不会眩晕。就
  象故事里的两个文静女人,她们受了骗,发誓要离开骗自己的男人,表面上她们达成了
  协议,骨子里,她们互相痛恨极了。
  状态。坐在床上发呆,两个小时。
  想。迷幻,神,鬼怪。
  观念。我们可以要性伴侣,我们不要孩子,我们结婚吧,我们离婚吧,我们要自由,
  我们身体自由,我们思想自由,我们言论自由,我们绝对地不相信爱情,我们绝对地要
  做爱。
  一只虫子。那东西在蠕动,象抽搐的尸体,白色粘液,象精液,起先是滚热的,后
  来就变得冰冷,凝成冻胶状,甩也甩不掉。
  状态。坐在床上发呆,两个小时以上。
  你知道皮肤不好的原因是什么吗?因为你每天只睡6个小时,女人要漂亮就要睡得
  多,我每天就睡12个小时。
  可是小青,你每天吃掉多少钱呢?
  五块钱。
  五块钱够吃什么?
  我自己做饭的嘛,就吃点青菜豆腐好了。
  我还是睡6个小时吧,我宁愿睡得少,可我每天要吃十块钱的菜。
  你再想想吧。12个小时,皮肤好。6个小时,吃十块钱的菜。
  好吧,我想了,还是睡12个小时,吃青菜豆腐吧。
  这就对了。小青满意地点头。
  可是,如果我对我们的领导说,我为了皮肤好,于是我要辞职,这个理由成立吗?
  你又不是做妓,要皮肤好做什么,你们的领导会这么说。小青说。你应该这么说。
  他妈的。这个鬼地方。我厌烦透了。我操。
  12个小时用来睡觉,另外12个小时做什么呢?
  ㈠街道很拥挤,撞到了一个男人,他的手也许因为挤压受了伤,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面无表情,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很快就在人群中消失了。
  ㈡独自一人,坐在街边的道板上,看着很多人,也有很多人看我,不认识的一个男
  人,递了根烟过来。
  ㈢天黑了,下大雨,很多男人的名字飘来散去,很快地都象烟雾一样消失不见了,
  没有一个固定留下来的影子,让我深深地思念他,路过的伤痕都结了疤,平日里碰都不
  敢碰的,哪里又想过让自己再痛一次呢,也许应该象我的朋友们那样生活,没有爱情,
  但有合适的性伴侣,她们就是那样地活着,什么都无所谓地一直这样下去。
  ㈣你的欲望远远超过了情感,你是一个欲望强烈的女人。
  ㈤男人告诉女人,他们不爱就是不爱,要做爱就去做爱,这是明朗的生活态度,健
  康,积极,有指导意义,腐烂,但是展示给大家看,女人倒藏藏掖掖,爱是爱得不明白,
  恨又恨得模模糊糊。
  ㈥我的女朋友说,有很少的男人,他们的声音很纯,往上扬,但是大多数的男人声
  音都很浊,象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能从声音里听出欲望来。
  我的女朋友说,很多时候并不是爱,进攻只是一种姿态。
  我的女朋友说,如果可能的话,你可以在电话里和爱的男人做爱。
  我的女朋友说,与其在一棵树上吊死,还不如就这么过着。
  我的女朋友说,不要做已婚男人的情人。
  我的女朋友说,不要和太老的男人谈恋爱。(这是一个有弹性的句子)
  我的女朋友说,不要把男人当作丈夫,朋友,情人,儿子和父亲,因为没有一个男
  人可以做得那么完满。
  我的女朋友说,如果男人对你说,不要涂深颜色的口红,那么他的爱是丈夫式的。
  我的女朋友说,开店的是男人给的钱,做官的是男人满足了欲望提拨上去的,发小
  说的一定是和编辑们上了床。丧尽天良。
  让-雅克·卢梭说,我在女人跟前经常失败,就是由于我太爱她们了。
  但也许有一些话是我说的。
  ㈦我爱你们,每一个男人,我非常非常地爱你们,真的。
  ㈧可是我说谎了。
  ㈨一段电影。深夜,地铁站?莫文尉和李嘉欣面对面走近,走近,擦肩而过,
  突然停步,回头,凝视对方,眼神很郁闷,也很受伤。女人自白:在另一个女人的
  身上,闻到了他的味道。
  ㈩你在做什么?
  在接你的电话啊。
  接电话之前呢?
  等你的电话啊。
  你真是个小甜嘴。
  我呸,臭男人,滚远点。
  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上海《新好男人》杂志的命题作文棗请七十年代出生女作家谈一谈“男人们为什么
  不结婚”(随刊赠送大幅玉照)男人们为什么不想结婚呢?这真是一个奇怪的问题,果
  真是奇怪,真是太奇怪了,为什么不结婚呢,为什么不结呢,真是奇怪极了。
  经历太少的男人不结婚是因为还没有赚到钱,赚到房子,现在的女人都很物质,学
  识人品都在其次,固定的钱与房子才是最重要的,因为后面还有孩子,还有孩子的孩子,
  还有还有……而经历太多的男人了解女人的一切,性情,手段,身体,又有丰富的同居
  经验,同居过后就会懂得一些道理,两个人,即使那是最爱的女人,一直一直在一起,
  就会互相厌倦,象一件曾经爱极了的衬衫,穿旧了就变得很家常,没有喜欢,也没有不
  喜欢,之所以还穿着它,是因为仅存着的一点旧情,时间再长下去,就愈发不想去结婚
  了,即使只是想一想,很快地就头疼。如果同居的女伴逼得太紧,就会逃掉。
  广州《绝望》杂志的命题作文棗七十年代出生女作家爱情宣言:问卷(随刊赠送大
  幅玉照)爱情宣言,有旗帜的爱情宣言,做封面做头条的爱情宣言,卖得好吗?
  1、你的小说里有你认同的爱情婚姻模式,或是较典型较精辟的情爱观吗?推荐给我
  们《绝望》的读者。
  答:没有。
  2、你小说里的爱情故事是你生活中的反映吗?
  答:不是。
  3、你是否相信有真正的爱情?
  答:相信。
  4、你认为男人可信吗?
  答:不可信。
  5、男朋友越来越好,还是越少越好?
  答:不知道。
  6、你会为男人放弃写作吗?
  答:会。
  7、你会同时爱两个男人吗?
  答:不知道。
  8、关于爱情你还有什么话说?
  答:〇♀♂々〆☆▽◎※№‰↘
  北京《风光》杂志的命题作文棗请七十年代出生女作家谈一谈“初恋情人”(随刊
  赠送大幅玉照)
  稿酬果然极优,果然。有些事情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结果的,就象我的第一次恋爱,
  我曾经有过无数次恋爱,每一次我都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迫切地想做一个坏男人的
  最后一个女人。可是每一次都会结束,很快,我从来就没有耐心重复我做过的事情,尤
  其是恋爱,所有的恋爱都只是在幸福中痛苦,或者在痛苦中幸福,我有什么必要一而再
  再而三地幸福或痛苦呢?我不想做坏男人的女人,不想做好男人的女人,不想做第一个
  女人,也不想做最后一个女人,我什么都不想。而且要去分辨一个男人的好坏,根本就
  没有道理。于是我现在的恋爱,连结果也没有了。
  我的朋友们都认为我十四岁时候的那个电台DJ是我的初恋情人,那些认为显然是错
  了。那是八年前的一件事情,那时候我真的还是一个孩子,我从早到晚地欺骗他,心安
  理得,于是那不是爱,真实的状况是,如果我爱那个男人,我会尽量克制住不去欺骗他,
  也许很偶尔地,我说些谎,我解释那是一种轻度的精神病,很多时候我无法分辨什么是
  真的,什么是假的,有时候幻想中的东西会跳出来,变成真的,把我自己都骗过了。也
  许要过了25岁,我才能够解释,我为什么要欺骗。
  他果真是一个帅极了的男人,尽管我是个非常挑剔的女人,但我不可以否认一个男
  人真实的体面,后来我开始进入写作,我欣赏一些写作的男人,但我不可以否认他们的
  长相真实的不体面。
  我的朋友们向我介绍他,他们说,这是一位商人。我至今还记得我说的第一句话,
  哼。我从来就对商人没有丝毫好感,我爸就是一个非常狡猾的商人,但他对待我很诚实,
  而且他勇于承认他自己是个奸商,
  十七岁,那年我已经发表我的第一篇小说了,与小说同时开始的是恋爱,我问我爸,
  我可以恋爱了吧。我爸说,可以。然后我问,他是一个商人呢?我爸说,不可以。我没
  有再问,但我知道如果我继续问下去,我说,可是我已经爱上他了呢?我爸会迟疑一下,
  然后说,可以。
  我爸会把很复杂的道理解释得很简单,就象我昨天晚上问他,我可以去找个男人结
  婚了吧?我爸说,可以。
  我说,我可以不结婚同居吧?我爸说,不可以。
  我说,我可以生个孩子了吧?我爸说,可以。
  我说,我可以不结婚生个孩子吧?我爸说,不可以。
  我从不去问为什么,因为我爸的答案始终只是一个,体制。我有个朋友,他对待体
  制只有两个词,合作和抗拒,我爸有一个新的词汇,协调。
  我曾经用一天的时间来思考我写作的理由,活下去的理由,我显然是有些走火入魔
  了,当我思考到最后,回到什么都毫无理由的时候,我停止。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恋爱,
  婚姻,生活,一切都没有开始的时候,我就已经思考过了,我为什么要活着,这个问题
  折磨了我很久,直到我爸站出来解释,我爸说,就象你出生和死去都无法选择一样,你
  活着,因为你必须成为我和你妈的精神支柱,没有你这个孩子,我爸说,我们会孤独,
  会觉得没有意义,于是我们决定要生下你。我们从不怕自己死去,可是我们怕你死去。
  那真是非常残酷的,在我还在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爸就对我说,我们怕你死去。我
  的局限在于我有最爱我的父母,他们为了要我活着,把精神支柱拿出来做理由。可我在
  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恶毒地认为,生孩子是一种自娱自乐,是违背自己必须死去,是想
  让自己生命延续,可是生过孩子就会知道,什么都理解错了。于是我不去想孩子,不去
  想婚姻,不去想恋爱,到最后,爱情只是在我无法选择的生活中,自个儿找的一点乐趣。
  原因在我,从一开始我就是绝望的,我曾经妄想爱情能改变我,我哭了,笑了,我
  快乐,我堕落,我思念,仇恨,焦灼,充满欲望,我想彻底死去,可我错了,我看待生
  命都是绝望的,我还想怎么样呢?我的苦闷不是没有男人爱我,而是我什么男人都不爱,
  即使强迫自己去爱,还是不爱。所以我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过了。
  恋爱的细枝末节都是大同小异的,我可以描绘它们,也可以创造出一些什么,可我
  只记得最后一次,他试图吻干我的眼泪,可我心中充满了厌恶。
  现在想起来,最完满的爱情是必须没有结果的。我把他的花都扔在大街上了,很多
  时候我都象一个泼归,但我原谅自己,因为那时候我真的还是一个孩子,第二天我还要
  上课。
  我有个女朋友,她从不爱那些送她花的男人们,但她把那些花都扔在装饰壁炉里,
  都是些很漂亮很漂亮的玫瑰,没有任何装饰的,一大捆一大捆,后来那些花枯萎了,很
  美,可是虚荣。我不接受一个已经不爱我的男人送我花,因为那只是他同情我。
  就象现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最爱我的男人,可是我必须要让他离开我,必须,如
  果他坚持着不离开,那么我就自己离开。
  我一定要把自己搞死。(这一句也计算稿酬吗?那么就再来一遍)
  我一定要把自己搞死。我给小青打电话。小青你在哪儿?
  小青很不高兴地说,我正在苏州的观前街上走。
  为什么要在观前街上走,你要买什么?我们不可以在别的什么街走走吗?
  可我现在已经在苏州了。小青说,你来吧,我在玄妙观门前等你。
  不,我不想去,小青,我好象闻到你的嘴里散发出了指甲油的味道。
  我刚换了种牙膏。我每天都坐在家里,可是跑街们一直跑到六楼来烦我,他们塞给
  我洗发水,洁面霜,卫生巾,还有个腿长得很粗壮的小姐,她每天都来,介绍说她的牙
  膏能够增加女人的味道。
  于是你毫不犹豫地掏出了一百块钱买下了那支牙膏,你每天只吃五块钱的菜,你每
  天只抽一块钱的烟,你每天在家都不舍得穿你的衣裳,只怕衣裳穿旧了出去没行头,你
  倒花一百块买一支牙膏。我说,我只闻到你嘴里有一股指甲油味道,浓烈得从话筒那头
  飘过来了。
  住嘴。小青说,能给你三个忠告吗?
  说吧。
  你应该这样:1、不计后果地写作。2、少打电话。3、十点之前上床睡觉。
  我当然应该计后果地写作,不然我会不得编辑宠爱的,我会很快就变成黄花。
  你已经是黄花了。小青说,你明白吗,而且你早已经不是党的喉舌了,你想写什么
  就写什么吧。
  好吧,那我挂电话了,我会少打电话的。
  我说的是少给男人们打电话。小青气呼呼地说,我们还是聊点什么吧。我问你个问
  题,你现在假想一下,你在森林里,你看到的第一只动物是什么。
  鹿。我说。
  第二只呢?
  蛇。我说。
  天啊。小青说,你看到的第一只动物是你自己,第二只动物就是你将来的丈夫,按
  照你的答案,他一定是个很阴柔的男人,漂亮但是阴毒,并且象蛇一样缠紧着你,看牢
  你,你连情人都很难找。
  那么你呢,小青你的答案是什么?
  我看到的第一只动物是鸟,第二只还是鸟,两只鸟。小青说,我和我未来丈夫的心
  都不安分,我们都想象鸟一样离开对方。
  还是和以前一样,我们都不要结婚好了。
  互相忧郁地看了一眼话筒,叹了口气。
  我和小青坐在地铁里,路途很遥远。我们坐着,我们的纸袋放在脚下,我们各自观
  察着各自身体前面的男人。
  小青把嘴靠近了我的耳朵,要说话了。
  不要,不要说,我明白你要说什么,现在我们先闭上嘴吧。
  门开了,有人下去了。
  小青,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刚刚坐在我们对面的是一个漂亮的同性恋男人。
  是。可是,你看见了吗,他已经很老了,他努力穿着亮色的衣服,他做了头发,细
  细地搽了粉,可还是遮不住他的老态。
  他有三十岁了吧,对于他们来说,外貌的年轻漂亮是最重要的。
  他一定很痛苦,所以他拼命地打扮自己,想让自己看起来好一些。
  是啊,时间过得多么快啊,象刀一样锋利和残酷。
  我们也会老的,老得没有人再来管我们,没有人再来评论我们,把我们的性生活传
  来传去,那很快。
  可是小青,我们现在还年轻着,不要再和那些老男人搞在一起了,好吗?
  我只是喜欢欣赏自己身体动起来的美感,那是最美的,如果我会洗照片,我一定会
  把它拍下来,我们应该趁现在身体还很美的时候多拍些照片的。
  可你还是在老,飞快地老着,照片又有什么用呢?
  好了好了,赶快听这段声音,那是非常精彩的。小青把她的CD唱机调到最高的音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什么声音。
  这是最时髦的声音,可能冰岛的女人都会发出这种声音,你可以理解为她在呻吟。
  车厢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看得见外面那片杂草地吗?
  看见了。
  在那里做爱有多么好啊。
  是啊,是啊。我不动声色地回答,可是,不要再这么说话了,每一个真正想操和被
  操的,从来都不说来。
  可我们穿着吊带裙,明明白白的找操的样子,于是他们不得不以为我们是可以很容
  易搞上床的。小青说,我又是这么地喜欢吊带裙。女人和男人的关系就象眼球对隐形镜
  片的吸引力,有些是一贴就上的,迫不急待地,手指还没有靠近,它们就自己粘上去了,
  有些贴上了也会剥离。
  我不明白你的话,现在我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已经把我的最后一副抛弃型镜片扔掉
  了,现在我一分钱也没有,连买眼镜的钱也没有。
  (备注:出现了一个女人,没有面孔,没有脚,谁也看不见她,只能听听她的声音。
  深夜时分,她才出现,与我交谈,有时意见一致,有时有分歧,那么就争论,友好地争
  论,偏激地争论。她一定住在我的脑子里,她的声音从脑子的深处传出来,有时候她让
  我的头痛极了。但是我很爱她,于是我通常很听她的话。
  即使只有一点小声响,她就象烟雾一样消失,等待她重新凝固成形状,那需要很长
  时间。
  我叫她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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